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4)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不久前,德-夏呂斯先生怒斥羅貝爾,那時,羅貝爾並不瞭解舅父的真正癖好,但即使當時男爵痛斥的也正是自己的惡癖,他教訓羅貝爾也完全可能是誠心誠意的,並堅持上流社會人士的觀點,認定羅貝爾比他自己要有罪得多。他舅父受命教訓他時,羅貝爾不是險些被逐出他所在的圈子嗎?他不是差一點被趕出賽馬俱樂部嗎?他不是因為揮霍無度,把錢花在一位下賤女人身上,因為與作家、演員、猶太人等那幫不屬於上流社會的人交上朋友,因為他的觀點與賣國賊的觀點毫無二致,因為他造成了所有親人的痛苦而成了眾人的笑柄嗎?他過的是這等可恥的生活,在哪方面與德-夏呂斯的生活能有相比之處呢?迄此,德-夏呂斯先生不僅善於維護,而且善於提高他在蓋爾芒特家族的地位,在上流社會中絕對享有特權地位,深受歡迎,為最傑出的上流社會人士所稱頌;他娶了一位金枝玉葉、波旁王族的公主為妻,善於使她幸福,在她的腦子裡造成一種更虔誠、更一絲不苟的崇拜,這在上流社會裡一般是做不到的,因而贏得了賢夫良子的好名聲。
「可你肯定德-夏呂斯先生有過那麼多情婦?」我問道,這並非因為我居心不良,想把我無意中發現的秘密透露給羅貝爾,而是因為聽他如此肯定而自信地堅持錯誤說法,我感到氣惱。他準以為我的提問未免幼稚,只聳了聳肩,表示回答。
「不過,我並不譴責他的此種行為,我覺得他完全在理。」接著,他向我吹起一套理論來,若在巴爾貝克,這套理論連他自己也會感到厭惡(在巴爾貝克,他痛斥誘色者還不足解心頭之恨,在他看來,只有死刑才是對這種罪惡唯一合適的懲罰)。原因嘛,是他那時候自作多情,而且好嫉妒。他竟然向我頌揚起妓院來:「只有在那裡,才能找到合腳的鞋,我們當兵那陣子,都管叫合尺寸的鞋。」他再也不像過去在巴爾貝克,只要我暗示這種場所,他便感到反感,可現在聽他這麼一說,我便告訴他布洛克曾領我去那種地方開過眼界,沒想到他回答我說,布洛克去的地方肯定「十分潔淨,是窮人的天堂。」
「這不一定,不管怎麼說,那是什麼場所?」我含糊其辭,因為我回想起羅貝爾傾心相愛的拉謝爾正是在那裡賣身,一次一枚金路易。「我無論如何要讓你去見識一下更高級的地方,那地方連美貌驚人的佳麗也常去。」我渴望他盡快領我去他熟悉的那些場所,那兒准比布洛克給我指點的妓院高級得多,聽我口氣如此迫切,他為這次不能滿足我的慾望深表歉意,因為他第二天就要走。「下次我來,一定辦到。」他說,「你到時瞧吧,甚至還有二八佳麗。」他神色詭秘地添了一句,「有一位可愛的姑娘,我記得姓德-奧士維爾,確切的名字,到時再告訴你,這姑娘的父母都很體面,她母親多少有點貴族血統,反正都是上等人家,如果沒錯的話,甚至與我舅母奧麗阿娜還沾點親呢。再說,只要見了那位姑娘,就可感覺到是位體面人家的閨女(我感到隨著羅貝爾的話聲,一時展現了德-蓋爾芒特家族精靈的影子,宛若一團雲彩在高空飄過,沒有滯留)。我覺得是樁美事。她父母一直患病,無法照管她,天哪,那姑娘在找開心,我就指望你了,設法給這孩子排憂解悶吧。」「啊!你什麼時候再來?」不知道。如果你不是非要公爵夫人不可(對貴族來說,公爵夫人這一稱號是代表極為顯赫的地位的唯一稱呼,就像平民百姓所說的公主),那倒有另一類型的女子,就是普特布斯太太的貼身女僕。」
這時,德-絮希夫人走進娛樂室找她兒子。一見她,德-夏呂斯先生便親熱地迎上前去,侯爵夫人原以為男爵對她一定冷若冰霜,這下更是受寵若驚了。男爵向來以奧麗阿娜的保護人自居,全家唯有他鐵面無私,把兄弟的情婦拒之門外——由於遺產的繼承問題,也出於對公爵夫人的嫉妒,他家往往對公爵的苛求過分遷就。男爵即使對她態度粗暴,德-絮希夫人也完全可以理解箇中的原因,但她始料未及,相反受到了歡迎,對方到底是出於什麼意圖,她沒有多加懷疑。男爵讚不絕口地跟她談起了雅蓋過去為她畫的肖像。他愈說愈激動,最後竟到了狂熱崇拜的地步,儘管他有幾分意思,不讓侯爵夫人離開他,以便「牽制她」,但或許是出於誠意,那樣子就像羅貝爾談及敵軍時所說,要迫使敵軍在某一據點繼續交戰。既然誰都興味盎然,對她兩個兒子身上表現出的王后般的丰姿和酷似母親的那雙眼睛讚不絕口,那麼男爵便可以反其道而行之,為發現集中在兒子的母親身上的種種魅力而欣喜,那種種魅力彷彿集中在一幅肖像上,肖像本身並不激起人們的慾望,但它所產生的美感,卻孕育、激發起人們的種種慾念。這種種慾念又反過來賦予了雅蓋親自作的肖像一種富於肉感的誘惑力,此時此刻,男爵恨不得把這幅肖像弄到手,通過它對絮希家那兩位公子的生理系譜進行一番研究。
「你看見了吧,我並沒有誇大其辭。」羅貝爾對我說,「瞧瞧我舅父在德-絮希夫人身旁的那個慇勤勁兒。我真感到奇怪。要是奧麗阿娜知道了,準會惱羞成怒。說句實話,女人多著哩,何必只沖這麼一位女人呢。」他又添了一句。世上的人並非都多情,所以他總以為別人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根據各種不同的品質與禮儀挑選各自的心上人。此外,羅貝爾不僅誤以為舅父沉湎於女色,而且由於對德-夏呂斯先生耿耿於懷,談起他來,出言往往過分輕率。當人家的外甥,不可能永遠不受到影響。一種遺傳性的習性遲早會通過中介因素遺傳下來。人們完全可以建造一個人物畫廊就以德國的一部喜劇的名字為名:《舅父與外甥》,裡面那位舅父雖然並不心甘情願,但卻小心看管,唯恐外甥最後不像自己。竊以為倘若不列上那些與外甥並無真正血統關係的舅父,即那些外甥媳婦的舅父,那麼這一人物畫廊就不完全。確實,德-夏呂斯這類先生自信至極,自以為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真正的好丈夫,也唯對他們女人才不嫉妒,以致在通常情況下,他們出於對外甥女的愛,也讓她嫁給一位夏呂斯式的人物。有時,對外甥女的愛也摻雜著對她未婚夫的愛。此類婚姻並不罕見,而且往往被人稱之為美滿姻緣。
「我們剛才講什麼來著?噢!說的是那位身材高大的金髮女郎,普特布斯太太的貼身女僕。她也愛女人,可我想這對你沒關係;我對你可以實話實說,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造物。」「我想她像喬爾喬涅1畫中人吧?」「與喬爾外涅畫中美人像極了!啊!要是我有閒暇在巴黎逗留,有多少美妙的事情可以做呀!然後再換一個。你知道,愛情這玩藝兒簡直是開玩笑的事,我算是徹底醒悟了。」——
1喬爾喬涅(約1477—1510),威尼斯畫派的主要畫家,擅長宗教畫,描繪神話的畫幅《入睡的維納斯》是其典雅的理想美風格的代表作。
我很快驚詫地發現,他對文學所持的否定態度也沒有多少保留,可我上一次與他見面時,我覺得他看透的只是部分文人(「簡直是一幫無賴、群氓。」他曾對我這麼說),這一點,可由他對拉謝爾的某些好友的正當仇恨得到解釋。那些朋友確曾說服拉謝爾,如果容忍「另一個種族的傢伙」羅貝爾對她施加影響,那她決不可能表現出聰明才智,他們甚至與她沆瀣一氣,在他為他們舉行的晚宴上,當面奚落他。不過,羅貝爾對文學的愛好實際上也並不很深,也並非聽任自己的真正天性使然,只不過是他對拉謝爾的愛產生的一種副產品,一旦他抹去了對拉謝爾的愛,那他對吃喝玩樂之徒的厭惡感以及對女性道德修行頂禮膜拜般的敬重之情也就隨即蕩然無存了。
