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全市大停電的夜晚 文 / 景瑤
那一天麥琪回到家裡,打開房門看見程思文的鞋一東一西橫在門前。這一段程思文一直很忙,有時候乾脆住在所裡,回家也是很晚,對於這樣的生活狀況,麥琪已經適應,特別是蘇昭出現以後,她寧願獨處,即使和程思文在一起也寧願像一對老夫妻那樣作為伴侶,而非情侶。說來也巧,自從她和蘇昭第一次在一起到現在,程思文一直都沒有提出過性的要求,他本來在這方面就不是很強,年齡越來越大,生活越來越平穩,年輕時的激情平息,生理上的行囊越來越空,他總是讓自己躲在事業的背後,床對於他只是休息的地方,他依然喜歡麥琪的身體,但只局限於抱著她安然入睡,他認為這樣就很幸福、很完美了,不需要別的。
麥琪把程思文的鞋擺好,自己換了拖鞋進屋。
廚房裡傳來東西入油鍋的聲音,麥琪走過去。程思文正繫著那條花圍裙專注地煎著一條魚。澆汁魚是程思文的拿手菜,還有烙餅,當年讓麥琪決定嫁給他也有這兩手的功勞,她認為一個功課很棒,又能做出這麼好吃東西的博士是可以托付終身的。在油和水搏鬥發出的激烈爆響聲中,程思文回頭看了一眼麥琪,臉上有得意的表情。
「做好吃的了。」他說,然後又專注於他的魚。
麥琪看到,盤子裡已經盛著三張烙好的餅,黃瑩瑩、亮晶晶的,麥琪叫它「博士餅」,不是誇張,她真的認為那是最好吃的餅。
「怎麼也不給我打個電話?剛才路過小世界,差點沒進去。」
「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口福。」
麥琪看了一圈,伸著脖子問:「做湯了嗎?」
「沒有,等你做呢。」
「告訴我一聲啊,好帶點菜回來。」
「隨便,看看冰箱裡有什麼。」
麥琪打開冰箱,只有紫菜和蝦仁,只好做紫菜蝦仁蛋花湯了。在麥琪攪拌雞蛋的節奏中,煎好的魚出鍋,程思文利落地刷乾淨炒勺又放回煤氣灶上,水珠沿著鍋沿滾落,同時發出——的響聲。
「今天怎麼了?沒事了?」麥琪把攪好的雞蛋放在一邊,等著程思文讓出灶台好做湯。
「你真給忘了?」程思文純淨的眼神中有一絲失望。像他這個年紀,有他這麼純淨眼神的著實不多。
「哎呦,我可不真給忘了!」
今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程思文把調好的汁倒進鍋裡。「以前總是我忘,這回我沒忘,你倒忘了。」
「也該我忘一回了!」麥琪是不輸嘴的。
「其實我也忘了,四點多鐘,媽打電話給我,問咱們是回去吃晚飯還是自己出去吃?」
「你怎麼不說回去吃啊?」
「回去幹嗎,他們又得準備一大桌子,累得夠嗆。」其實程思文不想回去是怕爸爸媽媽借這個引子再提要孩子的事,他知道,麥琪還沒有要孩子的打算,可是爸爸媽媽卻越來越急了。他是程家的單傳,妹妹早做了母親,爸爸媽媽盼著抱孫子或者孫女已經多時,前幾年他們工作變動多,不要孩子父母也能理解,這幾年都做得不錯了,特別是年齡不等人,麥琪已經三十多,也該考慮考慮了。父母不好催兒媳婦,就和兒子說,程思文向來尊重麥琪的決定,在這件事上更是不想有任何強求的意思,孩子是兩個人的,如果麥琪還沒做好當媽媽的準備,談這件事又有什麼意義呢?今天是他們結婚八週年紀念日,如果回家吃飯,爸媽準會拐彎抹角說到這上面來,麥琪是不會同意的,又得想辦法繞開,大家繞來繞去怪累的,還不如自己過呢。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兩個人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十年,而且各方面都不錯,要一個小孩不是很好嗎?
