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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審判序幕(2) 文 / 約瑟夫·E·珀西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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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世界的另一頭,另外一個律師漢斯-弗蘭克思索著人生對自己的嘲弄。弗蘭克年輕時,只有一個令他積極進取的慾望,那就是成為本行業中一個受人尊敬的人物。但是,到了四十五歲,他卻坐在一座監獄的牢房裡,將拇指撞向一把園林工人用的小刀的邊緣,希望它鋒利得足以切開他的手腕。

    他感到痛。在美國兵把他扔進這裡的巴伐利亞米斯巴赫監獄之前,他被逼著在七十英尺長的兩排美國兵中間經過時,受到夾道鞭打。他在兩排美國兵中間搖晃著,在一頓冰雹般拳打腳踢下跌倒,他的雙腳被人用力拖起,推向前方,他遭到更多的打擊。折磨他的是第七軍團第三十六團的老兵,他們在數天前路過達豪集中營。他們已經聽說漢斯-弗蘭克是「殺害克拉科夫猶太人的屠夫」,據說他曾是排成一排,像剛才那樣打人的德國兵之一。

    他的身體被摸得癱倒在地,他的生命喪失了意義;在弗蘭克看來,莉莉-高是給他帶來這種命運的決定性動力。莉莉-高是一個富有的、備受尊敬的慕尼黑工業家的千金,她美麗、文雅,長著一頭黑色的頭髮,弗蘭克自少年時代起就愛上了這個女孩。弗蘭克的家境與她相去甚遠。他的中產階級的父親是一個懦弱、女性化的,帶有多疑的倫理觀念的律師。他的母親出身於農民世家,當漢斯十幾歲的時候,她拋棄了她的丈夫和三個孩子,跟隨另一個男人而去,這一醜聞很快就因另一醜聞而被人遺忘。

    漢斯剛剛從慕尼黑大學獲得他的法學學位,就到他父親的律師事務所工作。他永遠也忘不了有一天警察進來,以貪污的罪名逮捕了老弗蘭克。不久,老弗蘭克為此丟掉了律師資格,進了監獄。所有這一切剛好發生在漢斯向莉莉求愛之時。即便在災難降臨之前,莉莉的家庭就不贊成同奸詐的律師的兒子的這門親事。現在,他們的女兒要嫁給一個囚徒之子的想法使他們震驚。這門親事吹了,莉莉被迅速地安排與一個門當戶對的工商業鉅子結了婚。漢斯轉而娶了一個工人之女,在巴伐利亞議會做打字員的布麗吉-赫布斯特為妻。她比漢斯大五歲,雖然出身低微,但卻老於世故。在他們的蜜月期間,布麗吉瞞著漢斯設法與她的情人雙飛雙棲。

    婚後,弗蘭克發誓要抹去他父親不光彩的污點,他要贏得一個法學教授應有的認可和尊敬。在此期間,弗蘭克有了一個孩子,第二個孩子就要出世,他不得不去謀生。1927年見月,他在納粹黨黨刊《人民觀察家報》上讀到一則分類廣告。有十幾名納粹衝鋒隊員衝進了柏林一家餐館,在那裡,一群猶太人正在吃飯,他們將這個餐館搗毀了。警察聞訊後趕來抓走了這些衝鋒隊員。《人民觀察家報》正在尋找一名律師,來替這些「可憐的、束手無策的納粹黨成員」辯護。儘管生活拮据,弗蘭克還是決定鋌而走險,賭上一把。他給納粹黨黨報寫信,聲稱要免費接下這個案子。他的請纓立即就得到肯定的答覆。於是,他坐上火車的三等車廂到達柏林,使這些流氓鬧事者受到很輕的處罰便被釋放。

    審判過後,他拜訪了位於希靈斯特雷斯的納粹黨辦公室,希特勒親自出來接見這名年輕的法律奇才。他對弗蘭克說:「你必須來為黨工作。」弗蘭克提出異議:「但是,我打算從事學術研究。」希特勒對此置之不理。不久,弗蘭克就學會把數百名反納粹分子指控為詆毀、誹謗、攻擊、蓄意謀殺和破壞財產。在弗蘭克二十八歲的時候,他成為納粹的首席辯護律師。他為納粹黨所做的工作被登上報紙的頭版頭條,不久,其他的客戶就蜂擁到他在慕尼黑的辦公室,從此漢斯-弗蘭克再也沒坐過三等車廂旅行。

    1930年,希特勒把弗蘭克喚來,突然把一張德國國會候選人名單塞到他的手上。希特勒已將漢斯-弗蘭克的名字置於納粹黨內定候選人上。弗蘭克當選了,他在三十歲時成為德國國會中最年輕的一員。1933年納粹黨上台執政,弗蘭克繼續飛黃騰達。到1939年,他當上了德國司法部長,他是德國法學院的創立者和院長,他是國家中地位最高的法學家,一個無可爭辯的體面人物,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他四十歲生日之前得到的。

    但是,他永遠忘不了莉莉-高。每當保姆準備送他的孩子們去上學,每當他跳下他的別墅的台階,每當他的私人司機為他打開他的奔馳高級轎車的車門時,他常常問道,莉莉現在對弗蘭克作何感想呢?