「那兩位年輕人的模樣多怪啊!瞧他們玩得多帶勁,侯爵夫人。」德-夏呂斯先生指著德-絮希夫人的兩個兒子,對她說道,彷彿他根本不知他們是何許人。「可能是兩個東方人,他們有些特殊的相貌特徵,也許是土耳其人。」他又添了一句,旨在進一步證實他純粹假裝出來的無知,同時也為了顯示出幾分含混的反感的情緒,一旦事後由反感轉而親熱,那這種反感情緒便可說明他之所以對他們表示親熱,是因為他們是德-絮希夫人之子,也可說明男爵得知他們是何許人後,才開始表現出親切和藹的態度。德-夏呂斯先生天生傲慢不遜,並樂於表現此種稟性,也許他假裝不知該如何稱呼那兩位公子,並充分利用這一時機,拿德-絮希夫人開心,極盡習以為常的諷刺挖苦之能事,就像司卡潘抓住主人喬裝打扮這一機會,狠狠地讓他吃了一頓棍棒。
「他們是我的兒子。」德-絮希夫人滿臉通紅地說道,若她處事精明,城府更深,那她準會不動聲色。她自然也就可看透,德-夏呂斯對年輕小伙子那副絕對無動於衷或大加奚落的樣子並非出自真心,他表面上對女性的那股愛慕之情也同樣不是真誠的表露。他可以對一位女性極盡吹捧之能事,可她要是發現他一邊恭維她,一邊瞟一個男人,可又裝著沒有看他,那她準會妒忌的。因為德-夏呂斯的這種目光與他射向女性的目光迥然不同;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特殊目光,即使在晚會上,也會不由自主,自然而然投向年輕小伙子,猶如一個裁縫師傅,看到服裝就會目不轉睛,把自己的職業暴露無遺。
「啊!多怪啊。」德-夏呂斯先生不無傲慢地答道,裝出一副樣子,彷彿思想繞了一個大彎,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現實,這現實與他開始故意認定的大相逕庭。「可我與他們素昧平生。」他又補充了一句,擔心反感情緒表現得太過分,從而打破了侯爵夫人有意介紹他與他倆結識的念頭。「您是否允許我把他們介紹給您?」德-絮希夫人怯生生地問道。「噢,天啊!那當然,當然允許,可我這人也許對他們這麼年輕的人來說沒有多少樂趣。」德-夏呂斯先生簡直像在朗誦,神態猶豫而又冷漠,彷彿出於無奈才表示一點禮貌。
「阿尼勒夫,維克圖尼安,快過來。」德-絮希夫人喊道。維克圖尼安應聲而起。阿尼勒夫眼睛只看著他哥哥,乖乖地跟隨其後。
「這下輪到兒子了。」羅貝爾對我說,「真笑死人。他準會極力討好,不惜去當一隻看家狗。我舅父向來討厭愛打趣的人,這下就更滑稽可笑了。瞧他聽他們說話時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如果是我把他們介紹給他,他準會讓我滾蛋。聽我說,我得去向奧麗阿娜問個好才是。我在巴黎呆的時間甚短,我想在這兒該見的都見個面,不然,還得給他們寄明信片。」
「他倆外表多有教養,舉止多麼文雅。」德-夏呂斯先生正在說道。
「您覺得是嗎?」德-絮希夫人欣喜地回問了一句。
斯萬瞥見了我,走到聖盧和我身旁。他雖然不失猶太人的戲謔天性,但更表現出上流社會人士插科打諢時的機智風趣。「晚上好。」他向我們問候道,「我的天哪!我們三人碰到了一起,別人以為我們是在開工會會議呢。人家就差沒去找會計了!」他沒有發現德-博澤弗耶就站在他的身後,他的戲言全灌進了將軍的耳朵。將軍不由皺了皺眉頭。德-夏呂斯先生離我們很近,我們聽見他在說:「怎麼?您叫維克圖尼安,與《古物陳列室》書中一個人的名字十分相似。」男爵岔開話題,想延長與兩位年輕分子的交談的時間。「對,是巴爾扎克的書。」絮希家的老大答道,他從未讀過這位小說家的一行字,可不日前,他的老師告訴他,他的名字與埃斯格裡尼翁的名字頗為近似。德-絮希夫人看到兒子才華出眾,連德-夏呂斯先生都為他如此博學而傾倒,不禁心花怒放。
「據十分可靠的渠道,聽說盧貝對我們完全贊同。」斯萬對聖盧道,這一次聲音輕了許多,以免被將軍聽到,自從德雷福斯事件成了斯萬關心的重點以來,他妻子結識的那些共和派的關係愈益能派上用場了。「我跟您談此事,是因為我知道您跟我們走的完全是一條道。」
「可還不至於到這麼徹底的地步;您完全錯了。」羅貝爾答道,「這件事搞得很糟糕,我為自己陷了進去感到十分遺憾。本來與我毫不相干。若再出此等事,我一定退避三舍。我是個當兵的,當然首先擁護軍隊。如果你還要與斯萬先生呆一會,我等會再來找你,我要到我舅母身邊去一下。」
可是,我發現他走過去明明是與德-昂布勒薩克小姐交談,一想到他以前矢口否認他倆有可能定親,對我撒謊,我不禁感到氣惱。可當我得知半小時前他才由德-馬桑特夫人介紹給德-昂布勒薩克小姐,她希望促成這門婚事,因為昂布勒薩克家十分富有,我的氣便全消了。
「我終於發現了一位素有文化修養的年輕人,」德-夏呂斯先生對德-絮希夫人說道,「他讀過書,知道巴爾扎克為何許人。在我的同輩和『我們的親友』中,像他這般富有學識的簡直找不出一位,今日與他相遇,令我倍感高興。」他又補充道,特別強調了「我們的親友」這幾個字。儘管蓋爾芒特家族的人表面上裝得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在盛大場合與他們意欲奉承又可以奉承的「名門望族」,特別是與那些「出身」不甚高貴的人相聚一堂,但一有機會,德-夏呂斯先生便毫不猶豫地抖出家族老底。「過去,」男爵繼續道,「貴族指的是在智慧和品性方面都出類拔萃的人。可是,我今日才發現第一個知道維克圖尼安-德-埃斯格裡尼翁是誰的人。我不該說第一個。還有一位叫波利尼亞克和一位叫孟代斯吉烏的也知道。」德-夏呂斯先生又補充道,他知道把這兩位與她兒子相提並論,只能叫侯爵夫人聽了心醉神迷。「再說,令郎到底出身高貴,他們的外祖父收藏的一套十八世紀珍品聞名遐邇。若您願意賞光,哪日來我家共進午餐,我把我珍藏的那一套給您看看。」他對年輕的維克圖尼安說,「我讓您看看《古物陳列室》的一個珍奇版本,上面有巴爾扎克修改的手跡。
把兩位維克圖尼安當面作一比較,我將無比高興。」
我怎麼都狠不下心,撇下斯萬。他衰弱到了這個程度,病體象只蒸餾甑,裡面的化學反應可觀察得一清二楚。他臉上佈滿鐵青色的小斑點,看去不像是張活人的臉,散發出一股異味,就像在中學做罷「實驗」後瀰漫的那股氣味,難聞極了,使人不願在「科學實驗室」再呆下去。我問他是否與蓋爾芒特親王進行了一次長談,是否願意跟我談談他們之間到底說了些什麼。
「好吧。」他回答我說,「不過,您先到德-夏呂斯先生和德-絮希夫人身邊去呆一會,我在這兒等您。」
原來,德-夏呂斯先生嫌屋子過分悶熱,建議德-絮希夫人離開這兒,到另一間屋子去坐坐,可他沒有請她的兩個兒子隨母親一塊去,而是向我發出了請求。這樣一來,他造成了一種假象,似乎把那兩位年輕人引上鉤後,便再也不對他們抱有興趣。由於德-絮希—勒迪剋夫人相當不受歡迎,他便順水推舟,借此給我送個人情。
