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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15)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安德烈超然遊戲之上,仍在唱著那首《美林》。羅斯蒙德見樣學樣,也並無堅定信念地接著唱起來。安德烈想轉移一下阿爾貝蒂娜的責備,對我說:

    「你那麼想看的克勒尼埃景色,就離這兒幾步遠。來,我領你從一條美麗的小路一直走過去,讓她們這些瘋子去裝八歲小孩吧!」

    安德烈對我極好,於是路上我對她談到似乎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特有的、足以叫她愛上我的一切。安德烈回答我說,她也很喜歡阿爾貝蒂娜,覺得她非常動人。不過,似乎我對她女友的恭維並不令她開心。

    忽然,在低窪的小路上,我停下了腳步,童年時代溫馨的回憶打動了我的心:從那經過修剪、閃閃發光、探到路邊的樹葉上,我認出了一簇山楂樹,可歎自暮春便落了花。我的四周,蕩漾著從前瑪麗亞月1、星期日下午、已忘卻的信仰和失誤的氣息。我真想抓住這氣息。我停下腳步一秒鐘,安德烈懷著動人的預見,讓我與樹葉交談片刻——

    1瑪麗亞月即三月。

    我向樹葉詢問開花的情況,這些山楂樹的花與天性活潑、冒失、愛俏而又虔誠的少女頗為相似。

    「這些小姐早已經走了,」樹葉對我說。

    說不定樹葉心裡在想,我自稱是這些花朵的摯友,可是看上去我對花兒的生活習慣並不怎麼瞭解。是一位摯友,但是已經這麼多年沒有與她們重逢了,雖然曾經許下了諾言。然而,正像希爾貝特是我與少女的初戀一樣,這些花朵也是我與花朵的初戀。

    「對,我知道,她們六月中旬前後走,」我回答道,「但是見見她們在這裡住過的地方,我也很高興。她們曾經到貢佈雷我的臥房裡來看我,是我生病的時候我母親帶她們來的。我們總是在瑪麗亞月的星期六晚上重逢。她們也能到這裡來嗎?

    「噢,當然啦!再說,人們對於在荒漠聖德尼教堂裡見到這些小姐看得很重呢!荒漠聖德尼教堂就是離這兒最近的教區。」

    「那麼,現在要看她們呢?」

    「噢,明年五月以前是不行了。」

    「可以肯定她們明年一定會在這裡嗎?」

    「每年都準時在這。」

    「只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找得到這個地方。」

    「會的!這些小姐性情那麼快活,只有唱讚美詩的時候,才中斷笑聲。你從小徑的盡頭就能分辨出她們的香味,絕不會錯!」

    我追上安德烈,重又在她面前讚揚起阿爾貝蒂娜。我那麼反覆強調,我似乎覺得她不會不在阿爾貝蒂娜面前學舌。可是我後來從來沒聽阿爾貝蒂娜說她知道這些事。安德烈對別人心事的理解和待人之周到,要勝過阿爾貝蒂娜十分。找到恰如其分的眼神、字句、動作、極為巧妙地叫人開心;一個感想,可能叫人難受,便吞進腹中;犧牲一小時的遊戲,甚至一個上午,一次遊園聚會(又顯出這不是一種犧牲的樣子)以留在心情悲傷的男友或女友身邊,向他(或她)表示她寧願陪他(或她)一個人而不喜歡那些輕浮的快樂,這都是她習慣成自然的高尚情懷。當人們進一步瞭解她時,簡直可以說,她的情形猶如那些本來很膽小但是不願意顯出恐懼的小英雄,她們的勇武尤其值得讚揚。簡直可以說,這種善良絲毫不存在她的天性之中,她隨時隨地表現出來,乃出於精神高尚,感覺敏銳,要表現出是別人的忠誠朋友的良好意願。

    關於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的緣份,聽著她對我說的動人言辭,似乎她會全力以赴以成全我們。然而,可能出於偶然,可以安排的、能夠將我和阿爾貝蒂娜結合在一起的事情,她從來沒有幹過一樁。我不敢發誓說,為了讓阿爾貝蒂娜愛上我,我下的那些功夫在她朋友的心中即使沒有引起搞些什麼秘密勾當以從中作梗的話,至少在她心中引起了某種憤怒。當然這種憤怒掩飾得很好,而且出於高尚的情操,說不定她自己也在與之作鬥爭。安德烈的種種善意周到,阿爾貝蒂娜是做不到的。然而安德烈內心深處是否善良,我無法肯定,正如那以後我對阿爾貝蒂娜是否善良也不能肯定一樣。

    安德烈對阿爾貝蒂娜感情奔放而流於輕浮,總是表現出慈愛的寬容,對她說話,微笑,全是一個女友的話語和微笑。更有甚之,她總是以朋友的身份行事。為了叫這個貧困的朋友享受她自己的奢華,為了使這個窮朋友幸福,我日復一日地看見她比打算得到君主垂青的弄臣還要賣力,而個人從中沒有任何好處可撈。別人在她面前憐憫阿爾貝蒂娜的貧困時,她是那樣溫和,話語憂傷而感人肺腑,真是令人動容。較之對待一個富有的朋友,她更是操上一千倍的心。如果有人提出,阿爾貝蒂娜說不定並不像人們說的那麼貧窮,安德烈的眉宇間就會罩上一層難以察覺的烏雲。她似乎怏怏不樂。如果別人還要進一步說,歸根結底,阿爾貝蒂娜也許並不會像人們想像的那麼難找婆家,她就要極力與您說相反的話,幾乎惱火地反覆說:「可惜,她一定嫁不出去!這我知道,而且這叫我心裡夠難受的了!」

    甚至對我而言,在這幫少女中,她也是唯一在我面前從未傳過別人對我說的不好聽的話的人。更有甚者,假如是我自己嘮叨這些話,她還佯裝不相信或者作出解釋,使那些話變得不傷人了。這一系列的長處,就叫機靈。有的人,如果我們要去跟誰決鬥,他們首先要向我們祝賀,並且補充一句,說沒有理由要這樣幹,這是為了在我們眼中更抬高我們表現出的勇氣,我們並不是不得已而為之。機靈就是這些人的特性。有人與這種人正相反,在同樣的情況下,他們說:「你肯定很討厭與人去決鬥,可是另一方面你又嚥不下這口氣,不這麼幹不行。」1在任何事情上總有說好與說壞的。如果我們的朋友在我們面前複述別人說我們的傷人的話,而且為這樣做而感到高興,或至少感到無所謂,便證明他們對我們講這些話的時候,並不怎麼能設身處地,並不怎麼愛我們,還要往我們身上針刺、刀割,就像往動物腸膜上針刺、刀割一樣。而另外一種朋友,也就是滿腦子機靈的朋友,他們聽到別人對我們的行動之所言,或者我們的行為使他們產生什麼看法,會使我們不快,他們總是對我們加以隱瞞,這種藝術可以證明他們具有高超的遮掩本事。如果他們確實不往壞處想,而且人家說的話叫他們不好受,正像這些話也會叫我們難過的話,這種遮掩是並無不妥之處的。我想,安德烈就屬於這種情況,當然我這樣說並無絕對把握——

    1普氏本人1897年2月6日即在默東森林與讓-洛蘭決鬥過。

    我們早已走出小樹林,沿著人跡罕到的崎嶇小路前進。安德烈倒一點不轉向。

    「看,」她忽然對我說,「這就是你那了不起的克勒尼埃。你還挺有運氣,這正好是埃爾斯蒂爾畫的那種天氣,那種光線。」

    頓時,在我腳下,我辨別出了埃爾斯蒂爾所窺視和撞見的海上仙女,她們躲藏在山巖之間,避過炎熱。在可與達-芬奇的一幅畫相媲美的暗色透明塗料下,這些美麗動人的影子,在樹蔭遮掩下,轉瞬即逝,靈活敏捷,默默無語,隨時準備在陽光一抖動之時便溜到石頭下面去,躲藏在石縫間。陽光的威脅一過去,這些影子又飛快回到山巖或海帶旁。在懸崖和顏色消褪的大洋那碎成斑斑點點的陽光下,這些影子似乎又在看守著山巖或海帶小憩,是一動不動而又輕浮的看門女人,緊貼著水面露出她們那凝脂般的身體和暗色眼珠那專注的目光。可惜我還在為環坐猜物遊戲時從希望的頂巔跌落下來而痛苦悲傷,所以我並沒有體會到不是這種情緒時我會體會到的那種快樂。

    我們又和其他少女會齊,踏上歸途。現在我知道我愛的是阿爾貝蒂娜了。可惜,我倒不為讓她知道此事而操心。自從在香榭麗捨大街遊戲以來,雖然我的愛情相繼眷戀的人幾乎都一樣,我的愛情觀卻已發生變化。一方面,向我心愛的人傾訴,表白自己的柔情,我似乎覺得這不再是談戀愛最重要、最必要的一幕了;愛情本身,我似乎也覺得不是外在的現實,而只是主觀的快樂了。這種快樂,我感到,唯其阿爾貝蒂娜不知道我會感受到,她才會更加高高興興地去作一切必須做的事來維繫它。

