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追憶似水年華

第四部 (5)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有人稟報馬車已上前恭候。德-蓋爾芒特夫人提起紅裙,像是要下台階去登車,可是,或許一時內疚,抑或想給人一點快樂,尤其是因為她意欲去做的那件事情很煩人,她想乘眼下這一實在無法拖延的短暫時刻敷衍一下,只見她看了看德-加拉東夫人;接著,彷彿像是剛剛發現她,靈機一動,下去前穿過了整級台階,來到喜出望外的表姐面前,向她伸出手去。「多久沒見面了!」公爵夫人向她感歎道,緊接著神色慌張地朝公爵扭過身去,以免進一步解釋這聲感喟中似乎包含的種種遺憾以及正當理由。公爵已經與我下了台階,正向馬車走去,卻發現妻子朝德-加拉東夫人那邊走,弄得其它馬車無法正常往前靠,氣得大發雷霆。「奧麗阿娜還是那麼漂亮啊!」德-加拉東夫人道,「有人說我們倆關係疏遠,我聽了覺得可笑;出於某些我們沒有必要讓外人過問的原因,我們可以一連數年互不見面,可我們有著多少共同的記憶,永遠不可能疏遠,她心裡完全清楚,她愛我遠勝於愛那許許多多她天天見面,但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德-加拉東夫人確實如同那些遭人蔑視的情郎,試圖盡一切可能讓人相信,他們獲得的愛比那些受自己麗人疼愛的夫君要深。接著,德-加拉東夫人(她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備加讚頌,卻不想想與剛不久自己所說的話自相矛盾)含蓄地表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已經徹底掌握人之行為準則,這些準則將引導她成為一位尊貴風雅的女性,但是眼下,她那身令人驚歎的打扮雖然令人讚美,但也惹人妒羨,作為尊貴風雅的女性,確實應該善於表現,穿過整個台級,一步步平息他人的妒心。(天剛剛下過一場小雷陣雨)「至少得留點神,別濕了您的鞋。」公爵大聲道,他等得好不耐煩,還在氣頭上。

    回府的路上,由於轎式馬車狹小,德-蓋爾芒特夫人腳上穿的那雙紅鞋與我的腳必然挨得很近,她竟然擔心碰上我的腳,對公爵說:「我記不得哪張漫畫了,這位年輕人不得不像漫畫那樣提醒我:『夫人,您就說您愛著我就是了,可千萬別這樣在我腳上踩。』」不過,此時此刻,我的思緒與德-蓋爾芒特夫人相去甚遠。自從聖盧跟我提起那位淪為娼妓的名門閨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那位侍女以來,每天,我那被眾多美女激起的慾望便整個兒集中在她倆身上,美女們一般分屬於兩個階層,一個是地位卑微,但容貌不凡、端莊秀麗的豪門侍女,她們往往神氣十足,談起公爵夫人來滿口「我們,我們」;另一個是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沒有目睹過她們坐車或徒步經過時的風采,但只要在哪個舞會消息上看到她們的芳名,便足以令我充滿愛慕之情,在她們消夏避暑的城堡名冊中認真查詢一番之後(往往混淆了相似的城堡名),遂想入非非,漫遊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南部松林。但是,縱然融盡世間最為美妙的人體,我也難以按照聖盧向我描繪的理想,塑造成那位輕佻可愛的少女和普特布斯太太那位貼身女僕,只要我一天未睹她們的芳容,我這兩位可以佔有的佳麗就將一天缺少我至今尚不瞭解的東西:個性。在我對少女燃起慾火的日日月月裡,我不得不絞盡腦汁,極力想像聖盧給我提起的那位姑娘容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何許人;每當我傾心於某個貼身女僕,我則一連數月,挖空心思,企圖捕捉普特布斯太太的侍女的容貌與個性,然而,一切純屬枉然。我愛過的嬌女何其多,然而她們若過眼雲煙,我甚至都不知她們的姓名,說到底,要再見她們一面極為困難,要瞭解她們就難上加難,要征服她們也許斷斷不能,難平的慾火無休無止地折磨著我,而今,我終於從所有這些隱名埋姓,走馬燈似地一閃而過的形形色色的美女中,選中了兩個珍貴的典型,各自都擁有了體貌特徵卡,我至少可以肯定,一旦需要,她們的特徵卡便垂手可得,這使我的心靈得到了莫大的平靜!我如同推遲享受工作的樂趣,一再推延消受這一雙重樂趣的時刻,而由於我胸有成竹,需要時,這種樂趣輕易可得,便幾乎用不著我去享受了,就好比催眠藥,只要伸手可及,也就沒有必要服用,便可入睡。從此,在這大千世界中,我一心只想著那兩位女子,雖然確實想像不出她倆的容顏,但聖盧已把她倆的芳名告訴了我,並保證她們一定百般柔順。為此,聖盧剛才的那番話給我的想像力製造了難題,但反過來也使我的意志得到了愉悅的鬆弛,獲得了長久的休息。

    「噯!」公爵夫人對我說道,「除了舞會,我還能助您一臂之力嗎?您是否找準了哪家沙龍,希望我給您引見一下?」我回答說唯想去一家沙龍,但害怕她覺得這家沙龍太不風雅。

    「哪一家?」她聲音單調、沙啞地問道,幾乎沒有張嘴。「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家。」這一下,她假裝一副真動肝火的樣子。

    「啊!不行,唉,我想您是在譏笑我吧。我甚至都不明白我怎麼湊巧記住了那個悍婦的姓。那可是社會渣滓。您好比在要求我把您介紹給我的服飾女僕。噢,不,我的女僕還長得楚楚動人呢。您簡直有點兒瘋了,我可憐的小寶貝。不管怎麼說,我求求您,與我介紹給您的人交往要有禮貌,先給他們送上名片,然後再登門拜訪,不要向他們提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們不知道她是何許人。」我問起德-奧爾維裡埃夫人是否有點兒輕佻。「啊!一點也不輕佻,您準是搞錯了,她倒是為人一本正經。是不是,巴贊?」「是的,反正我不相信對她有任何可以說三道四的地方。」公爵回答道。

    「您不願意跟我們一道去參加化裝舞會?」公爵問我道,「我可以借給您一件威尼斯外套,我知道這會讓誰開心一場。首先當然是奧麗阿娜,這用不著說;我說的是帕爾馬公主。她一直在誇您,總是用您來起誓。您運氣真棒——因為她已經有點成熟了——碰到了她這位絕對有羞恥心的姑娘。不然,她準會把您用作『侍從騎士』,我年輕時人們都這麼說,把您當作一個專門侍候她的騎士。」

    我不想去化裝舞會,但無論如何不能和阿爾貝蒂娜失約。我謝絕了。馬車停了下來,聽差上前讓人把院子的大門打開,幾匹馬好不耐煩地直蹬前蹄,直到大門敞開方才罷休。車子進了院子。「再會。」公爵向我道別。「我和瑪麗呆在一起,弄得那麼近乎,有時總感到後悔。」公爵夫人對我說,「因為,如果說我很喜歡她的話:我倒有那麼點不樂意見到她。不過,我從來沒有像今晚那麼後悔與她在一起,因為這使我在您身邊的時間太少了。」「噢,奧麗阿娜,別多說了。」公爵夫人本想讓我到他們府上稍坐一會。可聽說我不能去,有位年輕姑娘正要上我家來看我,公爵夫人朗笑不止,公爵也跟著大笑。

    「您真是,找這麼個怪時間接待客人。」她取笑我說。「噢,小寶貝,動作快點吧。」德-蓋爾芒特先生對夫人道,「都已經十二點欠一刻了,我們還得化裝呢。」他沒有想到竟在自己的房門前碰了釘子,兩位手持登山杖的太太冷冷地守住房門。她倆不怕天黑路陡,從山上趕來,以阻止一樁醜聞的發生。「巴贊,我們怎麼也得事先跟您說一聲,怕您在今晚的化裝舞會上被人發現:可憐的阿馬尼安一個小時前死了。」公爵一時慌了手腳。這兩個可詛咒的山裡人不早不晚,偏在這個節骨眼裡把德-奧斯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訴他,他眼睜睜看著這場非同一般的化裝舞會對他要化為泡影。不過,他很快恢復了鎮靜,朝他那兩位堂妹大聲道:「他死了!不,不,盡言過其實,言過其實!」這番話既表達了他絕不放棄樂趣的決心,也暴露了他實在沒有正確運用法蘭西語言特有的表達方式的能力。說罷,他再也不理會那兩位手持鐵頭登山杖的親戚,任她們連夜登山趕回家,自己則迫不及待地問隨身男僕:「我的盔形大帽送來了嗎?」「送來了,公爵大人。」「上面是否有透氣的小孔?我可不願被活活憋死,哼!」「有,公爵大人。」

    「啊!真見鬼,今晚真多災多難。奧麗阿娜,我忘了問拔拔爾這雙翹頭鞋您穿是否合適!」「別急,小寶貝,喜劇院的服裝師不是在嘛,他會告訴我們的。不過,您這副馬刺,我看不見得就合適。」「找服裝師去。」公爵道,「等會見,我的小寶貝,不,我還是請您跟我們一道進屋為好,我們試衣的樣子,可以讓您好好開開心。不過,我們以後再細談吧,就要子夜了,我們無論如何不得遲到,以保證盛會能圓滿進行。」