麥琪哪知道程思文的這番考慮,還在那兒說呢:「不如請他們出去吃了,把思雨他們一家也叫著,好久沒看見寶寶了,還挺想她的。」
「你不是總說我不給你做魚、烙餅嗎?給你做了又不想吃了?」
「沒有,沒有,就是想熱鬧熱鬧嘛。」
晶瑩鮮美的汁澆在煎好的魚上,發出嘶嘶啦啦的響聲。
他們開了一瓶紅酒,像模像樣地吃起了晚餐。
他們結婚的時候有些匆忙。
那一年所有的大學畢業生都要下派鍛煉,本科生是要下派到農村的,麥琪她們的去向是北部偏遠山區的縣委宣傳部。同時還有一個政策,如果兩夫婦都是應屆大學畢業生,那麼兩者之間只要有一個下派鍛煉就可以了。由於程思文以博士的身份分到部屬的研究所,對於他來說,到下面的實驗室工作就算下派鍛煉了,於是他們決定馬上結婚。沒有任何準備,沒有新房,也沒辦酒席,只是匆匆地領了結婚證書,趕在大批下派前把結婚證送到相關部門,從而使麥琪免去了下鄉之苦。對於這一樁事,麥琪曾經自嘲地說:總覺得自己清高,沒想到我的婚姻有這麼強的功利目的。不過她相信,即使不是因為那個原因,她也會嫁給程思文的,也許會晚兩年,也許會有一個浪漫點的婚禮和蜜月,可事實上沒有,永遠不會有了。
紅酒使他們的臉微微掛上了紅暈,他們想起了許多大學時候的事,那些已經過去十來年的往事。
他們是在一個聯誼會上相識的,後來這一夥人又一起去爬山,麥琪的鞋壞了,程思文拿出自己的毛巾讓她裹在腳上,等下了山,毛巾全磨爛了,回來以後麥琪買了一打新毛巾還他,程思文說什麼也不要,在他第二次把毛巾送回來的時候,那摞毛巾上多了一束白玉蘭,他說,如果她真想謝他,週末他們同學要騎車去交遊,請她一起去,她當然去了。他們一樣,把初戀給了對方,把初吻給了對方,作為男人和女人,他們共同經歷了不可重來的第一次。
那天晚上他們做愛了。疲憊、壓力、平淡的生活都是愛情的敵人,只有在小提琴聲和玫瑰花雨中,愛情才能綻放,那鮮艷美麗的愛情呵,請你不要很快枯萎吧!
上班之前,麥琪又照了一下鏡子,她發現自己很美麗,那是一種充分享受著家庭幸福生活的女人的美麗:皮膚散發著容光,眼神坦然而溫柔,做一個這樣的女人真好。
程思文已經走了,麥琪把垃圾拿到門口,準備帶下樓,就在這個時候,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想到了蘇昭。昨晚蘇昭完全消失了,她的世界裡只有她和她的丈夫,只有他們共同擁有的十幾年的記憶,昨晚是屬於過去的,他們的思維、他們的談話全在過去的天空中盤旋,他們陶醉在過去裡,沒有心思想到現在,更沒有談及未來,回憶使人墜落,他們墜落在星光閃耀的黑夜裡。而現在,陽光出來了,昨夜的殘局已被麥琪收拾乾淨,魚刺就裝在她手中的垃圾袋裡,程思文的拖鞋一隻扔在門邊,另一隻甩得很遠。麥琪把兩隻鞋撿回來,規規矩矩地放在鞋架上,她知道,明天早晨它們還會如剛才一般散落在門廳的某個地方,後天也是一樣,這就是他們的現在,也許以後也不會有多大的改變,至少是不能指望程思文出門之前把拖鞋規規矩矩地擺在鞋架上,以前她曾經那樣要求過他,可是他總用他那雙又抱歉又調皮的眼睛看著她,而拖鞋是照樣滿天飛的。後來她就想明白了,要改變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把拖鞋放在鞋架上這麼一點小小的改變,既然她選擇了思文,就應該接受全部的他,於是她不那麼追求整潔了,程思文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任他的拖鞋或正或反地呆在家裡的任何一個地方。
