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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蘇拉逝世的後果 文 / 喬萬尼奧裡

    蘇拉逝世的消息閃電一般迅疾地傳遍了整個意大利。用不著描寫就可以很容易地想像得到,到處都引起了騷動,特別是羅馬。

    起先,大家都驚呆了,只是默默地聽取了蘇拉死亡的消息。接著,就引起了談論和一連串的疑問——這突然的死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情況怎麼樣。

    豪門派、貴族和富人是把蘇拉的死當作整個民族的災難來在哀悼的,他們認為那是無可補償的損失。他們嚎啕大哭,要求對蘇拉舉行大元帥的榮譽葬禮,要求對他像對待共和國的救主或是半神半人的英雄那樣來給他鑄立銅像和建造廟宇。

    一萬多個蘇拉的釋放奴隸響應了他們的提議。在蘇拉派獲得勝利以後,為了紀念他的榮譽和名字,這—萬多人就構成了一整個考爾涅裡烏斯族,蘇拉曾經把迫害時期沒收的犧牲者的財產,賜了一部分給他們。

    這—萬多個全受過蘇拉恩惠的人,是永遠擁護他和他那派黨人的主張的。他們起來響應蘇拉派的主張,一方面是由於感激,另一方面也是害怕蘇拉生前慷慨地賜給他們的財產在他死後被別人奪回去。

    在意大利還有十二萬多名軍團中的兵士,都曾經在蘇拉的麾下對米特裡達梯斯王作戰,後來又在內戰中跟著蘇拉反對馬略。這些軍團中的兵士有好多人在支持馬略的城市中居留下來,因為蘇拉在和馬略作戰時已經消滅或者驅逐了這些城市的基本居民,並把他們的財產分發給各軍團的兵士了。這十二萬以上的兵士是把蘇拉作為領袖和恩人來崇拜的,他們準備用武器來捍衛蘇拉賜與他們的一切。

    就這樣,由忠於蘇拉的人所組成的,強大而極有力的一派,痛悼著他的死亡。但因此,幾千個被他放逐的人,幾千個他的殘暴行為的犧牲者,以及人數眾多、聲勢浩大的馬略的擁護者,過去曾經公開地詛咒過這個殺害他們的親友,沒收他們全部財產的劊子手,現在自然都高興極了。他們渴望著變革,開始在各處騷動起來,號召人們復仇而且自己也希望能復仇。平民階級也跟這些人聯合起來了,因為蘇拉曾經剝奪了平民階級好些普通的權利和重要的特權,他們想把這些權利奪回來。總之,蘇拉的死亡在羅馬引起了騷亂、議論和街道上的頻繁活動,和這相似的情況已有好多年沒有見到了。

    在大議場一帶,在貿易堂裡,在拱廊下,在神廟中,在店舖裡,在市場上——到處都聚滿了年齡和身份各不相同、互相報告新聞和消息的人。一部分人大聲哀悼這—災禍,另一部分人則更大聲地感謝終於使這個暴君死去,使共和國從被奴役的狀態下解放出來的神。這兩派人進行了爭吵相互發出了威脅,在他們之間爆發了潛伏的被壓抑的怨恨,燃起了怒火產生了種種矛盾的願望,也產失了恐懼和希冀。

    騷動擴大了,而且也愈來愈嚴重了。尤其是因為兩個執政官屬於敵對的兩派,他們之間早就在進行暗鬥了。到了現在大家就更加熱血沸騰,雙方都在準備戰鬥。敵對的兩派都有各自的領袖,他們的地位和威望是旗鼓相當的。這樣一來,內戰就迫近了,而且顯得不可避免了。

    元老和做過執政官的貴族們利用他們在公民中的威望,竭力想使騷亂平息下去,他們允許進行種種改革,頒布新的法律,恢復平民階級的古老的特權;但他們的話毫無效果,群眾的怒火燃燒得更加猛烈了。

    許多元老、公民和考爾涅裡烏斯族的釋放奴隸們都不剃鬍鬚表示哀悼。他們穿著黑色的寬袍,顯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在城裡的街道上走來走去。好些貴族婦女也穿著喪服,披著蓬亂的頭髮,從一個神廟跑到另一個神廟,祈求神的保佑——似平隨著蘇拉的死亡,羅馬就會遭到前所未有的災難。

    但蘇拉的敵人卻對這些人大肆責罵和嘲笑,他們興高采烈地在羅馬的大議場和街道上遊逛,慶幸獨裁者的死亡。

    蘇拉死後三天,在羅馬城中心,那些大理石板和大法官告示牌——那上面寫著各種法令,每逢三天的市日就掛出來給民眾看——上出現了一首諷刺短詩:

    驕傲的獨裁者蘇拉,

    他想永遠統治羅馬。

    上蒼終於對這無恥的奸賊,

    降下了可怕的懲罰。

    因為在他狂妄的幻想中,

    要使整個羅馬都俯伏在他的腳下。

    為了使他受到不可思議的痛苦,

    就讓虱子去吃掉他。

    在許多別的地方,可以讀到這樣的字句:「打倒奢侈的揮霍者的法律!」在這些法律中特別明顯的,是大家痛恨的蘇拉暴政的精神。在各處建築物的牆壁上都寫著這樣的字句:「我們要求護民官有不可侵犯的特權!」——這種不可侵犯的特權就是鼓蘇拉取消的。有時候還可看到這樣的字句:「光榮歸於馬略!」

    所有這些事實及大膽的行為,都證明了大多數民眾的心理有了急劇的轉變。

    這就是蘇拉在世時對獨裁者已顯示敵意的瑪爾古斯-艾米裡烏斯-列庇杜斯現在的行動和言論變得更加露骨的原因;因為他明白,有馬略派和人民做他的後盾。

    與他相反,另一個執政官盧泰齊烏斯-卡杜魯斬,一個以智慧和美德出名、與豪門派有密切關係的人,卻想叫大家明白:不能採取狂妄的煽動和挑撥。因為卡杜魯斯是堅決站在元老院和法律那一邊的。

    在這一騷亂的局勢中,自然羅,不能不有卡提林納在內:他曾經與蘇拉保持友善的關係,但是野心勃勃的企圖、責任感和急切的慾望卻推動他找尋某種新的變革——因為他可以在變亂中得到很多好處,而他自己卻什麼也不會失掉。因此,他和他批急性子的年青朋友,就開始奔走忙碌,煽動不滿現狀的人,火上加油地努力喚起人民對豪門貴族的憎恨。

    古裡奧不回倫杜魯斯-蘇勒,采吉齊烏斯和迦比尼烏斯,維萊斯和盧齊烏斯-畢斯季亞,畢索和波爾齊烏斯-萊迦,都努力鼓動人民起來,燃起他們的怒火,允許替他們雪恥和報仇,恢復他們的權利,號召他們起來屠殺貴族。

    只有葛涅烏斯-龐培和瑪爾古斯-克拉蘇,仗著他們極大的威望和權力,用種種手段倡導和平與安寧,勸告公民們尊重法律,呼籲他們憐惜自己的故鄉和共和國,因為新的內戰只會帶來一場浩劫。

    元老們在荷斯季裡烏斯元老院中集會,開始討論究竟給這位死去的凱旋者和戰勝米特裡達梯斯王的人,以何等程度的榮譽。

    荷斯季裡烏斯元老院是杜魯斯-荷斯季裡鳥斯王大約在我們所敘述的事情五百六十年以前建成的。它坐落在帕拉丁山的山腳下,大門正對著公民會場。元老們通常就在這兒開會,雖然它並不是神廟,羅馬人卻把它看作聖地。元老院的門前有一個拱廊,好像神廟的入口一般,元老院本身的建築則是一個寬廣的正方形大廳,每一面都裝飾著一列圓柱,圓柱上面是迴廊。逢到商議重要大事——我們現在提起的事情就屬於這一性質——就允許公民們來到迴廊上參加旁聽。

    在下面,是排成半圓形的三排大理石凳,那就是元老們的座位,座位上面鋪著絲綢的毯子或者獸皮上放著墊子。正對著大門是兩張大理石桌子和兩把給執政官坐的華麗的凱旋椅。在最高的一排半圓形的大理石座位的中間部分,是年長的元老們的專座;正對著執政官,背朝著大門,是護民官的座位,但那是在一百年前才爭取到的,再以前,元老院開會時,護民官的座位是設在院門前拱廊下的。

    那天,因為元老們集會討論應否給與逝世的蘇拉以榮譽的問題,荷斯季裡烏斯元老院的迴廊上擠滿了人。但公民會場上也擠滿了人,那兒聚集了四、五干考爾涅裡烏斯族的族人。他們留著鬍子,穿著黑色的衣眼,鬧嚷嚷地讚揚著蘇拉。但是場上另外七、八千公民,大多數是沒有財產的平民,卻在咒罵著他。