    整個歸途中,從別的幾位少女身上放射出的光焰吞沒了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她的形象對我來說並不是唯一的存在。但是,正如白晝時月亮只是形狀更具特點、更固定的一小片白雲,陽光一旦消失,月亮就顯示出其全部巨大威力一樣,待我回到旅館以後,從我心中升起並開始光芒四射的,便只有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了。我似乎驟然間覺得我的房間變了樣。當然,這房間早已不是第一天初來乍到的那個晚上那充滿敵意的房間了。我們不斷地改變著我們四周的住處,隨著司空見慣免去了我們的感受,便將體現我們不自在感覺的那些有害的顏色、空間和氣味各種因素都取消了。這個房間雖然對我的情感還起著相當大的作用,顯然已不再使我痛苦,而是給我以快樂了。它成了美好時日的釀造池,好像一個游泳池,美好的時日使浸著陽光的一片蔚藍在泳池半人高的地方如明鏡般閃爍,陽光象熱量散射一樣看不見摸不著而又雪白一片,一度覆蓋了水中映出的、飛駛的一艘帆船。這房間也不再是欣賞繪畫的傍晚那純粹具有審美意義的房間。這是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以致我已經視而不見了的房間。現在,我又開始對它睜大了眼睛,但是這一次,是從戀愛這個自私自利的角度出發了。我想,這傾斜的漂亮大鏡子,鑲著玻璃的華麗書櫃,如果阿爾貝蒂娜來看我,會使她對我看法不錯。我的房間作為我逃往海灘或裡夫貝爾之前在這裡過上一刻的過渡地點,對我又變成實實在在、十分寶貴、煥然一新了,因為我是以阿爾貝蒂娜的眼睛來觀看和欣賞室中的每件傢俱的。

    做環坐猜物遊戲以後過了幾天,我們外出散步。信步走去,走得太遠了,最後在梅恩維爾找到了兩輛有兩個座位的小「酒桶」車1。坐上這兩輛車能叫我們吃飯時回到家,大家真是高興極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已經愛得很強烈,其效果是,我先後向羅斯蒙德和安德烈提議與我同乘一輛馬車,而沒有一次提出讓阿爾貝蒂娜與我同坐一輛車。後來,我一面優先邀請安德烈或羅斯蒙德,一面用時間、路線、大衣這些次要問題的考慮,讓大家做出決定——似乎違背我的心願——最實在的辦法還是我與阿爾貝蒂娜同坐一輛車。對於她來陪我,我裝作勉強接受的樣子。可惜愛情總是傾向於要把一個人完全吸收進去,只不過通過談話方式,任何人均無法食用。歸途中,阿爾貝蒂娜極盡熱情之能事。但是這毫無用處。待我將她送到家,留下我一個人,我感到非常幸福,卻比動身時對她更加渴望。我只把剛才一起度過的時光看成是一個序曲,與此後一起度過的時光相比,其本身並無多大重要性。然而它具有初次的魅力,一去不復返。我對阿爾貝蒂娜尚未提出任何要求。她可能已在想像我會要求什麼,但她並沒有什麼把握,可能設想我只傾向於並無明確目的的男女關係。在這種關係中,我的女友大概會找到甜蜜的、富有期待的意外的浪花,這就是浪慢情調——

    1輕型馬車,車棚低矮。要從後面鑽進車內,因而稱為「酒桶」車。

    此後的一個星期中,我並不千方百計要見阿爾貝蒂娜。我佯裝作更喜歡安德烈。戀愛開始,人們希望在自己心愛的女子面前,仍保留著她會愛的陌生人形象。但是人們又需要她,又需要更多地接觸到她的關注,她的心,更甚於接觸她的肉體。在一封信中,人們無意地寫上一句惡言惡語,這將迫使那個無動於衷的女人向你要求一份熱情。愛情,按照一種必然有效的技藝,對我們來說,就是用雙向運動來擰緊齒輪系統,我們在這齒輪咬合之中,再也不能不愛,也再也不能被愛。

    別人去參加什麼白天的聚會,我把這個時間給了安德烈,我知道她因為高興,會為我犧牲這次聚會,她甚至會很煩悶地出於高尚情操而為我犧牲這幾個小時,為的是不讓別人和她自己產生什麼想法,認為她將相對說來屬社交性質的快活看得太重。於是我安排每天晚上單獨和她在一起,倒不是為了叫阿爾貝蒂娜妒意大發,而是為了在她眼中提高我自己的威望,或者至少在告訴阿爾貝蒂娜我愛的是她,而不是安德烈時,不會降低自己的威信。這樣的話,我也不對安德烈說,擔心她會在阿爾貝蒂娜面前學舌。我與安德烈談起阿爾貝蒂娜時,故作冷漠。我上了她表面輕信的當,她對我的故作冷漠恐怕不會上當。她佯裝相信我對阿爾貝蒂娜無動於衷,佯裝希望阿爾貝蒂娜與我完美結合。實際上很可能正相反,她既不相信我對阿爾貝蒂娜無動於衷,也不希望我與阿爾貝蒂娜完美結合。在我對她說我並不將她的女友放在心上時,我的心裡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極力與邦當太太搭上關係。邦當太太在巴爾貝克附近小住幾天,阿爾貝蒂娜大概很快要去她家過上三天。當然,我不叫安德烈看出這個慾望,我與她談起阿爾貝蒂娜的家庭時,是毫不在意的神情。安德烈那些明確的回答,倒顯不出她對我的誠懇有所懷疑。可是有一天,她對我冒出一句:「我正好看見了阿爾貝蒂娜的姨母。」這是為什麼呢?當然,她並沒有對我說:「你那些似乎偶然說出的話,我理出個頭緒來了,我知道你一心想與阿爾貝蒂娜的姨母拉上關係。」但在安德烈的頭腦中,顯然有這個想法,她認為向我隱瞞這個想法更好一些,而「正好」這個詞似乎就是與這個想法相聯繫的。有些眼神,有些動作,雖然沒有邏輯的、理性的形式,沒有直接為聽話人的智力而規劃的形式,但是這些眼神和動作會叫他理會到其真正的含義,正像人的語言在電話中先轉變為電,然後又轉化為語言為人所聽見一樣。這個「正好」就屬於這一家族。為了從安德烈的頭腦中抹去我對邦當太太感興趣的想法,我再談到這位太太時,不僅心不在焉,而且還帶有惡意。我說從前曾經見過這類瘋女人,但願以後不再遇到這種事。實際上正好相反,我千方百計要與她見面。

    我極力要埃爾斯蒂爾同意在邦當太太面前談起我,並且要我與她見一次面。但我沒有對任何人說我求埃爾斯蒂爾辦這件事。埃爾斯蒂爾答應讓我與她相識,但對我希望做這件事大惑不解,他認為這位太太是一個可鄙的、專門搞鬼的、既沒有趣味又貪圖錢財的女人。我想到,如果我見邦當太太,安德烈早晚要知道,所以我想最好還是提醒她一下。

    「什麼事,你越想躲,越躲不開,」我對她說,「世界上再沒有比與邦當太太見面更叫我膩味的事了。可是,我逃不過這一關。埃爾斯蒂爾大概要跟她一塊請我。」

    「對這事我一刻也未懷疑過,」安德烈大叫起來,語氣酸楚,因不滿而張大的失神的眼睛,直勾勾望著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安德烈的這些話還構不成對一個念頭的條理清楚的表述,這個念頭可以概括如下:「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愛阿爾貝蒂娜,你千方百計要接近她的家庭。」而她的話是這個念頭不成型的、可以重新拼湊起來的碎屑。我觸動了這個想法,讓它暴露出來了,安德烈並非有意如此。就像我們剛才說的「正好」一樣,這些話只在第二層才有含義。有些話(而不是直接的肯定)使我們對某個人產生敬重或戒心,使我們與這個人格格不入。安德烈的話即屬於這一類。

    我對安德烈說,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家庭無所謂,安德烈沒有相信我的話,這是因為她以為我愛阿爾貝蒂娜。很可能她為此感到不快。

    一般來說我與她的女友約會時,她總是以第三者身份在場。然而也有的日子我得見阿爾貝蒂娜一個人。我在狂熱中等待著這樣的日子。這些時間漸漸過去,並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決定性的東西,也沒有成為我立即將其作用委託給第二天的那種重大的日子,第二天也不比前一天更起什麼作用。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好似後浪推前浪的海浪。

    從我們玩環坐猜物遊戲那天算起,大約過了一個月,有人對我說,阿爾貝蒂娜第二天早晨要動身到邦當太太家去度過四十八小時。她不得不坐早車走,所以頭天晚上要住在大旅社,這樣,第二天早晨她可以從旅館坐公共馬車去趕頭班火車,不致打擾她寄居的人家的朋友。我與安德烈談起這件事。

    「我一點也不相信,」安德烈回答我說,滿臉的不高興,「再說,這也不會使你有什麼進展。我可以肯定,如果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到旅館來,她根本就不想見你。這不合乎禮節,」她又加上一句,使用了最近她非常喜歡的一個名詞,那意思是「這種事情是做不得的」,「我對你這麼說,因為我瞭解阿爾貝蒂娜的想法。至於我個人,你見她與否,關我什麼事?這跟我毫無關係。」

    這時奧克塔夫遇上了我們。他毫不困難地告訴安德烈,他前一天在高爾夫球場上打了多少分,阿爾貝蒂娜打了多少分。阿爾貝蒂娜一面散步,一面象修女擺弄自己的念珠一樣擺弄著她的球拍。幸虧有這種遊戲,她可以獨自一人呆上幾小時而不會厭煩。她一來和我們聚在一起,那調皮的鼻子尖就出現在我面前,這幾天我想到她時,倒把她這調皮的小鼻子尖忘卻了。她那深色頭髮下,前額筆直,與我保留的不準確的形象形成鮮明對照,這已不是第一次了。眉宇間白皙的皮膚,又緊緊吸引住我的目光。阿爾貝蒂娜從回憶的灰塵中走了出來,在我面前重現。