這就是她的現在,未來也只是這條軌跡上的一個個驛站,只要沒有什麼意外發生,她和程思文就會順利地通過那些驛站,直到終點。可偏偏就出了點意外,蘇昭沒打任何招呼就闖進了她的生活,而且那麼堅決、那麼霸道地在她的生活中搶佔了一塊地盤,那是一塊她從未涉足,甚至想都沒想過的地方,但是他把陽光帶到了那裡,讓她看到了另一番景象,訝疑、炫目中帶著驚喜與興奮,她想要逃開,卻又不忍放棄。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走進報社的大門,這道大門本是生活和工作的分水嶺,以前麥琪盡量做到把裡面的煩惱留在裡面,把外面的紛擾關在外面,可現在做不到了,因為蘇昭隨時都可能出現,他的身影、他的聲音把她門裡門外的兩個世界攪在一起,界河已經模糊了,心思也不再清晰,過去她總是告戒單婉彝不要捲入辦公室戀情,誰想得到她自己不僅捲進去了,而且陷得很深。
走出電梯的時候她的心思還是恍恍惚惚的,可是迎面碰上了周平,這下子完全清醒了。
「正好,有事要和你商量。」
周平的狀態倒是不錯,臉上還透著點笑意。
「去你辦公室嗎?」
「去你那兒吧。」
周平跟著麥琪來到她辦公室門前,等著她打開門。
「怎麼不讓司機接你呀?」
「這麼近,走走挺好的。」
「你會不會開車?」
「不會。」
「學學吧,還是自己會方便。」
他們面對面坐在沙發裡。自從報慶活動以後,他們還是第一次這樣談話,那一段的暗中較勁讓彼此都傷了許多內力,如今一成一敗坐在一起總不大舒服,所以有幾秒鐘顯得有點尷尬。
「馬上要踢十強賽了,咱們體育部搞點什麼舉動?」周平本打算先說點調侃的,以創造出輕鬆的談話氣氛,可惜那根神經不大好用,乾脆還是直入主題吧。
「本來想下午談稿的時候匯報一下。我們想,在第一個主場踢完了以後,出個16版的專刊,或者24版的,其他的場次正常出,如果真能出線,我們再作一個特刊。也用不著辦號外,到那天這場球就是最大的新聞,其他新聞有幾塊版做就差不多了,你看呢?」
「第一個主場作24版多點,要真出現了,干個24版還差不多。」
「也行。最好多加幾塊彩版。」
「這好說,回頭和印刷廠說一聲。紅版用不用加?」
「等我們把版面定一下再說吧。」
「人呢?體育部的人夠用嗎?」
「正想和你說這事呢,體育部的人肯定不夠,到時候記者都得派到現場去,家裡就剩下兩個編輯,一個主任。」
「讓曉光他們部過來幾個人幫忙吧。」
「好啊,他們部懂球的還多。那你跟薛總編說一聲吧。」
「十強賽」真的要開始了。
以邱曉光為首,蘇昭、崔欣欣他們都到體育部來報到了。
「十強賽」對於中國人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它已經遠遠超越了足球的範疇,成為安慰人們精神世界的良藥,好像衝進世界盃一切都會好起來。那幾日,體育部一直瀰漫著亢奮的情緒,每個人走路都是匆匆的,幹活都是玩命的,說話都是大聲大氣的,越臨近開球的日子,這種情緒越是高漲,壓抑了44年,這一次真的可以爆發嗎?
麥琪也算是個球迷,不過她更知道,當哨聲響起的時候,她的對手不是那幾隻西亞狼,而是在不遠處也在摩拳擦掌的那幾家報紙,大家都清楚十強賽給了報業一個大好商機,不僅可以大賺一筆廣告費,更可以在這個發行的季節擴大自己的聲勢,給對手以顏色。儘管不是總編輯,但對這張報紙的責任感讓麥琪渴望打一場漂亮仗。
比賽日終於到了。
在那天下午的談稿會上,周平臨時決定再加兩塊體育版,他沒說為什麼,可是大家都聽說,他們的對手第二天要出一個20版、帶銅版紙封面的專刊,如果真是那樣,從規模上人家就勝出一籌。麥琪什麼都沒說,開完談稿會就去了體育部。
