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文 / 德堡·切爾
她黎明時起床,因為陽光照射的緣故以及想到保羅匆匆走出房間時的臉色將她喚醒了。她不知道自己對兩人之間發生的事作何想法,除了提醒自己他像她需要他一樣也很需要她。她眺望窗外,有一半盼望看到他朝路上走去,肩頭上打著他的筒形旅行袋。但是小徑空蕩蕩的,在房子與遠山之間飄著一層雲霧。
她很快卸裝將自己好好梳洗一番,用沾著香皂的海綿擦掉小腿上的紫色污跡。床單必須更換,因為它們也沾染了葡萄汁液,東一片紫,西一片紫,使人辛酸地想起一個永遠沒有實現的承諾。她決心將她對保羅的感情拋到身後,於是大步走出房間,手臂下夾著一大疊弄髒了的床單。
她甚至還沒有走到樓梯那裡,她的母親已走出房來,她的手臂下也夾著由床上取下的,沾了葡萄汁液的床單。一會兒之後,桂黛也加入她們,同樣地提著一大堆紫色床單。「你昨天晚上睡得香甜嗎,querida(親愛的)?」瑪麗逗著她的女兒。
她與桂黛開口大笑,真是兩個高興使壞的人。不過維多利亞因為痛苦而臉色一沉,她們的笑聲便停了下來。她一語不發地跑下樓去,床單拖曳在她的後面。
亞伯多也已經醒了,在屋子周圍走動。一夜恩愛之後,他的心情很好,除了他的兒子今天早晨想向他找碴。佩卓跟著他,由這間房追到那間房,手中揮動著他這學期在經濟課堂上發現的一份學報。
「爺,」他說,跟在他父親由廚房進入走廊。「我們可以領導市場而不要在後面窮追——」
「見鬼,我的帽子呢?」亞伯多問,他的心已經放到這天前頭的事情上面去了。
他對他兒子的大學教授為了準備影響學生而操作出來的理論,根本沒有耐心。他們都陷在他們的象牙塔裡,完全脫離現實,已經無法瞭解用葡萄賺錢的行當,而只知道辨別黑爾樂紅葡萄酒與比諾黑葡萄酒的不同。
「我們可以用有限合夥公司的辦法籌款。」佩卓說,他開始重說他自己說過的話。
亞伯多幾乎沒有在聽,他走進起居室,仍舊在找不見了的帽子,他並沒有找到帽子,卻發現他女兒的老公仍舊穿著他頭一天所穿的衣服。而且,除非是亞伯多搞得太錯了,沙發上還留著男人身體的印子。甚至於教導佩卓的教授也會盤算出保羅是在起居室沙發上睡的,而維多利亞是一個人在亞伯多床上睡的。
「嗨,保羅,」佩卓說,亞伯多還沒有來得及盤問保羅。
保羅忙著整理沙發上的枕頭。「嗨,佩卓。早,艾拉岡先生。」
「那麼你的想法如何,爸?」佩卓說。
亞伯多仍舊盯著沙發,設法猜猜保羅與維多利亞到底搞些什麼名堂。「想什麼?」他心不在焉地說。
「將作業予以現代化。」佩卓著急地說。「有限合夥公司。」
「你找合夥人,你就是找麻煩,」亞伯多厲聲說。只有在天塌下來的時候,他才有意拓展及進行現代化。
「你可以常常向銀行借錢。」保羅說。
他好意的建議引爆了自從他來到努貝斯便一直在醞釀的一場爆炸。「聽著,不要以為你採摘了一點葡萄,你就有權利講話。守著你的糖果,不要管我們的事。」
亞伯多向著保羅挺進,把他一步步逼到房間另一頭的牆壁面前。「現在,告訴我,你一個晚上睡地板,下一個晚上睡長沙發,到底這裡是怎麼一回事?」
保羅的臉紅起來了,他張嘴想回嘴;可是維多利亞已經無意聽到她的父親在訓斥保羅,首次在門口開了腔。「你要用任何借口讓他覺得在這裡不受歡迎,不是嗎?」她氣呼呼地說。
