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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文 / 德堡·切爾

    維多利亞與佩卓都曾在禮拜堂受洗。每年九月,禮拜堂的教士科特芮神父都高高興興,監督為收割節所做的種種準備。他本人是在農莊長大的,所以他珍視收割一事對於教區居民的重要性。它是個感謝、感激造物主恩賜給適合她忠誠僕人的時間。它是個盤存點貨、恢復舊交、為山谷其他家庭中合乎條件子女尋找佳偶的時間。總之,它是個慶祝的時間。

    在過節的前一天有很多的事要做。宣佈節慶的寬大布條必須掛起來,橫跨鎮中央的廣場。檯子要在廣場搭建起來,用的材料是一年其他日子收藏在禮拜堂地下室中的紅木木板。裝飾物要做好,花要摘下來插上。收割前的準備若是沒有不可避免的危機便稱不上完備:掛檯子上空遮陽的巨大黃布在神父公館的櫃子中不見了;桌布不是撕破了,便是絕七縐八,被去年灑的酒弄髒了;預測天要下雨,僅管任何人都記得的,山谷中九月並不降雨。

    科特芮神父,滿頭白髮,很少停止微笑,站在後邊檢查剛由兩個鎮民釘好的寬大布條。他搓搓手,愉快地期待著慶典的來臨。危機都會過去,太陽會照耀大地,收割節會成為山谷有史以來最奇妙的大事。

    在努貝斯,艾拉岡一家人也都專心地為過節作準備。亞伯多與佩卓,和他們的幾位工人,正在為他們得獎的神駒刷毛清理,以供他們得意地乘騎到鎮上去。稍後,他們會清潔馬鞍並且上蠟,擦亮馬鞍上的銀製部分。從他是個男孩子時起,佩卓就一直幫他的父親做這些事。它是父子兩人都喜歡的儀式;而最近幾乎它是他們不會爭辯的少數場合之一。婦女都聚集在廚房裡熨燙精緻的charros(墨西哥牛仔)服裝,她們全都會穿這種服裝過節。每件服裝——裙子、外套、披肩、褲子——都必須加以檢查,看是否有裂縫或蟲蛀的洞,如果必要的話便行縫補。這個任務很耗時間而且累人,不過都是以充分愛心與笑聲完成了。

    桂黛與瑪麗,瑪麗亞與康素娜,全部圍著餐桌幹活,愉快地聊天。只有維多利亞安安靜靜,低著頭在看丟了一個鈕扣的裙子。她無法自心頭拭去保羅離開釀酒廠與走出她的生活的影像。她伸手去拿頂針,瑪麗看到眼淚不吭聲地自她臉頰上流下來。

    「他只不過是幹活去了,」她說,也為她女兒對保羅的摯愛所感動。「他會回來的。」

    她說的話,本意是想安慰,卻像酸一樣潑濕在傷口上,那種疼痛真是教人難以忍受。維多利亞飛快跑出房間到樓上她雙親的臥室去了。她關上了門,坐在與保羅共寢的床上,淒楚地凝視著她的母親在僅僅兩個夜晚之前放在枕頭上的玫瑰。那朵玫瑰現在已經枯萎凋謝。她將玫瑰放在胸前走到窗邊去,囉收之後的葡萄園,果實已被摘光,看起來慘淡而又悲哀。

    她聽到敲門聲,然後她的母親問道:「維多利亞,你沒事吧?」

    「是的,媽媽。」她說。

    明年夏天一到,葡萄樹上的葡萄又會再度成熟。在那個時候之前她的寶寶就要出生了。生活會繼續下去;不過對她而言,沒有了他,生活就永遠都不會是一樣的了。

    整個下午佩卓大爺的助手們都在用運貨車將橡木桶搬進洞穴,將它們一個疊一個的堆起來,高到與木製橫樑做的天花板相齊。在裝卸之間他們會逛到洞穴黑暗的深處,佩卓大爺早在那裡休息,教保羅唱一首古老的墨西哥情歌。他所提的「完美的解決之道」,是由他與助手們陪著保羅,在晚上維多利亞就寢之後,去對她演唱這首情歌。