    在元老席上顯出一片極其熱鬧的景象。

    主持會議的元老,是以勇敢和智慧出名的「伊薩夫爾城的征服者」。過去的執政官普勃裡烏斯-賽爾維裡烏斯-瓦季埃。他宣佈開會,他讓執政官昆杜斯-盧泰齊烏斯-卡杜魯斯首先發言。卡杜魯斯用審慎而又和善的、毫不觸犯蘇拉敵人的話,追憶了死者的光榮功績。他提到蘇拉曾在非洲俘虜了朱古達王,在凱朗尼河擊斃了阿蓋拉烏斯,在亞洲打敗了米特裡達梯斯王而且把他遠遠地趕走,他怎樣佔領雅典,又怎樣撲滅了具有毀滅性的內戰的大火。卡杜魯斯請求元老院賜給蘇拉以對得起他和羅馬人民的極大榮譽,因為他是人民的領袖也是偉大的統帥。最後,卡杜魯斯提議把蘇拉的遺體用盛大的儀式從庫瑪接到羅馬,把他安葬在馬爾斯廣場上。

    對卡杜魯斯的簡短演說,幾乎絕大部分坐在元老席上的人都鬧嚷嚷地表示贊同,而迴廊上的人卻發出暴風雨一般的反對聲音。

    當喧嘩聲漸漸平靜下去時,列庇杜斯就起來發言。

    「我覺得非常遺憾,」他說,「我覺得極其遺憾,諸位元老,我一向尊重我的赫赫有名的同事卡杜魯斯,而且對他勇毅的精神和善良的心靈比誰都要重視。但在今天我卻不得不提出跟他不同的意見。我認為,他只是從他漫無限制的善良心意出發,完全是因為沒有顧到祖國的利益和榮譽,才會提出這樣不僅不合時宜而且會損害和毀滅正義的建議。那只是由於他的慷慨心,才可能使他得出對死去的盧齊烏斯-考爾涅裡烏斯-蘇拉有利的結論:使高貴的到會的人同意把大元帥的榮譽給予死者的骨灰,而且在馬爾斯廣場上舉行帝王一般的葬禮。由於我的同事的美意,他只對我們提起了蘇拉的功績和他的崇高事業,可是他忘記了——更可能是他故意忘記——這個獨裁者對我們祖國所製造的一切災難和禍患,忘記了他所促成的一切災害和死亡,而且——讓我們坦白地、用不到顯出任何畏怯的虛偽的態度。也用不到惶惑地說出來——也忘記了玷污了他的聲名的滔天大罪,這些罪惡和毒辣的行為,只要舉出一樁就足以使我們對他的英勇事業和一切勝利的記憶統統從頭腦中驅逐出去了。」

    這一次,元老們發出喧鬧的埋怨聲,而迴廊上卻傳來了熱烈的鼓掌聲。

    「伊薩夫爾城的征服者」瓦季埃向號手們做了一個手勢,號手們就吹起喇叭,叫公民們安靜下來。

    「是啊,讓我們坦白地說,」艾米裡烏斯-列庇杜斯繼續他的演說。「蘇拉的名字對羅馬來說是不吉祥的。他用數不清的罪惡砧污了他的名字,那些罪行只要提一下就足夠了。大家都記得他蹂躪祖國的法律,踐踏護民官的特權和執政官的尊嚴,用暴政替代行政制度的各種原則,橫行不法地屠殺成千成萬的無辜公民;可恥的、人人詛咒的迫害、搶劫、姦淫、掠奪以及種種危害祖國而且準備毀滅共和國的滔天大罪,都是由他下令或者用他的名義執行的。對這樣一個他的名字在每一個正直的公民心裡只能喚起災難的回憶的人,對這樣一個用他自己的怪癖和私慾來篡改法律的人,難道我們今天還要用無上的榮譽來酬報他,還要替他舉行帝王的葬禮,命令全體人民對他舉行國葬嗎?

    「這還成什麼體統?難道我們竟能夠把盧齊烏斯-蘇拉這個共和國的毀滅者葬到馬爾斯廣場上,葬到聳立著人人尊敬的共和國締造者普勃裡烏斯-范萊裡烏斯-普勃裡科拉的墳墓旁去嗎?難道在這一元老院有特別法令規定,在專門給過去一切最高貴最卓越的公民安葬遺體的馬爾斯廣場上,能夠允許這個把我們這代最高貴最卓越的公民大肆殘殺和放逐的人下葬嗎?難道我們今天有這個權利,反而用罪惡去污辱我們祖先所尊崇的人嗎?究竟是為什麼而且憑著什麼,我們要做這麼卑賤而且是有損我們尊嚴、違背我們良心的事情呢?

    「也許,那是由於害怕那些曾經為他的事業而戰鬥,而且現在也準備為他說話的二十七個軍團吧?因為蘇拉曾經把他們分散到意大利最美麗的地方去居住,而且正是在那些地方,他比在別處更厲害更橫暴地發揮了他的殘暴特性。也許,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害怕那一萬多個下賤的被他釋放的奴隸吧?蘇拉由於他個人的任性和專制,不顧我們的風俗習慣和法律,竟把他們提升到最可敬的地位,讓他們獲得了最高貴的羅馬公民的稱號。我姑且承認,由於我們勇氣消沉,或者是對蘇拉的專橫的恐怖統治的畏懼,在他生前沒有人敢下決心,喚起人民和元老院來遵守我們祖國的法律,那麼,可敬的元老們,我要代替羅馬所有的保護神問你們,現在還有什麼必要再來顛倒真理混淆黑白、把這萬惡的奸賊當做一個靈魂純潔的人來崇拜呢?難道你們竟要公然下令,把那些只有最偉大而且最有道德的人才能承受的榮譽賜給羅馬人中最奸惡卑劣的人嗎?

    「啊,可敬的元老們,請你們不要讓我對我們祖國的命運失望,不要讓我感到參加這—莊嚴會議的人已經喪失了一切勇氣、美德、尊嚴和良心

    請你們向我證明,在羅馬元若的靈魂中並不是卑賤的懦怯,而是崇高的自尊感!請你們避免這一將要象火炬一般熊熊燃燒的新內戰。請你們否決把盧齊烏斯-考爾涅裡烏斯-蘇拉像一個偉大的公民和赫赫有名的大元帥那麼光榮地安葬在馬爾斯廣場的建議,否決這個卑鄙可恥的提案吧!」

    聽眾用熱烈的掌聲歡迎瑪爾古斯-艾米裡烏斯-列庇杜斯的發言。鼓掌贊成的人不僅是迴廊上的平民而且還有不少元老。

    真的,瑪爾古斯-艾米裡烏斯的話使參加會議的人產生了深刻的印象,而且引起了蘇拉的擁護者所不曾預料到而且也不願見到的大騷動。

    因此,當喧鬧一經平息,「偉大的人」龐培就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了。這是羅馬最年青最受人愛戴和尊敬的政治家之一,而且也是元老中最有威望的人。他的演說並不很流利也不很優雅——他的口才並不好——但那些充滿了感情的話,卻是直接從心坎裡發出來的。龐培讚揚了去世的盧齊烏斯-考爾涅裡烏斯-蘇拉。但他並不過分頌揚他那輝煌的戰功和崇高的事業,也不辯護和否認那些可恥的行為;但他並不指責蘇拉本人,而是把一切推卸給一些客觀原因:首先是已經變得分崩離析的共和國在當時所處的不正常情勢,其次是在這一可估時期中以蘇拉為首的政府施行獨裁的必要性,再次是當時的任意破壞法律的習慣,最後是不論平民和貴族在社會活動中的邪惡慾望和道德的淪亡

    龐培那場簡單明瞭的演說使所有的人,特別是元老們,產生了強烈而深刻的印象。在龐培說過話以後,其餘人的演說就都是多餘的了,其中倫杜魯斯-蘇勒反對昆杜斯-盧泰齊烏斯-卡杜魯斯的建議的演說相當出色,說得最糟糕的則是昆杜斯-古裡奧。接著,開始對卡杜魯斯的提案舉行表決。支持他的人佔到會元老五分之四,其中有:「伊薩夫爾城的征服者」普勃裡烏斯-瓦季埃,葛涅烏斯-龐培,瑪爾古斯-克拉蘇,凱烏斯-斯克利波尼昂-古裡奧。葛涅烏斯-考爾埃裡烏斯-陀拉倍拉,瑪爾古斯-阿馬萊裡烏斯-考達,凱烏斯-阿烏萊裡烏斯-考達,瑪爾古斯-杜裡烏斯-狄古拉,「亞洲的征服者」考爾涅裡烏斯-西庇阿,盧齊烏斯-裡齊尼烏斯、盧古魯斯,阿庇烏斯-克勞齊烏斯-普裡赫爾,卡西烏斯-瓦爾洛,盧齊烏斯-蓋裡烏斯-普勃裡科拉,昆杜斯-荷爾頓西烏斯,以及許多別的以戰功和品德著名的、擁有執政官頭銜的人。

    在反對卡杜魯斯建議的元老中間有:瑪爾吉斯-艾米裡烏斯-列庇杜斯,謝爾蓋烏斯-卡提林納,倫杜魯斯-蘇勒,盧齊烏斯-卡西烏斯-龍金努斯,凱烏斯-考爾涅裡烏斯-采吉齊烏斯,普勃裡烏斯-阿烏特朗尼烏斯-巴杜斯,盧齊烏斯-瓦爾貢狄烏斯,裡維烏斯-阿尼烏斯,波爾齊烏斯-萊迦和昆杜斯-古裡奧等人。在這兒提到姓名的這些人後來統統參加了卡提林納的陰謀。