    我也心急如焚,想盡快離開德-蓋爾芒特夫婦。《費德爾》約十一點半鍾結束。加上路上的時間,阿爾貝蒂娜該已經到了。我徑直向弗朗索瓦絲走去:「阿爾貝蒂娜小姐在嗎?」

    「誰也沒來過。」

    我的天哪,這是否意味著誰也不會再來?我焦急不安,阿爾貝蒂娜是否來訪愈說不準,我就愈希望她來。

    弗朗索瓦絲也覺得倒楣,但起因完全不同。她剛剛把女兒在餐桌上安頓好,讓她食用鮮美的夜宵。可聽我回府,她要撤下菜餚,擺上針線,裝模作樣在做針線活,而不是準備吃夜宵,看來已經來不及了,於是對我說:「她剛喝了一口湯,我硬要她吃點骨頭。」就這樣,她把女兒吃的夜宵說得再也簡單不過,彷彿豐盛一點是罪過似的。即使用午餐或晚餐時,若我不巧闖入廚房,弗朗索瓦絲也會裝模作樣,像是大家都已經用完餐,有時甚至辯白道,「我剛才想吃一塊」或「吃一口」。不過,只要瞧一瞧滿桌子杯盤狼藉的樣子,也就不用擔心她會餓肚子了,我突然闖進廚房,弗朗索瓦絲措手不及,自然來不及象罪犯似地把桌上的杯盤藏起來,再說她也不是什麼壞人。接著,她又添了一句:「哎喲,你睡覺去吧,你今天幹活已經夠累了(言外之意是她女兒不僅用不著我們花費什麼,節衣縮食,而且還拚命給我們做活)。你在廚房簡直礙手礙腳,尤其礙先生的事,他在等候客人哩。快,上樓去。」她繼續不停地說,彷彿不得不動用當媽媽的權威,攆女兒去睡覺,實際上,既然夜宵已經吃不成,她在這兒呆著只不過是做個樣子,要是我再留五分鐘,她自己也會溜走的。弗朗索瓦絲朝我轉過身子,用帶有一點她特有的風格的漂亮俗語說道:「先生沒瞧見她困得臉都割下來了。」我暗自慶幸用不著與她女兒費口舌了。

    我已作過介紹,弗朗索瓦絲出生在一個鄉村小鎮,離她母親的故里很近,但無論是水土、莊稼,還是方言,兩個地方都各有不同,尤其是居民的某些風俗,更是迥異。因此,「肉店老闆娘」和弗朗索瓦絲的外甥女處得很不融洽,不過兩人倒有一點共同之處,那就是每當她們出門買東西,總要上「姊妹」或「表姊妹」家串門,一耽擱就是幾個鐘頭,只要一打開話匣子,就再也難以自已,連出門辦何事都忘到了腦後,等她們回到家裡,若先生問起來:「喂,諾布瓦侯爵先生六點一刻是否接待客人?」她們甚至都不會拍拍腦門說一聲「啊!我給忘了」,而是自我辯解道:「啊!先生要我問的是這事,我沒有聽明白,我認為只是去向他問聲好呢。」如果說對一個小時前吩咐的事,她們可以這樣「沒頭沒腦」的話,那麼,姊妹或表姊妹跟她們說的話,只要聽上一遍,就休想從她們腦袋瓜裡抹掉。比如,肉店女老闆聽說英國人在七○年與普魯士人同時向我們開戰,儘管我多次解釋這不是歷史事實,但白費口舌,她每隔三個星期,就要在一次閒聊中對我囉嗦一遍:「這完全是七○年英國人和普魯士人同時跟我們打的那一仗造成的。」「可我都跟您說過上百遍了,您弄錯了。」可她回答說:「不管怎樣,這也不該成為怨恨他們的理由。七○年以來,橋下已經淌過了多少水……」,這說明她確信無疑,觀念毫未動搖。另有一次,她在宣揚與英國人打仗,我當面反對,她說:「當然,最好還是別打仗;可既然不得不打,最好還是馬上就上陣去打。正如姊妹剛才解釋的那樣,自從七○年英國人跟我們打了那一仗之後,簽訂的貿易協定把我們都給毀了。等把他們打敗後,就再也不讓一個英國佬到我們法國來,除非付三百法郎入境費,我們現在到英國去不就是這樣嘛。」

    這個鄉村小鎮居民不足五百,四周栗樹成蔭,柳樹環繞,田野裡種栽土豆和甜菜,鎮裡的居民待人真摯自不待言,但他們一說起話來,有一股子絕不容忍他人打斷的固執勁兒,若有人打斷他們二十次,他們會二十次舊話重提,最終竟使得他們講話象巴赫的賦格曲一樣不可置疑,顛撲不破,小鎮居民的性格由此可見一斑。

    弗朗索瓦絲的女兒恰恰相反,她自以為是當代婦女,已經走出了過分古老的鄉野小道,張口儘是巴黎黑話,一有機會,便少不了逗樂打趣。聽弗朗索瓦絲說我剛從一位親王夫人府上回來,她馬上打趣說:「啊!親王女人準是一個不中用的椰子蛋。」見我在等候客人,她故意把我的名字說成「夏爾」,我很幼稚,忙說不是,這恰又給她提供了逗樂的機會:「啊!我以為呢!我還在思忖『夏爾在等』1客人呢。」這種玩笑的情趣實在不太高雅。見阿爾貝蒂娜遲遲不到,她對我說了一番似乎安慰的話:「我想,您可以這樣死死等著她。她不會再來的。啊!我們今天這幫子小白臉!」這話,我聽了自然就不會那麼無動於衷了——

    1法語中,「夏爾在等」(charlesattend)與「江湖騙子」(charlatan)同音。

    就這樣,她的話語與她母親的迥然不同;可更為奇怪的是,她母親說的話與她外祖母的又有區別,但她外祖母就出生在巴約勒—潘,離弗朗索瓦絲的家鄉近在咫尺。然而,兩地的風光略有差別,兩地的方言也不盡相似。弗朗索瓦絲的老家順山勢而下,延至一山谷,柳樹成蔭。恰恰相反,法國境內離此地很遠的一個小地方,那裡的方言卻與梅塞格利絲人講的幾乎完全相同。是我首先發現了這一情況,但發現的同時,我感到十分討厭。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我看見弗朗索瓦絲跟家裡的一位女僕聊大天,這位女僕就是那地方的人,講著一口地方話。她倆相互之間幾乎全能聽懂,可我卻不知所云,一個字也聽不明白,她們明明知道我聽不懂,卻仍然喋喋不休,以為兩地相距雖然遙遠,但找到了鄉音,不勝歡喜,總可以得到主人原諒,於是當著我的面嘰哩咕嚕,不停地說著那外地的土話,彷彿存心不讓人聽懂似的。每個星期裡,此類語言地理和女僕友情的生動研究在廚房間繼續深入進行,可我從中卻得不到任何樂趣。

    每次院子的大門一開,女門房照例按動電紐,撳亮樓梯燈;院裡居住的人們無一例外,也都早已回府,我很快離開廚房,回到候見廳坐下,一邊窺視著門外。屋子裡,由於門簾稍窄,沒有完全遮住屋子的玻璃門,放進了一道垂直的微光,在樓梯口那若明若暗的光線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如果這道微光突然變作金黃色,那說明阿爾貝蒂娜已從下面進來,兩分鐘後便可出現在我的身旁;夜已經這麼深,別人決不可能來訪。我等待著,兩隻眼睛怎麼也離不開那道光線,可那條微光一成不變,總是暗暗的,我整個兒傾著身子,以保證看得清楚;然而,縱然我目不轉睛也無濟於事,若發現那道垂直、幽暗的光線驟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條含意深遠,金光燦燦的光柱,我定會喜出望外,心蕩神馳,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顧我強烈的慾望,不施予我這份歡悅。毫無疑問,這是對阿爾貝蒂娜的焦慮之情,然而在蓋爾芒特的整個晚會上,我想念她的時間總共不到三分鐘!普普通通的肉體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滿足,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別的少女,尤其是遲遲不見人影的希貝爾特時體味到的那股翹首企盼的滋味,同時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我無奈只得回到臥室去,弗朗索瓦絲隨我進了門。她覺得我既然已從晚會歸來,沒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飾孔上插著的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動手去取。她的這一舉動向我暗示了阿爾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來,我也不得不承認,確實是為了她,我才希望把自己修飾得漂亮瀟灑一點,弗朗索瓦絲這一伸手,惹得我好不氣惱,我一抽身,把花整個兒給弄皺了,加上她又對我說「最好還是讓我取下來,免得這樣碰壞了」,我更是火上加火。再說,只要她開口,說什麼我都會惱火。在企盼等待之時,人們為求之不得而痛苦不堪,豈能忍受他人插手。

