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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 (1)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贈摯友萊翁-都德:

    謹致衷心的感激和敬意

    馬塞爾-普魯斯特

    第一卷

    清晨,鳥雀唧唧啾啾的叫聲在弗朗索瓦絲聽來覺得沒有趣味。「女傭」們說一句話都會把她嚇一跳;走一走路都會使她受到驚擾,會使她猜想是誰在走動,因為我們搬家了。其實,在我們舊居的「七樓」,僕人們來回走動的聲音也不算小,但她熟悉他們,聽到他們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感到非常親切。現在,即使是寂靜無聲,她也會覺得難以忍受。我們的舊居門窗朝著一條熱鬧的林蔭大道,而我們的新居所在的地區卻很幽靜,只要有個過路人唱唱歌(哪怕歌聲非常微弱,遠遠聽來,也像管絃樂的主題曲那樣清楚),搬了家的弗朗索瓦絲聽了也會激動得流下眼淚。因此,雖然我曾嘲笑她為了不得不離開一幢「到處受到尊敬」的房子而內心憂傷(按照貢佈雷的慣例,她在收拾行李時哭哭啼啼,口口聲聲說,到哪裡也找不到比我們的舊居更好的房子),但是,當我看到我們家的這位老女僕因為初次見面的門房沒有向她表示必要的尊敬而幾乎垂頭喪氣時(因為尊敬對她說來是不可缺少的精神營養),我就向她走了過去。我這個人雖不留戀舊東西,但也難適應新環境。只有她才能理解我。自然,她的那個年輕的聽差決不會理解我的心情。他幾乎還不能算貢佈雷的人。搬家,遷入新區,對他說來就像度假一樣,新鮮的事兒使他開心,有如作了一次旅行;他以為自己到了鄉下;他得了一次感冒,這就好似在沒有關嚴窗戶的車廂裡吹來了一股「穿堂風」,使他產生了一種見過世面的奇妙印象;他每次打噴嚏,都為找到了一份如此稱心的差事而高興,因為他一直盼望能遇上一個經常旅行的東家。因此,我沒有想去找他,而是直接去找弗朗索瓦絲了。我曾對搬家滿不在乎,甚至見她傷心落淚還嘲笑她,因此,當她見我愁眉不展時,便故意裝出冷冰冰的樣子,更何況她也和我一樣沉悶憂鬱呢。神經過敏的人越是「敏感」,就越自私;他們只許自己有痛苦,卻不讓別人在他們面前流露出半點不快。弗朗索瓦絲對她感到的痛苦,哪怕是最輕微的,都要一一仔細回味;要是我不高興了,她便故意扭過頭去,使我的痛苦得不到同情,甚至引不起注意。我剛想同她談我們的新居,她就把頭扭過去了。兩天之後,弗朗索瓦絲不得不回到我們剛搬離的房子去找幾件遺忘在那裡的衣服,她顯示了女人的變化莫測,回來後竟說,她在我們過去的那條街上差點兒沒給憋死,她這次回舊居實在感到「不得其所」,她從沒見過那樣不方便的樓梯。她還說,「即使回去可以當上皇后」,她也不回那裡去住了,哪怕給她幾百萬鈔票(反正這樣瞎說又不要她花錢!),我們新居的一切(也不過就是廚房和走廊)要比舊居「佈置」得不知好多少。可那時,搬家後我的「燒」還沒有退,我就像剛吞下一頭牛的蟒蛇,感到自己痛苦地被一隻箱子撐得變了形,凸得我連看一眼都覺得吃不消。然而,寫到這裡,我該作個交待,我們的新居是蓋爾芒特府附屬建築中的一套單元房間。我們搬來這裡,是因為我的外祖母身體欠安,需要更潔淨的空氣,而這條理由,我們對她是避而不談了。

    我們把不可知給了名字,因而名字為我們提供了不可知的形象,同時,也給我們指明了一個實體,迫使我們把名字和實體統一起來,甚至我們可以動身去某個城市尋找一個為該城市所不能容納、但我們不再有權剝奪其名稱的靈魂。在這樣一個時代,名字不僅象寓意畫那樣使城市和河流有了個性,不僅使物質世界五光十色,絢麗多姿,而且使人類社會呈現出光怪陸離的畫面:每一個城堡、公館或宮殿,都有它們的女主人或仙女,正如森林有森林神,水域有水神一樣。有時候,仙女深深地隱藏在她的名字後面,受到我們想像力的滋養,隨著我們想像力的變化而變化。因此,儘管多少年來,德-蓋爾芒特夫人於我不過是一張幻燈片上或一塊彩繪玻璃窗上的圖像,但當完全不一樣的夢幻用急流濺射的泡沫把它弄濕了時,它也就開始失去光澤。

    然而,只要我們接近名字所指的真實的人,仙女就會消失,因為這個人一旦和她的名字統一,也就不再是仙女;如果我們離開她,仙女就會再現;但是,只要我們呆在她身邊不走,她就會最終消失,隨之名字也會消失,例如呂西尼昂家族,在梅呂西娜仙女離去的那天,也會黯然失色。名字不過是一張有照片的普通身份證,如果迎面走來一個人,我們就看一看這張身份證,好弄清楚我們認不認識這個過路人,該不該同他打招呼;名字經過我們一次又一次的想像而變了樣,但是,我們還能發現一個我們素不相識的女人的原始倩影。但是,儘管從前某年所產生的某種感覺,會像那些能保留不同藝術家的聲音和風格的自動錄音器那樣,使這個名字在我們記憶中重現,使我們重新聽見這個名字,而且聽上去仍然是從前的聲音,表面上沒有什麼變化,但是,我們仍能感覺得到,相同的聲音在我們身上引起的一連串夢幻已經不相同了。有時候,在從前一個春天聽到的名字現在又聽見了,我們會像擠繪畫顏料管似的,從中擠出流去時光的神秘而新鮮的、被人遺忘了的細膩感情;當我們像一個蹩腳的畫家,把我們的過去整個兒地展現在同一張畫布上,任憑我們的記憶給予它傳統的、千篇一律的色彩的時候,我們以為對過去的每時每刻仍然記憶猶新。然而恰恰相反,過去的每一時刻,作為獨到的創作,使用的色彩都帶有時代特徵,而且十分和諧,這些色彩我們已不熟悉了,可是仍會突然使我們感到心醉。我就有過這種體會。貝斯比埃小姐結婚已經多年,可是,一次偶然的機會,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又突然恢復了我在她喜慶之日所聽到的聲音,與今天的聲音迥然不同,此刻我心裡高興得發顫,它使我又看到了年輕的公爵夫人佩戴的鼓鼓囊囊的領結,淡紫的顏色柔美悅目,光輝燦爛,新穎別緻;還有她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閃爍著藍晶晶的微笑,宛若一朵永開不敗的不可採擷的長春花。那時候,蓋爾芒特的名字也像一個注入了氧氣或另一種氣體的小球:當我終於把它戳破,放出裡面的氣體時,我呼吸到了那一年,那一天貢佈雷的空氣,空氣中混雜有山楂花的香味。是廣場一角的風把這香味吹過來的。這預示著一場大暴雨的風使太陽時隱時顯,把陽光灑在教堂聖器室的紅羊毛地毯上,使它呈現出天竺葵的肉色,或象玫瑰花的粉色,光彩奪目,它又像盛大音樂會上演奏的瓦格納1的樂曲,高雅華貴,輕鬆愉快,令人心曠神怡。此刻,我們會突然感到這個原始的實體在打顫,恢復了它在今天已不復存在的那些音節內部的形式和雕刻花紋。然而,即使在這樣難得的時刻,即使名字在令人眼花繚亂的日常生活的漩渦中,僅僅成了一種慣用的稱呼,失去了任何色彩,好似一個稜柱形的陀螺,飛速地、如醉似狂地旋轉著,可是,當我們在幻想中冥思苦想時,為了回溯以往,我們會力圖減緩和中止我們已被捲入的永恆的運動,漸漸地,又會重新看到某個名字在我們一生中向我們連續展開的斑斕色彩,層層疊疊,但各各相異——

    1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

    當然,在我小時候,當我的乳母輕輕搖著我,給我唱《光榮屬於蓋爾芒特侯爵夫人》那首古老的歌謠的時候(也許,她也和我今天一樣並不知道這首歌是為誰而寫的),或者過了幾年,當年邁的德-蓋爾芒特元帥在香榭麗捨大街上停下來,誇我是漂亮的孩子,並從一隻小糖盒裡取出一塊巧克力給我吃的時候(為此,我的保姆感到十分自豪),我不知道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在我眼前顯示了什麼樣的形象。孩提時候的事情我毫無印象,就像跟和我沒關係似的,我只能從別人那裡聽到一些,彷彿是在我出生前發生的事。但後來,當這個名字在我腦際留下印象後,先後出現過七、八個迥然不同的形象,最先出現的形象最甜美:我的夢幻為現實所迫,逐漸放棄一個難守的陣地,後退一步,固守新的陣地,直到被迫作出新的退讓為止。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住所也像她本人一樣,在我的印象中發生著變化。她的住所也以蓋爾芒特命名,年復一年,我聽到的這樣或那樣的談話改變著我的幻想,使這個名字逐漸充實:這個住所,在它那些已經變得像雲彩或湖泊那樣具有反射面的石頭中,映照出我的夢幻。起初是一座城堡的主樓,牆壁不厚,不過是一條橙色的光帶,領主和他的夫人在城堡頂端決定著他們附庸的生死,繼而城堡讓位於一片土地,土地上奔騰著一條湍流,就在「蓋爾芒特家那邊」的一端:多少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和父母親一起凝望著維福納河;公爵夫人教我釣鱒魚,告訴我那些一串串掛在附近低矮的籬笆上的紫紅色和淡紅色的花兒叫什麼名字。這是一塊世襲的土地,一座充滿著詩情畫意的城堡,高傲的蓋爾芒特家族,猶如一座經歷了漫長歲月、飾有花葉的古老蒼黃的塔樓,高高地矗立在這塊土地上。在這一家族興起的時候,法蘭西巴黎聖母院和夏爾特爾聖母院1的上空還一無所有,後來才建造了這兩座教堂;朗市山2頂的聖母大教堂尚未問世,現在,那高高屹立的教堂中殿,就像停在阿拉拉山3上的挪亞方舟,牆上畫滿了族長和他們的家人,一個個憂心忡忡,俯身窗口,觀察上帝是否已經息怒;他們帶著各種各樣的植物,準備在大地上種植,還帶了各種動物——

    1位於法國厄爾—盧瓦爾省的夏爾特爾縣,建於十三世紀初葉,是法國最享盛名的哥特式大教堂之一。

    2位於法國埃納省,俯瞰香巴尼平原。朗市山頂的聖母大教堂是法國著名的哥特式教堂之一,建於十二至十四世紀。

    3在土耳其東部高原上,是高大的死火山。據《聖經》中記載,洪水退落後,挪亞方舟就停在山頂上。

    這些壁畫上的動物像是要從鐘樓逃出去似的,牛在鐘樓的屋頂上安詳地閒步,居高臨下,眺望著香巴尼平原;那時,如果遊客傍晚時分離開博韋1,回頭一看,還看不見聖皮埃爾大教堂在殘陽的金色帷幕上展開它那多分支的黑翅膀,緊跟在他後面飛翔。蓋爾芒特家族就像一本小說的背景,一片虛構的風景,我很難想像得出它的面貌,但越是這樣,就越想去發現它。它是一塊飛地,周圍是真實的土地和道路。這些土地,這些道路,在離一個火車站兩里2路的地方,突然充滿了紋章的特徵。我想起了鄰近幾個地方的名字,彷彿就在帕耳那索斯山3或赫利孔山4的山腳下,它們猶如會產生神秘現象的物質環境(就地形學而言),對我來說十分珍貴。我又看到了畫在貢佈雷彩繪玻璃窗底部的盾形紋章,經過好幾個世紀,這個顯赫的家族,通過聯姻或者購買,從德國、意大利和法國各個地方,獲得了許多領地,它們一一刻在了紋章四個縱橫等分的盾面上:北方的大片土地,南方有權勢的城邦,同蓋爾芒特家族合而為一後實質上已不再存在,只象徵性地把它們綠色或銀色圖案的城堡刻入蓋爾芒特家族紋章的藍色底面上。我曾聽人談到過聞名遐邇的蓋爾芒特掛毯,藍色,有點粗糙,具有中世紀風格。我看見它們像一片雲彩,在這古老的森林邊緣,在這深紫紅色的傳奇式的名字上空飄遊,希爾德貝5常在這片森林裡狩獵。這深邃而神秘的土地,這遙遠的年代,只要我和這個女領主,湖泊的仙女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巴黎接觸過一次,我就可以像進行了一次旅行那樣洞察到它們的秘密,彷彿在她的臉上和言談中具有老樹和湖堤的魅力,像她檔案室那本破舊的習俗彙編那樣刻有世紀的特徵。可就在那時候,我認識了聖盧。他告訴我,他們家是在十七世紀買下這座城堡的,僅僅從那時起它才取名蓋爾芒特。在這以前,他們家住在附近的地方,封號不是在這個地區獲得的。後來,城堡周圍建起了村莊,也以蓋爾芒特命名。為了不使城堡的景致遭受破壞,頒布了地役法,規定道路的走向和限止房屋的高度。至於掛毯,底圖全都出自布歇6之手,是蓋爾芒特家的一個藝術愛好者於十九世紀購置的。它們張掛在一個到處蒙著紅棉布和長毛絨布的非常俗氣的客廳裡,並排掛著幾幅拙劣的狩獵圖,是那位藝術愛好者親手畫的。聖盧向我揭示了與這座城堡的名字不相關的東西,這樣一來,我就不再像從前那樣,只根據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響亮的音節來看這座城堡了。於是,在名字的深處,我看到的不是這個城堡在湖面上的模糊不清的倒影。對我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住所就是她在巴黎的府邸,蓋爾芒特府,它像她的名字一樣清澈可鑒,因為它還沒有受到任何庸俗的、不透明的物質的侵擾。正如教堂不僅意味著禮拜堂,而且還包括全體信男信女一樣,蓋爾芒特府也同樣包括所有分享公爵夫人生活的人。可是她那些摯友,我與他們素未謀面,他們與我不過是一些知名的富有詩意的名字;知其名而不知其人,這就只會增加和保護公爵夫人的神秘色彩,在她周圍加上一圈很大的光輪,這圈光輪最多不過是會逐漸減弱罷了——

