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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 好萊塢 拉斯維加斯 1990年 第01章 文 / 馬裡奧·普佐

    博茲-斯坎內特的那頭紅髮輝映在加利福尼亞春天淡黃色的日光裡。他抖了抖那肌肉發達的軀體,準備投入一場大搏鬥。他整個身心都感到洋洋得意,全世界足有十億多人將看到他的壯舉。

    斯坎內特的網球服上紮著一條彈力腰帶,腰帶上別著一支小手槍,裝有拉鏈的茄克拉到胯部,把手槍掩蓋住了。那件白茄克上印著垂直的紅色閃電,顯得十分耀眼。他的頭髮上紮著一條帶藍點點的鮮紅色大頭巾。

    他右手拿著一隻明晃晃的埃維昂礦泉水瓶。博茲-斯坎內特向他即將闖進的娛樂界呈現了完美的形象。

    這個娛樂界像人海似地聚集在洛杉磯多羅茜-錢德勒大劇院前面,等候電影明星們來參加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儀式。觀眾待在特意搭起的大看台上,街上到處都是電視攝像機和記者,他們把人們崇拜的偶像形象發到世界各地。今天晚上,人們將見到那些大明星本人,一個個揭掉了那層虛假的神秘外衣,也來嘗一嘗存在於現實生活中的輸與贏。

    身著制服的保安人員手持裝在皮套裡的亮珵珵的棕色警棍,圍成一道環形防線,把觀眾擋住。

    博茲-斯坎內特並不擔心保安人員。比起那些人來,他塊頭更大,身體更強壯,行動更敏捷,而且還有出其不意的本能。他要提防的是電視記者和攝影師,他們無所畏懼地劃出地界,等著攔截明星。不過,他們主要是想攝像、拍照,而不是阻攔。

    一輛白色轎車駛到大劇院門口停住,斯坎內特看見了阿西娜-阿奎坦恩。照各家雜誌的說法,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她一走出轎車,人群就朝防線擠去,並呼喊她的名字。她被鏡頭包圍住了,她的美麗丰姿被播放到了世界各地。她揮了揮手。

    斯坎內特躍過看台圍欄。他左拐右繞地穿過交通卡,看見保安人員的棕色襯衫開始聚攏,這是那種常見的圖案。不過他們的角度不對。他輕巧地從他們身邊溜過去,就像多年前他在橄欖球場上繞過對方的阻截隊員一樣輕巧。他分秒不差地及時趕到了。這時阿西娜正在對著麥克風講話,歪著頭把自己的最佳形象顯現給攝像機和照相機。三個男子立在她身旁。斯坎內特確信那些鏡頭把他攝進去了,便忽地把瓶裡的液體潑到阿西娜-阿奎坦恩臉上。

    他大聲喊道:「這是酸液,你這個婊子。」隨即,他直衝著鏡頭望去,面孔沉靜、嚴肅、莊重。「這是她活該!」他說。一幫身穿棕色襯衣、手執警棍的男子蜂擁而上,把他抓住了。他跪倒在地上。

    在最後關頭,阿西娜-阿奎坦恩瞧見了他的面孔。她聽見了他的喊叫,當即把頭一扭,那液體便潑在她的面頰和耳朵上。

    有10億電視觀眾目睹了這一切。阿西娜的漂亮臉蛋,亮晶晶的液體澆在她的面頰上,又是震驚又是恐懼,受害者看見襲擊者,認出了他,露出了驚恐萬分的神情,頃刻間摧毀了她的絕世美貌。

    全球有10億人眼見著警察把斯坎內特拖走了。他看上去也像個電影明星似的,舉起被銬住的雙手,做了個獲勝的手勢,不想一個警官搜出了他腰帶上的手槍,盛怒之下,朝他腎部又急又狠地打了一拳,他頓時倒下了。

    阿西娜-阿奎坦恩受驚後還在打趔趄,並不由自主地抹掉臉上的液體。她並不覺得發燒。她手上的水滴開始揮發。人們都衝到她周圍,保護她,把她架走。

    她掙脫了,以鎮靜的口吻對眾人說道:「這只是清水。」為了確證,她用舌頭舔去了手上的水滴。隨後,她強作笑顏,說道:「只有我丈夫才做得出來。」

    阿西娜顯示了幫助她名揚四海的巨大勇氣,疾步走進了頒獎大劇院。當她獲得奧斯卡最佳女演員金像獎時,觀眾起立,長時間地鼓掌,好像沒有完結似的。

    在拉斯維加斯華廈賭場大酒店那冰冷的頂層套房裡,85歲的業主已是歷日無多。但是,在這個春日裡,他覺得他能聽見16層樓下面傳來象牙球嗒嗒地穿過輪盤機的紅白相間的洞孔的聲音,以及從遠處傳來擲雙骰子的賭徒發出沙啞的呼喊,還有央求嗒嗒翻滾的骰子保佑、數千台吃角子老虎機呼哩嘩啦吞噬銀幣的聲音。