    由於某幾個元老的提議,再度舉行了秘密表決。表決的結果是:贊成卡杜魯斯提案的是三百二十七票,反對的是九十三票。

    擁護蘇拉的人獲得了勝利。會議就結束了。所有的民眾激動到了極點;到處引起了騷動,這一騷動從荷斯季裡烏斯元老院傳到公民會場上,然後轉變為敵對兩派狂暴的示威。一部分人對盧泰齊烏斯-卡杜魯斯,「伊薩夫爾城的征服者」瓦季埃,葛涅烏斯-龐培,瑪爾古斯-克拉蘇大聲鼓掌,很明顯他們個個都是蘇拉的黨徒。另一部分人卻在更喧鬧更熱烈地歡迎瑪爾古斯-艾米裡烏斯-列庇杜斯,謝爾蓋馬斯-卡提林納和倫杜魯斯-蘇勒,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們曾經不屈不撓地反對卡杜魯斯的提案。

    當龐培和列庇杜斯在熱烈地談論著剛才結束的那場爭論,從荷斯季裡烏斯元老院出來時,在那擠滿在拱廊下的激動的人群中險些兒發生了衝突;如果衝突爆發了,那就可能毀滅共和國,因為它會發展成為內戰,而且這—戰爭的結果是很難預料的。

    成千個聲音熱烈地歡迎執政官列底杜斯。但成千個別的公民,其中大都是考爾涅裡烏斯族的族人,就對偉大的公民慶培鼓起掌來表示向對方抗議。雙方開始互相威嚇,傳來了詛咒和辱罵。如果不是手挽手地穿過人群的龐培和列庇杜斯大聲勸告自己的擁護者,這一切無疑將會發展到流血的境地。他們竭力勸告自己的擁護者遵守秩序,平靜下來,而且請求他們好好地分散回家。

    這些勸告暫時抑制了正在迸發的火花,但無論如何不能阻止整個羅馬城的騷動:在客棧和飯館裡,在最熱鬧的十字街頭,在平常也很擁擠的大議場上,在貿易堂裡和拱廊下,都發生了無情的爭吵和流血的毆鬥。那天晚上,有好多人家在痛哭自己的親人——在街道的毆鬥中打死和受重傷的人,一些最狂熱的共和派分子還企圖放火燒燬有名的蘇拉派貴族的邸宅。

    當羅馬城裡在演這出話劇的時侯,庫瑪卻發生了另一些對我們描述的事件來說也很重要的事情。

    在蘇拉暴卒後幾小時,正當這位以前的獨裁者的別墅內亂成一片的時侯,從加普亞來了一個騎馬的人。那個人就他的外表和服裝來看,顯然是一個角鬥士。他一到那兒,立刻就問上哪兒才可以碰到斯巴達克思:顯然,他急不及待地想和斯巴達克思會面。

    那個騎馬來到的人身材非常魁梧,體格和赫克裡斯一般壯健,無疑,他一定具有過人的力量,那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他的相貌不但並不俊而且可以說是醜的:他的臉是黑黝黝的,佈滿了麻子,那粗野的線條顯出一種陰沉的、使人望而生畏的神情。在他那對黑溜溜的眼睛裡似乎蘊含著一種殘忍的猛獸一般的表情,但同時也燃燒著剛毅的火花,再加上他那象濃密的鬃毛似的粟色頭髮和好久不賴的鬍子,就使他給予人家的那種粗野印象更加完整了。

    但是,儘管他有這麼一副不受歡迎的外貌,這位巨人卻能立刻引起別人的注意:你會覺得他是一個粗莽、狂野但是真摯、無畏的人——他渾身充滿了崇高的驕矜。那可以從他的每一個動作中看出來。

    當被派的奴隸跑到離別墅相當遠的角鬥學校去叫斯巴達克思的時候,那位加普亞的來客就在蘇拉的別墅和角鬥學校之間的林蔭道上散著步,仔細觀察著奇妙的雕像和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別墅。

    不到一刻鐘,那個奴隸就回來了,在他的後面,斯巴達克思用幾乎像奔跑一般的快步跟了上來。那個新來的人向他迎了上去兩個角鬥士就擁抱起來,互相吻了幾次。斯巴達克思第一個開口:

    「呵,埃諾瑪依,快把消息告訴我!」

    「都是老消息,」那個角鬥士用愉快而洪亮的聲音回答。「照我看來,凡是萎靡不振、沒有行動、什麼也不願幹的人,統統都是無用的懶蟲。斯巴達克思,我親愛的朋友,現在可到了我們手執短劍高舉起義大旗的時候了!」

    「不要作聲,埃諾瑪依!我對日耳曼人的保護神起誓,你要斷送我們的事業嗎!?」

    「剛巧相反,我要使它獲得偉大的勝利……」

    「你這狂熱的傢伙!難道大喊大叫對我們的事業能有幫助嗎?必須小心地、機智地行動——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成功。」

    「只有這樣才能成功?那要到什麼時候呢?——這就是我想知道的。我想在我的生前親眼看到它。」

    「在密謀成熟的時候,我們就要起義。」

    「成熟的時候?這麼說,還得好久……到將來的某一個時候……你知道什麼能促使密謀和起義計劃的果子迅速成熟嗎?勇敢、剛毅、大膽!我們已經延宕得夠了!只要我們一起義,你就可以看到,跟著來的一切自然都會順利的!」

    「聽我說……你這『必死的人』中間最急躁的傢伙,你得忍耐。這三個月來,你在倫杜魯斯-巴奇亞圖斯的角鬥學校裡吸收了多少人了?」

    「一百三十個。」

    「一萬個角鬥士中間的一百三十個!……而你已經覺得我們幾年來努力經營的密謀已經成熟了?或者至少是覺得種子已經發芽,發出了非常茁壯的芽,覺得我們的努力不會白費了?」

    「只要起義一爆發,所有的角鬥士都會和我們聯合起來的。這正如樹上的櫻桃一般:只要有一顆成熟,別的千萬顆也就立刻跟著一起成熟了。」

    「但是,他們如果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為了什麼目標而努力,用什麼手段來實現我們的計劃,他們怎麼會和我們聯合在一起呢?只有我們的同志對我們的信心意堅強,勝利才愈有把握。」

    狂熱的埃諾瑪依什麼也沒有回答,他正在考慮這些話。於是斯巴達克思又說:

    「例如,你,埃諾瑪依,——你原是倫杜魯斯-巴奇亞圖斯角鬥學校一萬名角鬥士中間最強壯最勇敢的一個,可是在這一時期內你做了些什麼工作呢?你對這些培養你的勇氣和力量的角鬥士們,起了一些什麼影響呢?你團結了多少人,並且已經吸收了幾個到我們的同盟中了呢?真正能明瞭我們這一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業的人多不多?難道沒有一些對你不很相信、對你奔放不羈的性情和輕率的態度表示畏懼的人?知道克利克薩斯或者我的人多不多,他們是不是尊敬和重視我們?」

    「正因為我不像你那麼有學問,也不能像你那麼說得又好又有道理,你一定得到我們那邊去。而且我已經設法——真的,那是毫不困難的——使我們的角鬥士老闆巴奇亞圖斯聘請你到他的學校裡去擔任劍術教師。瞧,他的信。他請你上加普亞去呢。」埃諾瑪依從腰帶裡抽出一卷羊皮紙來,把它交給斯巴達克思。

    斯巴達克思的兩眼頓時炯炯發光,他搶過那卷紙,用激動得發抖的手撕掉了封口的印鑒,開始讀信。角鬥士老闆倫杜魯斯-巴奇亞圖斯在那封信上告訴斯巴達克思,說是久仰他的角鬥技術和英勇威名,這一次想特地請他到加普亞的角鬥學校裡去擔任教師,他準備用出色的膳食和優厚的薪金報酬他。

    「你剛才一見到我為什麼不把那封信立刻拿出來,沒有頭腦的埃諾瑪依,卻浪費了這麼長久的時間來談話?你得明白,我正盼望這一點,但是我不敢存多大的希望。那兒,就在那兒,就在一萬個不幸的同伴中間,那就是我活動的地方!」釋放角鬥士滿臉放光,熱情奔放地叫道。「一到那兒我就可以慢慢地跟每一個人進行個別的談話,也可以跟大家聚集在一起討論,我要在他們心中燃起那已經在我胸中成熟了的信念的火焰,到了某一天,那兒就會按照約定的暗號出現一支擁有一萬名戰士的軍隊!一萬個奴隸會粉碎自己的鐐銬,把斷裂的鎖鏈擲到壓迫者的臉上!一萬個奴隸會用那可恥的鎖鏈的鐵,鑄成鋒利的百戰百勝的短劍!……啊,終於,我終於鑽進了大蛇的窩,我要磨快大蛇的牙齒,咬住那蠻橫驕傲的羅馬鷹的翅膀!」

    接著,歡喜到了極點的釋放角鬥士,把巴奇亞圖斯那封信又從頭到尾地念了一遍,然後把它藏在懷裡。他一會兒抱住了埃諾瑪依,一會兒在林蔭道上迅速地走來走去,一會兒又回到他的同志身邊,好像瘋了一般,嘮叨了幾句不相連貫的話。

    埃諾瑪依望著他,不知道他究竟是驚奇還是歡喜,當斯巴達克思略微平靜下來,埃諾瑪依就說:

