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想著怎樣吸引讀者,讀者尋思值不值得看下去 文 / 格拉寧
談這個人的事,很想做到實事求是,又想寫得生動些。這兩個要求很難捏到一塊兒。只有在不一定要實事求是的時候,事實才會叫人感興趣。本來嘛,可以想辦法發明一種新穎的手法,用它把事實地製成引人入勝的情節。又有秘密,又有鬥爭,又有險風惡浪。同時又翔實可靠。
比方說,滿容易把這個人寫成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孤膽戰士,單槍匹馬對付強大的對手。獨個兒對著大夥兒干。更精彩的是大夥兒對著池一個人干。以強凌弱,一下子讀者就會同情他。可是事實上,恰恰是他一個人對著大夥兒干,是他主動進攻的,是他先跳出來開火的。他的學術鬥爭,意義相當複雜,相當成問題。這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學術鬥爭,誰也不會落個絕對正確。自然羅,也可以替他把事情弄得簡單些,編上一套。不過,這樣一來,就不好用他的真名實姓了,其他許多人的姓名也該一筆抹去。結果,誰也不會相信我的故事。已經去世了,更有必要這樣做。
我想叫大家看看,人是多麼了不起;看看我們這裡有多麼出色的人。
真人真事當然是有妨礙的,捆住了手腳。虛構的人物好辦得多。虛構的人物任人擺佈,並且纖毫畢露——他的一切想法和意圖,他的過去和未來,作者都一清二楚。
另外,我還有一個任務:向讀者灌輸一些有用的知識,介紹些材料。這些知識,不用說,會令人驚詫莫名,但遺憾的是,對於文學作品並不相宜,倒是適合於科普小品。《三個火槍手》的半當腰,如果插進一段介紹劍術的文字,你看該多麼煞風景。讀者肯定會跳過這幾頁。我可是得讓讀者看我介紹的知識,因為這恰恰是最重要的東西……
我希望著這本書的人越多越好;我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寫這本東西的。自從我發現了我的主人公的主要秘密之後,我就開始構思。
……至於秘密,也大可利用一下。一說到秘密,總能吸引人;何況這一秘密並不是無中生育的:我確實花了很多時間,研究我的主人公的日記和文檔;我從中得到的一切,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新發現,使我參透了一個人一生的秘密。
然而,說老實話,這一秘密並沒有驚險百出的情節,沒有跟蹤追擊,沒有陰謀詭計,也沒有險灘暗礁。
我開門見山說清楚:
這個秘密是——怎麼生活得更好。
在這個問題上,我也滿可以激發讀者的好奇心。我可以宣佈,這玩意兒是最佳生活方式最有教育意義的樣板,提供了某種獨一無二的生活方法。
「任何領域,任何職業,本方法均能使你取得重大成果!」
「即使才能十分平庸,本方法仍可保證取得最大的成就!」
「你學到的方法並不抽像,而是可靠的,經過多年的經驗驗證,切實可行,行之有效……」
「消耗最小,效果最大!」
「舉世首屈一指!……」
我也可以向讀者預告,我要談的是一位當代的傑出人物,是他們沒有聽說過的。我要描繪一位精神上的英雄,他的道德信條是如此崇高,以致如今看來似乎是不合時宜了。他的一生,表面上再平凡不過,從某幾點上說,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以小市民的眼光看,他是個典型的不走運的人。然而就生活的內在涵義而論,這個人心靈和諧,很幸福,而且他的幸福是一種最高級的幸福。老實說,我原來以為這種氣質的人已經絕種了。簡直是恐龍……
好比古代發現土地,好比天文學家發現星座,作家也有發現人的福氣。有過一些偉大的發現,發現了性格和典型。岡察洛夫發現了奧勃洛摩夫,屠格涅夫發現了巴扎洛夫,塞萬提斯發現了堂吉訶德。
這也是一個發現。他不是普遍性的典型,算是我個人的典型;也不是典型,不如說是理想人物。不過,這個詞也不貼切。柳比歇夫當理想人物也並不合適……
我坐在一間不舒服的大教室裡。沒有燈罩的電燈刺人眼睛,照亮了斑白的鬢髮、禿頂、研究生們朝後梳得服服帖帖的頭髮、亂蓬蓬的長髮,還有時髦的假髮、黑人們漆黑的鬈發。教授們、博士們、大學生們、記者們、歷史學家們、生物學家們……最多的是數學家,因為就在數學系開的會——哀悼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柳比歇夫的第一次紀念會。
我沒有料到會來那麼多人。特別是青年人。他們來可能是出於好奇心。因為他們不大瞭解柳比歇夫。不知道他是搞生物的,還是搞數學的。是個半瓶子醋?是個業餘愛好者?好像是業餘愛好者。可是業餘愛好者又怎麼著!?圖盧茲的郵局職員——偉大的數學家費爾瑪不也是業餘愛好者?貝塞麥也不是專門搞煉鋼的,同發明煉鋼新工藝的托馬斯一樣;托馬斯不過是警務法庭的一個辦事員。柳比歇夫是個什麼樣的人?不是活力主義者便是實證主義者,再不然是唯心主義者。反正是左道旁門。
連做報告的人也沒有說清楚。
一些人認為他是生物學家,另一些人說他是搞科學史的,也有人認為他是昆蟲學家,還有人說他是搞哲學的……