    1法國瓦茲省內的一個縣城,那裡有聖皮埃爾大教堂。

    2系指法國古裡,一古裡約合四公里。後面譯文中的「裡」都指古裡。

    3古希臘山峰名,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和文藝女神繆斯的靈地。

    4古希臘山峰名,神話中繆斯的居住地。

    5希爾德貝(495—558),巴黎國王。

    6布歇(1703—1770),法國畫家。洛可可風格的主要代表。以熟練的筆法,浮華的色調,作牧歌、神話題材的富有裝飾性的繪畫,反映了沒落貴族的生活情調。

    因為我絲毫也想像不出應邀出席公爵夫人晚宴的賓客長著怎樣的身子,蓄著怎樣的小鬍鬚,穿著怎樣的半統靴,怎樣用一種合乎人情和理性的方式講著乏味的甚至是別出心裁的話語,所以,這些急速旋轉著的名字,不會比圍著德-蓋爾芒特夫人這個薩克森瓷像舉行的幽靈宴會或舞會帶給我更多的信息。它們使她的玻璃府邸保持著玻璃櫥窗的透明性。後來,聖盧又給我講了他這位舅媽的園丁和小教堂神甫的幾件軼事,蓋爾芒特府就變成了一座城堡,就像從前的盧浮宮,位於巴黎市中心,周圍是它的世襲領地,是根據一個奇怪地殘存下來的古老權利繼承的領地,德-蓋爾芒特夫人還在對它行使封建特權。但是,我們搬來這裡,住進了這座公館一個側翼的一套單元房間裡,與德-蓋爾芒特夫人為鄰,緊挨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這時候,上面所說的城堡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是一幢舊住宅。像這樣的住宅現在興許還能看到。也許是民主的巨瀾形成的沖積層,或者是歷史的遺贈物(因為在比較古的時候,各種行業都聚集在領主周圍),在這類住宅的主院兩側,常有商店的後間和工場,甚至還有鞋匠或裁縫的木屋小店(這種小店在教堂的兩旁也能看見,建築工程師的審美觀未能把它們徹底清除);一個補鞋匠兼門房在院子裡養雞種花;院子深處,在被稱作「公館」的府內,住著一位「伯爵夫人」,當她帽子上插著幾朵旱金蓮花(大概是從門房的小花園裡摘來的),坐著她那輛破舊的由兩匹馬拉套的敞逢四輪車出門的時候(馬車伕身旁坐著一個聽差,他到本區的各家貴族公館去投折了角的名片),一視同仁地朝門房的孩子和此刻正巧同她迎面而過的中產房客頷首微笑,揮手致意,和藹之中露出輕視,平等之中藏著高傲。

    在我們剛剛搬進的這幢房子裡,住在院子深處的高貴主婦是一位公爵夫人,舉止優雅,看上去還很年輕。她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多虧弗朗索瓦絲,我不久就掌握了這座「公館」的情況,因為蓋爾芒特家的人從早到晚都掛在她的嘴邊。她常用「樓下」,「底下」稱呼他們。早晨,她給媽媽梳頭時,禁不住朝院子裡瞟一眼,說:「瞧!兩個嬤嬤。肯定是到樓下去的。」或者說:「啊!廚房的窗口上掛著漂亮的野雞,不用問是從哪裡來的,公爵去打過獵了。」到了晚上,她給我準備睡衣的時候,如果聽到鋼琴聲或一曲小調,她就推斷說:「他們底下請客啦,真快活!」這時,在她端正的臉龐上,在她滿頭的銀髮下,綻出動人而得體的笑容。這個煥發著青春的笑容,把她臉部的每根線條暫時放到了適當的位置上,顯得協調和諧,但也有點矯揉造作,就像人們跳四對舞之前的臉部表情。

    然而,蓋爾芒特一家的生活中最能引起弗朗索瓦絲興趣,最令她高興同時又最使她痛苦的時刻,是過車輛的大門打開,公爵夫人登上她的敞篷馬車的時刻,一般在我家傭人剛吃完午飯之後。他們每日的午餐,像猶太人過逾越節1那樣神聖,誰也不能打擾,這成了如此神聖不可侵犯的「禁忌」,就連我父親也不敢搖鈴使喚他們。他知道,搖五次鈴和搖一次鈴的效果一樣,都不會有人來聽他使喚。再說,幹這種不知趣的事兒,不僅白費力氣,而且對他一無好處。因為弗朗索瓦絲會一整天都板著臉,給他顏色看。自從上了歲數以後,她的臉簡直象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長期積壓的牢騷和她內心不高興的緣由都寫在她那張佈滿了紅兮兮的楔形細皺紋的臉上,既明顯,又令人捉摸不透。此外,她大聲訴說她的不滿,不過,我們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她把這稱作給我們做一整天的「小彌撒」,以為這會使我們喪氣,「難過」或者「惱火」——

    1猶太民族的主要節日。猶太曆以此節為一年的開始,約在陽曆三、四月間。據聖經記載,摩西率領猶太人擺脫埃及的奴役,上帝命猶太人宰羊塗血於門楣,天使擊殺埃及人時見有血記的人家即越門而過,稱為「逾越」。

    最後的儀式結束後,弗朗索瓦絲猶如早期基督教堂主持彌撒的神甫,同時又是做彌撒的信徒,給自己斟滿最後一杯酒,從脖子上解下餐巾疊起來,用它擦了擦嘴唇(因為上面殘留著咖啡和摻了大量水的紅葡萄酒),然後把它放進飯桌上束餐巾的圓環中,以憂鬱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年輕的聽差以示感謝,因為這個年輕人過分慇勤地對她說:「太太,再來一點,怎麼樣?這酒味道不錯。」然後,她趕緊去把窗子打開,借口說「這該死的廚房」太熱。她轉動窗把,透了口氣,一面敏捷而又漫不經心地朝院子深處瞥了一眼。這偷偷的一瞥使她確信公爵夫人還沒有準備停當,於是她非常想看卻又裝出不在乎的樣子看了看套好的馬車。她的眼睛專注地看過地上的東西後,又抬頭望了望天空。她早就猜到天空萬里無雲了,因為她感覺到空氣甜絲絲的,太陽暖融融的。她凝視屋頂的一個角落,恰好在我臥室壁爐的上方,每年冬去春來,鴿子都到那裡來做窩。在貢佈雷,弗朗索瓦絲的廚房裡也有這種鴿子咕咕地叫個不停。

    「啊!貢佈雷,貢佈雷。」她叫了起來。(她誦讀這一祈求時的那種近乎唱歌的聲調以及她臉上洋溢著阿爾1人的純正的表情,會使人懷疑弗朗索瓦絲是南方人,而她的故鄉——她常常為離開她的故鄉而惋惜——不過是她的第二故鄉。但是,也許人們搞錯了,因為沒有一個省沒有它的「南方」,我們不是能碰到不少薩瓦2人和布列塔尼3人,他們說話時也像南方人那樣,總是很容易把長元音和短元音顛倒。)「啊!貢佈雷,可憐的故鄉,什麼時候我能再見到你!什麼時候我能在你的山楂花和我們可憐的丁香花下過上一整天,聽金絲雀唱歌,聽維福納河像人那樣悄悄說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停地聽見我們小少爺的討厭的鈴聲。他不到半小時就要害我沿著這可惡的走廊跑一趟。而且,他還嫌我去得不及時,好像我應該在他拉鈴前就聽見鈴聲,你要是晚了一分鐘,他『又會再發』可怕的脾氣。唉!可憐的貢佈雷!興許要等我死後才能見到你了,他們會像扔一塊石頭似地把我扔進墳坑裡。到那時,我就再也聞不到山楂花的香味了,你那些美麗而潔白的山楂花。不過,我想,我活著時已經讓我吃足苦頭的三聲鈴聲,我在九泉之下還會再聽見的。」——

    1法國南部地區名。

    2法國東南部地區名。

    3法國西部地區名。

    可是,院子裡那個專做背心的裁縫在向她打招呼了,她停止了絮叨。從前有一天,我外祖母去看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這個裁縫很感興趣,可是弗朗索瓦絲對他卻沒有什麼好感。他聽到開窗的聲音就抬起了頭,一直在設法引起他的女鄰居的注意,以便向她問好。弗朗索瓦絲向絮比安扮出少女的嬌態,這使我們家這個愛咕噥的老廚娘的那張被年齡、壞脾氣和爐灶的熱氣弄得死板的臉變得好看了。她含蓄、親暱而又靦腆地,動人地向裁縫揮手致意,但沒有同他說話。因為她即使敢違背媽媽的囑咐朝院子裡張望,也不敢在窗口同人交談;弗朗索瓦絲想,這會惹起太太的「一番申斥」。她指了指套好的馬車,彷彿在說:「那匹馬真漂亮,是不是?」可嘴裡卻嘀吐說:「瞧那破傢伙!」她知道他會回答她的。他把手放在嘴邊,好讓他那壓低了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裡:「你們想要,也會有的,甚至會比他們更多,只是你們不喜歡這些東西罷了。」

    弗朗索瓦絲高興、謙遜而又含糊地向他回了個手勢,意思是說:「各有各的派頭。在這裡,一切得從簡。」然後關上了窗子,怕媽媽會突然闖進來。絮比安所說的「你們會比蓋爾芒特家有更多的馬」中的「你們」,實際上應該指我們,當然他用「你們」也不無道理,因為除非為了滿足某種純個人的自尊心(譬如,當她整天咳嗽不止,使全家人擔心會被她傳染上感冒時,她會帶著討厭的冷笑說,她沒有感冒),弗朗索瓦絲已同我們合為一體了,就像那些植物,它們和動物緊密相連,動物為植物捕捉食物,吞食和消化食物,最後把它們變成可吸收的糞便,提供給植物作養料。應該由我們,按照我們的道德,我們的財產,我們的生活方式和地位,來計劃滿足我們自尊心的小奢侈,對於滿足她生活上的必不可少的部分,這必須服從我們的需要。另外,我們承認她有權按照傳統的習慣,自由地吃她神聖不可侵犯的午餐。餐後可以在窗口透透空氣,有權上街逛逛,買點東西,星期天去探望她的侄女。

    讀者這下該明白,為什麼弗朗索瓦絲在搬家後的頭幾天裡會那樣無精打采。我父親的各種榮譽頭銜還沒有被我們新居的居民知道,她感到渾身不舒服。她自己稱這種不舒服為煩悶。這種煩悶,就是高乃伊作品中這個詞所表達的強烈意思,或者是那些對他們的婚後生活、對他們的家鄉深感「厭煩」從而想自殺的士兵筆下所表達的意思。弗朗索瓦絲的煩悶很快就治癒了,恰恰是被絮比安治癒的,因為他一上來就講了一句使她高興的話,就跟我們決定要買一輛車子時使她產生的愉快一樣強烈,甚至更為高雅。「真是好人哪,這些朱利安(弗朗索瓦絲樂意把新詞和她已經掌握的詞混用),是正直的人,一看就知道。」絮比安果然善解人意,他逢人便講,我們沒有馬車,是因為我們不想要。

    弗朗索瓦絲的這個朋友很少呆在家裡,他在某個部謀得了一個職業,在那裡當僱員。這個做背心的裁縫起初和一個「頑皮的女孩子」一起生活,我外祖母曾誤以為他們是父女。幾年前,我的外祖母曾去拜訪過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那時候女孩子還很小,可是裙子做得很像樣了。當她轉做女裝,成為女裙裁縫時,絮比安再干他的老本行就無利可圖了。她先在一個專做女裝的女裁縫鋪子裡當「藝徒」,繰繰邊兒,縫縫邊飾,釘釘紐扣或「撳紐」,用別針固定腰身,但很快就晉陞為二級繼而是一級技工了。她的顧客都是上流社會的貴婦。她上顧客家,也就是說,上我們院來做活,常在鋪裡的一兩個小姐妹陪她來,她們是她的徒弟。從此,絮比安在她身邊就用處不大了。固然,小姑娘長大後,還常要給人縫背心,但是有朋友們當幫手,就不需要別人了。於是,姑娘的叔父絮比安申請了一份工作。起初他只是給人當助手,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後來他取而代之,到晚餐時候方能回來。幸好,我們搬到這裡後過了幾個星期,他才被「正式任用」,因此,他有足夠的時間向弗朗索瓦絲獻慇勤,幫助她不太痛苦地度過這開始階段的異常難熬的時光。儘管我不否認絮比安作為「過渡藥劑」對弗朗索瓦絲所起的作用,但我不得不承認,初接觸時,我並不喜歡他。從近處看,會發現他的眼睛充滿憐憫、憂傷和迷惘。這種眼神徹底摧毀了他那肥大的雙頰和紅潤的膚色可能產生的效果,會使人感到他病得厲害,或剛死了親人,精神受到了打擊。其實,他既沒有生病,也沒有喪事,而且能說會道,說起話來總是冷冰冰的,愛嘲笑人。這種在眼神和講話語氣之間的不一致,產生了某種虛假的現象,非但不會引起人好感,甚至使他本人也似乎感到很尷尬,就像一個穿著短上衣出席晚會的來賓,看到別人都穿燕尾服而感到難堪,或像一個必須回答某殿下的問話,卻又不知從何答起的人,只好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擺脫困境。我不過打個比方罷了,相反,絮比安講話總是娓娓動聽,我很快就發現,他身上蘊藏著一種非凡的才智,這也許同漫布在他臉上的憐憫、憂鬱和迷惘的眼神相吻合(同他混熟後,就不再去注意他的眼神了)。他這種非凡的才智,是我所認識的最有文學天賦的人所具有的才智,也就是說,他雖然文化不高,但只要瀏覽幾本書,便能精通或者掌握語言的最瑰麗的表達法。我認識的最有天賦的人,都是風華正茂就去世了。因此我斷言,絮比安很快也會死的。他心地善良,富有憐憫心,感情細膩而豐富。

    他在弗朗索瓦絲生活中的作用很快就不那麼重要了。她學會了替代他演出他的角色。甚至,當一個供貨人或一個僕人登門送貨時,弗朗索瓦絲會巧妙地利用他們到廚房等候媽媽回話的片刻,裝出不屑理睬的樣子,繼續干她的活,只是神態冷漠地指給他們一張椅子,示意他們坐下。這樣,當這個供貨人或僕人離開的時候,他們的腦海裡一般都會深深刻下這個印象:「我們沒有,是因為我們不想要。」此外,她如此堅持要別人知道我們有錢(她把「我們有點錢」說成「我們有錢」,因為她不會使用聖盧所說的部分冠詞,而只會說「有錢」,拿水來」,不會說「有點錢」,「拿點水來」),要別人知道我們很富,並非因為在她眼裡財富是至高無上的東西,有了財富就不再需要別的,道德也不要了,而是因為光有道德,沒有財富也不是她的理想。在她看來,財富是必需條件,沒有財富,道德也就沒有價值,沒有魅力。她很少把財富和道德分開,久而久之,最終把它們混為一談,以為道德會使人舒適,認為財富會給人啟發教育。

    窗子關上後,弗朗索瓦絲歎口氣,很快開始收拾廚房的桌子,要不然,媽媽什麼樣的罵人話都會說出口來。

    「在椅子街還住著蓋爾芒特家的人哪,」貼身男僕說,「我有個朋友曾在那裡幹過,是他們家的第二馬車伕。我認識一個人,這個人可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朋友的內弟,他和蓋爾芒特男爵的一個馬伕在同一個團裡服過役。」「得了,管他呢,又不是我的父親?」貼身男僕接著開了句玩笑。當他嘮叨他的陳谷子爛芝麻的時候,中間總要插進一兩句新鮮的玩笑話。