不巧,我們在一個擠得沒有一點空檔的門洞剛剛坐了下來,聖德費爾特夫人,男爵嘲弄的目標,走了過來。或許為了掩飾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的反感情緒,抑或為了公開表示對此不屑的一顧,甚或為了顯示她與這位與他交談如此隨便的夫人關係親密,聖德費爾特夫人既傲慢又討好地向這位出名的美人道了聲「日安」,美人馬上還禮,面帶譏笑,用眼角瞟了一眼德-夏呂斯先生。我們身後的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想繼續為第二天搜羅賓客,可門洞狹窄,她進退兩難,難以脫身。德-夏呂斯先生渴望當著那兩位年輕公子的母親的面,顯示一番他冷嘲熱諷、放肆攻擊的本領,這樣寶貴的時機,他豈能輕易放過。我無意中向他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正好給他提供了大吹大擂、得意洋洋的機會,可憐的聖德費爾特夫人擠在我們身後,幾乎動彈不得,只得一字不漏,聽他大肆嘲弄。
「您信不信,這位冒失的年輕人,」他向德-絮希夫人指著我說,「他冒冒失失,竟問我是否要去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一點也不注意,這類需要應該有所掩飾,我想,他這樣豈不等於問我,是否要拉肚子。我呀,無論如何得設法找一個更舒服的地方去放鬆放鬆,反正得比去那一個人家強,如果我記憶力不錯的話,我剛要問世,那人就慶祝百歲大壽了。說直點,我才不去她家呢。不過,聽起來,誰能比她更有意思?多少歷史回憶,耳聞目睹,親身經歷,有第一帝國的,也有復辟時期的,還有多少秘史隱私,自然沒什麼『神聖』可言,倒可以說是『青』得酸溜溜的,如果您相信百歲老人活蹦亂跳,大腿還輕巧著呢!我不去打聽那些令人神往的時代,那是因為我嗅覺器官靈敏。老太太在身邊一站就夠了。我一下子想說:『唷!我的天,誰砸了我的糞坑,』其實是侯爵夫人為了請客,剛把嘴巴打開的緣故。您明白吧,我上她家可就倒霉了,糞坑可就擴張成洋洋大觀的排糞池子了。可是,她偏有一個神秘的姓氏,總引起我『金婚』大喜般的聯想,儘管她早就度過了『金婚』喜慶,我聯想起那首所謂『墮落』的愚蠢的詩:『啊!青青!那天我的靈魂多青青……』但我需要的是一種更有自己特色的青翠。有人告訴我,那位不知疲倦的女人四處奔波,要舉辦『遊園會』,我管叫它『請到陰溝一遊』。難道您要去濺上一身臭水?」他問德-絮希夫人,這一回,她實在尷尬。因為,當著男爵的面,她想裝出不去的樣子,但她心裡明白,即使自己少活幾天,也不可錯過聖德費爾特遊園會,於是她採取了折衷的辦法,就是說,不置可否,以擺脫窘境。這種模稜兩可的態度,形同愚不可及的藝術愛好者,又像專愛斤斤計較的裁縫,以致於德-夏呂斯先生雖然還想討好她,但卻毫無顧忌,不怕冒犯她,哈哈大笑起來,以便向她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來欽佩辦事計劃周到的人,」她說,「可我往往在臨走時刻取消約會。為了一條夏季裙服的小事,我都可以改變主意。全憑我到時的興致如何而定。」
就我而言,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剛才那番可惡的嘲諷感到憤憤不平。我多想對那位舉辦遊園會的婦人大加稱頌。不幸的是,在上流社會如同在政界一樣,受害者總那麼膽小怕事,對迫害他們的人不會耿耿於懷。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終於擠出被我們擋住了進口的門洞,經過時,無意中輕輕碰了男爵一下,遂順水推舟暗附風雅,頓時打消內心的一切憤懣,甚或指望能以此搭上腔,看來這也不是首次試驗了:「啊!對不起,德-夏呂斯先生,但願沒有把您碰壞。」她大聲連賠不是,彷彿跪倒在主人面前。可德-夏呂斯先生只是報以一陣含譏帶諷的大笑,末了惠予一聲「晚安」,然而那模樣像是等候爵夫人向他問候之後,才發現她在存在似的,因此,這聲「晚安」不啻又是一種侮辱,最後,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庸俗不堪地走到我的身旁,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耳語道:「可是,我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德-夏呂斯的事?據說在他看來,他覺得我不太美。」她邊說,邊縱聲大笑,我真為她感到痛苦。可是,我仍然保持一副嚴肅的神態。一方面,我覺得她總是擺出那副神氣,自以為天下誰也不如她美,或總是設法讓人覺得世上就數她美,這未免太蠢。另一方面,這明明並不可笑,可有些人對自己說的卻總笑得那麼開心,這樣一來,哄笑的事情全由他們獨自包攬了,自然也就省了我們去張嘴。
「另一些人說他生氣是因為我不邀請他。可是,他很難讓我能有這股勇氣。他像是在和我賭氣(我覺得這樣說還太輕)。請您設法把事情弄個明白,明天來告訴我。如果他感到內疚,想陪您來的話,那就帶他一道來。對任何罪惡都要不失仁慈之心。為這件事,德-絮希夫人很煩惱,要是他來,我還是相當高興的。我把權交給您了。您對這類事情嗅覺最靈敏,我不想給人一副死皮賴臉乞求賓客上門的樣子。不管怎麼說,對您,我絕對放心。」
我想起斯萬等我一定等累了。再說,由於阿爾貝蒂娜的事,我不想回家太晚,於是,我向德-絮希夫人和德-夏呂斯先生告辭,到娛樂室找到了我那位病夫。我詢問他在花園裡與親王交談的事情是否真的如德-布裡奧代先生(可我沒有把具體名字告訴他)對我們所說,與貝戈特的一部短劇有關。他朗聲大笑起來:「沒有一個字是真的,絕對沒有,純屬憑空捏造,編造得也著實愚蠢。這一代年輕人,信口雌黃,真是出奇。我不問您是誰告訴您的,可在我們這麼一個有限的範圍內,一步步追根究底,弄清這到底是怎麼編造出籠的,這恐怕挺有趣。親王跟我說了些什麼,怎麼會使那麼多人感興趣呢?這些人真是好奇。可我從來都不好奇,除非動了真情或起了醋意。這事可讓我眼界大開!您好嫉妒嗎?」我告訴斯萬,我從不感到嫉妒,甚至不知何為嫉妒。「那好!我恭喜您。稍有點妒心,還不算討厭。原因有二:一是可讓那些不愛打聽閒事的人關心一下他人的生活,或至少關心一下另一個人的生活。二是一旦有了妒心,能較真切地感受到擁有一位女性,與她一道乘車,不計她孤身出門所帶來的樂趣。不過,只有在妒心初發或可完全治癒的情況下,才可享用此等益處。一旦超越這一極限,便是最為可怕的折磨。再說,我雖然剛才跟您提起那兩種樂趣,但應該告訴您,我本人也很少有過這種體味。就第一種樂趣而言,是我性情的過錯,我生就不能深思熟慮;就第二種樂趣而言,是因為環境,因為女人的緣故,我指的是眾女人,我曾嫉妒過她們。可這無關緊要。過去愛過的東西,即使現在不再愛了,人們也絕不會對過去的愛戀無動於衷,因為這總有這樣或那樣的道理,只不過不為他人重視罷了。往昔那些情感的記憶,我們感到就在我們心中;我們也必須回到自己的心田,方能目睹這一記憶。請您不要嘲笑這句唯心主義者的行話,我想要說明的,是我過去酷愛生活,酷愛藝術。哎!如今我已相當疲倦,無法再與他人共同生活,我昔日有過的那些純屬我個人的情感,我覺得無比珍貴,所有收藏家都有此等癖好吧。我向自己敞開心扉,猶如打開櫥窗看一看,一件件,有我多少愛,別人是無論如何感受不到的。如今,我更珍惜這一珍藏的情感,別的東西就遜色多了,我與愛書如命的馬扎蘭頗有幾分相似之處,我捫心自問,要是失去了這一切,將會多麼煩惱。還是言歸正傳。談談與親王交談之事吧,此事我只告訴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您。」可是,我聽他說話受到了干擾,德-夏呂斯先生又回到了娛樂室,正在離我們很近處喋喋不休地神吹海聊。
