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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 (15)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關於夏呂斯村的這段思考,使我想起我和德-夏呂斯先生的約會時間快到,我該走了,我只顧聽德-蓋爾芒特先生談家系差點把和他弟弟的約會給忘了。但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仍在繼續。我想,說不定蓋爾芒特這個名字有朝一日也會像這樣除了地名其他什麼也不是,只有偶然在貢佈雷作停留的考古學家,才會在壞傢伙希爾貝1的彩繪大玻璃窗前,耐心聆聽戴奧多爾2的繼承人講演,或者閱讀本黨神甫的手冊。但是,一個高貴的名字只要沒有熄滅,聽這個名字的人就能沐浴它的光輝。毫無疑問,就某方面而言,這正是那些家庭顯赫的聲名帶來的好處:我們可以從今天出發,順著這些家族的足跡,追根溯源,瞭解到過去,乃至十四世紀以前發生的事,可以發現德-夏呂斯先生、阿格裡讓特親王或帕爾馬公主的子孫們撰寫的回憶錄和書簡,他們也許出身在平民家庭,但隔著一層黑幕,誰也看不清楚,如果借助一個名字的光輝,追溯以往,就能發現在這些或那些蓋爾芒特身上表現出來的某些神經質的特點、惡習和放蕩行為,是有其深刻的根源和悠久的歷史的。從病理學觀點看,他們和今天的德-夏呂斯先生、阿格裡讓特親王和帕爾馬公主可以說沒什麼兩樣,世世代代都引起他們通信人的不安和興趣,不管是帕拉蒂娜公主3和德-莫特維爾夫人4以前的還是利尼親王5以後的——

    1壞傢伙希爾貝是蓋爾芒特家族的祖先。

    2戴奧多爾是基督教史上幾位教皇的名字。

    3帕拉蒂娜公主(1652—1722),巴伐利亞公主,路易十四的兄弟奧爾良公爵的妻子,她的書信揭示了路易十四親政時的有趣的細節。

    4德-莫特維爾夫人(1621—1689),法國回憶錄作家。

    5利尼親王(1735—1814),十八世紀法國最有才華的人之一,著有軍事,文學等作品。

    此外,我對歷史的興趣不如對美學濃厚。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客人外貌毫無光彩,智力不是低下就是平庸,變成了現實中的人,因此,當我登門拜訪德-蓋爾芒特夫人,踩上門廳前的擦鞋墊的時候,並不覺得來到了美妙的名字世界的門口,反而覺得走到了這個世界的盡頭,可是,聽到德-蓋爾芒特先生列舉了那麼多名字,我又感到這些客人彷彿是脫離現實的人了。就拿阿格裡讓特親王來說,當我聽到他母親娘家姓達馬1,是莫代納2公爵的外孫女,他就立即擺脫不讓人認出他真相的外貌和談吐,就像擺脫一個與他日夜作伴的不穩定的化學物質一樣,去和不過有一些爵號的達馬家族和莫代納家族結合,形成一個更有誘惑力的組合體。每個名字,受到了另一個名字的吸引,即使我從沒想到和這個名字有什麼聯繫,它會離開它在我頭腦中佔據的暗淡無光、一成不變的位置,去和莫特馬爾家族、斯迪阿爾家族或波旁家族會合,和它們一起畫出有最佳效果和千變萬化色彩的系譜圖。就連蓋爾茫特這個名字也一樣,只要聽到它和那些曾斷了香火,復燃後火苗更旺的顯赫名字有聯繫,我就覺得它又得到一次新的充滿詩意的確認。我最多可以看到,在高傲的系譜樹幹上長出一個花蕾,開出一朵鮮花,那是某個賢明國王(如亨利四世)或傑出公主(如隆格維爾公爵夫人)的面孔。但我覺得,這些面孔和客人們的有所不同,沒有受到世俗偏見和平庸社交觀念的毒害,仍保留著美麗的圖案和閃爍不定的光澤,它們和名字一樣,色彩各異,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從蓋爾芒特家族系譜樹上脫落下來,不會用不熟悉的不透明的物質打攪那些不斷更迭的、五顏六色和半透明的花蕾。這些花蕾在玻璃樹側開放,正如耶穌的祖先在畫有熱塞樹3的古教堂彩繪大玻璃上開放一樣——

    1達馬家族是法國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長子繫在1423年斷嗣,幼子系有二十來個子系。

    2莫代納家族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3熱塞被看作是耶穌的祖先。在中世紀教堂的彩繪大玻璃窗上,常畫有熱塞樹,示意耶穌的家譜。族長熱塞仰天躺在地上,頭部(或胸部)長出一棵樹,每根樹枝代表耶穌的一個祖宗,樹頂盛開一朵花,聖母懷抱小耶穌坐在花中。

    我好幾次都想告退。我完全有理由這樣做,因為這次聚會由於我在場而變得毫無意義。然而,長期以來,我卻一直把這種聚會想像得無限美好,我想,若是我這個礙手礙腳的旁觀者不在場,聚會就會變得有意思了。至少,我一走,就沒有旁觀者,客人們就可以開秘密會議,舉行秘密儀式。他們聚集起來就是為了這個,顯然不是為了談論弗蘭茨-哈爾斯,或議論某某人小氣,不是為了用資產階級方式說長道短。他們盡說廢話,可能是因為我在場。看到這些美麗的貴婦由於我在場而四分五裂,身在聖日耳曼區獨一無二的沙龍,卻不能過聖日曼區神秘的生活,我感到非常內疚。我時刻都想告辭,但是,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都表現出高度的犧牲精神,竭力將我挽留,不讓我離開。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好幾個穿戴入時、滿身珠光寶氣的貴婦,懷著迫不及待、興高采烈的心情前來參加聚會,並沒因聚會的索然寡味而失望(由於我的過錯,這次聚會變得和在聖日耳曼區以外任何地方舉行的聚會毫無二致,正如巴爾貝克海灘和我們看慣了的城市毫無不同一樣)告辭時,依然興致勃勃、千遍地感謝德-蓋爾芒特夫人讓她們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好像我不在場的那些晚上,也沒有其他事可做。

    這些貴婦梳妝打扮,拒絕平民進入她們封閉的沙龍,難道就因為有這些聚餐?就為了這些聚餐?如果我不在場,難道也是這樣?有那麼一會兒,我產生了懷疑,但這樣未免太荒唐。理性使我清除了懷疑。況且,要是我不消除懷疑,那麼,蓋爾芒特這個名字還剩下什麼呢?離開貢佈雷以來,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已經降得夠低的了。

    此外,這些上流社會的貴婦很容易對另一個人,或者很希望使另一個人滿意。有幾個人我整個晚上才同她們說了兩、三句話,一想到她們說的話那樣愚蠢,我就臉紅,但是,她們離開客廳時,非要走到我跟前,對我說認識我非常高興,想等和德-蓋爾芒特夫人「會面」後「作一些安排」,向我暗示可能邀請我吃飯,說話時,用漂亮而溫柔的眼睛凝視我,挺起胸脯,使得胸前的蘭花豎了起來。

    這些貴婦中,沒有一個比帕爾馬公主先離開。公爵夫人竭力挽留我有兩個原因(當時我並不知道),其中一個就是帕爾馬公主沒有離開。公主殿下不走,別人是不能走的。當德-帕爾馬夫人起身告辭時,大家就像如釋負一般。女賓們象請求祝福似地向帕爾馬公主行屈膝禮,公主把她們扶起來,祝福似地在她們臉上吻一下,這就是說,她們可以穿大衣和喚奴僕了。於是,門口一片叫喊聲,彷彿在朗誦法國歷史上最顯赫的名字。帕爾馬公主怕德-蓋爾芒特夫人著涼,不讓她送到門廳,公爵乘勢說:「行了,奧麗阿娜,既然夫人不讓您送,那就別送了,別忘了醫生的囑咐。」

    「我覺得,帕爾馬公主和您一起吃飯感到很高興。」這種客套話我聽慣了。公爵穿過客廳,走到我跟前,對我說了這句話,神態慇勤親切,堅信不疑,就好像在給我頒發畢業證書,或請我吃花式點心。此刻,他似乎感到很高興,他的臉因此而暫時變得異常溫柔,我感到,這對他似乎是一種對人表示關懷的方式,他終身都會像履行輕鬆而受人尊敬的職務那樣履行這些義務,哪怕年老昏聵,也不會放棄。

    我正要走,只見帕爾馬公主的伴婦又返回客廳,因為她忘記帶走公爵夫人送給公主的來自蓋爾芒特城堡的奇妙非凡的石竹花了。伴婦滿臉緋紅,看樣子跑得很急,因為儘管公主對誰都很親切,但當僕人做了蠢事,她就沒有耐心了。因此,伴婦端起石竹花就跑,但是,當她從我跟前經過時,為了保持輕鬆和不順從的樣子,急沖沖對我說:「公主認為我遲到了,她想快點去,可又要石竹花。真是的!我又不是小鳥,我不能同時在好幾個地方嘛。」

    唉!我想走而沒走成的原因,除了不能比殿下先告辭外,還有另外一個:蓋爾芒特家的人,無論是腰纏萬貫的,還是瀕臨破產的,不僅善於使他們的朋友們得到物質享受,還善於使他們得到——正如我和羅貝-聖盧在一起時經常體會到的那樣——精神享受(這一點古弗瓦西埃家是做不到的),讓他們聽到娓娓動聽的談話,看到親切感人的動作,高雅的言談全靠豐富的內心世界提供。但豐富的內心世界在無所事事的社交生活中無用武之地,有時就會忘情地抒發,在一種短暫而更加不安的發洩中尋找消遣,如果這種發洩來自德-蓋爾芒特夫人,就會被看作是感情,因為她在和一個朋友的交往中,能得到一種令人陶醉的快樂,這絕不是官能快樂,卻和音樂使某些人產生的快樂相似。有時,她會從衣服上取下一朵花或一枚嵌有畫像的頸飾,送給一位客人,希望他多呆些時間,但仍感到憂傷,因為延長時間也儘是毫無意義的閒聊,不會使她產生和春天第一次暖流相似的(就給人留下疲倦和愁悶而言)神經質的興奮和短暫的激動。至於那位朋友,切莫過分相信公爵夫人的諾言。它們比他以往聽到的任何諾言更動聽,更令人陶醉,然而許諾者因為深深感到某一時刻的美好,便以常人所沒有的柔情和莊重,施展出百般嫵媚和慈愛,把這一時刻變成一部感人至深的傑作,但是過了這一時候,她就不會再給予施捨。她一時高興,就抒發感情,但激情一過,感情也就煙消雲散。她才智過人,能猜出你想聽什麼,專挑你愛聽的說,可是幾天後又會抓住你的笑柄,把你當作笑料,講給另一個正在和她一起分享這種極其短暫的「音樂時刻」的客人聽。

    在門廳裡,我喊僕人把我的橡膠雪靴拿給我。我怕下雪,就帶上了這雙靴子,事實上,已飄了幾片雪花,地面很快變得泥濘了。看到眾人揶揄的微笑,我才知道這雙靴子很不雅觀,因而感到很難為情;當我看到德-帕爾馬夫人尚未離開,正觀看我穿這雙美國橡膠雪靴時,我就更加無地自容了。公主向我走來。「唷,想得多周到,」她大聲說,「這鞋太實用了!您真聰明。夫人,我們也該買一雙,」她對她的伴婦說。於是,僕人們由譏笑轉為尊敬,賓客們熱情地擁在我身邊,問我是從哪裡弄到這雙絕妙的鞋子的。「有了這鞋,您什麼都不用怕了,即使是再下雪,即使是出遠門;不管春夏,還是秋冬,」

    公主對對我說。

    「噢!這一點,殿下儘管放心,」伴婦狡猾地插話,「不會再下雪了。」

    「您怎麼會知道,夫人?」善良的帕爾馬公主尖刻地發問。

    只有在她的伴婦說了蠢話時,她才會生氣。

    「我可以向殿下保證,不會再下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不可能再下了,已採取了必要措施:撒過鹽了。」

    頭腦簡單的伴婦沒有發覺公主在生氣,別人在樂,因為她不僅沒有住口,反而親切地微笑著對我說(儘管我一再否定我和絮利安-德-拉格拉維埃爾海軍上將有親戚關係):「況且,下雪又有什麼關係呢?先生在船上如走平地。龍生龍,鳳生鳳嘛。」

    德-蓋爾芒特先生送走帕爾馬公主後,拿起我的大衣,對我說:「我幫您套外套。」他在使用這個字眼時,甚至不再微笑了,因為最粗俗的表達方式,就因為其粗俗,就因為蓋爾芒特一家人的故作謙卑,已變得高雅無比了。

    激奮只會導致傷感,因為它不是自然產生的。當我終於離開蓋爾芒特府,坐在送我去德-夏呂斯先生家的馬車上時,我也產生了興奮的感覺,儘管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產生這種感覺的方式不一樣。前兩種興奮力可供我們任意選擇。一種發自我們內心,來自我們深刻的印象;另一種來自外部。前者自身就包含著一種快樂,那是生活帶給人的快樂。後者試圖把別人的興奮傳導給我們,它本身並不伴隨快樂,我們可以通過反作用,給它加進一種快樂,得到一種極其虛假的興奮,但很快就會變成煩悶和憂愁。這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上流社會中有那麼多人鬱鬱寡歡,悶悶不樂,經常處在煩躁不安的狀態中,甚至可能自殺。然而,當我坐車去德-夏呂斯先生家的路上,正被這第二種興奮折磨得坐立不安。這種興奮不是由我們切身感受引起的,和我從前幾次坐馬車產生的興奮完全不一樣:一次是在貢佈雷,我坐在貝斯比埃醫生的皮篷式雙輪車上,看見馬丹維爾教堂的鐘樓畫在夕陽上;還有一次是在巴爾貝克,我坐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四輪輕便馬車上,看見一條栽有綠樹的路,竭力想回憶起這條路使我模糊感覺到的一件往事。可是,在這第三輛馬車上,浮現在我腦海中的,是在蓋爾芒特夫人的餐桌上進行的我當時感到無聊透頂的談話,如德國親王對德皇,對布達將軍和英國軍隊的議論。剛才,我把它們塞進我內心的立體鏡中了,一旦我們不再是自己,一旦我們有了社交界人士的靈魂,只從別人那裡接受生命,那麼,我們就會通過這面立體鏡,把別人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突出出來,使它們變得輪廓分明。喝醉了酒的人會對侍候他的咖啡館侍者表現出好感,此刻我的心情和喝醉了酒毫無兩樣,儘管在吃晚飯時,我對那位非常熟悉威廉二世、大講其軼事趣聞的馮親王無甚好感,而現在我卻為能和他共進晚餐而感到幸福,認為他講的那些事詼諧幽默,妙趣橫生,想起他講的關於布達將軍的故事,想起他那濃重的德國口音,不禁放聲大笑,彷彿這笑聲對證實他講的故事滑稽可笑是必不可少的,就像有時候用雙手鼓掌可以增強內心的讚美一樣。就連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有些看法(例如她說弗蘭茨-哈爾斯的畫應該站在電車上看才有意思),當時我感到十分愚蠢,但在這面立體鏡後,卻變得生氣勃勃,深刻透徹。不過,我應該說,即使這種興奮旋踵即逝,卻不能說它絕對荒唐。對於有些人,平時我們也許不屑一顧,但不知哪天,我們會很高興認識他們,因為他們和我們喜歡的一個女孩子有來往,可以把我們介紹給她,這樣,他們就變得對我們有用和有趣味了,而這些在以前我們認為他們是絕對不可能有的;同樣,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關係我們可以肯定將來派不上用場。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哈爾斯的畫即使從電車上看也十分有趣,這句話是錯的,但卻包含著部分真理,日後對我很有用處。