現在的體育部幾乎被特稿部的人佔領了,有些預成版已經出了大樣,還有些版的編輯正在網上找稿子。崔欣欣正拎著一張樣子貼在蘇昭身邊,兩個人都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
「我說不對吧,你自己看吧!」蘇昭用教訓的口吻說。
崔欣欣把腦袋湊在屏幕前,誇張地瞪著眼睛。
「看,看,看準了,別又說我蒙你!看明白沒有?」
崔欣欣眨著一雙大眼睛,做出無辜的樣子。
「我說同志,強是沒有用的,我這腦袋和電腦差不多,不帶錯的,你服不服?」
崔欣欣一副吃了敗仗的樣子,頻頻地點著頭。
「以後謙虛點,別動不動就和老同志強,懂了?」
崔欣欣不住地點頭。
「懂了,快去改樣子吧!」
崔欣欣慢慢轉過身,蘇昭以為她要走開了,精神上放鬆下來,誰想到崔欣欣忽然大叫一聲:「懂你個頭啊!」嚇得蘇昭一哆嗦,等他緩過神來,崔欣欣早大笑著跑到了門口。在其他人的哄笑聲中,蘇昭一躍而起,兩步就衝到門前,崔欣欣一閃身出了門,蘇昭哪肯放過她,一伸手抓住崔欣欣的衣服,兩個人撞在一起衝進走廊,崔欣欣像被抓住的小雞,縮著脖子大叫:「服了!」叫聲未落,藉著這股衝勁,他們兩個人一起撞在了從走廊轉過來的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就是麥琪。
崔欣欣的衣服被蘇昭扯得老長,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可實際上,蘇昭要比她狼狽得多,和一個女孩子鬧成這樣,在領導面前已經夠難堪了,更何況這個領導是麥琪。而麥琪在剎那間幾乎被撞懵了,她的臉色很難看,不僅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撞,更因為這種撞的形式,儘管她明白這是應該屬於少男少女的遊戲方式,但是看到蘇昭這樣,她的心還是有些痛。但那只是瞬間的,很快她的臉上就恢復了平靜的微笑,「幹嗎呢?」她說了這麼一句,並沒有多看蘇昭和崔欣欣一眼就走進了體育部辦公室。倒是把蘇昭和崔欣欣窘在了走廊上,崔欣欣看著蘇昭,可蘇昭並沒有看她,抓著她衣服的手早已鬆開,匆匆忙忙地說了聲「別鬧了,快去改稿吧!」就扭身走回辦公室。
麥琪已經坐在體育部主任旁邊,聊著稿件的情況,蘇昭進來她看也沒看一眼。編輯們拿著大樣給她看,大家猜測著今晚的比賽結果,有的說能贏,有的說沒戲,麥琪說她猜最多1比0贏。
「咱們打賭,誰輸了誰請客!」
「不對,應該是誰贏了誰請客!」
「這麼的吧,只要報紙出得好,不管輸贏我都請客。」麥琪的話引來一片歡呼。
「老總請客,咱們可得去個好地方!」
話題又從比賽轉到了吃飯,他說這麼著,他說那麼著,反正大家的情緒都在亢奮中,只有蘇昭一直安靜地對著電腦屏幕,他忽然鬧不起來了,連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
時間在一分一分地過去。在瀋陽的五里河體育場,中阿之戰就要打響。
在報社的編輯部裡,電視正在播放著賽前的直播節目,有人在看,作著記錄,其他人或是電話和前方記者聯繫,或是緊張地編著記者從前方發回的稿子。
哨音吹響,一個重大的時刻就這麼開始了。
越來越多的人聚攏到電視機前,尖叫聲、痛惜聲間或從那裡爆發。蘇昭一邊看一邊作著技術統計,按照分工,球賽的消息由他來寫,而現場的記者主要抓一些電視轉播中看不到的東西。中國隊的努力終於在第23分鐘時得到了回報,祁紅打進了「十強賽」中國隊的第一粒進球。歡呼聲響徹體育場,也響徹了編輯部,響徹了全中國!在歡呼聲中,蘇昭做出了第一個新聞標題:我們贏了。
我們真的贏了,終場哨吹響,歡喜的人們走上大街遊行,編輯部最忙碌的時刻也開始了!