    人在生命垂危之際,誰也沒有艾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來得快活。將近90年來,他做過騙子、半吊子皮條客、賭徒、殺人幫兇、賄賂政客者,最後當上了華廈賭場大酒店嚴格而又仁慈的老闆。由於怕被人出賣,他從未全心全意地愛過什麼人,不過他對許多人都很和善。他感到無怨無悔。現在,他享受著他人生中剩餘的小小樂趣,例如午後在賭場兜一圈。克羅西費克西奧-克羅斯-德利納是他近5年來的得力助手,這時走進臥房說道:「準備好了嗎,艾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朝他笑了笑,點了點頭。

    克羅斯把他抱起來,放在輪椅上,護士用毯子把老人裹住,男護理負責推輪椅。護士遞給克羅斯一盒藥,然後打開了頂層套房的門。她要留下來,在這些午後轉悠中,格羅內韋爾特不能容忍她跟著一起去。

    輪椅慢悠悠地駛過頂層花園綠色的人造草坪,進入特別直達電梯,下降16層來到賭場。

    格羅內韋爾特直挺挺地坐在輪椅裡,兩眼左張右望。眼瞅著男男女女們與他爭鬥,優勢總在他這一邊,這是他的樂趣。輪椅慢慢悠悠地穿過21點和輪盤賭場,巴卡拉紙牌賭台區,雙骰子賭台區。賭徒們幾乎沒注意到老人坐在輪椅裡,瞪著機警的眼睛,乾癟的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坐輪椅的賭客在拉斯維加斯是很常見的。他們覺得自己既然有這般不幸,命運之神就應該讓他們交點好運。

    後來,輪椅推進了咖啡館兼餐廳。男護理把他放在專用隔間裡,然後退到另一張桌旁,等候他們示意離開。

    格羅內韋爾特透過玻璃壁,能望見偌大的游泳池,池水讓內華達的太陽烤得熱烘烘的,看上去一片碧藍,年輕婦女帶著兒童,像五彩玩具似地浮在水面上。他突然感到有點得意,這一切都是他開創的。

    「艾爾弗雷德,吃點什麼吧!」克羅斯-德利納說。

    格羅內韋爾特對他笑笑。他喜歡克羅斯的那副模樣,這傢伙長得很英俊,對男人女人都有吸引力。格羅內韋爾特一輩子信得過的人寥寥無幾,他便是其中的一個。

    「我熱愛這樁生意,」格羅內韋爾特說,「克羅斯,你將繼承我在酒店裡的股份,我知道你得跟我們在紐約的夥伴打交道。不過,千萬不要離開華廈。」

    克羅斯拍拍老人那皮包骨頭的手。「我不會的。」他說。

    格羅內韋爾特覺得,玻璃壁把灼熱的陽光照進他的血液裡。「克羅斯,」他說,「我什麼都教過你。我們做過一些艱難的事情,實在很艱難,千萬別往回看。你知道贏利有種種辦法。盡量多做些好事。這也有利可圖。我不是說陷入情網,或是沉湎於仇恨。那是很糟糕的贏利辦法。」

    他們一起啜著咖啡。格羅內韋爾特只吃了一片果餡酥餅,克羅斯則光喝咖啡和桔子汁。

    「還有一件事,」格羅內韋爾特說,「凡是拿不出100萬定金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要讓他住別墅。千萬不要忘了這一點。這些別墅棒極了,非常寶貴。」

    克羅斯拍拍老人的手,並把手搭在他的手上。他是一片真情。在某種程度上,他愛格羅內韋爾特勝過愛他父親。

    「別擔心,」克羅斯說,「別墅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還有別的嗎?」

    格羅內韋爾特目光黯淡,由於白內障的緣故,兩眼失去了昔日的光澤。「要小心,」他說,「隨時都要小心翼翼的。」

    「我會的。」克羅斯說。接著,為了分散老人的心思,不要光想著死亡臨頭,他又說道:「你什麼時候跟我講講與聖迪奧家族的那場大決戰呀?誰也不談這件事。」

    格羅內韋爾特發出了一聲老年人的歎息,聲音很低,幾乎冷漠無情。「我知道時間不多了,」他說,「不過我還不能跟你講。去問你父親吧。」

    「我問過皮皮,」克羅斯說,「可他不肯講。」

    「過去的事過去了,」格羅內韋爾特說,「千萬別回想過去。別向過去找借口,別向過去找理由,別向過去找幸福。你是現在的你,世界是現在的世界。」

    回到頂層套房裡,護士給格羅內韋爾特洗了個午後澡,還給他測了種種體征。她皺了皺眉。格羅內韋爾特說:「這不過是個輸贏概率問題。」

    那天夜裡,他沒有睡好,天一亮就叫護士推他去陽台。護士把他放在大輪椅上,用毯子裹起來。隨後,她坐在他身邊,抓住他的手給他診脈。然後想把手抽回來,格羅內韋爾特卻握著不放。她任他握著,兩人望著太陽從沙漠上升起。

    太陽像一個紅球,把深藍色的天空染成深黃色。格羅內韋爾特能看見網球場、高爾夫球場、游泳池以及那七座別墅,亮閃閃的就像凡爾賽宮,座座都飄著華廈大酒店的原始森林白鴿旗。遠處是浩瀚無邊的沙漠。

