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文 / 李英儒
偽省長吳贊東躺在起坐間的沙發上,焦心地看著壁上的掛鐘。
「他媽的!車去了一刻鐘還不回來,眼看八點半了。」「這都怨你!」三姨太太在旁邊抱怨。「想當初,聽我的話,壓根兒不叫高參議領那個人來見面,會有現在的麻煩?退一步說,答應姓范的三個縣長的缺,也會好點。」
「過去的事,已經鑄成啦,還有什麼念叨頭。」
「不是聽說還有商會會長的黑名單,會不會連累你?」
「那倒不會,老維持會長啦,抓到日本天皇那兒,他也會解脫的。唔!你聽,汽車來啦,你到臥室躲一躲。」
話音剛落,高鶴年邁著四方步走進來。見了偽省長,他若無其事地問:「飛簽火票地把我找來,有什麼急事?」
「你還這樣安然,現在全城大檢舉,我得到密信,有你的『點』,他們想從你身上拷問春節那件事。只要你躲開,他們就沒咒念啦!」
「你別鬧鬼吹燈,警備司令是你兼著。旁人誰敢捕人,捕吧!我就在你家裡打官司好啦!」
「-呀!你哪裡知道,連我這警備司令都在他們懷疑之列,他們想捕你,目的就在整治我,九點鐘檢舉,八點鐘通知我,這不是成心……二話不說,你馬上離開,我派人押車送你出城,離開省城兩站地,你再坐火車,到北京後,」他將聲音放低,朝臥室瞥了一眼,「先住到我大太太家裡,聽聽風聲,以後再聯繫。」
「真是這樣!」高參議看著偽省長的神情,他著慌了。「我往家裡打個電話。」
「滿打滿算還有一刻鐘的時間,還打什麼電話!」「非打不行!」不管偽省長阻攔,高參議起身到小電話間。電話要通了,他叫女傭人找高自萍快接電話。五分鐘後,女傭人回話說,高自萍說身體不舒服,不能接電話,要有重要事情再直接告訴他,他正蒙頭睡覺哩!高參議氣的厲聲大罵:「你們簡直是渾蛋遇渾蛋,為什麼不提我的名字,快去給我捶醒他,就說出了禍事,要他馬上離開家,你親眼看到他走出門,立刻給我回電話!」
高參議放下電話機,但他不出電話室。吳贊東等的實在心煩,便去敲電話室的玻璃,大聲喊:「你故意磨蹭時間,這就等於找死。」高參議硬著頭皮不理,計算著女傭人走路和小高逃走所需要的時間。一間小電話室,裡外兩個人,不同的焦急心情難挨地等待著。
又是五分鐘過去了,高參議實在等的難挨了,又要通了家裡的電話。起初鈴響沒人接,等到有人接時,是個陌生口音,不住嘴地問高參議是什麼人,又從哪裡打來電話。從音調和口吻裡,他曉得是什麼人操縱了電話,也曉得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像從手裡摔出條毒蛇,他扔掉電話機。
高參議沒經過大事,他驚呆了,心碎了,糊糊塗塗地被人扶上了汽車。……
高自萍連到醫院去了幾次,始終沒見銀環的面,仔細打聽,才知道銀環已辭職,誰也說不上她的去向。他心裡十分氣憤,今天六點下班之前,他特意提前到醫院門口,堵著小葉。小葉已經從銀環嘴裡知道他們的關係,對他很鄙視,加上高自萍對她那嘻皮笑臉的輕薄相,心裡更加憤怒,她狠歹歹地說:「你死皮賴臉個什麼勁兒,人家有對象啦,單為躲你才離開醫院的,本來嘛,寧嫁給好漢子拉馬墜鐙,還不跟歹漢子當祖宗哩……」