亞伯多對她大發脾氣。這是個作解釋的時間,不是提借口的時間,而她應當是個作解釋的人。「這裡有些事不對勁。這整件事聞起來都不對勁。一個女孩子回到家裡來,還拖著一個從來沒有人聽說過的老公。她的行李箱還是像她離家時一樣裝得滿滿的,好像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似的。」
「你不想要我留在這裡?我馬上就走!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嗎?」她大聲喊著,感覺到因為被他將心事猜個正著而使她成了困獸。
他眼睛冷冰冰地盯著她。「我要知道真相!我想要的就是那個!」他怒氣未歇。
「不對,你才不要呢。你唯一想要知道的真相就是順著你意思的真相。那才是你可以接受的唯一真相。」她回著嘴,大聲嚷著家中其他人從來都不敢對他講的話。
「你試試看,」他衝著她說。
她按捺住與他硬碰硬的衝動。吐露真相,與除了保羅之外和其他某人分擔她的負擔,可以讓她寬寬心。不過這種寬心只是瞬間而已,因為亞伯多立刻就會對她大發雷霆。她想要保羅能夠避開那種夢魔,於是嚥下了想要坦白招認的事,快得不得了的跑上樓去,走前還絕望地看了保羅一眼。「真相是因為她愛她的家人,她才回家,」保羅靜靜地說,他並且將他與維多利亞相識短期間內對她的觀感告訴亞伯多。
「我已經告訴你了!離我們的事遠一點!」亞伯多握緊拳頭,他幾乎被他的女兒與她那推銷糖果的老公弄得要爆炸了。
他盛怒的樣子十分難看,但是與保羅戰爭中經歷的恐怖相比便黯然失色。「她是我的事。」保羅說,然後他心情平靜地將他昨夜由沙發上拿走的帽子交給亞伯多。「你在找這個。」
亞伯多抓起他的帽子,對保羅皺著眉頭。這個人帶到他屋子裡的除了麻煩便別無他物。他女兒所說的故事根本是謊言,不堪聞問。她像她的弟弟一樣,急著想做美國人,以至於他們忘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他們的家園、葡萄、家庭。她知道他們背地裡叫他老湖塗。但是他們兩人不久就會看出來誰才糊塗。他會是最後還可以放聲大笑的人,否則他的名字就不會叫做亞伯多·艾拉岡。
她的體內有個生命正在成長。不管她對湯姆、對兩人共處的時光有什麼感受,她都已經愛上了他們共同孕育的那個未出生的孩子。即使現在,由於與她的父親爭吵,而墜落到最黑暗的絕望深淵,她知道為了小寶寶的緣故,她還是必須設法與他講和,雖說停火並不一定非依他的條件不可,但是和平仍舊所費不貲,以至於每次他們一爭吵,她就覺得自己與他又疏遠了一點。它甚至與對錯的問題無關,而是講和究竟依他的方式或根本沒有什麼方式。
她可以聽到他在樓下咚咚咚走來走去,對保羅大發脾氣,對她的弟弟大吼大叫,離開屋子時砰的把門關上。她跪在臥室窗口,看到他向葡萄園走去,以便平息一下他的怒氣。如果她對世上的一件事還算是有把握,那就是他對於她的愛就像每年收割的結果一樣變化不定。土壤與天氣情況對勁的話,葡萄就會釀製成不錯的、香醇的美酒。當她行為「中規中矩」符合他的期望,他就寵她,愛護有加,並且倍予讚許。如果她想要自作主張,那麼她就必須忍受他的反應。
她把頭擱在手臂上,心想這樣並不對。不管有什麼情況,做父母的都應該愛孩子。她的父親曾經教導她要愛努貝斯、山谷、山丘,以及她的家人在那裡種植的一畝又一畝的葡萄樹,而根本不曾問問這些事物對她而言有何意義。土地存在於她的血液中;她的血液也藏在土地中。難道說他的孩子們不值得接受同樣堅定不移的摯愛?