    戰爭一爆發,弗蘭克就加入到他的巴伐利亞團,做了一名中尉。打敗波蘭後的幾個星期內,元首就親自給弗蘭克發出一封電報。弗蘭克準備到希特勒在西裡西亞的私人專用火車上,去討論一項更適合於他的才能的任命問題。會面之後,弗蘭克趕回來衝進他妻子的化妝室。他喊道:「布麗吉,你要做波蘭皇后了!」就像弗蘭克解釋的那樣,第三帝國吞併了波蘭西部非常大的一塊領土,用來安置德國移民。蘇聯則佔領了波蘭東部的一塊領土。弗蘭克準備作為「總督」,在剩下的約百分之四十的波蘭領土上行使最高「權力」,因為元首解釋,弗蘭克將不得不同黨衛軍頭子、帝國首腦海因裡希-希姆萊分享權力。希姆萊的鎮壓機構需要設立集中營,以使桀驁不馴的波蘭人俯首帖耳。布麗吉想要知道,他們一家將在哪裡安家,弗蘭克告訴她,在克拉科夫的一座宮殿裡。

    弗蘭克一看到瓦維爾城堡這座古代波蘭歷代國王的住所,舉止就像一個孩子得到一件巨大的玩具一樣。他的敞篷旅行轎車穿過大門駛進一幢建於十世紀的庭院。弗蘭克身穿自己親自設計的制服——肥鼓的馬褲和黑色的靴子,跳上大門口的台階,他的副官緊隨其後。他走進覲見室,周圍牆上裝飾著繪有諾亞方舟的中世紀掛毯。他決定把這裡當作他的會客廳。弗蘭克發現附近有一間比覲見室略小些的房間,它的二十英尺高的牆面被壓有圖案的紅色皮革所覆蓋。這裡將是他的私人辦公室。他來到另一邊的皇室臥室,床放在一個帶大理石台階的平台上。床的上方是一個由四個大理石柱子支撐的飾金錦緞華蓋。弗蘭克突然發現,在臥室外面有一個寶石形狀的小教堂。這會討布麗吉的歡喜,因為她從未放棄天主教信仰,而弗蘭克為了在無神論的納粹主義事業中進一步陞遷,早已放棄了宗教信仰。

    當漢斯-弗蘭克開始統治波蘭殘存的這塊領土時,唯一不舒服的事就是那個善於發出恫嚇的希姆萊的到來。弗蘭克深知希姆萊最優先考慮的事情,並急於討好。因此,他作為總督的第一個官方行動就是命令所有的波蘭猶太人到德國勞工辦公室報到,接受分配。

    弗蘭克對納粹的猶太人政策感到很棘手。作為一個能夠將海涅的詩牢記於心的睿智、有教養的人,弗蘭克不相信納粹黨赤裸裸的反猶鼓噪。但更為糟糕的是,弗蘭克有一個隱藏的秘密,至今仍向納粹黨負責鑒別種族純潔性的官員隱瞞著。儘管他是以天主教徒的身份長大的,但是他卻有部分猶太人血統。據信,弗蘭克的姓氏最早叫弗蘭克福特。弗蘭克以熱忱幹勁給予過度的補償。他在瓦維爾城堡一週年之際,邀請他的部下及家人到覲見空歡娛。他們在古老的掛毯分支起許多長桌子,上面難滿了波蘭火腿、奶酪,以及一瓶瓶的伏特加酒。弗蘭克坐在房間的中央,回顧著一年來的進展和取得的大部分成績,他說,因為有這麼多的「卑鄙的人和猶太人被消滅掉了」。他繼續說道:「我非常坦率地告訴你們,不論用什麼方法,都要把他們解決掉。」弗蘭克講話的同時,一個戴眼鏡的年輕軍官起勁地記著。弗蘭克命令,無論在公共場合,還是在他的辦公室裡,他說的一切都要記錄下來留給後代。他們已經完成了他們的定額,弗蘭克得意地說,他已經驅使一百三十萬波蘭人到德國勞役。而且,那還不夠。他繼續說道:「就目前允許的食物配給量水平,估計將會有約一百二十萬猶太人死於飢餓。我們必須消滅猶太人。我們不能用毒藥殺死他們,但是,不論採取什麼辦法,我們都要達到根除猶太人的目的。」

    後來,黨衛軍少將斯特雷欽巴克走上來,為他最近收到的總督的表揚信致謝。弗蘭克在信中寫道:「黨衛軍少將,你和你的戰友的所為肯定不會被忘記,你不必為此感到羞恥。」斯特雷欽巴克所做的是將三千五百名著名的波蘭人上收押起來,並且殺害了他們。

    克拉科夫本該成為弗蘭克一家的亞瑟王宮殿。開始,布麗吉-弗蘭克作為女主人,沉迷於她丈夫舉辦的浮華的社交生活,川流不息的納粹顯貴紛至沓來。她饒有興趣地參觀城市的猶太人地區,直到華沙的猶太人聚居區。她喜歡猶太人手工縫製的女外套的手工技藝,以及處於絕境的猶太人以近乎白送的價格賣掉的皮貨、黃金和地毯。弗蘭剋夫人雖然貪婪,卻並非麻木不仁。送往德國的報告聲稱,在她丈夫的治理下,波蘭人的命運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然而她所看到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景象:每一個兒童都面黃肌瘦,猶太人聚居區的街道上到處橫陳著猶太人的屍體。在波蘭,時常顯現在她眼前的毫無掩飾的敵意開始使她消沉。因此,她返回她在巴伐利亞施利爾塞的鄉村別墅,並用船運走她在波蘭獲得的不義之財。