    「你這樣滿意使我感到非常幸福。而且入盟的一百三十位同志也—定會非常高興!他們正焦急地等待著你,而且希望你去創造偉大的事業和功績!」

    「這不好,他們的期望過高了……」

    「那你就得趕快到我們那兒去,叫那些狂熱的人冷靜下來啊。」

    「這些人都是你最親近的朋友,那就是說,他們都是和你一樣狂熱的人……對,對,我明白了。真的,我到加普亞去是有利的,不然你們會把我們的事業整個兒斷送掉的。我一定要把他們輕率急躁的情緒抑制下去。」

    「斯巴達克思,我對你起誓,我的整個靈魂都忠於你,我一定要聽你的命令,做你各方面的忠實助手。」

    兩個人都沉默了。

    埃諾瑪依凝視著斯巴達克思,在他那向來是嚴厲的眼光裡顯現了溫柔與愛。突然,他叫道:

    「你知道嗎,斯巴達克思,我自從一月前在普梯奧勒的那次會上與你第一次碰面以來,你變得更漂亮了,而且似乎添上了一些女人氣派……恕我,我不是說你……總之,你變得柔和了不少……『女人氣派』這話對你是不合適的……」

    埃諾瑪依說到這兒突然不作聲了,因為斯巴達克思一下子變了臉色,而且變得蒼白了,接著,他用手在前額上抹了一下,低聲咕噥了幾句,那幾句話說得這麼輕,巨人埃諾瑪依是聽不見的:

    「偉大的神啊!她怎麼辦呢?……」

    於是這位不幸的釋放角鬥士,剛才還被對自由和被壓迫兄弟的愛,對復仇的渴望和對勝利的希冀激動得欣喜萬分,現在卻突然垂下了頭,默默地站在那兒,整個兒沉浸在回憶中了。

    那陣沉默持續了很久。斯巴達克思陷在悲哀的沉思中,一句話也沒有說,在他的心中掀起了痛苦的思想鬥爭,他的胸膛沉重地起伏著。埃諾瑪依沒有去打擾他的思緒,只是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那兒,憐惜地看著釋放角鬥士的苦痛的臉。

    最後,埃諾瑪依忍不住了,他竭力不去觸犯同志的感情,溫和而又誠摯地說:

    「那就是說,你要拋棄我們了,斯巴達克思?」

    「不,不,永遠不會!永遠不會!……」色雷斯人渾身打戰,高聲叫道,他用他那明澈的、滿含著淚水的藍眼睛注視著埃諾瑪依。「我寧願拋棄我的妹妹,拋棄我的……」他的聲音突然中斷了,但接著他又說道:

    「我可以拋棄一切,一切……我永遠也不拋棄被壓迫的、被一切人唾棄的奴隸們的共同事業……永遠不會!……永遠不會!……」他沉默了一會,接著說。「埃諾瑪依,你不用管我……跟我來吧。雖然今天在蘇拉的別墅裡是最悲慘的日子,廚房裡還是能夠找到東西讓你吃的。只是你得小心些,關於我們同盟的事情一句話也不能提起,而且不能發一點兒脾氣也不能咒罵一聲!……」

    斯巴達克思囑咐以後就領著埃諾瑪依進了別墅。

    元老院頒布了一道命令:決定由國庫出錢舉行一次盛大的、帝王一般尊榮的葬禮,來安葬盧齊烏斯-考爾涅裡烏斯-蘇拉。那道命令頒布後第十三天,送葬的浩蕩行列就伴隨著蘇拉的遺體從獨裁者的別墅,向「七山之城」羅馬出發了。

    對死者致敬的人從意大利各處趕到了。當靈車從庫瑪出發時,在車子的前後送殯的人,除了執政官盧泰齊馬斯-卡杜魯斯,兩百多位元老,同樣數目的羅馬騎士之外,還有從庫瑪、加普亞、巴伊、赫鳩婁納姆、那坡裡、龐貝、普梯奧勒、裡特爾倫以及康滂尼亞省別的城市和鄉村來的貴族們。這兒還有意大利各自治市和城市的代表,二十四名儀仗官,掌執政官旗旛的人,在蘇拉麾下作過戰的各軍團的鷹徽的執掌人,五千多名從各軍團中來的兵士,他們全副武裝自動起來,最後一次為他們的統帥服務。幾千個從羅馬來的考爾涅裡烏斯族的釋放奴隸,也穿著喪服跟在靈車的後面;接著來的是一隊又一隊的號手、笛手和琴師;再後面是幾千個穿灰色長袍或是重喪服的貴婦人;最後是無窮無盡的從意大利各處來到庫瑪的送殯人群。

    六匹漆黑精壯好像用黑檀木雕成的駿馬,拉著一輛華麗的靈車。車上躺著獨裁者塗過香油灑過香水的遺體,他穿著大元帥的繡金紅袍。緊跟在車後的是蘇拉前妻採齊麗雅-梅台拉生的子女法烏斯特和法芙斯達,接著是范萊麗雅、荷爾頓西烏斯以及蘇拉的哥哥老賽爾維烏斯-蘇拉的兩個孩子普勃裡烏斯-蘇拉和小賽爾維裡烏斯-蘇拉;在他們的後面是穿黑色寬袍的近親、釋放奴隸,以及大隊朋友和熟人,——所有這些人都竭力顯示自己的悲痛和哀悼。

    送喪的行列慢慢地走了十天。他們到達每一個村子和每一個城市時,都有新的人趕來參加這—行列,使它變得更加聲勢浩大、哀榮蓋世。

    約莫一萬個羅馬人從羅馬城裡出去,循著阿庇烏斯大道南下,去迎接護送蘇拉遺體的出喪行列。

    當車馬儀仗到了加賓門外的時侯,喪禮總監——那就是受國家委託按照元老院的命令組織蘇拉葬禮的指揮者——就開始整頓秩序,使送殯行列更加盛大莊嚴。他花了兩個鐘頭才整理好隊伍。於是,行列開始進城。

    走在一切人前面的就是那位喪禮總監,他的身後緊跟著二十四個穿灰黑色寬袍的儀仗官。接著是一大隊樂工,吹奏著送葬用的長長的豎笛。樂工後面是五百多名穿喪服的哭喪人;他們哭喪是按鐘點付錢的。因此他們有的哭,有的嚎,不斷撕著自己的頭髮,大聲頌揚著死者生前的偉大功業和英勇戰績。

    由於喪禮總監預先叮囑過這批哭喪人,說是國庫對這次葬禮費用的支付一定十分慷慨,因此他們為蘇拉而流的眼淚和為蘇拉而發的哭聲就顯得分外「真摯」了,好似完全從心坎裡發出來一般。如果去聽信這些哭喪人的訴說,這位羅馬過去的獨裁者的德行就會變得十全十美,即使把卡米魯斯和辛辛納杜斯,法布利齊烏斯和法比烏斯-馬克西麥斯,卡圖和西庇阿諸人的德行統統加在一起,也一定比不上這位獨裁者的。

    哭喪人的後面是許多樂工,他們使空間充滿了悲慘的旋律。樂工後面是一長列由兩千個兵士、公民和考爾涅裡烏斯族人組成的隊伍,他們高高地舉著匆匆鑄成的黃金花冠。這是那些曾經站在蘇拉那一面進行過戰鬥的各個城市和軍團的禮品,也包括這位獨裁者的友人的禮品。

    接著來的是奉獻人,他們將要在火葬的燎火堆旁把死者生前最心愛的牲畜殺死。奉獻人後面是一隊奴隸,他們捧著盧齊烏斯-考爾涅裡烏斯-蘇拉祖先的蠟像,其中有蘇拉的曾祖盧非納斯-蘇拉的像,在皮洛士入侵意大利的時期,盧菲納斯-蘇拉曾兩次當選為執政官,據說他是一個正直而又勇敢的人,但後來卻被元老們根據監察官的決定把他逐出了元老院,因為他曾經不顧當時法律的限制,擁有十斤以上的銀器。除了上代的蠟像之外,蘇拉的親信僕人拿著他在希臘、亞細亞和意大利戰爭中獲得的戰利品:金銀花冠、項圈以及他獲得的種種酬謝他的戰功的獎品。

    這些人後面是另一隊樂工,樂工後面則是梅特羅比烏斯。梅特羅比烏斯穿戴著死者生前的服飾,盡可能化妝得和他死去的知心朋友相像。這個戲子受了委託裝扮成一個和蘇拉生前一摸一樣的人。

    象活籬笆一般擠在大路兩旁的人群,眼睜睜地注視著梅特羅比烏斯;但緊接著這個假扮的蘇拉,是由最年青最強壯的元老們輪流抬著的一座靈轎。靈轎是用黃金鑄成的,上面綴著種種寶石,盧齊烏斯-考爾涅裡烏斯-蘇拉的遺體已經從靈車上移過來,穿戴著華麗的大元帥服飾躺在轎中。靈轎後面跟著死者的妻子、兒女、侄兒以及別的近親和友人,他們都穿著喪服,顯出非常悲痛的悼亡神情。

