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 / 瑪格麗特·米切爾
比爾-鄧肯將身體靠在椅背上,點著了煙斗。我不做聲,靜候他開口。我知道這位平日裡沉默寡言的愛爾蘭人要告訴我值得聽的事情。
「夥計,你以為所有的浪漫與冒險都隨基德船長一同消逝了嗎?不,不是的。」他打住了,凝視著窗外熱帶地區黑色的夜空。所有讓我這個紐約人覺得新鮮而怪異的夜之聲與夜之味向我飄將過來。我的想像開始將外面的黑暗幻化成各色各樣的人影及獸形。
「不,不是的。」鄧肯突然重複說,「你還記得失去的萊松島嗎?」
我點了點頭,興趣也高漲起來。僅有少數幾個人還記得15年前報紙上曾有幾則關於萊松島失蹤的消息。那是湯加群島中的一大火山島,居民主要是日本人、中國人和少量白人。
「唉,」鄧肯慢悠悠地繼續道,「15年前,我在『加裡班』號上做大副。那是一艘小型破船,來往於湯加群島之間載運顧客,也做些生意。查理夥計,在這些島嶼間做生意,那可不是人幹的活。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一把日本刀便會刺入我的背部。見天裡價是打打殺殺。不過,那個時候我喜歡這樣。我猜我已經快要忘記自己是個白人了,我的皮膚也在變黃。就是在這個時候,她來了。她在印達諾上船,要到萊松島去。我一看見她便知再也忘不掉她。這可不是玩笑話。夥計。」未尾這句話顯然是見我咧嘴才說的。想到他這樣一位粗獷的男人居然會生出溫柔鄉的情懷來,我不禁失笑。「我已經好長時間未見過來自基督國度的女人了,我指的是好女人,也許我已經忘記了還有這樣的女人。」他若有所思地抽了一會兒煙斗,飽經風霜的臉上升起一絲柔和的光。「查理夥計,我的確愛那位小女人,我情不自禁,雖說我知道永遠不會有機會——她不屬於我這類人。我尋思為什麼小女人總是令我們大男人傾心。她身高只有5英尺多一點,體重不會超過115磅。我可以用一隻手把她托起來,還感覺不到什麼。可是說什麼我也不會動她一根指頭。她的眼睛使任何人也不敢那麼做。那是一雙灰眼睛,看著你的時候直率而堅定,就像男人似的,沒有絲毫媚態之類的東西。她的鼻子結實而挺直,她的嘴宛若丘比特的弓。查理夥計,你可不常見到這樣的嘴,那是專門為親吻而造的。
「在印達諾,我初次看見她沿跳板走來時,我所能做的只是盯著她看。那時候我的樣子很粗暴,比現在還要粗暴。她發出刺耳的笑聲,刺得我神經緊張。其時,我剛幹完一仗,頭上和手上都裹著髒兮兮的繃帶,所以比平素還難看。我只是站在那裡看她,像個傻瓜似的,一直看著她走上甲板,放下包。當她轉過身來面對著我時,我竟不知該如何行禮。遲疑一陣之後,我摘下了帽子:這是5年來我第一次對一位女人行此禮節。她敏捷的灰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然後她咧著嘴笑了。是的,查理夥計,她是咧著嘴笑的,她的笑不是那種故作姿態的微笑,而是一種率真誠懇的笑。我情不自禁地回了她一個同樣的笑容。
「『瞧,你一定剛打過架!』她說著大笑了起來。恰在此時船長走了過來,也是大笑著,因為他已聽見她的話。
「『鄧肯總在干仗,羅斯小姐,他不幹仗就覺得難受!』