    漢斯-弗蘭克變得孤獨。他派人接來他十三歲的兒子諾曼,讓他睡在波蘭皇后賈德維加曾經睡過的床上。諾曼在一所專為納粹官員的子女開設的學校裡唸書。1941年5月的一天,當他和同學們踢足球時,他們聽到學校圍牆外面有人唱波蘭國歌。孩子們停下來聆聽,歌聲被步槍開火的聲音止住。那是什麼?諾曼問老師。老師說:「懊,那個,他們在槍擊波蘭人。」放學後,諾曼走進他父親的辦公室,詢問為什麼要槍殺波蘭人。弗蘭克迎接他兒子時的笑容消失了,他說:「這是戰爭,永遠也不要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了。」

    後來,諾曼的一個同學畫了一幅畫,畫中是一座工廠,猶太人從上面的輸送槽進去,一塊塊肥皂從下面出來。老師覺得這幅畫很有趣,就把它給全班同學傳閱。那天晚上,當他的父親來到冰冷、潮濕的賈德維加皇后的臥室向他道晚安的時候,諾曼想要問圖畫的事,但又決定不問了。

    不論他的生活外表怎樣奢華,漢斯-弗蘭克還是近乎神經崩潰。在希姆萊最近的一次造訪中,帝國首腦與弗蘭克直接對抗,他拿出弗蘭克政府大規模貪污的證據,包括由他妻子經手策劃的一起皮貨走私計劃。希姆萊告訴弗蘭克,他願意停止調查,但必須滿足一個條件:弗蘭克向黨衛軍移交波蘭的所有治安職權。弗蘭克知道這意味著失去盤剝波蘭人的自由,加速根除猶太人的進程。他寫信給國防軍首腦、陸軍元帥威廉-凱特爾,要求返回軍中任職。喜歡拍馬屁的凱特爾立即將這封信拿給希特勒看,希特勒看過後說:「這不可能。」弗蘭克於是接受了希姆萊的條件,把猶太人大批送往集中營的速度加快了。

    那時,當一切似乎是最空虛不過的時候,他收到一封信,信是裝在一個淡藍色信封裡,信中那熟悉的筆跡震撼了弗蘭克。這是莉莉,他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看到她了。信是以「我最親愛的漢斯」開始的,信中,莉莉情弗蘭克這位在帝國中權力顯赫的人物,幫助一個心碎的母親。她的兒子在俄國前線陣亡,她求他找尋線索。弗蘭克立即令他的手下著手處理這件事。弗蘭克飛往德國,親自前往莉莉在巴伐利亞的鄉間居所,告訴莉莉他的調查發現。他們仍然藕斷絲連,弗蘭克驚異地發現,莉莉的丈夫竟能容忍。莉莉在慕尼黑找了一間套房作為他們的愛巢,弗蘭克幾乎每個月都從克拉科夫飛來陪伴莉莉。

    他覺得他已獲得新生。在波蘭他可以與魔鬼簽署條約,以維護他的地位,並使希姆萊陷入困境。但是,這些行動只影響到落後的波蘭人和可憐的猶太人。在德國,他可以重新成為第一流的法學家,就像他開始扮演的角色一樣。莉莉讓弗蘭克意氣風發。他準備向布麗吉提出離婚,並娶莉莉為妻。他要改變他的生活。

    1942年6月,弗蘭克回到德國,在德國法學院演講。他的演講是希特勒上台以來再也沒有聽到過的那種演講,一種元首核心集團內部其他成員絕對不敢作的演講。弗蘭克說,德國必須恢復法律的秩序。文明國家不允許蓋世太保和黨衛軍專橫地拘捕和沒有應有程序地監禁。弗蘭克告誡道:「法律要麼存在,要麼喪失,沒有司法制度的地方,國家就會淪為黑暗、恐怖的深淵。」他作了三個相同的講演,其中一個是在他的母校慕尼黑大學,給狂熱歡呼的法律系學生作的。

    弗蘭克被召到元首面前,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希特勒告訴他,他可以原諒一次偶然的判斷失誤,他傾向於把弗蘭克的稀奇古怪.的行為視為此類失誤,但是,從這以後,弗蘭克只能把他的講話限制在波蘭問題和黨的路線上。至於他同他妻子離婚的問題,則根本不可能。

    漢斯-弗蘭克返回波蘭後,盡心盡力地將召募的工人移交給勞工頭子弗裡茲-紹克爾,將猶太人移交給希姆萊。他知道,後者當中的大多數人被送到離克拉科夫約三十英里的一個叫奧斯維辛的集中營裡去了。他重新煽動仇恨。就在他作的關於將法律還給德國的講演的一個月後,他給一群波蘭通敵者打氣,告訴他們:「猶太人?是的,我們周圍還有一些,但是不久,我們就會清除他們。」

    1943年1月,弗蘭克把他最親密的同事召集到他的私人辦公室。他說:「現在我們大家聚在這裡有義務共患難,我們上了羅斯福先生的戰犯名單。」接著,他趾高氣揚地說:「我很榮幸地列為第一名。」他一邊說,戴眼鏡的助手一邊隻字不漏地記下每一個字,以便用打字機為總督打印日記,就像他在過去的三年中做過的那樣。