高自萍被小葉罵的狗血淋頭,懷著滿腔抑鬱,七點半鍾回到家,這次他破例從前門進家,叔叔家的小花狗跟他多日不見,親暱地跑到他跟前嗅他的鞋尖,他抬起腳來將它踢了個觔斗,然後低頭步入後院。走進臥室,室內挺黑暗,他猛開電門,又-了燈泡,便大罵道:「這個鬼地方,簡直不讓人活下去!」他邊罵邊想起櫃櫥頂端存有燈泡,伸手去摸,把像片本子碰落在地上,等他找到燈泡開燈後,發見掉出來的正是他同銀環的合影。照片上的銀環年輕秀麗,一對亮晶晶的眼睛,天真無邪地凝視著遠方。他同她並肩地站著,不只挨的很緊,他的一隻胳膊還搭在她肩膀上。他清楚地記得這是在一個美好的春天,他領她到北郊苗圃照的像。當時他胸有成竹地看準銀環的位置,支好三角架,對好了光圈速度,打開自動照門的一剎那間,他疾步跑過去同她並站在一起,乘勢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每當無人之際,他拿起這張照片,常喊:「我的小鴿子喲!你太可愛了。」現在,看到這張像片,驟然起了反感:「你是只惡毒的鴿子呀!黃嘴的時候,吃我的紅豆,喝我的甜水;現在翅膀硬啦,攀上高枝兒,對我睬也不睬,你狡猾,你忘本,你再也不是可愛的鴿子,你變成一條有毒的花蛇。」他伸手抄起一把剪刀,從他和她的中間一剪兩斷。糟糕!他的一條胳膊丟在人家肩膀上,自己落了個四肢不全。越看越難看,他咬牙說:「咱們同歸於盡吧!」索性把像片剪成碎紙,拋掉剪刀,躺在炕上,雙手抄起一對枕頭,壓住自己的腦袋。
這時候叔父家的女傭人叫他接電話,他不通情理地把人家叱走,索性又閉了燈。
高自萍第二次被女傭人叫醒時,他打了個哈欠,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色與他的心情一樣的陰沉灰暗。他想:「什麼急事要我馬上離開,這樣晚的時光,到哪裡去,別不是她聽錯了!這個女鄉下佬!」他遲疑著徘徊著,楞了一會兒,聽到門外又有腳步聲音,估計是女傭人又來催了,他懷著厭惡的心情,摸索著穿衣服,門開了,出乎意外,進來的是個穿衣不正、戴帽歪斜的人。
「你是高自萍?」
他見勢頭不對,本意想著否認,卻又點了點頭。
「好,我是來請你的!」這個人說話不動聲色,轉臉朝門外很平靜地說:「你們進來,瞧瞧哪些是咱們需要的!」
「咱們是一家人,可不要發生誤會。」高自萍看出事情不妙了。
「一點誤會也沒有。你自己考慮考慮,要不要帶點衣裳,天倒是暖和了。」來人仍是不動聲色,看來幹這行買賣,他是習以為常了。
「先生!你們錯咧呀。我有委任狀,還有身份證,你們要什麼?」
「要你乖乖兒跟我走。走法是:咱倆牽著手,像知己朋友一樣,不許露出任何形色。距你家百米之外,有汽車等著我們。」說著話,他給高自萍左腕上了銬鎖。……
千里堤被捕的那個女人,正是到根據地尋找愛人的孟小姐,她到省城後的一小時內,就要求同她在北京給敵人作事的父親見面。藍毛他們看出她的弱點,對她提前審問,把嚇人的刑具向她當面一放,她就哭的出了聲。沒費任何力氣,她向敵人供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當晚作好一切準備,藍毛同她乘一部汽車駛出南門,直奔千里堤,晚九點到達古家莊西北炮樓,炮樓早接到待命出發的通知。連口氣也不喘,一個偽軍中隊隨同汽車前進。到達古家莊,登時就把這個小小鄉村圍的滴水不透。跟藍毛來的武裝特務,繞到村東南角,把一所附有短牆的土坯房團團圍住,一切佈置就緒的時候,藍毛叫女叛徒上前叫門,門被叫開了。兩個自稱是共產黨縣區幹部的人走進屋來。