    同樣,她為我引用的維克多-雨果的詩,應該承認,這是他脫胎換骨以前那個時期的作品,他還在演變中,還沒有發表他那別開生面、具有更複雜機件的作品。在這些早期詩作中,維克多-雨果還在思考,而不是象大自然那樣,僅僅滿足於引人思考。那時候,他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表達「思想」,和蓋爾芒特公爵對這個詞理解的意思幾乎一樣:德-蓋爾芒特先生常在蓋爾芒特城堡舉辦盛大宴會,賓客們在紀念簿上簽字後,總要再寫一條富有哲理和詩意的感想,他覺得這種做法太陳腐,太囉唆,就用懇求的語氣提醒後來的人:「簽上名字,親愛的朋友,不要寫思想!」然而,德-蓋爾芒特夫人恰恰喜歡雨果早期詩作中的這些「思想」,這在他的《歷代傳說》詩集中幾乎是沒有的,正如瓦格納的第二期作品中缺少「樂曲」和「旋律」一樣。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這種愛好不是絕無道理的。雨果的思想確實沁人心脾,儘管形式暫時還缺乏力度,但在思想周圍,已經凶湧澎湃著無數的詞彙和豐富的韻腳,這使它們獨具一格,和別人的詩,例如和高乃依的詩迥然不同。別人的詩不時地閃爍著樸素的浪漫主義思想,更能激動人心,但卻沒有深入生命的物質根源,沒有改變思想賴以存在的無意識的可籠統化的機體。因此,我從前那種只讀雨果後期詩集的做法是錯誤的。誠然,德-蓋爾芒特夫人只用了雨果前期詩作中的很少幾句詩來點綴她的談話。但是,正因為她孤立地引用一句詩,才使這句詩的吸引力大大增加。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餐桌上初次聽到或再次聽到的詩句,使那些琳琅滿目地鑲嵌著詩句的詩篇也變成了磁鐵,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把我的手拉向《東方集》和《暮歌集》。我的心變得焦慮不安,非要在兩天之內得到這本書不可。我詛咒弗朗索瓦絲的聽差不該把我那本《秋葉集》贈送給他的家鄉。我立即叫他去給我買了一本。我把這些詩集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只有當我突然發現德-蓋爾芒特夫人引用過的、沐浴在她所給予的光輝中的那些詩句時,我才得到安寧。和公爵夫人閒談,就好比從一個古城堡的藏書室裡汲取知識,雖然都是些古書,殘缺不全,沒有我們喜歡的書,也不能使人增長才智,但有時能為我們提供寶貴資料,甚至能讓我們看到一段我們聞所未聞的優美文章,以後,每當我們想起多虧那座美麗的城堡,我們才能知道這段文章時,會感到高興。我們會因為在那裡發現了巴爾扎克為《巴馬修道院》作的序言或未曾發表過的儒貝1的書信,而誇大我們在那裡度過的那種生活的價值,會由於一個晚上的意外收穫,而忘記那是輕薄無聊的生活。

    從這個觀點來看,即使這個貴族沙龍不是我想像中的沙龍,一上來就以它與其他沙龍的共性,而不是以它的特性使我感到震驚,但漸漸地,它的形象在我面前變得越來越清晰。貴族領主幾乎是唯一能像農民那樣向我們提供知識的人;他們的談話總點綴著土地、依然如故的城堡和古老的習俗,而對這一切,銀行家是一無所知的。即使一個渴望跟上時代的最溫和的貴族最終跟上了時代,但只要他回憶起他的童年,他的父母親、叔伯父或姑姨婆,就會把他同現在無人知道的一種生活聯繫在一起。今天如果有人死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在靈堂上一眼就會看出哪些做法違犯了慣例,儘管不會當面指出來。在葬禮上,當她看見有的女人撇開女人們應該參加的儀式,卻混在男人中間,就會感到不快。至於罩在靈柩外的黑紗,布洛克可能以為只有喪禮上才能看見,因為喪禮報告上寫著引棺索2,而德-蓋爾芒特先生卻記得小時候,在德-馬伊—內斯爾先生的婚禮上,看見新郎新娘頭上也蒙著黑紗。當聖盧賣掉珍貴的「系譜樹」——布永家族的舊畫像和路易十三的親筆信,買回卡裡埃3的畫和新式傢俱時,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卻因為受到一種狹隘的不完全是出於對藝術熱愛的情感驅使,保留了布爾4製作的對藝術家有著巨大吸引力的絕妙無雙的傢俱。同樣,一個文學家也會興致勃勃地聆聽他們的談話,會把他們當作活字典看待(餓漢不需要餓漢作伴),那些日益被人遺忘的表達方式,如聖約瑟勳章式綬章啦,被許願穿藍衣服的孩子5啦等等,只能在那些可愛的甘當歷史保管員的人那裡找到。一個作家在他們中間比在其他作家中間感受到更大的快樂,但這種快樂不是沒有危險的,因為這會使他相信,過去的事物具有一種魅力,可以原封不動地搬進作品中,這樣,作品也就成了死產兒,會使人感到厭倦,可他卻自我安慰說:「這很美,因為這是真實的東西,大家都是這樣講的。」此外,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貴族們都是用純正的法語交談,故而具有特殊的魅力。正因為如此,當公爵夫人聽到聖盧使用「梵蒂崗的」、「宇宙的」、「特爾斐城的」、「過分卓越的」這些別出心裁的表達方式時,完全有理由哈哈大笑,就像她看見聖盧從賓格6傢俱店買來新式傢俱時開懷大笑一樣——

    1儒貝(1754—1824),法國道學家,他的《書信集》以文體和思想的簡煉而著稱。

    2法語中,「棺罩」(一般是黑紗)和古代天主教婚禮上新郎新娘罩在頭上的「紗巾」是同一個字。引棺索是牽引靈柩的大繩,繫在棺罩的兩端。

    3卡裡埃(1849—1906),法國畫家。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

    4布爾(1642—1732),法國著名的木器匠,是國王和王室最重要的傢俱供貨人。

    5被許願穿藍衣服的孩子,即被許給聖母的孩子,可以得到聖母的保佑。

    6賓格(1838—1905),法國收藏家。是新藝術風格的鼓動者。

    不管怎樣,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聽到的那些故事對我來說是很新鮮的,和我在山楂樹前或在品嚐馬德萊娜甜點心時可能產生的感覺完全不同。它們暫時加入我的軀體,但僅僅是肉體上的佔有,似乎迫不及待地(群體地,而不是個體地)想離開我。我在馬車上焦躁不安,就像是古希臘的一個女預言家。我盼望有人請我吃飯,我就可以變成X親王或德-蓋爾芒特夫人,把那些故事講給他們聽。而現在,我躍躍欲試,微微顫動嘴唇,模糊不清地講著故事,思想被一股令人頭暈目眩的離心力拉走,我想把它拉回來,但白費力氣。儘管我大聲自言自語,以解無人同我說話之悶,但我仍然焦躁不安,如坐針氈,覺得獨自一人再無法承愛這些故事的壓力了,就在這種心情下,我按響了德-夏呂斯先生家的門鈴。一個僕人把我帶進客廳。我在等待的時候,心裡一直在自言自語,重複著我要對德-夏呂斯先生講的活,至於他要對我說什麼,我幾乎想都沒有想。我心神不安,因此根本沒有注意客廳的擺設。我多麼需要德-夏呂斯先生聽我講那些故事,因此當我想到主人也許已經睡覺,我也許得回家獨自平息這想說話的狂熱時,我頓然如冷水澆頭,嗒然若喪。因為我剛才發現我已等了二十五分鐘,人家可能把我忘了。可是,儘管我在客廳裡呆了很久,卻對它毫無印象,就知道它很大,暗綠色,有幾張畫像。渴望講話的想法不僅妨礙了聽,也妨礙了看,因此,對外界不作任何描寫,就是對內心狀態的最好描寫。我正要離開客廳,看能不能找到一個人,如若找不到,我就設法找到通往前廳的路,叫人給我開門:我剛站起來,在拼花地板上沒走幾步,就見一個僕人神色不安地走進來:「男爵先生一直有客人,」他對我說,「都是事先約好的,還有好幾個人在等他呢。我盡量讓他接見先生,我給秘書打過兩次電話了。」

    「不必麻煩了。我同男爵是事先約好的,但時間太晚了,既然他今晚上很忙,我改天再來。」

    「噢!不,先生別走,」男僕大聲說,「男爵先生會不高興的。我再去試試。」

    我想起曾聽人談起過德-夏呂斯先生的僕人,說他們對主子忠心耿耿。雖然不能完全說他和孔蒂親王一樣,不僅想討好部長,而且想討好僕人,但他卻善於把要僕人做事當作一種恩寵吩咐下去:晚上,僕人們聚集在他身邊,但離他有一段距離,他挨個兒地把他們掃視一遍,然後吩咐:「瓜涅,蠟燭!」或者「迪克雷,襯衣!」這時,其他僕人就會咕咕噥噥地退下去,對那個受到主人寵愛的幸運兒不勝羨慕。而那兩個僕人彼此憎恨,都想奪走對方所受的恩寵,如果男爵上樓比平時早,他們就找個諸如送信之類的借口上樓去,拿蠟燭的那個希望今晚上能拿襯衣,拿襯衣的那位希望能拿蠟燭。如果男爵對他們中的一個說了一句與差事無關的話,尤其象冬天在花園裡,如果他知道他的一個車伕患感冒,十分鐘後對他說:「把帽子戴上」,那麼,其他人就會嫉妒這個受寵的車伕,半個月都不同他說一句話。

    我又等了十分鐘,才被帶去見男爵先生。我被告知不能呆得很久,因為男爵先生剛把好幾個天前就約好的重要人物送走,已很疲勞。我心想,德-夏呂斯先生精心導演的這場戲,有點裝腔作勢,相反,他哥哥蓋爾芒特公爵卻於樸實之中見高貴。正想著,門打開了,我看見男爵穿著中國式睡衣,露著脖子,躺在一張長沙發椅上。與此同時,我吃驚地看到,在一張椅子上放著一頂有「八道閃光」的絲織禮帽,還有一件皮大衣,好像男爵出門剛回來。男僕退下了。我以為德-夏呂斯先生會站起來迎接我。誰知他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我。我走過去,向他問好,但他沒有同我握手,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甚至沒有請我拿椅子坐下。過了一會兒,我就像問一個缺乏教養的醫生那樣,問他有沒有必要讓我這樣老站著。我這樣問並無惡意,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憋著的那股怒氣似乎變得更明顯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習慣:當他在城裡或在鄉下的夏呂斯城堡設宴招待客人時,總喜歡模仿他國王:晚飯後躺在吸煙室的一張安樂椅上,讓他的客人站在他身邊。讓這個人給他遞火,向那個人敬一根雪茄,過了幾分鐘他才說:「喂,阿讓古爾,您坐呀,親愛的,拿一張椅子坐下,」等等。他堅持讓他的客人多站一會兒,無非是想向他們表示,沒有他的允許,他們不能坐下。「您坐到那張路易十四式椅子上去,」他以命令的口吻回答我,與其說在叫我坐下,不如說在強迫我離開他遠一些。我在離他不遠的一張安樂椅上坐下。「哼!這叫路易十四式椅子呀!虧您是一個有知識的年輕人,」他用嘲笑的口吻嚷道。我目瞪口呆,沒有動彈,既沒有像我應該做的那樣揚長而去,也沒有像他要我做的那樣換一張椅子。「先生,」他字斟句酌,說到最無禮的字眼時,欲擒故縱,把第一個輔音拉得很長,「我是在一個不願披露姓名者的懇求下屈尊同您約會的,這次談話將標誌著我們關係的結束。我不想瞞您,我原來是希望有更好的結局的。如果我對您說,我對您曾有好感,這也許有點歪曲詞義,出於自尊,是不應該說的,即使是對不知道這話的價值的人。但我相信,『厚愛』一詞用在這裡恰如其分,意思是進行最有效的保護,這正是我感覺到的,也是我想表達的。我回到巴黎後,甚至還在巴爾貝克的時候,就告訴過您,我是您可信賴的人。」我只記得在巴爾貝克同他分手時,他對我非常無禮,於是,我做了一個否定的手勢。「什麼!」他怒吼一聲,臉色變得刷白,抽搐著,和他平時的臉判若霄壤,就像在暴風雨的早晨,大海一改平日和藹可親的笑臉,噴射出無數粗蛇般的泡沫和口水一樣,「您說您沒有收到我要您記住我的信息?這幾乎是一種表露。在我托人捎給您的那本書上,您沒看見有什麼裝飾嗎?」

    「很漂亮的交織花體字,」我對他說。

    「嘿!」他輕蔑地回答,「現在的年輕人對我們國家的傑作很少瞭解。要是一個柏林青年不知道《女武神》,大家會怎麼看他?再說,您的眼睛是白長的,因為這部傑作,您對我說您讀了兩個小時。我看,您對花體字不見得比對傢俱的式樣更在行,不要申辯,您對式樣就是不在行嘛,」他狂怒地喊著,「您甚至不知道您坐的是什麼椅子。我讓您坐路易十四式安樂椅,您卻一屁股坐到了督政府式樣的烤火用的矮椅上。過兩天,您也許會把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膝蓋當馬桶呢。誰知道您要在上面幹什麼。同樣,您連貝戈特那本書的封面裝飾——巴爾貝克教堂刻有毋忘我花體字的過梁都沒有認出來。難道還有比更明白的方式對您說不要總忘記我嗎?」

    我凝視著德-夏呂斯先生。他的面孔雖然令人生厭,卻比他家裡任何人的面孔都漂亮,像是上了年歲的阿波羅。但是,從他惡毒的嘴裡,似乎隨時都會噴出橄欖色和黃膽色的液體。至於智慧,不能否定他見多識廣,他知道的許多東西是蓋爾芒特公爵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但是,不管他用怎樣的花言巧語掩飾心中的仇恨,人們感到這個人是會殺人的,或因為自尊心受到傷害,或因為愛情失意,或有怨恨,或是虐待成性,或是為了捉弄人,或是有一個不可消除的意念;他還會用邏輯和巧語證明自己殺人是正當行為,殺了人也比他的哥哥、嫂嫂,比其他許多人不知強多少倍。