    緊跟在死者親友後面護送靈轎的還有一長串祭司:首先過來的是一隊占卜祭司,每一個人都拿著一根彎曲的牧杖——那是占卜祭司的標幟,在他們的後面是一大隊侍神祭司:走在所有傳神祭司前面的是神王祭司——專門奉侍朱庇特的祭司,然後是戰神祭司——奉侍馬爾斯的祭司,奎林神祭司——奉侍羅綴拉斯的祭司,再後面則是侍奉佛蘿拉女神和波蒙娜女神的祭司以及別的侍神家司,他們全穿著華麗的祭服,戴著象法冠一般的頭飾:在一小束用絲帶紮起來的紐帶的頂端,綴著一截長春花的枝條。

    跟著傳神祭司來的,是十二個出征祭司——侍奉出征的馬爾斯戰神的祭司。他們一律穿著繡花短衣,腰間繫著一條作戰時用的寬闊的青銅腰帶,腰的左面掛著一柄短劍,外面披著一件華麗的紫色條袍,左手拿著一面盾牌,右手則拿著一根鐵製的令杖;他們不時地舉起令杖敲擊由他們的侍役用長桿扛著的神聖的盾牌。

    在出征祭司的後面是:卜獸祭司——根據動物的內臟來占卜吉凶的祭司,和戰祭司——宣戰和媾和的祭司,耕種祭司——侍奉采萊斯女神的祭司,奉獻祭司——用牲畜內臟祭神和占卜的祭司,他們拿著象牙制的刀,那是他們在家神時宰殺牲畜的動作的象徵。接著來的是高貴的受人尊崇的一隊——奉侍灶神維斯達的白璧無瑕的貞女。她們裡面穿著麻布短衣,外面披著寬袍,從頭頂到肩膀披著一頂鑲紫邊的白色風兜,額上繫著一條把梳到腦後的頭髮束住的白帶。

    泰侍灶神的貞女後面,是七個給十二位和平女神準備犧牲品和酒宴的侍宴祭司,他們的職務是在全民的節日或者在國家災難深重的時日,安排豐盛的筵宴來款待這些女神。宴席上的精美菜餚,可以很容易猜想得到,都是彼這些祭司自己享用掉的,因為那十二位和平女神的大理石下顎是不可能咀嚼食物的。

    按著來的是十個保存《西比拉聖書》的聖書祭司和三十個大氏族的旅長——那是羅馬三十個大氏族中選出來擔任祭祀的長老。祭司們行列的最後一隊是由大祭司長率領的十位大祭司。他們穿著炫目的華麗祭袍。接在祭司們後面的是:元老們、騎士們、貴婦們——最有名的貴族婦女和城市婦女——數也數不清的大群公民,再後面就是死者的奴隸和傭僕,他們拉著他的戰馬和他生前喜愛的好多隻馬和狗,那些畜生都是準備在焚化屍體時作為犧牲用的。

    在行列的最後面,好幾個以前在蘇拉麾下作戰的軍團正在列隊行進——這些隊伍極其威武雄壯,顯出整齊的秩序和嚴明的紀律。這—景象,對擁擠地充塞在送殯行列經過的街道上的無數平民來說,是非常賞心悅目的,但同時也是可怕的;因為大多數平民的心中都充滿著怨毒和憎恨。

    送殯的行列穿過了加賓門,在寬闊的加賓街上行進,然後拆入通「後退的阻止者」朱庇特的神廟的街道。接著,隊伍循著神聖街前進,穿過紀念戰勝阿洛勃羅基人的法比烏斯拱門,來到了大議場,在那兒的祠堂裡,正對著戰船壇的地方,安放著蘇拉的石槨。

    元老們首先發出舉哀的慟哭,然後是騎士們,接著是軍團的兵士們,最後是民眾。因為法烏斯特沒有成年,還沒有穿上成年男子的寬袍,按照習俗不能在靈柩前發表頌揚的演說,就由「伊薩夫爾城的征服者」普勃裡烏斯-賽爾維裡烏斯-瓦季埃首先出來講話,接著是執政宮卡杜魯斯,最後則是「偉大的人」龐培。他們都提起了死者的勇敢和他崇高的功績,說的也自然都是讚頌的話。演說是在—片哭泣和呻吟的伴奏下進行的,那些舉哀的人都是因為種種原因在蘇拉生前依附他本人或者是依附他手下的豪門派的;現在他們正在為他們這一擔憂,因為這位獨裁者的死亡能會使他們這—派很快失勢。

    然後,他們按照先前的次序向馬爾斯廣場行進:他們穿過瑪梅金納監獄旁的巷子來到拉達曼薩斯街,接著又循著寬敞的一眼望不到頭的拉丁街走去,在那條街上已經特地樹立了好幾座牌樓,上面纏繞著花,掛著柏樹枝紮成的花環。最後行列來到了城外馬爾斯廣場的中心。蘇拉的遺體就準備在那兒舉行火葬。

    舉行葬禮的一切早已準備好了。元老們把靈轎在火葬的柴堆旁邊放了下來。范萊麗雅走了上去,合上了死者的眼皮,又按照當時的風俗,把一個銅幣塞到死人的嘴裡,以便他付給卡隆,充作渡過波浪洶湧的阿凱倫河的船錢。接著,這位寡婦在死者的嘴唇上吻了一下,按照風俗大聲說:「再會了!按照老天安排的次序,我們會跟著你來的。」樂工開始演奏哀樂,那些奉獻人就在樂聲中把好些指定作為犧牲的動物牽過來殺死,把它們的鮮血與牛奶、蜜和葡萄酒摻和在一起,然後拿來灑在火葬的柴堆周圍。

    這—切完畢以後,送葬的人就開始向柴堆上面澆香油,拋擲種種香料,堆上不計其數的桂冠和花圈,花圈多極了,不但蓋滿了整個柴堆而且在柴堆四周厚厚地疊了起來。

    那時候,蘇拉角鬥學校裡的角鬥士們就開始搏鬥;只有阿爾托利克斯沒有參加這場角鬥,因為范萊麗雅已按照斯巴達克思的請求,命令阿爾托利克斯留在庫瑪,所有的角鬥士很快地都倒斃了,因為在殉葬的角鬥中,這些不幸的人是一個也不能饒命的。

    當這—切葬儀全部結束時,「偉大的人」龐培就從—個掘墓人的手中接過一把火炬,他為了對死者表示最崇高的敬意,願意親自點燃火葬的柴堆。蘇拉的遺體現在已經躺在柴堆上面,遺體裹在入火不燃的石棉被子裡。

    一陣轟雷一般的鼓掌聲滾過馬爾斯廣場,回答這位年輕的凱旋者和征服阿非利加的元帥對死者所表示的敬意。一陣火焰突然迸發出來,隨即迅速地蔓延開去。終於,整個柴堆發出無數婉蜒飄動的火舌,而且被一陣陣雲霧一般的芳香的濃煙所籠罩了。

    過了半個鐘頭,這位多少年來使整個羅馬和意大利為之戰慄、威名傳遍了全世界的大人物的身體,就只剩下一小堆白骨與屍灰了。那些哭喪人一面流下悲痛的眼淚,發出呼天搶地的哀號,一面小心地把骨頭與屍灰收集起來,把它們盛到一隻雕刻和鑲嵌精美絕倫的骨銅屍灰甕裡去。

    那只屍灰甕暫時安放在蘇拉在幾年前下令建築的神廟裡。神廟的地址恰好就在埃斯克維林門附近蘇拉戰勝凱烏斯-馬略黨人的地方,他是用這座大廟來奉祀「常勝神」赫克裡斯的。屍灰甕要保存在那兒,直到把它遷到按照元老院的命令,由國庫出錢在馬爾斯廣場焚屍處建築的宏偉陵墓中去為止。

    當哭喪人把屍灰和骸骨裝到屍灰甕裡去時,那些奉獻祭司已經收集了約莫二十籃的香料,但那只不過是送葬婦女們帶到馬爾斯廣場上來焚燒的大批香料的殘餘。為了紀念這位以前的獨裁者,祭司們用芳香的松脂和蠟塑成了兩個人像:一個是蘇拉,另一個是儀仗官。

    斯巴達克思因為是蘇拉的角鬥士的教師,也就必須穿上灰色的喪服和罩袍參加送喪的行列,而且在角鬥進行時必須站在旁邊照料。他好容易才抑住了怒火,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學生怎樣互相擊斃;他不僅使這批學生學會了劍術,而且還讓他們參加了秘密的被壓迫者同盟。當葬禮完畢以後,他輕鬆地吐了一口氣:現在他可以到他願意去的地方去了。於是他運用他那赫克裡斯一般的神力,從人群中擠了出去,離開了馬爾斯廣場。這花費了他不少力氣,因為參與葬禮和看熱鬧的人約莫有十萬左右;他們好家海浪一般地發出喧嘩和咆哮,直流到拉丁街上,向城裡湧去。

    大陽下山了,蒼茫的暮色已經降臨,黑夜就將籠罩這座「永恆的城市」,但是地平線上還燃燒著好像是煨紅了的雲霞,它們彷彿是一場沖天的大火的反光,染紅了羅馬城周圍那些小山的山頂。

    排列得比出征軍團的密集隊伍還要擁擠的成幹成萬的人群,慢慢地向前移動。夾在人群中間,可以聽到種種極不相同的、關於這次盛大葬禮的反應以及對於這位被國家用這樣的葬禮表彰的蘇拉本人的評論。