    弗朗索瓦絲上了年歲,視力減退了,但還能看見貢佈雷天邊的東西,可是貼身男僕這句話中的玩笑她卻聽不出來。不過,她覺得這裡應該有一句玩笑,因為它和下面的話沒有聯繫。而且,她知道說出這句有份量的話的人平時很愛開玩笑。於是她寬厚而又讚歎地笑了笑,彷彿在說:「這個維克多,還是那個脾氣!」況且,她心裡也很高興,因為她知道,能聽到這一類俏皮話,跟社交界有教養人的樂趣多少挨了點邊。為了得到這份快樂,社會各階層的人爭先恐後地梳妝打扮,甚至冒著傷風的危險。再說她認為這個貼身男僕是她的一個朋友,因為他常在她面前忿忿不平地揭露共和國對神職人員將要採取駭人聽聞的措施。弗朗索瓦絲還不懂得,最殘忍的敵手,並不是那些和我們持不同看法,並且試圖說服我們的人,而是那些火上加油、無中生有、用一些壞消息使我們心裡難受的人。他們還唯恐我們有一絲一毫的理由可以減輕痛苦,可以對勝利的一方產生微弱的好印象,為了使我們遭受最痛苦的折磨,他們硬要向我們證明,對方不但是毫不留情,而且是得意洋洋。

    「公爵夫人和那些人可能有姻親關係。」弗朗索瓦絲又回到了椅子街的蓋爾芒特這個話題上,就像在重奏一段行板樂曲。「我記不清是誰跟我講的,反正他們中有人把一個表妹嫁給公爵大人了。不管怎樣,他們都是在同一個『括號』內的。蓋爾芒特可是個『大家族』哪!」她極其崇敬地補充說。她根據這個家族的人口和響亮的聲譽,斷言這是個「大」家族,正如帕斯卡爾1依據理性和《聖經》的權威性確定宗教的真實性一樣。因為,既然這兩樣東西只能用一個「大」字來形容,那麼,在她看來,它們也就合而為一了。這樣一來,她的詞彙也就像某些寶石那樣,有些地方出現了瑕疵,甚至在弗朗索瓦絲的思想上投下了陰影——

    1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散文家。晚年興趣轉向神學,從懷疑論出發,認為感性和理性知識都不可靠,從而得出信仰高於一切的結論。

    「我尋思,也許就是『她們』在蓋爾芒特村有一座城堡,離貢佈雷有十里路。要是這樣,她們和蓋爾芒特家那個阿爾及爾表姐就沾上親戚了。」這個阿爾及爾表姐會是誰?我和我母親捉摸了好久。後來,我們到底弄明白了,弗朗索瓦絲所說的阿爾及爾,原來是昂熱市。遠處的地方可能比近處的地方更有名。弗朗索瓦絲不知道昂熱,卻知道阿爾及爾,是因為元旦那天我們收到了一包樣子十分難看的阿爾及爾椰棗。她的詞彙,尤其是她的地名詞彙,也像法蘭西語言本身,到處是錯誤。「我早就想同他們家的膳食總管聊一聊……大家叫他什麼來著?」她頓了一下,似乎在給自己提一個禮節性問題,接著她又自己作了回答:「啊,想起來了,大家叫他安托萬。」好像安托萬是一個爵位似的。「他本來可以同我們聊一聊的,可是他擺出貴族老爺的派頭,像是有學問的人,舌頭好像被人割掉了,要不,他就是忘記學說話了。你同他講話,他總是愛理不理的樣子,」弗朗索瓦絲補充說,她像是賽維尼夫人1那樣,用「愛理不理」這個詞語。「但是,」她又真誠地說,「既然我知道我有下鍋的東西,也就不去管別人的閒事了。反正這個人不怎麼樣。再說他也不是個勇敢的人。(這個評語會使人覺得弗朗索瓦絲對勇敢的理解和過去不同了。在貢佈雷時,她認為象野獸般勇猛的人才算勇敢,可是,這裡她說的勇敢就是勤勞。)還有人說他是慣偷。不過,聽說的不一定可靠。由於看門人愛嫉妒,常在公爵夫人面前搬弄是非,這院裡的雇工都走光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安托萬是個大懶鬼,他的『安托萬納斯』也不比他好到哪裡去。」弗朗索瓦絲為了給安托萬這個名字找到一個陰性形式,用來指膳食總管的妻子,根據語法規則創造出「安托萬納斯」這個新詞時,也許她無意識地參照了夏努瓦和夏努瓦納斯2。她是有根據的。如今在巴黎聖母院附近,還有一條街叫夏努瓦納斯街,因為從前這條街上住的全是修女,所以當時的法國人給它起了這個名字。事實上,弗朗索瓦絲是那些法國人的同代人。再說,我們馬上就會看到,還有一個名詞,它的陰性形式也是用這種方式構成的,因為弗朗索瓦絲接著又說:「不過,可以絕對肯定,蓋爾芒特城堡是公爵夫人3的,她是當地的女鎮長哪,夠了不起的啦。」

    「我明白了,確實了不起。」聽差深信不疑地說,卻沒有聽出她話中的諷刺意味——

    1賽維尼夫人(1626—1696),法國作家。出身貴族,接近路易十四宮廷。所寫《書簡集》反映當時宮廷和上層貴族的生活,為十七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散文的代表。

    2夏努瓦和夏努瓦納斯分別為chanoine和chanoinesse的音譯。前者意為「議事司鐸」,後者是前者的陰性形式,是在前者上加了陰性後綴—esse而成,意為修女。

    3「公爵夫人」在法語中是duchesse,由(公爵)加表示陰性名詞的後綴—esse變來。

    「我的孩子,你真以為這了不起嗎?可是,對於像他們這樣的人,當個鎮長和女鎮長,太有失身份了。啊!要是蓋爾芒特城堡是我的,我才不常在巴黎呆著呢。像我們家先生和太太這樣有錢的東家,這樣有錢的人,腦袋瓜裡也不知想的什麼,會願意呆在這個悶氣的城市裡,不回貢佈雷去。他們現在自由自在的,誰也不會留他們。他們什麼也不缺,幹嘛非得等到退休呢?等死了以後再回去呀?啊!要是我有乾麵包啃,冬天有木柴取暖,我早就回貢佈雷我兄弟的窮屋子去了。在那裡,至少我覺得是在過日子,面前沒有這些房子擋著,四周靜悄悄的,夜裡能聽見兩里以外的青蛙呱呱唱歌的聲音。」

    「這真是太美了,太太。」年輕的聽差讚歎地叫了起來,彷彿這最後一個特徵是貢佈雷固有的,正如水上輕舟是威尼斯城一大特徵一樣。

    再說,聽差來我家的時間比貼身男僕晚一些,他和弗朗索瓦絲談話的內容,他自己不感興趣沒關係,只要弗朗索瓦絲感興趣就行。弗朗索瓦絲看到有人把她當廚娘看待,總會不高興地蹙眉撅嘴,可是,聽差談起她時,總稱她為「女管家」,因此,她對他總是特別親切,有如一些二流親王,當他們看到誠心誠意的青年稱他們為殿下時,也會流露出這種好感。

    「至少,人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是什麼季節了。哪像這裡呀,復活節和聖誕節沒什麼兩樣,連個花骨朵兒都看不見。早晨,當我撐著這副老骨架起床時,連祈禱的鐘聲都聽不見。在貢佈雷,每個小時都敲鐘,雖然只有一隻可憐的鐘,但是,你到時候就會說:『我兄弟該從地裡回來了。』你看著日頭落山,人們敲鐘祈禱人間幸福,你在掌燈之前能回到家裡。這裡,過完白天,就是黑夜,天黑了你就去睡覺,白天你幹了些什麼,你不見得會比畜生說得更清楚。」

    「太太,好像梅塞格裡斯也很美,是不是?」年輕的聽差無意中想起了我們在飯桌上談起過的梅塞格裡斯教堂,打斷她說。按照他的意願,談話轉入了抽像的主題。

    「啊!梅塞格裡斯!」弗朗索瓦絲高興得滿臉笑容。每當有人提起梅塞格裡斯教堂、貢佈雷和當松維爾,她總會笑得合不攏嘴。這些名字是她生活的組成部分。每當她在外面碰到或在談話中聽到這些名字,甜蜜的感覺便油然而生,就像學生聽到一個教員在講課中隱射當代的一位名人,深感出乎意外,好像開了鍋似的歡騰起來。弗朗索瓦絲有這種快感,還因為這些地方有些東西只屬於她一個人,而不屬於別人,它們是她的老朋友,她和它們在一起玩過。她向它們微笑,彷彿它們是有靈魂的人,因為她在它們身上找到了她自身的許多東西。

    「是的,我的孩子,你可以說,梅塞格裡斯相當漂亮,」她狡黠地笑了笑,又說。「可是,你怎麼會知道梅塞格裡斯的,你?」

    「你問我怎麼會知道的?它不是很出名嗎?有人跟我談起過,談過好幾次呢。」他回答時,說得含含糊糊,很不明確,就像吞吞吐吐地提供假情況的人一樣,每當我們想客觀地瞭解一樁與我們有關的事情同別人有沒有重大關係時,他們總不可能給我們滿意的答覆。

    「啊!我向你們保證,那裡櫻桃樹下的空氣新鮮極了,哪像這裡爐灶旁哪。」

    她甚至給他們講起歐拉莉來了,說她是個好人。歐拉莉在世時對弗朗索瓦絲很不好,可是在她去世後,弗朗索瓦絲早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歐拉莉對她,就像對任何缺衣少食,「餓破肚子」,一無所長,卻依仗富人的施捨,到他們家裡來「裝腔作勢」的人一樣,是不大喜歡的。她每個星期都要巧施計謀,讓我的姨婆給她零用錢。現在,弗朗索瓦絲再也用不著容忍她了。至於我的姨婆,她也不停地為她唱讚歌。

    「您那時候就在貢佈雷,在太太的一個表姐妹家裡嗎?」年輕的聽差問。

    「是的,在奧克達夫太太家。嗯,她可是聖女哪,我的孩子們。她家裡總有好東西招待你,儘是些高級東西,好東西。真是個好心腸的女人哪,你們可以這樣說,她對小鷓鴣呀,野雞呀,從不憐惜,她對什麼都不憐惜,你們可以五個一群,六個一夥地到她家裡作客,肉有的是,都是上等貨,還有白葡萄酒,紅葡萄酒,要什麼有什麼。(弗朗索瓦絲有「憐惜」這個動詞,和拉布呂耶爾1用「吝惜」的意思一樣。)一切費用都由她負擔,即使來作客的是一家人,一住就是幾個月,甚至幾年。(她這句話絲毫不會得罪人,因為在弗朗索瓦絲那個暴露路易十四時期上層社會的罪惡,描寫農民的痛苦生活。時代,「費用」並不限於法院的「訴訟費」,而是表示一般的「費用」。2)啊!我向你們保證,客人不會餓著肚子離開她家。本堂神甫多次對我們說,如果有一個女人可以到仁慈的上帝身邊去的話,那肯定是她。可憐的太太,我現在還好像聽見她用細嗓門對我說:『弗朗索瓦絲,您知道,我是吃不下的,但是,我希望您只當我也在吃一樣,為大家把飯菜做好。』當然不是為她做的。你們要是在,也肯定會看到,她的體重還不如一袋櫻桃重,沒有人會像她那樣輕。她不願意相信我,她從來不願意找大夫。啊!那裡吃飯才不匆忙呢。她希望她的僕人都能吃飽吃好。哪像這裡呀,今天早晨,我們匆忙得連吃點心的時間都沒有。幹什麼都是匆匆忙忙的。」——

    1拉布呂耶爾(1645—1696),法國作家。擅長散文,著有《性格論》一書。

    2原文中用了「depense」一詞,有「訴訟費」之意,一般由輸方負擔。在法語中,「eCtreauxdepensdeqn」,可以理解為由某人負擔訴訟費,也可理解為由某人負擔一般費用。

    她對我父親吃烤麵包干尤其惱火。她確信,我父親是在擺主人的架子,是為了「隨意差遣」她。「我可以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等事,」年輕的聽差隨聲附和道,好像他無所不知,有千年的閱歷,對世界各國,對它們的風俗習慣瞭如指掌;好像跑遍世界,也找不到烤麵包幹這個習慣。「是的,是的,」膳食總管喃喃地說。「不過,這一切都會改變的。加拿大工人可能罷工了。有天晚上,部長對我們家先生說,為這事他拿到十萬法郎呢。」膳食總管對部長毫無責備之意。倒不是因為他自己為人正直,而是他認為從政的人沒有一個不腐敗。他覺得,貪污罪還不如最輕的盜竊罪嚴重。他也不問問自己,這句頗有份量的話會不會聽錯了,由罪犯親口告訴我父親,而我父親卻沒有把他攆出門去,這合不合情理。但是,貢佈雷的哲學束縛了弗朗索瓦絲的手腳,她不可能希望加拿大的罷工對烤麵包干的習慣產生影響。她說:「只要世界還是世界,你們瞧好了,總有主人把我們使喚得團團轉,也總有僕人隨心所欲,自行其事。」弗朗索瓦絲說是忙得團團轉,可是,我母親嘮叨已有一刻鐘了:「他們都在幹什麼?他們在飯桌上呆了兩個多小時了。」大概我母親用來測定他們用飯時間的單位和弗朗索瓦絲的不一樣。她猶猶豫豫地搖了三、四回鈴。弗朗索瓦絲、她的聽差和膳食總管聽到鈴聲根本沒把它當回事,沒想去應差,而是把它當作樂器定弦時發出的頭幾個音,音樂會即將重新開始,幕間休息只剩幾分鐘了。因此,當鈴聲不斷重複,而且越來越堅決時,我們的僕人這才留意,他們看到時間不多了,又要開始幹活了。當又一聲「丁鈴」響起,而且比前面的幾聲更響,他們這才歎口氣,各自下了決心,聽差去門口抽煙,弗朗索瓦絲上她的七樓整理衣物,膳食總管到我的房間找信紙,迅速地寫了封私信發走了。

    儘管蓋爾芒特家的膳食總管神氣傲慢,不可一世,可是不幾天,弗朗索瓦絲便打聽清楚,並告訴我說,蓋爾芒特家不是根據什麼古老的權利,而是根據不久前簽訂的一項租約住進這座公館的。公館的花園——那地方我還沒有去過——跟所有鄰接房屋的花園一樣,小得可憐。我終於探聽到,在蓋爾芒特府,看不見領主的絞架,防衛的風車,逃命的暗門,支柱上的鴿捨;公用的烘爐,帶甬道的穀倉,小型的城堡,橋樑、吊橋、或便橋,收過橋稅的人;鐘樓的尖頂,刻在牆上的憲章或用作路標的石堆。記得當巴爾貝克海灘在我眼裡失去昔日的神秘,變成地球浩瀚鹹水的一個部分,可以同隨便哪個鹹水域互換的時候,埃爾斯蒂爾曾對我說,這是惠斯勒1畫筆下的乳白色的海灣,銀藍兩色協調有致,他這句話使巴爾貝克海灘陡然恢復了個性。與此相仿,一天,正當蓋爾芒特這個姓氏看到它最後一幢住宅在弗朗索瓦絲的猛烈打擊下就要坍塌的時候,我父親的一個老朋友談起了公爵夫人,對我們說:「她在聖日耳曼區享有最高的地位,她在聖日耳曼區有第一流的房子。」誠然,聖日耳曼區第一流的沙龍,第一流的房子,同我前後夢見過的他們的住所相比,算不了什麼,但是,這幢房子——也許是最後一幢了——儘管簡陋異常,仍不失其價值,它超越自身的物質,成了一種秘密的區別標誌——