「您也讀書嗎?您有什麼愛好?」他問阿尼勒夫伯爵,可伯爵連巴爾扎克的名字也不知曉。然而,正因為在他那對近視眼裡,一切都極為渺小,這反而使他造成假象,似乎看得很遠,猶如一尊希臘神像,給人以罕見的詩情畫意,兩隻眸子裡彷彿星光閃爍,遙遠而又神秘。
「我們去花園散散步好嗎,先生?」我對斯萬說,與此同時,阿尼勒夫伯爵舌頭象短了一截似的,彷彿在表明至少他的智力還沒有徹底發育成熟,正討好而又幼稚地準確回答德-夏呂斯先生的提問:「噢!我呀,我倒喜歡高爾夫球、網球,我愛打球,愛跑步,尤其愛馬球。」這恰似米涅瓦1,化身之後,便不再為城市的智慧女神,而把自己軀體的一部分化為純體育。純馬術運動的保護神,成為「馬術雅典娜」2。她還去聖莫利茨滑雪,因為帕拉斯3常登高山,追趕騎士。「哈!」德-夏呂斯先生報之一笑,儼然似一位博學的智者,露出超驗的微笑,甚至不屑掩飾其譏諷的神情,且自以為遠比他人聰慧,根本不把那些最不愚笨的人的才智放在眼裡,只有當這些人以另一種方式還可能給他帶來愉悅的時候,才勉強將他們與最愚蠢者區別開來。德-夏呂斯先生覺得自己與阿尼勒夫交談,無疑賦予了他一種人人都該羨慕和承認的優越地位。「不,」斯萬回答我說,「我太累了,走不動,我們還是到一邊坐坐吧,我再也站不住了。」這是實情,可交談剛一開始,便使他重新恢復了幾分活力。這是因為對神經質的人來說,即使處在最真實的疲憊狀態,也往往有一部分取決於注意力,僅僅存在於記憶之中。一旦害怕疲倦,他們馬上便感到疲乏不堪,要想消除疲勞,只需將疲勞忘卻。誠然,斯萬並不完全是那種不倦的衰弱者,抵達時滿臉倦容,精疲力竭,再也支撐不住,可一交談起來,便宛若見了清水的鮮花,立即神采煥發,可以一連幾個鐘頭侃侃而談,從自己的話語中汲敢力量,遺憾的是,卻無法將此力量傳輸給傾聽其說話的人們,隨著說話者越來越覺得神清氣爽,聽話者則顯得愈來愈疲憊不堪。可是斯萬屬於那一堅強的猶太種族,具有強盛的生命力,雖然命運不濟,似乎注定要滅亡,但卻拚命抗爭。正因為他們這一種族深受迫害,所以,他們每人都身染特殊的疾病,臨終前一次又一次地進行可怕的掙扎,只見滿臉先知般的亂鬍子,唯露出一隻碩大的鼻子,翕動著吸進最後幾口氣,眼看著就要照例舉行祈禱儀式,遠房親戚們準時開始列隊,彷彿行走在亞述的起絨粗呢地毯上,動作機械地向前移動,然而,即使到了這種時刻,他們還能繼續掙扎下去,拖延時間之長令人難以置信——
123米涅瓦,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雅典娜為雅典城的保護神,她無意中殺死了特裡同的女兒帕拉斯,為紀念帕拉斯,雅典娜改名為帕拉斯,並自稱帕拉斯-雅典娜。
我們去找座位,可離開德-夏呂斯先生、兩位年輕的絮希公子和他倆的母親組成的那個小圈子時,斯萬不由自主地朝那位母親的上身投去品味的目光,像行家似地睜大眼睛久久注視著,充滿淫慾。他甚至拿起單柄眼鏡,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就這樣,他一邊跟我說話,一邊不時地朝那位夫人的方向瞟去一眼。
「我下面說的一字不差,」待我們坐定,斯萬對我說,「就是我和親王的談話,若您還記得我方才對您說的,您馬上就可明白我為何要選擇您為知己。當然,還有別的原因,您遲早有一天會弄清的。『我親愛的斯萬』,蓋爾芒特親王對我說,『如果您覺得我近來好像迴避您的話,那請您原諒(因為我身體有病,自己也迴避大家,所以對此毫無覺察)。首先,我聽人說,我本人當然也早有預料,您對那樁使國家遭受分裂的不幸事件,持有與我完全對立的觀點。若您當著我的面大加宣揚,準會使我痛苦不已。我神經極其過敏,兩年前,夫人聽她妹夫赫斯大公說德雷福斯是無辜的,她奮起反駁,但她怕惹我生氣,始終沒有跟我提起這件事。幾乎在同一時期,瑞典親王來巴黎,他可能對歐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分子有所耳聞,可他把皇后與我夫人混淆了(竟然把我夫人這樣尊貴的女子與那個西班牙女人弄混普通通的波拿巴為妻),對我夫人說:『親王夫人,我見到您感到雙重的高興,因為我知道您對德雷福斯事件的觀點與我的一致,對此,我並不覺得奇怪,因為殿下是巴伐利亞人。』此話給親王招惹了如下的答覆:『老爺,我現在身為一位地地道道的法國親王夫人,我的想法與我所有的同胞一致。』然而,我親愛的斯萬,約在一年半前,我與德-博澤弗耶將軍交談了一次,使我產生了疑慮,那樁案件雖然談不上冤假錯案,但處理之中確有過不公的做法』。」
我們的談話(斯萬不願讓他人聽到他所講的)被德-夏呂斯先生打斷了,再說,德-夏呂斯先生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他又領著德-絮希夫人轉了過來,停下腳步,想方設法再挽留她一會,這或許是由於她兩個兒子的緣故,抑或是因為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向來有那麼一種慾望,不願眼睜睜看著現時的分分秒秒白白流逝,這一慾望使他們陷入了一種騷動不安而又坐等時機的消極狀態之中。不久後,斯萬把與此有關的一件事透露給了我,使我消除了過去對絮希—勒迪克這一姓氏所產生的一切詩情畫意。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與她那位表兄,可憐巴巴地在封地裡生活的絮希公爵相比,在上流社會的地位要高得多,所結交的關係要體面得多,但是,姓氏結尾的「勒迪克」1三個字並不具備我賦予它的那種淵源關係,過去,憑我想像,我一直把這三個字與「布爾拉貝」2、布瓦勒魯瓦3等姓氏聯繫在一起。可實際上再也普通不過,只不過有一位稱為絮希的伯爵在王朝復辟時期娶了一位工業巨富的千金為妻,此巨頭叫勒迪克或勒-迪克先生,其父是一位化學產品製造商,法蘭西的首富,身為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國王查理十世為這樁姻緣帶來的孩子新封了德-絮希—勒迪盧侯爵爵位,因為家族中已有德-絮希侯爵爵位。這一姓氏中雖然附有資產者的姓,但並沒有阻礙這一擁有巨產豪富的家族支系與王國最為顯赫的家族聯姻。現在的這位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高貴,本可獲取第一流的地位。然而邪惡之魔把她引入歧途,驅使她對現成的地位不屑一顧,有意擺脫家庭生活,引起紛紛議論。想當初,她芳齡二十,傾倒在她腳下的上流社會受盡了她的蔑視,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上流社會卻棄她而去,她感到極度痛苦,十年過去了,除了極少數幾位忠實的女友,無人再向她致意,於是,她開始努力,一點一滴,艱苦地重新獲取她一降生於世便擁有的一切(如此反覆,不足為奇)——
