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剪不斷理還亂 文 / 景瑤
再一次見到蘇昭是在他們部門的聚會上。
那天中午,單婉彝打電話約麥琪出去吃飯。麥琪說改天吧,下午她要參加所管部門的一個會。單婉彝堅決不同意:「他們是歸你管的,怎麼能限制你的行動呢?我的事可是至關重大,不來不行!」
單婉彝和麥琪是大學校友,婉彝是法律系的,她們都是學生會幹部,大學生藝術團的骨幹。由於志趣相投,處得倒比同班、同宿舍的同學親,大學畢業後,單婉彝直接分到檢察院,麥琪幾經周折到了《都市早報》,十幾年下來,友情一點點沉澱,她們始終是閨中密友。
麥琪趕到餐館的時候,單婉彝已經在那兒等著她了。一看神態麥琪就猜到單婉彝又出了什麼事。
這次單婉彝還滿有抻頭的,先向麥琪詢問了報慶的情況,又問了問程思文這次出國的狀況,還就他們的小別重逢開了個玩笑,然後才把話題切入正題:
「怎麼辦?我愛上了一個人。」
單婉彝愛上了一個人,這對麥琪來講沒什麼奇怪的,自從她們成為好朋友,麥琪已經很多次聽她提到這個問題,而且麥琪知道,她是不需要回答的,單婉彝是個既聰明又可愛的女人,對於自己面對的一切有清醒的認識,其實在她提出「怎麼辦」的時候,心裡已經有了決斷,這個決斷是很難改變的,因此,麥琪所要做的只是傾聽和傾聽之後的遺忘。
當她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那些「怎麼辦」只是自尋煩惱,直到老盧出現在單婉彝面前,她才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老盧比她大十歲,是個樂團的大提琴手,在他們相識的時候已經有妻子和一個兒子,不幸的是,單婉彝真的愛上他了,不像以前的那些故事,說過一次「怎麼辦」之後就永遠消失了,為了老盧她問過麥琪不知多少次「怎麼辦」,最後,他們自己做了選擇:老盧離婚,和單婉彝結婚,不久,單婉彝又為老盧生了一個兒子。從他們結婚以後,麥琪再沒聽單婉彝問過她「怎麼辦」,沒想到,在他們的兒子滿三週歲的時候,「怎麼辦」又出現了。
「我想我是老了。」單婉彝的語調中有一絲傷感。「以前我總是喜歡成熟的男人,喜歡比我大很多的,連同齡的都覺得他們幼稚,沒意思,可這次,他卻比我小很多。」
最後一句話刺激了麥琪的神經,她想到了蘇昭。她與單婉彝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單婉彝會把一次心跳的感覺誇張成為一次愛情的奇遇,即使她知道應該怎麼辦也還是願意講出來,通過言語的描述來重拾溫情,她不是個壞女人,只是需要愛情的灌溉。麥琪則很少與朋友談自己的感情,她告訴大家的只是結果,比如「我和程思文好了」、「我和程思文準備結婚了」,至於他們的初吻是在什麼樣的情形下如何進行的,卻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描述過。其實除了程思文以外,麥琪還有過兩個要好的男朋友,現在都各奔東西了,也與單婉彝談過,同樣是簡單談談,對此單婉彝並不覺得不公平,她對別人的感情世界不太感興趣,她的快樂在於傾訴自己的故事。至於與蘇昭的事,麥琪更是緊緊鎖在心底,況且她真的知道該怎麼辦,並且已經下了決心要那麼辦,因此更沒有必要對任何人透露,即使在最要好的女朋友面前,即使在她們有著如此相同的境遇與煩惱的時候。
「他是我們單位新分來的大學生,比我小十歲,比老盧小二十歲,他們是兩代人,我怎麼可以同時愛上他們兩個呢?」單婉彝還在娓娓地講著。「但是他真的讓我放不下,他那年輕的,像青草一樣散發著活力的身體就是讓我心跳,看到他就有一種衝動。你如果看見他也會喜歡,高高的個子,肩膀很平,總是乾乾淨淨的,說話的聲音非常好聽。」單婉彝完全沉浸在對愛人的欣賞中,而麥琪也不由自主地想著蘇昭,想到他白皙的皮膚、含笑的眼睛、走路的神態,想到他幫她做過的那些事情,想到那個夜色中綿長的擁抱--
「該怎麼樣收場呢?」單婉彝盯著麥琪的眼睛。「你在聽嗎?」
「當然。」
「我知道應該和他分手,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她抓住麥琪的手,儘管她的眼睛下面已經有一些細細的皺紋,但那目光還像小孩子一樣純淨與無助。「幫幫我,我知道我離不開老盧,更離不開寶寶,況且,他自己還是個孩子,不可能和我有什麼未來,必須馬上結束,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就會出事,單位裡已經有風言風語,誰也不是傻子,看到我們倆那樣子,誰心裡會不明白!快說話呀,我該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呢?