    在瓦維爾城堡周圍的狂歡繼續著。納粹要人——宣傳部長約瑟夫-戈培爾、納粹黨首席理論家阿爾弗雷德-羅森堡,連同一群電影明星、音樂家和劇院歌手——他們紛至沓來,頻頻光顧弗蘭克舉辦的化裝宴會,並乘坐弗蘭克的私人專用火車周遊波蘭。但是,每當弗蘭克單獨一人時,內心的苦悶就極度折磨著他。他會待在他的臥室裡,與鋼琴為伴,彈奏蕭邦和貝多芬的曲子。他還開始寫一本名為《哥倫布的船艙夥計》的小說。這些消遣有助於漢斯-弗蘭克忘掉他自己現在是什麼人。

    1945年初,紅軍挺進波蘭,弗蘭克逃離克拉科夫。他逃跑時帶走了許多藝術珍寶,其中有他從波蘭的一個博物館偷走的列奧納多-達-芬奇的傑作《抱貂女郎》。他還隨身攜帶著他的日記,他的日記已裝訂成四十二冊,封面為紅灰色,總共一萬一千三百六十七頁。

    他返回他在施利爾塞的家,建立起波蘭總督的一個「駐德辦公室」。他哄騙不了任何人,他自己當然更不相信這一套,他只是等待著戰爭結束。當美國人在5月份發現他時,他沒有做任何抵抗,因為他確信他手中有王牌。他把美軍第七軍團的軍官帶到一個地下室,告訴他們似準備交出二十二件無價的藝術品,包括達-芬奇的那幅畫,他聲稱他保護這些作品,為的是不使俄國強盜掠去。他還把他自己的日記交給了美國人。寫在日記中所有的事都能救活他,如他改善波蘭人的生活,他同希姆萊進行鬥爭,他在德國發表的關於法律的勇敢的講話,他辭去總督工作的嘗試。當然,美國人會從中發現他虛張聲勢地煽動反猶的行為。這只不過是所有納粹官員都被要求說的假話,為的是保住自己的飯碗。

    弗蘭克非但沒有從美國軍官那裡得到感激,反而遭到美國士兵的一頓拳打腳踢和雨點般的唾罵。他們將弗蘭克扔在一輛卡車的後面,押往米斯巴赫監獄。當卡車顛簸在滿是彈坑的路上時,弗蘭克拿出一把軍用小刀扎向自己的喉嚨,一個警覺的美國兵將小刀從他的手中扳開。傷口很淺,一個軍醫將繃帶纏在弗蘭克的脖子上,卡車繼續朝前開去。

    現在,弗蘭克坐在米斯巴赫監獄的單人牢房裡,他面色蒼白,軟弱無力,嘴唇腫脹,頭髮稀疏,悲傷的眼睛眼圈發黑,右手攝著把園藝刀。當他抽出刀,橫在他的左手腕上時,一個美國兵衝進牢房,把他推倒在地上,挫敗了他的第二次自殺企圖。漢斯-弗蘭克保住了性命,最終被押往紐倫堡,在那裡,他將因戰爭罪和反人類罪而受到起訴。

    6

    羅伯特-傑克遜在人員組成上遇到麻煩。民主黨全國委員會主席讓他把聘用律師作為一件政治大事。一個來自紐約的猶太人代表團試圖告訴傑克遜哪一個證人應當傳喚,哪一個猶太人律師應該聘用。傑克遜指出,他們這麼做有使審判成為一場「猶太人的審判」的危險。他們必須擯棄激進的步驟。他們起訴這些納粹分子,不是因為他們殺害了猶太人,而是因為他們殺了人。審判不能被僅僅視為一場復仇。

    在這點上,傑克遜手中掌握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他只有一份六頁紙的總體計劃,一個秘書,他的兒子和一個作為助手的朋友,以及默裡-伯奈斯特別行動小組中的一個非正式的執行官員。伯奈斯吸引了傑克遜的注意,但傑克遜對陸軍部的其他人感到失望。陸軍部的工作人員迄今只搜集到零散的、粗略的暴行記錄,很難形成針對任何一起成功的起訴所需的有血有肉的證據。

    當時的參議員阿爾本-巴克利向傑克遜透露了埋金子的所在。巴克利告誡道,問題的關鍵是需要一個有威嚴的人物,一個握有權力的強人,可是想把他召來卻很不容易。傑克遜想要碰碰運氣。他按鈴叫來艾爾絲,讓她打電話到位於皇后大街的戰略情報局(註:中央情報局CIAJ的前身),安排一次他與懷爾德-比爾-多諾萬將軍的午餐會。

    他們有許多相似之處。同是紐約州北部地區出身低微,幹得不錯的年輕人;同是熱中於法律的司法部同事;同是有影響力的政黨成員,傑克遜是民主黨人,多諾萬則是共和黨人。

    傑克遜來見多諾萬時猶如一個想找一片麵包填饑的餓漢,交談了一刻鐘之後,他覺得多諾萬簡直就是擺在他面前的一桌豐盛的筵宴。在此之前,傑克遜對多話萬和他所創立的機構,秘而不喜的美國戰略情報局所知甚少。外表矮胖、謙恭的多諾萬將軍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得到表彰最重的美國軍官。在兩次大戰之間,他在紐約的一間高級律師事務所工作並發跡。在這場戰爭中,他同聯邦調查局和軍隊中的反對者及官僚對手進行鬥爭,從無到有,把戰略情報局建成美國頭號情報機構。

    多諾萬解釋道,美國戰略情報局的行動小組遍佈歐洲。1942年以來,他的人一直在跟蹤潛在的戰犯,並且已經積累了大量內容充實的材料。此外,在他的隊伍中有想像得出的專家:科學家、語言學家、建築師;如果需要,這些建築師甚至可以為傑克遜修建一所法庭。最重要的是,他吸引了一些美國最傑出的年輕律師到戰略情報局。根據太平洋戰爭的需要,他可以讓這些人中的許多人為傑克遜工作。