    這堂音樂課程進行得很差。佩卓大爺唱這首歌時,它的旋律既輕快又浪漫,西班牙文的歌詞像詩一樣由他舌頭上流瀉而出。但是在保羅口中,同樣的歌詞聽起來卻沙啞刺耳,旋律也歪七扭八得令人覺得陌生。佩卓大爺不願洩氣。他看到過他的孫女不論何時望著她的少年郎,秀目中都是含情脈脈。如果他認為將群山移走可以使他們言歸於好,他會去將山嶽移走。但是在他向桂黛求婚時,他在她的窗下唱過同一首情歌;他相信這首歌會像對維多利亞的祖母那樣,對維多利亞產生同樣的效果。

    經常縱情暢飲白蘭地使他一直都精神奕奕。他的樂觀,就像他貪飲一樣,有傳染性。保羅陪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可是酒精似乎並沒有改進他的聲音或者他的西班牙文腔調。

    「你是個外國郎,」佩卓大爺說,又從那顯然無底的酒瓶斟上一杯酒。「一個不錯的人,不過仍舊是個外國郎。你對著它表達衷情的那顆心是純粹墨西哥的心。你必須用它的語言對它傾訴。雄壯一點吧。」

    保羅以為他唱歌的時候,他的歌聲雄壯,不過可能只是聲音大而已。很可能他的判斷力正受到白蘭地的影響,僅管他已經很快地習慣那種酒味。它產生的暖意傳遍他的全身,發出一種延伸到屋頂本身的奇妙光輝,舊金山似乎在一百萬里以外,貝蒂成了一個他略有所知的婦女的遙遠記憶。佩卓大爺再將他的杯子倒滿,而此時他差不多開始相信的確是一場情人的口角引起了他與維多利亞的決裂。

    洞穴中的演唱練習一直進行到晚餐的時候,並且一直繼續到夜幕低垂。晚餐有更多的起司與香腸,以及佩卓大爺私藏的巧克力。終於,佩卓大爺斷定好戲開鑼的時候到了。他的獨唱家已適如其分準備妥當。他的三位助手也準備好了,並且會用兩支吉他為保羅伴奏。他們將樂器拿在手中,跟在保羅與佩卓大爺的身後,排隊朝屋子走去,佩卓大爺還攜著最後剩下的白蘭地。

    除了陽台上的燈光之外,屋子一片漆黑。佩卓大爺引著他的一隊樂師走到維多利亞的窗戶正下方的草坪,將他們排好,保羅站在前面,其他三個人稍稍站在他後面一點。

    做完這種安排。佩卓大爺就退到陽台的簷下,又喝了一口白蘭地。然後,他手一揮,發出開始奏起音樂的訊號。

    他們開始很緩慢,樂器輕聲低語奏出開場的和弦。保羅等待著暗示,突然一陣意識閃過他被白蘭地引起的迷糊,他看出了佩卓大爺這個計策的愚蠢之處。他被誤派角色,對維多利亞所扮的茱麗葉演出一個說西班牙文的羅蜜歐。但是這兒並沒有他的事。維多利亞已把事情說得很明白,她不想與他再有任何瓜葛;而他弄得亂七八糟的墨西哥情歌版,也不是他想要她記得他的地方。

    他眺望佩卓大爺,這位大爺示意他學他們練唱時那樣加入他們一道。保羅搖搖頭,不行。佩卓大爺揮著白蘭地酒點頭說行,唱吧。保羅張開嘴,但是什麼也沒唱出來。口中找不到歌詞。他的聲音在他的喉嚨裡凝結起來了。

    「雄壯一點。」佩卓大爺悄悄地提醒他。

    保羅把他心中的猶疑吞了下去,設法像佩卓大爺教導他那個樣子唱那一首歌。在他身後,助手們漸漸增加他們樂器的音量。愛情的旋律在黑夜中飄動,並且朝著月亮曼舞。

    維多利亞仍舊醒著,首先聽到了樂聲。飄過她的窗戶的音樂使她不明白她是否因為憂傷得發瘋了。不然,又如何解釋月下情歌這種幻覺呢?