「其實你心裡很清楚,你們沒有未來。當初你和老盧好的時候,儘管很難,可還有努力的方向,只要他離婚,你們就可以在一起。現在呢?即使你離婚了,你們能在一起嗎?儘管現在姐弟戀挺時髦的,可在咱們們這樣的單位,大家能接受多少?況且你們倆又在一個單位。就算姐弟戀大家接受,你們自己有把握長久生活在一起嗎?老盧比你大十歲,不算什麼,你們自己可以接受,大家也可以接受,而你比他大十歲,你自己能接受嗎?現在還行,你三十多歲,他二十多歲,到你四十多歲,開始更年期的時候,你們還能互相適應嗎?三十歲的男人剛剛開始生活,四十歲的女人已經折騰不起了,到那個時候你怎麼辦?我相信你們現在是相愛的,可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小伙子的愛情能持續多久?也許半年就完了,對於他只是一次經歷,就像我們小的時候一樣,可你呢?你還經得起折騰嗎?如果你和老盧離婚,又選擇了一個更合適、更幸福的歸宿,我不會攔著你,儘管老盧也不容易,可我是你的朋友,只考慮你的幸福,但現在不是這樣,你對老盧付出了很多,幫著他剛剛把買賣做起來,你們的好日子剛開始,這樣放棄太不值了!」麥琪越說越激動。「人這一生總有一些捨不得放棄又不得不放棄的東西,趁著還沒傷著自己,趕緊了斷吧!」
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
是邱曉光,他說他們的會快要開完了,問麥琪還能回來嗎,麥琪說不能。他又說,晚上他們部裡要出去吃飯,大家熱烈邀請麥總編參加。麥琪說:「你們去吧,我這邊還有事。」邱曉光說不急,大家等著,已經期待很久了,請她務必賞光。
收起電話,麥琪沉默著,她知道赴特稿部的晚宴,意味著她將在那個特別的夜晚後,首次面對蘇昭,而且是在大庭廣眾面前。
經過這一下午的論證,單婉彝焦灼的心已經平靜了許多,其實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只是需要一個見證人,需要一個在今後的日子裡可以與她共同回憶這段薄薄歡情的人。她輕歎一聲,為了自己就要斬斷的美麗愛情。
「謝謝你麥琪,你總是在我最需要勇氣的時候給我力量。我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此刻麥琪正凝視著桌上的茶杯,可她卻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不去赴宴?那不是她的風格。況且當副總編之前,她曾經當過特稿部主任,和大家都是哥們兒,以前經常一起出去喝酒,玩得很開心,如果人家這麼邀請都不去,準會挨罵。可她又將如何面對蘇昭呢?他們的相逢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呢?她害怕蘇昭的眼神洩露了他們之間的秘密,她更怕在蘇昭身上一點也找不到那晚的痕跡,如果蘇昭真的只是為了征服一個領導他的女人而接近她,擁抱她,那麼她將無顏在蘇昭面前做她的副總編。
「你今天是怎麼了?」
麥琪抬起頭。
「我看我得開導開導你了。像我這樣整天嘰裡咕嚕地固然不好,可像你那樣活著也太簡單了。大程一趟一趟地朝國外跑,一去就是三五個月,這幾年把你扔得都快枯萎了,勸你要個孩子吧,你還不聽,現在我也不想勸你了,有了孩子是挺累人的,可你總得想點辦法讓自己活得滋潤一點吧?工作,那只是謀生,不是生活,我可不希望你變成死氣沉沉的女強人。別以為我沒看出來,這一下午你總是走神,不就是沒開成那個會嗎?一個手下部門開會,有什麼重要的?真有什麼事他們還不得向你匯報。」