「看到她閃亮的雙眼在我腦袋上裹著的破髒布上搜索,我覺得渾身都在發燥發紅。我簡直想把船長就地處決,就為他的那些話。雖說它們都是真話,我可不願意讓她知道。然而當時我什麼話也說不出,即使我的生命就維繫於此。我只是不斷地想,假使今天早晨我刮去了這一周的長鬍子並且洗了臉,那該多好!可是船長帶她走了,帶她去看她的小艙室,留下我獨自倚在欄杆上。我一直注視著她漸漸遠去,就在她即將消失的剎那間,我注意到她穿著深藍色的西服,配著男孩子的那種衣衫領,身材是那麼的利落勻稱。可她是那麼那麼小,查理夥計,那麼小。」鄧肯停止說話,將他那已經熄滅了的煙斗重新點燃。對我來說,5英尺不算太小,我只有5.6英尺,可是鄧肯至少有6.3英尺,而且滿身強健的肌肉。「我衝回船艙,正準備草草刮個臉,這時船長走了進來。他一見我臉上蓋滿了肥皂泡便哈哈大笑起來。咳,那笑聲,你真應該聽聽。我被他的笑聲惹惱了,開始大罵起來。你別驚訝,我和船長是好朋友,我們之間沒什麼規矩。
「『啊,看哪,比爾-鄧肯在為傳教士梳妝打扮呢!』他嘲弄道。
「我一下子住了手。『她不是什麼傳教士。』
「『噢,是的,她就是。』船長咧著嘴笑道。
「『混帳!』我說著放下了剃刀。你瞧,那時候我對傳教士的印象很不好,而且有充足的理由。
「『你怎麼這麼瞭解她?』我猛然問道。
「船長的臉上沒有了一絲笑意,他的嘴緊繃得像根鐵釘。
「『這你不用管,反正我瞭解她。』他說道。
「查理夥計,我和吉姆-哈里遜在一起待了5年了,可我從來沒問過任何關於他自己的事。在東方這個地方,詢問一個人的過去是不禮貌的。但是我知道羅斯小姐和她那個階層的人在船長的歷史上曾扮演過某種角色。可我什麼問題也沒提。過了一會兒,他又開了口。
「『比爾,她是美利堅之最,她到這裡來是因為她厭倦了那裡的生活。她的家人讓她到這裡來真是愚蠢。她需要刺激,也會得到刺激的,真的。』他停止說話,大笑起來。『至於是不是傳教士——唉,比爾,關於唱詩誦經,她和你差不多!』
「『她要到哪兒去?』
「『到萊松島去。』他冷冷地說。
「『吉姆大人,我們不能讓她到那裡去。那是人間地獄,那些日本人是魔鬼——』我憤憤不平地說。」
「『你有什麼法子制止她嗎?』船長咆哮著,『誰也做不了她的主。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對她留點神——你樂意這麼做,是不是,比爾-鄧肯?』他在我肋骨間猛擊一拳便飛也似地逃了。
「我刮了鬍子,洗了臉,又在頭上裹了一塊乾淨的布片後走到甲板上。查理夥計,你從來不曾5年不見女人,我指的是好女人,所以你不瞭解我當時的感覺。我只是想看著她,聽她說話,在她身邊。當時,我並沒意識到我愛她,我只知道我只是想凝視她那堅定的灰色眼睛,想看她的紅唇移動。我到甲板上時,她也在,正觀看那些中國人往我們的小船上裝貨;船長在她身邊,給她作講解。似乎沒有別的乘客從印達諾登船,所以我們是船上僅有的白人,另外有16名船員,分別是日本人、中國人、卡納卡人和混血種人。我朝他們走過去,船長為我們作了介紹,即使到了這個時候,我仍是什麼也說不出。她立即從腰間伸出手來和我握手。我的大爪子恐怕幾乎將她的小手捏破了。貨裝完後,哈里遜船長派我到操舵室,將『加裡班』駛出港口。正當我將其駛離印達諾,向大海進發時,羅斯小姐旋風似的衝了進來。
「『嗨,你有望遠鏡嗎?』她問道,當她發現我的望遠鏡就掛在牆上的盒子裡時,她一把揪了下來,朝著陸地方向看了一陣。她定是看到了什麼十分可笑的東西,因為她突然大笑起來,身體也抖顫著彎了下去。這時船長進來了,我把駕駛盤交給了他,並從羅斯小姐手裡抓過望遠鏡,朝印達諾看去。那邊,就在我們剛剛駛離的碼頭上有一群土著人;在他們的前面,一位身著白褲子、藍外套、頭戴一頂巴拿馬帽子的男人正來來回回地跑著,發出狂野的信號,顯然是衝著我們做的。我迷惑不解地將望遠鏡遞給了船長。羅斯小姐彷彿要歇斯底里似的,淚水在她眼睛裡直打轉。『那是道格拉斯-斯蒂爾!』她氣喘吁吁地說道,並像男人似的拍了一下膝蓋。『他不想讓我到這裡來,他會跟著我的!在聖-弗朗西斯科我把他甩掉了,瞧,他又跟來了!我真高興他被留在了後面。瞧他的樣子多滑稽!』她又是一陣大笑,笑得身體直髮軟。