每一個做報告的人都介紹了一個新的柳比歇夫,與旁人介紹的迥然不同。各有各的說法,各有各的評價。一部分人把他說成是革命者,是造反派,敢於向進化論、遺傳學某些牽強附會的定理挑戰。
另外一部分人描繪了一位最善良的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形象,對待對手寬宏大量得無邊無際。
「……不論哪一種哲學,其中切實的批判性和創造性的思想,他都很重視!」
「……他的力量在於不斷地開動腦筋;他提出問題,他激發思想。」
「……某一位偉大的數學家說過:『天才的幾何學家提出定理,高明的幾何學家證明定理。』他就是這樣一個提出定理的人。」
「……他精力過分分散。他本來應當集中搞分類學,不該分心旁騖哲學問題。」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是精力集中、創造精神有明確目標的樣板,他一生貫徹始終……」
「……數學家的稟賦決定了他的世界觀。」
「……他在哲學上知識淵博,所以能就物種起源問題提出新的見解。」
「……他是個唯理主義者!」
「……唯物主義者!」
「……幻想家,往往迷途忘返,是個直覺主義者!」
他們同柳比歇夫是多年之交,對他的著述也瞭解有年,但每個人都只是介紹了他所瞭解的柳比歇夫。
他們過去當然也知道柳比歇夫博學多才。可是只有到現在,聽了旁人的介紹,他們才明白,他們瞭解的柳比歇夫,只是他的部分面貌。
在這次紀念會之前,我花了一個星期閱讀他的日記和書信,探究他的腦力活動史。我開始只是泛泛地瀏覽。無非是些別人的信件,無非是些寫得挺好的文字,表露了別人的心靈,記錄了別人往昔的憂慮以及已經成為過眼煙雲的憤怒。這種憤怒之情,我也是涓滴在心煙為我也想過同樣的問題,只是沒有想到底……
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就相信我過去並不瞭解柳比歇夫。認識倒是認識,同他見過幾次面,我知道他是一位難得的人才,但是他的個性如此恢弘開闊,卻是我始料所不及的。我懷著羞愧的心情回想起我過去竟把他看成是個怪人,一個聰明可愛的怪人;我很痛心,錯過了許多同他促膝相對的機會。有多少回,我打算到烏裡揚諾夫斯克去看他來著,我以為來日方長。
不知是第幾次了,生活教我對什麼事都不要因循拖延。仔細想想;生活實在是個任勞任怨的好當家,她一次又一次地給我機會,安排我同許多當代最有意思的人物見面。可是我不知忙些什麼,來去匆匆,因循拖延,以致失之交臂。我拖拖拉拉是為了什麼?忙些什麼?當初瞎忙的那些事,如今看來是那麼渺小,而損失是那麼慘重,主要是再也不能挽回彌補了。
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大學生聳聳肩膀,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講話的人聚訟紛紜,他沒有辦法統一起來。
柳比歇夫去世總共才一年,就弄不清楚地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死者是屬於大家的。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做報告的人從柳比歇夫身上挑出他們喜歡的東西來講,再不然就是選擇他們需要的東西來做他們的論據。年復一年,他們塑造的柳比歇夫的各種形象會融合成某種中性的東西,說得確切些,融合成一種人人都能接受的折衷的東西,沒有矛盾,沒有難解的謎,給磨平了稜角,很難辨認出原型。
然後,人們會對這個折衷的形象加以解釋,判斷他的錯誤所在,確定他在哪些方面走在他的時代的前面,把他的形象變得人人都十分理解。然而並不真實。
當然羅,這還得看他就範不就範。
講台上方,掛著一幀鑲在黑框裡的巨幅遺像——一個禿頂老頭兒,皺起蒜頭鼻子,在搔後腦勺。他啼笑皆非地看著,不知是看著聽眾還是看著講話的人,彷彿是在考慮怎麼再干它一傢伙。明擺著,所有那些自作聰明的講話和議論,如今同他風馬牛不相及了。他已經作古,再也見不到他,可又是那麼需要他。我太習慣於他在世時的情形。當初,我知道什麼地方有那麼一個人,什麼事情我都可以同他談,什麼事情我都可以同他爭論。那時,我一念及此便感到心滿意足。
人一死,許多事情真相大白,許多事情便見分曉。我們對死者的態度,也能夠蓋棺論定了。我從做報告的人的發言中感覺到這一層意思。他們的發言很明確。在他們眼裡,柳比歇夫的一生已經結束,現在他們打算對他的一生通盤推敲一番,作出定評。不言而喻,事到如今,他的許多思想將得到公認,許多著作將出版或再版。不知道為什麼,死者比生者有更多的權利,有更多的機會……
……我也可以這樣辦;先跟讀者打個招呼,說明本書索然無味,連篇累牘都是枯燥的、純粹是事務性的散文,連散文都談不上。作者很少花功夫去潤色雕琢,叫讀者看著舒服。作者本人對這些材料也感到很棘手。對這部敘事小說的體裁,作者自己也覺得彆扭。作者所以要如此這般,原因將在小說結尾中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