問題十分沉重地壓在她的肩頭,因此當她聽到保羅進入房間,呼叫她的名字時,她簡直無法抬起頭來看他。
「維多利亞,」他摸著她的肩。
「我有什麼不對勁嗎?」她的眼光向他懇求。她對她的問題需要得到答案,如此她才能夠驅走蒼涼感而繼續說下去。
他搖搖頭。「你沒有什麼不對勁,」他說,溫柔地摸她的頭,她想像他的手正在撫弄她的秀髮。
她低聲把所有問題中最困難的部分說出來了,也就是那個長久以來使她靈魂不安的問題。「我甚至於無法讓我自己的父親愛我。我又怎麼會讓其他任何人愛我?」
「你會的,」他說。
「我一定會嗎?」
他們兩人都知道她在問什麼。但是他沒有權利給予她想聽到的回應。相反地,他告訴她,「長途巴士一個鐘頭之內就要開了。我最好走掉。」「我開車送你,」她說,同時恢復了鎮定。
「不要送,沒事。我可以走路。」
但是她需要與他額外多相處幾分鐘,代表這個家及她的家人同他道別。她掛上一抹佯裝開心的微笑,把牙齒都弄痛了。「他疑心病很重。這件事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我的老公出門工作,而我不去為他送行?」她逼著自己笑,最後幾乎成了啜泣。「截至目前,我們把他們都唬住了。」
「那封信在這兒。」
她拆開那封弄舊弄皺的短柬。他曾用小心的、謹慎的書法寫下他信中的內容。他像個學童想要給老師留個好印象,而因為他書法整齊多給他幾分。這封信正具有他們判定一封信應當具有的內容,只有結尾除外。因為他在結尾中信筆由之,借用了湯姆所留便條中的一行。「我是個自由的精靈。……」
她高聲念這句話的第一部分,但是在她要念結尾之前她的聲音早就愈來愈弱。
他做個鬼臉。「我以前念它的時候,它聽起來太有懦夫意味。我想你不會在意吧。」
「我不會在意。但是你並非懦夫,」她說。「而我也不會讓任何人認為你是的。」她把信撕了,將碎紙丟到字紙簍裡。他在每種可能的方式下都與湯姆大不相同。她寧可責備她自己,而不願讓他去為湯姆的種種弱點負責。
「然後我會拍一封電報,說我死於車禍。那樣應該可以把事情應付過去。守寡總比被人拋棄更加有尊嚴,你難道不認為是這樣嗎?」
她偽裝弓身去撿起掉在地板上的一片紙,掩藏著她的痛苦。「是的,更加有尊嚴。」她說。
他伸出手來,然後突然縮回去。
「我要拿我的旅行袋。」他說。
他離開房間時,他的眼神告訴她說,如果能夠多摸摸她的手臂,即使是一秒鐘,他都永遠無法鬆手讓她離他而去。
他並不想同貝蒂談話。光想這一點就令他的胃覺得不舒服。他對她無話可說,他的確無法告訴她,過去兩天中發生在他身上的每件事。一位在火車上需要別人幫忙的女郎?位於納帕谷的一個葡萄園?葡萄的採收?他知道她會告訴他一些什麼事。時間就是金錢,而他若沒有在薩卡曼多推銷巧克力,他就是在浪費時間與金錢。
他不想聽到她說那種話。但是他覺得內疚,而聽到她的聲音可能使她似乎變得真實一點。他到起居室去拿上衣,電話正好就位在他的前方,她是他的老婆。他應該打電話給她,對嗎?