    弗朗索瓦絲走出臥室,我想,要知今日想方設法,為的是向阿爾貝蒂娜大獻慇勤,那當初,在那風月之夜,當我讓她來我府上,一再互表溫存時,就不該那樣對待她,想當初我曾多少次留著數日不修的鬍子,臉也不刮就接待她。我感覺到她壓根兒不把我放在心上,讓我孤零零無人相伴。若阿爾貝蒂娜還來——這對我來說是最為美妙的事情之一——為了把房間佈置得再優美一點,我多少年來第一次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擺上了這個嵌著綠松石的小包,這是希爾貝特特意請人給我製作,專用來存放貝戈特的那枚小紀念章的,長久以來,當我睡覺時,我總執意把它和那只瑪瑙彈子一起擺在枕邊。阿爾貝蒂娜始終不見人影,此時她肯定呆在一個她認為更為愜意的「地方」,可我無處可尋,儘管不到一個小時前,我還對斯萬表白過我這人不會嫉妒,但這回卻弄得我不是滋味,痛苦的程度也許不亞於阿爾貝蒂娜本人給我造成的煩惱,要是比較經常看到我的女友,那難受的心情也許早就化作迫切的需要,非弄清她在何處與誰一起消磨時光不可。時間太晚了,我不敢差人去阿爾貝蒂娜的住處,可我心中尚存一線希望,也許她正在某家咖啡店與女友們吃夜宵,她會想起給我打電話的,於是我扭動交換機,接通我臥室的電話,切斷了平日這個時候取郵處與門房相通的線路。倘若在弗朗索瓦絲房間對面的小過道上裝部接話機,或許更為簡單,也不那麼礙事,但卻可能於事無補。文明的進步使每個人都得以表現不容置疑的優良品質,在友人眼裡顯得更加可貴,然而也可能暴露出他們新的惡癖,使朋友對他們更加難以容忍。就是這樣,愛迪生的發明致使弗朗索瓦絲又養成了一個毛病,就是事情不管有多迫切,有多緊急,她就是不使用電話。每當別人教她打電話,她總能像別人在種牛痘時那樣,設法逃之夭夭。電話因此裝到了我的房間,為了不打擾雙親大人,電話鈴改裝成一個普通的轉盤。我擔心聽不到轉動聲,於是身子一動也不動。我屏聲靜氣,以致數月以來,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掛鐘的滴答滴答聲。弗朗索瓦絲進門整理東西。她跟我聊天,可我討厭與她交談,隨著平庸、單調的閒談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我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由擔心轉為不安,又由不安變得徹底絕望。我不得已,只好跟她說幾句含糊不清,表示滿意的話,但言不由衷,我感到自己臉上顯得何其憂傷,我一方面裝得無動於衷,另一方面又露出這般痛苦的神情,這兩者是多麼不協調,於是,我只得佯稱風濕病又犯了,支吾搪塞過去;弗朗索瓦絲雖然輕聲說話(並不是因為阿爾貝蒂娜的緣故,她認為阿爾貝蒂娜可能來訪的時間早已過了),可我還是擔心她說話聲礙了我的事,聽不到那也許不會再響起的救星般的呼喚聲。弗朗索瓦絲終於要去睡覺了;我軟硬兼施把她送出門外,為的是她離去的聲響別淹沒了電話聲。接著,我繼續開始靜候佳音,開始經受折磨;在我們期待的時刻,從耳朵捕捉聲音,到大腦作出選擇與分析,再由心靈傳達分析結果,這循環往復的運動是如此神速,我們幾乎難以覺察到其時間的流逝,似乎感到我們是直接用心靈去傾聽。

    我備受折磨,屢屢惴惴不安地盼望遲遲不響的電話發出呼喚,但愈是渴望,愈是失望。正當我被絞在孤寂、焦慮的螺線中痛苦地旋轉,到達極點的剎那間,人如潮湧的夜巴黎猛然與我貼近,在它的深處,在我書桌的附近,我突然聽到了一記美妙的機械聲,宛如《特裡斯唐》中披巾的晃動聲,或若牧童的蘆笛聲,這是電話的轉盤聲。我躍身撲去,正是阿爾貝蒂娜。「這個時候給您打電話不打擾您吧?」「噢,不……」我抑制住內心的歡樂回答道,她說時間不妥,無疑是想為等一刻到來表示歉意,儘管已經深更半夜,她並不會不來。「您來嗎?」我用無所謂的口吻問道。「噢……如果您並不是非要我不可的話,就不來了。」

    我身體的一部分已經屬於阿爾貝蒂娜,另一部分迫切需要與它結成一體。無論如何得讓她來,可我開始時並未明言相告;既然我們倆已經通上了電話,我心想總可以在最後時刻逼她就範,要麼讓她上我這兒來,要麼讓我到她家中去。

    「對,我這兒離家很近,」她說,「可離您家太遠了;我沒有仔細讀您的短箋。我剛看到,怕您等急了。」我感到她在撒謊,我現正在火頭上,雖然想見她,但更想攪一攪她,怎麼也得逼她跑一趟。可是,我一開始就拒絕了片刻之後可以盡量獲取的東西。她到底在何處?她的話聲中夾雜著其他聲響:一個騎自行車人的按喇叭聲,一位婦人的歌唱聲,還有遠處一個樂隊的奏樂聲,樂聲與她那可愛的聲音一樣清晰可辯,彷彿向我表明,這確是阿爾貝蒂娜,她此時所處的地方離我很近,但她身不由己,就好比人們拔秧苗,連根帶泥一塊被帶走了。我聽到的那些嘈雜聲同時干擾著她的耳朵,致使她難以集中注意力:這些真實細節雖與主旨無關,本身也毫無價值,但為我們弄清節外生枝的真相,尤為不可缺少;巴黎某街道數筆迷人的素描,一個無名晚會一針見血的冷雋勾畫,皆是《費德爾》散場之後,阿爾貝蒂娜不能來我家的原因所在。

    「我把話先跟您說清楚,我並不是非要您來,到這個時候,您來了只會給我造成很大不便……」我對她說,「我困死了。況且,說到底,事情千頭萬緒複雜得很。不過,我必須告訴您,我信中不可能有什麼誤會。您也回復說一言為定。若您沒有看懂,那麼,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是說過一言為定,只不過定下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了。可是,我看您生氣了,使我很不安。我真後悔去看《費德爾》。要是我當初知道會惹出這麼多麻煩……」她又添了一句,就像那麼一些人,明明做錯了一件事,卻故意以為別人責怪他們的是另一件事。「我生氣,這與《費德爾》毫無瓜葛,還不是我讓您去看的戲嘛。」

    「哎,您責怪我吧,糟糕,今天夜裡太晚了,不然我准到您兒去,不過,為了請求原諒,我明後天一定去。」「噢!不,阿爾貝蒂娜,我求求您了,您讓我整整浪費了一個晚上,在以後的日子裡,至少得讓我安寧一下。這兩三個星期內,我沒有空。聽我說,要是我們老像這樣嘔氣,這使您心感不安,而且實際上,您也許有理,那麼,既然我已經等到您這個時候,您嘛,也還在外面,就算以疲勞換疲勞,我更希望您馬上就到我這兒來,我這就去喝點咖啡,提提精神。」「推到明天再說,不行嗎?因為有難處呀……」一聽到她這番托辭,彷彿她不會來了,我感覺到又燃起了一種迥然不同的情感,它痛苦掙扎,試圖與我心中的慾望交織在一起,我嚮往重新看到那張光滑的臉龐,想當初在巴爾貝克,這一慾望沒有一天不驅動著我追求那一幸福的時刻:面前是九月淡紫色的大海,身旁是那朵玫瑰色的鮮花。這一迥然不同的情慾是對某個生命的極度需要,在貢佈雷時,我已經從母親身上有所體驗,有所領悟,它如此強烈,以至於她若讓弗朗索瓦絲告訴我她不能上樓來,我真恨不得去死。昔日的這一情感竭盡全力,試圖與新近產生的另一情感融合,結成統一體,然而,它所渴求的給人以快感的物體充其量不過是那色彩絢麗的海面和海灘之花那玫瑰紅的色澤,且它努力的結果往往也只不過把這兩者化合(純化學意義)成一種新的物質,其存在的時間也僅在瞬刻之間。可是這天夜晚,這兩種情感成份至少一直保持著分離狀態,而且還能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但是,從電話中一聽到這最後數言,我恍然大悟,阿爾貝蒂娜的生命距離(無疑不是就物質意義而言)我之遙遠,致使我不得不永不停息地進行耗人心血的探索,方能控制住它,況且它組織嚴密,儼如戰鬥堡壘,為更安全計,甚至偽裝得如同後來大家習慣所稱的「地堡」一般隱蔽。此外,阿爾貝蒂娜雖然身處上流社會的較高層,但卻屬於這麼一種人,好比一位女門房滿口答應您的送信人,等主人一回府,就差人把信交給她,直至有一天,您發現這人就是她,就是您在外相遇的並應允給她寫信的那個女子,也就是那位女門房。她把她的住址——其實就住在門房——告訴您,而她確實也住在那裡(再說,那是一個小小的低級妓院,女門房本人就是鴇母)。不過,有關她的生活情況,只草草寫上五六行字,結果呢,等到想見她一面或對她有所瞭解,卻怎麼也摸不到她的家門,不是太靠左了,就是太靠右了,要麼就是太靠前了,或太靠後了,縱然找上數月,甚或數年,也還是一無所獲。對阿爾貝蒂娜,我感到將永遠瞭解不清她的任何情況,眾多的細節和事實交織在一起,真真假假,如同一堆亂麻,永遠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事情將永遠如此繼續下去,除非把她投進監獄(可還可能越獄),了卻她的一生。這天夜晚,雖然這種死念頭只不過在我心中引起了憂慮之感,但憂慮中我感到顫慄,彷彿這是日後將長期經受煎熬的先兆。

    「噢,不,」我回答說,「我已經跟您說過,這三個星期我沒有空暇,明天不行,另找一天也不行。」「那好,那麼……

    我這就趕緊過來……真惱人……我是在一位女友家裡……(我感到她還沒有確信我已經接受了她來我處的請求,可見這一請求不真誠,我想置之不理)」「您的女友跟我又有什麼關係?來還是不來,這是您的事,又不是我求您的,是您自己提出來的。」「別生氣,我立即要一輛出租馬車趕來,十分鐘後就到您那裡。」