    1惠斯勒(1834—1903),美國油畫家和版畫家。主張「為藝術而藝術」,強調線條與色彩的和諧。

    當德-蓋爾芒特夫人上午步行,下午坐車出門的時候,我在她身上總找不到她的名字的奧秘,因此,我必須到她的「沙龍」裡,在她的朋友中去尋找。誠然,從前在貢佈雷的教堂裡,她就以光輝燦爛的化身出現在我面前,代替了我那破滅的夢幻,蓋爾芒特姓氏的絢麗色彩以及維福納河畔下午的斑斕陽光,照不透她的臉頰,她宛若天神或仙女下凡變成的天鵝或垂柳,臣服於大自然的法則,在水中滑翔或隨風搖曳。然而,我剛離開她,那些已經消逝的映像,立即又在把它們搗碎的船槳後面復現,宛若殘陽玫瑰色和綠色的倒映。這時,在我孤獨的思想中,名字很快就佔據了面孔的地位。可是現有,我經常看見她,在她居室的窗口,在院子裡,在街上;即使我不能將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和她合為一體,想像不出她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但至少我可以怪我的思想沒有能力,不能把我要求它做的事情做到底。但是她,我的鄰居,似乎也和我犯了同樣的錯誤。更有甚者,她做了錯事還若無其事,不像我那樣忐忑不寧,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個錯誤。這樣,德-蓋爾芒特夫人穿著新穎別緻的衣裙,顯示出對時髦的追求,似乎她確信自己和別的女人沒有兩樣,渴望把自己打扮得優美雅致,可是在這方面,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同她平分秋色,甚至可以略勝她一籌。我曾看見她在街上,盯著一個穿戴入時的女演員瞧個不停,流露出羨慕的神情。早晨,在她步行出門前(彷彿行人的評價是對她的裁判,當她不拘禮節地把她神秘莫測的生活向他們展示時,她的高雅彷彿能襯托出他們的粗野),我可以遠遠地看見她對鏡梳妝,就像將要在一出宮廷喜劇中扮演女僕的王后,滿懷信心地,誠心誠意地,狂熱而自尊地,心煩意亂地扮演著與她的身份極不相稱的風雅女人的角色。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高貴出身,她瞧一瞧短面紗是否拉直,把袖管上的皺折撫撫平,把大衣整一整,像天神變成的天鵝,做著它那一類動物的種種動作,兩隻化了裝的眼睛守在嘴喙兩旁,她忽然向前抓住門把或雨傘,完全是天鵝的動作,忘記了自己是天神,而不是天鵝。但是,正如一個遊客到了一個城市,對它的外貌大失所望,這時,他會安慰自己說,不妨進去參觀一下博物館,瞭解一下市民,光顧一下圖書館,也許會深刻地感受它的魅力;我也像這位遊客,對我自己說,如果我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作過客,如果我是她的一個朋友,如果我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我肯定會瞭解到,在她光彩奪目的橙色軀殼下她的名字對於別人包含著怎樣真實而客觀的內容。因為我父親的那位朋友說過,蓋爾芒特家的環境在聖日耳曼區可稱得上與眾不同。

    我想像中的這個環境裡的生活,與常人的生活截然不同,我覺得它應該別具一格,因此,我不能設想,在公爵夫人的晚宴上,會出現我從前經常來往的那號人,一些真實的人,因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們在那裡只會吐出一些平淡無奇的我聽慣了的言語;他們的交談者必須屈尊俯就,用他們這號人的語言同他們交談。怎能設想,在聖日耳曼區這個第一流的沙龍裡,有天晚上會出現我從前所經歷過的那些時刻呢?確實,我的腦子不管用了。耶穌基督的聖體在聖餅上顯靈時對我來說夠神秘莫測的了,可是比起右岸聖日耳曼區第一流的沙龍來,卻是小巫見大巫,每天一清早,我在臥室裡能聽到他們拍打傢俱的聲音。但是,那條把我同聖日耳曼區隔離的分界線,儘管是想像出來的,對我卻因此而更加真實;我確確實實地感到,橫在赤首線那邊的蓋爾芒特家的那張草墊就已經是聖日耳曼區了。一天,他們家的門敞開著,我母親也遠遠地看見了這張草墊,她竟說它太舊了。此外,他們的餐廳和擺著紅長毛絨傢俱的光線暗淡的走廊(我從我們家廚房的窗口有時能看見),又怎能不使我相信它們具有聖日耳曼區的神秘魅力,是這個區的主要組成部分,而且從地理位置上講就在這個區裡呢?因為在這間餐廳裡受到接待,無異於去了一趟聖日耳曼區,呼吸了它的空氣;因為就餐前挨著德-蓋爾芒特夫人坐在長沙發上的都是聖日耳曼區的常客。當然,在聖日耳曼區以外的地方,在有些晚宴上,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個這樣的人,混跡於一群俗不可耐的風雅人中間,顯得舉止莊嚴,他們不過是些名字,當我們力圖想像他們的模樣,他們時而像一場比賽,時而像一片公有森林。但在這裡,在聖日耳曼第一流的沙龍裡,在昏暗的走廊裡,除他們之外別無他人。他們是由珍貴的材料做成的支撐著教堂的柱子。即使是小型聚會,德-蓋爾芒特夫人也只能在他們之間挑選她的賓客,十二個人圍坐在鋪著桌布、擺滿佳餚的桌子上歡宴,宛若聖堂1聖桌前的耶穌十二信徒的金塑像,行祝聖禮的象徵性的支柱。至於那伸展在公館後面,高牆中間的小花園,夏天,晚宴結束後,德-蓋爾芒特夫人命人在那裡擺上利口酒和橙子水,對此,我禁不住會想,晚間九點至十一點,坐在花園的鐵椅子上——鐵椅子也具有皮長沙發的神奇威力,怎能不同時呼吸聖日耳曼區特有的和風,正如在菲吉格綠洲2睡午覺怎能不置身於非洲?唯有想像和信仰才能區分其他一些物和人,才能創造一種氣氛。唉!聖日耳曼區絢麗多彩的景色,高低起伏的天然地勢,具有地方色彩的古玩,藝術珍品,大概我一輩子都無緣涉足於它們中間了。我只要能遠遠地望見那張破舊的草墊,就像航海人在大海上遠遠望見岸上清真寺的尖塔,第一棵棕櫚樹,異國情調的工廠煙囪和植物,即使永遠不能接近,我也心滿意足了,喜不自勝了——

    1巴黎的教堂,陳放耶穌受難聖物的地方。

    2位於摩洛哥,撒哈拉大沙漠中的綠洲。

    對我而言,蓋爾芒特府始於它前廳的門口,可是,按照公爵的看法,它的屬地應該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公爵把他的房客都看作佃農,平民,國家財產的買主,認為他們的意見微不足道。一清早,他穿著睡衣在窗口刮鬍鬚,然後下到院子裡,根據他的冷熱感覺,有時著襯衫,有時穿睡衣,有時罩一件顏色少見的蘇格蘭長毛格子花呢上衣,有時披一件比他的上衣還要短的淺色短大衣,讓他的一個馬伕在前面牽著他剛買來的一匹馬在院子裡小跑,馬不止一次地撞壞了絮比安的鋪面,絮比安要求賠償損失,公爵大光其火。德-蓋爾芒特先生說:「公爵夫人在本公館和本教區行了那麼多善,可這傢伙還要我們賠錢,實屬卑鄙!」但是絮比安寸步不讓,似乎根本不知道公爵夫人行過「善」。然而,她確實是在行善,不過,正如不能強求人人都行善那樣,一個人感到得意的事情,絕不能在別人面前炫耀,以免引起反感。況且,從行善之外的其他觀點看,公爵大人從來都把他所在的地區看作是他院子的延伸——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是他的馬的廣闊跑道。讓他的新馬獨自跑了一陣後,他就叫馬伕把它套上車,到鄰近各條街上走一走。馬伕手執韁繩,繞車奔跑,馬在公爵面前來回經過;公爵站在人行道上,他身高體胖,穿著淺色的衣服,嘴裡叼著雪茄,昂著頭,戴一副奇特的單片眼鏡。接著,他跳上馬車,想親自試一試,駕著他這副新套車,到香榭麗捨大街找他的情婦去了。德-蓋爾芒特先生在院子裡向兩對夫婦問了安,他們多少同他那個圈子沾點邊:其中一對是他的表親,和那些做工的夫婦一樣,他們從來不在家中照管孩子,因為一清早妻子就得到「音樂學校」去傳授旋律配合法和賦格曲,而丈夫要去雕刻室幹活,在木頭和壓出凸紋飾的皮革上雕刻;另一對是諾布瓦男爵和男爵夫人,兩人總是穿一身黑衣服,妻子的打扮像出租椅子的婦人,丈夫象承辦喪葬的男人,一天要去教堂好幾次。他們是一位前大使的侄子。這位前大使是我們家的老相識。有一次,我父親恰好在樓梯的拱門下遇見他,心裡納悶他怎麼會上這裡來。因為我父親認為,像這樣一個要人,過去經常同歐洲最傑出的人物打交道,想必對貴族虛浮的榮譽不會發生興趣,不應該同這些默默無聞、目光短淺、擁護教權的貴族來往。男爵夫婦來這幢房子不久,就在丈夫同德-蓋爾芒特先生打招呼的時候,絮比安走到院子裡同他搭訕,稱呼他「諾布瓦先生」,因為不知道他的確切姓名。

    「哈!諾布瓦先生。哈!這個名字真妙!耐心點!待會兒這個人要叫您諾布瓦公民了!」德-蓋爾芒特先生轉向男爵,大叫大嚷。他總算有機會在絮比安身上出出氣了,誰讓他只稱呼他「先生」,而不喊他「公爵先生」的呢。

    一天,德-蓋爾芒特先生需要瞭解我父親的職業,便親自登門,擺出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從此,他常常有事沒事總來找我父親談談。一看見我父親從樓梯上下來(其實我父親在考慮一件工作,不希望碰見任何人),公爵便離開他的車馬侍從,到院子裡來迎我的父親,替他把大衣領子整一整,像從前國王的侍從那樣服務悉心,然後拉住他的手,輕輕撫摩著,猶如一個高級妓女,厚顏無恥地想向他證明他隨時準備奉獻自己寶貴的肉體。他把他一直送到通車輛的大門才鬆手,可是我父親對他厭煩透了,心裡直想著要把他擺脫掉。一天,他和他妻子一道乘車出門,碰見了我們,便熱情地同我們打招呼,並把我介紹給他的妻子。要是她能記住我的名字和面孔,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況且,我不過是作為她的一個房客被介紹給她的,這樣的介紹別提有多寒磣!要是我能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遇見並被介紹給公爵夫人,那該有多好!況且,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已通過我外祖母,邀請我上她家作客。當她知道我立志從事寫作時,還特別關照地說,我在她家可以結識一些作家。可我父親卻認為我年紀尚小,不宜進入社交界,再說我的身體狀況著實令他擔憂,他不願意為我提供無益的外出機會。

    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個僕人經常跟弗朗索瓦絲聊天,我聽見他提到幾個她常光顧的沙龍,可是,這些沙龍是什麼樣子,我怎麼也想像不出來。既然它們是她生活的組成部分,而我又只能通過她的名字窺見的她的生活,它們不也就不可揣測了嗎?

    「今晚帕爾馬公主那裡有盛大晚會,演皮影戲,」僕人說道。「但是我們去不成啦。因為夫人要趕五點鐘的火車去尚蒂伊1,到奧馬爾公爵家去住兩天,貼身女傭和男僕跟著去。我留下來。帕爾馬公主要不高興啦,她給公爵夫人寫了四、五封信了。」——

    1法國地名。

    「那麼,你們今年不再回蓋爾芒特城堡了嗎?」

    「去不成了,這還是第一次哩,就因為公爵先生得了風濕病。大夫說,那裡不安裝好暖氣設備,我們就不能去。可是以前我們每年都去,呆到一月份才回來。要是暖氣設備沒安裝好,可能夫人要到戛納的吉斯公爵夫人家去小住幾天,還沒有定下來。」

    「那麼戲院你們常去嗎?」

    「有時去看歌劇,有時去參加帕爾馬公主舉辦的晚會,一個禮拜一次,票都是預訂的。在那裡可是一飽眼福,話劇、歌劇,應有盡有。公爵夫人不願意預訂戲票,不過,我們還是去了幾次。一次坐在夫人一個朋友的包廂裡,還有一次坐在另一個包廂裡,多數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樓下包廂裡,她是公爵先生一位堂弟的妻子,是巴伐利亞公爵的姐妹……您這就上去嗎?」僕人說。儘管他算是蓋爾芒特家的人了,可是他對於主人的概念通常是政治性的,因此他對弗朗索瓦絲總是彬彬有禮,好像她也在某個公爵夫人家呆過似的。「您身體挺硬朗哪,太太。」

    「唉!沒有這該死的腿就好了!在平原上走路還湊合。(弗朗索瓦絲所說的平原,實際指院子和大街,她總喜歡在那些地方散步。總而言之,是平地。)可是,這些討厭的樓梯我就對付不了啦。待會兒見,先生,沒準晚上還能見到您。」

    蓋爾芒特家的這個僕人告訴過她,公爵的兒子常常被授予親王爵位,直到他們的父親去世。因此,弗朗索瓦絲還想同他聊一聊。也許,在法國人民對貴族階級的崇拜心理中,還混雜有一種反抗精神。這種從法國的采邑世襲下來的對貴族既崇拜又反抗的心理大概是根深蒂固的。因為如果有人在弗朗索瓦絲面前談論拿破侖的天才或無線電,她會不加理會,照樣出她壁爐裡的灰燼,擺她餐桌上的餐具,動作絲毫不會放慢,可是,只要聽到談論貴族的這些特殊問題,聽到蓋爾芒特公爵的小兒子通常叫奧萊龍親王,她便會嚷起來:「嘖嘖,太好了!」她會目眩神迷,彷彿置身於一塊彩繪玻璃窗前。

    德-阿格裡讓特親王的貼身男僕常來公爵夫人家送信,同弗朗索瓦絲混得很熟。他告訴弗朗索瓦絲,他確實聽到社交界在議論聖盧侯爵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的婚事,這差不多已經定了。

    德-蓋爾芒特夫人把她的生活注入那幢別墅和那間樓下包廂裡,因此,在我看來,它們同她的居室一樣神奇如夢境。帕爾馬、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和吉斯這些名字使公爵夫人前往度假的別墅不同於其它所有的別墅,使她每天從公館乘坐她的馬車前去參加的晚會不同於其它所有的晚會。但是,即使這些名字告訴我,德-蓋爾芒特夫人在生活連續不斷地存在於這些度假別墅和晚會中,但它們卻不可能向我提供有關她本人的任何情況。每幢度假別墅,每次晚會,都給予公爵夫人的生活以一次不同的確定,但是,它們僅僅使它換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卻不能使它有半點洩露,它被一塊壁板擋住,被裝進一隻罈子裡,只是隨眾人的生活波濤而流動。狂歡節,公爵夫人可以面朝地中海用午餐,但這是在德-吉斯夫人的別墅裡,巴黎社交界的女王身穿白凸紋布連衣裙,在眾多的親王夫人中間,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賓,和別的女賓沒有差別,這就更令我神往,而她自己也像一個舞蹈明星獲得了新生,在一場奇特虛幻的芭蕾舞中,她的女舞伴一個個都被她取而代之;她可以觀看皮影戲,但這是在帕爾馬公主的一次晚會上;她可以聽悲劇或歌劇,但這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裡。