他瞄瞄門口,確定四周沒人可能偷聽他們的會話。然後他撥總機的電話,並且將貝蒂在舊金山的電話號碼告訴總機。他想到他們結婚之前,所有其他時間他打電話給她,請她外出赴約的情形。他非常緊張,怕她可能拒絕他的約會,以至於他的心跳加速,手上到處是汗。但是每次她都說行,只有一次他太疲倦不能出門跳舞算是例外,她便生氣,並且說她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他。當然,她還是改變了心意,而且不久之後他們就決定結婚了。
當電話鈴響了三聲她都沒有接電話時,他幾乎想要放下聽筒。她大概已經上路前去工作。再不然她可能在做淋浴。他想多給她一次機會,然後再掛上電話。
她在第四聲鈴響時才接電話。「哈囉?」她似乎心不在焉,就好像她要把她從某件重要的事旁邊拖開似的。
「貝蒂,是我。」他說。
他認為他在背景中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說,「我們從左邊開始。然後我們向內拿。小叉子,第一道菜。」
「保羅!我很高興與你打電話來,」她說,聽起來她真的有這個意思。
「上面的刀用來弄調味品。」
那個男人的聲音現在變得清晰了一點。保羅認為他聽出來了,他是那位非常有教養、消息靈通的阿米斯特先生。那是他的另一張唱片嗎?或者這個傢伙已開始挨家挨戶拜訪他最好的顧客?
「我給史溫尼先生打了電話,告訴他說你已經回來了,可是以往的紀錄已經蕩然無存。猜猜我從他那裡騙到了什麼?」
她興奮得提高了聲音。
他想像她站在電話機旁,看著阿米斯特寫的一本書。甚至於她在通話時一邊在翻書。她的金色的卷髮——如果仍舊是金色的話——在她準備把有關史先生的好消息告訴他時,正在擺來擺去。貝蒂的確是位賺錢高手。他只願她停止追求他應當自行爭取的事。
「六個新地盤!」她嘰嘰喳喳說。「一路一直通到波特蘭。這一趟旅行開始,你只要保持朝北走。難道說不是很棒嗎?」
「嗯,棒。」他怏怏不樂地說。
他搞不懂為什麼她對於他可能需要離開三、四個星期這檔子事顯得很快樂。當然,地盤較大可以賺很多錢,但是她難道不想念他嗎?他已經去國四年,而現在她似乎並不在乎他再離家四年。「那兒有人嗎?」
「只有阿米特斯。因此你不是可以賺上幾百萬嗎?」
是阿米特斯這個人,還是阿米特斯灌的唱片?「並不完全如此,」他說。「生意有點緩慢。」
「緩慢這個字眼是送給烏龜的,保羅·沙頓,你明白烏龜賽跑何時跑到終點。」她咯咯笑起來,而他記得她漂亮的樣子。
「記住,小甜心。時間就是金錢。」
他幾乎要放聲大笑。她真的是未卜先知。他想到龜兔賽跑的故事,而且明白她全部搞錯了。「它贏了,」他說。
「誰贏了?」
「烏龜。它賽跑贏了。」
她一下子沒話說了。大概阿米特斯先生在他任何書中或唱片中曾經討論過「慢而穩」這個觀念。
「貝蒂,你對有關孩子的事有什麼看法?」
又是很久沒有聲音。他屏息等著答覆。他想到了維多利亞的小寶寶,想到了他常常想做父親,這樣他就可以讓他的子女過得比他好一些。
「孩子?我們怎麼由錢談到孩子上面去了?保羅,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使他想起了孤兒院的一位老師。這位老師因為他寫了一篇文章,過於充滿想像,對日常生活反而著墨不多,因此給了他一個不及格的分數。
「我正在想回家的事。」他說。
這一次沉寂似乎一直延伸到了永恆。他設法回想他們結婚之前兩人談些什麼事。他記得起來的並不多。是否去吃中國餐還是意大利餐。是否他喜歡她的新上衣。是否他同意她說的,影歌星法蘭克辛納屈比老牌影歌星平克勞斯貝更有帥勁。是否他最愛她,愛她勝過世界上其他任何女人。