    就這樣,從巴黎那夜幕籠罩的深處傳來了無形的音訊,一直傳至我的臥室,測定了一個遙遠的生命的活動半徑。這第一個信號預示之後,即刻就要顯形、出現的,是阿爾貝蒂娜。想當初,我在巴爾貝克的天穹下與她結識,「大飯店」的男侍為客人擺上餐具,夕陽的餘輝刺得他們眼睛發花;飯店的窗玻璃全都敞著,黃昏那細微的氣息自由自在地從海灘進入寬暢的餐廳。海灘上,最後的漫遊者們流連忘返,餐廳裡,最先一批前來用餐的客人還沒有就座,擺置在櫃檯後的鏡子裡,掠過船體紅色的反光,回映著馳向裡夫貝爾末班船排出的煙霧那灰不溜秋的顏色。我不再追究致使阿爾貝蒂娜姍姍來遲的原因,弗朗索瓦絲走進我的臥室向我稟報:「阿爾貝蒂娜來了。」「阿爾貝蒂娜小姐怎麼來得這麼晚?」如果說我連頭都沒有抬一下,那純粹是為了裝模作樣。但是,當我朝弗朗索瓦絲抬起眼睛,彷彿出於好奇心,想捕捉她的反應,對我提問時那表面的誠意予以證實時,我猛然間欽佩而又憤懣地發現,弗朗索瓦絲藝術高超,可以讓毫無生命的服飾生機盎然,叫五官的線條啟齒說話,其技藝之高超堪與拉貝瑪本人媲美,她深諳此道,善於擺弄她的緊身胸衣和頭髮,只見最白的幾綹全都梳到了表面,彷彿當作出生證明書來出示,那脖頸由於勞累和恭順而乖乖地彎曲著。這頭髮、這脖頸在為她鳴不平,她這麼大年紀,深更半夜的,竟把她從睡眠中吵醒,從潮乎乎的被窩裡拖起來,逼得她沒命似地快快穿上衣服,冒著染上胸部炎症的危險。我擔心露出了對阿爾貝蒂娜的晚到表示抱歉的神色,忙說:「不管怎麼說,她來了,真叫我高興,這下好了。」說著,不由得心花怒放。但是,這一完美的喜悅心情沒有持續多久,沒料到弗朗索瓦絲竟那樣回答我。她沒有抱怨一聲,甚至極力裝出強忍住忍無可忍的咳嗽,身上只披著一條披巾,似乎感覺到寒冷,她首先一五一十地向我稟報她對阿爾貝蒂娜說的話,就連詢問她舅母安好的話也沒有漏掉。「我正是這麼說的,先生恐怕擔心小姐不會再來了,因為已經不是來訪的時間,很快就要天亮了。她肯定在什麼地方玩得很開心,因為她不僅僅對我說,讓先生久等,她心裡也不好受,而且還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態回答我說:『遲來總比不來強吧!』」說罷,弗朗索瓦絲又添了幾句,讓我聽了好不傷心:「她這樣說,不就把自己給賣了嘛。她興許恨不能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呢,可是……」

    我對此沒有感到大驚小怪。我剛剛說過,在交給她辦的事情中,弗朗索瓦絲很少說得清楚,連她自己說了些什麼也講不清,可卻很喜歡添油加醋,更別提希望得到的回話了。但是,如果有那麼一次例外,她向我們轉達朋友的回話,那不管話有多簡短,她往往想方設法,需要時不惜借助神態、聲調,還口口聲聲保證他們說話時就是這副裝腔作勢的模樣,總之必定要添加一點傷人的東西。有一次,我們讓她到一個店家去,她蒙受了侮辱,算是勉強忍了,況且,這種侮辱十有八九是她自己想像的,既然她是我們的代表,以我們的名義講話,但願這番侮罵之辭是指桑罵槐,雖說是衝著她,但轉彎抹角罵的是我們。無奈只得回她一句,說她理解錯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症,並非所有做買賣的都串通一氣跟她作對。再說,那些商人感情如何對我無關緊要。而阿爾貝蒂娜的情感對我就非同小可了。弗朗索瓦絲對我又重複了一遍「遲來總比不來強」這句挖苦人的話,很快令我想到了與阿爾貝蒂娜聚會的那些朋友,在他們那個小圈子中間,阿爾貝蒂娜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肯定比在我這兒過夜要開心。「她真滑稽,頭上戴著一頂扁乎乎的小帽,兩隻眼睛大大的,顯得怪模怪樣,尤其是身上的那件外套,被蟲子都蛀光了,早該送到『破衣店』去補補了。我看她真好笑。」她補充說道,似乎在譏笑阿爾貝蒂娜,她很少贊同我的想法,但我覺得有必要亮一亮自己的看法。她這一笑分明是在蔑視與嘲弄,可我對此不屑一顧,連領會的樣子也沒有裝一裝;相反,我雖然並不知道她說的那頂小帽子,但對弗朗索瓦絲反唇相稽道,「您說的那頂『扁乎乎的小帽』可是件貨真價實的迷人東西……」

    「也就是說一文不值。」這一回,弗朗索瓦絲直言不諱,公開表示嗤之以鼻。這時,我沖了她說了幾句尖酸刻薄的話,但聲調溫和、舒緩,盡量顯得我這番虛情假意句句見真情,而不是什麼氣話,同時避免白費唇舌,以免得阿爾貝蒂娜久等。

    「您真善良,」我甜言蜜語,對弗朗索瓦絲說,「您真可愛,您有百好千好,可您還是停留在您初到巴黎的那一天水平上,無論是您對服飾這類事情的懂行程度,還是對法語的發音的熟悉程度,如何避免聯誦錯誤來說,都是如此。」這番責備著實愚蠢,殊不知我們以發音純正而引以為自豪的法語詞,實際上本身是高廬人的嘴巴誤讀拉丁語或撒克遜語造成的「誤音詞」,因為我們的整個語言也只不過是由他幾門語言不合標準的發音混合而成的。現階段的語言特徵,法語的未來與過去,也許就是這些問題引起了我對弗朗索瓦絲發音錯誤的興趣。把「補衣店」說成「破衣店」,這難道不和遠古時代倖存下來的動物,如鯨魚、長頸鹿一樣令人好奇嗎?這些動物給我們展示了動物生命所經歷的各個階段。

    「既然您這麼多年來都沒能學會,」我繼續說道,「那您就永遠學不會了。您完全可以放寬心,這並不妨礙您做一個十分正直善良的人,也不妨礙您做美味的凍汁牛肉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事情。那一頂您以為普普通通的帽子是按照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一頂帽子式樣特意製作的,花費了五百法朗呢。再說,我還準備送一頂更漂亮的給阿爾貝蒂娜小姐。」我知道,最能惹弗朗索瓦絲惱火的,是我把錢花到她不喜歡的人身上。她搶白了我幾句,突然,她喘起氣來,嘴裡到底說了些什麼聽不太清楚。後來,當我得知她犯有心臟病,真為自己總這樣搶白她,從來不願放棄這種殘酷但無味的樂趣,感到無比內疚!此外,弗朗索瓦絲討厭阿爾貝蒂娜,因為可憐的阿爾貝蒂娜並無助於提高我在弗朗索瓦絲眼裡的那種優越地位。我每次受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邀請,弗朗索瓦絲總是露出善意的笑臉。相反,她對阿爾貝蒂娜從不回請感到氣憤。我不得不編造說阿爾貝蒂娜送了我什麼什麼禮物,而弗朗索瓦絲對到底是否真有什麼禮物從不產生疑心。這種有去無回的非禮交往,使弗朗索瓦絲大為不快,尤其是涉及吃的方面。若我們沒有收到邦當夫人的邀請(她有一半時間不在巴黎,因為她丈夫在部裡呆夠了,便像以往那樣到處「兼職」),而阿爾貝蒂娜接受我媽媽的邀請來家裡吃飯,她便覺得我女朋友俗不可耐,背起貢佈雷流行的一段順口溜,轉彎抹角地大加侮辱:

    吃我自己的麵包,

    我要吃個渾飽,

    要我吃你的麵包,

    我肚子就不餓了。

    我故意裝出不得不動筆寫信的樣子。「您是在給誰寫信?」阿爾貝蒂娜進門問道。「給我的一位漂亮的女友,希爾貝特-斯萬。您不認識她吧?」「不。」我放棄了原來的念頭,沒有追問阿爾貝蒂娜晚上的事,我感到若再責怪她,夜已經這麼深,我們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和解下來接吻、愛撫了。況且打從第一分鐘起,我就蠢蠢欲動。此外,倘若說我內心已經有幾分寧靜的話,那是因為我並不感到幸福。雖然期待中的人兒已經到來,但等待時刻那種特有的茫茫然不知東南西北的心情依然存在,攪得我們內心不得安寧,妨礙了我們品嚐意中人到來的歡樂,唯在心情平靜之時,我們才把這想像得多麼幸福。阿爾貝蒂娜就在眼前,我的神經卻不知所措,仍在繼續緊張地活動,還在期待著她。「我想好好地親一下,阿爾貝蒂娜。」「隨您怎麼親。」她十分親切他對我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美麗。「再來一個?」她問道。「您知道,這使我多麼,多麼幸福啊。」「這對我來說,比您還高興一千倍。」她回答我說。「啊!您這兒一個小包真漂亮!」「您拿著吧,我贈給您留作紀念。」「您太可愛了……」

    如果願意,人們盡可徹底克服浪漫的習性,只要想想您心愛的女人,盡量體驗一下日後不再鍾愛她時您將面臨的處境。希爾貝特送的小包、瑪瑙彈子,所有這一切昔日之所以貴重,純粹是由接受者當時的內心狀態決定的,而現在對我來說,小包就是小包,彈子就是彈子。