面對著這兩個陌生人,楊老太太感到詫異,以往,她家裡也住過縣區的工作同志,除非特別熟識的人,事前總有人送信打招呼,因為古家莊已是靠近敵人的邊緣區了。但這兩個人很不在乎,他們進屋就點著燈。房東老人遲疑著躊躇著,不敢冒然開口。
「老太太,不認識我啦?我才從北京來的時候,區裡的幹事領我在你這兒住過,那天夜裡,你還請我吃過很多東西哩。」
「這位是誰?……」老太太迴避了她的話,注視著藍毛那嶄新的便服,那菠蘿皮似的疙瘩臉,兩隻賊光四射的猴兒眼睛。她覺得他的舉止形象都反常,心裡很犯嘀咕。
「我們都是……」
「我們都是一塊搞地下工作的!」藍毛髮覺老太太注視他的服裝,趕快搶著答話,因為搞工作是解放區運用慣了的名詞,他特別提高了這句話的音量。
老太太沉默小語,等待事情的發展。
女叛徒瞥了藍毛一眼,她說:「老太太!你警惕性可真高呀。既是這樣,我就實說了吧!我是被派進省城工作的,原來有個女交通員負責送我們,不幸前些日子,她被捕犧牲了。黨委要我們直接找你,因為我們到省城後,是受你兒子的領導。」
老太太嘴唇張了張,又沒說話。
女叛徒繼續說:「本來黨委要派合法幹部送我們來,因為今天敵人出發,他們都轉移了。黨委又給我們開介紹信,我說不要開信了,我跟你老人家熟識,他們說這個地區緊張,沒有證明不行。……」她一違串念道了很多縣裡負責幹部的名字,最後她掏出偽造的介紹信。
「信給我沒用,我又不識字,你們有事,快找旁人去,我上了年紀,腿腳不靈,不能登城上府的。」
「要是你實在走不動,把你的兒子的住處告訴我們也行。」
藍毛急於求成,他不耐煩了。
「誰說我兒子在城裡?」
「那天夜裡,你不是同我說過!」
「同你說過?別欺侮我老眼昏花啦,我可從來沒見過你這號人!」
「這個老婆子,胡攪蠻纏的,快說出來不得啦!」藍毛壓不住火頭,惡言穢語地頂撞老太太。老太太這時完全看出他們是壞人,便說:
「快幹你們的公事去吧!這兒是邊沿區,兩方面的人都不斷來,磨蹭了工夫,提防碰上對頭冤家。」
她這幾句話,把藍毛嚇慌了神,不但怕外邊來了八路軍,還怕屋裡藏著八路軍,後悔進門之前沒仔細搜查一下,於是掏出電筒從外屋到裡屋都晃了幾晃,最後又照著老太太的臉,看她是什麼表情。
「你亂照什麼?」老太太羞光,也有些憤怒。
「我照出你的兒子來。」藍毛的假面具摘掉了,走著急速的步子,周圍轉了一遭,伸手拉開迎面桌子的抽屜。
「你找我的兒子,難道我有兒子還放在抽屜裡!」「你這老婆子的嘴夠多損,這是對抗日工作人員的態度?」
藍毛說著,不停地翻騰東西。
「抗日的?看那副嘴臉!」老太太橫身擋住藍毛,一時雖記不清哪裡藏著重要的東西,總覺著這些傢伙會翻騰出不利於兒子的什麼來。
藍毛感到原訂計劃全部落空了。他忽哨一聲,院裡埋伏的打手們一湧而入,他們不顧老太太高聲叫罵,推推搡搡把她架上了汽車。……
夜深人靜,在曾經審訊過金環的那間房子裡,高自萍被帶進去。迎面桌上坐的還是藍毛。他從古家莊剛剛回來,雖經過擦洗更換衣服,因沒有休息,顯得很疲勞,時不時地掏手帕抹汗。范大昌斜躺在沙發上,腿搭著腿,不抬眼皮地看報,明知高自萍進來,故意不理睬,彷彿審問高自萍,跟他並不相干。
在這樣可怕的沉默中,高自萍心驚肉跳的沉不住氣了。