    與別的人相比較,斯巴達克思可說是走得非常快的,他的每一步都要與新的人擠在一起,因此他老是聽到被當天這件攫住所有人的心的大事所引起的、種種極其矛盾的見解。

    「你以為怎麼樣,他的那個屍灰甕在『常勝神』赫克裡斯的廟裡能夠放多久呢?」

    「我希望,憤怒的人群為了羅馬和我們人民的榮譽,會很快地把這個屍灰甕敲得粉碎,把裡面的屍灰在風裡揚得無蹤無影。」

    「我們的意見剛巧相反,為了羅馬城的安寧,你們這些殺人不眨眼的馬略派,不久就會在杜裡烏斯監獄裡絞死。」

    但在另一個地方,斯巴達克思卻聽到了下面的議論:

    「我對你說——羅馬遭到了不幸,我們全是不幸的人!大禍就要臨頭了!若是蘇拉在世,即使他不在羅馬。也不會有一個人膽敢想到政變和改革。」

    「而現在……但願朱庇特不要讓它實現!……唉,這些不幸的法律啊!……」

    「法律?什麼樣的法律?……聽啊,文杜傑烏斯,他們所說的法律,就是蘇拉按照他個人的慾望來蹂躪所有人的權利,褻瀆所有神的意志的工具!……」

    「法律?誰在談論法律?你知道法律是什麼東西嗎?……這是蛛網!蚊蠅碰上它的一根絲就倒霉,但胡蜂卻能撕破它。」

    「說得對,文杜傑烏斯!」

    「說得好,文杜傑烏斯!」

    「我對火神法爾卡納斯的鐵鋪子起誓!我要問問你們:如果對—個自己的聲名每天都蒙著恥辱和污跡的傢伙,要用帝王的葬禮來表彰他,那麼,若是『偉大的人』龐培突然在明天去世——但願朱庇特保佑我們,不讓這—點實現!——那又該怎麼樣呢?」

    「聽啊,這個鐵匠在冒充逍遙學派的一份子呢!……」

    「這個信奉火神法爾卡納斯的傢伙是擁護馬略的……」

    「喂,你知道萬一龐培去世會發生什麼事情嗎?」

    「他的屍體會從蓋摩尼石階上丟下去。」

    「這樣做才不錯哩!……「

    「如果這罪惡的化身生前能夠獲得財富和權力,而死後又奉為神明,那麼道德和榮譽又有什麼用呢?」

    「你說得對!把道德送到妓院裡去吧,那兒對它最適合!」

    「還有正義也得從泰爾畢烏斯山巖上拋下去!」

    「讓收爛貨的小販把這些勞什子統統收去吧!」

    「把一切尊嚴和威權投到深淵裡去!」

    「蘇拉萬歲!」

    「自由,劊子手的姊妹,萬歲!」

    「不可侵犯的十二銅表法萬歲!它們現在已經變成跟狄俄哲尼斯的罩袍一模—樣了:貴族們的劍把它們刺了這麼多的窟窿,現在你可再也辨別不清鋼表上的法律了!」

    「多好的法律!你可以隨心所欲地瞭解和解釋它們——這樣就可以和任何法學家媲美啦!」

    諷刺和狠毒的嘲笑,好家密集的投槍一般,不斷地落到豪門貴族的頭上。斯巴達克思一路上老是聽到這樣的話,直到他來到還有送葬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拉杜曼門,原來當出表的行列走到馬爾斯廣場中去時,那些人本來是排在末尾的,但現在回到城裡安時,他們卻反而走在前面了。這些人大多數是平民,他們是被好奇心所驅使趕來看熱鬧的。他們都憎恨蘇拉。

    斯巴達克思努力划動兩肘,終於和第一批極少數的人一起到達城牆旁,接著他就穿過關卡的柵欄,進了城。羅馬城一下子變得死一般的沉寂——往常在這時候極其熱鬧的街道,突然變得沒有什麼行人而且荒涼得很了。斯巴達克思很快地來到朱理烏斯-拉倍齊烏斯的角鬥學校,他在早晨和克利克薩斯在加賓門外,有一次極短促的會晤,曾經互相約定事後在這幾碰頭。

    兩位角鬥士非常熱烈地作了一次長久而傾心的談話。克利克薩斯和斯巴達克思都被在火葬蘇拉的柴堆旁那場對角鬥士的屠殺激怒了。這時被迫到場的魚雷斯人一直還沒有能從他親眼目睹的殘殺慘象中清醒過來。

    克利克薩斯催促斯巴達克思接受倫杜魯斯-巴奇亞圖斯的邀請,到加普亞的角鬥學校裡去,以便在極短的時期內盡可能團結大批忠於他們事業的人。

    「我們的計劃能否成功,」高盧人最後用他那粗魯但是熱烈的話下了結論。「就全靠你了: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斯巴達克思;但如果你的靈魂中充滿了男一種比解放奴隸的願望更強烈的感情,那我們想看到我們的偉大事業獲勝的一切希望就要永遠消失了。」

    斯巴達克思一聽到這句話頓時變得臉色慘白,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

    「克利克薩斯,你聽著,不論什麼強烈的感情充滿我的靈魂,世界上決沒有任何事物能夠使我離開這—偉大的事業。決沒有什麼事物能使我離開我所選擇的道路,決沒有什麼事物也決沒有什麼人能夠逼迫我放棄我的理想!」

    他們又交談了好一會兒。當一切都商量妥當以後,斯巴達克思就和克利克薩斯告別,離開朱理烏斯-拉倍齊烏斯的角鬥學校,快步穿過街道向蘇拉的那些斷承人的府邸走去。街道上又變得擁擠起來了。參觀葬禮的人都回來了。

    斯巴達克思才跨過門檻,看門人就告訴他密爾查正在女主人密室旁邊的那個房間裡焦急地等著他。那時候,蘇拉的寡婦正獨自留在那間密室裡,這樣她就避免了那些不速之客的注視和討厭的勸慰。

    斯巴達克思的心,由於某種好像要發生不幸災禍的預感,開始劇烈地跳動。他向范萊麗雅住的那幢房子跑去,在那兒碰到了自己的妹妹。密爾查一看見他就叫道;

    「你終於來了!女主人已經等了你一個多鐘頭了!」

    她去報告了范萊麗雅,接著奉命領斯巴達克思進了密室。

    范萊麗雅的臉非常蒼白,神情也很頹喪,但她穿上了黑色的長袍,戴上了灰色的面冪,顯得分外美麗。

    「斯巴達克思!……我的斯巴達克思……」她從軟榻上站起來,向他走近幾步說。「你愛我嗎?你愛我仍舊比愛世界上的一切更愛嗎?」

    斯巴達克思正陷入痛苦的沉思中。那些思想在這幾天來不但使他感到很驚恐:而且在他的心中掀起了種種相互矛盾的感情的劇烈鬥爭。這一出人意料的問題,竟使他不能立刻回答

    「范萊麗雅,你為什麼要這樣問我?我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使你煩惱了?能不能請你把懷疑我對你的愛情、崇拜和真誠的理由說出來?你已經代替了我去世的母親和我那做了奴隸以後慘死在監工皮鞭之下的不幸的妻子。你在我的心中要比世界上的一切更珍貴。你是我唯一的愛情的寄托者;在我的心裡已經為你建立了神聖的祭壇。」

    「啊!」范萊麗雅高興地叫道,她的兩眼閃閃發光。「我一向就夢想著做一個這樣被愛的人。但我過去那長久的夢想總是毫無結果。這是真的嗚?斯巴達克思,你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愛我嗎?你是不是能永遠這樣愛我?」

    「愛你,愛你,永遠愛你!」斯巴達克思用激動得顫抖的聲音叫道。接著;他跪下來,握住了范萊麗雅的手,熱烈地吻著說:「我要永遠崇拜你,我的女神,如果我竟……甚至當我……」

    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而且哭起來了。

    「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哭?……斯巴達克思……告訴我……告訴我,」范萊麗雅用吃驚的斷斷續續的聲音重複問道,她注視著這個釋放角鬥士的眼睛,吻著他的前額,把他緊壓著自己的心窩。

    那時候,有人在門外輕輕敲了一下

    「起來,」范萊麗雅對斯巴達克思耳語說;她竭力抑住自己激動的感情,用鎮定的口氣問道:「你有什麼事,密爾查?」

    「荷爾頓西烏斯已經來了,他要進來看你,」密爾查在門外回答。

    「已經來了嗎?」范萊麗雅叫了一聲,立刻吩咐道。「讓他等一會兒,你請他略微等一會兒……」

    「是的,女主人……」

    范萊麗雅傾聽了一會兒,一待密爾查的腳步聲消失,就匆匆說道:

    「他已經來了……這就是為什麼我要這樣驚恐地等待著你……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問你能不能為我犧牲一切……你得明白,他……荷爾頓西烏斯……已經知道了一切……他己經知道我們相愛了!……」

    「這不可能!……怎麼會這樣?……他從哪兒得到消息?……」斯巴達克思激動地說。

    「聲音放低一些!……我什麼也不知道……這件事情,今天他只對我略略說了幾句……他答應到晚上來看我……你躲起來吧……這兒……就躲在這個房間裡,」范萊麗雅揭起一扇門的門帷,指著說。「誰也不會看見你,你卻可以聽見一切……那時候你會知道,你的范菜麗雅是多麼愛你。」

    她把釋放角鬥士藏到了隔壁房間裡去,便低聲囑咐道:

    「不論這兒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許你響一聲,也不許你動一動。聽見了嗎?千萬不要暴露自已,直到我來叫你。」

    她放下了門帷,把兩手按著心口,好像想把她那心臟的激烈的跳動壓抑下去似的,接著,在軟榻上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用她平常那種自然而又從容不迫的聲音叫女奴隸道:

    「密爾查!」

    色雷斯姑娘在門檻旁出現了。

    「你出去轉告荷爾頓西烏斯,」范萊麗雅對她說。「說是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兒房間裡。你會說嗎?」

    「我把你吩咐的一切都轉告他。」

    「很好,叫他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這位帶著一臉已有十五天沒刮過鬍子的有名演說家,穿著灰色的短衣和黑色的寬袍;皺著眉頭,莊嚴地進了自已妹妹的密室。

    「你好親愛的荷爾頓西烏斯哥哥,」范萊麗雅說。

    「你好,妹妹,」荷爾頓西烏斯顯出非常不滿的神色回答道。接著,他縮住了自己的話,垂頭喪氣默不作聲地沉思了好久。

    「請坐,不要對我生氣,親愛的哥哥,你跟我真誠坦白地說好了。」

    「我覺得這是一場非常不幸的災禍——我們親愛的蘇拉去世了,但看來,這還不夠——另一件更難堪、而且是不應遭受的出人意料的災禍又要臨到我的頭上來了:我偶然知道了我母親的女兒,忘掉了自己的尊嚴,忘掉了梅薩拉族的尊嚴,也忘掉了蘇拉的神聖的結婚臥榻;你使你自己蒙上了奇恥大辱,與那卑微的角鬥士發生了曖昧關係。啊,范萊麗雅,我的妹妹呀!……你幹下了什麼樣的事情啊!……」

    「你居然也來責備我,荷爾頓西烏斯哥哥,而且你的活非常使人生氣但在我開始為自己辯護之前,我要問你,——因為我有權利知道這一點——你責備我的話有什麼根據?」

    荷爾頓西烏斯抬起頭來,用手擦了一下前額,激烈地回答:

    「根據有的是……大約在蘇拉去世後六七天,赫利索根把這封信交給了我。」

    荷爾頓西烏斯把一張揉皺的紙交給了范萊麗雅。她立刻把它打開來念了一遍:

    盧齊烏斯-考爾涅裡烏斯-蘇拉收:

    向大元帥,獨裁者,幸福的人和維納斯的情人致以友善的敬禮。

    現在你得在你的門上把通常寫的「當心惡狗」的字樣換做「當心

    毒蛇」,更確切些說,應當寫上「當心一對毒蛇」!因為在你的府上不

    只一條蛇,而是有兩條毒蛇在做窠,那就是:范萊麗雅和斯巴達克思。

    你切不可屈服在第一陣憤怒的衝動之下,你必須監視他們,在下

    半夜雞啼第一遍的時候,你就會相信,他們污辱了你的名字,褻瀆了

    你的結婚臥榻,嘲弄了你這位握有世界上最大權力,而且使一切人恐

    懼戰慄的偉大人物。

    願人神保佑你長壽,並使你以後不再遭到同樣的災禍。

    范萊麗雅才念頭上幾行,全身的血就幾乎都集中到臉上來了;當她念完了信的時侯,她的臉又變得和蠟一般白了。

    「赫利索根從哪兒得到這封信的?」她頓時咬著牙齒低聲問。

    「可惜得很,他已記不清楚這信是誰交給他和是誰寄來的了。他只記得帶信來的那個奴隸剛好在蘇拉去世以後幾分鐘趕到庫瑪。當時赫利索根正非常激動而且難受,他只是機械地接受了那封信,直到六天以後,他才發覺他自己有這麼一封信。他已絕對記不起是從誰的手裡收到這封信的。」

    「我不準備說服你,」范萊麗雅沉默了一會就從容地說。「這樣一封匿名的告密信是毫無根據的,而你,荷爾頓西烏斯,我的哥哥,卻根據它來責備我范萊麗雅-梅薩拉,蘇拉的寡婦……」

    「可是我還有別的證據:梅特羅比烏斯對他的朋友蘇拉的逝世感到非常悲傷,因此他認為代替蘇拉洗雪褻瀆他名譽的恥辱是他的神聖責任。在蘇拉去世後第十天或者是第十二天,他就到我那兒來把你和斯巴達克思的暖昧關係統統告訴了我。梅特羅比烏斯買通了一個女奴隸,她把他藏在庫瑪別墅中與你的密室相近的一個房間裡。梅特羅比烏斯就在那兒親眼看見了斯巴達克思在深夜走進你的密室。」

    「夠了,夠了!」范萊麗雅叫道,她一想到她的親吻、情話和愛情的秘密,居然被梅特羅比烏斯這樣一個卑賤小人和一個下賤的女奴隸所探悉,她的臉就頓時變了顏色。「夠了,荷爾頓西烏斯!你剛才已經責備了我,現在就聽我說吧。」

    她站了起來,把兩手交叉地疊在胸前,驕傲地抬起頭來,用閃閃發光的眼睛望著她的哥哥說:

    「是的,我愛斯巴達克思,那又怎麼樣?是的,我愛他,熱烈地愛他!……嘿,那又怎麼樣?」

    「啊,偉大的神啊!」張皇失措的荷爾頓西烏斯叫道,他跳了起來,在絕望之中抱住了自己的頭。

    「讓你的神安靜些吧,他們不會聽你的叫喊。最好還是聽聽我說的話。」

    「說吧……」

    「是的,我過去愛斯巴達克思,現在愛斯巴達克思,將來也愛斯巴達克思!」

    「范萊麗雅,閉嘴」荷爾頓西烏斯打斷了她的話,怒沖沖地望著她。去保護侍奉灶神維斯達的貞女吧!那就活像叫狼生陪伴牧場上的羊群!但光是這樣,對你們污穢的羅馬還不夠得很,你們還得在那位獨裁者用大規模的屠殺褻瀆了這一城市的地方,建造銅像和廟宇,自然也不能忘掉在他住過的地方立像建廟,因為他在十二銅表法的蔭庇下,可以公然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臥室旁邊日日夜夜進行荒淫無恥的酒宴。啊,我們祖國的法律啊!你們是多麼的公正,對你們進行的解釋的範圍又是多麼寬廣啊!……但是你們已賜給了我極大的恩惠:你們使我有權利對這一切罪惡行為做一個平心靜氣的證人,甚至使我得到哭泣的權利,得到在寡婦臥榻的枕頭上偷偷哭泣的權利,還可以使我獲得在某一天被人拋棄的權利,只要一個理由就夠了,那就是:我竟沒有替自己的主子和統治者主下一個繼承財產的兒子!」

    范萊麗雅的臉激動得燃燒起來了,她說話的態度也愈來愈憤激,最後,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轉過身子向著驚詫地睜著動也不動的兩眼瞧著她的荷爾頓西烏斯。接著,她又說了下去:

    「是的,在這樣的一些法律之前,當然,我違背了自己的職責……我明白……我也承認這—點……但是我不準備替自己辯護,也不要求人家饒恕:我覺得我的違背職責正是因為我還沒有勇氣和斯巴達克思一起離開蘇拉的屋子。我決不認為自己愛上了這個人是犯罪,恰恰相反,我對我的愛情感到驕傲。他有一顆高貴而又寬厚的心和一個幹大事業的頭腦,如果他在魚雷斯打敗了羅馬軍隊,他就會被大家摔得比蘇拉和馬略還高,大家對他就會比漢尼巴和米特裡達梯斯還要害怕!……但是他被你們打敗了,你們就強迫他做了一個角鬥士,因為好幾世紀來,你們慣於按照『被征服者倒霉』的規律,像過去高盧人對待你們那樣,去對待被你們征服的民族。林們認為,神是為了你們的歡樂創造人的。你們以為,由於你們使斯巴達克思做了角鬥士,而且由於你們這樣叫他,他就會改變他的天性。你們以為,只要憑著你們的命令就足以把剛毅和勇敢在入懦夫的靈魂、把智慧注入白癡的頭腦,而對—個具有高貴靈魂和卓越智慧的人就能夠把他變成一頭蠢笨的山羊了吧?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這麼說,你不是在反叛我們祖國的法律,反對我們的風俗,摒棄我們的一切習慣和禮儀嗎?」偉大的演說家驚詫而又悲哀地問道。

    「對,對,對……我要反叛,反叛……我要拋棄羅馬女公民的稱號,拋棄我的名字,拋棄我的姓……我不對任何人要求任何東西……我要離開這兒,住到孤零零的別墅裡去,住到某一個遙遠的省份中去,或者是住到包雷斯,住到羅多帕山上去,跟斯巴達克思在一起,而你們,所有我的親戚,將再也聽不到我的消息……我只要做一個自由人,做一個我自己,能夠自由安排自己的良心和自己自由處理愛情的人!」