    「是我向您邁出了第一步,」他繼續說,「就像委拉斯開茲1在《槍騎兵》這幅畫中畫的勝利者,向著最卑微的人走去。我什麼都有,而您卻一無所有。我做的是一個貴族應該做的事。我的行動是不是偉大,這是有目共睹的,可您卻置之不理。我們的宗教勸誡我們自己要耐心。對您那些可以說是無禮的行為,如果您可以對一個遠遠比您高貴的人無禮的話,我向來只付之一笑,我希望,我對您的耐心會無損於我的聲譽。不過,先生,現在談這一切,已不再有意義了。我對您進行了考驗,當代最傑出的人風趣地把這種考驗叫做態度的考驗,用無限的熱情考驗您的態度,他有充分理由說,這是最可怕的考驗,因為這是唯一能區分良莠的考驗。您沒有經受住,我不怪您,因為成功者寥寥無幾。不過,至少,我不希望您惡意中傷我,我希望我們將要進行的這最後一次談話能達到這個結果。」——

    1委拉斯開茲(1599—1660),西班牙畫家,一生創作大量的肖像畫、風俗畫和歷史畫。《槍騎兵》是他的代表作。

    我萬萬沒有想到,德-夏呂斯先生發怒,是因為有人在他面前說我講了他的壞話。我搜索記憶,怎麼也想不起我對誰談起過他。這純粹是哪個壞蛋無中生有。我向德-夏呂斯先生保證,我從沒有同別人談過他。「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過我和您有來往,我想,這總不至於使您生氣吧。」他輕蔑地微微一笑,把聲音升到最高音域,緩慢地發出最尖細、最無禮的音符:

    「唷!先生,」他極其緩慢地讓他的音調恢復了自然,彷彿對這個下行音階頗為陶醉似地說,「我認為,您供認自己說過同我有來往,是在和自己過不去。對一個能把奇朋代爾1式傢俱當成洛可可式椅子的人,我不指望他能講出非常準確的話,但我不認為,」他的聲音越來越充滿嘲諷的愛撫,竟使他嘴邊綻出迷人的微笑,「我不認為您會說或會相信我們之間有來往!至於您在別人面前炫耀,說有人把您介紹給我了,您同我談過話,和我有點認識,幾乎沒有請求,就獲准將來有一天成為我的被保護人,我覺得您講這些話倒是順理成章的,是聰明的——

    1奇朋代爾(1718—1779),英國制烏木傢俱的工匠。

    「您我之間年齡懸殊那樣大,我完全有理由說,這個介紹,這些談話,這個剛剛開始的關係,對您是一種幸福。當然,這話不該由我說,但我至少可以說,這對您不無好處,說您傻,絕不是因為您把這個好處講出去了,而是因為您沒能保住。我甚至還要說,」他突然不再疾言厲色,暫時換上了充滿憂傷的溫柔,我感到他就要哭了,「當您對我在巴黎向您提出的建議置之不理時,我竟不相信您會這樣,我覺得,您是個很有教養的人,出身在正派的資產階級家庭(只是在說這個形容詞時,他的聲音才微微帶點不禮貌的摩擦音,)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因此,我天真地認為,可能出了從未出過的差錯,信遺失了,或是地址寫錯了。我承認我是太天真了,可是,聖博納旺蒂爾1不是寧願相信牛會偷竊,卻不願相信他的兄弟會撒謊嗎?不過,這一切都已結束,既然您不感興趣,也就不必再談了。只是我覺得,就看我這把年紀,您也會給我寫信的(他的聲音真的哽咽了)。我為您設想了誘人的前途,但我一直沒對您說。您寧願不知道就拒絕,這是您的事。但是,正如我對您說的,信總是可以寫的吧。我要是您,我就會寫信,即使處在我的地位,我也會寫。正因為這樣,我更喜歡處在我的地位。我說『正因為這樣』,是因為我認為各種地位都是平等的,我對一個聰明的工人可能比對許多公爵更有好感。但是,我可以說,我寧願處在我的地位,因為我知道,您做的那種事,在我可以說是相當長的一生中,我從沒有做過。(他的頭朝著暗處,我看不見他的眼睛是否像他聲音讓人相信的那樣在落淚。)剛才我說了,我朝您邁出了一百步,可結果您後退了二百步。現在,該輪到我後退了。從今以後,我們互不認識。我要忘記您的名字,但要記住您的事例,等哪天,當我禁不住誘惑,相信人有良心,講禮貌,相信他們不會白白錯過一次絕無僅有的機會的時候,我會提醒自己別把他們抬得太高。以前您認識我的時候(因為現在不再是這樣了),如果您說您認識我,我只能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是在向我表示敬意,也就是說,我把這看作是令人愉快的事。不幸,您在其他地方和其他場合卻完全不是這樣說的。」——

    1聖博納旺蒂爾(1221—1274),意大利神學家,哲學家。

    「先生,我發誓,我從沒說過可能傷害您的話。」

    「誰跟您說我受傷害了?」他發出憤怒的吼叫,猛地從長沙發椅上坐起來,直到現在,他才算動了一下身子;他面容失色,唾沫四濺,臉部肌肉抽搐著,像是有無數條蛇在扭動;嗓門時而尖利,時而低沉,猶如震耳欲聾的狂風暴雨。(他平時說話就十分用勁,行人在外面經過,肯定會回頭張望,現在,他使的力氣比平時大一百倍,就像用樂隊而不是用鋼琴演奏一段強奏樂曲,聲音陡然會增加一百倍,還會變成最強音。德-夏呂斯先生在吼叫。)「您認為您能夠傷害我嗎?您難道不知道我是誰?您相信您那些狐群狗黨,五百個互相騎在身上的小娃娃從嘴裡吐出的毒汁能弄髒我高貴的腳趾頭嗎?」

    我本想讓德-夏呂斯先生相信我從沒說過,也沒聽見別人說過他的壞話,但他的話把我氣瘋了。我認為,他說這話是因為他太驕傲,至少部分可以歸因於驕傲。還有另外一個感情方面的原因,可當時我並不知道,因此不把它作為原因,我也就沒什麼罪過了。不過,不知道感情方面的原因,也應該回想起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講話,把精神有點錯亂作為第二個原因吧。但我當時壓根兒就沒往這方面想。在我看來,他只有驕傲,而我只有憤怒。當他停止咆哮,鄭重地談他的高貴的腳趾頭的時候(他還撇了撇嘴,以示他對那些褻瀆他的卑微小人的極度厭惡),我再也遏制不住滿腔怒火了。我想打人,想摔東西發洩怒氣,但我還剩下一點辨別力,我不得不尊重一個年紀比我大許多的長者,甚至對他身邊的德國瓷器,也由於它們具有珍貴的藝術價值,而不敢妄加損壞,於是我撲向男爵那頂新的禮帽,把它扔到地上拚命踩踏,想把它四分五裂。我扯下帽裡,把冠冕撕成兩半。德-夏呂斯先生仍在大叫大罵,我連聽都不聽,穿過房間,準備離去。我打開了房門。沒想到門兩旁站著兩個僕人,我驚得目瞪口呆。看見我開門,他們裝出要去做事路過這裡的樣子,不急不忙地走開了。(就在那天,我知道他們的名字,一個叫比尼埃,另一個叫夏梅勒。)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們用懶洋洋的步態向我作出的解釋。這個解釋是不足信的,另外三個解釋恐怕更不足信了:一是男爵接待客人有時需要幫助,(那又是為什麼呢?)認為需要在附近設一個「急救站」;二是他們受好奇心驅使前來偷聽,沒想到我會那樣快就出來;第三,德-夏呂斯先生對我大發雷霆是有預謀的,是在演戲,是他讓他們來偷聽的,一方面他們喜歡熱鬧,另一方面,也許大家都能從中得到好處。

    我動怒沒有使男爵消氣,我拂袖而去倒像使他心痛欲裂。他喊我回去,讓僕人叫我回去,最後,他疾步追我到前廳,擋在門口不讓我出去,全然忘記了一分鐘前,當他在談論他的「高貴腳趾頭」的時候,還在我面前大擺其神聖不可侵犯的威風。「行了,」他對我說,「別孩子氣了,進來呆一會兒。愛得深,就責得嚴。如果說剛才我嚴厲地懲罰您,那是因為我愛您愛得深。」我的怒氣已經消失,我沒有計較男爵說的「懲罰」二字,跟著他進去了。他叫來一個僕人,毫無自尊地讓他把帽子的碎片撿走,又拿來了一頂。

    「如果您願意告訴我可恥地誣蔑我的人,先生,」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那我就留下來聽一聽,我要戳穿這個騙子的謊言。」

    「您不知道是誰?難道您忘記您說的話了?您以為向我通風報信的人不會要我發誓保守秘密嗎?您相信我會不履行諾言?」

    「先生,您真的不能告訴我?」我作了最後一次努力,想回憶起我可能同誰談過德-夏呂斯先生,但一個也沒有想起來。

    「我不是對您說過我要替告密的人保密嗎?」他用一種令人厭煩的聲音說,「我看您不僅愛誹謗人,還愛枉費口舌地打破砂鍋問到底。至少您也應該放聰明些,好好利用這最後一次會面,說一些有用的話嘛。」

    「先生,」我邊走開,邊回答,「您侮辱我。我是看您年紀比我大幾倍的份上,才不跟您計較的。一老一少,地位不平等嘛。另外,我也沒法說服您,我已向您發過誓了,我什麼也沒說過。」

    「那麼是我在撒謊!」他嚷道,聲音十分可怕,邊嚷邊向前一蹦,蹦到了離我只有兩步遠的地方。

    「他們把您騙了。」

    這時,他換一種溫柔、深情而憂鬱的聲調(就像演奏交響樂時,樂曲一個接一個沒有間隙,第一個似雷電轟鳴,接下來是親切而淳樸的戲謔曲),對我說:「這很可能。一句話經人重複後,一般都會走樣。說到底,還是您的錯,您沒有利用我向您提供的機會來看我,沒有通過坦率的能創造信任的日常交談,給我打一支唯一的、有特效的預防針,使我能識破把您指控為叛徒的一句話。那句話是真是假,反正木已成舟。它給我的印象再也不能消除。甚至我連愛得深,責得嚴這句話也不能說了,因為我狠狠地責備了您,但我已不再愛您。」他一面說,一面強迫我坐下,搖了搖鈴,另一個僕人走進來。「拿點喝的來,另外,叫人備好車。」我說我不渴,時候已經不早,況且我有車。「有人大概給您付了車錢,讓車走了,」他對我說,「您就別管了。我讓人備車把您送回去……如果您擔心太晚……我有房間,您可以住在這裡……」我說,我母親會擔憂的。「確實,那句話是真是假,反正木已成舟。我對您的好感開花開得太早,就像您在巴爾貝克富有詩意地同我談起過的那些蘋果樹,經不住初寒的摧殘。」即便是德-夏呂斯先生對我的好感完好無損,他也只能做到這樣,因為他嘴上說同我鬧翻了,卻硬要把我留下來,給我拿喝的,要我住下來,備車將我送回去。他似乎害怕同我分離,害怕孤獨,這種略帶憂慮的害怕心理,一小時以前,當他的嫂子,他的本家堂姐妹德-蓋爾芒特夫人挽留我時,也曾有過。他們都對我產生了一時的興趣,都想方設法多留我一分鐘。

    「可惜,」他又說,「我沒有本事叫摧毀了的花復開。我對您的好感已經枯萎,不會再復生。我一直覺得自己有點像維克多-雨果詩中的布斯:

    我是鰥夫,孤獨無依,日暮途窮。

    我和他一起又穿過綠色大客廳。我隨口對他說,我覺得客廳很美。「是嗎?」他回答,「應該確確實實地愛一樣東西。細木護壁板出自巴加1之手。您看,它們是用來和博韋的椅子和蝸形腿狹台配套的,這很可愛。您注意沒有,它們有著相同的裝飾圖案。只有盧浮宮和德-安尼斯達爾先生家裡有這樣配套的傢俱。我剛決定要搬到這條街來往,馬上就找到了希梅2的一個舊公館。此人過去誰也沒有見過,他只是為我才到這裡來了一次。總而言之,這裡很好。也許可以更好些,但夠不錯的了。有許多漂亮的東西,對吧?有我曾伯父波蘭王和親王的肖像,是米尼亞3畫的。咳!我跟您說這些幹什麼,您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因為您在客廳裡等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噢!那他們帶您去藍廳了,」他說,神態看上去蠻橫無禮——因為我顯得不感興趣,或者說高人一等——因為他事先沒問我是在哪裡等候的。「瞧!在這間屋子裡,陳放著伊麗莎白夫人4、朗貝爾公主5和王后6戴過的全部帽子。您對這不感興趣,就像沒有看見似的。您的視神經大概出毛病了。如果您對這種類型的美感些興趣就好了,這裡有透納7的一幅彩虹,它開始在倫勃朗的這兩幅畫中間發光了,這象徵著我們的和解。您聽:貝多芬也來和他會合了。」果然,傳來了《田園交響樂》第三聲部開頭的和弦,《暴風雨後的歡樂》。樂師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彈奏,可能在二樓。我傻乎乎地問他,怎麼會有這樣的巧事,樂師是誰?「噯!誰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這是看不見的音樂。很美,是不是?」他語氣有點蠻橫地對我說。「可是您一點也不感興趣,就像魚見到蘋果一樣。您還是想回去?就不怕貝多芬和我?您對您自己作了判決,」當我要告辭時,他深情而憂鬱地對我說。「原諒我不能像應該做的那樣送您回家。既然我不再想見到您,和您再多呆五分鐘也就沒什麼意思了。我有許多事要做,但我已感到很累。」可是,當他發現夜色很美,又說:「噯!不,我也上車。月光太美了,把您送回家後,我要到布洛尼林園賞月去。您怎麼不知道刮刮鬍子,上別人家去吃飯,還留著幾根毛毛,」他對我說,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夾住我的下巴,指頭像是被吸住似的,猶豫了一下,就像理髮師那樣,沿著我的臉頰,一直摸到耳朵根。「要是能和您一起在林園裡觀賞這『藍色的月光』,那該多好啊!」他突然地,像是不由自主地用一種溫柔的語氣對我說,接著,臉上出現了憂鬱的神態:「因為,不管怎麼說,您是很討人喜歡的,您可以比任何人更討人喜歡,」他一邊親切地撫摸我的肩膀,一邊說。「應該說,以前我覺得您毫無價值。」按說我應該認為他現在仍然是這樣看我的,只要想一想半小時前他同我講話時的憤怒樣子就行了。但我感到,他此刻態度很誠懇,他的善良戰勝了那種我認為是驕傲和敏感得幾乎發狂的精神狀態。我們已走到馬車跟前了,他還是在不停地說著。「好吧,」他突然對我說,「我們上車,五分鐘就可以到您家。那時,我將和您道晚安,至此,我們的關係也就永遠結束了。既然我們就要分道揚鑣,還是好說好散,就像音樂那樣,彈出一曲完美的和弦。」德-夏呂斯先生儘管一再鄭重表示我們以後不再見面,但我敢保證,倘若我們還能見面,他是不會不高興的,因為他不願意馬上被我忘記,也害怕給我造成痛苦。我這個想法是正確的,因為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喔!對了,我把一件重要的事忘了。為了紀念您的外祖母,我讓人給您搞了一本德-塞維尼夫人書簡精裝珍本。這樣,這次會面就不是最後一次了。複雜的事不是一天所能解決的,只要想一想這個道理,我們就能得到安慰。您看,維也納會議不是開了很長時間嗎?」——