「先生們!這是誤會,這是誤會喲!」他見沒人反駁,產生了一種幻想:「我是公務人員,一切手續證件齊全不缺,有案可查,有憑可證,街道派出所都知道我,省市公署都會給我作保。」
「少說廢話,你干共產黨,誰也沒法保。」藍毛大吼了一聲。
「共產黨跟我井水不犯河水。這完全是誤會。」
「既誤會咱們就誤會到底,來人呀!把這個誤會分子立刻給我槍斃掉!」
「我冤枉呀!」高自萍失魂落魄地喊了一聲,癱瘓倒地。
「有冤枉嗎?你說說看。」范大昌這時才放下報紙抬起眼皮。
「我哪裡是共產黨,就在八路軍採購員進城的時候,有人托我找幾份報紙,還是在當街買的。」
范大昌面帶笑容說:「別看你年輕,還真會撒謊。實話告訴你,這裡是特務機關的審訊處,殺人好比拈死個臭蟲,哪天不宰幾個。小伙子,放聰明些,人到世界上來,上帝就付給你一條生命。思想信仰,是共產黨教給你的,身家性命可屬於你自己;要死要活,現在正是個當口!」
高自萍見范大昌平靜地說了這一番話,便轉臉朝他討饒說:「我確確實實,沒給共產黨幹過大事,人家也不重用我這……」
范大昌眼睛一瞪:「快閉住嘴,沒有閒話給你說,不到西天不識佛,不見棺材不落淚,來人!叫這傢伙去打打鞦韆。」
由外面進來幾個打手,推推擁擁把高自萍架出去。幾分鐘後,回來的人報告說,姓高的剛吊起來就叫喊:只要饒命什麼都招。范大昌得意地對藍毛說:「我看這小子就不夾尿,果然經不住一繩子。咱們到現場看看去,也許,從這個小後生頭上能先打開缺口哩!」
十分鐘後,范大昌帶著收斂不住的笑容回來了。藍毛多少有些擔心,他問:「范主任,這樣幹,是不是太輕易啦?」范大昌說:「這種快拿快放的辦法,是反敵工的最新手段;只要他肯簽字,對我們就是把柄,簽字這件事,用共產黨的眼光來看,等於良家女兒為娼,再喊貞節也不頂事啦!」
一天的工作辦完了,干的很成功,兩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並肩躺在沙發上,互相稱讚,彼此恭維。藍毛稱范大昌經驗豐富、智慧多端;范大昌誇獎藍毛心硬手黑,勇敢潑辣,兩人互相掏出紙煙禮讓著。牆上的掛鐘象犯人踢鎖鏈似的響了陣;接著噹啷一聲,報告了一點。從習慣上,是他們下班的時刻了,然而,兩個朋友今夜反常了,他們不去外面看他們看習慣了的「月黑殺人夜」的景色,不去聽他們聽熟了的「肉體呻吟」的聲音,他們倒願意伏在這所門窗關緊、空氣窒息、悶沉沉陰森森的屋裡,因為他們心情上有一種完成任務的滿足。這種滿足很像屠夫深夜宰殺完了牲畜,把它們倒吊在肉架上,放下屠刀,脫解圍裙,洗掉沾染手上的鮮血,然後心滿意足地抽一袋煙。范大昌他們現在正是這種神情。
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范大昌聽見藍毛喉嚨裡發出了響聲。他想:這樣的人心眼狠,手腕辣,吃的飽,睡的著,確是一把殺人不眨眼的好手,便上前搖撼他說:「夜涼啦,小心受感冒。」藍毛被推醒時,突然響了個大鼾聲,像咽喉裡卡住了大塊東西,他張開大嘴,噴出一口腥臊氣息,然後左眼右眼漸次睜開,看清是范大昌時,抱愧地微微一笑:
「范主任,失敬的很。說實在的,我兩天兩夜沒合眼,太疲乏了。」
「今天出發順手不?幹掉幾個?」
「今天閻王爺不開門,一個該死鬼也沒碰上。」
「還是你親自動手嗎?」