    格羅內韋爾特心想:我開創了這一切。我在荒原上建起了娛樂園。我給自己締造了美好的生活。白手起家。我試圖在這個世界上盡量做一個好人。要對我作出評判嗎?他神志恍惚地回想起他的童年時代,他和他那些看破紅塵的14歲小夥伴談論上帝和道德準則,當時男孩子們都這麼做。

    「如果你按一下電鈕殺害100萬中國佬就能得到100美元,」他的夥伴洋洋得意地說道,彷彿提出了一個令人無法回答的富有教育意義的大難題,「你會這麼做嗎?」經過長時間的討論,大家都一致認為不能這麼做。只有格羅內韋爾特例外。

    現在他覺得他是對的。並非因為他飛黃騰達了,而是因為如今根本就不會再提出那道大難題來。這不再是難題了。你只能以一種方式提問。

    「為了得到1000美元,你會按電鈕殺害1000萬中國佬嗎?——為什麼是中國佬呢?這是今天的問題。」

    在陽光的照射下,萬物一片紅燦燦的,格羅內韋爾特捏著護士的手,藉以保持平衡。他可以直視太陽,白內障起到屏障作用。他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他曾認識和喜愛過的某些女人,想起了他曾做出的某些舉動。還想起了他不得不無情地擊敗的男人,想起了他所表現出的寬容。他把克羅斯視為兒子,可憐他,也可憐聖迪奧家和克萊裡庫齊奧家所有的人。他感到很高興,他要拋下這一切。不管怎麼說,人生究竟是追求幸福好,還是講究道德好?難道非得由中國佬才能做出定奪嗎?

    這最後一個困惑不解的難題,使他完全失去了神志。護士握著他的手,覺得手在發涼,肌肉在緊縮。她俯下身,查查他的生命特徵。毋庸置疑,他死去了。

    克羅斯-德利納作為財產繼承人和接班人,為格羅內韋爾特安排了隆重的葬禮。拉斯維加斯的所有要人,所有名流賭客,格羅內韋爾特的所有女友,酒店的所有職員,都將受到邀請、接到通知,因為艾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是拉斯維加斯公認的賭博天才。

    他曾籌款並親自投資給各教派建造教堂,因為正如他常說的,「相信宗教和賭博的人理應為自己的信仰得到一定的報償。」他堅決反對建造貧民窟,而是建造了一流的醫院和上等的學校。他總說這是出於自身利益。他瞧不起亞特蘭大市,那裡的人們在州政府的領導下,把所有的錢都裝進了腰包,壓根兒不搞社會基礎建設。

    格羅內韋爾特引導人們認識到,賭博並不是可鄙的勾當,而是中產階級的一項娛樂來源,就像高爾夫球和棒球一樣正常。他使賭博成了美國一項體面的行業,拉斯維加斯所有的人都要向他表示敬意。

    克羅斯撇開個人的情感,他深感悲痛。他長了這麼大,一直有一種真情的紐帶把他們聯繫在一起。而如今,克羅斯擁有了華廈大酒店51%的股份,價值至少5億美元。

    他知道他的生活勢必要起變化。因為更加有錢有勢,也就會出現更多危險。他和唐-克萊裡庫齊奧及其家族的關係將要變得更加微妙,因為他現在成了他們一宗大企業的夥伴。

    克羅斯首先去了一趟誇格,跟喬治進行交談,喬治向他作了一些指示。喬治告訴他說,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人,除了皮皮以外,誰也不去參加葬禮。還說,丹特將乘下一班飛機,去完成早已商討過的使命,但他不打算去參加葬禮。喬治沒有提及克羅斯如今擁有酒店一半股權這件事。

    克羅斯收到妹妹克勞迪婭的信息,可是他打電話時,妹妹不在家,他給她的代接電話服務站留下了口信。他還收到歐內斯特-韋爾的信息。他很喜歡韋爾,手裡還有他5萬元的借據,不過韋爾得等到葬禮以後再說。

    他還收到了父親皮皮的音訊。皮皮是格羅內韋爾特的終身朋友。克羅斯將來如何生活,他需要聽聽父親的意見。對於他剛得到的職位和財富,父親會作何反應?這將是個棘手的問題,就像處理與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關係一樣,因為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人需要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即:他們西部的老闆本身也是那樣的有財有勢。

    唐本人會很公正的,這是克羅斯毫不懷疑的。他父親會支持他,這差不多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唐的兒子喬治、文森特、佩蒂,還有他的外孫丹特,他們會作何反應呢?他和丹特自從在唐的私人教堂裡接受洗禮以來,一直是冤家對頭。這成了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日常笑話。

    丹特就要到達拉斯維加斯來做「偷牛賊」大蒂姆的「工作」。這引起了克羅斯的不安,因為他不喜歡蒂姆。不過,他的命運是由唐本人定下的,克羅斯有些擔心,不知道丹特如何來做工作。