按照計劃,留了6塊體育新聞版,再加一篇一版的頭題,大家必須把所有的興奮馬上注入到工作中。儘管截稿時間推遲到凌晨1點30分,但在這幾個小時裡要完成採訪、寫稿、編稿、成版、校對、發排這一套工作,強度還是相當大的。辦公室裡一下子變得安靜而緊張,只聽見敲擊鍵盤的聲音和進出的腳步聲。
從球賽開始,麥琪就一直呆在體育部,樣子、稿子來了馬上看,有事找她也方便。牆上的掛表時針已經指向12點,可有些稿子還沒有傳過來。對於報紙來說,時間就是生命,不管你內容辦得多好,如果出版時間晚於其他報紙,就等於是一張廢紙。麥琪心裡著急,可是大家都在忙碌著,她又不好說什麼。
穿過走廊,麥琪走到吸煙角,那裡沒有人,她坐下,這個時候她希望自己會抽煙,也許抽一支煙會放鬆一點。這時大玻璃窗外傳來人潮湧動的聲音,緊接著,數十輛汽車、摩托車,按著喇叭,搖著紅旗從下面的馬路奔騰而過,那裡面有1/3的出租車,都是空的,生意在這個時候算不了什麼了,快樂才是最重要的。麥琪很羨慕他們,如果不是在這個崗位上,她也會跑到下面去喊一回,最後一次為足球瘋狂還是在大學的時候,那一次他和男生們一塊兒點著笤帚,在操場瘋了大半宿,剛開始程思文也跟著去了操場,呆了一會兒他要回去,也拽著麥琪走,麥琪哪裡肯走,也就是在程思文走了以後,她跑回宿舍拿了笤帚,點著了當火把。第二天,程思文倒沒生氣,還陪她一起到商店買了兩把新笤帚。又有許多騎自行車和步行的人,歡呼著從樓下走過。麥琪忽然想起該給程思文打個電話,他說要回家看球的,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拿出手機,撥了家裡的號,沒人接,又撥了他辦公室的號,是那個趙旭接的,一聽就是她的聲音,然後遞給了程思文。辦公室裡亂哄哄的,在平時可從來不這樣,程思文說他是在單位看的球,人多熱鬧,現在正準備回家呢,問她什麼時候完活,她說早著呢,別等她。
就在她掛斷電話的剎那間,眼前的世界忽然黑了下來。
頭頂的燈黑了,窗外的燈河不見了,除了汽車的車燈在路面上移動,整個世界躲進了黑暗中。
「沒電了!」
不知是誰大叫著,接著從各個房間和樓層都傳出了如此驚慌的叫聲。
居然停電了!
麥琪猛地跳起來,此時她腦子裡只想著還有好幾塊版沒做完呢!她衝進體育部辦公室,不知是誰手舉著打火機,其他的人都傻坐著。麥琪一下子冷靜下來,她對黑影中的編輯們說:「馬上到組版室去,那裡有備用電源,不過電腦不多,先把稿子調出來,如果來不及處理,就直接上版,在版上改。誰下樓去,到小賣店買些蠟燭,越多越好,別慌,幹活吧。」
當大家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她才看清,那個舉著打火機的人是蘇昭,蘇昭對她說:「我去買蠟燭。」蘇昭用打火機的亮光把大家送到樓下的組版室,然後滅了打火機,沿著漆黑的樓梯走下去了。
一般來說,報社是不會停電的,不過為了防止意外,各報社還是安裝了發電系統,按照設計,這套系統可以供組版室的電腦用電,但只是電腦可以照常工作,照明電是沒有的。藉著電腦屏幕發出的光,這裡成為報社惟一有亮光的地方,編輯和校對都湊到電腦前借亮工作。
麥琪摸黑回到自己辦公室,給集團電工班打了電話,電工班的師傅說,剛剛和電業局聯繫,他們說是出了故障,造成全市停電,正在組織搶修,什麼時候恢復供電還不好說。
電話剛放,手機又響了,是程思文,他說他們那裡停電了,問麥琪這裡怎麼樣。
「出了重大事故,全市都停電了。」
「那你們怎麼辦?還能出報嗎?」
「沒事,我們有辦法。」
「用不用我去報社接你?」
「不用,這下子更說不上什麼時候能完了。我看,黑燈瞎火的,你也別回家了,就在宿舍對付幾個小時吧。」
這麼大面積的停電在現代社會不可想像,而它偏偏發生了,並且發生在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夜晚,在一個人們盼望了許久的勝利突然來臨的時候,這是一個最需要光亮的夜晚,再過一個小時,他們的報紙將要開始印刷,到太陽升起的時候,得有多少家報社的多少張報紙湧上街頭呵!可現在這一切都不對勁了,麥琪給印刷廠打了電話,他們那兒當然也沒有電,所有的報紙都無法印刷,這就意味著即使編輯部這邊按時作好版也無濟於事,他們白興奮了,白忙活了。
