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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章 文 /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菲利普回到艾米特蘭諾畫室時,發現范妮-普賴斯已經走了。她把專用櫃的鑰匙也

    交出來了。他向奧特太太打聽她的情況,奧特太太聳聳肩膀,回答說她可能已回英國去

    了。菲利普鬆了一口氣。她那副暴躁的脾氣他實在受不了。況且,她執拗地要對他的畫

    指手畫腳,他不按她的意見辦,她便認為他有意怠慢。她無法明白,他已覺得自己不再

    是初來時那樣笨蛋了。他很快地把她忘得一乾二淨。現在他正在學油畫,而且興致極高。

    他希望創造出幾幅像樣的作品,參加來年的巴黎美術展覽會。勞森正在畫查萊絲小姐的

    肖像。她是很值得畫的,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所有年輕人都替她畫過肖像。天然的惰性,

    加上喜歡扭捏作態,搔首弄姿,使她成了一個絕妙的模特兒。再說,她也有足夠的技巧

    和知識對畫作提出有益的批評。由於她熱衷於藝術,主要是熱衷於過藝術家的生活,所

    以她對荒廢自己的工作毫不在乎。她喜歡畫室裡的熱鬧氣氛,也喜歡有機會抽大量的煙;

    她以低沉悅耳的聲音談到對藝術的愛和愛的藝術。她對這兩者之間不加以明顯的區別。

    勞森不遺餘力地畫著,直幹到有好幾天直不起腰來,然後又將所畫的統統刮掉。要

    不是魯思-查萊絲,誰也會不耐煩的。最後,他弄得一塌糊塗。

    「唯一的辦法是換塊畫布,從頭開始,」他說,「這回我心中有數了,不要花很多

    時間了。」

    這時菲利普也在場,查萊絲小姐對他說:

    「你為什麼不也來畫我?看看勞森先生怎麼畫,你會學到很多東西的。」

    查萊絲總是稱她情人的姓,這是她待人接物的周到之處。

    「若勞森不介意,我可喜歡呢。」菲利普說。

    「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勞森說。

    菲利普還是第一次畫人像,一開始又緊張又得意。他坐在勞森旁邊,一邊看勞森畫,

    一邊自己畫,有了勞森的樣板,又有勞森及查萊絲小姐在旁毫無保留的指導,菲利普得

    益非淺。最後勞森完成了這幅畫,請克拉頓過來批評指教。克拉頓剛回巴黎。他從普羅

    旺斯又順路游到西班牙,一心想看馬德里的維拉斯凱的作品。他從馬德里到了托利多,

    又逗留了3個月。回來後他帶回了一個這些年輕人陌生的名字:艾爾格雷考。1關於這

    位畫家,他可以講得天花亂墜,看來,要想學他的畫,只能去托利多。

    1艾爾格雷考(1548?—1614?):西班牙畫家。

    「哦,是他,我聽人說過,」勞森說,「他是個古典大師,他的主要特徵就是他同

    現代畫家畫得一樣糟。」

    克拉頓比先前更緘默,這時他沒有吭聲,卻以嘲笑的神情望著勞森。

    「你打算讓我們看看你從西班牙帶回來的畫作嗎?」菲利普問。

    「我在西班牙沒有畫,我太忙了。」

    「那麼你幹什麼呢?」

    「我思考問題。我相信自己與印象派一刀兩斷了,總覺得過幾年以後他們的作品就

    會變得很空洞、膚淺。我要把過去所學的統統拋棄,從新開始。我回來後把我所畫的全

    毀了。我在畫室裡除了一個畫架、顏料和幾塊乾淨的畫布外,什麼也沒有了。」

    「你打算幹什麼?」

    「還說不上來,對自己今後要幹什麼只有一些模糊的想法。」

    他神情古怪,講話慢條斯理,好像在竭力傾聽某些微微可聽得見的東西一樣。在他

    身上似乎有一股連自己也不明白的神秘力量,但這一力量正在暗暗地尋找發洩的途徑。

    他的力量給你留下深刻的印象。勞森口口聲聲要求別人指教,心裡卻害怕別人的批評,

    對任何意見假裝輕蔑,借此來沖淡自己認為可能得到的批評。可是菲利普心裡很明白,

    再沒有比克拉頓的讚揚更能使勞森高興的了。克拉頓默默地看了一會兒那幅畫像,然後

    又朝菲利普畫架上的畫瞟了一眼。

    「那是什麼呀?」他問。

    「哦,我也試著畫個人像。」

    「依樣畫葫蘆。」他喃喃道。

    他又重新看勞森的油畫。菲利普紅著臉,但不吭聲。

    「好了,你看怎麼樣?」勞森終於忍不住問道。

    「立體感相當不錯,」克拉頓說,「我認為畫得很好。」

    「你認為明暗配合如何?」

    「相當好。」

    勞森高興地笑了,笑得像一條落水狗那樣渾身抖動著。

    「哎呀,你喜歡這幅畫,我非常高興。」

    「不,我認為它一點價值也沒有。」

    勞森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他驚愕地盯著克拉頓: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克拉頓