    多諾萬談論的同時,傑克遜在考慮大膽地賭上一回。多諾萬不僅擁有一個現成的機構,而且知道如何打開通往華盛頓和軍隊的大門。如果傑克遜有多諾萬助一臂之力,那麼準備、招募和組織工作就等於完成了一半。他要冒險嘗試。他說,他不知如何才能使他的請求對於一位像多諾萬這樣的人物具有吸引力,不過,將軍本人也許會對擔任他的主要檢察官一事予以考慮。將軍淡藍色的眼睛凝視了一會兒,然後他說:「我會考慮的。」

    7

    歐洲戰場的戰事在擁有古老大教堂的萊姆斯城內的一個不起眼的紅磚建築——少年職業技術學校裡結束。1945年5月6日,學校窗戶擠滿了盟軍方面的人員,他們爭相目睹歷史的一幕。在樓房二層的一間曾經是製圖教室的房間裡,艾森豪威爾將軍凝視著窗外一輛暗褐色的美軍指揮車停了下來,帶來了一群期待已久的人。

    德國陸軍上將阿爾弗雷德-約德爾身材矮小而挺直,渾身上下修飾得整整齊齊,他從轎車走出來,面帶痛苦的神色,就像有人拒絕同一個討厭的人打交道似的。約德爾開始舉手敬禮,但幾乎沒有得到盟軍軍官的反應,他們只是摸不關心地盯著他。他被帶到一間屋裡,這是一間戰前法國學生打乒乓球和應付考試的場所。約德爾同艾森豪威爾的副官坐在一起,因為盟軍統帥拒絕同一個納粹將軍談判。約德爾開始執行卡爾-鄧尼茨元帥交給他的命令。他的指導思想很簡單,就是在投降之前盡可能地拖延時間。爭取數天、數小時將意味著有更多的德國部隊逃出俄國人的魔爪,轉而向英美部隊投降。

    由於約德爾故意慢慢吞吞,艾森豪威爾完全失去了耐心。他指示他的助手通知約德爾,要麼在投降文件上簽字,要麼在西部戰線解決戰鬥。到那時,潰逃的德國士兵走進的將是炮火,而不是戰俘營。談判結束了。5月7日凌晨2點38分,約德爾在投降文件上簽字,文件在四十八小時後生效。在歐洲長達六年的世界大戰即將結束。第二天,在柏林舉行的另外一場投降儀式也使俄國人感到滿意。

    投降之後,約德爾返回設在丹麥一德國邊境的弗倫斯堡的鄧尼茨的指揮部。在那兒,他得知拖延戰略已使本來要面對俄國人的九十多萬德國士兵抵達美英部隊所在地。

    鄧尼茨元帥在接任希特勒的元首一職後的數日,就在弗倫斯堡建立起他的政府。他在過去航行於漢堡一美洲的班輪「帕特裡亞號」上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區,鄧尼茨在船長臥艙的梳妝台上放了一尊希特勒的半身石膏像。每天早晨,鄧尼茨都要乘希特勒的一輛奔馳轎車,從「帕特裡亞號」出發,行駛五百英尺的路程,抵達他的仍然飄著德軍軍旗的指揮部。他在那裡會見他組成的政府官員:一名負責戰後時期學校事務的教育部長,一名決定在新德意志使用何種軍禮、軍旗和勳章的軍事部長。鄧尼茨已任命希特勒的軍需部長斯佩爾為他在波捷姆基村組建的這個政府的經濟和生產部長。投降儀式結束後,為了表彰約德爾將軍在萊姆斯城的表現,乘著官方攝影師在場之時,鄧尼茨授予他騎士十字勳章。

    鄧尼茨身材瘦小,頭髮斑白,他很容易被人認作是一個小鎮的藥房先生。但是,這個不引人注目的人物卻成為大西洋的死神。卡爾-鄧尼茨發明的「狼群」潛艇攻擊戰略擊沉了盟國二千四百七十二艘船隻。希特勒稱他為「海洋中的隆美爾」,並最終讓鄧尼茨指揮全部的德國海軍。由於鄧尼茨除了厭惡布爾什維克主義之外,沒有什麼政治信念,希特勒便成了左右鄧尼茨的政治羅盤。這個通常冷冰冰的技術官僚在元首到場的情況下,就像被施了催眠術一樣。幾天之後,鄧尼茨承認,他不得不逃離元首的統帥部,以恢復他的獨立意識。希特勒為什麼選擇他,一個普通的水手,來接任元首之職,鄧尼茨一直對此感到困惑不解。他是一個局外人,幾乎不是納粹黨的老戰士。他以支配著他全部海軍生涯的那種精神,即服從命令是一個軍人的最高職責接受了任命。