    艾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的葬禮是拉斯維加斯有史以來最隆重的,這是對一個天才的悼念。他的遺體安放在新教教堂裡,接受公眾的瞻仰。這座教堂是用他的錢建造的,既有歐洲天主教堂的雄偉風格,還融匯了印第安人文明中的棕色斜壁,融匯了拉斯維加斯聞名遐邇的務實精神,建了一個偌大的停車場,並採用了印第安人的裝飾色調,而不是歐洲的宗教色調。

    那個讚頌上帝、推崇格羅內韋爾特進天國的唱詩班來自一所大學。他為這所大學的人文學科資助了三名教授的開支。

    有數百名送葬者由於享受到格羅內韋爾特提供的獎學金而得以從大學畢業,他們看上去十分悲傷。人群中有幾個搞狂賭的人,他們把錢財輸給了酒店,似乎多少有些樂滋滋的,最後他們終於戰勝了格羅內韋爾特。獨自來的的女人們,有的人到中年,在默默地哭泣。他幫助建造的猶太教堂和天主教堂,也都派來了代表。

    要叫賭場停業,這是徹底違背格羅內韋爾特的信條的,不過那些白天值班的經理和賭場管理員也都來了。就連一些住進別墅的人也到場了,受到了克羅斯和皮皮的特別尊重。

    內華達州的州長沃爾特-韋文由市長陪同,前來參加葬禮。沿商業街設置了交通警戒線,以便那一長列銀白色靈車、黑色轎車以及步行的送葬者能把遺體送到墓地,艾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能最後一次穿過他所建立的世界。

    那天夜裡,拉斯維加斯的市民來賓為格羅內韋爾特舉行了最後的悼念活動,格羅內韋爾特要是在天有靈,準會最喜歡這樣的悼念方式。他們作了一次瘋狂的賭博,創了下賭的新記錄,當然除夕那天除外。他們把錢和他的遺體一起埋葬,以表示對他的敬意。

    那天結束的時候,克羅斯-德利納準備開始他新的生活。

    那天夜裡,阿西娜-阿奎坦恩獨自坐在她馬利布別墅區的海濱寓所裡,心裡在琢磨怎麼辦。就在她坐在長沙發上冥思苦想的時候,習習的海風從打開的窗戶吹進來,她禁不住打起寒顫來。

    人們很難想像一個聞名遐邇的電影明星的童年情景。很難想像她也經歷了一個成年的過程。電影明星總是充滿了無窮的魅力,彷彿她們作為英雄、作為絕世佳人的成人形象,完全是從宙斯的腦袋裡蹦出來的。她們從未有過尿床的經歷,從未長過粉刺,從未長過醜臉蛋,從未有過青春期的羞怯和乏味,從未搞過手淫,從未向人求過愛,從未聽任命運的擺佈。現在,就連阿西娜也難以記起這樣一個人。

    阿西娜認為她生來就是一個世上最幸運的人。她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一切。她有一個傑出的父親,傑出的母親,他們看出她有天賦,便悉心加以培育。他們讚賞她的美貌,卻又不遺餘力地培育她的智力。父親教她體育,母親教她藝術。她從不記得她童年還有過不快活的時候,直到她17歲。

    她愛上了博茲-斯坎內特。此人比她大4歲,是大學裡的橄欖球明星。他家擁有得克薩斯州最大的銀行。博茲幾乎像阿西娜一樣漂亮,另外他又很風趣,很有魅力,而且很愛慕她。兩個完美無瑕的肉體像磁石般地湊到了一起,神經末梢像高壓電,皮肉像綢緞和牛奶。他們進入了一個非凡的極樂世界,為了確保天長日久,他們結成了伉儷。

    過了短短幾個月,阿西娜便懷孕了。然而,她身材一向都很完美,因而沒有怎麼增加體重。她從未感到噁心,覺得生孩子挺有意思。因此,她還繼續去上學,學習戲劇,打高爾夫球和網球。她打網球敵不過博茲,但是打高爾夫球卻能輕而易舉地擊敗他。

    博茲去他父親的銀行裡做事。阿西娜生下孩子後(她生了個女孩,起名貝瑟妮),就繼續去上學。因為博茲有的是錢,雇了個保姆和女僕。結婚後,阿西娜更加渴求知識。她如饑似渴地讀書,特別是戲劇。皮蘭德婁1的作品給她帶來喜悅,斯特林堡2的作品使她感到驚恐,田納西-威廉斯3的作品則讓她流過淚。她變得更加朝氣蓬勃,她的聰明才智給她的形體美增添了幾分端莊,這種端莊是美貌本身時常不具備的。男人中,不分年輕和年老,有許多人愛上了她,這是不足為奇的。博茲-斯坎內特的朋友羨慕他娶了這樣一個好妻子。阿西娜為自己的完美無缺感到自豪,不料在以後的歲月裡,她發覺正是這種完美無缺激怒了許多人,包括朋友和情人。