    沒有表達語言的天賦,講話好像很費力。他所說的話混亂、猶豫、囉嗦。菲利普理解克

    拉頓那通雜亂無章的話。克拉頓向來不讀書,這些話最初還是他從克朗肖那裡聽來的。

    當時雖然印象不深,可是還留在記憶裡。近來,這些話又突然浮現在自己的腦海裡,他

    從中得到了啟示:一個好的畫家要抓住作畫的兩個主要目標,即人和其心靈意向;印象

    派畫家著眼於別的問題,他們畫人畫得很好,可是他們像18世紀的英國畫家那樣,很少

    注意其心靈意向。

    「可是假如你打算做到這一點,那豈不成了文學作品了。」

    勞森打斷他說,「讓我像馬奈那樣畫人,而讓心靈意向見鬼去吧。」

    「假如你這一方面能夠勝過馬奈那當然很好,但你根本一點也比不上他。前天你還

    得靠別人喂呢!底色已上好,你必須走回頭路。只是當我看到艾爾格雷考的作品時,我

    才感到可以從肖像中獲得比我們先前所知道的更多的東西。」

    「那又回到拉斯金的老路上去了,」勞森嚷道。

    「不,他追求的是寓意,我才一點也不管它什麼寓意不寓意呢,除了激情和情感,

    什麼倫理之類的教義統統行不通。最偉大的肖像畫家兩者都畫:人和心靈意向。倫布蘭

    和艾爾格雷考就是如此;二流的畫家才光畫人。山谷裡的百合花即使沒有香味也很可愛。

    但假如它能發出芳香,就更顯得可愛。那幅畫」——他指勞森的畫——「好吧,畫得不

    錯,立體感也可以,只是落入俗套;繪畫和立體感應該讓人看出那姑娘是個風流情種。

    畫得精確固然是好,可艾爾格雷考把人畫8-高,因為他想表達的意思別的辦法無法達

    到的。」

    「艾爾格雷考見鬼去吧,」勞森說,「我們連他的作品都沒見過,卻在這裡喋喋不

    休地談論他有什麼用處?」

    克拉頓聳聳肩膀,默默地抽著煙,走了。菲利普和勞森面面相覷。

    「他說的有些道理。」菲利普說。

    勞森滿臉不高興地盯著自己的畫。「除了準確地畫出人所看到的,究竟還要怎樣畫

    出心靈意向呢?」

    大約在這個時候,菲利普結交了一位新朋友。星期一早晨,模特兒都集中到學校來,

    好選出那星期的模特兒。有一天,有個年輕人被選上。顯然,他並不是職業模特兒。菲

    利普被這個人的風度吸引住了,當他登上畫台,便端端正正地站穩,握緊雙拳頭部傲然

    前傾,他的態度突出了優美身段。他並不胖,肌肉鼓突像是鐵鑄的一般。頭髮剪得短短

    的,頭部造型很美,他蓄著短鬍子;眼睛烏黑,濃眉大眼。他一小時一小時地保持那個

    姿勢,毫無倦意。他的神態羞怯而堅定。他這副熱情洋溢,生氣勃勃的神氣喚起菲利普

    浪漫的想像力。結束時,菲利普見他穿上衣服。在他看來,他穿上衣服,猶如一個衣衫

    襤褸的國王。他沉默寡言。過一兩天後,奧特太太告訴菲利普,那個模特兒是西班牙人,

    以前從未當過模特兒。

    「我想他一定在挨餓了。」菲利普說。

    「你注意到他的衣服嗎?很整潔、體面,不是嗎?」

    湊巧,在艾米特蘭諾畫室習畫的一個美國人波特打算到意大利去兩個月,願意把自

    己的畫室借菲利普使用。菲利普很高興。他對勞森的命令式的訓導已有些不耐煩,想自

    個兒干。週末,他去找那個模特兒,並借口自己的畫尚未完成,問他是否肯為他當一天

    模持兒。

    「我不是模特兒,」西班牙人說,「下星期我還有其他事要做。」

    「現在和我一塊去吃午飯,我們可以商量,」菲利普說,見那個人還在猶豫,又笑

    著說,「陪我吃頓飯並不傷害你。」

    模特兒聳聳肩膀,同意了。他們便到了一家小飯店。那西班牙人講一口蹩腳的法語,

    流利可是難懂,菲利普設法同他友好相處,他原來是個作家,到巴黎來寫小說的,同時

    採取身無分文的人可能採取的各種權宜之計來維持生活。他代課,翻譯抓得到手的東西,

    主要是商務文件的翻譯,最後終於逼得他靠優美身段來賺錢。當模特兒待遇高,上周掙

    的還足以維持兩周;他告訴菲利普說他一天兩法郎便可很容易打發過去,菲利普大為驚

    訝。但他羞愧萬分,因為他不得不靠裸露身子掙錢。他視當模特兒為墮落,只有飢餓方

    能原諒。菲利普解釋說不要畫他的全身,只畫頭部,他希望為他畫一幅肖像,可以送下

    一屆巴黎美術展覽會展出。

    「可是你為什麼非要畫我不可呢?」西班牙人問。

    菲利普說他的頭部使他感興趣,他認為能畫出一幅成功的肖像畫。

    「我沒有時間,擠出寫作的每一分鐘我都心疼。」

    「只佔用你的下午時間,上午我在學校作畫。畢竟,給我擺個姿勢總比翻譯法律文

    件強吧。」

    據傳說,居住在拉丁區的各國留學生曾一度友好相處,可是這早已成為往事了,現

    在,各國留學生幾乎像東方城市那樣互不來往。在朱利安畫室和美術學校,一個法國學

    生要是同外國人交往,就會遭到同胞的冷遇。一個居住在巴黎的英國人要想與當地居民

    深交,實在很困難。事實上,許多在巴黎住了五年的學生所學到的法語只能應付商店買

    東西,他們仍然過著英國式的生活,好像在肯辛頓工作一樣。