    玩高爾夫球使人習慣於獨處的樂趣。球拍帶來的樂趣肯定也是如此。阿爾貝蒂娜遇上我們以後,一面與我們聊天,一面繼續玩球,就像一位婦女,她的女友來看望她,她並不因此就停下手中鉤的活計一樣。

    「據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太太向你父親提出了抗議,」她對奧克塔夫說(我從「據說」二字聽到了阿爾貝蒂娜特有的一個音符。每次我發現自己已將這些音符遺忘時,同時便想起在這些音符後面,曾依稀見過阿爾貝蒂娜那決斷而又法西蘭式的面部表情。即使我是盲人,也能從這些音符裡和她的鼻子尖上認出她的某些機靈而又有外省味道的特點來。音符和鼻子尖都很有價值,說不定能夠相輔相成,而她的嗓音又像未來的電視電話所能顯示的那樣:在聲音裡清楚地顯現出視覺形象來),「她不只是給你的父親寫了信,同時還給巴爾貝克市長寫了信,叫人在海堤上再不要玩馬球,因為一個馬球落到了她臉上。」

    「對,我聽人說到這個抗議。這很可笑。這裡已經沒有多少消遣。」

    安德烈沒有插言,她不認識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其實阿爾貝蒂娜和奧克塔夫也不認識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

    「不知道這位太太為何要如此小題大作,」安德烈還是開了口,「德-康布爾梅老太太臉上也挨了一球,她並沒有提出抗議嘛!」

    「我給你解釋一下這二者的差別,」奧克塔夫表情嚴肅地一面搓著一根火柴棍一面答道,「這是因為在我看來,德-康布爾梅太太是一個交際花,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則是一個暴發戶。你們今天下午去不去打高爾夫球?」說著他便離開了我們。安德烈也走了。

    我單獨與阿爾貝蒂娜留下來。

    「你瞧,」她對我說,「現在我照你喜歡的樣子弄我的頭髮了,看看我這綹頭髮!沒有人不嘲笑這個,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我這是為了誰。我的姨母肯定也要嘲笑我的。當然我也不會告訴她這是什麼原因。」

    我從側面望著阿爾貝蒂娜的雙頰。她的雙頰常常顯得蒼白,但是,這樣,便得到淺色血液的澆灌,那血液照亮了雙頰,使它閃閃發光。某些冬日的清晨也這樣閃閃發光,局部被陽光照耀的石頭彷彿粉紅色的大理石,放射出快樂的光芒。此刻,看到阿爾貝蒂娜的雙頰也給予我極大的快樂。不過這快樂導向另一種慾望,不是想去散步,而是想親吻。

    我問她,人家說的那些計劃是否屬實。

    「對,」她對我說,「今晚我在你那個旅館過夜。我有點感冒,甚至晚飯前我就要上床。你可以到我床邊來看我吃晚飯,然後咱們玩一會。你想玩什麼,咱們就玩什麼。如果你明天早晨到車站來,我會非常高興。不過我怕這會顯得莫名其妙,我說的不是安德烈,她很聰明;我說的是別的去車站的人。有人告訴我姨母,又會成為閒話。但是我們可以一起度過今天晚上。這個,我姨母一點也不會知道。我去向安德烈告別。好,一會兒見。早點來,咱們時間好多一點。」她又微微一笑補充一句。

    聽到這些話語,我又回到愛希爾貝特以前的時代,回到我覺得愛情似乎不僅是一個外在的整體,而且可以實現的那個時代。我在香榭麗捨大街看到的希爾貝特,與我獨自一人時在我心中重現的希爾貝特完全不同。驟然間,想像的阿爾貝蒂娜,當我還不認識她的時候,我自認為在海堤上偷偷望著我的阿爾貝蒂娜,見我遠去現出不心甘情願回家神情的阿爾貝蒂娜,化成了真正的阿爾貝蒂娜,我每天見到的阿爾貝蒂娜。我原來還以為她充滿資產階級偏見,對她的姨母特別直截了當呢!

    我去與外祖母一起用晚餐,感到自己心中有一樁她不瞭解的秘密。同樣,對阿爾貝蒂娜來說,明天她的女友們與她在一起,也不知道在我們之間剛剛發生的事。當邦當太太吻她甥女的額角時,她根本不會知道在她們兩人之間還有一個我,甥女頭髮梳成那個式樣,是為了討我喜歡,而這個目的對所有的人都是秘而不宣的。直到那時為止,我是那樣羨慕邦當太太,因為她的親戚也是她甥女的親戚;她為什麼人戴孝,她甥女也為什麼人戴孝;她到什麼親戚家走動,她甥女也要到什麼親戚家走動。碰巧對阿爾貝蒂娜而言,我勝過她姨母本人。在她姨母身邊時,她思念的會是我。過一會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不大清楚。總而言之,這大旅社,這夜晚,在我看來已不再空蕩蕩,它們蘊含著我的幸福。

    我打鈴叫來開電梯的人,以便上樓到阿爾貝蒂娜開的房間去。房間是在山谷一側。任何細小的動作,例如坐在電梯裡的長凳上之類,我都覺得那麼甘甜,都與我的心息息相通。電梯藉以上升的纜繩,走出電梯後還要邁上的幾級台階,在我眼中,只是我的歡樂物化成了齒輪和階梯。在這條走廊裡,我再走上兩、三步,就到了那個房間,那玫瑰色的身體寶貴的精華就藏在那房間之中。那個房間,即使會有甜美的事情在其中發生,過後仍會保持常態,對於不曉得內情的過客,這房間仍與其它所有的房間無異。所有這些房間都將其中的物件變成了死不開口的見證,謹慎小心的心腹,神聖不可侵犯的快樂保管員。從樓梯口到阿爾貝蒂娜房間的這幾步,任何人再也無法阻止的這幾步,我滿懷快樂、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彷彿投身於一個嶄新的環境中,似乎我每前進一步,都在緩緩地移動著幸福,同時又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強大無比的感覺,感到自己終於進入了本來一直就應該屬於我的遺產之中。

    然後,我忽然想到,我不該有什麼懷疑,她要我待她上床之後前來的。這再明白不過了,我高興得直跺腳。路上碰見弗朗索瓦絲,差點把她撞倒。我雙眸發亮向女友的房間跑去。

    我見阿爾貝蒂娜躺在床上。白襯衣展露出她的脖頸,改變了她面龐的比例。也許是床,也許是感冒,也許是晚餐使她的面孔更加充血,更加顯得艷如桃李。我想到幾小時之前在海堤上我見到的面色,現在終於就要知曉這秀色是什麼味道了。她那兩條烏黑、捲曲的長辮,為討我喜歡,已經完全解開,其中一條從上到下穿過面頰。她微笑著望著我。她身旁,窗戶裡,皎潔的月光照亮了山谷。見到阿爾貝蒂娜裸露的脖頸和那勝過玫瑰的面頰,叫我那樣如醉如癡(也就是說,對我而言,現實世界再不是在大自然之中,而是投入了感覺的激流中,我幾乎控制不住),這一見便完全打破了在我體內運行的那個偌大、堅不可摧的生命與相比之下那樣弱不禁風的宇宙生命之間的平衡。從窗戶上,我依稀望見山谷旁邊的大海,梅恩維爾最高幾處懸崖那隆起的乳房,月亮尚未升到中天的夜空。比起我雙眸四周的絨毛來,我似乎覺得這一切扛起來都更輕一些。我感到上下眼皮之間的絨毛已經膨脹起來,堅固結實,準備在其柔嫩的表面上舉起許多其它重物,全世界的高山峻嶺。地平線這半球本身再也不足以填滿這絨毛天體了。與脹滿我胸膛的這深深吸上的一口氣相比,造物主所能給我帶來的全部生命,在我看來已非常微弱,大海的呼吸在我看來已顯得那樣短促。我向阿爾貝蒂娜俯下身去,想擁抱她。此刻,就是死亡向我襲來,我也會毫不在乎。更確切地說,我覺得那不可能,因為生命不在我身外,而在我身內。此時如果有一位哲學家,闡述他的思想,說有一天,哪怕是遙遠的一天,我也要死去;大自然永恆的力量則仍會存活下去,在這大自然力量神聖的腳下,我只不過是一粒塵埃;我死後,這些圓形的、隆起的懸崖,這大海,這月光,這天空還會在,我對他一定發出憐憫的一笑!這怎麼可能呢?世界怎麼能比我存在得更久,既然我並沒有迷失在世界之中,而是世界鎖在我心中,世界遠遠不能充滿我的心房,我感到自己心中還有位置,可以容得下許許多多別的珍寶,我會充滿蔑視地將天空、大海和懸崖扔在一個角落裡。

    「快收場,不然我可打鈴了!」阿爾貝蒂娜見我向她撲去要親吻她,大叫起來。

    但是我心裡,一個少女叫一個小伙子偷偷前來,安排得叫她的姨媽不知不曉,肯定不是為了什麼事都不干;善於抓住時機的人,只要有膽量,就能成功。我當時處於那麼激動的狀態之中,阿爾貝蒂娜那圓圓的面龐,為內心的火焰所照亮,彷彿被通宵點燃的小燈所照亮,對我來說,是那樣有立體感,以致在我看來它在模仿地球儀的轉動而轉動,如同米開朗琪羅的群像為靜止不動而又令人頭暈目眩的旋風所捲走一般1。這個從未品嚐過的粉紅色果子,聞起來是什麼味,吃起來是什麼味,我馬上就會知曉!就在這時,我聽到急促、延續而又刺耳的聲響。阿爾貝蒂娜已經使足全身力氣拉了鈴——