麥琪開始反擊了:「還說呢,這幾年你們都忙自己的事去了,找你們出來逛個街得預約好幾次,更不用說晚上出來玩了,逼得我只好自己去泡酒吧,都讓人當成小姐了,還引得兩伙人打了一架。」
「真的!」單婉彝大笑起來。
「還笑呢,都是你們害的!」
蘇昭站在酒店包房的窗前,這是一座歐式建築,高大的落地窗正對著酒店的停車場,他已經站了一會兒,看著那些進進出出的汽車。
一輛黑色的桑塔那從樓角轉過來,那是麥琪的車。車在酒店門前停下,邱曉光從前門下車,在他拉開後門之前,車門已經被推開,麥琪走出來。她穿了一件灰色的襯衫,領口和袖口有玫瑰色的裝飾,頭髮鬆鬆地攏在腦後。看上去情緒很好,和邱曉光說笑著走進酒樓。
蘇昭點了支煙,慢慢踱向幾個正在高談闊論的同事,這時,邱曉光、麥琪,還有兩個出去打電話的同事一起進來了。屋子裡的人都站起來朝外運動,剛進來的人依著慣性直衝向裡面,直到兩伙人在餐檯前相遇,一番寒暄是免不了的。蘇昭稍稍撤後一點,在一個個腦袋的縫隙間他看到,麥琪氣色很好,不像他們分手時那麼蒼白憔悴,精神狀態也不錯,和每個人愉快地打著招呼,轉瞬間就來到蘇昭面前。
「出去這麼久,辛苦了!」完全是領導式的問候。
蘇昭笑了,同時說:「應該的。」
沒想到事前使他們倆都很緊張的重逢,就這樣冠冕堂皇地過去了。
酒過三旬以後氣氛變得更加融洽,除了蘇昭和崔欣欣是新人,其他都是老同事,故事也多,笑料也多,喝酒的理由更多,轉眼間一箱啤酒、兩瓶白酒只剩下空瓶子了,再看桌邊的人,個個紅光滿面,談笑風聲。
「唱歌,唱歌!」
「蘇昭先唱,別看你又上台又什麼的,還是先拋磚吧。」
「好,給你們拋塊磚。」
蘇昭的臉也喝紅了,整個人很是興奮,「-」地推開椅子,「嗖」地奔到電視機前,拿過麥克風,大著嗓門對服務生說:「給我放個《只想一生跟你走》。」
「好!」不知誰在叫好。而真正對這幾個字在意的卻是麥琪。她也喝了不少酒,能這樣和蘇昭在一起很使她興奮,過去和未來在此刻全部淡化了,清晰的只有這瀰漫著酒香的包房。她很想好好聽蘇昭的歌,可是身邊的人還糾纏在一起打著酒官司,每個人說話的聲音都難以控制,那麼響亮的音樂聲也只能作為背景,直到蘇昭唱到「但求你未淡忘往日舊情,我願默然帶著淚流,很想一生跟你走,在我心中的你,思海的你,今生不可能沒有--」時歌聲才壓過了喧鬧聲。
「好!」
大家一起為他鼓掌,除了麥琪以外,在場的其他女人都擁上去給蘇昭獻花,蘇昭在接那些花的時候回頭朝餐桌這邊看了一眼,他看到麥琪正在看著他,在一片喧鬧和交錯的人影中,她顯得非常安靜,靠在高高的椅背上,頭自然地側向一邊,眼神柔柔地看過來,一綹頭髮從髮際垂下,使她臉部的輪廓顯得更加柔和,蘇昭忽然明白什麼叫做柔情萬種。
真要感謝那些寫流行歌曲的人,他們用豐富的生活經驗和音樂才華把人生的萬種感受濃縮到兩三分鐘的歌曲中,讓人們又多了一種溝通的方式,特別對於蘇昭和麥琪這樣的關係,說又說不得,放又放不下,只好讓歌聲表達他的心情。
「磚」拋出去之後,「玉」們就開始搶話筒了。
蘇昭回到桌邊,靜靜地吸著煙,他的目光總是順著,不看任何人,偶爾看一眼電視屏幕,在每一位表演完以後,和大家一起為他送上熱烈的掌聲,只有當有人張羅喝酒的時候他才活躍起來。他喝酒不像別人,沒那麼多講究,說喝就喝,一喝就是一杯,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他可能是喝得最多的。