    范萊麗雅用憤激的話語,把暴風雨一般的感情傾吐了出來,她由於極度的激動而變得精疲力竭了,突然,她臉色慘白,倒在臥榻上昏了過去。

    范萊麗雅有半個多小時都處在強烈的神經激動狀態中,無疑,這妨礙她瞭解她所說的那些話的全部意義,也妨礙了她考慮這坦白承認的後果。也許,她沒有權利採取像她這樣的態度。她過去的生活並不是無可非議的,甚至在對斯巴達克思的戀愛過程中,她也是表現得非常輕率的。但無論如何,范萊麗雅已經用她雖然可能並不十分合乎邏輯的激烈的話,描出了羅馬法律加在婦女身上的那種痛苦、那種壓迫以及那種——讓我們直截了當地說——使她們處在卑賤地位的情況。這樣的情況有一部分得歸罪於當時社會道德的敗壞。羅馬社會的腐化程度和毫無節制的淫靡風氣的不可遏止的增長,變得愈來愈不可收拾了:那使做父親和丈夫的人沉溺於淫佚的酒宴,而最主要的是,他們受到了那批財富和奢侈程度都可以和貴婦人媲美的無恥娼妓的披靡一切的影響。當時的紈拷子弟、貴族、騎士以及別的羅馬公民,可以在切社交場所公開地、厚顏無恥地欣賞和讚美她們。

    在婦女們的悲慘狀況中,在那些比她們還要糟糕的、受到家長無限制的威權壓迫的青年子弟的痛苦生活中,在愈來愈流廳的獨身主義的罪惡中,在家庭與家族的某礎日趨瓦解的付程中,在愈來愈擴大的奴隸制度——根據這制度,各個領域的工作都由奴隸擔任,雖然他們做得並不熱心:但這使公民們過著懶散的生活,而這種懶散生活的後果卻是貧困——中,隱伏著羅馬衰亡的真正原因和那使粗野、好戰、但是英勇的羅馬共和國用同化和統一的力量所建立的巨大帝國瓦解的根源。作這樣的探討和思索;他同情地對他的妹妹望了好久,然後親切地對她說:

    「親愛的范萊麗雅,我看出你現在一定覺得自己很不舒服。」

    「我?」這位貴婦人很快地坐起來說。「不,不,我覺得很好,我……」

    「不,范萊麗雅,相信我,你的身體一定很不舒服,真的很不舒服……」你剛才太激動了,太興奮了。這使你失掉了談論這樣嚴重的大事所必需的清醒理智。」

    「可是我……」

    「把我們的談話移到明天,後天或更適宜的時候吧。」

    「可是我得警告你,我決定了的事情是無可挽回的。」

    「好吧,好吧……這一點我們以後再談好了……在我們見面的時候再談好了……現在我要向神祈求,請他們繼續保佑你,我要跟你告別了。祝你好,范萊麗雅,祝你好!」

    「祝你好,荷爾頓西烏斯!」

    演說家離開了密室。范萊麗雅獨個兒留在房間裡,陷入悲哀的沉思之中。斯巴達克思使她從悲哀的沉思中驚醒過來。他一進密室就撲在范萊麗雅的腳前,接著抱住了她,吻著她,用斷斷續續的話感謝她對他的愛和她所表達的感情。

    但突然,他哆嗦了一下,從范菜麗雅的擁抱中掙了出來,他頓時變得臉色慘白,接著警覺地好像集中了心靈中的全部力量傾聽起來。

    「你怎麼了?」范萊麗雅激動地問。

    「不要作聲,不要作聲,」斯巴達克思低聲說。

    於是,在極度的靜寂中兩個人都清楚地聽到一陣清越的年青人合唱的歌聲,雖然傳到范萊麗雅的密室中只是它的微弱而遙遠的回音。唱歌的地方離這兒很遠,那是在通向這座跟別的貴族房子同樣僻處邊的蘇拉府的四條街道的某一條街道上,辦唱的那支歌用的是半開化半野蠻的語言——希臘話和色雷斯話的混合物:

    自由女神,自由女神,

    在你的孩子們的心中燃起火焰,

    去建立偉大的功勳,

    自由安神,自由女神,神聖的自由女神,

    快激起人民的憤怒

    讓它在解放戰爭的烈火中飛騰!

    讓奴隸們把鐐銬和鐵鏈,

    鑄成鋒利的短劍!

    神聖的責任在號召奴隸們,

    在鬥爭的烈火中懦夫也會變成勇敢的人。

    自由女神,自由女神,

    你站在光榮的天空

    快撒下神聖的火種,

    大地上到處烈焰飛騰:

    我們在流血流汗

    痛苦地呻吟,

    暴君們卻在宮殿中舉杯痛飲!

    自由女神,自由女神,

    你要在所有道路上鼓舞每一個戰士的心!

    你得把勇氣注入我們的血管,

    注入我們的心坎,

    扇起我們胸中的怒火,加強我們渾身的力量!

    自由女神,自由女神,我們要唱著粗魯的頌歌,

    跟著你衝向戰場!

    斯巴達克思睜大了眼睛呆呆地站著,他集中全副精力在傾聽這支歌,好像他的生命就決定在這支歌上面。范萊麗雅只能聽出某幾個希臘字眼。她默不作聲,在她那慘白得好像雪花石膏一般的臉上,反映出這位釋放角鬥士臉上的痛苦表情,雖然她並不懂得他的內心痛苦的原因。

    兩個人都沒有說一句話,但是角鬥士的歌聲一經消失,斯巴達克思就抓住范萊麗雅的手狂熱地親吻,同時用哽咽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說:

    「我不能……我不能……我的范萊麗雅……原諒我……我不能把自己整個兒獻給你……因為我並不屬於我自己……」

    范萊麗雅覺得這幾句斷斷續續的話裡似乎包含著釋放角鬥士過去所經歷的愛情,她跳了起來,激動地喊道:

    「斯巴達克思!……你說什麼?……你剛才說的是什麼話?什麼女人能夠從我這兒奪取你的心?」

    「不是女人……不是,」斯巴達克思悲哀地搖著頭答道。「沒有什麼女人能阻止我變成一個幸福的人……一個一切人中間最最幸福的人……不是的!這……這……不,我不能夠告訴你……我不能說…我被神聖的永矢不渝的誓言約束住了……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屬於我自己的人了……這已經夠了……因為,我再對你說一遍,我不能夠而且也不應該說……你能知道的只是……」斯巴達克思用顫抖的聲音說。「我要遠遠地離開你……失去你的神聖的親吻……我是多麼不幸……多麼不幸啊……」他用極悲痛的聲調說:「我將是一切人中間最不幸的人!」

    「你怎麼了?你發瘋了?」范萊麗雅驚叫道,她用她那雙纖小的手捧住了斯巴達克思的頭,緊鎖著雙眉,用她黑艷艷的大眼睛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斯巴達克思的眼睛,好像要從這裡面看出他是不是真的失卻了理性。

    「你瘋了?……你說什麼?你對我說什麼?誰禁止你屬於我,屬於我一個人呢?說呀!快消除我的疑慮,減輕我的痛苦,告訴我——是誰呀?……誰禁止你屬於我!……」

    「聽我說,聽我說,我的親愛的、神聖的范萊麗雅呀,」斯巴達克思用顫抖的聲音叫道,從他那扭歪了的臉上可以看出,那激盪的矛盾感情正在他的心胸中進行殘酷的鬥爭。「聽我說……可是我不敢說……我沒有權利告訴你究竟是什麼使我遠遠地離開你……我只能讓你知道,沒有任何別的女人……絕對沒有別的女人能夠使我忘掉你的魔力。你一定明白這一點。你在我的心目中比女神還要崇高偉大。你必須明自,在我的心靈裡不可能對任何別的女人產生感情……這—點你必須相信。我對你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名譽起誓,也用你的生命和你的名譽起誓,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對你起誓:不論我近在你的身邊或者遠隔千里,我都永遠屬於你,也只能屬於你,你的音容笑貌和我對你的記憶將永遠留在我的心裡。我又崇拜你一個人,我只把你一個人當作女神……」

    「可是你怎麼了?你既然這樣愛我,為什麼不把你的痛苦告訴我呢?」可憐的女人問道,她好容易才不讓自己哭出來。「你為什麼不相信我,不肯把秘密告訴我?難道你還懷疑我對你的愛情和真誠嗎?難道我給你的證據還少嗎?你還需要別的證據嗎?……說呀……說呀,……命令我好了……你要怎麼樣?」

    「多麼痛苦啊!」斯巴達克思發瘋一般地叫道。他在絕望之中扯著自己的頭髮,咬著自己的手。「我熱愛、尊敬和崇拜這個最美麗的女人,她也愛我,我卻要離開她……我竟沒有權利告訴她……連告訴她一點兒也不行……因為……我不能……不能……」他絕望地叫道。「我是個多麼不幸的人,我不能說!」

    范萊麗雅哭了,她抱住他,可是他卻從她的摟抱中掙脫了。

    「可是我會回來的,會回來的……當他們允許我解除我的誓言的約束的時侯……就在明天,就在後天,我很快就會回來的。范萊麗雅,這不是我個人的秘密。總有一天你會饒恕我的,而且那時侯你會更加愛我……如果你能夠愛得更深摯,如果你具有比我們現有的感情更強烈的感情……再會吧,再會吧,我的神聖的范萊麗雅呀!」

    斯巴達克思用異乎尋常的意志力強迫自己掙脫了他心愛的女人的擁抱,她正哭泣著哀求他憐憫。接著,斯巴達克思象醉漢那樣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密室;同時,接連受到極大刺激的范萊麗雅,便立刻倒在地板上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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