1法語原意為公爵。
2法語原意為:修道院院長之鎮。
3法語原意為:國王之林。
對她的那些親屬大老爺,她過去是六親不認,概不來往,如今輪到他們不認她的時候了,她本可通過向他們喚起童年的往事,誘使他們與她重歸於好,可她卻表示不願以此獲取歡樂。為了掩飾故作高雅的姿態,她如此表白時,也許是在撒謊,但並不像她自己想像的那樣。在巴贊終於屬於她的那個日子,她感慨萬千:「巴贊,那可是我的全部青春年華!」此番感慨中確實含有幾分真情。但是,她選中巴贊做情人,實在錯走了一著。為了這件事,蓋爾芒特公爵的那幫女友一致支持公爵夫人,德-絮希夫人歷盡艱辛,好不容易爬上高坡,再一次從上面滑了下來。「噯!」德-夏呂斯先生想盡點子延長交談時間,此時正對她說,「請代我向那幅美麗的肖像表示敬意。它怎麼樣了?有何變化嗎?」「可是,」德-絮希夫人答道,「您知道它已不在我那裡:我丈夫一點也不喜歡。」「不喜歡!那可是一幅當代的傑作,可與納基埃的《夏多盧公爵夫人》媲美,再說,就是納基埃也並不想將一個遜色的殺人不見血的富麗女神定在畫面上!啊!那小藍領!弗美爾可從來沒有畫出比這技藝更高的畫,噢,我們聲音別太高了,免得斯萬聽見又攻擊我們,為他最喜愛的畫師德-德勒弗復仇。」侯爵夫人轉過身子,朝起身向她致意的斯萬莞爾一笑,伸出手去。但是,或許上了年紀,對輿論無動於衷,使他喪失了道德意識,抑或慾望強烈,有助於掩飾內心慾望的力量被削弱,使他失去了自制的能力,斯萬與公爵夫人握手時貼得極近,從上往下看到了她的酥胸,便無所顧忌地向緊身胸衣深處投去專心、嚴肅、全神貫注、且又近乎焦躁不安的目光,被女性的芬芳所陶醉的鼻孔抽動起來,宛若一隻粉蝶,剛發現一朵鮮花,正準備飛落上去。突然,他猛地從一時心醉神迷的狀態中掙脫出來,而德-絮希夫人雖然感到尷尬,但慾望的感染力有時極為強烈,她也一時屏住了深深的呼吸。「畫家一氣之下,」她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把畫拿了回去。據說這幅肖像現在迪安娜-聖德費爾特府上。」男爵聽罷回了一句:「一幅傑作竟會如此沒味,我決不相信。」
「他在跟她吹她的那幅肖像,我完全可以跟夏呂斯吹得一樣神乎其神。」斯萬對我說,故意拿出慢條斯理的無賴腔調,目光須臾不離那遠去的一男一女。「而這給我帶來的樂趣肯定要比夏呂斯的多。」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問斯萬,人們對德-夏呂斯的紛紛議論是否確有其事,我這一問本身就是雙重撒謊,因為如果說我不知道人們對他有何議論,那麼相反,下午以來,我已完全明白,我欲一吐為快的那些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斯萬聳聳肩膀,彷彿我一派胡言亂語。
「換句話說,那是一個令人愉悅的朋友。可是,我有必要補充一句,他純粹是柏拉圖式的。他只不過較之別人更易動情,僅如此而已;不過,他對女人從不過分,這反倒給您意欲弄清的那些荒誕不經的飛長流短提供了某種口實。夏呂斯也許確實很愛他的那些男朋友,可請您相信,那種愛從來只保留在他的腦海和心田。噢,這下,我們恐怕可以安寧兩秒鐘了。對了,蓋爾芒特親王后來又接著說:『我得向您承認,您知道,我向來崇敬軍隊,正是為了這一點,一想到辦案中有過不公行為,我感到痛苦極了;我後來又跟將軍談及此事,唉,如今我對此已無半點疑問。照實對您說吧,所有這一切,我甚至從未想過,一個清白無辜的人,竟會遭受極不光彩的辱刑。可辦案中有過不公行為這一念頭一直折磨著我,我開始研究我原來不想閱讀的材料,這一回,不僅對『不公』產生疑問,而且對『無辜』也頓生疑團。我覺得不該把這種種疑團告訴夫人。上帝知道她已經成為像我一樣地地道道的法國人,不管怎麼說,自我娶她為妻的那天起,我就向她展現了我們法蘭西的絢麗丰姿,向她展現了在我看來法蘭西最輝煌的業績——軍隊,我的心是多麼殷誠,雖然內心的疑慮確只涉及幾名軍官,但要告訴夫人,我於心不忍,著實太為痛苦。可是,我出身軍人世家,不願相信軍官會混淆是非。我再次向博澤弗耶談了我內心的疑慮,他向我承認,確實有人暗中策劃陰謀,應當受到譴責,那份情報也許不是德雷福斯提供的,但他有罪,證據確鑿。所謂證據,就是亨利那一人證。但幾天後,得知他純屬偽證。從那裡起,我就迴避夫人,開始閱讀《世紀報》、《震旦報》,一天不拉;不久,我的疑團一個個解開了,我再也無法安睡。我向我們的好友,修道院院長普瓦雷傾吐了精神上的痛苦,我詫異地發現,他和我一樣,確信德雷福斯清白無辜,我請求他為德雷福斯,為他不幸的妻子兒女做彌撒。此間,一天上午,我去夫人臥室,發現侍女手裡有件東西,一見我便慌忙藏起來。我笑著問她是什麼東西,她臉霍地漲得緋紅,不願以實情相告。我對妻子向來無比信任,此事使我極為不安(妻子也肯定心緒不寧,她的侍女無疑將此事告訴了她),事後進午餐時,我親愛的瑪麗幾乎沒有和我說話。這天,我問普瓦雷院長能否在次日為我給德雷福斯做彌撒。「哎,好了!」斯萬壓低聲音,驚叫起來,打住了話頭。
我抬頭一看,發現蓋爾芒特公爵正向我們走來。「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我的孩子們。我的小寶貝,」他朝我說道,「我受奧麗阿娜之托前來找您。瑪麗—希爾貝請她留下與他們一起吃點夜宵,總共就五六個人:赫斯親王夫人、德-利尼夫人、德-塔蘭托夫人、德-謝弗勒絲夫人,還有阿朗貝公爵夫人。可惜,我們不能留下來,因為我們還要去參加一個小小的宴會。」我洗耳恭聽,可每當我們在一特定時刻有事需辦時,便會委派我們心中某個慣於此類差役的小廝注意時間,及時向我們稟報。內心的這一僕人按我數小時前的吩咐,這時向我提醒,此刻在我腦海深處的阿爾貝蒂娜,看完戲該很快來我家了吧。我也謝絕留下吃夜宵。這並非我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中不開心。人們可以有多種樂趣。而真正的樂趣是為了它能犧牲另一種樂趣。但是,倘若這後一種樂趣顯而易見,甚或唯獨它惹人注目的話,那它便可能遮掩了前一種樂趣,讓妒心十足的人內心趨於平靜,擺脫其嫉妒之心,誘使上流社會作出錯誤評價。然而,幾分幸福或幾分痛苦就足以使我們為了一種樂趣而犧牲另一種樂趣。偶爾,還會潛藏第三種樂趣,它雖然更為深沉,但也必不可少,儘管在我們眼後追求的正是這種樂趣。這裡附帶舉個例子,在和平時期,一個軍人會為愛情犧牲交際生活,但戰爭一爆發(甚至無需求助愛國之責任感),他便會轉而為更加強烈的戰鬥熱情而犧牲愛情。儘管斯萬說他向我吐露了其遭遇,感到暢快,但我明顯覺得,由於時間已晚,又因他身體極不舒服,與我交談實際上是在受累,就像那些身體衰弱的人,他們心中完全清楚,如一再熬夜,勞累過度,簡直是在玩命,因此回家時,每每感到絕望與悔恨,其心情恰似錢財揮霍一空而歸的浪子,雖然悔恨不已,但卻無法自控,第二天照舊把錢往窗外扔,大肆揮霍。無論年邁還是得病所致,反正只要身體衰弱到一定程度,任何不顧起居習慣,打亂生活規律,犧牲睡眠而獲得的樂趣都會轉而成為一種煩惱。這位談鋒極健之人出於禮貌,也因為興致使然,繼續侃侃而談,但是,他心中清楚入眠的時刻已過,隨之而來的失眠和疲憊會令他後悔不迭。再說,即使一時的樂趣得到了滿足,但由於體力和精力消耗過分,雖然在對話者看來也是某種消遣,卻無力欣然享受。這就好比有一天正要外出或者搬家,客人的來訪成了負擔,人坐在行李箱上接待來客,而兩隻眼睛卻死盯著掛鐘。
