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文 / 廬隱
沁珠病好的時候,已經是殘秋了。丹桂只餘下些殘瓣落英,當她第一天到學校去上課時,那正是一個天高氣爽的早晨。雖然沒有嬌媚的花柳,卻見雁影橫空,殘月一鉤斜掛碧清的天際,別有一種自然的美妙。沁珠坐在包車上,真覺得眼前暢亮,心底澄淨,及至走進學校門口,那一群活潑天真的女孩,像是極樂園中的安琪兒,翩翩地飛跑前來,將沁珠包圍在核心,睜圓了她們水波似的眼睛向沁珠問訊:
「呵!張先生怎麼病了這些時候,真的把我們都想壞了!」一個身量小巧的孩子誠懇地說著。
「是呵!我們每天都到教務處打聽,……今天可給我盼到了!」那個兩頰緋紅得像是從露晨摘下來蘋果臉的女孩,一面說著一面去拉沁珠的手。別的女孩也都攏近了,不住向沁珠身上摸弄。這是怎樣一個充滿了和愛的世界呵!使沁珠如同到了夢裡,只是含笑對著她們,直到打了上課鈴,這群孩子才圍隨了沁珠到講堂去,當她站在高高的講台上看見每一個天真無疵的臉的熱誠的表情,她真驕傲得如同一個女王。
「嘎,孩子們這些日子的功課都用心學習了嗎?」她問她們。
「是的,先生!我們沒有忘記先生告訴我們的話。你瞧我們教室不是都掛上許多好看的畫片?——那是先生替我們選的呵!」一個年齡稍大的孩子——是這一級的自治會長,很有禮貌地站起來回答。
「很好!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們是我認為最完善美好的生物!願你們不僅現在,——直到無窮的將來,都保持你們的天真!」
「先生,我們願意!」大家齊聲地喊著。
「你們願意那很好!不過你們要時時小心,不要叫壞的環境改造了你們!……呵,你們還太小,不知道人類世界的種種陷阱和誘惑呢!」
「先生,我們願意永遠跟著先生!」
「我呵,也已經是環境底下的俘虜了!……我常常想望我能再回到童年……但這僅僅是個想望,所以希望你們好好愛惜你們的童年,不要等到童年去了而追悔!……」
這些話沁珠常常要灌輸進這些弱小的心靈裡去。她的確和一般留聲機式的教員有點兩樣。所以這些孩子們對她也有一種特別的親情。這時她們都靜默著一聲不響,這是很顯然的她們已經被她的話所感動了,於是沁珠不再說下去,含笑道:「好,今天我們該讀一課國語了,拿出你們的書來吧。」那些孩子便又恢復了她們的活潑的心情,笑嘻嘻地把國文讀本拿了出來……
「今天講《一個愛國童子》吧。」沁珠說。
「好極了,先生讓我念,我都認得。」那坐在前排的一個小女孩說。
「好,你念!……你們大家都留心聽,看她念得錯不錯?」
那個小女孩非常高興地站了起來,把書舉得高高的,朗聲念了一遍。
別的孩子都含笑地望著她。沁珠問道:「她念得好不好?」
「好!」大家齊聲地應著。
這時下課鈴響了。這些孩子急著把書放在桌屜裡,值日生喊了一二三,一陣歡笑跳叫的聲音,充滿了這一間教室。「呵,真是可愛的小鳥兒!」沁珠悄悄地讚歎著走出教室。她們要沁珠到操場看她們搶球,在那一片空曠的球場上,剎那間洋溢著快樂真情的空氣。直到第二課的上課鈴響了,她們才戀戀不捨地離開沁珠去上課。
沁珠等她們都進了教室,兀自怔怔地站在操場裡,她的心是充滿了又惆悵又喜悅的情調,世界是怎樣的多色彩呵!這一幕美妙的喜劇,現在又已閉了幕。第二幕是什麼呢?當她離開學校大門時,彷彿自已被擯於樂園門外,對著那些來往的行人,在他們愁苦奔忙的臉上,她的心又沉入了悲淒,她無精打采地回到寄宿舍裡,曹已先在她的房裡等她呢。
「你今天頭一次給她們上課,不覺得吃力嗎?」曹溫柔地問著。
「不,不但不吃力,我的精神反覺得愉快,孩子們的天真熱情,真可以鼓舞頹廢的人生!……真的,我只要離開她們,就要感到生命上的創傷!……」
「自然她們是那樣的坦白,那樣的親切,無論什麼人,處到她們的中間,都要感到不同的情趣的,況且你又是一個主情教育的人,更容易從她們那裡得到安慰。不過也不見得除此之外,便再沒有真情了,總之我希望你容納我對你的關切……」