    1此處系指西斯廷教堂穹頂上米開朗琪羅所繪製之《創世紀》組畫。

    從前我一直認為,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並不建築在對肉體佔有的希冀上。但是,那天晚上的嘗試所得到的結果,便是在我看來這種佔有已不可能。第一天在海堤上見到她,我就曾懷疑她是放蕩的女子,後來又經過中間的各種假設,我似乎已最終確認她是絕對潔白如玉的。一星期以後,她從自己姨母家回來之後,冷冷地對我說:「我原諒你了,甚至為叫你難過而感到後悔。可是,永遠不要再做那種事了!」這倒與布洛克對我說的可以把任何女人搞到手完全相反。似乎我見到的不是一個真正有血有肉的少女,而是一個蠟制玩具娃娃。

    此後,我那種要進入她的生活之中,要跟隨她到她度過童年的國度去,要由她啟蒙開始生活的慾望便漸漸與她疏遠了。思想上極力想知道她對某件事有何想法的那種迫切心情,也沒有比相信我能夠親吻她這種信念活得更長久。對佔有的希冀一旦停止向我的幻夢提供食糧,我的幻夢就放棄了她。而我從前一直認為這幻夢是獨立於對佔有的希冀之外的。從此,這些幻夢又恢復了自由,轉移到阿爾貝蒂娜的這位或那位女友身上去,首先是安德烈身上——視某一日我在哪一位女友身上尋到的魅力,尤其是我依稀望見的為她所垂青的可能性與機遇如何而定。不過,即使沒有和阿爾貝蒂娜這一段瓜葛,此後的日子裡,對於安德烈對我表現出的熱心,我大概也不會越來越高興。我在阿爾貝蒂娜那裡碰上的釘子,她沒對任何人講過。有些俏麗女郎,一進入豆蔻年華,總是能比姿色與富有程度超過她們的女子更招人喜愛——在家中,在朋友中,在交際場中都是如此。這當然是由於她們姿色動人,但更重要的是由於她們擁有相當神秘地令人快樂、令人著迷的魅力——其源泉可能在於她們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沒有受到造物主如此垂青的人則到她們這裡來解除乾渴。阿爾貝蒂娜便屬於這種人。有些少女,尚未到戀愛年齡——到了戀愛年齡就更甚之——人家就向她們索取比她們自己的要求多得多的東西,甚至是她們無法給予的東西。她也屬於這種人。阿爾貝蒂娜從童年時代起,面前就有四、五個小夥伴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其中就有安德烈,而安德烈比她出類拔萃得多,安德烈自己也清楚知道這一點(說不定正是阿爾貝蒂娜這種完全無意間對人產生的吸引力幫了她的忙,成為構成這一小幫子人的根由)。

    這種吸引力甚至作用到相當遠的地方,一直達到相對而言更引人注目的一些階層:如果要跳孔雀舞1,他們寧願請阿爾貝蒂娜去,而不是請一位出身高貴的少女。結果是,雖然她毫無分文作嫁妝,依靠邦當先生過活,日子過得很清苦,人都說這位邦當先生心術不正,又一心想甩掉她,但是不僅有人邀請她進晚餐,而且有人邀她住在自己家裡,這些邀請阿爾貝蒂娜的人在聖盧眼中,大概是沒有一絲光彩的,但在羅絲蒙德或安德烈的母親看來——他們也是很有錢的婦女,但是她們不認識這些人——這些人已經代表著很了不得的勢力了。就這樣,阿爾貝蒂娜每年都在法蘭西銀行一位總裁、一個大鐵路公司管理委員會主任的家中度過幾個星期。金融巨頭的妻子接待一些很重要的人物,卻從來未告訴過安德烈的母親哪一天是她的「接待日」。安德烈的母親覺得這個女人甚是無禮,但是對她家發生的一切事情仍然懷著極大的興趣。她每年都鼓動安德烈把阿爾貝蒂娜請到他們的別墅中來,因為據她說,向一個自己無錢旅行、自己的姨母又對她不加照管的姑娘提供在海濱小住的機會,這是善舉——

    1十六世紀時在法國和西班牙很盛行的一種舞蹈。

    安德烈的母親很可能並非出於這樣的動機:希望銀行總裁及其妻子得悉她和女兒對阿爾貝蒂娜愛如掌上明珠,因此會對她們母女產生好感。她也更不會指望那麼善良而又正直的阿爾貝蒂娜會叫人邀請她,或者至少邀請安德烈去出席金融家的花園晚會。每天晚上進餐時,她一面作出輕蔑和毫不在意的模樣,一面津津有味地聽著阿爾貝蒂娜向她敘述自己在金融家的城堡中生活時那裡發生的事,那裡接待的人等等。這些人,她幾乎全都目睹或耳聞過。甚至想到阿爾貝蒂娜只是以這種方式認識那些人,也就是說,並不瞭解這些人(她把這叫做認識「各朝各代」的人),也使安德烈的母親感到一絲憂傷,她露出高傲和心不在焉的神情,輕蔑地就這些人向阿爾貝蒂娜提出一些問題。若不是她對家中總管說:「請你對廚子說,這豌豆沒燒爛。」這句話,從而肯定了自己的地位,而且重新置身於「現實生活之中」的話,阿爾貝蒂娜對這位夫人自己的重要地位可能要把握不住並且焦慮不安了。

    說了這句話以後,這位太太又恢復了平靜。她早下定決心非叫安德烈嫁個人不可。這個人自然要出身高貴,同時又要相當富有,以使安德烈也能擁有一個廚子和兩名車伕。有地位,其實實在在的東西就是這個。但阿爾貝蒂娜在銀行總裁的城堡中與某某太太共進晚餐,這位太太甚至邀請她去過下一個冬季,在安德烈母親眼中,這都不能不叫人對這個少女肅然起敬。這種肅然起敬與她身遭厄運而引起的憐憫之情甚至蔑視,正好交織在一起。由於邦當先生背叛自己原來的旗幟投向內閣一邊——據隱隱約約的傳聞他是巴拿馬分子——這種蔑視就更加變本加厲。但是,這也擋不住安德烈母親出於熱愛真相,對那些似乎認為阿爾貝蒂娜出身下賤的人不屑一顧。

    「怎麼?人家出身再好不過了,人家姓西莫內,只有一個『n』!」

    自然,這一切事情發生在金錢起著那麼重要作用的階層。在這個階層中,風姿綽約可以叫人對你發出邀請,卻不能叫人娶你為妻。阿爾貝蒂娜雖然受到如此特殊的厚愛,這厚愛並不足以補償她的貧寒。這種厚愛的有益後果,對阿爾貝蒂娜說來,似乎絕不會是一樁「過得去的」婚事。這樣的「出風頭」,即使不能帶來成就婚煙的希望,也已激起某些心懷惡意的母親的妒羨。她們見銀行總裁的妻子,甚至安德烈的母親,將阿爾貝蒂娜當作「自家孩子」來接待,而她們自己幾乎不認識這兩位太太,一個個氣得要死。於是,她們向她們自己共同的朋友以及這兩位太太共同的朋友說,這兩位太太如果得知事情真相,一定會怒火滿腔。那真相便是阿爾貝蒂娜在這家(「反過來亦然」)講了在那家的一切發現,人們不慎十分親密地接待她,便使她有了這些發現。這千百種小小的秘密,當事者見到被揭露出來,是很不舒服的。這些嫉妒心重的婦人道出這些話語,目的便是希望有人去傳話,好叫阿爾貝蒂娜與她的保護人之間產生不和。但是象常常發生的那樣,托人辦這種事,一點也沒辦成。主使他們幹這些事的惡意動機,人們感覺太明顯了,結果只會使人更加蔑視打這種主意的女人。安德烈的母親對阿爾貝蒂娜看法早已固定,不會改變。她把阿爾貝蒂娜視為一個「可憐的孩子」,天性善良,只會想出各種名堂來叫人喜歡。

    阿爾貝蒂娜這樣風靡一時,看上去並不包含任何實實在在的結果,倒使安德烈的這個女友形成了某些人的那種特性。這些人一向成為別人追求的目標,從來不需要自己主動送上門(由於相同的原因,這種性格在社會的另一極端,即某些風姿綽約的女性身上,也可以見到),但她們從不把別人對她們的追求拿來誇耀,更確切地說,她們總是把這些隱瞞起來。談到某某時,她從來不說:「他很想見我。」談到任何人,都懷著極大的善意,似乎追求別人的是她。一個小伙子幾分鐘之前與她面對面談話,因她拒絕與他約會而對她大肆譴責。談起這個小伙子的時候,她不但不以此當眾吹噓或責怪他,反而稱讚他說:「這個小伙子真熱情!」她甚至為自己如此討人喜歡而感到煩惱,因為這樣她勢必要惹人難過,她的天性卻是喜歡叫人高興。

    她喜歡叫人高興,甚至達到使用某些只求實利的人和某些爬上高位的人所特有的那些謊言的地步。這種不誠懇,其實在很多人身上都以雛形狀態存在著,其內容便是不善於以辦一件事只叫一個人高興為滿足。例如,如果阿爾貝蒂娜的姨媽希望她的甥女陪她去出席一次並不好玩的白日聚會,阿爾貝蒂娜去了,她本應該以得到叫自己的姨母高興這種精神收穫而感到滿足的。但是,當她受到聚會的主人熱情接待時,她更喜歡對他們說,她早就想與他們見面,因此選定這個機會並徵得姨母同意而前來。這還不夠:這次聚會上,有阿爾貝蒂娜的一個女友,正好剛剛失戀。阿爾貝蒂娜還要對她說:「我不願意讓你一個人孤單單的,我想到我在你身邊,可能你會好過些。如果你希望咱們離開這聚會,到別處去,你說怎樣,我就怎樣,最重要的,是我希望看到你情緒好一些。」