「終於又剩下我倆了。」斯萬對我說,「我忘了講到哪兒了。我剛才跟您講到,親王問普瓦雷院長能否為他給德雷福斯做場彌撒,是吧。『不行』,修道院長回答我說(「我跟您講『我』,」斯萬對我說,「因為是親王親口對我說的,您明白吧?」),『因為明晨已經有人請我為他做彌撒。』『怎麼,』我對他說,『還有一個天主教徒跟我一樣確信他無罪?』『的確如此。』『可是,那位信徒確信他無罪的時間不如我久。』『可那位信徒已經讓我為他做了好幾場彌撒了,那時您還認為德雷福斯有罪呢。』『啊!我明白了,那人肯定不是我們圈子裡的。』『恰恰相反!』『真的,我們中間真的有德雷福斯分子?您讓我吃了一驚。我真希望與他交交心,要是我認識他,這只珍禽。『您認識。』『他叫什麼名字?』『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擔心挫傷我愛妻的民族主義觀點和法蘭西民族信念,而她也害怕動搖我的宗教信仰和愛國情感。就她那方面來說,她的想法與我一致,儘管她考慮得比我還早。她的侍女在她臥室藏掩的東西,正是侍女每天為她去買的《震旦報》。我親愛的斯萬,打從那時起,我就想我會讓您高興,告訴您我的思想在這一點上與您的是多麼相似;請原諒我沒有更早告訴您。倘若您想一想我對夫人所持的沉默態度,您就不會感到奇怪:正是與您的想法一致,我才迴避您,若與您思想有別,興許還不至於那樣躲著您。因為要開口談那件事,我無比痛苦。我越堅信這是一件冤假錯案,其中甚至有過犯罪行為,我對軍隊的愛心便愈流血不止。前不久的一天,有人告訴我,您強烈譴責對軍隊的侮辱,堅決反對德雷福斯分子同意與侮辱軍隊的傢伙結成同盟,那時,我本應該想到,即使您持有與我類似的看法,也決不會給您造成與我同樣的痛苦。那件事促使我下了決心,我承認,向您傾吐我對某些軍官的看法,這於我是種痛苦,幸虧這類軍官為數不多,可從此我再也用不著迴避您,尤其您從此徹底明白了,我當初之所以會堅持不同的看法,那是因為我當時對判決的依據沒有絲毫的懷疑,這對我來說又是一種寬慰。我這人一旦有了疑問,所希望的便只是一件事:糾正錯誤。』我老實向您承認,蓋爾芒特親王的這席話使我深受感動。如果您與我一樣,對他頗為瞭解,知道他下如此決心該要付出多大勇氣,那您定會對他肅然起敬,他也受之無愧。再說,對他的思想觀點,我並不大驚小怪,他那人的稟性是多麼耿直!」
斯萬忘了就在這天下午,他對我說過與之相反的話,他說對德雷福斯這一事件所持的觀點通常受到傳統意識的制約。只不過他認為聰明才智應另當別論。因為在聖盧身上,正是聰明才智戰勝了傳統意識,使他成了德雷福斯派的一員。然而他剛才已經看到這一勝利是短暫的,聖盧又轉入了另一陣營。因此,他現在認為起作用的是心靈的正直,而不是他不久前以為的聰明才智。實際上,我們事後總會發現,我們的對手堅持自己的立場自有一定道理,並非因為他們那樣行事可能正確,同樣,有人之所以與我們持相同的觀點,那是因為聰明才智或正直稟性起了推動作用,若他們品質低下,不足以起到作用,那便是聰明才智促動的結果,若他們缺乏洞察力,那便是正直的稟性起了作用。
現在,斯萬不加任何區別,凡觀點與他一致者,他一律都認為是聰明人,如他的老朋友蓋爾芒特親王和我的同窗布洛克,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布洛克撇在一邊,如今居然又邀請他共進午餐。斯萬把蓋爾芒特親王是德雷福斯一派的事透露給了布洛克,引起了他極大興趣。「應該要求他在我們為比卡爾請願的名單上簽名;簽上他那般顯赫的姓氏,準會產生巨大影響。」但是,斯萬的內心深處了除了擁有猶太人特有的強烈信念之外,還摻有上流社會人士的圓滑與穩重,這在他身上已經根深蒂固,如今要擺脫為時已晚,他拒不允許布洛克給親王寄請願書,哪怕是裝出自發寄去的。「他決不會簽名的,切勿強人所難。」斯萬重複道,「他繞了千萬里,好不容易向我們靠攏,多可喜呀。他對我們可以大有用處。如果他在您的請願書上簽上名,那他在他的那幫親朋好友中的信譽必受到影響,會因我們受到懲罰,這樣一來,他也許還會後悔吐露了真情,以後再也不說知心話了。」而且,斯萬自己也拒絕簽名,他認為這未免太希伯來化了,免不了會造成不良後果。再者,即使他支持案件重新審理的有關行動,他也絕不願意參與反軍國主義的運動。他胸佩在此之前從未戴過的勳章,這枚勳章是他在70年作為血氣方剛的國民別動隊員榮獲的,他還在遺囑上追加了一條,與他先前的遺囑條文相悖,要求逝世後向他的榮譽勳位團騎士勳位銜致以軍禮。此舉招來了一大群騎士勳位獲得者,把貢佈雷教堂的周圍擠得水洩不通,想當初一想到戰爭的前景,弗朗索瓦絲每每為他們的前途傷心落淚。總而言之,斯萬拒絕在布洛克的請願書上簽名,以至於儘管許多人把他看作是一位狂熱的德雷福斯分子,但我的同窗卻認為他熱情不高,受民族主義思想毒害甚深,是個民族主義分子。
斯萬沒跟我握手就走了,因為在客廳裡,他的朋友太多了,免得一一握手告辭,可他對我說:「您該來看望一下您的女友希爾貝特。她真的長大了,變了,您興許都認不出她了。她該會多麼高興啊!」我已經再也不愛希爾貝特。對我來說,她猶如一位死者,對她久久哀悼之後,便把她遺忘了,即使她死而復生,也再不能在一個人生活中佔有位置,因為這個人的生命已不再屬於她了。我再無慾望去看望她,甚至再也不願向她表明我並不是非要見她不可,想當初我愛她之時,我曾每日暗暗發誓,一旦不再愛她,就對她明言相告。
為此,對希爾貝特,我只得裝模作樣,似乎恨不能與她見面,只因意外情況,「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把我拖住了,確實,至少因為造成了某種後遺症的緣故吧,一旦我無意去擺脫意外的情況,卻偏偏出現意外,我非但沒有對斯萬的邀請持慎重態度,反而堅持讓斯萬應允把情況原原本本地向他女兒解釋清楚,是因為意外情況纏住了我,使我無法脫身去看她,以後恐怕還不能去看望她。我執意強求,直到斯萬答應後,才放他離去。「此外,我等會兒一回家就給她寫信。」我補充說,「可您得向她講明白,這封信準會讓她大吃一驚,一兩個月後,我就可騰出身來,到那時,她肯定會嚇得渾身哆嗦,因為我要經常去您府上,甚至跟以前一樣頻繁。」
讓斯萬走之前,我又提醒他保重身體。「噢,不,還沒有糟到這個程度。」他回答我說,「不過,正如我告訴您的,我已經相當疲乏,我已作好思想準備,一切聽天由命。只是我得承認,若要死在德雷福斯案件了結之前,實在難以瞑目。那幫混賬無賴個個詭計多端。我毫不懷疑,他們最終會被打敗,可他們勢力很強,處處有後台。事情往往會功敗垂成啊。我多麼想多活幾天,看到德雷福斯恢復名譽,與比卡爾上校見上一面。」