蘇昭走進來,手裡拿著兩支點燃的紅蠟燭,還在喘著粗氣。他跑下12樓,跑遍了周圍的所有大小賣店,又拎著一兜子蠟燭跑上12樓。
「還有多少版?」麥琪問。
「都快了,一遍樣都出來了。」
麥琪坐在椅子裡,看著眼前跳躍的蠟燭,忽然覺得很虛空,黑暗吞噬了所有的豪情壯志,顫動的燭光搖晃著不知名的未來。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或者將要做什麼,因為無論她做什麼都沒有用,黑暗讓一切都靜止了,即使她把自己點燃,也只能像這兩個小蠟燭一樣抖動蒼白的翅膀,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怎麼了?」是蘇昭的聲音,「沒事吧?」
麥琪還是不做聲,她不想說,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
「你別著急,真快完了。1點半准完。」
「那又怎麼樣,印刷廠也不能開機。」
這回他們都沉默了,都呆呆地看著燃燒的蠟燭。
麥琪桌子上有一隻小表,噠噠地走著,告訴他們時間並沒有靜止。
「咱們不是有分印點嗎?他們那裡不能也斷電吧?」蘇昭的語氣很平靜,聲音也不大。
「你說什麼?」
「咱們在安陽和新州不是有兩個分印點嗎?」
「對!只是全市停電,不是全省,他們那裡應該沒事!」
麥琪抄起電話:「號碼?」
蘇昭拿起蠟燭,把牆上的號碼念給她。
電話響了好多聲,終於有人接了。
「你好,我是《都市早報》,請問你們那裡有電嗎?」
「什麼?」
「你們那裡有電嗎?」
「有啊。」
「太好了!請問你們值班領導在嗎?」
「啥事?跟我說吧。」
「是這樣,我們這邊停電了,全市停電,什麼時候來還說不好,我們的印刷廠不能開機,我想在你們那兒加印明天的報紙,越多越好!」
這兩家印刷廠規模都不大,印刷能力有限,但他們答應全力以赴。現在該調動發行部了。麥琪給周平撥了電話,講了這邊的情況和與分印點聯繫的結果,周平同意麥琪的方案,並且讓她全權處理。麥琪電話找到發行部主任老齊。
「老齊,你馬上派車到安陽和新州那兩個分印點去,還要帶一些人過去插報,他們那邊一邊印著,我們就組織人插報、裝車,印出來一批就拉回來,先送到零售公司,全力保證零售公司的發行量。訂戶不要緊,反正所有的報紙都印不出來,大家不會有多大意見。分印點當地也不忙著送報,寧可晚了,堅決要把報紙拉回來!看你的了老齊,今天早晨也許全市只有我們一份報紙在市場上賣!」
安排完這些事情,麥琪回到組版室,她忽然覺得組版室有一種浪漫的情調。各色蠟燭高高低低,印在牆上的人影重重疊疊。在燭光裡,電腦像一個個鬼精靈,現代和古樸被壓縮在這個平時閒人免進的大屋子裡,誰能設想過在電腦機房裡點蠟燭呢?距離1點半還有十幾分鐘,版一塊接一塊地付印了。麥琪囑咐電腦管理員,一定要保證傳版,和分印點保持聯繫。
最後一塊版OK是在1點40分。麥琪知道他們贏了。
「實在對不起,今天晚上不能請大家吃飯了,你們定時間,我一定補上!今天大家辛苦了,謝謝大家!」
麥琪站在樓梯口和大家告別,每個人手裡拿著一隻蠟燭從她身邊走過,她覺得他們像螢火蟲。
「送我唄。」是崔欣欣的聲音。
「你怎麼不和老貝一起走呵?」是蘇昭的聲音。他們正從樓上走下來。
「誰知道他鑽哪兒去了?」
「老貝--」蘇昭提高嗓門大叫。
「別叫了,跟鬼叫似的!」
「老貝--」
麥琪沒有等他們走下來就離開了樓梯。
她手裡也拿著一支蠟燭。組版室裡只剩下電腦管理員在傳版,她又囑咐一遍要仔細檢查,滅掉所有的蠟燭,關好電腦,千萬注意安全,然後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還得給老齊掛個電話,版已經快傳完了,不知道送報車安排好了沒有。可是她又不願意去拿電話。大家下樓的腳步聲已經遠了,周圍變得非常安靜,除去這一點燭光,整個世界都在黑暗中靜默著。這是個多麼奇怪的時刻啊,全城大斷電,這種包裹在黑暗中的感覺以前有過,因為電力有限,因為設備不過關,停電是經常的,不過這幾年問題已經解決了,電很多,鼓勵大家多用,連馬路旁的樹梢都掛滿了燈泡,夜已經不是黑的。可是,忽然的,所有的燈都熄了,黑夜把它本來的樣子呈現出來,它應該是美的,因為天上有那麼多的星星,還有一輪浪漫的月亮,但是人們已經不習慣去欣賞夜的本色,沒有了燈的照耀,大家感到心慌。