    我們往往把一個人生活中的各種可能性,把對他將要離開或將去會見的熟人的記憶,都集中於他的身上,因此,當我從弗朗索瓦絲那裡得知,德-蓋爾芒特夫人要步行去帕爾馬公主家赴午宴,而在將近中午時分,當我看見她從家裡出來,穿一條粉紅色的緞子連衣裙,裙子上方露出相同色彩的臉蛋,猶如夕陽下的一片彩雲,這時候,我看見聖日耳曼區的所有的快樂都呈現在我面前,集中在她的矮小的身軀下,就像集中在一隻貝殼裡,夾在玫瑰色珍珠層那發光的殼瓣中間一樣。

    我父親在部裡有一個朋友,叫A-J-莫羅。為了區別於其他莫羅,他總留意在他的姓前加上他的名的兩個首字母,久而久之,大家乾脆叫他A-J了。可是,我不知道這位A-J是怎樣弄到一張歌劇院盛大演出會的池座票的。他把這張票寄給我父親了。因為貝瑪要演出《費德爾》1中的一幕(從我第一次對她的演出感到失望以來,再沒有看過她演戲),我外祖母讓我父親把這張票給我了——

    1法國十七世紀著名劇作家拉辛(1639—1699)的名著。

    說實話,這次能不能去聽貝瑪演戲對我倒無所謂,可是幾年前,她曾使我神魂顛倒,如醉如癡。當我看到我從前迷戀的,甚至比健康和休息還要珍視的東西,現在卻引不起我的興趣時,我也有悵然若失之感。我何嘗不想離得近一些去靜觀我的想像力朦朧地看到的、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寶貴的現實呢?而且這種熱情不減當年。但是現在,我的想像力不再把它們置於一個名伶念台詞的技巧之中了。自從我到埃爾斯蒂爾家去過幾次後,我從前對貝瑪的朗誦技巧,對他的悲劇藝術的迷信,已轉移到某些地毯和現代畫上了。既然我的信念,我的願望不再能使我對貝瑪的朗誦和姿態保持永恆的崇拜,它們在我心中的「映像」也就漸漸萎謝了,正如古埃及死人的「映像」1,必須不斷地為它提供食糧,才能維持它的存在。這一藝術如今變得稀薄如紙,一撕就破,已經失去了內在的生命力——

    1古埃及人認為,人死後會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映像留在屍體附近;人們給它供奉祭品以維持其生存。

    我利用我父親收到的那張票,登上了歌劇院的大樓梯。我瞧見前面有個人,開始我把他當成德-夏呂斯先生,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像德-夏呂斯先生。當他回頭向劇場的一個職員打聽什麼事情時,我發現我弄錯了。但是,我根據這個陌生人的衣著以及他同男檢票員和女引座員——他們沒有馬上答腔——講話的姿態,毫不猶豫地把他歸入德-夏呂斯先生那個階層中。因為儘管各人有各人的特徵,可是在那個時代,在富有的、服飾華麗的爵爺和富有的、服飾華麗的金融家或大工業家之間,總存有非常明顯的差別。金融家或工業家對下級講話口氣傲慢,不容置辯,並以為這就是他的瀟灑風度。可這們爵爺卻笑容可掬,和藹可親,露出謙遜而耐心的神態,裝成一名普通的觀眾,並把這看成是他良好教養的一個特徵。當一個銀行家的闊少爺此刻走進劇院,看見這位爵爺滿臉微笑中透著善良,掩蓋了他那個特定的階層在他身上劃下的不可逾越的界線,要不是他發現他的相貌和最近報上刊登的現在正在巴黎逗留的奧地利皇侄薩克森親王肖像十分相像,真會把他當作一個出身寒微的平民。我知道他是蓋爾芒特家的摯友。當我走到檢票員身邊時,聽見薩克森親王(或者是假定的那位親王)笑吟吟地說:「我不知道是幾號包廂,我表姐跟我說,我一打聽就會知道的。」

    也許他就是薩克森親王。當他在說「我表姐跟我說,我一打聽就會知道的」這句話時,他的眼睛通過想像而看見的也許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她要是真在,我就能一睹她在她堂弟媳的樓下包廂裡的生活片斷了,她的生活總是令我難以想像)。因此,這個與眾不同的微笑的眼神,這些極其普通的言語,用可能有的幸福和靠不住的聲譽這兩根觸鬚,交替地撫摩著我的心,它們帶給我的溫情遠非一個抽像的夢幻所能比擬。至少,他向檢票員講這句話的時候,把一條可能通往一個新世界的道路,連接到我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平凡的夜晚上來了。檢票員說了句「樓下包廂」,並用手指了指走廊,他便走了進去。走廊潮濕異常,牆壁裂縫纍纍,彷彿通往海底巖洞,通往神奇的海洋仙女的王國。我前面只有一個漸漸遠去的穿晚禮服的先生,可是,我不停地在想,他是薩克森親王,他要去看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這個念頭就像一個不靈便的反射鏡,圍繞著他轉動,卻不能把光線正確無誤地投射到他身上。雖然他孤身一人,但是這個和他毫無關係的、摸不到的、無邊無際的、象投影那樣不連貫地跳動著的念頭,彷彿走在他的前頭,在給他引路,它像雅典娜女神1,寸步不離她的希臘士兵,而別人卻看不見她——

    1雅典娜為希臘神話中的智慧女神;是古希臘雅典城的保護神。

    我來到座位上,一面竭力回憶《費德爾》劇中的一句詩,可我記不確切了。按照我背出來的這句詩看,它的音步數跟規定的數目不一樣,但是因為我不想去數音節,所以我認為要衡量它的平衡是否失調,要衡量它是否是一句古典詩,這之間並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標準。它顯得那樣冗長,哪怕去掉六個甚至更多的音節,以改成一句十二音節的詩,我都不會感到吃驚。但我驀地回憶起這句詩來了,驟然間,一個不通人性世界的那些難以剷平的凸凹不平,竟魔術般地煙消雲散了,詩句的音節頓時符合十二音節詩的韻律,多餘的音節猶如一浮出水面就破的氣泡,輕鬆而靈巧地消失了。我白費了半天腦筋,其實它才多出一個音步。

    池座的一些票是在劇院售票處零售的,賣給假充高雅的人或好奇的人,他們想盡情觀望那些他們平時沒有機會從近處看到的人。的確,在這裡,他們可以公開觀察這些人的通常是隱秘的社會生活的真實面,因為帕爾馬公主把二樓、樓下以及樓廳的各個包廂全都分給了她的朋友,劇場彷彿成了沙龍,每個人隨意離開座位,到這個或那個女友身邊去坐一坐。

    我周圍儘是些庸俗之輩,他們並不認識預訂戲票的觀眾,卻想表明自己認出了他們,便大聲喊著他們的姓名。他們還說,這些預訂戲票的人來這裡猶如進了他們的沙龍,言下之意,他們是不會專心看戲的。可是恰恰相反。一個有才氣的大學生,為了聽拉貝瑪演唱而買了張池座票,一心想的是不要弄髒他的手套,不要妨礙別人,同機遇賜與他的鄰座搞好關係,不時微笑著追蹤一個稍縱即逝的目光,不禮貌地避開一個相遇的目光,一個熟人的目光,當他在劇場裡發現這個熟人時,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但還是決定去同她打個招呼,他還來不及走近她身邊,就聽得三下鈴響,就好像希伯來人在紅海中逃跑1那樣,從男女觀眾組成的兩股洶湧澎湃的浪峰中間逃跑了,他要他們站起身,他踏破了她們的裙子,踩髒了他們的半統靴,這說明他是專心要看戲的。恰恰相反,唯有上流社會的人才會有閒情逸致看戲(當然還得有才智才能看懂戲),因為他們坐在樓廳欄杆後的包廂中,就像坐在懸空的揭掉了隔板的小沙龍裡,或者像在供應牛奶和鐵線蕨糖漿濃茶的小咖啡館裡一樣,不會被這座那不勒斯風格建築物的金框鏡子和紅椅子嚇壞,——因為他們滿不在乎地把一隻手放在支撐這個歌劇藝術殿堂的鍍金柱子上,——因為他們對兩個張開雙臂的雕像把棕櫚和桂花獻給他們的包廂這種過分的榮譽並不感到受之有愧——

    1據《聖經》記載,希伯來人在摩西率領下逃離埃及。行至紅海,發現埃及法老帶人追蹤而至。上帝使出強烈東風;刮開海水,出現一條旱道,希伯來人就從這條旱道上過了海。埃及人追至海中,海水合攏,把他們全部吞噬掉。

    起初周圍只是一片昏暗。突然,人們的目光遇到從黑暗中發出的磷火似的光線,那是一位知名人物的眼睛發出的閃光,猶如一塊看不見的寶石;人們看見奧馬爾公爵彎著身子的側影,就像清晰地呈現在黑底徽章上的亨利四世的頭像。一個隱蔽在黑暗中的貴婦人大聲地在跟他說話:「請親王殿下允許我給您脫大衣。」可是親王卻回答說:「不敢當,怎麼好勞駕呢,德-昂布勒薩剋夫人。」儘管親王委婉拒絕,她還是堅持給他脫下了大衣,而她也因得到這份殊榮而受到眾人艷羨。

    但是,在其他包廂內,那些坐在這些昏暗的神龕中的白衣女神,全都靠在內壁上隱蔽起來了,誰也看不見她們。然而,隨著演出的進行,她們那模糊的人影從容不迫地,一個接一個地從鋪滿了她們影子的深暗中浮現出來,向著亮光升起,露出半裸的軀體,停留在包廂那垂直的邊界和半明半暗的海面上。她們的臉光輝燦爛,羽毛扇在她們面前扇出滾滾波濤,輕盈,歡快,泡沫四濺;她們的頭髮絳紅色中閃著珠光寶氣,似隨海潮波動。接著,池座開始顯現。這是凡人的所在地,和那昏暗而透明的海上王國永遠隔離,海洋女神明澈的雙眸反射的光焰散佈在平展的海面上,為這個王國確立了邊界。海岸上的活動椅子,池座中的奇形怪狀,根據透視法的唯一法則和不同的入射角映入她們的眼簾,正如對於外部世界的兩個部分,即對於礦物,對於同我們毫無交往的人,我們並不屑朝他們微笑或看他們一眼,因為我們深知,他們根本沒有和我們一樣的靈魂。相反,在海上王國的疆域內,容光煥發的海洋的女兒不時地回頭,衝著吊在曲折邊界上的蓄著鬍鬚的半人半魚神,或朝著一個一半是人的海神嫣然微笑。這個半人半神,頭蓋像一塊光溜溜的鵝卵石,上面沾著一根被海潮捲來的柔滑的海藻,眼睛宛若大水晶石做成的圓盤。她們向他們俯下身子,給他們遞送糖果。有時,海潮讓出一條幹道,迎來一位仙女,她姍姍來遲,面帶笑容和羞色,似一朵怒放的鮮花,剛剛浮出黑暗。一幕劇演完了,被凡間悅耳喧嘩聲吸引到海面的眾仙女此刻不再希望聽到這些聲音了,一起潛入海底,消失在茫茫黑暗中。這些好奇的女神是為了稍微看一看凡人的作品才出現在她們隱蔽所的門口的,而凡人卻無法走近。在所有這些隱蔽所中最負盛名的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名下的正廳包廂,那塊半明半暗的大礁巖。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儼然是一位偉大的仙女,從遠處主持眾仙女的娛樂活動。她故意退縮在後,坐在側面的長沙發椅上,鮮紅奪目的長沙發猶如露出海面的紅珊瑚巖礁。旁邊有一道巨大的玻璃反光,大概是一面鏡子,好似一束光線射在晶瑩奪目的水面上形成的切面,垂直,暗淡,流動。一朵碩大的白花,毛絨絨的象翅膀,從親王夫人的額頭沿著臉頰的一邊垂下,似羽毛,似花冠,又似海花,妖艷,輕柔,生機勃勃,情意綿綿,隨臉頰的曲線波動,遮住了半個臉蛋,像一枚肉色的翠鳥蛋,藏在柔軟的窩裡。親王夫人頭上的發網直垂眉際,繼而又在下面的喉部復現,是用南半球的一些海洋上捕捉到的白貝殼做成的,點綴著一顆顆珍珠,猶如一件剛剛浮出波濤的海上鑲嵌畫,不時地沉入黑暗中。即使在黑暗中,親王夫人那雙晶瑩閃光的眸子仍然表明她的存在。她天香國色,美貌絕倫,儘管在半明半暗中的少女一個個花容月貌,秀色可餐,卻難以同她媲美爭輝。她的美不單單表現在她的肉體上,即她的頸背、肩膀、胳膊和腰部。她那妙不可言、引人入勝的身段線條是無數看不見的線條的準確和必然的出發點,這些看不見的線條從公主周圍四散展開,猶如一尊理想的塑像在半明半暗中投下的光譜,光怪陸離,使人幻覺叢生,想入非非。

    「那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的鄰座對同她一起來的先生說,故意把「親」字拉長,使這一稱呼顯得滑稽可笑。「她滿身都是珠寶。我想,要是我有這麼多珠寶,我絕不會像她那樣擺闊。我認為那有失體統。」

    然而,那些到處打聽有誰來看戲的人,一旦認出親王夫人,就會感到美的寶座非她莫屬。的確,像盧森堡公爵夫人,德-莫裡安瓦爾夫人,德-聖德費爾特夫人以及其他一些貴婦人,她們的面部特徵是,一張兔唇和一個大紅鼻子離得很近,或者上唇又細又密的汗毛和滿臉皺紋難解難分。再說,這些特徵已經夠迷人的了,因為它們雖然像一個簽名一樣只有約定的價值,卻能使人讀到這個大名時肅然起敬;不僅如此,它們最終會使人相信,長相醜陋乃是貴族特有的一大標誌。一個名門貴婦,她的臉只要能顯出尊貴就行,美不美倒無所謂。但是,有如某些畫家,他們在畫布下端不是署上自己的名姓,而是畫上一個美麗的圖案,一隻蝴蝶,一隻蜥蜴,,或是一朵花;同樣,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在她的包廂的一角藏下了一個美妙的軀體和一張動人的臉蛋,以此表明美也許是最高貴的簽名。因為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帶到劇院來的,都是她生活圈裡的人,她的光臨,在那些崇拜貴族的人眼裡,無疑最有力地證明了她的包廂所展示的畫圖具有雄辯的真實性。這個包廂展現了親王夫人在她慕尼黑和巴黎府邸中那與眾不同的生活畫面的一個側影。

