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 / 瑪格麗特·米切爾
「翌日晨,羅斯小姐來到甲板上,並招呼我說:『鄧肯先生,您好!』接著,她開始問我一些關於『加裡班』號的問題。在女人面前我充其量是個小丑。我詛咒自己那天怎麼會那麼的笨,平白無故地在她面前舌頭就不肯動彈。道格拉斯-斯蒂爾過來叫她,他們又說又笑地走了。噢!查理夥計,我真願付出高價來換取道格拉斯-斯蒂爾的伶牙俐齒!可是要把我腦子裡的想法告訴她,那就需要比他還利落的口齒。
「在我們停靠的下一個小島,又有幾個乘客上船,全是土著人。我們正準備離開,突然一個細長身材的『黑暗世界』的男人走上船來。一看見我,他的雙眼就瞇細起來。此人恨我,若世上有一個人恨我,那這個人便是此人。他是個混血兒,一半是日本血統,一半是西班牙血統,擁有魔鬼本身的黑暗之美。他有一雙溫柔的微微上斜的黑色眼睛,一張溫柔的總掛著譏嘲神情的女人似的紅唇。他的黑髮是那麼柔滑如絲,他黃褐色的皮膚是那麼柔嫩。唉!他看起來是那麼的溫柔斯文,可是如果從地獄裡出來了魔鬼,則此魔鬼便是胡安-馬多。他在這些群島間,尤其在他居住的萊松島上有很大影響。他是方圓數英里內最富的人,無論白人還是土著,沒有比得過他的。他恨我和船長,因為我們曾終止了他的幾個謀殺團伙和綁架團伙。他一言不發,走上甲板,此時恰巧羅斯小姐和道格拉斯-斯蒂爾從此處走過。羅斯小姐回頭看了他一眼——我猜只是出於女性的好奇——因為他長得好看。可是他看她的一眼令我熱血沸騰。他聳聳肩,用日語對他身邊的男人說了句話。這句話污穢不堪,恐怕只有一個日本狗崽子才想得出。
「我懂日本語,胡安-馬多知道這一點。他看她那一眼已使我的自制力受到嚴峻考驗,可他又說了那句關於這位小女人的髒話,這使我勃然狂怒。我抱住狗崽子的腰,將其扔到了甲板一邊。這麼一來,三位新上船的乘客向我圍了過來,這下子我可忙活了,我拚了命地打,也打出了點名堂,這時我聽到她在某個地方說:『狠狠地打,比爾-鄧肯,打他的下巴,』接著又聽她說道,『道格拉斯,你不用幫他,他一個人就能把他們收拾了!』
「即便處在狂怒之中,我還是咧嘴笑了:她是多好的捧火小木柴呀!大多數婦女在這種情況下不是尖叫便得暈倒。我將一個土著人撂翻在甲板上,正準備對另外兩位如法炮製,突然其中一位緊緊抱住我的膝蓋,另一位用一隻胳膊圍住我的前脖頸猛扼。天空開始變黑,小金星在我眼前閃爍,可我仍聽見她像精靈一樣地叫喚:『掙脫他的胳膊,比爾-鄧肯,掙脫,掙脫出來,就差一點了,加把勁!』忽然她的聲音中充滿驚恐:『噢!道格!他有刀!阻止他!』
「透過灼燒的雙眼,我看到胡安-馬多站起身來,持著刀走向我。那一時刻我覺得我已是完了,因為其時我完全像個無助的嬰孩,而我的胸脯對於那個雜種又是那麼的誘人。有一陣子工夫我覺得一團漆黑,接著我聽到吉姆-哈里遜船長憤怒的咆哮和道格拉斯-斯蒂爾的詛咒聲,感覺到鋼刀扎入肩膀的刺痛,幾乎與此同時那兩個卡納卡人放了我。我徑直朝胡安-馬多走去,其他的一切視若不見,也全然忘了他的刀。我終於抓到了他的喉嚨,可在這之前我感覺到他的刀三次刺入我的胳膊。我猜我本可以把他掐死在甲板上,因為我是那麼渴望赤手空拳將他打死,不為他刺我的幾個小刀口,就為他說的關於她的話。我是為她才打架的,在這樣的戰鬥中,每一次攻擊都帶來激烈的快意。