    1巴加(1639—1709),法國雕刻家。

    2希梅(1808—1886),比利時外交官,曾在巴黎任比利時全權公使。

    3米尼亞(1610—1695),法國畫家,尤其擅長肖像畫。

    4伊麗莎白夫人(1764—1794),法王路易十六的姐姐。

    5朗貝爾公主是路易十六的妻子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后的好朋友。

    6王后是指路易十六的妻子瑪麗—安托瓦內特。

    7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擅長水彩畫和油畫。

    「不用麻煩您,我可以找到,」我客氣地說。

    「住嘴,小傻瓜,」他憤怒地回答,「別這樣傻乎乎的,把我有可能接見您(我不說一定,也許派一個僕人把書送給您)看作一件小事。」

    他恢復了鎮靜:「我不想用這些話同您分手。我不想要不協和和弦,讓我們在永久的沉默前,彈奏一個屬音和弦吧。」其實,他是怕自己神經吃不消,才不願意剛吵完架,剛說了那麼多尖酸刻薄話就立即回家去。「您是不想去林園的,」他用肯定的、而不是提問的語氣說,我覺得,他用肯定語氣不是不想要我去,而是怕遭拒絕而下不了台。「噯!您瞧,」他仍拖長了音說,「現在,正如惠斯勒所說的,恰是市民回家的時候(他大概想觸動我的自尊心),觀賞夜景正合適。您恐怕不知道惠斯勒是誰吧。」我改變話題,問他耶拿夫人是不是很聰明,夏呂斯先生沒等我把話說完,就用我從沒見他用過的最輕蔑的語氣說:

    「啊!先生,您這裡提到了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貴族分類法。在塔希提可能有一種貴族,但我承認我不瞭解他們。然而,無巧不成書,您提到的那個名字幾天前在我耳邊響起過。有人問我願不願意屈尊和年輕的瓜斯達拉公爵認識。這個要求使我感到吃驚,因為瓜斯達拉公爵無需讓人引見,他是我的表弟,我們早就認識了,他是帕爾馬公主的兒子。作為有教養的年輕的親戚,他每年元旦總要來看望我。經過瞭解,原來,這個瓜斯達拉公爵不是我那位親戚,而是您感興趣的那個女人的兒子。因為根本就不存在叫這個名字的公主,我猜想,她也許是一個露宿在耶拿橋下的窮苦婦女,富有詩意地把自己封為耶拿公主,就像有人封自己為巴蒂尼奧勒或鋼鐵大王一樣。可是我錯了。這是一個很有錢的女人,在一次展覽會上,她那些漂亮非凡的傢俱使我讚歎不絕,它們貨真價實,比主人的名字要高貴的多。至於那位所謂的瓜斯達拉公爵,可能是我秘書的經紀人,他的爵號大概是花錢買來的。什麼東西不能花錢買?可是我錯了,原來是皇帝一時高興,把他恰恰無權處置的一個爵號分給了這些人。這也許能證明他的力量,或他的無知,或他的狡猾,我尤其覺得,他用這種方式同這些身不由己的爵位竊取者開了一次不無惡意的玩笑。但是,關於這一切,我不可能給您作充分的解釋,我只瞭解聖日耳曼區的事,如果您最終能找到一個引見人,您會發現,古弗瓦西埃一家和加拉東一家有不少像是特意從巴爾扎克小說中搜羅來的惡人,供人消遣的老太婆。當然,這一切和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威信毫不相關,但是,沒有我,沒有我的開門咒,她的住所您是進不去的。」

    「先生,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邸的確很漂亮。」

    「-!不是很漂亮,而是再沒有比這更漂亮的了,然而,卻比不上親王夫人漂亮。」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比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還要漂亮嗎?」

    「啊!她們倆是很難作比較的。(值得注意的是,上流社會人士,一旦有了一點想像力,就會按照他們的好惡,把那些地位似乎最牢固、最優越的人要麼捧上天,要麼踩在腳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他不稱呼她奧麗阿娜,可能想把我同她的距離拉得更遠)和藹可親,雍容華貴,這是您難以想像的。但她的表妹是無法作比較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形象正是巴黎中央菜市場的賣菜婦對梅特涅親王夫人1所想像的形象。但是,梅特涅親王夫人以為是她使瓦格納名揚四海的,因為她認識維克多-莫雷爾2然而,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更確切地說,她的母親卻認識瓦格納本人,這是很有誘惑力的,還不算她長得美麗非凡。僅愛絲苔爾花園就夠人看的了!」——

    1梅特涅親王夫人(1836—1921),奧地利帝國外交大臣和首相梅特涅(1773—1859)的孫媳婦,很有才華,為後世留下兩卷回憶錄。

    2維克多-莫雷爾(1848—1923),法國歌劇演員。

    「能不能去參觀?」

    「不能,要有邀請才行,但她誰也不邀請,除非我出面。」

    然而,他拋出誘餌後隨即就收回了,他把手遞給我,因為我到家了。

    「我的任務完成了,先生。不過,我還要囉唆幾句。以後也許還會有人像我這樣對您表示好感,希望您從現在這件事上吸取教訓。不要對這種表示置若罔聞。人與人之間的好感是十分寶貴的。在生活中,這種感情光靠一個人是不行的,因為有些東西不是說一個人想求就能求來,想要就能得到,想做就能做成,想學就能學會的,但是好幾個人在一起就能成功。當然,不像巴爾扎克小說中所說的那樣要十三個人,或《三劍客》中所說的要四個人。再見了。」

    他大概很疲勞,不再想去林園賞月了,因為他要我對車伕說送他回家去。可他馬上又做了一個動作,似乎想改口,但我已把他的命令傳給了車伕,為了不耽擱更多的時間,我已經按響了門鈴,根本不再想給德-夏呂斯先生講德國皇帝和布達將軍的故事了,剛才它們纏得我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可現在已被德-夏呂斯先生對我那種出乎意外的令人震驚的接待趕得無影無蹤。

    回到家裡,我看見我的辦公桌上有封信,是弗朗索瓦絲的年輕聽差寫給他的一個朋友的,他忘記拿走了。我母親不在家的這幾天,他變得毫無顧忌,但我的行為更應該受到譴責,因為我把他這封攤在桌上的沒有信封的信讀了,唯一的借口是,信放在桌子上好像就是要讓我讀的:

    親愛的朋友和表兄:

    我希望你的身體一直安康,你全家的身體也安康,尤其是我的小教子約瑟夫,我尚未有幸認識他,但他是我的教子,我愛他甚於愛你們大家,這些心中的聖物也會有灰塵,不要舉手打他們的聖體。況且親愛的朋友和表兄誰對你說明天你和你親愛的妻子我的表嫂瑪麗,你們不會像綁在桅桿頂上的水手那樣被扔進大海裡呢,因為生活不過是一個漆黑的深淵。親愛的朋友我要對你說我現在主要的消遣是詩歌,我肯定你會大吃一驚,我現在對詩愛不釋手,因為要消磨時間。所以親愛的朋友如果說我還沒有回你的信你不要感到過分意外,如果你不肯原諒那就忘了這事吧。正如你知道的,夫人的母親去世了,她受的痛苦難以言表,她夠累的因為她一連看了三個醫生。出殯那天是一個美好的日子,因為先生所有的熟人都來了,還來了好幾個部長。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公墓,這會使你們村裡人大開眼界,因為米許大娘死了肯定不會這樣。因此我的一生只會是長久的哭泣。我剛學會騎摩托,常騎著它消磨時間。如果我駕著摩托飛到愛科爾,我親愛的朋友們你們會說什麼呢?但在這個問題上我也不會更保守秘密,因為我感到沉醉在不幸中,這會使人失去理智,我常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和一些你在我們閉塞的家鄉從沒聽說過他們名字的人來往。因此,我很樂意給你們寄拉辛、維克多-雨果的書,寄謝內多雷、阿爾弗雷德-德-繆塞的文選,因為我想使生我養我的家鄉擺脫愚昧無知,愚昧必然會導致犯罪。我不再看到有什麼要對你講的了,我就像經過長途旅行而精疲力竭的鵜鶘向你向你的妻子向我的教子和你的玫瑰妹妹致以崇高的敬意。但願人們不要議論她:正如維克多-雨果、阿維爾和阿爾弗雷-德-繆塞所說的,她作為玫瑰,不過象玫瑰那樣生活罷了。所有這些偉大的天才因為說了這些話也像貞德那樣被放在柴堆上燒死了。盼望你的回信,請接受一位兄弟貝裡戈-約瑟夫的吻。

    任何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生活都對我們具有強烈的吸引力,明知幻想會破滅,我們仍會想入非非。德-夏呂斯先生同我講的許多事情,大大激發了我的想像力,使我忘記了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裡看到的令人大失所望的現實(無論是地名還是人名),把我的想像引導到她的表妹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身上。況且,如果說德-夏呂斯先生使我一段時間蒙受欺騙,相信上流社會人士具有價值,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各各不同,那是因為他自己也弄錯了。造成這種情況,也許得歸因於他整天無所事事,既不寫也不畫,甚至連讀書也是粗枝大葉,走馬觀花。但他比上流社會的人高明幾倍,因此,如果說他從他們和他們的表演中汲取談話內容的話,可他們卻並不能聽懂他的話。他是以藝術家的身份說話,最多只能分析出他們虛假的魅力。他的分析僅僅對藝術家有用,他和藝術家的關係猶如馴鹿和愛斯基摩人的關係:這種珍貴動物,為他們啃荒涼岩石上的地衣和苔蘚,這些植物,北極居民自己發現不了,也不知道派什麼用場,但是經馴鹿消化後,它們就成了北極居民可消化的食物。

    此外,我還要補充一點:德-夏呂斯先生為上流社會所描繪的圖畫顯得生機勃勃,因為強烈的仇恨和真誠的好感混雜在一起,他對年輕人尤其仇恨,但對有些女人卻很崇拜。

    即使德-夏呂斯先生把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放在他所崇拜的女人之首,即使他把他堂弟媳的府邸說成是神秘莫測的不可接近的阿拉丁宮,這也不足以解釋我在接到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請帖時的驚愕。這件事發生在我去公爵夫人家吃飯後的兩個月。那天,公爵夫人到戛納去了。當我打開一張外表看來普普通通的信封,看到請柬上印著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巴伐利亞女公爵某日在家,恭候大駕光臨的字樣時,我驚得目瞪口呆,但我馬上擔心有人在搞惡作劇,想叫我到一個沒有邀請我的府上去作客,而被扔出門外。誠然,從社交觀點看,被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邀請與被允許到公爵夫人家中吃飯,兩者相比,後者難度更大。雖然我對紋章學所知甚微,但我僅有的那些知識告訴我,親王沒有公爵高貴。再說,我心想,上流社會女士的智商再高,也不可能像德-夏呂斯先生所說的那樣,和她同類的智商有質的不同。但是,我的想像力給我描繪的不是我所知道的,而是它所看見的,也就是名字向它展現的東西,正如埃爾斯蒂爾在突出一種誘視效果時,會忽視物理的基本概念,儘管他能夠駕馭這些概念。然而,就是在我不認識公爵夫人的時候,蓋爾芒特這個名字一旦加上親王夫人這個爵號,也總向我展示出完全不同的東西,正如一個音符,一種顏色或一個數量,受到明暗變化、數學「符號」或美學「符號」的影響後,會發生深刻的變化一樣。蓋爾芒特名字加上親王夫人爵號後,就成為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時代回憶錄中的名字;我把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邸想像成經常有隆格維爾公爵夫人和大孔代出入,有這些人物在場,踏入親王夫人的門檻對我來說難如登天。

    這些人儘管經過放大鏡放大,大家對他們有著各種不同的主觀看法(我以後還要提到),但他們總有一些客觀的東西,因而也就顯示出了不同。

    況且,怎麼能不是這樣呢?我們經常接觸的人同我們夢幻中的樣子相差甚遠,然而,卻和我們在名人回憶錄和書信中所看到的,我們渴望認識的人一模一要。那位和我們共進晚餐的無足輕重的老人,卻是我們在一本描寫七○年戰爭1的書中看到的人物,我們以激動的心情拜讀了他給腓特烈—查理親王2寫的充滿了自豪感的信,吃飯時我們覺得趣味索然,那是因為想像沒有和我們在一起;看書時感到其樂無窮,那是因為有想像為我們作伴。其實卻是同一個人。我們希望自己曾和德-蓬帕杜爾夫人3相識,因為她熱情地保護了文藝,但當我們有可能和她在一起時,會感到興致索然,味同嚼蠟,彷彿來到了當代的愛捷麗4身旁,覺得她實在平庸,也許以後再也不想見到她。儘管如此,仍會有所不同。人對人的態度不會千篇一律,即使他們對我們可以說是一樣的友好,但最終會顯示出起抵銷作用的差異。我剛認識德-蒙莫朗西夫人那會兒,她喜歡同我談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但是,當我需要她助我一臂之力時,她會毫不吝嗇地、十分有效地用她的影響來幫我的忙。要是換了德-蓋爾芒特夫人,情況就不一樣。德-蓋爾芒特夫人也許從來沒想使我不愉快,從來只說我的好話,對我客客氣氣,彬彬有禮(禮貌是蓋爾芒特家族豐富的精神生活),但是,一旦我要求她辦一件小事,她決不會為滿足我的需要而前進半步,就像在有些城堡中,你可以使用一輛汽車,使喚一個僕人,卻不能得到一杯蘋果酒,因為這沒有列入儀式安排中。究竟誰是我真正的朋友?是德-蒙莫朗西夫人,還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前者以傷害我為樂,但卻隨時準備為我效勞;後者看到有人傷害我會很痛苦,但卻決不會幫我一丁點兒忙。此外,有人說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盡談些無聊的事,而她的堂弟媳儘管才智平平,卻盡講有趣的東西。才智的形式多種多樣,彼此對立,這在文學界是這樣,在上流社會也是這樣,因此,不只是波德萊爾和梅裡美才有權互相蔑視。正因為如此,每個人都有自己嚴密和專橫的目光、語言及行為體系,當我們和別人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比別人高明。德-蓋爾芒特夫人說的話,就像是一條從她那一類才智演繹過來的定理,我認為是人們唯一應該說的話。當她對我說,德-蒙莫朗西夫人向一切不懂的東西敞開思想,實在愚蠢時,或者,當她知道德-蒙莫朗西夫人幹了什麼壞事而對我說:「這就是您所說的好女人,可我說她是壞女人」時,我是從心底裡贊成她的看法的。但是,當我離開德-蓋爾芒特夫人,當另一個女人和我並起並坐,把公爵夫人貶得一錢不值,對我說:「其實奧麗阿娜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興趣」,甚至說(要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場,這似乎令人難以置信,因為她本人的聲明恰恰相反):「奧麗阿娜迷戀社交生活」時,那種專橫的現實,即德-蓋爾芒特夫人說的話絕對正確的現實就會土崩瓦解,那盞已經像普通記憶那樣遙遠的使晨曦變得慘淡無光的明燈就會消失。既然任何數學都不能把德-阿巴雄夫人和德-蒙邦西埃夫人化成齊次量,因此,如果有人問我,她們倆誰更高明,我當然無法回答——