    1皮蘭德婁(1867-1936):意大利小說家、戲劇家,曾獲1934年諾貝爾文學獎。

    2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戲劇家、小說家,對歐美戲劇藝術有很大影響。

    3田納西-威廉斯(1914-1983):美國著名現代派劇作家。

    博茲開玩笑說,他就像有一輛需要每天夜裡停在街上的羅爾斯轎車。他生性聰明,知道他妻子命中注定要幹大事業,知道她不同凡響。他心裡很清楚,他注定要失去她,就像他失去了自己的夢想一樣。沒有什麼抗爭可以證明他的勇敢,不過他知道自己是無所畏懼的。他知道他儀表堂堂,富有魅力,但他沒有什麼特別的才能。他無心去積攢大宗大宗的財富。

    他嫉妒阿西娜的天賦,嫉妒她對自己的地位充滿自信。

    於是,博茲-斯坎內特走上了自取滅亡的道路。他開始酗酒,引誘同事的妻子,並在他父親的銀行裡搞秘密交易。他為自己的狡詐感到驕傲,就像任何人都會為自己的新招自豪一樣。他用這狡詐行為掩飾他對妻子日益增長的仇恨,因為能仇恨像阿西娜這樣一個如此美麗、如此完美的人,豈不是頗為豪壯嗎?

    博茲儘管生活放蕩,身體卻異常健壯。他堅持鍛煉,到體操房訓練,去上拳擊課。他喜歡拳擊台的肉搏戰特色,他可以在這裡用拳猛擊人的臉。他喜歡狩獵,喜歡捕殺獵物。他喜歡引誘天真的女人,喜歡策劃風流韻事。

    接著,他憑借自己新學到的狡詐,想好了一條出路。他要和阿西娜多生幾個孩子。四個,五個,六個。這就會把他們重新拉到一起,阻止她離他而去。不過,這時候阿西娜已經識破了他的花招,不肯答應他。她還說:「你要是想要孩子,就跟那些與你胡搞的女人生去吧。」

    這是她頭一次跟他講粗話。博茲對她瞭解自己的不忠,並不感到意外,他並未試圖加以掩飾。其實,這正是他的狡詐所在。這樣一來,就像是他把她趕跑了,而不是她遺棄了他。

    阿西娜察覺了博茲的這些表現,但是她人太年輕,一心只顧自己的生活,沒對那些表現給以應有的注意。只是在博茲變得殘酷無情的時候,阿西娜長到20歲,性格才變得剛強起來,不想再糊里糊塗地忍下去。

    仇恨女人的男人喜歡玩弄些巧妙的花招,博茲也玩起了這些花招。阿西娜覺得,他簡直是在發瘋。

    他下班後在回家途中,總要去取他們乾洗的衣服,因為正如他常說的:「寶貝,你的時間比我的寶貴。你除了讀學位以外,還有音樂專修課和戲劇專修課。」他覺得自己用的是漫不經心的口吻,阿西娜聽不出那惡狠狠的責怪。

    有一天,博茲抱著一抱她的衣服回家,見她正在洗澡。他自上而下地打量著她,金黃色的頭髮,雪白的肌膚,豐滿的乳房和臀部,上面綴著肥皂沫,他操著沙啞的嗓門,說道:「要是我把這些垃圾跟你一起扔進浴盆裡,你覺得怎麼樣?」不過他沒這樣做,而是把衣服掛在衣櫥裡,把她從水裡拉出來,用玫瑰紅色的毛巾幫她擦乾身子。接著,他就跟她做愛。幾個星期以後,他們又重演了這一幕。不過,這次他把衣服拋進了水裡。

    有一天晚上吃晚飯時,他威脅要砸碎所有的盤子,可他並未這麼做。一周以後,他把廚房裡的東西全砸爛了。出了這種事之後,他總要表示道歉。然後總想與她做愛。但是,這次阿西娜拒絕了他,他們分開睡覺了。

    還有一天吃晚飯時,博茲舉起拳頭說:「你的臉蛋太完美了。我要是敲斷你的鼻樑骨,你的鼻子或許更有特色,就像馬龍-白蘭度一樣。」

    阿西娜跑進廚房,博茲尾隨不捨。阿西娜給嚇壞了,立即抓起一把刀。博茲笑起來了,說道:「這件事你是幹不得的。」他說對了。他輕而易舉地從她手裡奪過刀子。「我只不過是在開玩笑,」他說,「你唯一的缺陷,就是缺乏幽默感。」

    阿西娜年僅20歲,原本是可以向她父母求助的,但她沒有這樣做。她也沒有向朋友吐露苦衷。她只是把事情仔細琢磨了一番,她相信自己的聰明才智。她意識到,她無論如何也上不完大學,形勢太危險了。她知道,當局無法保護她。她腦子裡也閃過一個念頭,想做一番努力,使博茲再來真心地愛她,以便他能成為以前的博茲,可她現在一見到他這個人就厭惡,她甚至不敢想像讓他碰她一下。而且她心裡有數,她決不會再跟他來一次讓他信以為真的做愛,儘管這樣做倒投合了她的戲劇性心理。