    我們的想像力好比一個出了故障的手搖風琴,彈出的調子總跟指定的樂曲不一樣。每當我聽到有人談起蓋爾芒特—巴維埃爾公主,總會聯想到十六世紀的某些作品。現在她就在我面前,正在請一個穿燕尾服的胖男人吃冰糖果點,因此,我必須竭力擺脫她在我身上引起的這些聯想。誠然,我還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她和她的客人同旁人沒有兩樣。我深深懂得,他們在這裡所做的一切,不過是逢場作戲;為了拉開他們真實生活的序幕(當然,他們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一幕並不在這裡演出),他們約好按照他們的禮節行事,而我對他們這套禮節卻一竅不通。他們一個佯裝請吃糖果,一個佯裝拒絕。這樣的舉動毫無意義,是事先規定好了的,就像舞蹈演員的舞步,時而踮起足尖,時而圍著一條披肩旋轉。誰知道呢?說不定女神在遞糖果的時候,會以揶揄的口吻說:「您要糖嗎?」因為我看見她在微笑。可是,這與我有什麼關係?我似乎覺得,這句話由一個女神向一個半人半神說出來,雖然故意冷淡生硬,具有梅裡美1或梅拉克2筆下的風格,卻高雅優美,令人回味無窮。而那個半人半神,心裡非常清楚他們兩人所要概括的崇高的思想究竟是什麼,因為他們就要重溫他們真實的生活。他順應這場遊戲的規則,以同樣神秘而狡黠的語氣說:「是的,我很想要一顆櫻桃。」我彷彿在凝神聆聽這場對話,聽得津津有味,就像在聆聽《一位舞台新秀的丈夫》3中的一場。這出歌劇缺少我所熟悉的詩意和深奧的見地,而我設想梅拉克是完全有能力使他的劇作充滿詩意和深奧的見地的,不過,我認為沒有這些東西反倒顯得優雅,一種傳統的優雅,因而也就更為神秘,對人更有啟迪——

    1梅裡美(1803—1870),法國作家。寫有戲劇集、詩集和小說,尤以中短篇小說著稱。

    2梅拉克(1813—1897),法國劇作家,著有多部滑稽歌劇。

    3法國劇作家梅拉克的作品。

    「那個胖子是加朗西侯爵。」我的鄰座裝出很知情的樣子說,後頭人嘁嘁喳喳議論的名字,他沒有聽見。

    巴朗西伯爵伸長脖子,側著臉,滴溜滾圓的大眼睛貼在單片眼鏡的鏡片上,在透明的黑暗中徐徐移動。他似乎目無池座裡的觀眾,活似玻璃魚缸中的一條魚,在裡面游來游去,對前來參觀的好奇的觀眾視若不見。他時而停步不前,渾身披著苔蘚,喘著氣,令人起敬;而觀眾卻說不出他是否無恙,是在睡覺,還是在游動,或者在產卵,或者勉強在呼吸。我對他羨慕極了,誰也沒有像他那樣使我羨慕過:因為我一看便知道,他是這個包廂的常客,親王夫人給他遞糖時,他神態冷漠,愛理不理。於是,親王夫人用她那雙鑽石雕琢成的美麗的眸子向他瞥了一眼。每逢她這樣瞧人時,智慧和友誼會使她那美麗的眼睛變成一汪秋水;但當它們靜止時,它們的美就變成了純物質的東西,只會發射出礦物的光輝,如果反射作用使它們稍為移動一下,它們就會迸發出一條垂直的非人所有的燦爛光焰,把整個池座映得通紅。可是貝瑪演出的那幕《費德爾》即將開始,親王夫人向包廂的頭一排走來。這時候,她彷彿象演員登場似的,隨著她經過的光區不同,我看見她的首飾不僅改變了色彩,而且改變了物質。包廂乾涸了,顯露了,不再是海洋的世界了,公主也不再是海洋女神了。她頭上裹著的藍白兩色的纏巾,酷似身穿扎伊爾(也可能是奧羅澤馬納1)戲裝的出色的悲劇演員。她在第一排坐了下來。我看見那個溫暖的翠鳥窩,好似天國的一隻大鳥,軟綿綿、毛茸茸的,燦爛奪目,溫情脈脈地保護著她那白裡透紅的臉蛋——

    1扎伊爾是十八世紀法國作家伏爾泰的悲劇作品《扎伊爾》中的女主人公,奧羅澤馬納是劇中的男主人公。該劇通過一個愛情悲劇對宗教偏見提出了強烈的控訴。

    這時候,來了一個女人,我的視線離開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向她投去。我見她身材矮小,衣冠不正,相貌奇醜,但目光炯炯有神。她同隨行的兩個青年男子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坐了下來。接著,帷幕拉開了。我不無憂傷地發現,我從前那種對戲劇藝術,對拉貝瑪的好感,已經蕩然無存。曾記得,為了不放過她這個踏遍天涯海角我也要去瞻望的奇才,我聚精會神,專心致志,有如天文學家即將安裝在非洲和安的列斯群島的用來精確觀察彗星或日蝕的敏感的儀器;我擔心會出現一片烏雲,比如說演員狀態不佳,觀眾席上發生意外,致使演出不能發揮最高水平;假如我去的劇院不是那個把她奉若神明的劇院,我就會覺得不是在最好的條件下看戲,而在那個劇院裡,我會覺得,那些她親口點名要的戴著白石竹花的舞台監督,那個位於坐滿衣冠不正觀眾的池座上方正廳包廂的底部建築,那些出售刊登著她劇照的節目表的女引座員,廣場中心花園裡的栗樹,所有這些,仍然是她在小小的紅帷幕下登場的組成部分,儘管是次要部分。它們似乎是我當時感想的不可分離的夥伴和心腹。那時候,《費德爾》中「吐露愛情」那場戲以及拉貝瑪本人,對我幾乎是一種絕對的存在。他們遠離常人的生活實踐,靠他們自己就能存在;我必須接近他們,盡我所能地深刻瞭解他們。然而,我睜大眼睛,敞開心靈,也只能吸取極少一點兒東西。可我感到生活是多麼美好!我本人的生活雖然微不足道,但這無關緊要,就像穿衣和準備出門,不過是小事一樁。因為在更遠的地方,絕對地存在著《費德爾》以及貝瑪念台詞的腔調。這些更為牢固的真實,人們很難接近它們,也不可能把它們全部掌握。我整日幻想著有盡善盡美的戲劇藝術,就像一節不斷充電的電池;倘若有人把我白天或黑夜任何一個時刻的思想進行分析,就能從我的夢想中抽出大量的樣品。可是現在,這一切成了一座小山,遠看似乎和青天合而為一,近看普普通通,它們離開了絕對世界,變得和其它事物——我生活在其中並為我所熟悉的事物——毫無二致,演員們也不比我熟識的人高明。他們盡最大的努力吟誦《費德爾》的詩句,而這些詩句也不再是超凡的、個別的和與眾不同的了,而是一些或多或少地獲得了成功的詩句,準備回到法國詩的無垠的物質中去,加入它們的陣營。尤其因為我夢寐以求的事物已不復存在,我就更感到氣餒。然而,我那喜歡環繞一件事物進行無窮遐想的稟性卻依然存在,雖然年復一年有所改變,但還會導致我一時衝動而不顧及危險。一天晚上,我抱病前往一座城堡,去看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作和中世紀的掛毯。這一晚和我將動身前往威尼斯的那一天,和我去看貝瑪演出或動身前往巴爾貝克海灘的那一天多麼相似,我預感到我現在為之作出犧牲的物品,不消多久就會使我興味索然,我可以從這張畫和這些掛毯旁邊經過而不向它們掃一眼,儘管當時我為了這些掛毯而常常夜不成寐,忍受著無限的病痛。我為之作出犧牲的物品是不穩定的,我從中感覺到了我的努力也是徒勞,我的犧牲大得我真不敢相信,就像那些神經衰弱症患者,當有人提醒他們累了,他們反會覺得疲勞增加了一倍。目前,我的夢想使一切可能與這夢想有關的東西都變得令人心醉神迷。甚至我在我的肉慾中,在這總是朝著一定的方向、集中在同一個夢想周圍的最強烈的肉慾中,也能辨認出一個主導思想,我可以為它獻出自己的生命。這個思想的核心就是盡善盡美。從前,在貢佈雷,每當我下午在花園裡讀書的時候,我的主導思想也是這個盡善盡美。

    我對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1在道白和動作中表現的柔情或憤怒是否用得恰到好處,不再像從前那樣寬容了。倒不是因為這些演員——還是那些人——不如過去聰明,不能像過去那樣時而使他們的聲音抑揚頓挫,溫柔感人,或者故意模稜兩可,含糊其詞;時而使他們的動作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或者流露出向人哀求的痛苦。他們的語調對聲音下命令:「你要輕柔些,要唱得像夜鶯那樣婉轉纏綿,娓娓動聽。」或者相反:「你現在必須大發雷霆。」於是,語調撲向聲音,試圖用暴力將它戰勝。可是聲音奮力反抗,我行我素,頑固不化地維持自然的聲音;它物質上的缺陷和魅力,它日常的粗俗或矯飾一仍其舊,絲毫未變,只展示了一整套聲學現象或社會現象,朗誦的詩句內含的感情對它沒有產生絲毫影響——

    1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都是拉辛的悲劇《費德爾》的劇中人物。

    同樣,這幾位演員的動作也對他們的手臂和無袖長袍下達命令:你們要英姿勃勃。」可是,不聽使喚的上肢仍然讓一塊對角色全然無知的二頭肌在肩膀和肘之間神氣活現;它們一如既往,繼續表演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不去揭示拉辛詩句的細膩感情,而只是顯示出肌肉之間的聯繫;有褶皺的寬大衣袍被它們舉起,繼而沿著垂直的方向落下,唯有令人乏味的織物的柔軟性在同自由落體定律爭個高低。就在此刻,坐在我旁邊的那個矮個子太太大聲嚷了起來:

    「不要給她鼓掌!瞧她穿得那個怪樣!她太老啦,不能再演戲了。換別人早就下台了。」

    周圍發出「噓」聲,陪同她的那兩個年輕人設法讓她安靜下來,她不再大叫大嚷了,但還從眼睛中迸發出怒火。這種憤怒只是對成功和榮譽發出來的,因為拉貝瑪儘管掙錢很多,卻欠了許多債。她接受了談買賣或和朋友約會,卻不能踐約,在各條街上都有穿制服的服務員追著她取消買賣,她在旅館裡預訂了房間卻從不去住,她訂購了大量香水給她的狗洗澡卻不去買,她還要付給各家老闆違約賠償金。即使她花錢不如克莉奧佩特拉1大手大腳,也不像她那樣驕奢淫逸,但她坐著高級馬車也有辦法吃窮幾個省,吃窮幾個王國。但是,這個矮個子太太是一個時運不佳的女演員,她對拉貝瑪恨之入骨。剛才,貝瑪登場了。啊,真是奇跡!對於拉貝瑪的才華,從前,我曾經廢寢忘食地想把它的實質抓住,但它總是避開我;可是這幾年我不去想它了,而且此刻我對它毫無興趣,可是它卻輕而易舉地博得了我的讚歎。正如那些功課,晚上我們拚命學習,搞得筋疲力竭,也未能把它們裝進腦子裡,但是睡上一覺,我們就把它們全記住了;也如那些死人的面孔,我們的記憶竭力去追尋,卻始終回憶不起,可是當我們不去想它們時,它們卻會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從前,為了要孤立地看出拉貝瑪的才華,我幾乎把我事先研究過的所有扮演《費得爾》的女演員的共性從我對角色特性的理解中除掉,以便看到剩下來的只是拉貝瑪女士的才華。然而,這一才華,儘管我竭力想在角色之外看見它,它卻同角色渾然一體,不可分離。這同大音樂家的情況類似(凡德伊彈鋼琴時就是這樣),演奏出自一個如此偉大的鋼琴家,聽眾甚至忘記了這個藝術家是音樂家了,因為這種演奏不運用一整套的指法(而卓著的效果到處可見),不運用一連串飛濺的音符(至少,那些如墮五里霧中的聽眾以為從中發現了物質的、可以摸到的才華),它變得那樣透明,那樣富有內涵,聽眾不再感覺到它的存在,它彷彿成了一扇窗戶,朝著一部傑作打開。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的聲音和動作的用意,像一道環繞周圍的莊嚴或精緻的邊界,但我還能分辨得出來,然而,費德爾卻把她的聲音和動作的用意內在化了,我費盡腦汁,也不能從語調和姿勢中發現她的用意,或從它們過於簡單一致的表面上捕捉它們的效果,因為它們完全融於其中,沒有突出地顯示出來。在拉貝瑪的聲音中,不再存留任何無生氣的和不聽使喚的殘渣余屑,它不讓人看出在它周圍有過剩的眼淚,可是在阿里西或伊斯梅爾大理石般的聲音上,可以看到有淚珠在滾動,因為淚珠沒有被吸收;聲音融於最小的細胞內,變得微妙地輕柔,猶如大提琴家的提琴,當大家誇獎它音質優美時,想稱讚的不是它的物理屬性,而是它的高尚靈魂;又如一幅古代風景畫,畫面上仙女消逝的地方有一潭靜靜的泉水,一個可辨別的具體的用意變成了一種具有音色特徵的東西,清澈得出奇,明淨而又冰冷。貝瑪的聲音被詩句送出她的嘴唇,同樣,她的雙臂似乎也被詩句輕輕舉到胸口,就像那些樹葉,被溢出的水推著移動位置;她那逐步形成的而且還在不斷完善的舞颱風姿都一一經過仔細推敲,她一舉一動的道理和其他演員隱約可見的動作的道理有著不同的深度。她的道理不再受意志的控制,而是融於費德爾這個人物發出的豐富而複雜的顫抖的光輝之中,入迷的觀眾竟不把它們看作藝術家的一大成就,而是生活中的一個事實。而那些白面紗,疲倦不堪,忠心耿耿,彷彿是有生命的物質,由半異教半揚申派2的痛苦編織而成,像一隻嬌弱而又怕冷的蠶繭,在這痛苦周圍收縮。所有這一切,聲音,風姿,動作,面紗,環繞在一個思想,即一句詩這個軀體周圍,而這個軀體與人體不同,不是不透明的起障礙作用的物質,而是一件純淨的超塵脫俗的衣服。它們不過是外加的包皮,不但沒有遮住靈魂,反而使它更加燦爛,而靈魂把它們吸收,並在它們中間散發。它們不過是半透明物質的熔岩流,層層疊晝,使穿透它們而受到阻礙的那束中心光柱折射出越來越富麗的光芒,並使被包在光柱外面的火焰滲透了的物質散發得更廣、變得更珍貴、更美麗。這就是拉貝瑪對作品的表演。她的天才賦予作品以生命,並且創造了第二部作品——

    1克莉奧佩特拉(公元前69—30)埃及女王,美貌非凡,驕奢淫逸成性,後為羅馬大帝凱撒和安東尼的情婦。

    1一譯冉森派,或詹森派。崇尚虔誠和嚴格持守教會法規。教會的最高權力不屬於教皇而屬於公眾會。後被羅馬教皇作為異端,下諭禁絕。

    說實話,我這次對拉貝瑪的印象,儘管比以前更好,但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我不再拿我的印象同我頭腦中對於戲劇天才先入為主的抽像而錯誤的觀念作對比罷了。我覺得戲劇天才恰恰就是指這種沒有成見的看法。剛才我想,我第一次聽拉貝瑪的戲時沒有享受的樂趣,就是因為我對她寄予的希望太大,正如我以前去香榭麗捨大街會我的情人希爾貝特一樣,因為對她熱情過高,慾望過強反而感到失望。在這兩次失望之間,除了要求過高這一點相同之外,或許還有另外一點,而且是更深刻的相同點。如果一個人,一部作品(或對作品的表演)個性鮮明,別具一格,人們對它的印象也會特別。在我們的思想中早已形成了諸如「美」,「風格渾厚」,「哀婉動人」等等觀念,在必要時,我們可以幻想在一個藝人平常的表演中,在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孔上,也能發現這些特點,但在我們聚精會神的思想面前不停地飄動著一個形式,我們的思想中還沒有和這個形式對等的東西,必須使這個未知的東西脫穎而出。我們的思想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它問自己:「這是美嗎?我感到的是讚美嗎?這是不是絢麗的色彩,高雅雄渾的風格?」可再一次回答它的,仍然是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是一個不曾相識的人不容分說的印象,完全物質的印象,沒有給「表演範圍」留下一點空間。正因為如此,恰恰是那些真正優美的作品,我越是認真地聽,就越感到失望,因為在我們大腦搜集的觀念中,還沒有一個觀念和這種個別的印象吻合。