「嘎,子卿,我知道你待我的一片真心,我也常常試著變更我的人生觀,不過一一個人的主觀,有時候是太固執的不易變化,這要慢慢來才行,不是嗎?」
「既然這樣,我敢向著這藍碧的神天發誓,只要我生存一日,我便要向這方面努力一日,看吧,總有一天你要相信我只是為你而生存的!」
「唉!好朋友!我們不談這些使人興奮的話吧!這樣的好天氣,今天又是星期六,我們正該想個方法消遣,為什麼學傻子,把好日子從自己手指縫中跑了呢!」
「很好,今天不但天氣好,而且還是月望呢。我早就想約你和素文,還有一兩個知己的朋友,到西山看月去,你今天既然高興,我們就去吧!」
「也好吧,你去通知你的朋友,我去打電話給素文,我們三點鐘在這裡會齊好了。」
曹聽了沁珠的話,果然去分頭召集他的朋友。沁珠便打電話給我,那時我正在院子裡曬頭髮,聽了要到西山看月,當然很高興,忙忙把頭髮梳光了,略略修飾了一番便到沁珠那裡。一進門,已聽見幾個青年男人談話的聲音,我不敢就走進去,喊了一聲沁珠,只見她瀟灑的身段,從門簾裡閃了出來,向我招手道:
「快來,人都齊了,只等你呢!」她挽著我的手來到房裡,在那地方坐著三個青年,除了曹還有兩個為我所不認識的。沁珠替我介紹之後,才知道一個叫葉鍾凡一個叫袁先志,都是曹的同學。
這兩個青年長得都還清秀,葉鍾凡似乎更年輕些,他的丰度瀟灑裡面帶著剛強,沁珠很喜歡他,曾對我道:「你看我這個小兄弟好不好?」葉鍾凡聽說,便也含笑對我道:「對了我還不曾告訴素文女士,我已認沁珠作我的大姊姊呢!」
我也打趣道:「那麼我也可以借光,叫你一聲老弟了!」
曹和他們都笑道:「那是當然!」我們談笑了一陣已經三點了。便一同乘汽車奔西直門外去,四點多鐘已到了西山。今晚我們因為要登高看月,所以就住在甘露旅館。晚上我們預備喝酒,幾個青年人聚在一塊,簡直把世界的色彩都變了。在我們之間沒有顧忌,也沒有虛偽,大家都互示以純真的赤裸的一顆心。
今夜天公真知趣,不到八點鐘,澄明的天空已漾出一股清碧的光華,那光華正托著圓滿皎瑩的月兒,飯後我們都微帶酒意的來到甘露旅館前面的石台上,我們坐在那裡,互相沉醉於夜的幽靜。
「呵,天蒼蒼,地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曹忽在極靜的氛圍中高吟起來,於是笑聲雜作。但是沁珠她依然獨倚在一株老松柯的旁邊,默默沉思。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玄色黑綢袍,黑絲襪和黑色的漆皮鞋。襯著在月光下映照著淡白色的面靨,使人不禁起一種神秘之感。我忽想起來從前學校的時候,有一天夜裡,也正有著好的月色。我們曾同文瀾、沁珠、子瑜幾個人,在中央公園的社稷壇上跳黑魔舞,沁珠那夜的裝束和今夜正同,只是那時她還不曾剪髮,她把盤著的S髻鬆開來,柔滑的黑髮散披在兩肩上,在淡白的月光下輕輕地舞著,這一幕幽秘的舞影時時浮現在我的觀念裡。所以今夜我又提議請沁珠跳黑魔舞,在坐的人自然都贊成。葉鍾凡更是熱烈地歡迎,他跑到沁珠站著的地方,恭恭敬敬行了一個軍禮說道:「勞駕大姊,賞我們一個黑魔舞吧!」沁珠微微笑道:「跳舞不難,你先替我吹一套《水調歌頭》再說。」
「那更不難!可是我吹完了你一定要跳!」
「那是自然!」