    (再說,這也是真話。)

    有時,假目的毀了真目的。阿爾貝蒂娜為她的一個女友要去求別人辦件事,為此前去看望某夫人,情形就是如此。一到這位善良而又熱情的太太家裡,這位姑娘不知不覺地遵循自己「一事多用」的原則,覺得如果作出純粹是因為自己感到見到這位太太會多麼高興才前來的樣子,就更熱乎一些。這位太太見阿爾貝蒂娜純粹出於友誼這樣長途跋涉而來,真是無比感動。阿爾貝蒂娜見這位太太幾乎被感動了,便更加喜歡她。可是問題出在這裡:她謊稱自己純粹出於友情動身前來,她那樣強烈地感受到友情的快樂,如果她為自己的朋友請求這位太太幫忙,反倒擔心會叫這位太太懷疑她的感情了。事實上,她是真心實意的。那位太太會以為,阿爾貝蒂娜是為這件事來的,這倒是實情;但她會得出結論說,阿爾貝蒂娜見了她高興,並非沒有利害得失考慮。這倒不確切。結果是阿爾貝蒂娜沒有提出要求幫忙便走了。這與那些對一個女人極其慇勤周到,指望得到她的青睞,但是為了使這種熱情保持高尚的性質,便不向女人表白自己的愛情的男人情形相似。

    在其它情形中,倒也不能說,她總是為了次要的、事後想出的目的而犧牲真正的目的。但是真正的目的與次要的目標針鋒相對,如果阿爾貝蒂娜向那個人道明瞭一個目的,使之大受感動,而當她也得知另一個目的時,她的快樂立刻會變成最深沉的痛苦。下面的故事講下去,會叫人更加明白這類矛盾之所在。

    我們借一個與此完全不屬於同類型的例子,可以說明在生活所呈現的五花八門的情形中,這類矛盾比比皆是。一個丈夫將情婦安頓在自己駐防的城市裡。他的妻子留在巴黎,對事情真相有所耳聞,很難過,給丈夫寫了幾封充滿妒意的信。正好情婦不得不到巴黎來一天。情婦求他陪同前往,這位丈夫抵擋不住,於是請准了二十四小時的假。可是,他心眼很好,因自己使妻子難過而感到愧疚,到巴黎以後便去妻子那裡,流著真誠的眼淚對她說,讀了她的信自己真是心亂如麻,設法逃出一天以便前來安慰她、擁抱她。這樣,他就想到了辦法,用一次旅行同時向情婦和向妻子證明了愛情。但是,如果他的妻子得知他來巴黎的真正原因,她的快樂肯定會變成痛苦,除非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不管怎麼說,使她感到的幸福勝於用謊言給她帶來的痛苦。

    依我看,一貫使用這種「目的多用」體系的人,應首推德-諾布瓦先生。有時他接受在兩個發生齟齬的朋友之間進行調停的任務,以獲得「最熱心的人」這個美名。在前來請他幫忙的人面前。他作出熱心相助的姿態還謙不夠,在另一方面前,他還要將自己進行斡旋說成並非因前者的請求而干,而是出於對後者的利害考慮。這樣他便輕而易舉地說服了對方,事先向對方作出了暗示,說明站在他面前的,是「最肯幫忙的人」。這樣,他兩面討好,幹著用行話稱之為「裡外光」的事,他的聲望不會冒任何風險。實際上他所幫的忙,並不構成什麼割讓,相反,卻構成他的一部分威望結出的碩果。另一方面,他幫的每一個忙,似乎都對雙方有益,這就使他「肯幫忙的友人」的名聲更增加一分。而且是極有成效的「肯幫忙的友人」,並不是抽刀斷水,而是每一次斡旋都有成效。這表明雙方當事人對他都感激不盡。這種熱心相助中的口是心非,再加上任何人身上都有的種種矛盾,是德-諾布瓦先生性格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內閣中,他常常一面利用我父親,一面還叫我父親相信他是為我父親效力。我父親相當幼稚,也就輕易信以為真。

    阿爾貝蒂娜比她自己希望的更討人喜歡,她不需要對自己的情場得意大吹大擂。對於在她床邊發生的、我與她之間的那一幕,她始終守口如瓶。如果是一個醜八怪,恐怕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了。她在這一幕中的態度,我始終不得其解。對於她絕對貞潔這種假設(阿爾貝蒂娜那麼粗暴地拒絕讓我親吻,拒絕讓我得到她的肉體,我首先歸結為這樣的假設。但就我對自己女友的善良、基本正直的觀念而言,這種絕對貞潔絕非必不可少),我不得不反覆揣測多次。這種假設,與我第一天見到阿爾貝蒂娜時作出的假設,是那樣截然相反!其次,為了逃脫我,她拉了鈴。這個粗暴的動作四周,又環繞著那麼多與此截然不同的行動,對我均為熱情倍加的行動(撫慰性的,有時是焦慮不安的,警覺性的,嫉妒我偏愛安德烈等等)。為什麼她要我前去,在她床邊度過晚上的時光?為什麼她一直使用柔情的語言?想見一個男友,擔心他喜歡你的女友勝過喜歡你,設法討他歡喜,浪漫地對他說別人不會知道他在你身邊度過晚上的時光,可是你又拒絕給他這麼簡單的快樂。如果對你來說,這不是一種快樂,那麼,這種種慾望又以何為依托?無論如何,我不會相信阿爾貝蒂娜的女性貞潔竟會達到這種地步。所以我又自忖,是否她的粗暴之中,有些搔首弄姿的緣由,例如,可能她覺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怕我不喜歡;或者是膽怯,例如,她對情愛的真實情形完全無知,以為我的神經衰弱症狀也會通過親吻而得以傳染呢?

    她肯定因未能叫我快活而悔恨,便送我一支燙金鉛筆。有的人為你的熱情所感動,但是不同意將你的熱情所索取的東西給予你,卻同意為你辦其它的事,例如批評家的文章抬舉了小說家,邀請小說家在廣場上用晚餐;公爵夫人則並不親自把褲褲子弟帶到劇院去,而是哪天晚上自己不佔那個包廂時才叫他去!做得越少,且可以什麼都不幹的人,謹慎小心卻推著他們去幹出什麼事情!阿爾貝蒂娜送我一支燙金鉛筆就是這種美德心理的反常行為!我對她說,她送我這支鉛筆,叫我很高興。但是與她來旅館過夜那天晚上,如果她允許我親吻她,我會得到的快樂相比,這種高興便大大遜色了。

    「那該叫我多麼快活!對你又有什麼壞處呢?你拒絕了我,我真是奇怪。」「使我奇怪的,」她回答我道,「是你竟覺得這事令人奇怪。真不知道你過去都見識過什麼樣的姑娘,以致我的行為才會使你感到奇怪。」

    「叫你不快,我深感歉疚。但是,即使是現在,我也不能對你說,我認為自己錯了。我的看法是這些事無關緊要,我不明白,一個能夠輕而易舉使人快樂的姑娘,竟拒絕這樣做。咱們說好了,」我又加上一句,為的是叫她那些道德觀念得到一半滿足,同時也回憶起她和她的女友們是怎樣鞭撻女演員萊亞的女友的,「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一個少女可以什麼事都幹,沒有任何不道德的事。你聽著,有一天你對我談到住在巴爾貝克的一個小女孩,談到她與一個女演員之間的那種關係。我認為這種關係太丟人了,太丟人了,以至於我認為是少女的敵手編造出來的,並非真有此事。我認為那不大可能,不可能。但是任憑一位男友擁抱,甚至更有甚之,既然你說我是你的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但是在你之前,我也有過別的朋友。我見識過一些小伙子,我向你保證,他們對我有著同樣的友情。可是,沒有一個人敢這麼幹。他們知道,如果這麼幹,頭上會挨上兩巴掌。再說,可能他們連想也沒這麼想,大家就是很直截了當地,很友好地,作為好夥伴,握握手。從來沒有人說過擁抱的事,可是並沒有因此降低友情。好啦,你看重我的友情的話,你就會滿意,我肯定相當喜歡你才會饒恕你。不過我可以肯定,你不會把我放在心上。請你承認,討你喜歡的是安德烈。歸根結底,你說得對,她比我熱情得多,她又那麼叫人心醉神迷!啊,男人們!」

    我最近雖然非常失望,阿爾貝蒂娜如此坦率的一番話,倒叫我對她敬重萬分,給我留下十分良好的印象。說不定這種印象此後對我產生了巨大而不良的後果,因為從這個印象開始,形成了那種幾乎親切的情感、那種道德的內核,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中,這種情感和內核一直持續存在。這種情感可以成為最大痛苦的根源。因為要真正為一個女人而忍受痛苦的折磨,必須首先對她完全信任不可。目前,這個道德、敬重、友情的雛型,在我的心中仍像一塊石頭一般留在那裡。如果它就這樣停留下去,不再增長,像第二年,甚至像我初次在巴爾貝克小住的最後幾個星期那樣保持著其毫無生氣的狀態,只這一個因素,對我的幸福是絲毫不會起到破壞作用的。有些客人,無論如何,較為謹慎的辦法還是將他們趕走,但是人們讓他們留在原地,不去招惹他們,他們的弱點,是在一個陌生的心靈中感到孤獨,這已經使他們暫時不會傷害人了。上述這種情感在我心中,就好像這樣的一位客人。