燭淚慢慢地流下來,柔軟而緩慢,麥琪伸手碰了一下,溫熱的,真像是一滴還沒有冷卻的眼淚,這個時候不太適合考慮如何去擊敗競爭對手,倒是應該做一些浪漫的事,比如靠在愛人的肩頭,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去想。可是這個愛人在哪兒呢?如果程思文在,他會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可是他不會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而且不會問,永遠不問,只要她不抬起頭,他就會一直這麼讓她靠著,哪怕膀子酸了也不吱一聲,正因為這樣,她不忍心對他做這麼荒唐的事,既然他不能感受到其中的樂趣,又何必強求他做出犧牲呢?然後她想到了蘇昭。一想到蘇昭,她覺得心中悶悶的。除了程思文,蘇昭應該是她最親近的男人,有個電影叫「一夕是百年」,如此算來他們已經有了二百年的緣分,可這一切卻是那麼的虛空,他們剛才還在一起工作,而且明天,明天的明天還會在這座大樓裡相見,他們會談話,在一個食堂裡吃飯,當他們偶爾四目相對的時候也會有某種異樣的感覺,他們彼此眼睜睜的看著,卻都無能為力。今天下午,當麥琪撞到蘇昭和崔欣欣的時候,她的心是很難過的,為著她沒有理由難過而難過,她告訴自己,蘇昭的情人應該是像崔欣欣這樣的姑娘,她和他的世界是無法相通的,她必須接受將要發生的一切。
麥琪拿起電話,還是給老齊打個電話吧,這是她應該做的,如果注定要失去一份感情,那麼至少工作的尊嚴可以給她一些補償。
老齊告訴她運報車已經都到位了,人也安排好了,而且他們還給幾個大報販子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報紙可以按時出版,他們都增加了報數。發行公司的人都很興奮,有的人已經從家裡出發來公司了,估計今天可以打個大勝丈。
能夠領著大家打一場勝仗畢竟是值得高興的事,還真該感謝蘇昭的提醒。有的時候麥琪真希望他們之間沒有發生過那些故事,那樣的話他們就可以像其他人一樣相處,比如像邱曉光吧,他可以經常來她辦公室聊聊,還可以帶上幾個編輯記者一起出去喝喝茶,和蘇昭就不能這樣,因為怕別人看出他們之間有什麼,要刻意迴避著,也正是這種迴避讓本該親近的朋友反倒更疏遠,疏遠得彆扭,疏遠得無奈,至少麥琪是這麼覺著的。
靜靜的走廊裡響起了腳步聲,麥琪以為是電腦管理員,大概他傳完版,準備回家了。可是那腳步聲並沒有遠去,而是越來越近,朝著她這邊不緊不慢地走過來。麥琪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注視著房門。
門開了,是蘇昭。
「怎麼沒走啊?」
「你不是也沒走嗎?」
「我好像聽見你下樓了。」
「我又回來了。」
蘇昭把崔欣欣送到樓下,抓住了剛從自行車庫裡推車出來的老貝,強行把崔欣欣托付給他,自己跑到報社附近的一家小賣店,買些吃的東西,然後又在黑暗中爬了12層樓梯,這才又站在麥琪面前。他把那些吃的拿出來放到麥琪的辦公桌上,「你不請客,我請你!」又拿出幾隻蠟燭遞給麥琪,「還是亮堂一點好。」
麥琪把那些蠟燭點燃,放到桌子和窗台上,屋子裡明亮了許多。蘇昭泡上方便麵,打開小食品,他們隔著辦公桌,分坐兩邊。
這應該是一個浪漫的時刻:在全市斷電的夜晚,在工作過後寂靜的辦公室裡,在紅燭的圍繞中,在寬大的辦公台的兩側,兩個相愛的人彼此凝視著。不需要說明,不需要承諾,甚至不需要過去和未來,這一刻就是經典,他們好不容易,他們身不由己,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永不分離--