「『也許我們最好回去接他!』船長一本正經地說完,對著我擠了擠眼。她筆直地坐著。
「『不,不要回去!』她大聲說道,『他活該!道格人不錯,但是慇勤過了頭!』她從船長手裡接過望遠鏡,搖搖晃晃地走到欄杆前,又向岸邊望去。
「『你明白嗎?』船長咕噥道。
「『不明白。』我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格拉斯-斯蒂爾是誰,吉姆?』
「『你應該多看報,比爾。船長低聲說道,『他是軍火製造商d-g-斯蒂爾的兒子,也是美利堅的一個偉大的運動員:短跑、擲鏈球、撐竿跳,跳高樣樣都行,可我看不出他為什麼要滿世界裡跟蹤考特尼-羅斯。』
「『考特尼,』我跟著念叨這個名字,其他什麼也沒說,我在想她的名字多麼美而且多麼適合她。
「那天下午我看見她的時候不多,因為我在掌舵。我們到達布納(我們做生意最多的小島之一)時,她說她要和船長上岸。查理夥計,不知怎麼的,船上沒了她似乎是那麼的乏味、空虛,我禁不住希望自己和她一道上岸。我們在布納只能停兩小時,而且我們已經落後日程一天了,所以我脫下外套和襯衫,開始幫著那些懶惰的土著人卸貨,他們磨磨蹭蹭,彷彿要待一整天。我本打算在羅斯小姐和船長回來以前早早把衣服穿好,可是時光卻飛也似地流走了。在我一邊處理著那些箱子,一邊咒罵著那些土著人的當口,我不經意地抬頭向上看了一下,但見船欄上,離我頭頂不遠的地方正坐著羅斯小姐。她正熱切地觀望著。我猛然打住了,心裡罵著自己,因為當我生平第一次想給一位女人留下好印象時,這位女人偏發現我半裸著身子,像個海盜似的在罵人。我只能無助地抬頭看著她。我不太在乎自己,可卻不想使她難堪。她沒有發笑,也沒有臉紅,眼睛裡是一片認真的世界。
「『鄧肯先生。』她柔聲說道,『如果我是個男人,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來獲取像你這樣的臂膀和肌肉,』她從欄杆上滑下來並從肩頭撂過一聲大笑,『還有這樣美妙的詞彙!』
「我正在急匆匆地穿衣服,這時一葉破兮兮的小輕舟駛了過來。有一會兒的工夫我簡直不敢相信。小舟上有兩名土著人和一位白人,就是我曾看到的印達諾碼頭上的那個男人。當小舟進一步駛近時,我看出他的長相不錯,年紀約莫23歲,高高的個子,寬闊的胸膛,結實的臀部。小舟駛過來時,他的眼睛緊盯著「加裡班」號,一陣刺痛穿過我全身。查理,這不是嫉妒,這不過是自私而已。我知道我永遠也得不到她,所以不想讓任何人得到她。還有,我曉得假如一個男人肯為一個女人從美國追到這個上帝遺棄的地方來,那麼他就不是一個輕易放棄自己追求的人。小舟靠碼頭停住時,那個男人跳了出來,從舟底提出箱子並付錢給那兩個土著人。他看著『加裡班』號,深深地鬆了口氣。見我正在系外衣扣子,他急切地問道:『考特尼-羅斯小姐在船上嗎?』我點了點頭,沒心情浪費口舌。我只是渴望自己裡裡外外都能像他那樣乾淨。他也不等我多說便沿跳板而上。一分鐘後我聽到一聲驚呼,一串笑聲和問候的話語。我解開纜繩,將『加裡班』號駛向公海。我心底是那裡的痛,然而我卻未使船隻觸礁,這只能說是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