「我能夠覺出胡安-馬多的身體在我手裡漸漸軟癟下去。其時,一隻小手以鋼鐵般的硬指摳住我的肩膀,只聽她以命令的口吻說道:『起來,比爾-鄧肯。』我不由得立即起身。如果她以那樣的方式說『到地獄裡去!』我也會不假思索地奔去。我站在她面前,滿身的創傷、污漬和血斑,我一生中從未像那一時刻覺得自己更似個孩子。我真恨自己徒有一副大身材卻粗魯愚笨。我知她定會認為我只是個粗漢:我是個粗漢,毫無疑問。船長和斯蒂爾也制服了他們的對手,走了過來。斯蒂爾異常激動,吉姆氣得發狂。
「『比爾-鄧肯,難道你5分鐘不打架就不行嗎?為什麼你要挑起這場爭端,而且還是和他?』他嚎道。
「我用日語回敬他一句,告訴他馬多所說的話。他平靜地微微一笑,因為他不想讓她懷疑什麼,可我卻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殺意。我的右臂和右肩開始刺痛,我抓住欄杆的拐角,盡力站直,甲板在旋轉,我覺得頭暈目眩。
「『把他帶到我的艙室。』我聽見她的話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做了某種軟弱無力的抗議,可是接下來我所知道的便是我坐在她的腳邊,胳膊擔在她的雙膝上,她正弄掉我的襯衫。斯蒂爾和船長已經走了。她的手指涼爽、敏捷,也很技巧。不久,我的胳膊就擔在了吊帶裡,肩膀也包紮好了。我坐在她的腳邊,身體倚在她的膝蓋上,累得不想動彈;兩天裡我第二次光著膀子處在她面前。我覺出她涼涼的雙手上結實的肌肉滑過我的肩膀,一直滑到胳膊上。我抬頭望她的眼睛,但見一縷純粹的恐懼掠過其間。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我意識到她所害怕的是我那十足的野人勁;她不知道我寧願死一百次也不願傷害她。
「『上帝把你造得很好,比爾-鄧肯。』她柔柔地說。見我不吱聲,她又迅速問道:『你為什麼要和那個西班牙人打架,鄧肯先生?』我搖搖頭。我感覺好些了,但還不想說話。
「『告訴我!』她命令道,但我還是搖了搖頭。『是關於我的嗎?』她問完又柔柔地懇求道:『他說了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雖然害怕她生氣,我還是這樣回答。有一分鐘的工夫她沒說話,我開始擔心我的拒絕真的使她生氣了。過了一會兒,她把手放在我的頭上,開始輕輕地揉摸我的頭髮,就像母親常做的那樣。
「『謝謝你,比爾-鄧肯。』她說此話時聲音奇怪地顫抖著。我抬起頭來發現她眼中含著淚水。啊!查理夥計,那一時刻我簡直是在天國:我的頭靠在她的膝蓋上,她的手撫著我的頭髮,她的眼中盈滿淚水——為我的淚水!但我明白我日思夜想的事情不可能成真,所以我歎了口氣,開始站起來。然而她將手放在我的肩頭,按我坐了下去。
「『好好坐著,孩子。』她柔柔地說。孩子!也許這個詞你聽起來覺得可笑,查理,因為我已29歲而她只有19歲,可是我突然明白對於所有的男人,她只見其孩子的一面,她最喜歡他們孩子的一面;對她來說所有的男人都是孩子。『比爾-鄧肯,跟我講講你自己。』她接著說道,並用她涼爽的手撫摸我發熱的額頭。以前和她說話很困難,可此時有她的手在我的額頭上,我說起話來輕鬆多了。我告訴她我如何在16歲那年便離開了愛爾蘭,離開了家庭、學校和朋友。我不得不離開,因為我搞了一次小造反,人家懸賞捉拿我。我向她訴說了我如何四處漂泊,歷盡艱辛,生活得極不如意,總是打架,有架必打。當我講到打架,講到危險之時,她的眼睛閃爍出光芒。我知道一個男人的心在這個女人的胸膛裡跳動。我講完後她輕輕歎了口氣。
「『不錯,比爾-鄧肯,你是個走運的鬥士。』她說著再次撫摸我的肩膀。『上帝把你造得很好。』她重複說。