    博茲最終把阿西娜逼得忍無可忍,覺得非得分離不可的舉動,跟她阿西娜沒有關係,事情關係到貝瑟妮。

    博茲經常愛鬧著玩,把一歲的女兒拋向空中,然後假裝不打算去接她,只在最後關頭才猛撲上去把她接住。可是有一次,似乎有些意外,他讓孩子落在沙發上。後來有一天,他純屬有意,讓孩子摔在地板上。阿西娜嚇得倒抽了一口氣,連忙衝過去抱起孩子,把她摟在懷裡,一個勁兒地撫慰她。她一夜都沒睡,一直坐在嬰兒的小床邊,好搞清楚孩子是否安然無恙。貝瑟妮的頭上有一個可怕的腫塊。博茲含著淚表示道歉,保證決不再以這樣的方式逗孩子。但是,阿西娜主意已定。

    第二天,她結清了她的活期存款帳目和儲蓄帳目,做了錯綜複雜的旅行安排,好讓別人無法跟蹤她的行跡。兩天後,博茲下班後回到家裡時,她和孩子已經不見了。

    六個月以後,阿西娜出現在洛杉磯,身邊沒有孩子,開始了自己的生涯。她很容易就找到一個中等級別的代理人,在一些小劇團裡做事情。她在馬克-泰珀劇場主演了一齣戲,這就導致她在一些小片子中扮演一些小角色,接著在一部A級影片1中扮演一個次要角色。她在下一部電影中,變成了一個大牌明星,而博茲-斯坎內特又重新進入她的生活。

    1A級影片:指只供成人觀看的影片。

    她出錢收買他,讓他今後3年中不要來打擾她,但她對他在奧斯卡頒獎儀式上的行為並不感到意外,因為這是故伎重演。這次不過是個小小的玩笑……不過下一次,那只瓶子裡可能裝滿了酸液。

    「廠子裡出大亂子了,」那天早晨,莫莉-弗蘭德斯對克勞迪婭-德利納說道,「問題出在阿西娜-阿奎坦恩身上。由於她在奧斯卡頒獎儀式上受到襲擊,大家都擔心她不會回去拍那部片子了。班茨叫你去一趟製片廠。他們叫你跟阿西娜談一談。」

    克勞迪婭跟歐內斯特-韋爾一起來到了莫莉的辦公室。「我們這兒一講完,我就給她打電話,」克勞迪婭說,「她不會當真不幹的。」

    莫莉-弗蘭德斯是個娛樂界律師,在這個民眾令人生畏的鎮子裡,她是電影界最令人生畏的訴訟人。她極其喜歡在法庭上論戰,而且差不多總是她取勝。因為她是個了不起的演員,並非常精通法律。

    在做娛樂界律師之前,她是加利福尼亞州首屈一指的辯護律師。她使20位殺人犯免進毒氣室。這些委託人中判得最重的,是按程度不同的過失殺人罪而坐幾年牢。可後來她的神經支不住了,就轉到娛樂界搞法律。她常說這裡並不那麼殘忍好殺,倒有不少更大、更狡猾的流氓。

    現在,她專給A級影片導演、大牌明星、第一流的電影劇本作家作代理人。就在奧斯卡獎頒布的第二天早晨,她最喜愛的一個委託人克勞迪婭-德利納來到她的辦公室。與她同來的,是當時的電影劇本創作夥伴,一度聲名顯赫的小說家歐內斯特-韋爾。

    克勞迪婭-德利納是弗蘭德斯的老朋友,雖說是她最不重要的一個委託人,但卻是關係最密切的。所以,當克勞迪婭要求她做韋爾的律師時,她答應了。現在她後悔了。韋爾帶來了一個連她也解決不了的難題。雖然她通常甚至要學會喜歡她的謀殺案委託人,可她卻無法喜歡韋爾這個人。因此,她把不幸的消息告訴他時,心裡不禁有點內疚。

    「歐內斯特,」她說,「我查閱了所有的契約,所有的法律文本。你再繼續起訴洛德斯通製片廠是沒有用的。你可以奪回版權的唯一辦法,是在版權到期以前上西天。這就是說,在今後5年期間。」

    10年前,歐內斯特-韋爾是美國紅極一時的小說家,深受評論家的讚許,廣大讀者爭相閱讀他的作品。有一部小說寫了一個特權人物,被洛德斯通利用上了。他們買下專有權,取得巨大成功。兩部續集也為他們發了大財。製片廠還計劃再拍4部續集。令人遺憾的是,韋爾在第一個契約書中,把小說人物和書名的專有權全賣給了這家製片廠,供其在世界各地,用於多種已知或尚不為人所知的娛樂形式、在電影界尚無勢力的小說家通常就簽署這種契約書。

    歐內斯特-韋爾這個人,總是鐵板著臉,露出一副怒容。他這樣做是有充分的理由的。評論家仍然稱讚他的作品,但是讀者卻不再讀他的書了。另外,他儘管很有天賦,但生活卻搞得一團糟。在過去的20年中,他妻子離開了他,帶走了他們的三個孩子。他憑借被成功地改編成電影的那一本書,獲得了一筆一次性的收益,可製片廠以後能賺數億美元。