「麥總編唱一個吧,你是最珍貴的玉,最後一個出場。」邱曉光算是那種會來事的人,可是有時候太會來事也讓人覺得有點肉麻,特別是喝了酒以後,邱曉光不停地用各種方式讚美麥琪,讓麥琪覺得很不好意思,為了不讓他繼續說下去,麥琪馬上站起來,對服務員說:「給我點一首《城裡的月光》」。
麥琪朝電視走去,大家都鼓起掌來,在響亮的掌聲中,麥琪聽到蘇昭說:「這歌好聽。」
「每顆心上每一個地方,總有個記憶揮不散。每個深夜某一個地方,總有著最深的思量。世間萬千的變化,愛把有情的人分兩端。心若知道靈犀的方向,哪怕不能夠朝夕相伴。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請守候他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能不能多些快樂片段。城裡的月光把
夢照亮,請溫暖他心房。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灑滿整個夜晚--」
那個夜晚是幸福的,儘管麥琪和蘇昭沒有說上幾句話,但他們的心是相通的,在偶爾相遇的目光中,在彼此深情的歌聲裡,他們知道有一些扯不斷的東西正在他們之間滋長,也許那是些危險的東西,但是先不管它吧,那種幸福的感覺實在太美妙了,他們同時用自己的心追隨著。
如果那晚不是邱曉光一定要親自把麥琪送回家,她會和蘇昭一起打車走,因為只有他們住在同一個方向,那樣的話,也許有些事情會提前發生。而事實上,那晚什麼也沒發生。邱曉光和蘇昭一起送麥琪回家,蘇昭坐在前面,邱曉光和麥琪坐在後面,一路上邱曉光還在讚揚麥琪。
車停了,他讓蘇昭等在車裡,自己堅持要把麥琪送上樓。
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幸福總是有代價的。
第二天一上班,周平就匆匆走進萬眾的辦公室,指著報紙上的一幅照片說:「這樣的圖片怎麼能發呢!」
那正是特稿部的版面,是昨天下午麥琪沒有看大樣的那塊版。照片上是一隻小狗拉著一輛小車,小車上插著一面小紅旗,是五星紅旗。原來版上並沒有這幅照片,成版的時候出了空,邱曉光他們忙著開會,順手找了這張圖片,看著挺可愛的,就發出去了,誰也沒多想。
「這件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周平嚴肅地看著萬眾,語氣中有咄咄逼人之勢。
萬眾一直盯著報紙,沒有作聲。周平站了一會兒,見萬眾沒有與他討論這件事的意思,就轉了話題,去談別的稿子。談了幾句又把話題轉回來。「這種錯是最惹禍的,看著不起眼,如果有人挑毛病,怎麼說咱們就得怎麼受著。」
「還得增強把關意識呀。」萬眾仍然不熱衷於與他探討這件事。
「應該給大伙提個醒,不能就這麼過去了,要不然將來非得出大事。」
「怎麼弄好?」
萬眾的語氣令周平馬上清醒:萬眾還是《早報》的總編輯,自己要注意說話的口氣,不能再激怒這老頭。周平遲疑了一下,用滑溜溜的腔調說:「你是總編,當然你定了。」他還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我看夠通報批評了。做得過一點才能讓大家記住。」
萬眾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周平也覺得自己這樣直白地發難不大好,可他又怎麼能錯過這麼好的一個機會呢?麥琪現在正是紅人,萬眾用她來壓自己,集團領導見了她也笑逐顏開,好在他和趙總編整得明白,這個女人一時半會兒還壓不倒他,但他周平是決不忍受這種超越的企圖的!還好,她這麼快就出了破綻,在周平看來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事件,不管萬眾如何決定,他都要把話說到,把努力做足,如果萬眾真的不處理麥琪,他決定找個合適的機會和趙總編說說這事。