    1指1870年到1871年的普法戰爭。

    2腓特烈—查理親王(1775—1828),普魯士陸軍元帥。殘忍而凶暴。

    3蓬帕杜爾夫人(1721—1769),路易十五情婦,對當時的文藝起過重要的保護作用。

    4愛捷麗是羅馬神話中的泉水仙女,曾啟示過羅馬王努瑪。現在常用作「女幕僚、女謀士」解釋。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沙龍有許多特點,然而,大家談論最多的是它的排他性,這部分歸因於親王夫人的王族出身,但尤其歸因於蓋爾芒特親王頑固不化的貴族偏見(公爵和公爵夫人在我面前從不放過對他的偏見冷嘲熱諷),因此,我認為親王是絕對不可能邀請我的,他眼裡只有殿下和公爵,吃飯時他總要大發脾氣,因為他在餐桌上的位置不是他在路易十四時代可能享受的位置,他在歷史和系譜學方面知識淵博,只有他才懂得這些禮節,就因為這個,許多上流社會人士在決斷公爵夫婦和親王夫婦之間的不同時,常常站在公爵夫婦一邊。我常聽人說,公爵和公爵夫人是新派人物,非常聰明,不像其他人,只關心貴族世家有多少支系,他們的沙龍比他們堂弟的沙龍要先進三百年。現在我凝視手中的請柬,回想起人們對我說的那些話,不由得一陣顫慄,我想很可能是有人要愚弄我而給我這張請柬的。

    要是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沒有去戛納,我還可以通過他們弄清楚請柬的真假。我原以為上流社會人士不可能像我這樣會產生懷疑,其實不然,他們也會懷疑,因此,一個作家,即使是屬於上流社會的作家,為了客觀地、有區別地描繪各個階層,應該把這種感覺寫出來。最近我讀了一本引人入勝的回憶錄,發現其中有一個描寫懷疑的段落同我收到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請柬時的心情十分相似。「我和喬治(也可能是埃利,我手頭沒有書,無法核對)渴望加入德萊塞夫人的沙龍,因為願望太強烈,當我們收到她的請柬時,我們倆都認為有必要謹慎從事,應該設法搞清楚是不是有人同我們開玩笑。」然而,敘述者不是別人,正是奧松維爾伯爵(其妻是布洛伊公爵的女兒),另一個「也」想查清楚是否是一個騙局的青年,如果叫喬治,那就是德-阿古爾先生,若叫埃利那就是夏萊親王,他們是德-奧松維爾先生兩個形影不離的朋友。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舉行晚會的那天,我得知公爵和公爵夫人已於前一天返回巴黎,我決定上午去看望他們。但他們一大早就出門了,還沒有回來。我先在一間小屋裡窺視他們的馬車回沒回來。我原以為這是一個極好的瞭望台,誰知選錯了地方。在這裡幾乎看不見我們的院子,但可以遠遠望見另外幾個院子,這對我雖然沒有用處,但卻暫時為我提供了消遣。像這樣同時能了望好幾所房屋,使畫家流戀忘返的視點不只在威尼斯能找到,在巴黎也不少見。我把巴黎比作威尼斯並不是信口開河。巴黎某些貧窮街區能使人聯想到威尼斯的貧窮街區:清晨,高高聳立、張開大嘴的煙囪被燦爛的陽光塗上了一層最艷的玫瑰色和最嫩的粉紅色;這些凌駕於房屋之上的煙囪組成了一個空中花園,色彩細膩多變,猶如德爾夫特市或哈勒姆市1的一個鬱金香愛好者開闢的空中花園。此外,那些房屋彼此距離很近,窗子隔著同一個院子相望,這使每個窗子變成了一個鏡框:這裡,一個廚娘眼望著地面在胡思亂想,那邊,一個老嫗在替一個少女梳理頭髮,黑暗中,老嫗的面容難辨,活像個巫婆;由於隔著院子,聽不見對面房子裡的聲音,只能透過長方形玻璃窗看見無聲的手勢,因此,每幢房子都為對面的鄰居並列展出一百張荷蘭畫。誠然,從蓋爾芒特府看出去,是另一番景象,但同樣光怪陸離,妙趣橫生,尤其從我所在的奇妙的三角點望去,視線一無阻擋地延伸到遠處高聳的房屋,前面有一個傾斜度很大的輪廓不太分明的坡地,那些聳立的房屋是錫利斯特拉親王夫人和普拉薩克侯爵夫人的公館,她們是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表姐妹,我從沒有見過她們。這是她們的父親佈雷吉尼伯爵的府邸。從蓋爾芒特府到這座公館,中間只有一些低矮的建築物,朝各個方向的都有,它們的斜屋頂不僅沒有擋住視線,反而延長了距離。弗雷古侯爵的車庫有一個紅屋頂的牆角塔,塔上有一個高高的尖頂,但細得像根針,擋不住視線。這個塔使人聯想起瑞士那些漂亮的古建築物,孤零零地聳立在一個山腳下。所有這些視線所及的地方,模糊不清,很不集中,從而使得德-普拉薩剋夫人公館和我們之間的距離變遠了,彷彿中間隔著好幾條街,或許多山包。其實它離我們很近,但在我們的幻覺中,它就像阿爾卑斯山的一處風景那樣遙遠。公館的大方窗在陽光下猶如一片片水晶樹葉,燦爛奪目。當各層樓的窗戶為收拾房間而全部打開時,如果我們注視那些形象難辨的僕人拍打地毯上的灰塵,我們會感到心曠神怡,其樂無窮,就好像看到了透納或埃爾斯蒂爾的一幅風景畫,在聖哥達山口2的盤道上,每一高度都有一個乘驛車的旅客或一個嚮導。但是,從我所在的「觀察點」不可能看見德-蓋爾芒特先生或夫人回來。因此,下午,當我又有時間繼續我的窺視時,我乾脆站在樓梯上,如果通行馬車的大門打開,我就可以看見。我就守候在樓梯上,儘管這裡看不見佈雷吉尼公館那種燦爛奪目的阿爾卑斯山美麗風光,看不見那些正在打掃房間但由於隔著一段距離而變得很小的僕人。然而,這次在樓梯上等候,將會給我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我將看到一幅風景畫,但不是透納式的,而是有關道德方面的。因為這太重要了,我還是過一會兒再來敘述,現在先講一講我對蓋爾芒特夫婦的拜訪——當我知道他們回來後,我就上他們家去了——

    1德爾夫特和哈勒姆均為荷蘭城市。

    2聖哥達山口位於瑞士境內的阿爾卑斯山區。聖哥達山口是中、南歐的交通要道。

    公爵一個人在書房裡接待我。我進去時,從裡面走出一個白髮蒼蒼的小老頭,一副窮酸模樣,像貢佈雷的公證人和我外祖父的幾個朋友那樣繫著小黑領帶,但比他們更缺乏自信,他恭敬地向我行禮,等我過去後才下樓。公爵從書房裡對他嚷了些什麼,我沒聽清,那人一面回答,一面朝牆深深鞠躬,儘管公爵看不見,他仍一次次地重複著,就像有人用電話和你聊天時向你發出毫無用處的微笑一樣。他說話用的是假嗓子。他又一次象商人那樣謙恭地朝我鞠了一躬。說不定他就是貢佈雷的一個商人,因為他土頭土腦,陳腐,溫和,看上去很像那裡的小人物和謙卑的老頭兒。

    「奧麗阿娜待一會兒就來,」我進去後,公爵對我說。斯萬過會兒要來給她送他的馬耳他騎士團錢幣論文的校樣,更糟的是,還要給她送來一張印刷有錢幣正反面的大照片,因此,奧麗阿娜情願先換好裝,這樣,就可以和斯萬一直呆到我們出去吃晚飯的時候了。我們家東西多得沒地方塞,我心想,他那張照片還不知道往哪裡放呢。可我的妻子待人太好,太想讓人家高興。她認為,應該請求斯萬把騎士團所有的會長並排放在一起讓她看一看,他在希臘羅得島發現了印有他們頭像的勳章。剛才我對您說是馬耳他,實際上是羅得島,但和耶魯撒冷的聖約翰騎士會是一回事。其實,奧麗阿娜完全是因為斯萬在研究這方面的問題才對這個感興趣的。我們家族和馬耳他騎士團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在今天,您認識的我那個弟弟還是騎士團一個最顯要的成員哩。這些事我本該對奧麗阿娜講的,但她肯定不屑一聽。相反,當斯萬對中世紀聖殿騎士團的研究(因為對某一個修會發狂地感興趣的人絕對不可能研究其他修會)剛轉入對它的繼承者羅得騎士會的研究,奧麗阿娜就立即想看這些騎士的頭像。他們同兩個名叫呂西尼昂1的塞浦路斯國王相比,不過是一些毛頭小伙子而已。我們家族是那兩個國王的直系後代。可是,就因為斯萬對他們一直不感興趣,奧麗阿娜也就不想知道呂西尼昂家族的任何情況了。」——

    1呂西尼昂國王是法國呂西尼昂家族後代。在塞浦斯路斯歷史上,前後有兩個呂西尼昂國王,吉-德-呂西尼昂國王(1129—1194)曾向聖殿騎士團贖回了塞浦路斯島。

    我沒能立即同公爵談我來訪的目的。因為有幾個親戚或朋友,如德-錫利斯特拉夫人和蒙羅斯公爵夫人,來看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常在晚飯前會客),沒找著她,就在公爵這裡待了一會兒。錫利斯特拉親王夫人最先來。她衣著樸素,骨瘦如柴,但和藹可親。她手中拿著一根枴杖。我還以為她受傷了,或有殘疾。可她的動作十分敏捷。她悲傷地同公爵談起了他一個表兄弟(不是蓋爾芒特這個世系的,如果是的話,那就更引人注目了),他染病數日,最近突然惡化。可是公爵雖然對表兄弟的不幸深表同情,口中反覆地說著:「可憐的馬馬」多好的一個小伙子」,但看得出來,他認為他表兄弟的病沒什麼要緊。因為公爵對即將出席的晚宴興致勃勃,對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盛大晚會並不厭煩,更重要的是,凌晨一點鐘,他要偕同妻子去參加盛大的夜宵和化妝舞會。服裝已經準備就緒,他將穿路易十一的服裝,而公爵夫人將裝扮成伊薩波-德-巴伐利亞王后1。因此,公爵想盡情地娛樂,不想讓可憐的阿馬尼安-德-奧斯蒙的病痛掃了他的興致。接著又來了兩個手柱枴杖的夫人,一個是德-普拉薩剋夫人,另一個是德-特雷斯姆夫人,她們都是佈雷吉尼伯爵的女兒,是來拜訪巴贊,向他通報馬馬表兄弟病勢危殆,命在旦夕。公爵聳了聳肩。為了改變話題,他問她們晚上去不去瑪麗—希爾貝家。她們回答說不去,因為阿馬尼安就剩一口氣了。她們甚至把公爵將出席的晚宴也取消了,還向他列舉了客人的名字,有狄奧多西國王的兄弟,瑪麗—孔塞普蒂翁公主,等等。因為奧斯蒙侯爵同她們的關係不如同公爵的關係親近,因此公爵認為,她們取消晚宴的「變節行為」是對他的間接譴責,就對她們不大熱情了。因此,儘管她們從佈雷吉尼公館的高地下來看望公爵夫人(更確切地說,來向她報告她們的表兄弟病情危險,作為親戚,不應該再進行社交聚會),但她們沒待多久就走了。瓦爾比日和多羅泰(這是她們的名字)拄著登山運動員的拐棍,重新登上了通向她們屋脊的陡路。我從沒想到問一問蓋爾芒特夫婦,她們為什麼要使用枴杖。而且這在聖日耳曼區十分普遍。也許,她們認為整個教區都是她們的地盤,不喜歡坐馬車,寧願步行,可她們由於無節制地狩獵,從馬上摔下過(這是常有的事),身上有老傷,或者因為住在塞納河左岸潮濕的舊城堡裡,得了風濕性關節炎,要走長路就不得不使用枴杖。或者,她們不是專程長途跋涉來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而是要到她們的花園(離公爵夫人的花園不遠)摘些花做糖煮水果,回家之前順便過來向德-蓋爾芒特夫人道晚安。然而,她們總不至於帶著剪刀或噴壺到公爵夫人家來吧——

    1伊薩波-德-巴伐利亞(1371—1435),法王查理四世的王后。

    我在公爵回來的當天就去看他,似乎使他很受感動。可是,當我告訴他,我來他家,是為了求他的妻子打聽一下,她的堂弟媳是否真的邀請我參加她的晚會時,他的臉即刻變得陰沉起來。我觸及了蓋爾芒特夫婦不願效勞的那一類事。公爵對我說,現在談這個問題已為時過晚,萬一親王夫人沒邀請我,她會以為在向她要請帖,從前就有過一次,被他的堂弟和堂弟媳拒絕了,因此,他再也不願意讓他們感到他在直接或間接地插手他們客人的名單,在「干涉」他們的家事,再說,他和他的妻子在外面吃晚飯,不知道是不是吃完飯就回家,因此,萬一他們不去參加親王夫人的晚會,最好的借口就是他們還沒有回巴黎,否則,他們肯定願意為我派人去問一問,或打個電話,告訴她,他們已經回來了。不過,肯定是來不及了,親王夫人早把客人的名單擬好了。「您是不是和她的關係不好?」他問我,露出了懷疑的神態。蓋爾芒特家的人總怕自己不知道最近誰同誰吵架,怕人家背著他們言歸於好。公爵向來喜歡把一切可能令人不快的決定都攬在自己身上,他最後裝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似地對我說:「聽著,我親愛的,您剛才對我說的事我甚至不想告訴奧麗阿娜。您知道,她很樂於助人,又非常喜歡您,不管我說什麼,她都會派人送信給她堂弟媳的,這樣,假如她吃完飯覺得很累,也就沒有借口不去參加她堂弟媳的晚會了。我求您,不要對她提起這件事。如果您決定去參加晚會,我不用對您說,我們會為和您一起度過今天的夜晚而感到高興的。」人情實在是太神聖了,有人向你求情,你不可能不講人情,不管你是不是真相信他。我不想讓人感到我在我的請帖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可能的疲勞之間有一刻猶豫不決,我裝出沒有識破德-蓋爾芒特先生是在給我演戲,答應他決不向他的妻子談起我來訪的目的。我問公爵,我有沒有可能在親王夫人家裡遇見德-斯代馬裡亞夫人。