    「請對我解釋一下。」韋爾說。

    「契約書是沒有問題的,」莫莉說,「製片廠享有你的人物的專有權。這裡面只有一個漏洞。版權法規定,你去世後,你作品的版權全歸你的財產繼承人所有。」

    韋爾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贖罪呀!」他說。

    克勞迪婭問:「說起來有多少錢呀?」

    「按公平交易,」莫莉說,「總收入的5%。就算他們再拍5部影片,沒拍砸鍋,收取全部租金,在全世界能得10億美元,這樣,說起來大約有三四千萬。」她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了訕笑,「你要是死了,我就能給你的繼承人搞到一筆比這強得多的交易。我們確實把槍口對著他們的腦袋呀。」

    韋爾說:「給洛德斯通打個電話。我要見他們。我要讓他們知道,要是他們不讓我一起分享,我就自殺。」

    「他們不會相信你的。」莫莉說。

    「那我就這麼干啦。」韋爾說。

    「別胡說啦,」克勞迪婭以親切的口吻說道,「歐內斯特,你才56歲,還很年輕,不能為錢送命。一定要為信念、為國家的利益、為愛而犧牲,但不能為錢而喪生。」

    「我要供養老婆孩子。」韋爾說。

    「你的前妻,」莫莉說,「天哪,你後來又兩次結婚。」

    「我說的是我名副其實的妻子,」韋爾說,「給我生孩子的那一位。」

    莫莉明白好萊塢裡的人為什麼個個不喜歡他。她說:「製片廠不會滿足你的要求。他們知道你不會自殺,不會被一個作家嚇唬住。你若是個大牌明星,興許還有可能。是個A級影片導演興許還有可能。可是作家絕對不可能。你在這一行業根本不值錢。對不起,克勞迪婭。」

    克勞迪婭說:「歐內斯特清楚這一點,我也清楚。如果本鎮不是人人都被一紙空文嚇得要死,他們就會徹底搞掉我們。不過,難道你就沒有辦法啦?」

    莫莉歎了口氣,給伊菜-馬里昂打了個電話。她還是有一定影響的,完全能打通洛德斯通製片廠廠長博比-班茨的電話。

    後來,克勞迪婭和韋爾在波羅休息廳一起喝了一杯。韋爾若有所思地說:「莫莉是一個大塊頭女人。大塊頭女人更容易上鉤,在床上比小女人帶勁多了。注意到沒有?」

    克勞迪婭並非第一次感到納悶,她怎麼會如此喜歡韋爾。沒有多少人喜歡他。但她以前喜愛韋爾的小說,現在仍然喜愛。「你真無恥!」她說。

    韋爾說:「我是說大塊頭女人更討人喜歡,給你把早飯端到床上,給你做點小事兒,女人家的事情。」

    克勞迪婭聳了聳肩。

    韋爾說:「大塊頭女人心好。有天晚上開晚會,一個大塊頭女人把我送回家,還真不知道拿我怎麼辦。她在臥房裡望來望去,就像我媽媽以前在家裡沒東西吃的時候,在廚房裡望來望去,盤算著如何張羅一頓飯。她在捉摸,我們如何利用已有的條件,盡情快活一番。」

    他們喝著飲料。跟往常一樣,韋爾如此誘她上鉤的時候,克勞迪婭總是很喜歡他。「你知道我和莫莉是如何結交的嗎?」克勞迪婭問。「她要為一個殺害自己女朋友的傢伙辯護,需要找幾句恰到好處的話到法庭上說。我寫下這段戲,真像演電影似的,他的委託人被判過失殺人罪。我想我還為另外三個案子寫了對話和主要情節,然後才洗手不幹的。」

    「我憎恨好萊塢。」韋爾說。

    「你之所以憎恨好萊塢,只是因為洛德斯通製片廠敲詐了你的書。」克勞迪婭說。

    「不僅僅因為這一點,」韋爾說,「我就像是古代文明民族的人,例如阿茲特克人1,中華帝國,土著印第安人,他們都被技術更發達的民族所消滅。我是個名副其實的作家,就寫小說打動人心。這種寫作是一種十分落後的技術。我無法與電影抗衡。電影有攝影機,有攝影場,有音樂,還有那些大明星。作家僅僅憑借文字,怎麼能搞出這樣的名堂?電影把戰場縮小了。電影不用征服人的頭腦,只要征服人心。」

    1阿茲特克人;系墨西哥印第安人,約自公元1200年起在墨西哥中部建立帝國,1521年被西班牙殖民者征服。

    「去你媽的!我不是作家,」克勞迪婭說,「電影劇本作家不是作家嗎?你之所以這麼說,只是因為你沒有這個本事。」

    韋爾拍拍她的肩膀。「我不是貶低你,」他說,「我也不是貶低電影藝術。我只是說明一下特徵。」

    「幸虧我喜愛你的作品,」克勞迪婭說,「難怪這裡的人不喜歡你呢。」

    韋爾親切地笑了笑。「是的,是的,」他說,「大家都不喜歡我,非常瞧不起我。不過,等我死後,我的財產經紀人幫我奪回各個人物的專有權,他們就會敬重我了。」

    「你在開玩笑。」克勞迪婭說。

    「我不是開玩笑,」韋爾說,「這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前景。自殺。如今這樣做是否有些不合時宜呀?」