    德國投降十五天後,5月23日,英國坦克碾過弗倫斯堡鎮的廣場。一名英國軍官來到鄧尼茨的辦公室,詢問元帥能否做件好事,把他的部長們召集到「帕特裡亞號」休息廳。當他們到達時,艾森豪威爾將軍的私人代表洛厄爾-W-魯克斯宣佈:「先生們,盟軍最高統帥授權我通知你們,從現在起,弗倫斯堡政府不復存在了。在被送往各自的監禁地之前,你們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整理出一件行李。」接著,魯克斯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名單說道,下列人員將被送往巴特蒙多爾夫,他們將在未來的戰爭罪行審判中成為被告。當叫到鄧尼茨的名字時,他強打精神,以與之終身相伴的紀律性掩飾他的震驚和傷害。當叫到約德爾的名字時,鄧尼茨向同樣不知所措的將軍瞥了一眼。弗倫斯堡大本營中被確定為戰爭罪行嫌疑犯而遭到囚禁的還有德國國防軍參謀總長威廉-凱特爾元帥,納粹思想哲學家阿爾弗雷德-羅森堡,以及阿爾貝特-斯佩爾。

    鄧尼茨走進自己的房間,開始整理一個黑色的皮包。他看了看希特勒的半身塑像,知道如今這是多餘之物了。他在返回休息廳的走廊上與約德爾打了個照面。約德爾問鄧尼茨,元帥猜得出剛才關於戰犯的談話的全部意思嗎?難道他們不是和艾森豪威爾、蒙哥馬利、未可夫,以及所有的軍人那樣做軍人應該做的事?鄧尼茨朝他苦笑了一下。元帥說,希特勒死了,因此,他的繼承人顯然也得死。

    8

    6月26日清晨,陽光照拂著華盛頓國家機場。天空中,瀝青跑道上閃閃發亮的空氣籠罩著一架銀灰色機身的空軍C54C運輸機,飛機起動待發,準備執行運送貴賓的任務。羅伯特-傑克遜法官身著一套淺黑色的三件頭西服,他覺得襯衫領子像一條潮濕的繩索,箍在脖頸上。他向艾爾絲打了一個手勢,示意她順著移動梯爬上飛機艙口。她開始向上爬,傑克遜緊握了一下她的手。他知道她心神不寧,這是她第一次乘飛機。其他十七名人員——律師、秘書和有關人員——跟隨傑克遜一起前往倫敦。

    在飛機裡,一名空軍中士建議傑克遜坐在靠近舷窗的第一排位子上。傑克遜調換了座位,並打招呼讓美國陸軍上校羅伯特-斯托裡坐在他身旁。運輸機升空後,傑克遜向外矚望,最後看了一眼下面的最高法院大樓。

    斯托裡上校在戰前是一名得克薩斯律師,他在傑克遜被任命為首席美國檢察官後不久,就給傑克遜打了一個禮貌性的電話。謝頂了的斯托裡上校五十多歲,舉止溫文爾雅,他就像一隻舊鞋一樣適合傑克遜。上校還有一段有益的經歷。傑克遜動身會見他的外國同事,組織一個包括蘇聯代表在內的國際法庭。迄今為止,他所聽到的每一件事都讓他確信,俄國人將成為麻煩。在戰爭的最後幾個月裡,斯托裡在紅軍中執行過戰略情報局的任務。蘇軍挺進德國後,斯托裡親眼目睹了共產黨式的戰犯審判。傑克遜珍惜這段經歷,他也喜歡斯托裡,因此,他把斯托裡納入他的成員名單之中。

    飛機做水平飛行後,傑克遜開始向斯托裡詢問他在蘇聯的見聞。斯托裡介紹道,俄國人將被吉安排到證人席上,根據被告的坦白進行宣判,通常在落日之前對他執行死刑。被定罪者往往根本就不是戰犯,僅僅是共產主義的反對者。他告誡說,傑克遜應該知道,俄國人只懂得一種語言,那就是強權。

    傑克遜已經開始確信,對戰犯的審判不應僅僅標誌著權力優勝者的勝利,而且還是道德優勝者的勝利。他現在所處的地位,使他有可能對未來施加影響,未來的侵略戰爭將不再被順從地視為極度激化的政治行動,而是將它當作犯罪,將侵略者當作罪犯。那將是文明史中最大的飛躍。確實,這將超越地以前所做的任何事,包括他在最高法院的工作。

    抵達倫敦後,傑克遜一行人住進了克拉裡奇飯店。對於一個從未目睹過戰爭的人來說,傑克遜窗外的情景發人深省。建築物殘骸的黑色輪廓聳立在黑夜之中,破損的窗戶裂開著,如同空洞的眼窩。他看到倫敦市民繞行於彈坑和被分割成碎石的小路之中。這個勇敢的城市彈痕纍纍、鮮血淋漓,有數千名無事者遇難,這堅定了傑克遜的使命感。傑克遜認為,審判戰爭罪行是一個絕好的主意。

    羅伯特-傑克遜和英國總檢察長戴維-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步入位於大史密斯街的徹奇府,這是英國政府提供給盟國戰爭罪行審判代表團的。在同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的閒談中,傑克遜對他進行了一番觀察。他是一個皮膚黝黑,年紀約四十五歲的中年人,他身材粗短而健壯,下額肥大,嘴唇豐滿,頭髮稀疏,眼睛深陷,舉止中深藏不露,性格安逸。他是蘇格蘭人,但他更像一個敘利亞外交官或一個埃及商人。「黝黑而又醜陋,而且,我的腰圍已經粗起來了。」這是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對自己的描述。

    來自四大國的代表分別在會議室的印度柚木桌旁落座。看起來,其他代表希望傑克遜到桌子頂端就座。美國人對審判戰犯催得最緊,他們關押著大多數意料中的被告。更重要的是,在一個因戰爭而衰弱下來的歐洲,只有美國最有可能支付這項計劃的費用,無論這筆支出有多麼巨大。傑克遜宣佈日程,他說,代表們要做的事,是起草一個與「十械」相同的法律文件。每個國家都有一些關於罪犯的成文法,但是,適用於全世界的卻一部也沒有。他們必須創建一個法庭,並給它以權威。他們必須在程序上取得一致,他們必須撰寫一部成文法,闡述被告們所犯下的罪行和應受的懲罰。