她問的問題曾使他開懷大笑,覺得她愛他。那些問題太容易回答了,特別是最後一問。他在這世界上沒有其他任何人值得他去愛。
「貝蒂,」或許電話已經不通了。「哈囉」
但是並非如此。她仍舊在那裡。「保羅,我有約會要遲到了,」她說,可是語調奇冷,是他以前沒有聽過的。「我得走了,拜拜。」
卡答一聲,然後長途電話嗡嗡作響。她掛斷電話,他毫不訝異。他甚至沒有把握他是否在意。
維多利亞無意偷聽保羅的談話。聽到純屬意外,全都是因為她問佩卓是否可以借他的車子送保羅去搭長途巴士,而佩卓認為他把車鑰匙掉在起居間了。她去找鑰匙,不巧偷聽到保羅請接線生替他接舊金山的一個電話號碼。知道她在做不應該做的事,但她還是緊貼住室外的牆壁,停下來聽,不過只聽了一分鐘。
他從來沒有提過他老婆的名字,不過她下結論認為貝蒂是他的老婆。他似乎對她沒有太多的話要說,這使得維多利亞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樂。但是她的快樂僅僅維持了一分鐘,因為接下去她就聽到他問他的老婆有關孩子的事,然後他說他正要回家去。
嗯,他為什麼不應當回家?他們兩人一直都知道他只留一天,至多兩天。但是聽到他說那種話卻使得這事情更真實,而真實刺得她肚子疼痛。她嚇得喘著氣,手拜著小腹,提心著她的嬰兒。
它是她的子宮中一個小小的、脆弱的生命實體。現在她的疼痛十分強烈,像是夏季天空的一下閃電。閃電會造成可怕的損害;她看過樹木被閃電的力量劈成兩半,以及多年前雷嗚電閃的暴風雨中一個釀酒廠的附屬建築物被一個雷打中,結果焚燒夷為平地。她需要更加保護她自己以免傷害到嬰兒。這疼痛的打擊是個警告。不能再偷聽了;不能再渴望得到保羅了。她只有,徹頭徹尾地,接受他正要回到他老婆身邊去的事實。
他的筒形旅行袋並沒有放在他原來放置的起居間。保羅查看了樓上的臥室、大廳,甚至於餐廳,但是都找不到旅行袋。他盡力想是誰可能拿錯了,然後他記起來桂黛昨天告訴他將他的髒衣服留在浴室,有人會代他洗滌。
在孤兒院,都是在後面陽台上洗衣服。他匆匆走向廚簾並且由後門走出去。果不其然,桂黛正在那裡整理一堆衣服,其中包括他的髒制服,一定是她自己由他的袋子中拿出來的。從袋子裡拿出來不僅只是制服。他的銀盒面朝天,打開了放在地上,任何人只要經過都能清清楚楚看到其中貝蒂的相片。
他沒法子說桂黛是否已經看到照片,不過當她彎下來伸手去拿盒子時,他飛快地對她大喊「Seuora(夫人)!」
他讓她分心,讓他有時間一把抄起盒子,把它放進他的上裝口袋。然後他指著一桶肥皂水。「我非常感謝。可是我沒有時間了。」
「這味道是……」桂黛捏住鼻子,做著鬼臉。
她說對了。他弄髒了襯衫及褲子都散發出像魚一樣放在室外驕陽下曬烤的臭味。「我知道。但是我非走不可。我還有事情要辦。」
她惡作劇地笑著。「我想,佩卓大爺已經將你的事情辦好了。」她指著他空空的樣品盒。「不是嗎?」
他大笑,想起了佩卓大爺有條不紊地品嚐他的巧克力樣品。
顯然,桂黛對她老公喜歡甜食的事全都知道。他不知道她是否罵她的老公吃他不應該吃的東西,或者她是否故意裝聾作啞,任由他自得其樂。
「除此之外,你一定把事情看透了。」她說。
「看透什麼?」
「你的命運,」她朝天上看,然後在身上劃個十字。「什麼把你帶到這裡來。」
「沒有什麼東西把我帶到這裡來。我將我帶來此地。」
桂黛祥和地笑著。她的表情暗示她比他明白,他如何及為何來到努貝斯。她對他擠眼,拿起他的衣服,把它丟進了洗衣桶。衣服沉到肥皂水下面,留在桶中浸泡,而桂黛回到屋子去做她的其他雜事。
他斷定這是佩卓大爺與桂黛合謀定下的計策,要將他留在努貝斯。他們的用意至善,但是他們的好意令人惱怒,僅僅可能使維多利亞的處境比以前更困難。