    我問阿爾貝蒂娜是否想喝點什麼。「我似乎在這兒看到了桔子和水,這美妙極了。」她對我說。經她這麼一說,我竟能從她的親吻中品嚐到了清涼,覺得比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上接吻更為涼爽。我喝著汲著,那擠入水中的桔汁彷彿自我奉獻出她那成熟的隱秘的生命,對人體的某種狀態產生了妙不可言的作用,身體已歸屬於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弄得我渾身酥軟失卻了活力,不過反過來,為我提供了澆花灌草的戲法,通過這種種戲法,可以對身體有利,因為水果已經為我的感覺,而絕不是為我的理智揭開了百般奧秘。

    阿爾貝蒂娜一走,我想起曾答應斯萬給希爾貝特寫信,覺得還是立即動筆為好。然而,我卻毫無激情,像是寫上煩人的課堂作業的最後一行字,在信封上寫下了希爾貝特-斯萬這一姓名,往日,我在練習本上塗滿了她的芳名,想入非非,給自己製造與她書來信往的幻覺。究其原因,倘若說昔日書寫這一姓名的是我本人,那麼今日,這一任務已被習慣的力量移交給某位秘書,習慣的力量常為自身造就眾多的秘書。它最近就在我的體內委派了一位,為我效勞,正因為此秘書與希爾貝特素昧平生,只聽我提起過她,僅僅知道那是位我昔日曾經鍾情的少女,無法將希爾貝特這幾個字與具體現實聯繫起來,所以他提筆書寫希爾貝特的姓名時,心底可以更為坦然平靜。

    我不能責怪她冷酷無情,如今正視希爾貝特的我,是瞭解她過去為人如何的精心挑選的「見證」。小包、瑪瑙彈子轉送給了阿爾貝蒂娜,它們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就是當初在希爾貝特心目中的份量,只要不賦予它們內心情感火焰的反光,在任何人心目中大抵都會有這一份量。可是現在,我內心出現了新的混亂,削弱了事物與話語所擁有的真實的力量。阿爾貝蒂娜再次對我表示謝忱:「我多麼喜歡綠松石啊!」我當即回答她說:「千萬別讓它們死去!」就這樣,把我們友情的美好前程象托付給了寶石一樣,囑托給了綠松石,然而卻難以激起阿爾貝蒂娜的情感,就像它無法保留住昔日將我與希爾貝特維繫在一起的情感一樣。

    在這一時期,發生了一樁怪事,值得一提,其原因是此類怪事在歷史的各個重要階段反覆出現。就在我給希爾貝特寫信的同時,德-蓋爾芒特先生從化裝舞會回府,臉上還戴著面具,他突然想起第二天將不得不正式服喪,於是決定提前一個星期去進行他本應接受的瘟泉療養。三個星期後,等他從瘟泉回來(我提前說一說,現在我只不過剛剛給希爾貝特寫完信),公爵的那些朋友當初明明看他作壁上觀,繼而眼看他成為狂熱的反德雷福斯派,現在聽了他的回答(彷彿溫泉不僅僅對膀胱起了治療作用),不禁驚得啞口無言。「噢,案件必將重新審理,他必定宣告無罪。」公爵回答他們說,「豈能平白無故判一個人的罪。您見過弗羅貝維爾那樣的老蠢貨嗎?一個逼著法國人去屠殺(是指戰爭)的丘八!怪年頭!」然而,在療養期間,蓋爾芒特公爵在溫泉結識了三位迷人的女士(一位意大利公主和她的兩個姑子)。公爵只聽她們就自己所讀的書和在娛樂場上演的一齣戲議論了幾句,便感到與他打交道的這幾位女子才智超人,正如他自己所說,他根本不是她們的對手。正因為如此,公主請他去打橋牌,他倍感幸福。可到她的下榻處不久,他首先籠而統之對她講了幾句對反德雷福斯派有利的話:「怎麼!再也沒有人跟我們提那個了不得的德雷福斯重新審判的事了吧。」沒料到公主和她的兩個姑子回答說:「此事已迫在眉睫。誰也不能把一個清白無辜的人總關在牢裡。」他一聽,驚得目瞪口呆。「啊?啊?」公爵一開始就張口結舌,彷彿發現了一個怪誕的綽號,在這府上專門用來取笑一位他至今還以為機智敏捷的人。就好像在府上常聽到有人朝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喊叫:「嗨!喂!儒儒特」。幾天之後,由於怯懦和模仿的惰性使然,大家也都不明不白地是他真的無可指控!」三位迷人的女士覺得他轉變還不甚快速,便對他稍加斥責:「說實在的,任何聰明人都不會認為他有什麼罪。」後來,每當發生「無法招架」的事件,於德雷福斯不利,公爵便立即前來向她們宣佈,滿以為這下終可以改變那三位誘人的女士的觀點,可她們聽了卻朗聲大笑,以極其精闢的辯證觀點,輕而易舉地向他闡明了那類觀點毫無價值,純屬無稽之談。就這樣,等公爵回到巴黎,他成了一位狂熱的德雷福斯分子。誠然,我們不能斷言三位可愛的女士在此事中沒有起到真理傳播者的作用。但應該看到,每過十年,總有那麼一位充滿真正的信念的男子,與一對智慧的夫婦偶爾相遇,或有一位嬌媚動人的女子進入他的圈子,要不了幾個月的時間,便可引導他持完全相反的觀點。關於這一點,確有許多國家像這位真摯的男子一樣行事,本來對某國人民充滿敵意,可六個月後,一改舊的觀點,推翻昔日的同盟。

    有一段時間裡,我一直沒有再見阿爾貝蒂娜的面,加之德-蓋爾芒特夫人也不能像我想像的那樣與我對話,我便繼續去看望其他一些天仙美人,去光顧她們的洞府,仙人與仙府不可分,猶如軟體動物長出了珠貝或琺琅殼,或螺形貝殼塔,卻又躲在裡面,深居簡出。我實在不知如何將這些太太歸類,不過,此問題微不足道,且不說難以解決,而且也不值一提。說仙女之前,得先談談仙府。說來有那麼一位夫人,每逢夏季,總在午餐後接待來訪;驕陽似火,我往往不等抵達她的府中,便已被烤得放下馬車的逢簾,此番滋味不知不覺銘心刻骨,難以忘懷。我以為自己出門是去「皇后林蔭大道」1;然而卻是參加聚會,對這種聚會,一個講究實惠的人也許會不屑一顧,但實際上,聚會還未參加,我已心花怒放,猶如在周遊意大利的途中,心曠神怡,那府邸從此便深深根植於我的記憶之中。此外,由於正值盛夏,且又在午時,天氣炎熱,那位夫人把沙龍的百葉窗全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她接待來客一般都在底樓那些寬敞的長方形客廳裡。一踏進客廳,我開始時難以辨清女主人和她的僕傭,甚至連聲音嘶啞,招呼我坐到她身旁去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看不清楚,她就坐在一把博韋產的安樂椅上,椅子上飾有「歐羅巴被劫持」的圖案。接著,我漸漸看清了牆上那十八世紀的巨幅掛毯,一艘艘桅船,一朵朵蜀葵,赫然入目,我身處桅船之下,彷彿不是置身於塞納河畔的宮邸,而是親臨茫茫海河之濱的海神殿,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宛如殿中的一位水神。與此有別的客廳不勝枚舉,若要一一加以形容,恐怕難以止筆。這一例子足以表明,在我對上流社會的評判之中,往往摻入充滿詩情畫意的感覺因素,但在作總體估價時,卻又絕對將其排斥在外,致使對某一沙龍的勝人之處作出最終評價時,我給打的分數沒有一次做到準確無誤——