    這正是拉貝瑪的表演向我展示的東西。朗誦的風格高雅而巧妙。正是這樣。現在我懂得一種渾厚、剛健、出神入化的表演所具有的價值了。更確切地說,人們就是要把這些名稱賦予這樣的表演,不過,這好比把一些毫無神話意義的星座命名為瑪斯、維納斯、薩圖恩1一樣。我們在這一個世界感覺,在另一個世界思想、命名,我們可以使這兩個世界協調一致,卻不能把它們之間的距離填平。我第一次去看拉貝瑪演出的那天,要跨越的也正是這個距離,這個斷層;我凝神聆聽,卻難以同我頭腦中的「表演高雅」、「風格獨特」的觀念會合。我愣了一會兒才給她鼓掌。這掌聲彷彿不來自我的印象,倒像同我頭腦中的早就存在的觀念有關,是因為我終於聽到拉貝瑪演戲了。一個極有個性的人或一部極有特色的作品同美的觀念之間存在的距離,同樣存在於這個人或這部作品留給我們的印象和我們頭腦中已有的愛慕和欣賞的觀念之間,因此我們不會予以承認。我在聽拉貝瑪演戲時,感覺不到快樂(就像我去看望熱戀的情人希爾貝特時感覺不到樂趣一樣),於是我心裡嘀咕:「這麼說,我對她並不欣賞。」可那個時候,我一門心思研究這個名伶的演技,樂而不倦,並且竭力敞開思想,最大限度地接受她的表演所蘊涵的內容。現在我才明白,這本身就是對她的欣賞——

    1法語中,有些星座的名稱是用羅馬神話中的神命名,用戰神瑪斯命名火星,愛神維納斯命名金星,農神薩圖恩命名土星。

    拉貝瑪的表演所顯露的才華是否僅僅是拉辛的才華呢?

    起初我是這樣認識的。可是《費德爾》的一幕剛演完,等演員應觀眾鼓掌謝了幾次幕之後,我就清醒了,因為在演員謝幕的時候,我身旁那位愛發脾氣的女士,斜著身子,把她瘦弱的上身挺得直直的,面部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口,表明她不屑和大家一起鼓掌,好使她的抗議更引起人們的注意。她滿以為這一招會有強烈的反映,卻不料誰也沒有看見。下一個劇是新劇。從前,由於新劇沒有名氣,我總覺得它們單薄,奇特,在舞台之外就不再存在。可這一次我卻並不感到這部傑作的生命力像一場應景戲,僅僅存在於舞台上,僅僅存在於短短的演出中,我也沒有感到興致索然,大失所望。再說,我感覺到,新劇中的長篇獨白備受觀眾喜愛;雖然過去沒有人捧場,默默無聞,但有朝一日會變得赫赫有名,只要藝人作出相反的努力,不要把這齣戲當作未成名的新作,而要施展全部本領,把新戲看成在今後一定會同作者其他幾部名劇相提並論的傑作來演,那他就會獲得成功。因此拉貝瑪演的這個角色,或許有一天會被納入她表演得最成功的角色之列,與費德爾並肩媲美。倒不是因為這個角色本身具有文學價值,而是由於拉貝瑪的演技超群,像在《費德爾》劇中一樣,把角色演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於是我豁然開朗。原來悲劇作者的作品,不過是悲劇演員創造表演傑作的原料,一種微不足道的原料。這同我在巴爾貝克結識的那個大畫家埃爾斯蒂爾的情況十分相似,他從一所毫無特色的學校和一座本身就是一部傑作的大教堂身上找到了兩個具有同等價值的畫題。正如畫家把房屋、運貨馬車、人物溶化在光的巨大效果中,從而使它們協調一致,拉貝瑪似乎也鋪開了巨大的畫布,畫出了無比的恐懼和溫情,她所朗誦的台詞,不管是高雅的,還是平淡的,全都融於一體,若是一個沒有才華的演員,肯定會把它們念得斷斷續續,前後脫節。當然各人有各人的抑揚頓挫,而拉貝瑪的聲調並不妨礙我們感覺到詩句的存在。當我們聽到一個韻腳,一個和前面的韻腳既相同又不完全相同的東西,它既受前面韻腳的限制,又引進了新的思想,這時,我們就會感到有兩個重疊的體系,一個是思想體系,另一個是韻律體系,而這重疊的體系本身不就已經是井井有條的複雜性,不就是美的首要因素了嗎?然而,拉貝瑪把詞、詩句,甚至把「長篇獨白」都揉進比它們自身更大的體系中,看到它們不得不在這些體系的邊緣停留,我們會心醉神迷;正如詩人選詞時先要考慮到韻腳,音樂家寫歌詞時要把一句句台詞納入同一個旋律中,既束縛它們,又帶動它們。因此,拉貝瑪善於把痛苦、高雅和激情這些宏偉的形象揉進現代戲劇的台詞中,就像把它們揉進拉辛的詩句中一樣,而這些形象正是她獨特的創造,人們一看便知道是她的傑作,正如在一個畫家根據不同的模特兒畫成的肖像上,人們能夠認出是同一個畫家的作品一樣。

    我不再像從前那樣,希望拉貝瑪的姿勢能靜止不動,希望她在倏忽即逝的照明中產生的優美而短暫的、不再復現的色彩效果能永不消逝,我也不再希望她把一句詩重複一百遍。我終於懂得我從前的期望太高,要求太嚴,超過了詩人、女演員和她的導演兼佈景師的意願;那種在一句詩上飛快傳播的魅力,那些變化莫測的姿勢和一個接一個的場景,是戲劇藝術力求達到的瞬間的效果,短暫的目的,變幻無定的傑作,而一個對作品過於入迷的觀眾總想使這種瞬間的效果靜止不動,這樣也就破壞了這一效果。我甚至不想再來看拉貝瑪演出了,我對她已經心滿意足。從前,正因為我對讚美的對象——不管是希爾貝特還是拉貝瑪——寄予的希望太大,所以每次都感到很失望,於是我會因為頭一天沒有得到愉快的印象而寄希望於第二天。這一次我感受到了快樂,但不想去仔細品味,如果我願意,也許會體會得更深;我只是像我中學時代的一個同學那樣自言自語地說:「冠軍的寶座我認為非拉貝瑪莫屬!」但我隱約感到,雖然我說出了我的喜愛,把冠軍的稱號給了拉貝瑪,我的內心也因此而得到安寧,但這並沒有非常準確地表達出拉貝瑪的非凡才華。

    就在第二個劇目開始的時候,我朝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瞧了瞧。親王夫人剛扭過頭去,朝包廂的深處張望,我彷彿看見她扭頭的動作在虛無縹緲中留下了優美動人的線條。她的客人全都站了起來,也朝包廂的門口望去。在他們形成的夾道中,身穿白平紋細布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款款而入,散發著勝利者的自信和女神的威嚴。一絲裝出來的不好意思的微笑使她的臉上漾出了難得的溫柔:她用這一微笑為自己姍姍來遲,為打擾了眾人看戲而向大家表示歉意。她徑直朝她的堂弟媳走過去,向坐在頭一排的一個金髮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屈膝禮,然後轉過身,向浮游在海底的神聖不可侵犯的海怪們致以老朋友的親切問候,暗示她和他們十五年來日復一日的親密關係。此刻,這些賽馬俱樂部的半神半人的先生們,特別是巴朗西伯爵,是我最羨慕的人了。我多麼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啊!她和他們一一握手,向他們微笑,雙眸放射出晶瑩的藍光。我感到這微笑的目光充溢著神秘,但我無法解破。假如我能分解這個眼神的稜柱,分析它的結晶,也許我能充分瞭解此時此刻它所展示出來的我所不熟悉的生活。蓋爾芒特公爵跟在妻子後面,單片眼鏡歡樂的反光,露出滿口白牙的笑意,衣服扣眼或有襉紋前腦的反光,使人們看不見他的眉毛、嘴唇和燕尾服,只看到一閃一爍的光輝。上身是人下身是魚的小海神紛紛為他讓位,他把身子挺得畢直,頭一動也不動,伸手按在他們肩上,示意他們坐下,然後朝那個金髮青年深深鞠了一躬。公爵夫人似乎有先見之明,知道今晚上她的堂弟媳會打扮得花裡花梢,像穿了「戲裝」似的(有人說,她經常嘲笑她的堂弟媳服飾過於浮誇。按照她的中庸之道的法國精神,日耳曼的詩意和熱情很快就得了個浮誇的美名),想告訴她什麼是高雅的趣味。親王夫人頭上插著柔軟而優美的羽毛,一直垂到脖子上,罩著用貝殼和珍珠做成的發網;公爵夫人卻相反,頭髮上除了一枚極普通的羽飾外,再沒有別的裝飾。這枚羽飾宛若鳥的羽冠,居高臨下,俯瞰著她的鷹鉤鼻和金魚眼。她的頸脖和肩膀袒露在雪白的細平紋布的波濤外面,一把羽毛扇拍打在波濤上,連衣裙緊貼在她身上,清楚地突出了她的優美的線條。數不勝數的閃光片是她上衣的唯一裝飾物,有鑽石的,也有其他金屬的,長的長,圓的圓,光彩奪目,美不勝收。但是,儘管兩人的打扮迥然不同,在親王夫人把自己的座位讓給堂嫂後,她們卻互相轉過臉來,用讚賞的目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也許第二天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同別人談起親王夫人過於繁瑣的髮式時,臉上會露出揶揄的微笑,但她肯定會說,親王夫人仍然使人著迷,她的打扮仍然令人讚歎不已。儘管親王夫人感到她堂嫂的服飾有點兒平淡乏味,多少露出了一點時裝店的痕跡,但她也發現她的打扮於樸素中顯高雅。此外,她們所受的教育注定她們和諧一致,這樣也就抵銷了她們在服飾和姿態上的差異。優美的儀態在她們之間展示了一條條無形的有著強大磁力的線條,公主爽朗的性格和這些線條合而為一,而公爵夫人正直的品格受到磁力的吸引,又折射回來,散發出溫柔和魅力。如同正在舞台上演出的戲那樣,要瞭解拉貝瑪出神入化、個性鮮明的表演,只須把她扮演的,而且只有她才能扮演的角色交給隨便哪個演員去演,就可以比較出高低。與此相仿,如果觀眾向樓座舉目張望,就會發現在兩個包廂中有一種「安排」,觀眾會以為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故意做出的安排:他們會看到莫裡安瓦爾男爵夫人矜持,缺乏教養,煞費苦心地模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打扮和風度;而德-康布爾梅夫人乾癟的身子挺得筆直,尖頭尖腦,頭髮上豎著一根柩車上的羽飾,活像一個領撫恤金的踩在鋼絲繩上的鄉下女人。按理說,在這個薈萃著當年最令人矚目的女性的劇場內不應該有德-康布爾梅夫人的一席之地。在這個劇場裡,那些包廂——包括最高層的包廂,從底下看,高層的包廂猶如一個個插著人花的大籠子,被天鵝絨隔牆的紅韁繩繫在大廳的圓拱上——和坐在包廂裡的最出風頭的貴婦構成了巴黎社交界的一幅短暫的全景。死人、醜聞、疾病、霧靄很快會使這全景發生變化,但此刻注意力、烘熱、眩暈、灰塵、優雅和厭煩卻把它固定在這下意識的等待和平靜的冬眠狀態那悲壯而永恆的一剎那間。事後人們會感到,這一刻好像是炸彈爆炸前的平靜,或是一場火災第一股火光的前兆。

    德-康布爾梅夫人能在這裡出現,得歸功於帕爾馬公主。像大多數貨真價實的公主一樣,帕爾馬公主毫不崇尚時髦,熱衷於慈善事業,並且引以自豪。她對慈善的熱愛可以同她對所謂藝術的情趣相提並論。她常常把這個或那個包廂租給象德-康布爾梅夫人那樣的人。這些人雖不屬於上流社會,但由於在一起搞慈善,帕爾馬公主同她們聯繫密切。德-康布爾梅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這對她也許更自然些,因為她同她們沒有正式交往,不能湊上去同她們打招呼。然而,她很想到這兩位尊貴的夫人府上去作客,這是她十年來苦苦追求的目標。她打算在五年內實現這個目標。可是她得了一種不治之症,她自以為自己醫學知識淵博,認定自己的疾病醫不好了,因而擔心活不到那個時候。但是這天晚上,當她一想到那些不屑與她交往的貴婦們一定會注意到她身邊坐著她們的一個朋友,年輕的博澤讓侯爵,就不禁喜形於色。這位年輕的侯爵是德-阿讓古爾夫人的兄弟,和兩個社交界都有來往,二流社交界的女人總喜歡帶著他出現在上流社會的貴婦面前,以抬高自己的身價。他坐在德-康布爾梅夫人身後的一張椅子上,椅子橫放著,便於他朝其他包廂張望。那些包廂裡的人他都認識。他一頭金髮,相貌英俊,風度翩翩。他瀟灑而迷人地挺直腰,微微抬高身子,向各個包廂裡的人致意,碧藍的雙眸閃爍著微笑,彬彬有禮,落落大方,宛若古銅版畫上的一個高傲而愛獻慇勤的大貴人,形象逼真地刻在他那個包廂的長方形的斜面上。他經常和德-康布爾梅夫人一起上劇院看戲。在劇場內,在出口處和門廳裡,他勇敢地站在她身旁,而周圍到處是他的有身份的女友,他盡量少和她們講話,免得她們為難,就好像他身邊帶了個壞女人似的。假如這時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從他身邊經過,裊裊婷婷,千姿百態,一件無與倫比的大衣一直拖到地面,像是迪安娜1女神下凡,引得眾人都回過頭來看她(尤其是德-康布爾梅夫人),德-博澤讓先生就會和她的女伴交談得更加熱烈,對親王夫人投來的親切而迷人的笑靨,只報以不自然的微笑,含蓄而不失禮貌,冷淡而不失寬厚,害怕向她獻慇勤會使她一時陷入窘境——