制服一定得留下來。他要去趕搭長途巴士。他繞過屋子去找維多利亞,看到她朝佩卓的車子走去。突然間,她彎下身,抱住肚子,痛苦得叫起來。
他向她跑去,用雙臂抱住她的肩頭。「有什麼不對勁嗎?」
他問著,為嬰兒擔心。
「沒事。」她搖著頭。但是她臉上緊張的神色卻告訴他完全不是這樣一回事。他看看四周。院子是空的,婦女都在屋子裡忙著。男人都到葡萄園或釀酒廠幹活兒去了。
「什麼都不要說,讓我扶你上樓去。」
她慢慢地站直身子。她的臉頰仍舊蒼白,但是她的呼吸已恢復正常。「不。我們曾經有個打算。你留下來過一夜,然後回頭找你的生活。我們應當遵守這個打算。」
他知道她說得對,但是她身體不適,如果他現在離她而去,他就會像湯姆一樣的壞,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把她拋棄了。「我無法把你丟開不管。」他說。
「而明天?你明天不會留下來嗎?而明天之後呢?回家吧,保羅。像你告訴你的老婆那樣。喂。」她將佩卓車子的鑰匙丟到他的手中。「把它留在車站便成。」
「維多利亞,不要這樣。」他握住她的手,不想讓她走。
可能桂黛說對了,命運已經將他與維多利亞撮合在一起。但是貝蒂怎麼辦呢?他就是無法走開,從她的生活中消逝。她對他們的未來懷著希望與夢想。不然的話她又何必打電話給史先生,並且勸他增加保羅的地盤。
她一定以為他在瘋狂,突如其來地打電話問她是否想到要小孩。她當然想要小孩子。什麼樣的女人不想要呢?她只不過實事求是罷了。她想要在他們成家之前,兩個人能存點錢。但是他不想與貝蒂生孩子。他想做維多利亞的寶寶的父親。
「且聽我說。」他說。
她擺開了他的緊抱。「你再也無法幫我的忙了,保羅。」她用雙手遮住眼睛免得被太陽曬到,並且凝視著他,好像要將他面孔留在記憶裡。「沒有什麼人可以幫助我。」她說,並且打量四周,活像只無助的小鹿,被獵人的步槍准心瞄準了,而又沒有母鹿來領著它脫離險境。
看著她起身朝釀酒廠而去,他張嘴喊她的名字。但是這算那一門子?她自己說過他無法給予她所需要的幫助。她得與她的家人把事情擺平,而他在他們當中沒有身份可言。
「對,」他嘟囔著。「那並不是我的問題。」
他走回陽台,由洗衣桶中取回他浸在水裡的濕制服,把它塞進他的袋子。
「不論怎樣說,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他問他自己。他才走到去取佩卓車子的半途,一轉身便看到維多利亞跑進了釀酒廠,他的心中也出現了答案:因為他愛她。
「真是見鬼!」他說。
在叢林中活了四年,教導他瞭解了任何事情,那便是機會從身邊走過時,你就必須抓住機會。當賭注很高的時候,你就盡量快速移動,不要停下來思索灌木叢裡可能隱藏著的危險。
他放下了他的筒形旅行袋,朝著釀酒廠走去。
這一段時間,桂黛一直都在透過紗門注意著他與維多利亞。他甚至還沒有走到院子中途,她就已經走出屋子,伸手到他的袋子裡,把制服重新取出來,把它丟回到肥皂水中,命運,藉著一個下定決心的祖母,管起閒事來了,在這個美麗的九月清晨他什麼地方都不去;只要桂黛對這件事有任何意見,他去不成。
由外面看,釀酒廠只不過是另一幢用石板瓦做屋頂的建築,上面爬滿了常春籐。保羅推開了沉重的木頭門,感覺到彷彿踏入了墳墓。房間清涼、潮濕,寂靜無聲。他眨眨眼,在經過院子裡白花花的陽光之後,對著室內迷迷濛濛調整他的目光,並且喊著「維多利亞?」
唯一的聲響是建築物後面什麼地方傳來滴滴答答微弱的滴水聲。他再向前走進入室內,注意到石牆旁邊排著許多架子,上面放著等待塞上橡木塞的酒瓶。再過去便是踩葡萄的大桶,裡面盛的酒幾乎要溢出來了,以及搾酒機。