    現在,我的幻夢重又可以自由自在地落在阿爾貝蒂娜的這個或那個女友身上,首先是安德烈身上了。安德烈對我的熱情是否會被阿爾貝蒂娜得知,如果我對這一點沒有把握,她的熱情可能就不會那麼叫我感動了。當然,長期以來我佯裝偏愛安德烈,交談習慣,表白柔情的習慣,為我對她現成的愛情提供了材料。迄今為止,只缺一樣,那就是加上點誠摯的情感。現在我的心又自由了,可以提供這種誠摯的情感。可是,安德烈聰明過份,神經過份過敏,過份病態,與我過於相像,我不會愛她。如果說我現在感到阿爾貝蒂娜似乎過於空虛,安德烈則充滿了某種我過份熟悉的東西。第一天,在海堤上,我本來以為見到的是自行車運動員的情婦,沉醉於對體育運動的愛好之中。可是安德烈對我說,她之所以從事運動,乃遵從醫囑,為的是治療她的神經衰弱和營養紊亂,而她最美好的時光是翻譯喬治-艾略特的一本小說。對於安德烈是什麼樣的人,我從開始就大錯特錯了。結果是我很失望,事實上,這種失望對我無關緊要。這個錯誤屬於這樣的類型:雖然這樣的錯誤仍可以允許愛情產生,但是,只有在愛情再也無法改變時,這樣的錯誤才會為人所承認,因而也就成為痛苦的根源之一。這種錯誤——可以與我在安德烈的問題上所犯的錯誤很不相同,甚至相反——尤其是就安德烈而言,常常是由於相當看重外表,希望如此而實際上並非如此的舉止,以致第一次接觸便產生了幻想。不論是好人還是壞人,除了他們的外表,裝腔作勢,模仿他人,希望為人欣賞以外,還要加上言談、舉止的假象。有些厚顏無恥的人,殘忍的人,也不比某些善良的人,講義氣的人更能經受得住這種考驗。同樣,人們常常會發現一個以慈善聞名的人原來是一個虛榮的吝嗇鬼,他大放厥詞,會叫我們把一個老老實實、充滿先入為主觀念的女孩想像成是梅薩琳娜1式的人物。我本來以為安德烈是健康而單純的姑娘,實際上她只不過是一個尋求健康的人。安德烈認為許多人是健康的,事實並非如此,正如一個肥胖粗大、面孔通紅、身穿白色法蘭絨上衣的關節病患者並不一定就是大力士一樣。因為某人顯示出來的健康而愛上了他,而他事實上只不過是一個病人。這種病人只從別人身上得到健康,就像某些星球借其它發光星體的光以及某些物體只容電流通過一樣。有些情況下,這種情形對幸福並不是無關緊要的——

    1梅薩琳娜為古羅馬皇帝克羅德的第五個妻子,以荒淫、殘暴、奢侈而著名。

    這些都無關緊要。像羅斯蒙德和希塞爾一樣,安德烈畢竟是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甚至勝過羅斯蒙德和希塞爾,她與阿爾貝蒂娜共享生活,效仿她的舉止,以至第一天剛開始時,我分辨不出她們這個與那個來。這些少女是一枝枝玫瑰,其主要魅力是散佈在海上,她們之間仍然保持著我與她們尚未相識時那種不可分離性。那時,她們之中不論哪一位出現,都會叫我那樣激動,向我宣告那一小群已經不遠。現在依然如此,看見其中一個人,便使我感到快樂。這快樂中含有見到其他人隨她出現或過一會來與她會齊的快樂的成份。即使其他人這一天不來,還有談論她們的快樂,知道別人會告訴她們說我在海堤上的快樂。至於這成份究竟佔多大比例,我就說不上來了。

    這已經不再單純是初來時期的那種吸引力,而是真正在愛情上的三心二意,在她們每個人之間猶豫不決,顯然她們每個人都可以代替另一個人。我最大的悲哀,並不是這些少女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拋棄了我,而是我無法做到立刻喜歡上哪一個。如果能做到,我倒可以將不清不楚地在所有人身上飄蕩的全部憂傷和幻想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即會拋棄我的那個人身上。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在她的所有其他女友眼中,我會立刻威信掃地,是不是我會不知不覺地留戀她的所有其他女友,因為在那之前我對她們懷著一種集體性的愛呢?政治家或演員對公眾也懷著這種集體性的愛,他們得到公眾的厚愛之後,如果被丟在一邊,是無法自慰的。我未能得到阿爾貝蒂娜的青睞,現在,哪一個少女晚上離開我時,對我說上一句模稜兩可的話,向我飛過一個意義不明的眼神,我便驟然希望從這個少女那裡得到這青睞。借助於這麼一句話,這麼一個眼神,我的衝動會一整天圍著她打轉。

    在她們那機靈活潑的面龐上,線條剛剛開始相對固定,足以叫人辨認出可塑的、飄忽不定的人像來,哪怕此後還要變。正因為如此,這種衝動就更加帶著肉慾成份在她們之間遊蕩。這些少女的面龐雖然彼此那樣不同,倒說不定能夠——重疊起來,她們的面龐長、寬方面的差異、遠遠比不上五官之間的差異。但我們對面龐的認識是非數學性的。首先,這種認識並非從衡量每一部分開始,而是以某一表情,一個總體印象為出發點。以安德烈為例,溫和的雙眼,細膩的線條好像與細小的鼻子連接在一起,鼻子窄而細,有如畫出來的一條簡單的曲線,為的是叫分在雙眸中的微笑那高尚的意念能在一條線上得以繼續。她的秀髮中也畫出一條同樣的細線,輕盈而幽深,有如風兒在沙上犁過而畫出的線條。這一點上,她大概受遺傳影響,因為安德烈母親那滿頭銀絲也完全是如此造型,這裡形成一塊凸起,那裡形成一塊凹陷,如同隨著地形起伏隆起或下陷的白雪。

    自然,與安德烈鼻子那秀氣的線條相比,羅斯蒙德的鼻子似乎提供了寬大的平面,有如一座高塔聳立在寬大的底座上。一條無比細小的線條能構成極大的差異,面部表情便足以使人相信這差異是多麼大——一條無比細小的線條本身就能構成一個絕然特殊的表情,一個人的個性——使這些面龐顯得彼此不會雷同的,還不僅僅是無比細小的線條和表情的特點。在我這些女友的面龐之間,面色構成更深刻的區別,那原因倒也不在面色為面龐提供了豐富多彩的美。羅斯蒙德沉浸在撒了琉粉的玫瑰色中,雙眼那發綠的光芒又作用於這玫瑰色。安德烈雪白的雙頰從她烏黑的秀髮中得到那麼多莊重高貴之氣。她們的膚色是那樣不同,以致我站在羅斯蒙德面前與站在安德烈面前,領略到的,是先後凝望生長在陽光普照之海濱的一株繡球與夜色朦朧中的一株茶花時所得到的同樣的快樂。膚色構成更深刻的區別,更主要地是因為通過顏色這個新因素,線條之間無比細小的差別,無比擴大,平面的比例完全改變了。這個新的因素與配色器一樣,是一個大發生器,或者至少可以說,是一個比例改變器。結果是,可能構造差異不大的面龐,視其為火紅的頭髮、粉紅的膚色之火或為不反光的蒼白光線所照耀而會變長或變寬,成了另外的面龐,如同俄國芭蕾1的道具,如果白天觀看,有時就是簡單的一張圓紙片。而巴克斯特2這樣的天才,視其將佈景籠罩在肉紅色或月光的光線之下,便可在一座宮殿的正面鑲上綠松石,或者使一座花園中孟加拉玫瑰柔和地盛開。我們認識面孔也是這樣,我們是以畫家身份仔細衡量面孔,而不是以土地測量員身份去衡量的——

    1俄國芭蕾於1909年首次赴巴黎演出,普魯斯特非常欣賞。

    2萊昂-巴克斯特(1866—1924),俄國畫家,為《火鳥》(1910),《達夫尼斯和克洛埃》(1912)等設計過佈景。普氏與他見過面,對他的才華及和藹可親有深刻印象。

    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們,情形均如此。某些日子,她身材纖弱,面色發灰,神態抑鬱,紫色的半透明的光線下她的雙眸深處,如同大海有時呈現的顏色,她似乎忍受著放逐者之悲哀。另外的時日,她的面孔更加光滑,放著釉彩的表面粘附著慾望,又防止那慾望走得更遠。除非我突然從側面看她,因為她那無光澤的雙頰,就像一支白蠟燭,表面上由於半透明而呈現玫瑰色,真叫人想去親親那雙頰,去觸觸這為他人所看不見的不同的膚色。還有的時候,幸福使她的雙頰沐浴在那樣顫動的明亮之中,以致皮膚變成了流體,變得模糊不清,似乎有日光偷偷地閃過,使皮膚呈現出與雙眸不同的另一種顏色,而不是另一種質地。有時,完全出你意料,望著她那撒播著棕色小斑點,又只有兩處更顯藍色的痕跡飄浮的面孔,似乎為金翅鳥的卵做成。又常常像是用只在兩處加工並磨光的乳白色的瑪瑙做成。在棕色寶石中,她的雙眸閃閃發光,如同一隻天藍色蝴蝶那透明的雙翅。肌肉成了明鏡,使我們產生比起身體的其它各部分來,更讓我們心靈接近的幻想。更常見的情形,是她面色更鮮艷,於是也更生機勃勃。有時在她白皙的臉上,只有鼻子尖是粉紅的。她的鼻子很纖巧,好似一頭狡猾的小貓的鼻子,你真想跟那小貓玩耍片刻。有時她的雙頰是那樣光滑,以致目光在那玫瑰色的琺琅質上滑下去,就像在一個小巧玲瓏的藝術品小壺那玫瑰色的琺琅上流淌下去一樣。她烏黑的秀髮構成半開而又多重的壺蓋,使這玫瑰色的琺琅顯得更加優雅、內在。有時她的雙頰達到仙客來花朵那種粉紅帶紫的程度。有時她充血或發燒,更使人想到她是病態體質,這使我的慾火下降,成為某種更性感的東西,也使她的目光表現出更邪惡、更不健康的東西。這時她的面色呈現某些紅得幾乎發黑的玫瑰的那種深紫色。