    傑克遜環視四周,他必須促使在座的人達成一個共識,他對這些同行做著判斷: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和他的英國同事或許是通情達理的;法國代表團不可測知;俄國人很有可能橫加阻撓。多諾萬將軍的戰略情報局已經為傑克遜提供了一份俄國首席談判者、法學專家約思-蒂莫菲維奇-尼基欽料少將的概況。傑克遜在頭天晚上已經在克拉裡奇飯店閱讀了這份報告。尼基欽科五十歲,十三歲時在頓巴斯的一個煤礦工作,共產黨人的革命使他得以脫身。他成為一名紅軍戰士,並且參加了俄國內戰期間的戰鬥。此後,他從莫斯科大學獲得法學學位,並陞遷至他現在的職位——蘇維埃最高法院副院長。傑克遜知道尼基欽科的情況,但卻不能據此從他那寬大的斯拉夫人的面孔和青灰色的混濁的眼睛中,察覺出任何東西。

    代表們爭論了十天。傑克遜希望離開,哪怕是暫時的,他要在歐洲大陸找到一處合適的審判地點。這天晚上,傑克遜身著吊帶褲,只穿雙襪子,在克拉裡奇飯店他的起居室裡大步來回走著,向艾爾絲口述指示。他想在離開倫敦之前,將談判中迄今取得的成果寫成文字。傑克遜以洪亮的嗓音和雋永的言詞開始口述。艾爾絲一直很喜歡傑克遜的文才,並為之所打動,她翻開速記簿記錄著。

    他說,他們面對的最大問題是平息有關他們正在事後製造一種有追溯效力的法律的批評。古羅馬人說過:沒有法律就談不上罪與懲。很顯然,納粹分子進行了赤裸裸的侵略,犯下了罄竹難書的罪行。但是,他們犯了哪些法呢?檢察官可以援引哪部法律,哪部法典的哪一章、哪一條呢?不錯,德國!司其他六十三個國家一起在視戰爭為非法的《凱洛格一白裡安條約》上簽了字;德國還同波蘭和蘇聯簽署了和平條約;德國在《凡爾賽和約》和《羅迪諾公約》上簽了字;德國是19O7年《海牙陸戰法規》和1929年《日內瓦公約》的簽字國。傑克遜以神聖的正義感,—一列數了德國對這些莊嚴的協定的踐踏:1939年,侵佔波蘭;1940年,侵佔挪威、比利時、盧森堡和荷蘭;1941年,入侵希臘、南斯拉夫和蘇聯。珍珠港事件爆發後的第四天,德國對美國宣戰。就被人們所接受的準則而言,德國已經撕毀了日內瓦和海牙協定。

    傑克遜開始精心構思他的理論基礎,用來解釋盟國仍以並*使用事後制定的有追溯效力法律,並將它口述給艾爾絲。由於已經創建了法庭,確定了審訊程序和處罰,餘下的主要問題便僅僅是實施了。如果不對撕毀條約者施以懲罰,那麼,有尊嚴的人物聚集在全世界各國的首都,簽署所有這些條約的目的何在?傑克遜激動地闡述他的觀點:「不要因糾纏法律的細枝末節而偏離方向。所有的文明人不都承認他們犯了謀殺、嚴刑拷打和奴役罪嗎?我們所建議的是懲處該隱時代以來就被視為犯罪,而且已經寫進每一本文明法典中的行為。」

    斯托裡上校告誡過傑克遜,讓他留神俄國人,而尼基欽科將軍則證明了斯托裡是個預言家。他讓傑克遜捉摸不透。尼基欽科可以幾個小時地坐著,像個菩薩一樣一動不動,可是傑克遜卻從他那雙冷冰冰的眼睛中,發現了這個正在演戲的人稍縱即逝的茫然。但是,尼基欽科的喜好爭論,這在某些方面是可以理解的。法國人雖然不那麼好戰,但也是喜歡爭論的。在大陸的歐洲人看來,盎格魯一撒克遜人要向他們強行灌輸一套異族的法庭體系。傑克遜和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對辯護法做了解釋,其中包括在充當仲裁人的法官面前,雙方的律師,辯護人對己方證人和對方證人所做的盤問。尼基欽科聽後說,在他的國家裡,辯護體系並非如此。法國人附和尼基欽科的說法。他們的法官不會降低身份,像職業拳擊比賽中的裁判一樣,費力地將辯論雙方的律師分開。法官從證人、被告、警察和受害者身上取證,進行篩選和權衡,然後作出判決。律師只不過是幫助被告準備一份辯護書,律師在法庭中的作用有限。律師並非如此重要,最後,尼基欽科用講課的腔調說道,法官的作用舉足輕重。而且,在這一有關服罪或不服罪的事情上,他們難道真的要讓負責蓋世太保和集中營的恩斯特-卡爾登勃魯納這樣的人站在代表法律的法庭上,聲稱他本人無罪?