    1巴黎塞納河畔的著名漫步勝地,自協和廣場至加拿大廣場。

    誠然,導致評判失誤的原因遠不止於此,但在我出發去巴爾貝克之前(我不幸再次去巴爾貝克逗留,也是我最後一次去那兒了),我無暇動筆描繪上流社會的情景,不過後面自會有其位置。這裡暫且作一說明,我給希爾貝特寫信,這似乎表明了我重又愛上了斯萬家的人,箇中的原因,除了那一站不住腳的理由(我生活相當輕浮,令人想起上流社會的那種男歡女愛)之外,奧黛特也可以添上一條,但同樣毫無依據。迄此為上,我只基於上流社會靜止不變的假設來設想上流社會對同一個人的不同觀點:同一位夫人,昔日與誰都不熟悉,如今到誰的府上都暢通無阻,另一位夫人,過去地位舉足輕重,現在卻遭眾人冷落,這種大起大落,人們往往傾向於將之看成純粹個人的升降沉浮,恰似交易所的投機不時導致同一圈子裡的人或徹底破產,輿論嘩然;或突然暴發,出人意外。然而,情況並非僅僅如此。從一定程度來說,上流社會的活動——與藝術活動、政治危機等左右公眾情趣或思想的運動相比,要低級得多,公眾的情趣一會被引向意象劇,一會又被導向印象主義繪畫,繼又轉向錯綜複雜的德國音樂,進而又迷上簡單明瞭的俄國音樂;公眾的思想亦然,一會引向社會主義,一會又轉向正義思潮,忽而是宗教力量的反響,忽而又是愛國主義的猛然覺醒——是藝術活動和政治危機等運動的反映,而這種反映是深遠的、零碎的、非確定性的,它模糊不清,而且變幻莫測。其結果是,哪怕是沙龍,也難以用靜止不變的觀點進行描繪,儘管這種靜止的觀點迄今還一直適用於特徵的研究,而實際上,種種特徵本身也似乎捲入近乎歷史的運動中去。追求新奇的情趣驅使著那些或多或少帶有幾分誠意,渴望瞭解思想變化的上流社會人士經常涉足可緊跟思想變化激流的場所,促使他們自然而然地喜愛上某個迄今為止尚默默無聞的女主人,她體現了高級的精神風貌,是其嶄新的希望的化身,而那些長期以來一直行使社交活動權力的女子給人的希望已經宛如枯萎不堪的花朵,十分陳舊。既然她們的長短之處已被他們摸得一清二楚,那麼,她們自然也就不再適應他們的幻想天地。就這樣,每一個時代都體現在一些新的女性身上,體現在一個新的女性群體之中,她們與激發新奇心理的東西緊密相連,似乎只在特定的時刻粉墨登場,彷彿是從最近一次洪水中降生於世的前所未有的品類,成為任何一個新的執政府,新的督政府的勾魂奪魄的美女。然而,這些新的女主人往往是些不為社交界所知的婦人,因找不到更為合適的賓客,長期以來將就著接待幾位「難得的知己」,猶如某些國務活動家,雖是開國元勳,但四十年來敲遍各家之門,卻沒有一家的大門為他們敞開。誠然,情形並非總是如此,當俄羅斯芭蕾舞轟動至極,蔚為奇觀,巴克斯特、尼仁斯基、伯努瓦和斯特拉文斯基相繼亮相之時,所有這些偉人的女護主尤貝爾季也夫親王夫人露了面,頭上戴著一頂碩大的羽飾帽,晃晃蕩蕩,巴黎的女子從未見過這種帽子,競相效仿,看她那樣子,人們都以為這一絕代美女像是俄羅斯舞蹈家們的稀世珍寶,隨其不計其數的行裝一起運來的;但是,每次「俄羅斯人」演出,我們都發現在她的包廂裡,有一位真正的仙女伴隨在她的身旁,這位仙女迄今尚不為貴族階層所知,那就是維爾迪蘭夫人,上流社會人士自然認為維爾迪蘭夫人與賈吉列夫劇團一道,不久前才抵達,可我們可以告訴他們,這位太太其實早已存在,她經歷過各個不同時期,經受過風風雨雨,不同的是,這次經歷首次導致了轉機,從此穩固而又愈來愈迅速地上升,最終迎來了成功,而這正是女主人久久等待但一直沒有如願的。至於斯萬夫人,確實,她所體現的新奇並不具備同一的普遍特徵。她的沙龍凝聚在一位男子,一位瀕臨死亡的男子周圍,在其才華枯竭之時,他幾乎突然間由默默無聞變得聲名顯赫。多少人迷上了貝戈特的作品。整個白天裡,他都呆在斯萬夫人府上,被當作炫耀的對象。斯萬夫人常在某某要人耳邊嘀咕一句:「我跟他談談,他準會為您寫篇文章。」再說,他確實富於這方面的才華,甚至還專為斯萬夫人寫過一部短劇。他離死神更近了,然而比起他前來詢問我外祖母消息那陣子,病情卻稍有好轉。這是因為巨大的肉體痛苦迫使他對自己的飲食進行了嚴格控制。疾病是人們對之最俯首貼耳的良醫:對於善心,對於學問,人們往往只許以諾言,而對於痛苦,人們卻總是乖乖地受其擺佈。

    斯萬夫人的沙龍稍許帶有一點民族主義色彩,它首先以貝戈特為中心,更多的還是文學味,誠然,從目前看來,維爾迪蘭的小圈子與斯萬夫人的沙龍相比,具有更為現實的益處。這個小圈子事實上構成了左右那場激烈發展到了頂峰狀態的長時間的政治危機的活動中心:德雷福斯派中心。但是,上流社會人士大都是反對案件重新審理的強硬分子,在他們眼裡,一個德雷福斯派沙龍就像另一時期的巴黎公社沙龍一樣,似乎根本沒有市場。加普拉羅拉公主在她組織的一次大型展覽會上與維爾迪蘭夫人相識,此後親自登門拜訪,在維爾迪蘭夫人府上逗留多時,希望引誘幾位小圈子中令人矚目的人物,把他們拉到自己的沙龍中去,然而在拜訪之中,公主(對蓋爾芒特家族的公爵夫人們耍了小動作)反而接受了對方的觀點,公然宣稱自己小圈子裡的人純屬蠢貨,據此,維爾迪蘭夫人認定公主具有非凡的膽略。但是,她後來不該勇敢到那麼一個程度:竟斗膽在那些民族主義派的太太烈焰般的目光下,向來巴爾貝克遊覽的維爾迪蘭夫人致意。至於斯萬夫人,反德雷福斯派的成員恰恰相反,對她「堅持正統觀念」深表敬意,更何況她嫁的是一位猶太人,這使她贏得了雙重的功德。不過,從未到她府上去過的人們總是想像,她接待的只有幾位卑微無名的猶太人和貝戈特的數位弟子。人們就這樣把一些比斯萬夫人還更有地位的女性列為社會階梯的最低一級,或許是她們出身的緣故,或許因為她們不愛城中的聚餐或晚會,人們從不見她們露面,便誤以為她們未受邀請;或許她們從不提及自己在上流社會的朋友,僅僅談論文學藝術;抑或人們去她們府上時總是掩人耳目,也可能因為她們不想冒犯他人,往往悄悄地接待來客,總而言之,出於種種原因,導致了她們中的這位或那位成了某些人的心目中不受歡迎的女人。奧黛特的遭遇就是這樣。埃比諾瓦夫人一次意欲贊助《法蘭西之國》,為此不得不去看看奧黛特,她簡直就像是要踏進專門為她供應服飾用品的商人家,心想到奧黛特家見到的一定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屑一顧,然而門扉一開,她驚得在原地一動不動,像釘子釘似的,那打開的並不是她設想的那種沙龍,而是一個神奇的殿堂,裡面,只見一個個令人眩目的角色,有的半臥在長沙發上,有的閒坐在扶手椅裡,親切地招呼著女主人,彷彿多虧仙境的情景變幻,她終於認出了這原來都是些公主殿下,公爵夫人,連她埃比諾瓦公主本人也很難把她們引到自己宮中,此時,迪洛侯爵,路易-德-蒂雷納伯爵,博蓋士親王和埃斯特雷公爵正在奧黛特親切的目光下,充當宮廷麵包總管和司酒官。埃比諾瓦公主無意中發現了這些人內心世界的社交品質,不得不改變對斯萬夫人原有形象的看法,重又將她視作一位雍容大雅的女性。有的女子從不在報刊上披露自己的生活,由於對她們的真實生活不瞭解,這就給她們的某些境況(由此而有助於沙龍的多樣化)籠罩上了一張神秘的網。就奧黛特而言,一開始,上流社會的幾位男子好奇心十足,渴望結識貝戈特,於是到她府上作客用餐,親親密密。不久前,她學會了掌握分寸,對此也就沒有多加張揚;在這裡,他們親密相處——也許是對小圈子的懷念,自分裂以來,奧黛特保持了小圈子的習俗……奧黛特領著他們和貝戈特一起看戲,正是那饒有興味的首場演出,最終把貝戈特給拖垮了。他們跟圈內幾位可能對如此新奇之事發生興趣的女人談起了奧黛特。她們深信不疑,認定奧黛特是貝戈特的知己,或多或少為他的作品創作出謀劃策過,認為她比聖日爾曼區和黨人,例如杜梅先生和德沙涅爾先生,她們明白,如果法蘭西被交給君主主義分子,那必定墜入深淵,可是,她們卻常在夏雷特、杜多維爾等人府上招待這些人用餐。奧黛特地位的變化是與她處事審慎分不開的,這使她的地位愈加穩固,上升也更為快速,但卻不讓《高廬人報》的讀者有任何察覺,這些人往往習慣於憑該報的社交專欄,瞭解某某沙龍的興衰。結果有一天,在一家典雅至極的劇場,為貝戈特的一部劇作舉行義演性綵排,人們發現德-馬桑特夫人和莫萊夫人走進對面的劇作家的包廂,坐到斯萬夫人身旁,這時,劇院裡出現了名副其實的戲劇性變化,殊不知莫萊伯爵夫人正漸漸取代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已厭倦榮華富貴,誰稍作努力,就可將她擊垮),成為當時的女中豪傑與王后。「我們沒有料到她已經開始上升,」人們紛紛議論奧黛特,「可在發現莫萊伯爵夫人踏進她包廂的那刻,她便越過了最後一個梯級。」