斯萬走後,我又回到大客廳,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就在裡邊,那時,我還真沒意識到我有一天會與她如此難捨難分。開始,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戀之情尚未被我察覺。我只發現男爵對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不抱任何敵意(而他的敵意不足為怪),對她一如既往,也許比以往還更添幾分親熱,可打從某個時期起,每當有人談及親王夫人,他總滿臉陰雲,顯得悶悶不樂。在他希望一起聚餐的好友名單上,再也不提她的名字。
在此之前,我確實聽上流社會一個心懷惡意之徒說過,親王夫人與以前判若兩人,愛上了德-夏呂斯先生,可我認為這純屬荒唐的誹謗,感到氣憤。我詫異地發現,當我談及自己有關的事時,如果德-夏呂斯先生中間插話,親王夫人的注意力便會繃得更緊,好比一位病人,聽我們談論自己的事時,自然心不在焉,無精打采,可突然聽到提起他所患的那種疾病,就引起了他的興趣,甚至聽得興致勃勃。親王夫人就是這樣,一旦我對她說「正好,德-夏呂斯先生告訴我……」,她便立即將放鬆了的注意力韁繩重新拉緊。有一次,我當著她的面說德-夏呂斯先生眼下對某某女性情意正濃,我驚奇不已,發現親王夫人的眼裡迸射出異樣的光芒,在眸子裡忽閃一下,瞬息即逝,彷彿劃了一道精神突然失常的印跡,因為我們的談話不知不覺打動了對方的心思,那秘而不宣的心緒不用言語加以表述,而是從被我們攪亂了的心靈之海底上升到瞬息即變的目光水面。倘若說我的話激起了親王夫人的感情漣漪,可我的確沒有考慮到起作用的是何種方式。
況且不久之後,她主動和我談起德-夏呂斯先生,而且幾乎毫不隱諱。她雖然也提到極個別人對男爵的風言風語,但被她一概視為無中生有,惡意中傷。不過,她還說:「我認為,一個女人,要是愛上了帕拉墨得斯那樣的大才子,那需要有相當遠大的目光,足夠的獻身精神,才能忍受,理解,順其自然,尊重其自由、愛好,一心一意為他遣憂解難。」然而,德-蓋爾芒特夫人儘管如此閃爍其辭,卻天機畢露,暴露了她極力粉飾的到底是什麼,其手段與德-夏呂斯先生不時使用的伎倆如出一轍。眼下,有的人尚弄不清有關傳聞對夏呂斯是否純屬污蔑,我曾多次聽見夏呂斯向這些人表白:「我呀,一生坎坎坷坷,無論是盜賊還是國王,各種各樣的人都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美,我也都追求過,應該承認,相比之下,我對盜賊還偏愛一些……」通過這番他自以為巧妙的話,對無人懷疑確曾流傳過的風言風語予以否定(抑或出於興趣,出於利弊的權衡,出於真實性的考慮,想為真理作出一份唯他認為微薄的貢獻),他消除了一些人對他的最後幾分懷疑,但也使另一些尚未產生懷疑的人對他打上了最初幾個問號。殊不知窩藏罪中最為危險的莫過於罪犯思想中的窩藏過失本身。由於他心裡總惦記著有這種過失,所以,他難以設想過失本身往往鮮為人知,難以設想純粹的謠言多麼容易被人輕信;反過來,他也難以明白,在他自以為無可指摘的講話中,在他人看來,卻不打自招出了某種程度的真相。再說,他若千方百計守口如瓶,那他不管怎樣,都是大錯特錯了,因為在上流社會中,沒有得不到支持、縱容的惡癖,曾有過這樣的事:一旦知道兩姊妹相愛並非出於姊妹之情,那城堡裡就會忙亂一番,重新安排,以便讓兩姊妹同床共枕。然而,使我突然察覺到親王夫人私情的,是一樁特殊的小事,在此不想多說,因為此事與另一個傳聞有關,聽說,德-夏呂斯先生寧可得罪王后,也不肯失約於理髮師,理髮師得給他做頭燙髮,是給一位公共汽車檢票員看的,在此人面前,德-夏呂斯先生亂了方寸,六神無主。不過,為了講清親王夫人的私情,還是談一談是哪樁心事打開了我的眼睛。那一天,我獨自與親王夫人坐在馬車上。經過一家郵局時,她讓車子停下。這天出門,她沒有帶貼身僕人。只見她半遮半掩地從手籠中掏出一封信,動身下車,想把信丟進信筒。我想阻攔她,可她微微躲閃了一下,這時,我們倆便馬上全都明白了,她動身下車前的舉動明顯是在保護秘密,反倒洩露了天機,而我竟加以阻攔,有礙於她保守秘密,實在不太知趣。她首先恢復了鎮靜。但是,她還是滿臉緋紅,把信遞給我,我不敢不接,可往信筒丟信時,無意中瞥見此信是寫給德-夏呂斯先生的。
現在再回過頭來,繼續談首次赴親王夫人府上參加晚會時的情況。蓋爾芒特公爵夫婦領著我,急於離去,我便去向親王夫人告辭。不過,德-蓋爾芒特先生還是想親自與兄弟告別。德-絮希夫人站在一扇門下,不失時機地告訴公爵,說德-夏呂斯先生對她和對她兒子和藹可親。兄弟如此親熱待人,實屬平生第一回,這使巴贊深受感動,喚醒了那沉睡難以經久的骨肉之情。我們向親王夫人話別時,巴贊雖沒有特意向德-夏呂斯先生致謝,但執意向他表露了內心的一片深情,或許是實在難以自已,抑或是希望男爵牢記,像此晚的這般姿態,兄弟自然不會熟視無睹,就好比有人用糖果獎賞用後腿直立逗人的小狗,讓狗牢牢記住,只要用後腿直立,就可得到這般甜頭。「噯!小弟,」公爵攔住德-夏呂斯先生,深情地擁抱著他,說道,「從大哥面前走過,怎麼連小安也不道一聲。我見不到你了嘛,梅梅,你不知道這讓我多掛念。我翻過去的一些家信,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憐媽媽的信,那一封封信對你多麼溺愛啊。」「謝謝,巴贊。」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聲音哽咽,只要提到母親,他每每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之情。「你該下下決心,允許我在蓋爾芒特為你置幢房屋。」公爵繼續說。「看見兄弟倆這般親熱,真高興。」親王夫人對奧麗阿娜說。「啊!我覺得世上像這樣的兄弟找不出幾對。我日後一定邀請您和他來做客。」親王夫人向我許諾道,「您和他相處不錯吧?……唉,他們到底能有什麼說不完的話。」她聲音不安地添了一句,因為她實在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每看到德-蓋爾芒特先生與兄弟談論過去時的那份高興勁頭,她總不免產生幾分醋意,原因是只要涉及往昔的事情,德-蓋爾芒特先生往往有意避開妻子一點。她感到,當兄弟倆高高興興挨在一起,她再也難以抑制內心的好奇,迫不及待湊到他們身邊去時,他們對她的到來並不滿意。可這天夜晚,除了這一習慣產生的醋意之外,還平添了另一分妒心。原來,德-絮希夫人將實情告知了德-蓋爾芒特先生,說他兄弟如何如何親熱,希望他向兄弟致謝,同時,蓋爾芒特夫婦的忠實好友也認為應該把情況通報公爵夫人,說他們看見她丈夫的情婦與她丈夫的小弟單獨呆在一起,這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苦惱。「想一想過去我們在蓋爾芒特是多麼幸福。」公爵繼續對德-夏呂斯先生說,「要是你夏季來玩,我們又可以像過去一樣,歡樂地生活。你還記得古弗老爹嗎?」「帕斯卡爾為什麼攪得人心慌意亂?因為他被攪得心……心慌……意亂,」德-夏呂斯先生背誦道,彷彿還在回答老師的提問,「那帕斯卡爾為什麼被攪得心慌意亂?因為他攪得人心……心慌……意亂。」「『很好,您肯定會通過,準能得到好評,公爵夫人還會獎給您一部《漢語詞典》。』