「『他賦予我肌肉卻不給我腦子。』我辛酸地回答道,並再次把頭倚在她的膝蓋裡。在這之後,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我睡著了,她的手仍撫在我的頭上。
「醒來時,月光正照在船艙裡,就剩下我一人了。我仍坐在地板上,身體靠在椅子上,她在原來她的膝蓋的地方放了一個枕頭,並在我身上裹了一條毯子。我起身,恭恭敬敬地將枕頭和毯子放回床上。屋子裡是那麼的安靜,月光是那麼的皎潔!一切是那麼美,那麼神聖,這不是我——比爾-鄧肯——走運的鬥士——不生苔的滾石所待的地方。
「其時,我感覺身體好些了。我已習慣跌打磕碰,一覺睡過,身體已恢復許多,但仍很虛弱。沿甲板走回我的艙室時,我不得不扶著欄杆。安靜的夜,沒有一絲的風來鼓動船帆,『加裡班』號靜靜地停在水中。在潔白的月光下,我倚著桅桿,傾聽著船上的夥計們在下面的崗位上低訴著什麼,我想到上帝的國度,想到她。就在這時,我聽到兩個人的聲音,是道格拉斯-斯蒂爾和她的聲音。我環顧桅桿四周,看見他們在船的另一側,正靠著欄杆在談話。對於我這個欠女人情的男人來說,她的形象是那麼的美。我不由得站在那裡看她,看月光在她的臉上灑下的暗影。她觀看著月光在水面上灑下的銀痕,神情恍惚,似在夢中,幾乎未聽道格拉斯-斯蒂爾在說什麼。
「『考特,你瞧。』他說道,『你不能待在這裡!你不是什麼傳教士,這你知道!』
「『我能待在這裡,』她迅即答道,『我是傳教士,我要給那些髒分兮的小日本人洗腦,教他們不要拿刀子捅人。』
「他絕望地舉起雙手,『考特,你必須回家!考特,你知道我這是第10次愛你了——你不想和我結婚嗎?』說最後-句話時,他是微笑著的,但卻十分嚴肅。不知怎麼的,其時我心頭的痛要比胡安-馬多的刀傷還要刺得厲害。並非是我不想讓道格拉斯-斯蒂爾擁有她:如果確有男人愛女人,那便是他對她的愛。可是,唉!查理夥計,我是那麼想得到她!
「『不,道格,』她平靜地說道,『我在這裡有事要做,我不能和你結婚。』
「我真為斯蒂爾聽到這話難過,可他卻向後擺了一下胳膊,以同樣平靜的口吻說道;『那我就等你幹完了事,小姑娘。』
「小姑娘!這正是我一直對她的看法。她沒有說話,眼睛卻閃出火花。
「『今天下午的打鬥難道不精彩嗎?』
「我簡直要大笑。她的情緒變換得多麼快!她既可以專橫霸道,又可以溫柔如母;她既像個格格傻笑的女學生,又擁有創世紀以來女人的全部智慧,並且還像個小男孩那樣富有熱情和生機。
「『當然精彩,』斯蒂爾答道,『那男子是個天生的鬥士。』
「『這夥計真棒。』她說著回想似地咧嘴笑了。
「『他定是看上你了,小姑娘。』他說著點了根紙煙。我先是憤怒地一跳,接著便原諒他了。他的話不假:他作為戀人的眼光是敏銳的,何況我們幾乎是拴在同一根繩上。我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回答。
「『別傻了,道格。』她說道。
「『可他是看上你了,看他的眼神你便可知道,因為他從不用口。他的眼神讓我想起去年你的那位科利。這夥計挺怪——』
「『這夥計真棒,』她柔聲重複道,『他那大下巴讓我想起叭兒狗。他不錯,道格。遺憾的是他沒能再向前跨出一步,不過他從來不曾有機會。晚安,道格,我要去睡覺了。』她留下他一人獨處月光下。
「天哪!他是多麼的自私。他要得到她的全部,而我肯為她的一個吻而去死,也肯為她那一綹褐色金髮而忍受悲慘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