「倒不一定,不過日子長了,閒的手心發癢。」「藍隊長!」范大昌別有企圖地說,「你這股幹勁兒,不論是在治安軍還是省城的偵緝隊,稱的起是一把好手。可是,有些時候,我也真替你擔心,老是親自動手,命案越聚越多。命案太多了,總有不方便的時候,比方說……」范大昌給藍毛咬著耳朵說了一陣。
藍毛腦袋搖的象貨郎鼓似的說:「大日本軍鐵桶一般的天下,他們還能回來?」
「你怎麼不信呢?」他附在藍毛耳邊,又說了很久。
藍毛有些無可奈何了:「真要有那一天,要人一個,要命一條吧!」
「道路還寬的很咧!」范大昌說著說著,終於向藍毛暴露了他的政治面目。他說:「問題的關鍵就在辦理這道手續;沒有它時,多一樁案情,多一份罪過;有了它,一身二任,多殺一個,多向蔣委員長那裡報一份功勞。」
藍毛聽罷,忽地站起來,菠蘿皮臉龐精神煥發,脖頸的青筋脹的直跳。「我不惜一切,只要你肯引薦你這粗鹵的兄弟……」
范大昌也站起來,作出十分激動的樣子:「你只要信的過你這不才的哥哥,我一定,不!我現在就承認你是我們地下黨的同志,而且奉送你五年黨齡。」說罷這一對難兄難弟就張開手臂擁抱在一起,忽然,藍毛抽出身來,快步跑到內屋,打開壁櫥提出一瓶白蘭地,滿滿斟了兩杯,一捧對方,一擎己手,說:
「老兄!謝謝你的提拔,今後我的工作更有意義了。來!為蔣汪兩位黨的總裁攜手祝福,為我這個反共戰線上的新兵乾杯!」
「老弟!」范大昌一挺脖子,灌下那杯黃湯:「為了慶祝和完成我們偉大的反共事業,必須不眠不休地工作。我提議:趁我們精神高度愉快的時候,把那位最重要的女犯人帶來審訊,突破了她,對全城潛伏的奸匪打擊甚大,興許,在吸收你入黨的第一夜,就來個剿共戰線上破天荒的大勝利呢!」
「同意,加翻的同意,讓我親自提她去。不過咱們得注意點子,夜裡捕她的時候,可野刁啦!」
時間不大,楊老太太進來了。她穿著上身毛藍下身墨青色的單衣,綁緊兩條腿帶,矜持地站在當屋,額紋緊皺,眉頭微蹙,嘴角似閉猶張,四肢時動時靜,兩隻眼睛朝正前方水平線上注視著,像是看著迎面桌上的檯燈,又彷彿什麼也沒看。從表面很難看出她是什麼表情,只能肯定她是已經拿定了什麼主意。
「老太太,你請坐。」范大昌站起來,很客氣地指著已經擺好的凳子,順手從暖壺裡倒出一杯熱茶放在她跟前。
老人剛剛坐下,范大昌和藍毛開始了他們的勸說工作。兩個人的心情狂喜到變態的程度,因而講的很多很長。有時在一個相同的問題上,兩人爭著說,好像一對老鴰對籠似的。他們一共說了十多個問題,中心意思是要老太太供出她兒子的情況。
范大昌認為一個鄉村老太婆,沒有多大了不起,信口開河地答應了很多條件。不但答應保證她兒子的生命安全,還保證她兒子歸順過來給安排很好的地位;對於老太太本人,答應的更多了,答應她吃香、穿光、坐汽車、住洋房。范大昌不只答應,還拿腦袋保證實現他的諾言,他說:老人如需用錢,可以先行付款,恐口無憑,可以簽字。藍毛恐怕老太太不懂簽字劃押這一套,他當場起誓,如果他們說誑話,欺騙鄉下老太太,他藍毛一家三代都是丫頭養的,祖宗八輩的墳頭倒掉過來,墳尖朝下,供萬人抽打著轉陀螺。
一個鐘頭過去了,老太太始終沒作聲。藍毛想起老太太在古家莊那股擰勁兒,覺得剛才很多好話白說了,忍不住要發脾氣;范大昌皺眉示意制止他,又勸說了一番,老人仍不作聲。范大昌並不失望,成竹早已在胸,他同藍毛親自帶她參觀地下室的各種刑具。之後,打開牢門,叫那呻吟嚎叫的聲音威嚇她折磨她。