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的小梅梅!我還記得埃爾費-德-聖當給你帶回了一隻古色古香的大瓷花瓶,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你對中國是那麼熱愛,嚇唬我們要到那個國度去生活一輩子;那時,你就已經喜歡遠出闖蕩。啊!你這人非同一般。可以說無論對什麼東西,你的情趣向來與眾不同……」公爵最後這幾句話剛一出口,整個臉便頓時漲得像紅彤彤的太陽,因為他對兄弟的德行,至少對兄弟的名聲瞭若指掌。他過去從來沒有對兄弟提及這方面的事,現在不慎失言,似乎還與兄弟的名聲有關,就更感到尷尬了,而且愈是顯得尷尬,也就真的更為尷尬了。沉默片刻之後,公爵為了抹去最後那幾句話,說道:「誰知道,你過去也許愛著哪位中國女子,後來又愛上了一位位白膚女郎,惹她們喜歡,比如有那麼一位夫人,你今晚與她一起交談,讓她滿心喜悅。她對你心都醉了。」公爵本來打算不提德-絮希夫人,可剛才不慎說了不合時宜的話,弄得腦子混亂一片,慌忙中張口就拿近在眼前的女子為例,然而,不管她怎麼讓他動心,恰恰就不該在談話中提她。德-夏呂斯先生察覺到兄長滿臉通紅。誰都知道,要是罪犯聽到別人當面提及並不認為是他們所犯的罪行,他們總是力戒顯出侷促不安的樣子,即使有可能引火燒身,也還是覺得繼續交談為妥。
「我對此感到非常高興。」德-夏呂斯先生回答公爵說,「可我還是想回過頭來談談你方才說的那句話,我覺得你的話中肯極了。你說我的思想向來與眾不同,說得何其正確啊!你說我情趣特殊……」「不對。」德-蓋爾芒特否認道,他確實沒有說過這幾個字,或許也不相信弟弟會幹出這幾個字所意味的事情。抑或公爵自以為有權提一提男爵的古怪行為,讓他心裡不好受?不管怎麼說,男爵的那些古怪行為尚相當隱秘,說不清楚,決不會危及他目前的顯赫地位。再說,公爵感到弟弟的這一地位對他的情婦們也許有益,心想也該有所回報,表示幾分寬容;即使現在已經洞悉弟弟某一「非同一般」的私情,但由於希冀獲得弟弟的支持,且這一希望又交織著對往昔虔誠的回憶,德-蓋爾芒特先生也會熟視無睹,不予追究,需要時甚至會助一臂之力。「瞧您,巴贊;晚安,帕拉墨得斯。」公爵夫人又惱火,又好奇,實在再也憋不住了,開口說道,「要是您已經決定在此過夜,那我們最好還是留下吃夜宵。您都讓瑪麗和我整整站了半個小時了。」公爵意味深長地擁抱了弟弟之後,離開了他,我們三人一起走下親王夫人宮邸寬大的台階。
最上的幾級台階上,兩側立著一對對夫婦,等著馬車前來迎接。公爵夫人身體筆直,獨自站到台階的左側,身旁是她丈夫和我。她已經裹上提埃波洛式外套,領子緊扣著寶石扣環,周圍的男男女女貪婪地盯著她看,企圖出其不意,探察出她舉止優雅、美妙的奧秘所在。在德-蓋爾芒特夫人所處的同一級台階的另一側,德-拉加東夫人在等候著馬車。她早已絕望,恐怕永遠得不到表妹主動來訪,因此一見德-蓋爾芒特夫人,遂轉過身去,裝著沒有看見,以免留下笑柄,說表妹對她根本就不理睬。跟她站在一道的幾位先生自以為是,覺得應該跟她談談奧麗阿娜,德-拉加東夫人好不惱火:「我一點也不願見她。」她回答他們說,「況且,我剛才已經看見了她,她開始變老了;看樣子她也無能為力。巴贊親口這樣說過。哎呀!我呀,對此完全理解,她人不聰明,壞得全身流膿,舉止又粗俗不堪,她自己心裡明白,一旦人老珠黃,就再也沒有任何資本了。」
我早早把外套穿到了身上,由於當時天氣較熱,德-蓋爾芒特先生擔心等會兒天涼下來,與我一起下台階時,好生教訓了我一番。或多或少都受過迪邦盧大人教育的那一代王公貴族法語都講得十分糟糕(卡斯特蘭一家例外),公爵竟以如此語言表達其思想:「外出前,最好別穿衣,至少,一般論點如此。」那天出門時的整個情景至今歷歷在目,我彷彿又看到了德-薩岡親王,若無不可的話,我像是把他的肖像從畫框中搬到了這個台階上,那一回似乎是親王的最後一次上流社會聚會,我又清楚地看到了他脫帽向公爵夫人致意的姿態,他手戴潔白的手套,與飾孔上裝飾的梔子花相映成趣,只見他旋舞著手中的那頂大禮帽,動作十分誇張,旁人不勝驚訝,以為那準是一頂舊制度時流行的羽毛氈帽,在這位貴族的臉上,幾多祖宗的容貌從他那裡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再現。他在公爵夫人身旁雖然只停留了片刻,然而即使瞬息即逝,他的這番姿態也足以組成一幅活生生的畫卷,猶如一個歷史性的鏡頭。況且,他不久後就謝世了,在他生前,我就見過他這麼一面,對我來說,他已經完完全全成了一位歷史人物,至少是交際歷史的人物,因此,有時想起我認識的那一女一男竟是他的妹妹和侄子,真感到有點兒驚訝。
我們下台階時,一位婦人正往上面走,她一臉得體的倦態,看去只有四十來歲,儘管實際年齡要大些。此人是奧爾維裡埃親王夫人,傳說是帕爾馬公爵的私生女,她聲音甜美,稍帶剛勁有力的奧地利口音。她拾級而上,高大的身軀向前彎曲,只見她身著白底印花絲裙,頸掛沉甸甸的珠寶項鏈,任憑那撩人的胸脯一張一弛,疲乏無力地起伏晃蕩。她活像一匹國王的良種牝馬,搖著腦袋——也許是那串價值連城,重不堪負的珍珠項鏈象籠頭一樣套得她好不自在——左顧右盼,投去溫馨、誘人的目光,那藍藍的色彩因漸漸變淡而愈顯其柔美,每遇到離去的賓客,她差不多都友好地點頭致意。
「您來的可真是好時候,波萊特!」公爵夫人道。「哎,我遺憾極了!可實在沒有辦法脫身。」奧爾維裡埃親王夫人回答道,類似的答話,是她從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兒學來的,不過說起來聲音溫柔,其中又含有一點鏗鏘的條頓口音,平添了幾分自然的溫文爾雅和真摯動人的神韻。她像是在暗示生活之錯綜複雜,一言難盡,而不是顯得那麼庸俗,張口便提晚會的事,儘管她此時剛剛連續趕了幾場聚會。不過,她並非因為參加聚會而無法脫身,被迫姍姍來遲。多少年裡,蓋爾芒特親王曾禁止夫人邀請奧爾維裡埃夫人作客,禁令解除後,奧爾維裡埃夫人處事審慎,對親王府的邀請,只是差人送去名片,表示謝忱,以免給人造成迫不及待想去赴會的印象。以如此手段周旋了兩三年後,她才親自登門,但去得都很遲,像是剛剛看完戲才趕去赴會。這樣一來,她給自己披上了偽裝,似乎對晚會並不在乎,也不願拋頭露面,只不過來拜訪一下親王夫婦,而且僅僅出於好感,等到來客大都走後,才來看望他倆,她也由此「可以更好地享受與他倆相聚的樂趣」。
「奧麗阿娜可真是墮落到了極點。」德-加爾東夫人嘟嘟囔囔抱怨道,「我簡直不理解巴贊竟讓她跟德-奧爾維裡埃夫人搭腔。德-加拉東先生決不會允許我幹這等事。」可是,我卻認出了德-奧爾維裡埃夫人,她就是那位女子,在蓋爾芒特府邸附近向我投來遲緩、倦怠的目光,繼而轉過身去,在商店的玻璃櫥窗前流連往返。德-蓋爾芒特夫人給我作了介紹,德-奧爾維裡埃夫人嫵媚動人,既不過分親熱,又不那麼冷漠。她像對所有人一樣,用那溫柔的眼睛看了看我……然而,日後若能與她重逢,我恐怕再也得不到她這種分明在主動接近的表示。一個年輕人絕對領會不了某些女子——也包括某些男士——那種表示已經認出您來的特殊目光,非等到與您熟悉了,知道您也是他結識之人的朋友時,才能有所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