「維多利亞!」他又在喊,一面在一排排酒架之間狹窄的通道找尋她的蹤影。一隻貓突然由搾酒機後面竄出來,不高興喵的叫了一聲,嚇了他一大跳。它在他的小腿上擦擦臉,弓起了背,然後消失在黑暗中了。
維多利亞在這裡,隱藏在某處的陰影中,假裝沒有聽到他呼喚他的名字。他不知道要用什麼話才能使她回到他身邊,他什麼話都想不出來。她對他說的每件事都是真的;然而在他們彼此相處的感情深處,難道不會冒出一些更深的真相?他向著塵封的角落窺視,並且在瓶架之間慢慢走,每隻瓶子上都貼著努貝斯的標箋,並且依照葡萄的種類做了記號。Caberner(卡百內葡萄酒)、Chardonnay(夏敦埃酒——不甜的白酒)、Sauvignonblanc(白索維農酒)……這些名字都具有異國風情,聲音不可能拼得出來,勾起了他讀過的一本書中描述的法國境內古堡的形象。
他繞過酒架的另一邊,亞伯多正等候著他。她攔住保羅的去路,在朦朧的光線中對他虎視耽耽。「不要以為因為你娶了她,這些酒就是你的,」他說,一面指著酒瓶與搾酒的大桶。他再向前靠近,結果他的臉離保羅的臉只有幾寸遠而已。「如果說你已經真的娶了她。」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保羅想設法從他身邊擠過去,但是亞伯多向旁邊跨出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當時不在場。我沒有看到婚禮。我甚至於沒有見到結婚證書,」他說。「不要以為因為我說話帶著一種腔調,我思考也帶著一種腔調。」
他的目光貫穿了保羅的身體。他看上去狂野而又兇猛,好像是位戰士正準備去作戰迎敵。保羅清楚那種表情。他曾在叢林中於他朋友袍澤臉上見過那種表情。他一想到他也學過如何扭曲自己的面貌,僅僅只表現出戰爭中的憤怒。他就不寒而慄。
「四年來我都在作戰,」他說,讓他對亞伯多的氣憤發洩出來。「做我必須做的事。我必須使自己對任何事物都不動感情。你的理由是什麼?」
「你到底在談些什麼?什麼理由?」亞伯多吼著。
「將你的女兒關在你的心外面。你難道看不出來她是多麼的令人歎為觀止?多麼的活潑?」這些話由他口中脫口而出。當他設法使亞伯多瞭解時,突然他瞭解到過去兩天以來他一直奮力掙扎的、起伏不定的情緒。
「我的整個一生都一直在夢想你的女兒想給你的那種愛,」他繼續說,不過現在說得平和多了。「我寧願為你所擁有的而死。你為何不能只是愛愛她?愛她是那麼容易。」
「你對於我女兒的事什麼都不知道!」亞伯多暴跳如雷。
「你聽到我的話沒有?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她很好,而且性格剛強,值得擁有這個世界上全部的愛。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她是多麼的美妙、特別?」
維多利亞站在他們的上方,隱藏在將釀酒廠弄得縱橫交叉的狹窄天橋陰影裡,當保羅向她的父親傾吐他對她的愛意時,她靜靜地流眼淚。知道他十分在意,至少現在減輕了失去他的痛苦。她屏住呼吸,等著聽她父親的回應。
亞伯多的表情瞬間緩和下來。保羅體會到他想放鬆警戒,並且接納保羅正在說的話。他看到亞伯多凶狠的面具後面有一絲接納的意思。但是他無法將這種感情支持下去。面具又重歸原位。這一刻一下子就過去了。
「你看到這個沒有?這片土地?這個葡萄園?這就是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來,一年去……你認為我做這些事是為了誰?為了他們!他們全體!出自愛心。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談什麼!我愛我的家人!」