老太太活了五十七歲,從沒見過、也沒想過骨肉長成的人能忍受這麼慘的刑法。她害怕瞧見那些蓬首垢面的犯人,她瞇細著或是乾脆閉上眼睛,跟他們挨間逐屋的轉,好容易轉完了,她精疲力竭地回到原地,兩肩徐徐端起,出了一口長氣,頹然倒在有扶手的坐椅上。
范大昌啟示著說:「我們的話都說完了,死路,活路,你都看到啦,拿定主意吧!」
老太太慢條斯理地說:「你們說的,我聽不懂,你們問的,我不知道。」
藍毛又火了:「你胳膊能擰過大腿去?別認為你不開口就算了事,我們什麼都清楚!」
「清楚你還問什麼?」老太太特別厭惡他。
「你的秘密保不住!」藍毛從袋裡掏出一件東西,用力朝桌上一拍。「你看!這個是什麼人?」
老太太站起,看到桌上放的正是兒子中學時代那張照片。她從心裡打了個冷戰,這種重要東西,怎會落到他們手裡,這是當娘的最珍貴最愛惜的紀念品呀。多少個黃昏雪夜,多少個花晨月夕,她對著這張照片出過神。抗戰爆發後,幾時聽到作戰的消息,她都拿出像片來為兒子和他的戰友們祝福;她心緒愁悶無聊時,拿出它來當真人似的說話;逢年過節時,把它放在桌上拌隨她一起聚餐。這一張小小的照片,曾填補過母親很多精神上的空虛,給了她多少撫慰和滿足。兒子回家的那夜,曾勸她不要懸掛它,她雖聽了兒子的話,但沒收藏好,想不到被這群天殺的搜搶了去。雖然失去的僅是一張像片,老太太真感到像是他們捉住她的兒子。「這便如何是好?」她懷著惶亂、恐懼和祈禱般的複雜心情向前移動著腳步,表面裝出漠然無謂的表情盯著藍毛。
藍毛在特務工作的歷史中,最得意的是:控制人的神經,抓住對方的辮子,製造別人的痛苦。現在,他覺著已經從精神上征服和控制了這位老太太,他又一次得意了。就在這時,猛然間,老太太摸到桌上,劈手抓住像片,連撕帶扯弄個粉碎,統統放在嘴裡,藍毛趕來搶打時,她已經呷一口茶水咽到肚裡去了。
老太太胸部起伏、額頭流汗的時候,藍毛瞪著猴子眼睛要動武的時候,范大昌格格笑了。
「老太太!你好聰明哉。告訴你,干特工的不比你腦筋簡單。這張照片,早經我翻照了,願意撕,你要多大的,我給你放大去。」
老太太先感到失望和威脅,想了想,又沉著了:「你把它放到城門大,也是白費。」
藍毛喊叫說:「誰跟你這死老婆子扯皮。快說出你兒子的下落來!」
范大昌故意用了謹慎嚴肅的態度說:「現在是最後的時刻了。我們擺出兩條路子,任你挑。不說,馬上掐監入獄;說婁,立刻鬆綁發財。」他將厚厚的一疊鈔票遞到她的跟前。
楊老太太的鄙夷笑容還沒泛出的時候,就立刻收斂回去了,她說:「兒子是我掰著嘴養大的,我不拿他換錢花。誰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們出去打問打問,全世界上,哪一個當娘的肯出賣自己的親生骨肉呢?」
「范先生,別跟她多費口舌,交我來處置她。」藍毛邁前三步,雙手叉腰,滿臉殺氣地站到老人跟前:「老婆子,我告訴你!剛才各種要命的家什你都瞧見了。這些,我一滿不用,對你這舊腦筋採取舊刑法。限你三分鐘的時間,說了萬事皆休;不說,我上油鍋炸酥你這把老骨頭。」
「別要三分鐘,我一分鐘也不等了。你的油鍋在哪兒?」老太太站起來,自己推開門朝外走,藍毛吆喝著暴跳如雷地跟出去。
范大昌看著她的背影,腦袋連搖幾搖,攤開兩手作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