    「不可能,」他似乎很知情地對我說,「您說的這個名字我知道,俱樂部年鑒上可以看到。這種人是不可能到希爾貝家去的。您在那裡只會看到過於斯文、過於乏味的人,會有一些公爵夫人,她們的爵號大家以為早已絕嗣,時機使它們得以新生,還有各國大使,許多科布格公國的人和不少外國的殿下,但您決不可能看到斯代馬裡亞的影子。希爾貝不用說見到她,就連聽到您提起她,都會感到不舒服。好了,您喜歡畫,我有一幅好畫應該讓您看一看,是我從堂弟那裡買來的,其中部分是用埃爾斯蒂爾的畫支付的。他那些畫,我們顯然是不喜歡了。堂弟把它作為菲利浦-德-尚巴涅1的畫賣給我,但我相信,是比尚巴涅更偉大的一個畫家畫的。您想知道我的想法嗎?我相信這是委拉斯開茲的作品,是最美好的年代的作品,」公爵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可能是為了捕捉或加深對我的印象。一個僕人走了進來——

    1菲利浦-德-尚巴涅(1602—1674),弗蘭德斯畫派最著名的畫家之一,擅長肖像畫。

    「公爵夫人讓我問一問公爵先生,是不是願意接待斯萬先生,因為公爵夫人還沒有準備好。」

    「讓斯萬先生進來,」公爵看了看表,知道離換衣服的時間還有幾分鐘,便吩咐道。「我妻子自然沒有準備好。是她約他來的。您可不要在斯萬面前說起瑪麗—希爾貝的晚會喲,」公爵對我說,「我不知道請沒請他。希爾貝很喜歡他,因為他認定他是貝裡公爵的私生孫子,這當然不是真的。(要是沒有這個,您想想,我堂弟會理他嗎?他在百米外看見一個猶太人,都要把他臭罵一頓哩)。但是現在,由於德雷福斯案件,事情變得嚴重了。斯萬早該明白,他比任何人都應該同那些人斷絕來往;然而相反,他盡說些令人遺憾的話。」

    公爵把僕人叫回來,問他派去打聽德-奧斯蒙表兄弟病情人回來了沒有。公爵有他的如意算盤:既然他有理由相信他的表兄弟已是奄奄一息,他就得在他斷氣前,也就是說,在被迫居喪前派人去打聽消息。一旦正式得知阿馬尼安仍然活著,他就可以溜出去出席宴會,參加蓋爾芒特親王的晚會和化妝舞會。舞會上他將裝扮成路易十一,同他的新情婦進行最有刺激性的幽會,直到第二天,待娛樂活動結束後,他再派人去打聽消息。如果堂兄弟夜裡去世,他就開始服喪。「還沒有回來,公爵先生。」「真見鬼!這兒的人做事總要熬到最後一分鐘。」公爵說。他怕阿馬尼安「斷氣」的消息提前登在一家晚報上,這樣他就不能去參加化妝舞會,便叫人給他拿來一份《時代》晚報,報上沒有這個消息。

    我好久沒看見斯萬了,猛然一見,我覺得他有些變樣,心裡嘀咕,他從前是不是蓄鬍子,要不就是不留平頭。事實上,他的確有很大「變化」,因為他病容滿面,疾病使他改變了模樣,讓人乍一看會懷疑他從前不蓄鬍子或不留平頭。(斯萬患的正是他母親患的那種病,她被這種病奪走了生命,得病時正好也是斯萬這個年齡。事實上,由於遺傳關係,我們的生命充滿了神秘的數字和魔法,彷彿真有巫婆在作祟。因為人類通常都有一定的壽命,對於一個家庭,對於家庭中彼此長得十分相像的人那就更是如此了。)斯萬衣著高雅瀟灑,他的打扮,就像他妻子的打扮一樣,把昔日的他和現在的他緊密地聯繫起來。他穿著一件珠灰色的緊腰禮服,襯托出他頎長的身材,手戴一副黑白條紋手套,頭頂喇叭形灰禮帽,這種式樣的帽子是帽商德利翁專門為他,為薩岡親王、德-夏呂斯先生;莫代納侯爵、夏爾-阿斯先生和路易-德-蒂雷納伯爵特製的。我向他致意,他自我親切微笑,同我熱情握手,這使我感到很驚訝,因為我們很久沒見面了,我以為他不會立刻認出我來的,我對他說我感到很吃驚,,他聽了哈哈大笑,還略帶點氣憤的樣子,又一次使勁地握了握我的手,彷彿對我說我這樣猜想,是懷疑他頭腦不健全,或感情不真摯。然而他就是沒認出我來,只是幾分鐘後,聽到叫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我。這事我是過了很久才知道的。但是,當德-蓋爾芒特先生的一句話使他發現是我時,從他的臉上,從他的話語和對我講的事情中,看不出有任何變化,因為他對社交生活那一套駕輕就熟,運用自如。不僅如此,他舉止落落大方,毫不矯揉造作,即使在衣著上也顯示出他的首創精神,這一點同蓋爾芒特一家十分相似。因此,這位社交老手儘管沒有認出我,但他向我致敬時,不像單純追求形式主義的社交界人士那樣冷淡而生硬,而是和藹可親,風度優雅,這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向人致敬時的風度是一樣的(當她遇見你時,你甚至還沒來得及向她致意,她就先對你笑臉相迎),和聖日耳曼區的貴婦們習慣遵循的死板的禮節完全不同。同樣,他的帽裡子(按照一種正在消失的習慣,他把帽子放在腳邊)是用綠色皮革做成的,通常人們不用皮革做帽裡,但(據他說)因為皮革耐髒,其實(他自己沒有說)是戴起來舒適。

    「喂,夏爾,您是內行,您來看一樣東西。然後,小伙子們,我請你們在這裡稍等片刻,我要去穿一件衣服。再說,我想奧麗阿娜也快來了。」說完,他把他的「委拉斯開茲」拿給斯萬看。「我好像見過,」斯萬說,臉部肌肉痛苦地收縮著,似乎說話對他是很費勁的事。

    「是的,」由於這位行家沒有立即表示讚賞,公爵變得嚴肅起來,說道。「您很可能在希爾貝家裡見過。」

    「啊!是的,我想起來了。」

    「您看是什麼?」

    「呵,如果我是在希爾貝家看見的,那大概是你們的一位祖先吧,」斯萬半譏諷半敬重地說。他覺得認不出他們家的一位祖先是不禮貌的,也是可笑的,但為了表示他有眼力,並顯得有教養,他只想用開玩笑的口吻談這件事。

    「當然是,」公爵粗暴地說,「是博松,他在蓋爾芒特家族的祖先中排第幾號我記不清了。不過,我不在乎這個。您知道,我不像我堂弟那樣守舊。我聽人提到過裡戈1、米尼亞2,甚至委拉斯開茲的名字!」說這話時,公爵用嚴峻而暴戾的目光逼視斯萬,試圖洞察他的想法,同時左右他的回答。「得了,」他總結說(因為每當有人在他的啟發下發表一個他渴望聽到的看法時,不久他就會認為這是人家發自內心的看法),「您不要揀好聽的說。您認為這是我剛才講到的那三位大師的作品嗎?」——

    1里戈(1659—1743),法國畫家。

    2米尼亞(1610—1694),法國畫家。

    「不……是……」斯萬說。

    「算了,我是一竅不通,這幅老掉牙的畫出自誰之手,不該由我來定。不過,您愛好藝術,在這方面是行家,您說這是誰畫的?」

    斯萬顯然覺得這幅畫很蹩腳,猶豫了一下:「心術不正的人畫的!」他笑著回答公爵,公爵氣得直眉瞪眼。當他平靜下來以後,對我們說:「你們在這裡好好待著,等一等奧麗阿娜,我去穿件燕尾服就來。我叫人去對我妻子說,你們倆在這裡等她。」

    我和斯萬聊了一會兒德雷福斯案件,我問他怎麼蓋爾芒特家的人都反對重審此案。」首先,這些人骨子裡就仇恨猶太人,」斯萬回答道。然而,他有切身體驗,清楚地知道有些蓋爾芒特家的人並不仇視猶太人,但他和所有對某件事有激烈看法的人一樣,為說明別人不贊同自己的意見,總喜歡說他們有先入之見,對他們的偏見無可奈何,而不認為他們的看法值得探討。此外,他的生命過早地接近終點,他就像一頭被追趕得精疲力竭的野獸,對這些追逼十分憎恨,正想改邪歸正,重新信奉父輩的宗教。

    「蓋爾芒特親王倒是這樣,」我說,「有人對我說過,他仇恨猶太人。」

    「哼!這個人,提都不要提。他的反猶立場頑固極了,他在軍隊當官時,一次牙痛發作,他寧願忍受疼痛,也不願找當地唯一的牙科醫生看病,因為醫生是猶太人,後來,他的府邸遭受火災,他寧願讓大火燒燬他的一個側房,也不願向鄰近的城堡借水泵,因為那是羅特希爾德家的城堡。」

    「順便問一句,你今晚可能去他家嗎?」

    「去,」他回答我,「儘管我感到很累。他給我寫了一封氣壓傳送信,說是他有話要對我說。我感到最近幾天我會很不舒服,不可能去他家,也不可能接待他,這會使我傷神。我寧願馬上解決問題。」

    「可是,德-蓋爾芒特先生並不仇視猶太人呀。」

    「您看得很清楚,他仇恨猶太人,因為他反對重審,」斯萬回答說,但他沒有發現他犯了預期理由錯1。「儘管如此,我很難過,剛才我讓這個人——怎麼用這個詞!應該說這個公爵——失望了,我沒有對他所謂的米尼亞表示讚賞,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1一種把未經證明的判斷作為依據的邏輯上的錯誤。

    「可是,」我把話題扯回到德雷福斯案件上,「公爵夫人是很聰明的呀。」

    「是的,她很迷人。此外,依我看,她在當洛姆親王夫人那會兒,比現在更迷人。那時,她的思想更有稜角,這一切在這個充滿青春活力的貴婦身上顯得更有魅力。但是所有這些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不管是年輕的還是不年輕的,我怎麼對您說呢,他們的出身和我們不一樣,血液中湧動著千年的封建主義,不會沒有影響。當然,他們認為這不會影響他們的觀點。」

    「羅貝-德-聖盧不是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件嗎?」

    「啊!好極了,您知道他母親可是堅決反對重審的。有人對我說,他主張重審,可我不敢相信。這使我感到很高興。不過,我不覺得奇怪,因為他非常聰明。這很了不起。」

    主張重審的觀點使他變得異常天真,使他的看法受到了衝擊,離開了軌道,就是在他和奧黛特結婚那陣子,他也不像這個樣子。這種重新降低他的社交地位的做法不如叫作重新歸隊,這對他是光榮的行為,因為使他回到了他祖先走過的、由於同貴族交往因而拋棄的道路上。然而,就在斯萬按照祖先遺傳下來的論據,清醒地看到上流社會人士看不到的一個真理的時候,他卻表現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盲目性。所有的人,不管是他欽佩的,還是蔑視的,都要重新進行一次選拔,看他們是擁護還是反對重審。邦當夫人因為反對重審,他就認為她是蠢女人,這是不足為怪的,正如他和奧黛特結婚時,認為邦當夫人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並不使人感到意外一樣。同樣,當目前的新浪潮影響到他的政治見解,使他忘記他曾把克雷孟梭看作貪財之人,英國間諜(這是蓋爾芒特社交圈的一個謬論),而宣稱他始終認為克雷孟梭和戈內裡1一樣,是一個君子,一個鐵人的時候,你也用不著大驚小怪。

    「不,我從來都是這樣對您說的,您記錯了。」但是,新浪潮不僅影響了斯萬的政治觀點,而且使他的文學觀點,甚至談論文學的方式都發生了顛倒。於是巴雷斯2變得毫無才華,甚至連他的早期作品也都成了平庸之作,無法再讀第二遍。「您不妨試試,肯定讀不下去。同克雷孟梭有天壤之別!就我個人而言,我並不反對教權,但是拿巴雷斯和克雷孟梭比較,會看到巴雷斯是個軟骨頭!克雷孟梭老頭是個頂好的好人。他寫得多好啊!」而且,反重審派似乎無權批評這些荒唐的言行。他們解釋說,因為人家是猶太人,所以主張重審。如果說,一個薩尼埃特那樣的遵奉教規的天主教徒也主張重審,那是因為受了維爾迪蘭夫人的影響,她是一個狂熱的激進分子,她最反對「教權主義」,薩尼埃特不僅兇惡,而且愚蠢之極,不知道老闆娘使他走上了歧途。如果有人提出異議,說布裡肖也是維爾迪蘭夫人朋友,可他卻是「法蘭西愛國聯盟」的成員,他們則解釋說,那是因為他比別人聰明——

    1戈內裡(1845—1907),法國記者,曾發起一場重審德雷福斯案件的宣傳運動。

    2巴雷斯(1862—1923),法國小說家、政治家。著有《自我崇拜》和《國家精神的小說》,頌揚個人主義和帝國主義戰爭。

    「您有時看見他嗎?」我問斯萬,我指的是聖盧。

    「一直沒看見他。那天,他給我寫了封信,要我給穆西和另外幾個人說說,讓他們投票贊成他加入賽馬俱樂部,他輕而易舉地就成了俱樂部的成員。」

    「德雷福斯案對他沒有影響?」

    「沒有人提出這個問題。另外,我要告訴您,發生了那件事後,我再也不上那裡去了。」

    德-蓋爾芒特先生回來了,不一會兒,他妻子也來了。她已打扮完畢,身著一件下擺綴有閃光片的紅緞晚禮服,顯得修長、華貴。頭髮上插著一根染成紫色的駝鳥羽毛,肩上披著一條和羽毛同色的羅紗巾。「用綠皮做帽裡真不錯,」公爵夫人說道,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況且,夏爾,您身上的一切都是很漂亮的,無論是您的穿著,還是您的談吐,也包括您讀的書和您做的事。」然而,斯萬似乎沒有聽見,仔細打量著公爵夫人,就像在凝視一幅名畫,鮮後尋找她的目光,嘴撇了撇,好像在說:「好傢伙!」德-蓋爾芒特夫人哈哈大笑。