他的聲音含著真理與信念,保羅相信他。「那麼你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呢?」他靜靜地說。
此時亞伯多並沒有設法阻止他離開。保羅推開了釀酒廠的門,走回到陽光裡。
留下還是走掉、留下還是走掉。這種事非作決定不可,使他傷腦筋。他站在院子當中,閉上眼睛,祈求維多利亞現身。當他張開眼睛,什麼地方都看不到她,他心裡有數,是命運告訴他離去吧。他拿起袋子,看到制服又不見了。當他發現它浸泡在桂黛放在陽台上的洗衣桶裡時,他並不意外。他將浸濕的衣服塞回他的旅行袋,由院子走出去,離開努貝斯。
他正走到儲藏美酒以便變成陳年老酒的石壁洞穴,注意到佩卓大爺恰好站在入口的外面,與他的三位主要助手聊天。他們的身後有兩輛葡萄園的運貨車,盛著新搾的酒的橡木桶在車子上面堆得高高的。
「保羅!」佩卓大爺揮手喚他過去。
他要趕搭長途巴士的機會很快地淡了下去。但是他無法不睬維多利亞的祖父,他在保羅剛一抵達便熱情款待他。他矮身走到洞穴入口處低矮的天花板下方與佩卓大爺會合。佩卓大爺剛剛吃完一頓看起來過於豐盛的食物。他的餐盤上面留下來的只有一塊起司、一團麵包,及一片添了香料的香腸。
那三個人回去幹活去了,卸下橡木桶,把它們推動滾進洞穴。佩卓大爺把保羅拉到身旁他一直坐著的石頭矮凳上坐下來。他舉起一個陳年酒瓶,自豪地指著它的標箋。「白蘭地,」他說。「最香醇的。」他倒了一杯遞給保羅。
「我親自做的,二十一年前。」
保羅從來沒有品嚐過白蘭地,現在並不特別急於一試。但是即使是拒絕品嚐,對釀酒者而言也會是侮辱。他啜了一口,對它味道之烈感到畏縮。他吞下去時,嘴唇同舌頭都有點刺痛。
佩卓大爺哈哈大笑。「白蘭地的秘密在於年齡,每樣事物的秘密都在於年齡。」他說。
他為他自己倒一杯,一大口就吞了下去。他咧開嘴笑,示意保羅照著做。
聰明的話就是說不、謝謝你,然後離開。保羅由門口眺望通往越過山谷與離開艾拉岡家的路。一旦他由山丘的另一邊下山,他就永遠見不到維多利亞、佩卓大爺,和這個山谷了。史先生的巧克力根本就不能與他在努貝斯找到的神奇與美麗相比。
他打定主意,喝一杯吧。出於對他的東道主佩卓大爺表示禮貌。
他對佩卓大爺微笑,鼓起勇氣,一口飲下白蘭地。他還未品嚐就先感受到酒精,液體迅速地由他的嘴散佈到他的胃及他的四肢。
佩卓大爺彎下身來,把他的手伸到保羅的旅行袋滴下的細細水流下面。他的頭向後一倒,哈哈大笑了起來。「新婚的人。」他搖搖頭。「他們除了做愛與作戰,還知道做什麼?你同她談過了嗎?」
保羅真願他與維多利亞的問題,像佩卓大爺誤解的情人爭吵那樣單純。「我試過。」他說,聳聳肩膀。
「總之它不會有什麼差別,」佩卓大爺說,他又替自己倒了一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會談永遠都解決不了任何事。我們用思考,她們憑感覺。她們都是心做出來的生物。」
他用白蘭地酒瓶敲敲他的心臟部位。「我有個完美的解決之道。Salud(祝健康)!」他把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用手背抹一抹他的嘴。
佩卓大爺真的可以找到一個讓他與維多利亞共同生活的解決之道嗎?保羅的頭因為酒精的緣故有點暈暈的,他幾乎相信想不到的事情會變成可能的了。他朝佩卓大爺舉起酒杯,並且詭異地笑著。
「Salud!」他說。「敬完美的解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