當麥琪坐在萬眾辦公桌對面的時候,萬總的臉上洋溢著慈祥的笑容。當年麥琪進報社時,有人認為她結了婚還沒生小孩,是最指望不上的那種女同志,建議放棄。萬眾為這事特意找麥琪談過一次,希望她能為報社干幾年再考慮孩子問題。麥琪爽快地答應了。進報社以後,麥琪幹得不錯,但萬眾並沒有表現出對她特別的關注,後來她被提升為部主任,又當上副總編,麥琪知道萬眾肯定是欣賞她的,但他們之間始終沒有什麼私人的交往,麥琪甚至不知道萬眾家住在什麼地方,過年過節也只是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他們之間可謂忘年交加君子交。可是,自從開始籌備這次報慶,萬眾對麥琪的欣賞就開始溢於言表了,不管是在集團領導面前還是在《早報》班子裡,有時候當著一般編輯、記者的面,一提到麥琪,萬眾總是稱讚有加,這倒讓麥琪覺得有些難堪。她本是個不愛張揚的人,而目前又正值《早報》即將換帥的關鍵時刻,大家都變得十分敏感,萬眾這樣捧她真讓她不知所措。誰都知道,《早報》下一任總編輯的人選,萬眾的推薦至關重要,在這個時候他偏偏偏愛四個副總編中資力最淺、最沒有競爭力的麥琪,不禁讓大家多出許多猜測和聯想。這一點麥琪已經從周平藏在眼鏡後面的冷冷的目光中,從錢總編和吳總編含混的笑意中,從邱曉光他們過火的尊敬和討好中,品出了其中的滋味,她也不知道萬眾到底要幹什麼,難道他真有意讓自己接他的班嗎?
「你犯錯誤了。」萬眾臉上的表情依然慈祥。他把報紙推到麥琪面前,用一根手指點著那張照片。
麥琪仔細看那張片子,一時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誤。
「看來你真需要增強把關意識。」他把報紙拽回來一點兒,麥琪跟著站起來,伸過頭。
「你認為這張照片沒問題嗎?」
「沒什麼問題呀。」
「你看看,狗拉著國旗,合適嗎?」
「啊!」
萬眾抬起頭看著麥琪的臉,麥琪的注意力還在那張照片上。
「你呀,和周平比起來還是不夠老到。他一看見報紙就看出問題來了。這樣的片子發它幹嗎?就是堵空的嘛,和內文沒任何聯繫,發一張什麼不行!」
此時麥琪抬起頭來。「怪我。」
「等一會兒評報,這件事怎麼說好?」
「我承擔責任,按制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萬眾從他那張高大的靠背椅中站起來,拿起桌上的大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後繞到麥琪身邊。「你呀,真是年輕,考慮事情不計後果,按照制度應該通報批評你,能那麼做嗎?」
「沒事,該批評就批評吧。」
萬眾伸手拍了拍麥琪的肩膀。「傻孩子,哪像你想的那麼簡單!」
麥琪看著他,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不外乎是通報批評會降低自己的威信,那也沒什麼,錯了就應該承擔責任,不然手下會更瞧不起你。麥琪不語,萬眾以為她沒了主意,變得更加溫和。
「我不會那麼做的。」他轉身坐進柔軟的沙發,兩隻胳膊搭在沙發背上,隆起的肚子展露無餘,目不轉睛地看著麥琪,臉上在笑,眼睛卻在掠奪。作為34歲的女人,麥琪當然明白那種掠奪的意味,只是她不好也不便於表現出特別強烈的反應,在她的心目中,萬眾是領導,是一位長者,他們之間根本不存在性別上的問題,正因為如此,有的時候說起話來更放鬆一些,但那絕對不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親近。