    這樣的一個個阿爾貝蒂娜,各不相同,就像一個女舞蹈演員,隨著舞檯燈光的千變萬化,她的色彩、身影和性格不斷變化,每次出場都各不相同一樣。說不定正因為那個時期我在她身上欣賞到的人物是那樣變化多端,後來我也養成了習慣,根據我想到的是哪一個阿爾貝蒂娜,我自己也化成另一個人物:或妒火中燒,或毫不在乎,或追求肉慾,或鬱鬱寡歡,或怒氣發作,不僅僅隨著復甦的記憶偶然而至,而且根據我理解同一回憶的不同方式所施加的信念強度去重新創造這些人物。應該反覆地談這個問題,談這些信念。大部分時候,這些信念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填滿了我們的心靈,對我們的幸福來說,它比我們看到的某個人本身更為重要,因為我們是通過這些信念來看他的,是這種信念爾貝蒂娜的每一個我起一個不同的名字,更應該給在我面前出現的每一個阿爾貝蒂娜起一個不同的名字。在我眼前出現的阿爾貝蒂娜,從來不是一個模樣,正像接踵而至的各不相同的各種大海——為了更方便起見,我簡單地叫它大海——,阿爾貝蒂娜是另一個海中仙女,她在大海中輪廓更加清晰地顯現出來。更有甚者——以同樣方式,而且據說更為有益,在一處敘事中,提到那一天天氣如何——我應該一直將天氣這名稱交給信念,哪一天我看見阿爾貝蒂娜,哪一種信念籠罩著我的心靈,構成這一天的氣氛。人的外表,就像各種各樣的大海的外表一樣,這些都取決於那些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雲團。這些雲團以其集中的情形,流動的情形,撒播的情形,逃遁的情形,改變著每樣事物的色彩——正像有一天晚上,埃爾斯蒂爾停下腳步與那些少女談話,而沒有將我介紹給她們,他撕破了一片雲,這些少女遠去的時候,她們的形象在我眼中驟然顯得更加美好一般——過了幾天,我與她們相識了,那雲團又形成了,遮住了她們的光彩,經常橫亙在她們與我的雙眼之間,這雲團是不透明的、溫和的,好似維吉爾筆下的琉科忒亞1——

    1琉科忒亞是底比斯王卡德庫斯的女兒,為航海神,在《奧德賽》中,她救奧德修斯一命,免得他淹死。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中提到她,說她專門拯救海上遇難的人。

    自從這些少女的話語在某種程度上向我指出應該用什麼方法去觀看她們的面部表情以後,對我來說,無疑她們每個人面孔的意義都改變了很多。我用提問題的方式,按照我的意願挑起她們的話語,使話語千變萬化,就像一個作實驗的人通過反證來證明他的假設一樣。對這些話語我就可以賦予更高的價值。將從遠處看顯得優美而神秘的人與事移到近處,便足以使我們意識到這些人與事既無神秘也無優美之處。總的說來,這是解決人生問題的一種方式。在許多種方式中,這也是可以選擇的一種有益於健康的方法。這種方法可能不值得特別推薦,但是這會使我們得到某種平靜用以度日,用以忍受死亡——這種方法會使我們毫不留戀,使我們確信我們已經接觸到最傑出的人與事,而這最傑出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

    我原來以為,在這些少女的頭腦深處,是蔑視貞潔,並且靠對貞潔的蔑視,回憶日常那些短暫的男女私情過活。現在,我認為在她們頭腦深處是正直的原則在起作用了。這些原則可能還會動搖,但是迄今為止防止了那些從他們的布爾喬亞階層中接受這些原則的女孩走上任何歧路。一個人一開始就誤入歧途時,甚至在小事上也是如此。假設錯誤或記憶錯誤使你到錯誤的方向上去尋找某一流言蜚語的製造者或丟失物品的地方時,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發現了謬誤,但是並沒有用真理去代替,而是用另一謬誤去代替。我與她們親切交談時,從她們臉上確實見到清白無邪這個字,就這些少女的生活方式和與她們相處的行為而言,我確實體驗到這個字眼的全部效果。不過,說不定我觀察得丟三拉四,解字過於匆促有誤,在她們臉上並沒有寫著這個字,正像我第一次看貝瑪的日場演出,朱爾-費裡1的名字並沒有寫在那次的節目單上,而這並沒有妨礙我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朱爾-費裡很可能為那次演出寫了開場小戲——

    1朱爾-費裡(1832—1893)1879年任公共教育部部長,從未寫過開場小戲。

    既然在我們有關一個人的回憶中,凡是對我們每日發生的關係沒有立竿見影的用處的事,頭腦一律將其排除(甚至而且特別是如果這些關係還染上一點愛情的話,這愛情從未得到滿足,在最近的將來還活著),對於這一小群少女中我的任何一個女友來說,我所見到的最後一張面孔,怎麼能不是我回憶的唯一面龐呢?頭腦任憑往日的鏈條飛逝,只死死留住這鏈條的最後一截。製成這一截的金屬常常與消逝在黑夜中和我們人生旅途中的各個鏈條完全不同。我們的頭腦只把我們現在所在的國度當作真實的國度。我最初的印象已經那樣遙遠,在我的記憶中無法找到什麼憑證防止其每天變形。在我與這位少女一起聊天,喫茶點,一起遊玩所度過的漫長時光裡,我竟然不記得,她們與我從前如同在壁畫上見過一般、在大海前列隊走過的無情而又肉感的處女是同一批人。

    地理學家,考古學家會把我們帶到卡利普索島1去,會挖掘出米諾斯的宮殿2。只是卡利普索不過是一個女子,米諾斯不過是一個毫無神祇氣息的國王。甚至歷史告訴我們的作為這些極為真實的人的特性的長處和短處,也常常與我們賦予那些叫同樣姓名的想像中的人物的長處和短處很不相同。我初來乍到那幾天創造的優美的大海神話,就這樣消失了。但是,至少我們在曾認為不可企及而熱烈嚮往的不拘禮節氣氛中度過了一些時光,這是不能等閒視之的——

    1卡利普索島為仙女卡利普索所居住之島,她在這裡接待了奧德修斯並挽留他十年。

    2普氏此處可能指克諾索斯宮殿。據荷馬史詩,這克諾索斯宮殿是米諾斯王國的大城市,偉大的宙斯每隔九年前來,對米諾斯講述心腹之言。1900年。考古學家阿爾圖爾-伊文斯(1851—1941)挖掘出了這座宮殿,神話遂讓位於現實。

    那些我們開始時覺得彆扭的人,在與他們相處中,即使最後在他們身邊終於會體驗到不自然的、做作的快樂,這快樂之中也始終滯留著他們掩蓋住了的缺點的那種摻假的味道。在我與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這樣的關係之中,構成其根源的真正的快樂,則留下一股馨香。這股馨香,任何人工的辦法都無法將它賦予強摘下來的水果,或賦予未曾在陽光下成熟的葡萄。在一段時間內,對我來說,她們是仙女。甚至在我不知不覺中,她們在我與她們之間最普普通通的關係之中,加進了某些奇妙的成份,或者說,她們防止這些關係中有任何平庸的成份。我的慾望那樣貪婪地尋找雙眸的含義,如今這雙眸瞭解了我並對我微笑,但是第一天,這雙眸與我的目光相交時,猶如另一宇宙的光芒。我的慾望那樣廣袤地、細緻周到地將色彩與芳香撒播在這些少女那有血有肉的表面上,她們臥在懸崖上,純樸地向我遞過三明治或者玩猜謎遊戲,以致常常一個下午,我躺在那裡——就像那些畫家,他們要在現代生活中尋找古代的雄偉,賦予正在剪腳指甲的一個女人以《拔刺的人》1那樣的高尚,或者象魯本斯一樣,將自己認識的一些女人畫成女神2以構成古代神話場面——這些類型很不相同的長著棕髮和金髮的美麗身軀,在草地上散佈在我的周圍。我望著這些美麗的身軀,說不定它們並沒有去除全部平庸的內涵,日常的體驗使她們充滿了平庸的內涵,然而(我並沒有回憶起她們那天仙般的出身)我卻像赫拉克勒斯或忒勒瑪科斯一樣,似乎正在仙女之中嬉戲——

    1《拔刺的人》是古希臘時代的銅塑,表現一個小伙子正從腳跟上往外拔刺,為羅馬博物館最美的藏品之一。普魯斯特肯定在盧浮宮見過其複製品。

    2普氏這裡可能指表現瑪麗-德-美第奇生活的系列畫,因為朱諾、密涅瓦和美惠三女神均簇擁著這位王后。也可能是指一些神話人物畫,如《向維納斯獻祭》,畫上就有畫家自己的妻子出現。