    「哦,別胡說八道。」克勞迪婭說。她用手臂摟住韋爾的脖子。「鬥爭剛剛開始,」她說,「我要求他們給你分成,他們會聽從的。好嗎?」

    韋爾對她笑笑。「別著急,」他說,「我至少要花半年來尋思如何自盡。我不喜歡暴死。」

    克勞迪婭突然意識到,韋爾不是開玩笑。她覺得奇怪,一想到他要死,她竟然感到一陣驚恐。這倒不是因為她愛他,儘管他們做過幾天情人。甚至也不是因為她喜歡他。她只是在想,在韋爾的心目中,他創作的那些優美作品還沒有金錢的份量重,他的藝術居然能讓金錢這個可鄙的敵人擊潰。正是出於這種驚恐,她說:「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就去拉斯維加斯找我哥哥克羅斯。他喜歡你。他會有辦法的。」

    韋爾笑道:「他不是那麼喜歡我吧。」

    克勞迪娘說:「他心腸好。我瞭解我這個哥哥。」

    「不,你不瞭解。」韋爾說。

    奧斯卡獎頒獎的那天夜裡,阿西娜從多羅茜-錢德勒大劇院回到家,也沒慶賀一番,便立即上了床。她輾轉反側了幾個鐘頭,可就是睡不著。她覺得渾身緊繃繃的。她心想,我不能讓他再這麼幹了。我不能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她倒了一杯茶,想喝下去,但是發現她的手在微微顫抖,便失去了耐心,走了出去,站在陽台上,凝視著昏暗的夜空。她立了幾個小時,仍然餘悸未消,心還在咚咚直跳。

    她穿好衣服,穿上白短褲和網球鞋。紅日剛從地平線上升起,她就奔跑起來,沿著海灘越跑越快,盡量順著海岸線,踏著硬硬的濕沙,讓冷水沖刷著她的兩腳。她要清醒一下頭腦。她不能敗在博茲手裡。她茹苦含辛地幹得太久了。博茲想殺死她,她從不懷疑這一點。但他先要捉弄她,折磨她,然後毀她的容,讓她變成個醜八怪,以為這樣一來,就能重新佔有她。她覺得心頭火起,沖得喉頭像打鼓似的,接著又覺得一陣冷風吹來,將海水濺到她臉上。不行,她再次發誓。不行!

    她替製片廠想了想,他們會氣得發狂,準要威脅她。不過,他們著急的是錢,而不是她。她還替她的朋友克勞迪婭想了想,覺得她本來可以得到一個良機,因而感到很難過。她還替其他人都想了想,但她知道,她不能憐憫所有的人。博茲發瘋了,沒瘋的人都想規勸他。他也鬼得很,讓他們覺得有望可成,但她卻不抱幻想。她不能冒這個險。她不肯冒這個險……

    她跑到黑色的大石頭那裡,這意味北海灘到了盡頭。這時候,她已完全上氣不接下氣。她坐下來,想讓心臟緩緩勁兒。她聽見海鷗的叫聲,便抬頭望去,只見它們忽地衝下來,彷彿在貼著海面滑翔。她兩眼淚汪汪的,但她又毅然振作起來。她壓抑住了哽咽。長久以來,她第一次希望父母親不要離得這麼遠。她有點像個小孩,急巴巴地就想跑回家,有人能把她摟在懷裡,一切都會安然無恙。這時,她記起了她當真認為那有可能的時候,不由得暗自笑了笑,扭著個臉,笑得很不自然。如今,人人都很喜愛她,羨慕她,崇拜她……可這又怎麼樣?她覺得她比任何人都更感到空虛,感到孤獨。有時候,她從一個普通女人的身邊走過,見她跟丈夫和孩子在一起,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她覺得羨慕不已。停住!她對自己說。想吧。事情取決於你自己。想出一個計劃,並付諸實行。繫於你身上的,不僅僅是你的性命……

    到了上午10點左右,她才往家走。她昂著頭,兩眼直視著前方:她知道該怎麼辦啦。

    博茲-斯坎內特給拘留了一夜。獲釋後,他的律師組織了一個記者招待會。斯坎內特對記者說,他和阿西娜-阿奎坦恩是夫妻,雖然他們有十年沒見面了,還說他的舉動只是一場惡作劇。那液體只不過是清水。他預言阿西娜不會指控他,暗示他掌握了她的一樁駭人聽聞的秘密。他的預言證明是對的,阿西娜沒有指控他。

    那天,阿西娜-阿奎坦恩通知洛德斯通製片廠,就是正在拍攝電影史上一部代價最高昂的影片的那家製片廠,說她不想回去拍攝這部電影。由於受到了襲擊,她為自己的生命擔心。

    這部影片是一部名叫《梅薩麗娜》的史詩,缺少了她,影片就拍不成。已投資的5,000萬美元將全部報廢。

    此事還會帶來一個後果:從此以後,哪一家大製片廠也不會再讓阿西娜-阿奎坦恩演電影了。

    洛德斯通製片廠發佈聲明說,他們的明星勞累過度,不過一月後即能復原,繼續拍攝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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