    「您喜歡我這身打扮,我很高興。但我應該說,我自己並不太喜歡,」她神色陰鬱地說,「我的上帝,當一個人很想待在家裡的時候,穿禮服出門實在是令人討厭的事!」

    「多漂亮的紅寶石!」

    「唷!我的小夏爾,至少您還識貨,不像那個粗漢蒙塞弗耶,竟問我這些寶石是不是真的。我應該說,我從沒見過像這樣美麗的寶石。這是大公夫人送給我的。但我嫌它們略微大了些,太紫了些,就像裝滿了紅葡萄酒的杯子一樣,但我還是戴上它們,因為今晚我們在瑪麗—希爾貝家要會見大公夫人,」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哪裡知道這最後一句話推翻了公爵說的話。

    「親王夫人家今晚上有些什麼?」

    「幾乎什麼也沒有,」公爵連忙回答,他認為,斯萬這樣問,一定是他沒有收到請帖。

    「怎麼,巴贊?所有的人都邀請了。肯定是亂糟糟的,毫無趣味。今晚看來有暴風雨,如果不下雨的話,」她溫情地看著斯萬說,「那些無與倫比的花園倒能給人帶來樂趣。您知道這些花園。一個月前我在園中待過,那時丁香花開得琳琅滿目,甭提有多美了。還有噴泉呢,堪稱巴黎的凡爾賽宮。」

    「親王夫人是哪一類女人?」我問。

    「您早就知道了,因為您在這裡見過她。她有傾國傾城之貌,但有點傻里傻氣,儘管她有日耳曼人的高傲,待人倒也和和氣氣,心腸不錯,但常做傻事。」

    斯萬是個非常精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德-蓋爾芒特夫人此刻一心想賣弄「蓋爾芒特精神」,而且不費多大勁兒,因為她只用了她的一些舊詞,用得也並非盡善盡美。然而,為了向公爵夫人證明他業已明白她是想顯示她的詼諧,擠出了一點兒微笑,就好像她剛才說的話的確很幽默似的。這種虛情假意的微笑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就像從前當我聽見我父母親同凡德伊先生談論某些階層的腐敗現象時(其實他們明明知道蒙舒凡的腐敗更加觸目驚心),或者當我在社交場所聽見勒格朗丹象對傻瓜講話似地咬文嚼字,選用一些晦澀難懂的,而且他完全知道有錢或高雅的聽眾聽不懂、沒有文化的人才聽得懂的形容詞時,我也曾有過這種不自在的感覺。

    「得了,奧麗阿娜,您在說什麼呀,」德-蓋爾芒特先生說,「您說瑪麗愚蠢?她博覽群書,還是小提琴手呢。」

    「我可憐的巴贊,您好像還是一個出世不久的孩子哪。難道一個博覽群書、喜愛音樂的人就不可能有點傻!況且,傻是一種誇張的說法,不如說她糊塗,她來自黑森—達姆施塔特大公國1和羅馬神聖帝國,有點窩囊。只要一聽到她的發音,我的神經就受不了。但我承認,這是一個可愛的傻瓜。首先,就從她走下德國皇帝的寶座,下嫁給一個普通人,就夠可愛的了!的確是她自己相中的!哦,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她把臉轉向我說,「您不認識希爾貝吧,我給您描繪一下:有一次,我給卡爾諾夫人送了一張名片,他為此事病了一場……喂,親愛的夏爾,」公爵夫人想換個話題,說道,因為她看到她給卡爾諾夫人送名片的故事似乎使德-蓋爾芒特先生不高興,「您知道,您還沒把我們羅得島騎士的照片送來呢,我是因為您才喜歡上他們的,我多麼想同他們認識。」

    可是,公爵仍然瞪著眼睛看他的妻子:——

    1黑森—達姆施塔特是黑森—達姆施塔特大公爵的領地,從1567年起,達姆施塔特成了這個大公國的首府。現今黑森是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一個州。

    「奧麗阿娜,至少您應該講出全部事實,不要只講一半。事實上,」他作更正地對斯萬說,「那時的英國大使夫人,不知怎麼搞的,會邀請我們和總統及其夫人一起出席她的晚會。大使夫人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但她好像生活在月球上,經常做這種蠢事。我們感到很吃驚,連奧麗阿娜也感到意外,再說,大使夫人對我們這些人是很瞭解的,她不該邀請我們參加像這樣不可思議的聚會。有一個部長過去當過賊,唉,這事就算了,我們事先不知道,上了圈套,況且,應該承認,那些人那天都很有禮貌。像這樣也就不錯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做事經常不同我商量,她覺得那個星期應該到愛麗捨宮送一張名片。希爾貝認為這會玷污我們的名字,他這種看法可能有些過分。不過,不要忘了,即使把政治撇開不管卡爾諾先生雖說是一個稱職的總統,可他的祖父卻是革命法庭的成員,一天就處死了我們十一個親友。」

    「那麼,巴贊,從前您為什麼每個星期都到尚蒂伊宮去吃晚飯呢?奧馬爾公爵的祖父不也是革命法庭的成員嗎?所不同的是,卡爾諾是一個正直的人,而菲利浦—平等卻是一個十足的無賴。」

    「對不起,我插一句,那張照片我已經給您送來了,」斯萬說。「我不明白,您怎麼沒有拿到。」

    「這不會讓我感到吃驚,」公爵夫人說。「我的僕人只把合乎他們想法的事告訴我。他們大概不喜歡聖約翰騎士團。」說完她搖了搖鈴。

    「您是知道的,奧麗阿娜,我去尚蒂伊宮吃飯時,並沒有什麼興致。」

    「興致倒是不高,就是還帶著睡衣,以防親王留您過夜。其實,他很少這樣做,他和奧爾良家族所有的人一樣,一點沒有教養……您知道今晚在聖德費爾特夫人家我們同誰一起吃飯嗎?」德-蓋爾芒特夫人問她丈夫。

    「除了您知道的客人外,還有狄奧多西國王的兄弟,他是最後一刻才被邀請的。」

    聽到這個消息,公爵夫人臉上顯露出滿意神色,但話語中卻表現了厭煩情緒。「唉!我的上帝,又是親王。」

    「但是這個親王很可愛,很聰明,」斯萬說。

    「但畢竟不完全,」公爵夫人回答道,她像是在搜索枯腸,以便使她的思想推陳出新。「您注意到沒有?最可愛的親王並不完全可愛。沒錯,我向您保證!他們對什麼都得要有自己的看法。因為拿不出看法,於是他們用前半生聽取我們的看法,用後半生鸚鵡學舌般地在我們面前重複我們的看法。他們必須說,這個演得不錯,那個演得差一些。其實根本分不出高低。我告訴您,那位小狄奧多西(我忘記他的名字了)曾問我,什麼叫樂隊的動機。我回答他說,」說到這裡,公爵夫人雙眸閃出光芒,姣美的紅嘴唇流出清朗的笑聲,「我回答他說:『這就叫樂隊的動機。』嘿!他心裡可不高興哩。啊!我的小夏爾,」德-蓋爾芒特夫人無精打采地說道,「上別人家去吃飯真是乏味透了!有些晚上,我寧願死,也不願意出門!當然,死也可能同樣令人討厭,因為我們不知道死是怎麼回事。」

    一個僕人進來了。就是那位和門房吵嘴的年輕未婚夫,多虧仁慈的公爵夫人出面干涉,他們才表面上和解了。

    「今晚我要不要去聽奧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他問。

    「不要去,明早再去!今天晚上我甚至不想要你待在這裡。讓他的僕人—你認識他—來向你報告消息,叫你去找我們好了,反正你不在。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痛快地吃一吃,玩一玩,可以在外面過夜,但是,明天早晨前我不要你在這裡。」

    僕人臉上漾出無限的快樂。他終於能和未婚妻在一起待好幾個小時了,自從他和門房又吵了一次架,公爵夫人和顏悅色地勸他以後最好不要出去約會,以免再次發生衝突以來,他幾乎見不到他的未婚妻了。想到終於能有一個晚上自由支配,他感到無比幸福,公爵夫人對此一目瞭然。她看到別人瞞著她偷偷享受快樂,又生氣又嫉妒,心裡一陣痛苦,四肢騷癢難忍。「不,巴贊,得讓他留在這裡,不能讓他出去。」

    「奧麗阿娜,這太荒唐,您的人都跟您去了,另外,半夜裡有管服裝的男女僕人侍候您參加化妝舞會。他在這裡派不上什麼用場。再說,就他一人和馬馬的聽差是朋友,所以我寧願把他打發得遠遠的。」

    「聽著,巴贊,不要管我,今晚上我恰恰有事要吩咐她,但說不准幾點鐘。您一分鐘都不要離開這裡,」她對那位僕人說,僕人好似洩了氣的皮球。

    如果說公爵夫人家糾紛不斷,僕人在她府上幹不多久就被辭退,那麼對這一切應負責任的人卻是永遠也不可能辭退的,不過此人不是門房。不錯,公爵夫人把重傢伙交給了門房,讓他幹粗活,做特別累的苦差事,讓他同別人吵嘴,甚至打起來。而且,他扮演這個角色時絲毫也不意識到是在完成別人交給的任務。他和蓋爾芒特府的其他僕人一樣,非常欽佩公爵夫人待人寬厚,那些比較遲鈍的僕人離開公爵府後還常回來看望弗朗索瓦絲,對她說,要是沒有門房,公爵府是巴黎最好的位置。公爵夫人利用門房,就如同人們長期利用教權主義、共濟會,利用猶太人是禍害的論調……一個僕人進來了。

    「為什麼不把斯萬先生送來的東西給我拿上來?噢,對了(您知道,夏爾,馬馬病得很厲害),儒爾,誰去打聽奧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了?回來了嗎?」

    「剛回來,公爵先生。估計侯爵先生隨時都有可能去世。」

    「太好了!他還活著,」公爵鬆了口氣,喊道。「什麼估計不估計的,你難道是撒旦嗎?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公爵神色愉快地對我們說。「他們把他說得好像已經死了、埋了似的。一星期後,他比我還要活蹦亂跳。」

    「是那些醫生說他活不過今天晚上的。有一個醫生還想夜裡再來看他一次。他們的頭頭說沒有必要了。侯爵先生也許現在已經死了,他全靠用樟腦油灌腸才延長生命。」

    「住嘴,蠢貨,」公爵火冒三丈,喊道。」誰讓你說這些的?

    你根本沒有聽懂人家對你講的話。」

    「不是對我,而是對儒爾。」

    「還不快住嘴!」公爵吼道,接著轉身對斯萬說,「他還活著,太叫人高興了!他會慢慢恢復的。經歷這麼一場危機,還能活下來,這就夠了不起了。不能要求過高。用樟腦油進行一次小小的灌腸,大概不會有什麼不舒服吧,」公爵一面搓手一面說,「他還活著,還要怎樣呢?經歷這樣一場病災,還能活下來,這就夠美的了。我甚至羨慕他有這樣好的體質。啊!病人,人們總是對他們關懷備至,可對我們卻漠不關心。今天上午,有一位蠢廚師,用雞蛋黃油調汁給我燒了隻羊腿,我承認,味道美極了,但正因為它太好吃,我就多吃了些,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消化。可是人們卻會像對待我親愛的阿馬尼安那樣前來打聽我的消息。甚至打聽他消息的人太多,這會使他很疲勞。應該讓他喘氣嘛,不斷派人去他家,會把他這個人殺死的。」

    「喂!」公爵夫人見僕人退出客廳,對他說,「我不是叫你們把斯萬先生送給我的裝在套子裡的照片拿來嗎?」

    「公爵夫人,那東西很大,不知能不能進得了門。我把它放在前廳了。公爵夫人要我把它拿上來嗎?」

    「那就算了!你們早就應該對我說嘛。不過,既然很大,那我待會兒下去看吧。」

    「我還忘了告訴公爵夫人,莫萊伯爵夫人上午給公爵夫人留下一張名片。」

    「什麼?上午?」公爵夫人很不高興地說,她覺得,這樣年輕的女人是不允許在上午留名片的。

    「將近十點鐘,公爵夫人。」

    「把名片拿給我看看。」

    「奧麗阿娜,您說瑪麗嫁給希爾貝的想法很可笑,」公爵把話題拉回到一開始說的事情上,「其實,是您自己寫歷史的方式奇特。如果說在這場婚姻中有誰幹了蠢事的話,那也是希爾貝,他恰恰娶了一個和比利時國王血緣很近的女人,那位國王篡取了布拉邦特這個姓,可那是我們的姓。總而言之,我們和黑森家族有著相同的血緣,而且我們是長房。談論自己肯定是愚蠢的,」他對我說,「不過,有一點我得告訴您,不管我們去達姆施塔特,還是去卡塞爾1和黑森選侯采邑的任何地方,諸侯們每次都畢恭畢敬地後退一步,讓我們這些長房子孫走在前面。」——

    1卡塞爾,德意志聯邦共和國東部城市,位於黑森州東北。先後曾為黑森—卡塞爾首府及威斯德特伐倫王國都城。

    「巴贊,您不會對我說那位曾在他們國家的軍隊裡當過護士長,後來和瑞典國王訂了婚的女人是……」

    「哦!奧麗阿娜,您太過分了,您似乎不知道瑞典國王的祖父曾在波城1種過地,可是,九百年以來,我們在整個歐洲一直佔據首位。」——

    1波城為法國城市,大西洋比利牛斯省首府。

    「儘管如此,如果有人在大街上喊:『瞧,瑞典國王』,大家都會一直跑到協和廣場去看他,可是,如果有人喊:『瞧,德-蓋爾芒特先生』,沒有人會知道他是誰。」

    「強詞奪理!」

    「此外,我不能理解,既然布拉邦特公爵爵位已經轉入比利時王室,您怎麼還不死心。」

    僕人手中拿著莫萊伯爵夫人的名片,或者說拿著她當作名片留下的那張紙回來了。她以身上沒帶名片為理由,從口袋裡掏出她收到的一封信,把信紙放回口袋,在寫著她的名字莫萊伯爵夫人的信封上折了個角。那年流行大規格信紙,因而信封也很大,這張手寫的「名片」比一般名片差不多大一倍。