    此後,音樂會結束,壞天氣來臨,我的女友們離開了巴爾貝克,不是所有的人都像燕子那樣一起走,卻都在一周之內。阿爾貝蒂娜第一個走了,突然走了,她的哪一個女友無論是當時,還是事後,都沒有弄明白為什麼她忽然回巴黎去了,既沒有功課,也沒有什麼消遣呼喚她到巴黎去。

    「她一聲不吭就走了」,弗朗索瓦絲嘟嘟噥噥地說。其實,說不定她巴不得我們這樣。她覺得我們在旅社的僱員面前和經理面前太不謹慎。僱員數目已大大減少,但仍有極少數顧客留在這裡,依然留下一些僱員。經理則「侵吞錢款」。

    確實,旅館很快就要關門,幾乎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可是旅館從未這樣舒適。當然經理並不這樣認為。客廳裡,人們凍得發抖,客廳門口再沒有一個侍者照應。經理沿著各個大廳,在過道上踱著方步。他身穿嶄新的禮服,頭髮理得那麼講究,那枯燥乏味的臉似乎構成了一個混合體,一份肉大概就有三份化妝品。他不斷更換領帶(這樣擺闊要比保證取暖和保留工作人員少花錢,這就像一個人再也無法為一件善舉送上一千法郎,但是還能毫無困難地擺出大方的樣子,給前來送電報的電報員一百個蘇小費)。他那樣子像在視察虛無,似乎要借助於個人的良好衣著,賦予這淒涼景像一種臨時性質。在這個時令已經不佳的旅館裡,人們對這淒涼景象感受良深。經理宛若君主再現的幽靈,出沒於自己昔日宮殿的廢墟之中。這條地方性鐵路見旅客不足,已停止運行,直到明年春季才會恢復。經理對此特別不滿。

    「這裡缺的就是交通手段,」他經常這麼說。

    雖然出現了赤字,他仍為今後幾年進行宏偉的規劃。不論如何,當一些漂亮字眼施用於旅館業,而且又能使這一行業顯得宏偉壯麗時,他還能準確地記住一些。

    「儘管在餐廳裡我有一個優秀班子,我的幫手仍然不夠,」他常常說,「穿制服的僕役仍有待改善。明年我會聚集什麼樣的優秀部隊,你們會看到的!」巴爾貝克郵政總局服務中止,使他不得不派人去取信,有時用蹩腳馬車去送旅客。我經常要求上車,坐在車伕旁邊,這樣,不論什麼天氣,我都可以出去走走,就像在貢佈雷度過的那個冬天一樣。

    有時暴雨如注,遊藝場早已關閉,外祖母和我只好留在空蕩蕩的一些房間裡,就像狂風呼嘯時,待在船艙盡頭一樣。與遠渡重洋一樣,每天在這船艙裡,我們在他們身邊度過了三個月而並不瞭解的人當中,會有一個朝我們走來。雷恩的首席審判官呀,岡城的首席律師呀,一位美國太太及其女兒呀,與我們搭搭話,想出點什麼花樣,讓時間不要顯得那麼漫長,或露出點什麼本事,教我們一種玩牌的辦法呀,請我們喝茶呀,或請我們彈奏些樂曲呀,請我們某個時刻聚一聚呀,一起設法消遣呀,等等。這些消遣的真正奧秘就是自尋快樂,不要聲稱煩悶得很,只是互相幫助度過這煩悶的時光。這些人終於在我們小住的末尾與我們結成了友誼。第二天,他們相繼離去,又使這友情中斷了。

    我甚至認識了一個有錢的小伙子,他的兩個貴族朋友當中的一個,以及又來住幾天的女演員。這個小圈子已經只有三個成員,另一個朋友已經返回巴黎。他們要我和他們一起到他們常去的那家飯館去用晚餐。我沒有接受,我想他們相當高興。不過他們發出邀請時,是極盡和藹可親之能事的。雖然實際上這邀請只來自有錢的小伙子,其他幾個人只不過是他的客人罷了。由於陪同他的朋友莫理斯-德-福代蒙侯爵出身於名門望族,那個女演員問我願意不願意去時,為了抬舉我,她本能地說道:「這會叫莫理斯喜出望外。」

    待我在大廳中碰到他們三個人的時候,那個有錢的年輕人退後一步,倒是德-福代蒙先生對我說:「您不賞光來和我們一起進晚餐嗎?」

    總而言之,我沒有充分利用巴爾貝克,這倒叫我更想再次前來。我覺得自己在那裡待的時間太少。可是我的朋友不這樣看,他們給我寫信,問我是不是打算永遠在巴爾貝克生活下去,是不是他們以後將不得不在信封上寫上巴爾貝克這個地名。我的窗子不朝著田野,也不朝著一條街,而是朝著大海這邊,每天夜裡我聽到大海的呼嘯。入睡之前,我像一隻小船一樣,將自己的睡夢托付給大海。我有一種幻覺,便是這與波濤一起構成的喧囂,大概在我不知不覺中就像睡夢中教的功課一般,具體地向我頭腦中灌輸了其魅力的概念。

    旅館經理主動提出明年給我更好的房間。我現在對自己的房間已經十分眷戀,走進房間裡再也聞不到印須芒草的味道。從前在這個房間裡,我的思路是那樣難以展開,現在,這思路終於那樣準確地佔據了整個空間,以致當我應該在巴黎我從前那個天花板很低的房間裡過夜時,不得不對自己的思路進行反方向的處理。

    確實應該離開巴爾貝克了。在這個沒有壁爐和取暖器的旅館裡,寒冷和潮濕已經這樣沁人骨髓,不能再待下去了。最後的幾周,我幾乎立即就忘記了。每當我想到巴爾貝克,幾乎不加變化地重現在我眼前的,便是每天早晨的時刻。天氣晴朗的季節,因為我下午要同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外出,外祖母遵照醫囑,強迫我每天早晨在暗中躺在床上。經理發出命令,不許在我這一層弄出聲響,並且親自照看,要人們服從命令。光線很強,我盡量長時間地讓那大紫窗簾拉著。我剛來的第一天晚上,這窗簾曾對我表現出那樣大的敵意。為了不讓光線透進來,每天晚上,弗朗索瓦絲都把毯子,桌子上的紅印花布,從這裡那裡弄來的料子接到窗簾上去,用別針別住。也只有她能把這窗簾解下來。她無法把各處都拼接得恰到好處,於是這黑暗並不完全徹底,窗簾還是讓有如秋牡丹鮮紅的葉子一樣的東西撒播在地毯上。我忍不住要上去赤腳踏住那些「秋牡丹」。

    對著窗戶的那面牆,已被局部照亮。牆上,沒有任何支撐的一個金色圓柱體垂直地立在那裡,像在荒漠中作為希伯萊人前導的光柱一樣緩緩移動1——

    1見《舊約出埃及記》第十三章:日間耶和華在雲柱中領他們的路,夜間在火柱中光照他們,使他們日夜都可以行走。日間雲柱,夜間火柱,總不離開百姓的面前。

    我再次躺下,靜靜地只通過想像去品味遊戲、洗海水浴、步行的快樂,而且同時品味所有這一切快樂,上午很適宜做這些事。快樂使我的心怦怦跳動,好似一台充分開動的機器。但這台機器不能移動,只能自我轉動,將其速度就地傳遞出去。

    我知道那些女友們此刻正在海堤上,但我看不見她們,她們正從大海那高高低低的支脈前經過。有時短暫放晴,在大海盡頭可以望見裡夫貝爾小城。陽光將這座小城精心地分成一個個小塊。它猶如一座意大利小鎮,棲息在大海藍瑩瑩的峰巔上。我看不見女友們(而報販——弗朗索瓦絲管他們叫「報人」1——的叫賣聲,洗海水浴的人和孩子們玩耍發出的呼喊,如海鳥的鳴叫一般為輕輕撞碎的海浪敲擊著節拍。這些聲音都傳到我這高台上來),我推測得到她們的存在,柔和的濤聲一直傳進我的耳鼓,我聽見她們捲進波濤中發出如同涅瑞伊得斯2的笑聲——

    1此詞法文中也為「記者」之意。

    2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女兒,為海中仙女。她們一共有姐妹五十人,但名字卻有七十七個,其中著名的有安菲特裡特、忒提斯、該拉忒亞等。

    「我們看了半天,」阿爾貝蒂娜當天晚上對我說,「想看看你是不是會下來。可是你的窗板一直關著,甚至到了音樂會的時間還關著。」

    確實,十點鐘時,音樂會在我的窗下轟響起來。如果海水漲潮,在樂器間歇之中,一個浪頭打來,似乎能將小提琴的節拍捲進自己那水晶渦狀物之中,泡沫濺到海底音樂那斷斷續續的回聲上,然後那形成浪花的海水重又流淌下去,流水傾注,水不間斷。

    還不把我的衣物送來,讓我可以穿衣起床。我著起急來,時鐘敲響正午十二點,弗朗索瓦絲終於來到。連續幾個月,在這個我將之想像為只受暴風雨襲擊並籠罩在煙霧之中因而那樣嚮往的巴爾貝克,晴朗的天空是那樣明亮,那樣寧靜,弗朗索瓦絲前來將窗戶打開時,我總能毫無謬誤地推想,我會找到折到外牆角上的那一方陽光。其顏色永恆不變,作為夏天的標誌,則不如毫無生氣的假琺琅那樣抑鬱而動人。弗朗索瓦絲將窗簾上的別針一一取下,拿掉布料,拉開窗簾時,她展露出來的夏日似乎與一具華麗的千年木乃伊一般死氣沉沉,他是那樣亙古有之。我家這位老女僕只是小心翼翼地為這具木乃伊除去原來身上的衣物,叫它身著金袍、散發著香氣出現在人們眼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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