「好吧,小袁把簫給我!」袁先志果然把身邊帶著的簫遞了過去。他略略調勻了聲韻,就抑抑揚揚地吹了起來。這種夜靜的空山裡,忽被充滿商聲的簫韻所迷漫,更顯得清遠神奇,令人低徊不能自己了。曹並低吟著蘇東坡的《水調歌頭》的辭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問。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辭盡簫歇,只有淒涼悲壯的餘韻,還繚繞在這剎那的空問。這時沁珠已離開松柯,低眉默默地來到台的正中。只見她兩臂緩緩地向上舉起,仰起頭凝注天空。彷彿在那裡捧著聖母飄在雲中的衣襟,同時她的兩腿也慢慢地屈下,最後她是跪在石板上了,恰像那匍匐神座前祈禱的童貞女,她這樣一來,四境更沉於幽秘,甚至連一些微弱的呼吸聲都屏絕了。這樣支持了三分鐘的光景,沁珠才慢慢站了起來,旋轉著靈活的軀幹,邁著輕盈的跳步,舞了一陣。當她停住時,曹連忙跑過去握住她的手道:「沁珠呵,的確的,今夜我的靈魂是受了一次神聖的洗禮呢!也許你是神聖的化身呢?」沁珠聽了這話,搖頭道:「不,我不是什麼神聖的化身,我也正和你一樣,今夜只求神聖洗盡我靈魂上的瘡痍罷了!」
在沁珠和曹談話的時候,我同葉鍾凡,袁先志三個人轉過石台去看山間的流泉,——那流泉就在甘露旅館的旁邊,水是從山澗裡蜿蜒而下,潺潺濺濺的聲響,也很能悅耳,我們在那裡坐到更深,冷露輕霜,催我們回去。在我們走到甘露旅館的石階時,沁珠同曹也從左面走來,到房間裡,我們喝了一杯熱茶,就分頭去睡了。
我們一共租了兩間房子,沁珠和我住一間,他們三個人住一問。當我們睡下時,沁珠忽然長歎道:「怎麼好?這些人總不肯讓我清淨!」
「又是什麼問題煩擾了你呢?」我問她。
「說起來,也很簡單,曹他總不肯放鬆我……但是你知遁我,的脾氣的。就是沒有伍那一番經過,我都不願輕易讓愛情的斧兒砍毀我神聖的少女生活,你瞧,常秀卿現在快樂嗎?鎮日做家庭的牛馬,一點得不到自由飄逸的生活。這就是愛情買來的結果呵!僅僅就這一點,我也永遠不做任何人的妻。……況且曹也已經結過婚,據說他們早就分居了——雖然正式的離婚手續還沒辦過。那麼像我們這種女子,誰甘心僅僅為了結婚而犧牲其他的一切呢?與其嫁給曹那就不如嫁給伍,——伍是我真心愛過的人。曹呢,不能說沒有感情,那只因他待我太好了,由感激而生的愛情罷了……」
「既然如此,你就該早些使他覺悟才好!」我說。
「這自然是正理,可是我現在的生活,是需要熱鬧呵!他的為人也不壞,我雖不需要他做我的終身伴侶。但我卻需要他點綴我的生命呢!……這種的思想,一般人的批評,自不免要說我太自私了。其實呢,他精神方面也已得了相當的報酬。況且他還有妻子,就算多了我這麼個異性朋友,於他的生活只有好的,沒有什麼不道德,……因此我也就隨他的便,讓他自由向我貢獻他的真誠,我只要自己腳步站穩,還有什麼危險嗎?」
「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物,沁珠。」我說:「你真是很顯著的生活在許多矛盾中,你愛火又怕火。唉!我總擔心你將來的命運!」
沁珠聽了我的話,她顯然受了極深的激動,但她仍然苦笑著說道:「擔心將來的命運嗎?……那真可不必,最後誰都免不了一個死呢!……」
「唉,我真是越鬧越糊塗,你究竟存了什麼心呢?」
「什麼心?你問得真好笑,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只有一個傷損的心嗎?有了這種心的人,她們的生活自然是一種不可以常理喻的變態的,你為什麼要拿一個通常的典型來衡量她呵!」
「唉!變態的心!那是只能容納悲哀的了。可是你還年青,為什麼不努力醫治你傷損的心,而讓它一直壞下去呢?」
「可憐蟲,我的素文!在這個世界上,哪裡去找這樣的醫生呢?只要是自己明白是傷損了,就是傷損了,縱使年光倒流,也不能抹掉這個傷損的跡痕呵!」
「總而言之,你是個奇怪的而且危險的人物好了。朋友!我真是替你傷心呢!」
「那也在你!」
談到這裡,我們都靜著不作聲,不知什麼時候居然被睡魔接引了去。次日一早醒來,吃過早點,又逛了幾座山,楓葉有的已經很紅了,我們每人都採了不少帶回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