    瑪麗是第一個被音樂打動的人。音樂把她從沉睡中拖起來,並且直接進入她的心坎。她在床上坐起來。豎起耳朵聆聽穿透她夢境的聲響。她聽到了吉他聲、豎琴聲,還有一個人在唱最熟悉的情歌。音樂蕩氣徊腸,美得令人心碎。

    「亞伯多。」她低聲說,並且輕輕地將她老公搖醒。

    他動了一動,移過來把她抱住,配合著緩慢有致歌聲的節奏呼氣吐氣。

    佩卓正在臥室裡看書。音樂使他放下經濟學書本抬頭張望。他躺回到枕頭上,心裡念著上社會學時坐在他隔座上的碧眼女郎,不知她是否喜歡騎馬,以及她對遠離城市的生活感受如何。

    桂黛溜出了屋子到洞穴去找她遊蕩不歸的老公。這並不是他第一次錯過晚餐,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她瞭解有時候他要自行外出,對他被禁食的全部食物大喝大飲一番。

    她檢查他殘留的、不該吃的大餐,像縱容他似的笑起來,現在愛他的程度超過當初他們相遇時的情懷。她開始清理他留下來的雜亂。接著她也聽到了音樂,便停下來聆聽,又再度微笑。彷彿像經過五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之後被送到一個墨西哥的鄉村,村子裡有位少年郎站在她的父親的屋子外面,在黑暗中對她唱著情歌。

    佩卓大爺又為自己喝了一口白蘭地,哼著那首旋律,樂師們在繼續演奏,而保羅起來越感到不自在。

    幻覺十分真切,維多利亞被吸引著下床走到窗前。她由窗簾窺出去,一顆芳心怦怦亂跳,而她看到的情景只有使她更加感到迷惑。她弄不清楚保羅為什麼及如何來到這裡,站在屋子外面的草地上,用西班牙文對她唱著情歌。

    「不行。」她說,雖然她真正的意思是說「行」。「記住,」佩卓大爺喊著保羅。「注意燈光。她把燈一扭亮,你就得救了!」

    助手們演奏著,好像他們一生就是樂師,而且被養育成一個三重奏樂隊。他們現在也在唱歌,用他們的歌聲作為和聲,醇厚甜美有如玉液瓊漿。他們由唱歌得到的歡愉,使保羅明白他胡打亂撞,在唱另外某個人的歌。像佩卓大爺剛才說的,他尋找著燈光。維多利亞的窗戶是一片黑,臥室隱藏在隨著輕風擺動的窗簾後面。為了她心裡平靜,也為求他自己心安,他無法再在努貝斯消磨一個晚上。

    歌聲正達到高潮。瑪麗躺在亞伯多的懷裡,仰起頭來接受他的親吻。他用手指搔搔她的手臂,摸摸她的嘴唇。「我告訴你一件事,」他溫柔地說。「他十分賣力。他似乎在愛著她。或許我對他太凶了。或許是講和的時候了。」

    「亞伯多。」她低語著。

    他在暗中朝她微笑。「是首不錯的小夜曲。」

    「你的小夜曲更加不錯。」她喃喃說,她的嘴唇也找到了他的。

    音樂走入了一個充滿熱情的結尾。維多利亞獨處室內,在她的心靈與頭腦之間展開了一場大戰。她伸手想去開燈,接下來又縮回了她的手,彷彿像是手碰到了灼熱的火爐。她無法將他召喚到她的身邊。她知道保羅愛她,因為她聽到他怪她父親的時候這樣說。不過保羅卻告訴貝蒂說他正要回家,她必須讓他走。

    終於,他要走了,他拿起他的旅行袋,離開了佩卓大爺與三位助手,小夜曲迴盪的餘音停留在空氣中,他則順著路經過釀酒廠、洞穴,開始爬那會將他帶到山谷另一邊去的山丘。

    歌聲終止了。助手們都放下了他們的樂器。佩卓大爺吞下了最後剩下的白蘭地。他的構想泡了湯。對他孫女的問題並沒有完美的解決之道。他覺得自己老了,被打敗了,於是走進屋子去找他的老婆。

    保羅抵達了山頂,此時白蘭地使人麻木的效果正開始消退。他覺得嚴重的頭痛爬上了他頸子底部,並且爬過了他的頭皮蓋。雖然黑夜透著芳香,他踩出了使他永遠再也見不到努貝斯的倒數第一步,身子不禁發抖。他凝望著他腳下的路,他就是在這裡遇到維多利亞的,當時她坐在她的行李箱上面哭泣。打從那個時候起,他已經學到了許多痛苦又有價值的教訓。

    他轉過身來做最後的一瞥,找到了他一直希望找到的訊號。維多利亞房間中的燈亮了。佩卓大爺會說他得救了,並且將他推上樓去把他的妻子弄到手。不過,佩卓大爺只知道片面真理較好的一面,那就是他與維多利亞傾心相愛。即使他很想那樣做,現在也無法走回頭路。他的老婆正在等著他。他覺得在世上他是孤家寡人,一面開始下山,消失在黑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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