    醉心於追求浪漫的菲利普巴不得有機會接觸一個西班牙人;於是他使出渾身解數,

    憑他三寸不爛之舌來說服他。

    「我告訴你該怎麼辦,」西班牙人終於說,「我願意給你做模特兒,但不是為了錢,

    而是為了自己高興。」

    菲利普勸他接受報酬,但他很堅決。最終商定,他下星期一下午1點鐘來,他給菲

    利普一張名片,上面印有他的名字:米格爾-阿胡裡亞。

    米格爾定期來當模特兒。雖然他拒絕接受報酬,卻時時向菲利普借上50法朗:這比

    在正常的情況下菲利普付給他的報酬還要多,可是卻使這位西班牙人滿意地感覺自己不

    是以墮落的方式謀生。他的國籍使菲利普把他當作浪漫民族的代表。他向他問起塞維利

    亞和格拉納達1,維拉斯凱和卡爾德隆2,但米格爾瞧不起自己國家的燦爛文化。他也

    像他的許多同胞一樣,認為法國才是唯一人才薈萃的地方,而巴黎是世界的中心。

    1格拉納達:西班牙南部城市。

    2卡爾德隆:(1600—1681):西班牙劇作家及詩人。

    「西班牙完了,」他喊道,「沒有作家,沒有藝術,什麼也沒有。」

    漸漸地,米格爾以其民族所特有的浮華的言詞,向菲利普披露自己的抱負。他正在

    寫一部小說,希望以此一舉成名。他受左拉的影響,以巴黎作為小說的背景。他終於把

    故事情節告訴菲利普。在菲利普看來,作品內容粗俗而乏味,幼稚的猥褻——這就是生

    活,親愛的,這就是生活!——他喊道——幼稚的猥褻只會更突出故事的陳規俗套。他

    已經寫了兩年了,置身於艱難困苦中,拋棄了吸引他到巴黎來的種種生活樂趣,為了藝

    術與飢餓搏鬥。他堅信不移,什麼東西也不能阻止他取得偉大的成就。這種奮鬥精神實

    在可嘉!

    「你為什麼不寫西班牙呢?」菲利普叫著,「那有趣得多了,你熟悉那兒的生活。」

    「巴黎是唯一值得一寫的地方。巴黎就是生活。」

    一天,他帶來部分手稿,用蹩腳的法語一邊念,一邊激動地翻譯,菲利普簡直聽不

    懂。他念了好幾段,實在拙劣不堪。菲利普困惑不解地望著正在畫的肖像;那寬闊的額

    頭後面的腦子竟如此平庸,那雙炯炯有神、多情的眼睛除了生活中顯而易見的表象外,

    竟什麼也沒看見。菲利普對自己畫的肖像不滿意,每一次結束時,總想把自己所畫的刮

    掉。人物肖像,旨在表現心靈意向,這好倒是好,可是當人們處於一大堆的矛盾之中的

    時候,誰能說得出他心靈意向是什麼呢?他喜歡米格爾,但他意識到,米格爾如此動人

    的奮鬥結果將是徒勞的,心裡不免感到難過;他成為一個好作家的一切條件都具備,就

    是缺乏天才。菲利普看看自己的作品,誰能看得出這幅畫是有點價值呢,抑或純粹浪費

    時間呢?顯然,想取得成功的意志幫不了你的忙,自信毫無意義。菲利普想起范妮-普

    賴斯,她對自己的才能深信不移。她的意志力是非凡的。

    「要是我料想自己成不了才,我寧願就此放棄畫畫,」菲利普說,「我看不出當個

    二流的畫家有什麼用。」

    一天早晨,他正要出門,看門人喊住了他,說有他的一封信。除了路易莎伯母以及

    海沃德外,再沒有人和他通信。這封信的筆跡他認不出來。信的內容如下:

    望見信後速來。我再也熬不下去了。請親自前來。想到讓別人來碰我,我簡直受不

    了。我要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你。

    范-普賴斯

    我已經3天沒吃東西了。

    菲利普突然感到一陣恐懼。他匆匆趕到她的住處,她竟還在巴黎,這使他吃驚。他

    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她,還以為她早已回英國去了。一到她的住處,他便問門房她是否

    在家。

    「在家。我已經兩天沒有見她出門了。」

    菲利普跑上樓,敲敲房門,沒有人應聲。他喊她的名字。門鎖著,他彎腰一看,發

    現鑰匙插在鎖眼裡。

    「哦,天啊,但願她不會幹出什麼可怕的事來!」他大叫起來。

    他衝下樓,告訴門房她肯定在屋裡,他接到她一封信,擔心她會出事。並建議把門

    撬開。那個門房一直繃著臉,不願聽他說話,現在著慌了;他擔當不起破門的責任,必

    須去把警察局長請來。他們一塊走到警察局,然後又找來鎖匠。菲利普發現普賴斯小姐

    第4季度的房租還沒交:元旦那天她也沒有給門房禮物,而按習俗他是有權得到的。他

    們4個人一齊上樓,又敲了一下門,還是沒有人應答。鎖匠開始開鎖,大家終於進了屋。

    菲利普大叫一聲,本能地將雙手摀住眼睛。這個可憐的女人用一條繩子套住脖子懸樑自

    盡了。繩子的一端繫在天花板的鐵鉤上。這鐵鉤是以前某個房客用來掛床簾的。她把小

    床挪開,先站到一張椅子上。這張椅子已被蹬翻,側倒在地。他們割斷繩子,把她抱下

    來。屍體早已冰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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