    最後,他們休會,準備去用午餐,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邀請傑克遜到他那邊去。

    傑克遜疾惡如仇,這使他有時控制不住自己,他羨慕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的自制能力。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在席間說,假如在各國自有不同做法這一點上能達成妥協,那就有可能制定出一種兼顧各國特點的方案來。至少他們已經在法官的數目上達成一致,四名首席法官代表各自國家,以及四名候補法官。許多法官具有歐洲大陸的特徵。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認為,他們最終說服了俄國人和法國人接受雙方律師對簿公堂的辯護體系是一件重大的勝利。傑克遜提及尼基欽科竭力主張草率定罪時,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指出,他們在這個問題上也取得了勝利。他們同意四票中三票即可定罪,這引起尼基欽科的咆哮。他們還為法庭起了個名稱,國際軍事法庭,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評論道,這個名稱相當堂皇。

    傑克遜問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如果被告提出的辯護理由是,他們只不過是在執行上級命令,那該怎麼辦。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說,這種理由不能成立,否則所有的起訴案子都將要崩潰。希特勒手下的德國人依據「領袖原則」行事,在「領袖原則」的概念裡,領袖有絕對的權威。元首怎麼命令,他的下屬就怎麼執行。這些下屬的命令,更下級的人也必須執行,一級一級由上而下,形成金字塔式的權力結構。如果允許被告用「上級命令」的理由辯護,那麼,他們就只能給希特勒定罪,而希特勒已經死了。

    傑克遜有些不自在,因為在意大利戰役的最後幾個月裡,一名美軍士兵槍殺了一些毫無戒備的德國犯人,並且以「上級命令」為辯護理由逃脫了懲罰。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用印在每個德國士兵薪他簿上的話表示反對,他說,沒有要哪個德軍士兵服從非法命令。如果在德國武裝部隊中,對一名陸軍下士真的這麼做了,那麼,為什麼不把這些原則適用於希特勒的直接下屬?傑克遜建議,至少要把上級命令考慮在減刑因素裡。

    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接著說,真正給他們造成難題的,是處理「你也不例外」的辯護詞。如果他們的定罪只適用於德國人,那麼,他們怎能由於審判不是正義而是勝利者的報復這一事實而逃脫歷史的懲罰呢?交戰雙方都犯有暴行。此外,他們計劃將侵略作為戰爭罪起訴。然而,坐在審判席上的將是俄國人,他們的國家在1940年太慢了芬蘭,根據1939年與納粹簽訂的條約,攫取了一大塊波蘭領土。

    傑克遜說,「你也不例外」將是另一個不能接受的辯調。它暗含有既然一些劊子手可以逍遙法外,那麼所有的劊子手也應該同樣逍遙法外。這是對公正的一種嘲弄。納粹劊子手所犯下的罪行已經達到不可想像的程度,全世界怎麼能夠對六百萬至一千萬死難者視而不見呢?矢口否認在審判戰爭罪行的過程中復仇因素的存在是虛偽的。德國人將被送上被告席,就因為德國戰敗了。但是,傑克遜指出,只有扒手成貪污者才能成為被告,因為他落網了。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堅傳道,必須入證俱全才行。但是,他們如何對待傑克遜提出的「你也不例外」辯詞呢?傑克遜建議,他們在成文法中直截了當地聲明,不承認「你也不例外」辯詞。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開始佩服地看著他的客人,他沒有料想到美國人的實用主義觀點。

    9

    尼基欽科將軍一聽到卡爾登勃普納這個名字就怒不可遏。卡爾登勃魯納正是人們想像中的納粹分子的樣子。那些曾是凶神惡煞的人物,許多人簡直讓人大失所望,比如鄧尼茨,他的外表就像是一個小職員。像約德爾這樣的人若是站在五個人當中,就不會引起注意。但是,帝國中央保安部部長卡爾登勃魯納的長相卻令眾人矚目。他的脖子短而粗,兩隻碩大的手垂落在身體的兩側,他的馬臉上有一張薄而冷酷的嘴,左臉上有一長條紫色刀疤。他身高六英尺六英吋,無論如何,他都沒法始終保持身體胖瘦均衡。

    戰爭結束的時候,卡爾登勃魯納躲在阿爾特奧塞附近,位於奧地利境內的阿爾卑斯山上的一間農舍內,在那兒,美國第三軍團的一隊巡邏兵偶然發現了他。這個顯得有些笨重的大高個老老實實地舉手投降,成了巴頓將軍手下士兵俘獲的另一個德國軍官。他被捕的第十二天,羅塞爾-普魯茲夫人從收音機中收聽到美軍抓獲了一名黨衛軍高級軍官的消息。這是一位三十三歲的母親,當兵的丈夫下落不明,自己也已失業,絕望之中她決定冒一次險,因為她有了一個討好勝利者的機會。她立即動身前往位於北豪森的美國軍政府駐地。普魯茲夫人告訴值班的上尉,她在多拉一蓋世太保集中營當過打字員,她的工作之一就是打印被判處死刑者的名單。她記得在全部名單中有一個人的簽名:那就是恩斯特-卡爾登勃魯納。

    卡爾登勃魯納遭到告發後,被押往北豪森附近的軍事監獄。他抵達數日後,一次,他走向一名看守,想討一根煙抽。那個美國人正在看一張美國報紙,報紙在他眼前一晃。卡爾登勃魯納看到自己的相片和一條醒目的大字標題。他問,那上面說什麼?美國兵翻譯道:「煤氣室專家被抓獲。」卡爾登勃魯納的面色變得死灰。這之後不久,他被塞進一輛前後驅動的六輪軍用卡車,駛往巴特蒙多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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