    這樣一來,斯萬夫人有可能會認為我又與她女兒接近,純粹是為了附庸風雅。

    儘管身旁坐著兩位閃光的女友,奧黛特仍然全神貫注,極為專心地聽著戲,彷彿她在這兒只是為了聽戲,就像昔日她在林間漫步,僅僅為了保健,為了鍛煉身體。一些過去並不那麼慇勤地圍著她轉的男人顧不得打擾他人,來到樓廳包廂,緊拉著她的手不放,企圖接近以她為中心的那個威嚴的圈子。她嘴上掛著一絲微笑,帶有三分揶揄,七分和藹,耐心地回答他們的提問,顯得比人們想像的還更為冷靜,也許這副鎮定自若的樣子是真誠所致,因為這種公開的表情舉止不過是平素親密相處的寫照,只是這一親密的關係審慎地加以掩飾,遲遲沒有公開罷了。在這三位吸引了眾人目光的夫人身後,是貝戈特,他周圍擁簇著阿格裡讓特親王,路易-德-蒂雷納伯爵和德-佈雷奧代侯爵。人們不難理解,對那些處處受到款待,只有靠獵奇方能進一步抬高身價的男人來說,他們心甘情願為一位聰慧過人的女主人所吸引,希冀在她身邊與所有時髦的劇作家、小說家結識,堅信只有這樣才能顯示自身的價值,這種自我炫耀的方式比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上舉行的晚會自然更刺激,更生動。那些晚會既無新鮮的內容,又無新奇的魅力,多少年來,晚會接二連三,頻頻舉行,但與我們不厭其詳描繪過的大同小異,多少有些相似。在蓋爾芒特家族這個上流社會裡,人們對它的興趣已經有所轉移,新穎的精神生活方式沒有體現在合乎他們形象的娛樂之中,不像貝戈特為斯萬夫人所寫的短小精悍的作品,也不像維爾迪蘭夫人府上那種名副其實的公安委員會似的會晤(倘若人們能對德雷福斯事件發生興趣的話),在那裡,聚集著比卡爾,克雷蒙梭,左拉,雷納克及拉博裡等人。

    希爾貝特也為提高母親的地位效了力,因為斯萬的一位叔父不久前給姑娘留下了近八千萬的遺產,使得聖日爾曼區的人開始打起她的主意來。不過,凡事總有反面,不利的是斯萬雖然已到風燭殘年,卻持有德雷福斯派的觀點,但是,這也無害於他的夫人,反而給她效了犬馬之勞。之所以說於她無害,因為人們常常這樣議論:「他年老糊塗了,是個蠢傢伙,誰也不理會他了,他府上只有夫人說話算數,她也真迷人。」斯萬的德雷福斯派觀點甚至給奧黛特幫了大忙。若由她放任自流,她也許會自然而然地主動接近那些時髦女郎,斷送了自己。然而,在奧黛特攜夫君去聖日爾曼區作客的那些晚上,斯萬總是虎視耽眈地蜷縮一角,每當發現奧黛特被人引見給某位民族主義派的太太,便毫不客氣地高聲訓斥:「瞧您,奧黛特,您瘋了,請安靜一會。讓人把您介紹給仇視猶太人的傢伙,豈不庸俗過分。我不許您幹這等事。」人人追逐的那些上流社會人士怎麼也無法習慣如此自命不凡,缺少教養的舉動。他們平生第一次看見有人自視比他們「更高」。人們紛紛傳說斯萬的類似抱怨、斥責,於是折角請柬象雪片般飛到奧黛特府中,當她去德-阿巴雄夫人府上拜訪時,簡直掀起了一股熱烈、友好的好奇之風。「我把她介紹給您,沒有惹您討厭吧,」德-阿巴雄夫人逢人就說,「她很可愛。是瑪麗-德-馬桑特介紹我與她結識的。」「噢,恰恰相反,聽說她聰慧過人,長得嬌媚動人。我正想見她一面;請告訴我她住在何處。」德-阿巴雄夫人對斯萬夫人說,兩天前在她府上過得十分愜意,還說她非常高興為了她而甩掉了德-聖德費爾特夫人。這確有其事,因為更喜愛斯萬夫人,是聰明的一種表示,就像去音樂會而不去茶館一樣。但是,當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與奧黛特同時光臨德-阿巴雄府邸時,因為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極為時髦,且德-阿巴雄夫人雖然待她相當傲慢,但又十分看重她府上的盛會,因此,沒有把奧黛特介紹給她,為的是不讓她弄清奧黛特其人。侯爵夫人心想這可能是位深居簡出的公主,才從未見過她的面,於是拖延拜訪的時間,轉彎抹角地跟奧黛特搭腔,可德-阿巴雄夫人死不鬆口。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吃了敗仗,待她離去後,女主人對奧黛特說:「我之所以沒有介紹您,是因為大家都很不樂意去她家作客,她逢人就請;要不您很可能擺脫不了糾纏。」「噢,沒關係。」奧黛特說道,雖然話中含有幾分惋惜,但心裡已經牢牢刻上了大家不愛去德-聖費爾特夫人家這一印象,這在一定程度上看確實不假,據此,她得出結論,自己所處的地位要比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優越得多,儘管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地位已經十分顯赫,而她奧黛特尚未有任何地位可言。

    然而,奧黛特對此卻沒有意識到,儘管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女友們與德-阿巴雄夫人都過從甚密,可當德-阿巴雄夫人向斯萬夫人發出邀請時,奧黛特卻一副顧慮重重的神態說道:「我要是去德-阿巴雄夫人家,你們準會以為我是個過時的人物;由於德-蓋爾芒特夫人(她其實並不認識)的緣故,要我去確實很違心。」尊貴的男士們心裡想,斯萬夫人與上流社會人士結識不多,其原因在於她恐怕是一位非凡女性,說不定是位大音樂家,若去她府上拜訪,那簡直是一種極其時髦的稱號,就好比一位公爵被授予理學博士學位。一無長處的女人們被奧黛特所吸引則出於截然相反的原因;聽說奧黛特常去科洛納指揮的音樂會,自稱為瓦格納迷,她們便斷定這可能是一位「輕浮女人」,於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想與她結識。但是,她們自己的地位尚不穩固,擔心顯出與奧黛特有來往,在大庭廣眾之下危及自己的名聲,倘若在某次義演性音樂會上瞥見斯萬夫人,她們便扭過頭去,認為斷斷不能在德-羅什舒阿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向一位竟然能去拜羅伊特——亦即放蕩不羈的女人致意。

    任何一個人都會因拜訪的主人不同而改換不同的面目,更不屑說在仙女洞府的萬般奇妙變化了,德-佈雷奧代先生一置身於斯萬夫人的沙龍,便身價猛增,一是因為身邊不再擁簇著平素那幫人,為置身於此而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態,猶如平日沒有外出參加盛會,戴上圓框眼鏡,閉門閱讀《兩個世界評論》那般開心,二是因為自己親自登門探望奧黛特,似乎完成了神秘的儀式,由於這種種原因,他自感到煥然一新。我本可不惜筆墨,讓諸位看一看蒙莫朗西—盧森堡公爵夫人在一個嶄新的圈子裡經受了哪般異樣的變化。她屬於那類任何時候都不得把奧黛特介紹給她的女人。可是,德-蒙特朗西夫人對待奧麗阿娜要比奧麗阿娜待她寬厚得多,有一次,她談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時對我說了一番話,令我十分詫異,她說:「她認識不少富有才智的人,大家都喜歡她;我覺得,如果她要再有點恆心,完全可以為自己搞個沙龍。問題是她對此毫不珍惜,她自有道理,這樣,誰都找她,她倒過得自由自在。」倘若說連德-蓋爾芒特夫人都沒有一個「沙龍」,那到底何為沙龍?她這番話令我震驚,但是,當我告訴德-蓋爾芒特夫人,我很想去德-蒙特朗西夫人府上,德-蓋爾芒特夫人更是大吃一驚。奧麗阿娜簡直認為德-蒙特朗西夫人是個老糊塗蟲。「我就別提了,」奧麗阿娜說道,「我是迫不得已才去,那是我姑母;可您竟然要去!她甚至都不知道吸引令人愉悅的人。」德-蓋爾芒特夫人有所不知,對那些令人愉悅的人,我向來無動於衷,她一提起「阿巴雄沙龍」,我眼前便浮現出一隻黃色蝴蝶,若談到「斯萬沙龍」(在冬季,斯萬夫人在六、七點鐘之間從來閉門不出),我看到的便是一隻雙翅粘滿白雪的黑色蝴蝶。在她看來,連斯萬沙龍也談不上什麼沙龍,儘管她自己不得涉足,但她覺得那兒有一些「富有才智之士」,我去還算情有可原。而德-盧森堡夫人何足掛齒!要是我業已「製造」了某件惹人注目的事情,她會斷言也許才華之中摻雜了幾分時髦。就這樣,我讓她失望至極;我對她直言不諱,告訴她我並沒有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做筆記」,「搞研究」(而她卻這樣認為)。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來也沒有弄錯,就像那些時髦的小說家,對某個假充時髦或故作高雅之人的言談舉止,總是從外表進行冷酷無情的分析,但總不觸及其內心,其時,在那想像的天地裡,卻是一個百花盛開的社交之春。至於我,當我試圖體味出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感受到的是何等歡樂時,總不免產生幾分失望。她居住在聖日爾曼區一座古老的府宅裡,裡面亭台樓閣,間以小巧玲瓏的花園。天穹下,聳立著一尊透剔的雕像,據說出自法貢內之手,象徵著泉之神,神像確也終年潮氣——,滲水欲滴。稍遠處,是女站房,兩隻眼睛總是紅紅的,不是因為心裡多愁,就是因為神經衰弱,要不就是因為犯偏頭疼,或者因為患了感冒,反正她從不答理您,只茫茫然給您打個手勢,告訴您公爵夫人就在那邊,繼而從眼皮裡擠出幾滴淚水,朝一隻小碗的方向落去,碗裡積滿了多少「勿忘了我」。觀賞那尊雕像,我感到歡悅,因為它使我想起了貢佈雷一家花園裡一尊小小的園丁石膏塑像,但是,那猶如古代某些浴室潮濕、寬闊、回聲洪亮的台階,那會客廳裡栽著瓜葉菊的花壇——藍上加藍——那門鈴當當悅耳的聲響,更令我心曠神怡,相比之下,觀賞雕像帶來的樂趣微不足道,更何況那噹噹的聲響恰是歐拉莉臥室的門鈴聲。那鈴聲令我欣喜至極,然而,在我看來似乎又過分微末,難以啟齒向德-蒙莫朗西夫人作一解釋,結果,這位夫人總見我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但永遠莫名其妙,猜不透箇中的原因。