    「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莫萊夫人的簡樸,」公爵夫人不無揶揄地說。「她想讓我們相信她沒帶名片,想標新立異。但是,這些我們都見過,是不是,我的小夏爾,我們的年紀都不小了,況且我們自己也夠標新立異的,不會不瞭解一個半青半黃的小婦人想的是什麼。她挺有魅力,但在我看來,她羽毛還沒豐滿,不要以為用信封充當名片和在上午十點鐘留名片的做法,能輕而易舉地震驚社交界。她那老耗子母親會向她證明,幹這樣的事,她和她一樣得心應手。」

    斯萬想到公爵夫人(她有點嫉妒德-莫萊夫人在社交界的成就)還真能本著「蓋爾芒特精神」找到一些挖苦話來回敬這位送名片來的女來訪者,不禁啞然失笑。

    「關於布拉邦特公爵爵位問題,我已給您說過一百遍了,奧麗阿娜……」公爵又說。公爵夫人根本沒有聽他講話,而是對斯萬說:

    「小夏爾,我等著瞧您的照片都等得不耐煩了。」

    「哦!extinctordraconislatratorAnubis1,」斯萬說——

    1拉丁語,意即:消滅殘酷的發出咆哮的死神阿努比斯。阿努比斯是埃及神話中人身豺面的死神,司引導死者進入黃泉。

    「對,您用威尼斯聖喬治教堂作比較,實在高明。只是我不懂為什麼要說阿努比斯?」

    「拔拔爾的祖宗不像阿努比斯嗎?」德-蓋爾芒特先生問:

    「您想看他的巴巴爾?」德-蓋爾芒特夫人神態冷淡地說道,這是為了表示她本人對這個同音異義諧語也很瞧不上。

    「我可是兩個都想看,」她進而又說。

    「聽著,夏爾,我們下去等車吧,」公爵說,「我們到前廳去交談,因為我妻子不看見您照片是不會讓我們安靜的。說實話,我可不像她那樣迫不及待,」他又得意洋洋地說。「我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可是,再不下去,她會寧願讓我們死的。」

    「我舉雙手贊成,巴贊,」公爵夫人說,「我們到前廳去,至少我們知道為什麼我們從您的書房下去,而永遠也不會知道為什麼我們是布拉邦特伯爵的後代。」

    「關於這個爵號是怎樣加入黑森家族的,我已對您講過一百遍了,」當我們去看照片的時候,公爵說道(而我卻在想著斯萬給我帶回貢佈雷的那些照片),「1241年,布拉邦特家族中有一個同圖林根和黑森的最後一代諸侯的女兒結婚,因此,更確切地說,是黑森家族的親王爵位歸並到布拉邦特家族中來了。再說,您也應該記得,我們曾用『蘭堡1屬於征服者』的戰鬥口號,這同樣也是布拉邦特公爵們用的戰鬥口號。後來,我們用布拉邦特的武器換來了蓋爾芒特的武器,這個口號才停止使用。況且,我認為我們這樣做是錯誤的,縱然有格拉蒙家族的先例,我也不會改變看法。」——

    1蘭堡是比利時的一個省。歷史上曾是下洛林的一個伯爵領地,繼而是公爵領地,後被布拉邦特公爵征服,成為布拉邦特公爵領地。

    「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那是因為比利時國王征服了蘭堡……而且,比利時王位繼承人叫布拉邦特公爵。」

    「我的寶貝,您說的這個是站不住腳的,是絕對錯誤的。您和我一樣清楚,有些爵位像是奢華的陳設,領地被人竊到了,但爵位卻依然完好地存在。例如,西班牙國王就自稱是布拉邦特公爵,這就意味著他的祖先也佔有過布拉邦特,當然比我們要晚得多,但比比利時國王要早。他還自稱是勃艮第公爵,東、西印度國王,米蘭公爵。然而,他已不再擁有勃艮第、印度和布拉邦特了,正如我和黑森親王都不再擁有布拉邦特一樣。西班牙國王和奧地利皇帝都宣稱自己是耶魯撒冷國王,但他們誰也不掌握耶魯撒冷。」

    他稍停片刻,由於「正在審理的案件」,怕提到耶魯撒冷會使斯萬尷尬,但他馬上就接著往下講了:

    「您說的那些對什麼都合適。我們曾是奧馬爾公爵,公爵領地合法地歸入了法國王室,正如儒安維爾公爵領地、謝弗勒絲公爵領地歸入阿爾貝家族一樣。我們並不要求恢復這些封號,正如我不要求恢復諾瓦穆蒂埃侯爵稱號一樣。諾瓦穆蒂埃侯爵領地曾屬於我們家族,後來非常合法地成了拉特雷默伊耶家族的采邑。但是,儘管某些讓與是有效的,但不等於說所有的讓與都有效。例如,」他轉過身來對我說,「我小姨子的兒子稱作阿格裡讓特親王,這個爵位也和拉特雷默伊耶家族的塔蘭托親王爵位一樣,都來自瘋女人霞娜1。然而,拿破侖一世卻把一個士兵冊封為塔蘭托親王,當然,士兵本人可能是一個很不錯的大兵。但是,拿這件事和拿破侖三世冊封貝裡戈爾為蒙莫朗西公爵相比,前者超越的權限更大,因為貝裡戈爾至少有一個姓蒙莫朗西的母親,而那個士兵成為塔蘭托親王卻全憑拿破侖的個人意志。但這並不能阻止謝-代斯當士在影射您的孔代叔叔時,問帝國檢查官是不是到萬森2墓地去撿過蒙莫朗西公爵的爵位。」——

    1瘋女人霞娜(1479—1555),歷史上卡斯蒂利亞王國的王后,該王國位於今西班牙的伊比利亞半島上,建於1035年。

    2萬森是法國地名,那裡有萬森城堡,建於九世紀,法國歷史上許多國王和顯貴都曾死在那裡。

    「聽著,巴贊,我巴不得跟您到萬森墓地,甚至跟您到塔蘭托去一趟呢。對了,我的小夏爾,剛才您給我講威尼斯聖喬治教堂時,我就想對您說,明年我和巴贊想去意大利和西西里島過春天。要是您能和我們一起去,那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且不說看見您我有多麼高興,您想一想,您給我講了那麼多諾曼底人的征服史和古代史,您想一想,和您一起進行一次旅行,該多麼美好!也就是說,就連巴贊,怎麼說呢,就連希爾貝,也會得益。因為我感到,當我們參觀古老的羅馬教堂和那些就像文藝復興派畫家畫出來的小村莊時,如果有您給我們當講解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包括覬覦那不勒斯王位,都將會使我產生興趣。現在,我們要看您的照片了。把套子拆開,」公爵夫人對一個僕人吩咐道。

    「不,奧麗阿娜,今晚不要看!明天再看,」公爵哀求道。

    他看見照片大得嚇人,早已向我做出恐懼的表情了。

    「和夏爾一起看,我會感到愉快,」公爵夫人笑吟吟地說,微笑中夾雜著虛假的慾念和複雜的心理,因為她想讓斯萬高興。她在說她高興看這張照片的時候,就像一個病人在說他高興吃一隻桔子一樣,或者就像她一面在和朋友們偷閒,一面向一位傳記作家透露她的興趣愛好。

    「他以後專門來看您一次,怎麼樣?」公爵說,他妻子讓步了。「只要你們樂意,你們可以一起在照片前待三個鐘頭,」他不無嘲笑地說。「不過,這玩意兒那麼大,您把它放在哪裡呢?」

    「放在我的臥室唄,我要隨時都能看見它。」

    「啊,隨您的便,放在您的臥室裡,我倒可以省得看見它了,」公爵說,無意中洩露了他和妻子關係不好的秘密。

    「好吧,你拆的時候小心點,」德-蓋爾芒特夫人吩咐僕人(出於對斯萬的禮貌,她對僕人千叮萬囑)。「也不要損壞套子。」

    「連套子都不能損壞!」公爵雙臂舉向天空,對著我的耳朵說。「斯萬,」他繼而說,「我不過是一個平庸而可憐的丈夫,我佩服您竟找到這樣大的套子。您是在哪裡找到的?」

    「是在照相製版店裡,寄這一類東西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不過,他們很愚蠢,因為我看見上面只寫了『蓋爾芒特夫人』,沒有寫『公爵夫人』。」

    「我原諒他們,」公爵夫人漫不經心地說,她似乎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喜不自勝,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但隨即就抑制不住了,馬上又對斯萬說:「怎麼!您不說說,到底想不想和我們一起去意大利?」

    「夫人,我確信這是不可能的。」

    「蒙莫朗西夫人倒是比我幸運。您同她一起去過威尼斯和維琴察。她對我說,和您在一起,她看到了許多東西,如果您不在,她是永遠也看不到的,別人誰也沒有談到過,她說,您讓她看到了聞所未聞的東西,即使是熟悉的東西,也有許多聞所未聞的細節。如果您不在,她可能從跟前經過二十次也決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她確實比我們幸運……您拿著斯萬先生裝照片的大套子,」她對僕人說,「替我折一隻角,今晚十點半把它送到莫萊伯爵夫人家去。」

    斯萬哈哈大笑。

    「不過,我想知道,」德-蓋爾芒特夫人問斯萬,「您怎麼提前十個月就知道您不能去意大利?」

    「親愛的公爵夫人,您如果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您。首先,您已經看到,我身體很不好。」

    「是的,我的小夏爾,我看出您的氣色不好,我對您的臉色很不滿意,不過,我不是要您一個星期後就做這件事,而是十個月以後。要知道,十個月的時間夠您治病的了。」

    這時,一個僕人前來報告說,車已經備好了。「走吧,奧麗阿娜,上車吧!」公爵說,他早已急得跺腳了,好像他自己也是那些等人上車的一匹馬。

    「那麼,您簡單說一句,什麼原因使您不能去意大利?」公爵夫人一面問斯萬,一面站起來準備同我們告別。

    「親愛的朋友,幾個月後我就要死了。去年年底,我看了幾個醫生,他們說,我的病很快就會斷送我的性命,不管怎樣治療,我也只能活三、四個月,這還是最長的期限,」斯萬微笑地回答,這時,男僕打開前廳的玻璃門,讓公爵夫人過去。

    「您胡說什麼呀,」公爵夫人嚷道,她停下腳步,抬起她那漂亮而憂鬱的、充滿著懷疑的藍眼睛,但只停了一會兒,便又向馬車走去。

    她生平第一次同時面臨兩個截然不同的責任:一個是上馬車到別人家去吃飯,另一個是向一個行將死亡的人表示同情,她在禮節細則上找不到可供遵循的原則,不知道該作怎樣的選擇,於是,她認為應該裝出不相信存在第二個責任,這樣就可以服從第一個責任,況且,此刻這第一個責任需作的努力要小一些,她想,解決矛盾的最好辦法是否定第二個責任。「您這是開玩笑吧?」她對斯萬說。

    「那這個玩笑就開得太有意思了,」斯萬嘲弄地回答,「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給您講這個,我一直沒對您講我的病。但是,既然您問我,而且說不定哪天我就會死去……不過,我不願意耽擱您,您要出去吃飯,」他接著又說,因為他知道,對別人來說,他們應盡的社交責任比一個朋友的死活更重要,他懂得禮貌,因而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但是,公爵夫人也懂禮貌,她也隱約地感覺到,對於斯萬來說,她出去吃飯,沒有他的死重要。因此,她一面繼續朝馬車走去,一面垂下肩說:「這頓飯無關緊要,不用管它!」但是,這話惹惱了公爵,他大聲嚷道:「行了,奧麗阿娜,別在那裡和斯萬窮聊、哀歎個沒完了!您明明知道,德-聖德費爾特夫人一到八點就要開飯的。您應該清楚您要做的事,您的馬車已等您足足五分鐘了。請您原諒,夏爾,」他輕聲對斯萬說,「差十分鐘就八點了。奧麗阿娜總是遲到,到聖德費爾特媽媽家要五、六分鐘呢。」

    德-蓋爾芒特夫人堅定地朝馬車走去,最後一次同斯萬說再見。「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談,您知道,您所說的我一個字也不信,但應該在一起談一談。他們可能把您嚇傻了,哪天您願意,來我這裡吃午飯(對於德-蓋爾芒特夫人,一切都是通過請吃午飯解決的),您把日期和時間告訴我。」她撩起紅裙子,把腳踩在踏板上。她正待進車,公爵看見了這隻腳,大吼一聲:「奧麗阿娜,您出什麼洋相,倒霉鬼。您怎麼還穿著黑鞋!可衣服卻是紅的!還不回去換那雙紅鞋,要不這樣,」他對男僕說,「您快去叫公爵夫人的貼身女僕把紅鞋拿下來。」

    「可是,朋友,」公爵夫人看到斯萬正和我要出大門,但想等馬車出發後再離開,她看見斯萬聽到了公爵的話,感到很尷尬,便柔聲回答道,「既然我們要遲到了……」

    「不,還來得及,八點還差十分,到蒙索公園用不著十分鐘。再說,有什麼辦法呢,即使八點半到,他們也得耐心等著,您總不能穿著紅衣服、黑鞋子去吧。再說,我們不會最後一個到的,嘿,還有薩斯納日夫婦呢,您知道,他們從來不會在八點四十分以前到。」

    公爵夫人只好回臥室去換鞋。

    「咳,」德-蓋爾芒特先生對我們說,「可憐的丈夫,別人總是嘲笑他們,可他們畢竟還是有長處的,沒有我,奧麗阿娜就穿著黑鞋去作客了。」

    「這並不難看,」斯萬說,「我注意到黑鞋了,但我絲毫也不感到有什麼不合適。」

    「我沒說難看,」公爵回答,「但是鞋子和衣服顏色一樣,顯得更雅致。再說,你們放心吧,到不了目的地她自己就會發現的,到時候,又該叫我回來了取鞋了。那樣,我九點鐘才能吃上飯。再見,我的孩子們,」他輕輕推開我們說,「趁她還沒有下來,你們快走吧。不是她不喜歡看見你們,恰恰相反,是因為她太喜歡看見你們了,如果她看見你們還沒走,她又要同你們講話,本來她就很累了,再說話,那她吃飯時會累得半死的。再說,我坦率地向你們承認,我都快餓死了。上午剛下火車,午飯沒有吃好,雖然有美味可口的用雞蛋黃油調味汁燒的羊腿,但現在讓我上餐桌,我決不會不高興,決不會。啊!八點差五分了!女人就愛磨蹭!她會讓我們兩人都餓得胃抽筋的。她的身體遠沒有人們想像的那樣結實。」

    公爵對一個瀕死的人講他的妻子和他自己的身體不好絲毫也不感到不自在,因為在他看來,他妻子的身體更重要,更使他感興趣。因此,僅僅出於良好的教養,為了讓斯萬高興,他客氣地把我們送到門口後,以洪亮的嗓音高聲地對著已經走到院子裡的斯萬喊道:

    「喂,您哪,別信醫生那一套。讓他們的話見鬼去吧!他們都是蠢驢。您的身體好著呢。您比我們誰都活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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