    1羅馬神話中的月神,是狩獵女神。

    德-康布爾梅夫人即便不知道包廂屬於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能從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演出的專注猜出她是客人。公爵夫人是為了使她的女主人高興才做出興致勃勃的樣子來的。但是,與這股離心力並存的還有一股向心力,這股由同一個願望——討女主人高興的願望——發展起來的向必力,把公爵夫人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自己的打扮上(她的羽飾,她的項鏈,她的裙子上衣)和親王夫人的打扮上。她似乎在當眾宣佈她是她堂弟媳的臣民和奴隸,是為了看望她的堂弟媳才到這裡來的,包廂的女主人願到哪裡——哪怕是非常奇怪的念頭——她都打算跟到哪裡。她把劇場裡的其他人都看作是好奇心強、愛東張西望的陌生人,儘管那裡有她的許多朋友,而且,前幾個星期,她還坐在他們的包廂裡,對她們表示出一週一次的同樣專一、同樣相對的忠誠。德-康布爾梅夫人沒想到今晚上能看見公爵夫人,因而不勝驚訝。她知道今天很晚的時候公爵夫人還在蓋爾芒特城堡,推測她不會離開那裡。不過,她聽人說過,有時候,巴黎上演的某一齣戲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興趣,她和到蓋爾芒特森林狩獵的人一起用完茶,就會叫人給她備車,黃昏啟程,飛速穿過薄暮籠罩的森林,登上大路,在貢佈雷換乘火車,晚上趕回巴黎。「可能她是專程從蓋爾芒特趕來聽貝瑪唱戲的。」德-康布爾梅夫人尋思著,對她不勝崇敬。她記得曾聽斯萬含糊其詞地說過(他和德-夏呂斯先生在一起時盡用這種隱語):「公爵夫人是巴黎最高貴的人,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的菁華。」然而,我是通過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和孔代這些名字,想像出這對堂妯娌的生活和思想的(她們的面貌我不可能再去想像了,因為我見過她們),因此我更願瞭解她們對《費德爾》的評價,這比世界上最大評論家的評論對我更有吸引力。因為在批評家的評論中只有智慧,儘管比我高明,但本質是一樣的。可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的內心世界,我是通過她們的名字想像出來的,我假設她們的內心世界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誘惑力,可以向我提供一份極其寶貴的資料,使我瞭解這兩個富有詩意的女性是怎樣的人。我像一個發燒的病人,懷著思舊和渴望的情緒,想從她們對《費德爾》的評價中再次體味昔日夏天的下午,我在蓋爾芒特城堡附近散步時所感受到的魅力。

    德-康布爾梅夫人試圖區分這對堂妯娌的服飾。而我並不懷疑她們的服飾是她們所特有的,就像從前紅領或藍翻邊的制服專門屬於蓋爾芒特家和孔代家的僕役一樣,或者,打個更貼切的比方,就像鳥的羽毛,不僅是美的裝飾品,而且是身軀的外延部分。在我看來,這兩個女人的服飾是她們內心活動的具體體現,或白衣素服,或五光十色,絢麗多彩;我認為我所看到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一個隱秘的思想支配,而從她的額頭垂下的羽毛和她堂嫂那件光輝閃爍的裙上衣,似乎也都包含著一種意義,是這兩個女人各自的象徵。我很想瞭解這些特徵的意義;我覺得天國的神鳥似乎和她們當中的一個不可分離,就像孔雀和朱諾1永遠緊緊相依;而另一個的飾有金銀箔的裙上衣,如同米涅瓦2的飾有流蘇、閃閃發光的神盾,絕對不可能被任何別的女人侵佔。劇場的天花板上畫滿了平淡乏味的寓意畫,我寧願看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正廳包廂,也不願意往天花板上瞧一眼。當我舉眸凝望她這間包廂的時候,層層疊疊的雲霧奇跡般地裂開,我從雲隙中彷彿看見天神們聚集在天國的兩根柱子中間,在一塊紅色的頂篷下凝神觀看凡人的表演,周圍雲霧繚繞,唯有他們的所在地露出了一塊金光燦燦的晴空。我侷促不安地觀望這短暫而榮耀的場面,可我一想又感到這些永生不死的天神並不認識我,不安的心情也就平靜了一些。公爵夫人和她的丈夫曾見過我一次,但她肯定記不起我來了;她只要從她的包廂的座位上偶爾看一眼池座觀眾席上這一大片無名無姓的石珊瑚,我就會感到無法忍受,因為我現在已完完全全溶化在這片茫茫的石珊瑚中了。就在這時,我看見一雙藍眼睛閃出一道亮光,想必根據光的折射原理,我這個失去了個人生命的原生動物的模糊影像已映入這雙藍眼睛的冷淡的視線中了:公爵夫人由女神變成了凡人,我頓時覺她美了一千倍,一萬倍。她把放在包廂邊上的那只戴了白手套的手向我舉起來,親切地揮了揮,我的目光感覺到了親王夫人的雙眸中射過來的火一般熾熱的光線。她為了知道她的堂嫂在同誰打招呼,不由自主地移動了一下眼睛,從而使眼裡迸射出火一般的光芒。她的堂嫂認出了我,朝我頻頻微笑,那雨點般向我投來的微笑閃爍著奇妙的光輝——

    1羅馬神話中主神朱庇特的妻子,即希臘神話中的赫拉。孔雀是朱諾的象徵。

    2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

    現在,每天上午,她還沒有出門,我就早早地出去了,繞個大彎,來到她習慣走的那條街的拐角處,等候在那裡。當我感到她就要從這條街經過時,便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走過去,眼睛看著相反的方向;當我走到她跟前,抬頭看她時,我故作驚訝,好像根本沒料到會在這裡碰見她。頭幾天,為了更有把握,我索性在門口等候。每當通車輛的大門打開(人們接踵而過,但看不見我要等的人出來),開門的聲音會在我心中持續振蕩,久久不能平息。當觀眾崇拜一個紅得發紫的女伶時,儘管他不認識她,也會心情激動地「鵠立」在演員出入的門口,等候女伶出來;當憤怒的人群或某個偉人的狂熱崇拜者聚集在監獄或王宮的大門口,等著把一個判了刑的犯人凌辱一頓或把這個偉人舉起來歡呼他的勝利,每每從裡面傳來一點兒聲音,便會以為犯人或偉人就要出來,這時,他們也會激動萬分。但是,無論是名伶的崇拜者,還是等候判了刑的犯人的憤怒的人群,或是偉人的敬慕者,他們再激動,也沒有我在等候這位尊貴的公爵夫人出門時的心情激動。公爵夫人服飾淡雅,步態優美(和她步入某個沙龍或包廂時的姿態迥然不同),她善於把每天早晨的散步——對我而言,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散步——變成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歌,一副精美雅致的項鏈,一朵春天的奇葩。但是三天後,我怕門房看破我的詭計,就不再守候在門口,而是到公爵夫人必定經過的一個地方去等她。看歌劇以前,若是天晴,我常常在午飯前這樣出去溜上一圈;若是下雨,只要天空一晴,我便下去走走。我來到仍然透著濕氣的人行道上(陽光把濕漉漉的人行道照得金晃晃,像是鍍了一層金),在一個瀰漫著霧靄,但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一道道金光的十字路口,我看見一個女學生,後面跟著她的女教師,或者看見一個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木木地站在那裡,一隻手按在胸口上,我的心已經飛向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生活。我竭力回憶那條街,那個時辰和那扇門(有幾次,我跟著這個女孩子,一直跟到她的校門口,她在門後消失了,沒有再出來)。我回想著這些形象,希望能再見到她們,幸虧她們旋踵即逝,沒有在我記憶中生根。這沒什麼。既然巴黎的街頭也像巴爾貝克的公路一樣,經常能看見美麗的少女(從前我常常幻想在梅塞格利絲的樹林裡能有美麗的少女出現),每一個少女都能在我身上激起一種強烈的慾望(而這種慾望也只有她們才能使我得到滿足),因此,我即使生了病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憂慮,即使沒有勇氣寫作或讀書,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憂愁,我覺得大地更加適宜居住,人生旅程更加充滿樂趣。

    從歌劇院回家的路上,我就為第二天作好打算了,除了幾天來我渴望找回的形象外,還得加上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她那修長的身材,高高隆起的輕盈的金髮,還有她從她的堂弟媳的包廂裡向我投來的蘊含著溫柔的微笑。我決定走弗朗索瓦絲向我透露的公爵夫人習慣走的那條路。但是,為了再看一眼前天遇見的那兩個少女,我要盡量不錯過教理課的下課時間,但眼下,德-蓋爾芒特夫人那閃爍的微笑卻不時浮現在我眼前,使我產生一陣陣愉悅的戰慄。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試圖把那閃爍的微笑和愉悅的快感,同我頭腦中早就存在的浪漫想法加以比較(就像一個女人剛從別人手中得到幾枚寶石紐扣,就立即想看一看它們對她的裙子會產生怎樣的效果),是阿爾貝蒂娜的冷漠無情,希塞爾的過早離開,以及在這之前同希爾貝特兩廂情願但一拖再拖的分道揚鑣,使我這些浪漫的想法(例如我渴望得到一個女人的愛情,和她共同生活,等等)擺脫了束縛,自由地飛翔。接著,我又把那兩個少女的形象同我這些想法逐一加以比較,然後,我又努力使我對公爵夫人的記憶同這些想法相適應。與這些想法相比較,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歌劇留給我的記憶實在微不足道,她就像一顆小小的星星,在那光芒萬丈的彗星長尾巴旁變得黯然無光。再說,我在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之前就對這些想法非常熟悉了,相反,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記憶卻是不完整的,斷斷續續的。它始爾像其他俏麗女人的形象飄忽不定,繼而漸漸排斥了其他一切形象,最終專一地和我那些久已存在的浪漫想法合而為一了。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在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記憶變得最清晰的時候,我才敢弄清楚這個記憶的真面目。可我當時並不知道它對我的重要性;它就好比我想像中的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第一次約會,使我產生一種甜蜜愉快的感覺。僅此而已。這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生活的真實寫照,是根據她的生活描畫出來的第一張草圖,唯一真正的形象。然而,在我有幸佔有這個記憶,卻不知道如何注意它的幾個小時內,應該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因為在這個時刻,我的愛的慾念總是無拘無束、不慌不忙、不知疲倦和無憂無慮地回到它的身邊,但是,隨著這個記憶被這些慾念逐步固定下來,當它從它們那裡獲得了更大的力量,它本身也就變得模糊不清,不久一點也認不出來了;毫無疑問,我在夢幻中把德-蓋爾芒特夫人在我記憶中的形象變得面目全非了,因為我每每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總能發現我想像中的她和現實的她之間存在著差距,而且每一次的差距都不一樣。當然,現在,每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在那條街的盡頭出現的時候,我遠遠看見的仍然是那個修長的身影和那張在輕盈的金髮下閃著明亮目光的臉蛋(我就是為了這些才到這裡來的,但我故意把眼睛看著別處,不讓她看出我來這裡的目的),然而,幾秒鐘後,當我走到她的身邊,把目光轉到她身上的時候,我看見的卻是一張無精打彩的臉孔和滿臉的紅疙瘩。我不知道她怎麼會有這一臉紅疙瘩的,也許是經常戶外活動的緣故,或者是粉刺。我故作驚訝地和她打招呼,她似乎不大高興,朝我冷冷地點了點頭,再也沒有《費德爾》那天晚上的和藹可親的笑容了。在開始的幾天,那兩個少女的形象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爭奪得十分激烈,雙方都想把我的愛佔有,但終因力量懸殊,幾天以後,兩個少女的形象敗下陣來,漸漸消失,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卻自然而然地不斷浮現在我的腦際。我終於把我的愛全部轉移到她身上。歸根結底,這是我心甘情願的,經過選擇的,同時也是為了使自己得到消遣。我把那兩個上教理課的少女和那個送奶姑娘拋到了腦後;可我再也不能在大街上找到我想尋找的東西了,再也看不見在劇院裡看到的那蘊藏於微笑中的溫柔和那修長的身影和金髮下亮晶晶的臉蛋了,只有在遠看的時候它們才存在。現在,我甚至說不清楚德-蓋爾芒特夫人長的什麼模樣,根據什麼我認出她來的,因為從外表的總體看,她的臉也和她的裙子、帽子一樣,一天變一個樣子。

    有一天,我看見迎面走來一個婦人,一件淡紫色長大衣的風帽下露出一張柔美而光潔的臉孔,碧藍的眼睛周圍對稱地釋放出誘人的魅力,鼻樑的線條似乎在臉上消失了。當我看見這個婦人時,為什麼我會感到一陣興奮顫慄掠遍全身,知道我不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決不會罷休呢?為什麼我會惶惑不安,故意裝著無動於衷的樣子,漫不經心地轉過腦袋,就像前一天當我在一條近道上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側影時一樣呢?她戴一頂海藍色的無邊軟帽,從側面看去,在紅兮兮的臉頰上縱向延伸著一個象鳥喙一樣的鼻子,左右橫著一隻目光鋒利的眼睛,宛若一個希臘女神。就只一次,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個長著鳥喙鼻子的女人,而是一隻真正的鳥: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衣裙,乃至她的無邊軟帽都是毛皮做成的。她渾身包在毛皮中,不露出一絲棉布的痕跡,自然就像一隻禿鷲,覆蓋著黃褐色的單調的羽毛,柔軟而豐滿,就像是獸類的毛皮。在這天然的羽毛中間,小腦袋把她的鳥喙鼻子彎成圓形,那雙金魚眼睛閃爍著鋒利的藍光。

    有一天,我在那條街上來回躑躅了半天,始終不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身影。驀然,我看見隱蔽在這個貴族和平民雜居區的兩座私邸中間的一家乳品鋪中,出現了一張模糊不清的陌生臉孔,一個服飾優雅的女人正在讓店主給她拿「瑞士式干乳酪」。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她是誰,公爵夫人那銳利的目光便閃電般地落到了我的身上,過了一會兒,她的形象的其餘部分才映入我的眼簾。還有一次,我一直等到中午十二點也沒有遇見她,我知道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便鬱鬱寡歡地往家裡走去。我心裡沮喪至極,愣愣地看著一輛車開過去,卻是視而不見。驀地,我意識到車中一位貴婦透過車門在向我點頭示意。她正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她那鬆弛而蒼白的,或者反過來說緊張而鮮明的臉部線條,在一頂圓帽下,或者說在一根高聳的羽飾下,展示出一個陌生女人的臉孔,我一時竟沒有認出來。對於她的問候,我沒有來得及還禮。還有幾次,我回到住處,在門房附近發現了她,那個可憎的門房——我最討厭他瞟來瞟去的審視的目光了——正在畢恭畢敬地向她請安,當然少不了向她打「小報告」。因為蓋爾芒特家的下人全都躲在窗簾後面,膽戰心驚地窺視著這場他們聽不見的談話,在這之後,公爵夫人肯定會禁止這個或那個僕人外出,他們一定是被這個「愛進讒言」的門房出賣了。

    由於德-蓋爾芒特夫人連續不斷地向我展現出一張張迥然不同的面孔,而這一張張面孔,在她的整個打扮中佔據的位置是相對的,多變的,時而大,時而小,因此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愛並不是傾注在這千變萬化的肉體和紡織品的某個部分上。她可以一天換一張臉,一天換一身服飾,看到她我照樣會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因為透過這不斷變化的臉孔和服飾,透過這新的衣領和陌生的臉頰,我依然感覺得到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我鍾情的是這個指揮著這一切的看不見的女人。就是她,她對我有敵意,我就會黯然神傷;她靠近我,我就會心慌意亂,惶惑不安;我渴望能把她征服,把她的朋友從她的身邊統統趕走。她可以插一根醒目的藍羽毛,也可以炫耀她赭紅色的肌膚,她這些行動對我不會喪失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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