「我想起了小的時候。那個時候和父母在農村走『五七』,村子裡經常停電,停電的時候,我們一家就圍在蠟燭或者煤油燈前,爸爸和媽媽輪流給我們讀《安徒生童話》、《豪夫童話》,講皮諾槽的故事,還有《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我那個時候最嚮往的就是成為一個公主,穿漂亮的裙子,生活在永遠沒有冬天的地方。我還特別希望自己快一點長到18歲,18歲就是大姑娘了,可是又不知道成為大姑娘會怎麼樣。那個時候生活是很苦的,但我一點也不覺得,能記住的都是些好玩、好吃的東西,當個孩子可真好。」
「你那時候什麼樣?是不是梳兩個小辮,穿著花棉襖?」
「差不多。只是小的時候身體不好,一到冬天就咳嗽,我媽為了給我治病,自己學扎針,我爸爸主動申請要當實驗品,頭一次我媽紮了好幾下都沒扎進去,我看見我爸疼得直皺眉頭,可他還是笑哈哈地對我媽說:沒事,再扎。從那以後,扎針的時候我就不哭了,不是不怕,是知道了扎針是為我好,應該忍著。」
「我姐小時候身體也不好,是不是女孩都那樣?我姐膽兒可大,她扎針不僅不哭,還總扭頭看。」
「你呢?你扎針哭嗎?」
「哭,我怕那個,看見針就暈。現在也不行,從來沒打過點滴,不管發燒什麼樣就是吃藥,為這事還把我媽氣哭過兩回呢。」
「你小時候一定淘氣。」
「屬於那種蔫兒淘的,愛鼓搗東西,自己做手槍,把我姐的皮套偷了一捆,你知道嗎,皮套買回來是膠皮的,白的,我姐自己用毛線纏的,什麼顏色都有,纏完的不勒手,結果她剛纏好一捆就被我給偷走了,拿出去打了一下午槍,全給打斷了,我姐晚上回來一看,氣壞了,拿起笤帚就打我,我就跑,她就在後面追,我跑得快,本來她不一定能追上我,不幸的是,我踩釘子上了,不知道是誰家扔了一塊木板,上面有個釘子立著,我一腳就踩上去了,這個疼呵!我姐帶我去醫院,後來我媽也來了,把我姐說一頓。」
「你姐一定因為你沒少受委屈。」
「倒也是。不過我也替她擋了不少事,有時候她做錯了事就讓我擔著,說我小,爸媽不能太生氣,結果哪次也沒少挨克。」
「那你為什麼還要替她擔呢?」
「她是我姐,我知道她對我好,自尊心又強,男孩子,說幾句打幾下也沒什麼。」
他們的面泡好了。蘇昭遞一碗給麥琪,又把那些小吃朝她這邊推了推。
「這麼好的燭光早餐到哪兒找去!」
「謝謝你。」
「謝到不用,只要你別生我的氣就行了。」
「我什麼時候生你氣了?」
「沒生氣就好。」蘇昭抬頭看著麥琪,樣子很鄭重,「我這個人愛鬧,有點隨便,可那只是瞎鬧,什麼都不是。」
麥琪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她又能說什麼呢?她是個有夫之婦,而且並沒有要離開自己丈夫的打算,她有什麼權利要求蘇昭不和別的女人來往?即使他真的談戀愛她也不會說什麼,如果他結婚,作為報社領導,她還應該去參加他的婚禮,為他祝福。
從麵碗裡飄出的熱氣撫弄著她的臉,她忽然覺得有點難過,眼睛熱了,她不想這樣,就盛了一大口面塞進嘴裡,可是喉頭哽住了,嚥不下去。
她的手被抓住了,她抬不起頭來,她的額頭被輕輕地吻了一下,她聽見蘇昭說:「我愛你。」
直到她流乾眼淚,直到她嚥下那口面,直到她抬起目光,蘇昭才慢慢鬆開那雙緊握的手。他們又回到辦公桌的兩側,在燭光中相互凝望著。
「我希望你快樂,不希望你總是哭。」蘇昭的聲音很低,顯得很成熟。
「蘇昭,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我--」
「不用說吧,我覺得現在就很好,真的。你不要因為我感到壓力,或者不愉快,我說過,我來報社是個美麗的錯誤,即使是錯誤我也認了,這就是我的命。只要每天能看到你,和你在一起工作就行了,我很快樂。」
「這樣對你不公平。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如果你喜歡哪個女孩子--」
「停,停,我們不談這個吧。這些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吃麵吧,一會兒不好吃了。」
他開始大口地吃麵,還把那些小吃打開了遞給麥琪。
他們是應該珍惜這樣的相聚,至於天亮以後的事情還是等天亮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