萬眾一直保持著那種姿勢和神情,其實他也清楚,此時此刻他不可能從麥琪那裡得到什麼,他只想要她嫵媚的一笑,或者是半帶嬌嗔的幾句求救話。他已經老了,歲月帶給他的最後一點榮耀和權力馬上就要離他而去,也許生命的路還有很長,但美妙的生活之路已經到了最後衝刺的時候,他還有那麼多精力,還有那麼多想法,而時間已經不再給他空間,因此他要珍惜任何機會,以他現在的實力盡量多地去得到他渴望得到的東西。
可是麥琪無法讓自己笑出來,她把目光移向窗外,想在短時間內找出一個最好的辦法擺脫面前的困境,可是她的猶豫在萬眾看來卻是另一番意思,於是她聽到萬眾用他沙啞的聲音深情地呼喚她:「麥琪,麥琪--」
麥琪想吐。
理智一時控制不住情感,她的臉色非常難看,也不看萬眾一眼,冷冷地扔下一句:「還是按制度辦吧。」就虎著臉走出了萬眾的辦公室。
時針在一分一秒地向10點靠攏,10點是他們每天評報的時間。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幕,麥琪真的很怕去評報,很怕馬上再見到萬眾。
走進洗手間,真想用涼水洗個臉,可是做女人就是不能那麼自由,考慮到臉上的妝容,只好使勁用水沖自己的雙手。她一邊衝著手,一邊看鏡子中的自己:長得不難看,還算年輕,她相信自己有魅力,可是不希望因此而遭遇尷尬。正在她對著鏡子發愣時,忽然有另外一個影像匆匆闖進畫面,他們的目光在鏡子中相遇,兩個人同時睜大了眼睛。
洗手間燈光柔和,卻不明亮,那兩張臉一前一後映在鏡子中,好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畫。水枉自流著,手已經沒有了感覺,鏡子裡的兩個人就這麼傻傻地望著,望著--
蘇昭在這個時候出現,就像天使飛臨受難的公主,如果全世界都可以忘記,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緊緊擁抱在一起。
「怎麼下樓來了?」
「錢總找我有點事。」
門外就是紅塵,隨時可能有人進來,他們只能這樣招呼對方。
「昨天沒事吧?」蘇昭始終看著鏡子中的麥琪。
「沒事。你呢?」
「喝多了。」
麥琪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在柔和的燈光下更顯得溫婉動人,不由得讓蘇昭又想起卡薩布蘭卡裡的那個女孩,他忽然衝動地想:如果能和她再去一次卡薩布蘭卡該有多好,他們可以真的坐在一起,相互凝視,慢慢聊天,然後一同離開,不會再有人打擾了。
「找到錢總編了嗎?一會兒要評報了。」
「啊,那我去了。」蘇昭轉身離開,他感到有一股熱浪在身體中湧動,幸好走廊裡沒有人,不然會覺得難為情。他用力朝前走著,卻感到身後有一根線在強力拉扯著自己,那是一個必須逃開又無法抗拒的誘惑啊!
水還在嘩嘩地淌著,鏡子中那個人卻消失了,麥琪呆呆地注視著眼前一個人的圖畫:鏡子中的自己有點蒼白,有點落寞,有點無奈。她想到了萬眾,想到剛才在萬眾辦公室裡發生的事情,確切地說只是一個信號,還沒有發生任何事情,而她和蘇昭之間卻不同,他們已經開始滑向一種危險的關係,她想,她對於蘇昭的好感正如同萬眾對於她的,而蘇昭對她呢?是真心喜歡還是迫於她的地位不得不逢場作戲?她的眼神愈發暗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