    ```心臟搏動之間歇```

    我第二次抵達巴爾貝克與初次情況大不相同。經理親臨古勒夫橋迎候,一再表白他如何如何看重被封以爵位的主顧,這使我不禁擔心,他如此給我大封爵位,恐怕非要我最終明白,在他那混沌一片的語法記憶中,「封以爵位」純粹意味著「委以頭銜」。再說,隨著他不斷學習新的語言,過去學的講得越來越糟。他向我宣佈,把我安置在旅館的最高層。「我希望,」他說道,「希望您不要把這視作沒有失禮,我為給了您一間您不配的客房而感到誠惶誠恐,不過,我將它與噪音作了權衡,因為這樣,您頭上就無人吵得您耳膜(指鼓膜)嗡嗡作響了。請放心,我定會吩咐人關嚴門窗,決不讓它們亂晃。在這一點上,我是容忍不得的(此話沒有表達出他的思想,他的意思是,在這方面,大家可能都覺得他很嚴厲,也許各樓層的僕傭就是這麼想的)。」其實,那些房間就是我初次逗留時住過的。房間並未降格,但在經理看來,我身價卻有了提高。如果樂意,我可差人生火(因遵醫囑,我過完復活節就出門了),不過他害怕天花板有「吸縫」。「千萬要等第一把柴火用完(想說燃盡)後,再生第二把。因為至關重要的是要避免不要燒著了壁爐,更何況為了有所點綴,我讓人在上面放了一大束古時中國用的假鬍鬚,有可能會搞壞的。」

    他不勝悲哀,將瑟堡首席律師去世的噩耗告訴我:「那可是個一慣循規蹈距的人,」他說道(十有八九是想說「刁鑽尖滑的人」),並向我暗示了首席律師是因為生活中屢受挫折而過早謝世,所謂「屢受挫折」,分明是想說「放蕩不羈」。「不久前,我就發現他一吃完晚飯,便在客廳裡蹲著(無疑想指「昏昏入睡」)。最後那幾天,他變化如此之大,若不知道那就是他本人,那見到他,他幾乎認不出來(肯定想說「幾乎認不出他來」)。」

    萬幸的補償:岡城法院首席院長不久前剛剛榮膺了法國榮譽勳位三級「壽帶」(想說「綬帶」)。「他富有才華,這是肯定的,不用說的,但聽說授他勳位,主要是因為他非常『無能』。」再說,對這次授勳,前一天的《巴黎回聲報》作了報道,但經理還只讀了「第一條」(想指「第一段」)。加約先生的政策在文章中被猛批了一頓。「我也覺得他們在理,」他說,「他總是讓我們處在德國的配製(想說「控制」)之下,太過分了。」此類問題由一位旅館經理加以論述,實在令我生厭,於是我乾脆閉耳不聽。我想起了促使我下決心再次來巴爾貝克的種種景觀。它們與昔日的景象截然不同。往日的景象多麼迷濛,而我前來尋覓的景觀卻多麼輝煌;然而,這些景觀卻無法因此而減輕我失望的感覺。由記憶選擇的景象與想像力所創造及現實所粉碎的圖景如出一轍,是任意的,有限的,不可捕捉的。沒有理由非要在我們身外,有個實在的地方擁有記憶中的圖景,而不是夢幻中的圖景。再者,新的現實也許會使我們忘卻,甚至厭惡促動我們外出的種種慾望。

    促使我前來巴爾貝克的部分原因在於維爾迪蘭家邀請了普特布斯夫人。維爾迪蘭家(我從未利用過他們邀請之便,不過,我若去鄉下,為在巴黎從未抽空拜訪他們表示歉意,他們肯定會很高興接待我)知道有數位「信徒」要來這一帶海濱度假,因此為整個夏季租下了德-康布爾梅(拉拉斯伯利埃)先生的一座城堡,並邀請了普特布特夫人前來作客。獲悉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在巴黎),我像瘋了似的,立即派我家的那位年輕跟班去打聽那位夫人是否要把她侍女帶巴爾貝克去。已是晚上十一點鐘了。門房磨蹭了好一陣子才打開了大門,但出乎意外,沒有攆我那位探風的僕人,也沒讓人去喊警察,只是待他很不客氣,但還是把需要的消息給了他。門房說夫人的貼身侍女確實要隨女主人一起去,先去德國進行溫泉療養,然後去比亞里茨,最後一站是維爾迪蘭家。這一下,我才放下心來,台板上放著這塊麵包,心裡樂滋滋的。我可以不用再到街上追逐女子了,在街頭與美女相遇,我就少這樣的引薦書,如今書信在手,說不定與其女主人在維爾迪蘭家用過晚餐的當晚,就可被引到那個「喬爾喬涅畫中人」的身旁。再說,倘若她知道我不僅認識租住拉斯普利埃城堡的那些布爾喬亞,而且與主人也相識,尤其與聖盧很熟,她興許對我的看法會更美妙些,聖盧自然不可能打那麼老遠把我推薦給那位貼身侍女(她不知道羅貝的名字),於是為我給康布爾梅夫婦寫了封熱情洋溢的推薦信。聖盧覺得他們家可為我提供種種方便,此外,德-康布爾梅夫人若與我交談,準會引起我的興趣,她是從勒格朗丹家娶來的媳婦。「那是一位聰慧的女子,」他向我保證說,「她不會跟你說一些一錘定音的事(在羅貝的語彙裡,「一錘定音的」事取代的是「美妙的」事,他每過五六年就要改換一些他最喜歡用的詞彙,同時保留下主要部分),但她生性質樸,富於個性,直覺靈敏,說起話來總是脫口而出,恰到好處。她不時也會惹人惱怒,拋出幾句蠢話,附庸風雅,說來天下再也沒有比康布爾梅家更不風雅的人啦,因此,那就顯得更為滑稽,反正,她並不總是很『入時』,但歸根結蒂,她還是屬於那些可以交往、最可容忍之人的行列。」

    一收到羅貝的推薦信,康布爾梅夫婦立即復了一封長信,請我住在他們家中,若我還喜歡行動更自由點,那他們可主動為我安排下榻處,這或許是附庸風雅,促使他們想間接地向聖盧表示友好,或許是對聖盧照顧他們在東錫埃爾的一位侄子深表謝忱,更可能是出於善意和熱情好客的傳統。當聖盧告訴他們我將下榻巴爾貝克「大旅館」,他們回信說,希望我抵達後便到他們府上玩玩,這是最起碼的了,若我遲遲不去,他們少不了要登門求我,敬請光臨他們的遊園會。

    無疑,普特布斯夫人的貼身女侍與巴爾貝克地區之間並無任何本質的聯繫;對我來說,她在巴爾貝克不可能與那位村姑相提並論,當初我獨自一人躑躅在梅塞格利絲的路上,曾多少次如饑似渴地拚命呼喚那位村姑,但枉費心機。不過,我早就放棄了象求未知數的平方根那樣,煞費苦心去追求一個女人,儘管那陌生人的未知數並不經常抗拒普通的介紹。巴爾貝克,我已經久違了,至少在那裡,由於那一地區與那位侍女之間缺乏必要的聯繫,我可以獲得這樣的益處,即對我來說,去巴爾貝克不會像在巴黎一樣,因習慣的力量而使現實感蕩然無存,在巴黎,無論在自己家中,還是在一間熟悉的房間,由於四周全是習以為常的東西,守在某位女子身邊而產生的樂趣斷然不能令我一時想入非非,幻想那樂趣正在給我打開通往新生活的道路。(因為習慣為第二天性,它阻止我們洞悉第一天性,它既無第一天性的殘酷,也無第一天性的奇妙。)然而,在那塊新的土地上,我腦中也許可以產生如此幻想,面對一線陽光,感覺會重新萌發,我渴望的那位女子也許最終將在那兒激發起我的感情:可是,諸位自可看到,由於情況有變,不僅致使那位女子沒有來巴爾貝克,而且弄得我自己惶惶不可終日,最怕她來此地,結果,我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沒有達到,甚至都未去追求。

    誠然,普特布斯夫人在溫泉療養季節不可能這麼早就去維爾迪蘭家;但是,倘若人們選擇的這種種樂趣必定可得,且在期待之際,人們可乘這段時間一無所求,懶得去惹人喜歡,省得產生愛慕之情,那麼,這種種樂趣就可能會顯得遙遙無期。況且,我此次巴爾貝克之行,腦中並不像初次來時那樣充滿詩情畫意;在純想像力的天地裡,私心總要比在記憶中少幾分;而我也完全明白此行正是為了親臨陌生美女雲集之處;一個海濱浴場展示的美女並不比一次舞會少;我的心兒早已先飛,在旅館前,在海堤上漫遊,此時悠悠的歡樂心境一如德-蓋爾芒特夫人給我帶來的快慰:她並不讓人邀我參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把我的名字提供給主辦舞會的女主人,列在陪伴貴婦人的男士名單上。在巴爾貝克結識女性,這在昔日於我是那般艱難,如今卻輕而易舉,因為我現在已在此地擁有了諸多關係與支持者,而初次逗留時,我人地兩疏,無依無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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