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異類 文 / 金石
聽見叫聲,大旺娘急忙站起來,也不顧腿腳不利索,一顛一顛地趕進裡屋裡去。走到床前一看,那女人並沒有醒,是在昏迷中叫喊。她的臉色不再是石灰一般的蒼白,面頰上有了一點紅暈。看她的眉眼長得很清秀,眉尖卻蹙著,在昏迷中也顯得神情不安。她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好像要醒過來。大旺娘輕輕叫道:「姑娘!姑娘!你醒醒!……」一邊伸出手去,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在她的人中上使勁掐著。
女人長長地呻吟一聲,慢慢睜開眼睛。她驚疑地看看大旺娘的臉,又看看四周,支撐著想坐起來。剛抬起上半身,蓋在身上的被子滑落到胸脯下面,她發現自己的肩膀和胸脯都光裸著,不禁驚叫一聲,急忙又躺下,把被子緊緊裹住身子,手伸到下面一摸,發現下半身也是光裸的,卻不再驚叫,只是把眼睛閉上,一副很奇怪的、好像是聽天由命的神情。
大旺娘說:「姑娘,你別怕,我們可不是壞人啊。我兒子看見你昏倒在河灘上,就把你背回家來。你的衣裳全都濕透了,穿在身上會生病的,我就幫你脫下來,拿去烤一下。我去拿來給你穿上吧。」女人又睜開眼睛,似信似疑地望著她,不說話。
大旺娘到外間把衣服拿進來,說「還沒來得及烤乾,還有點濕,你先把裡面的衣裳穿上吧。我去給你熬點粥。」她把衣服放在床上,又回到外間。
女人躲在被窩裡,先把褲子穿上。上衣躺著很難穿,只好坐起來,慌慌忙忙穿好,然後抱著膝蓋,蜷縮著坐在被窩裡。她覺得頭有點疼,但是神志已經完全清醒了,昨夜發生的事、昨夜以前發生的事,都像波濤一樣湧進她的腦海……
大旺娘猜不透她是鄉下人還是城裡人,這疑惑不是沒有道理的。
因為她是在城市出生、在農村長大的。
城市的模樣在她的記憶中早已變得模糊、變得陌生。她從來不覺得自已是城裡人。只是她的名字還有城裡人的印跡,不像一般農村女人叫桂花、玉蘭、綵鳳什麼的。她的名字叫夏敏。她聽父親夏孟清說過,這名字是他和她母親用翻字典的方法給她起的:隨便翻到哪一頁就在那一頁找一個字。她記不大清楚母親的模樣,只看過一張母親的照片,是父親夾在一本書裡面的。照片上的母親穿著一件說叫作「布拉吉」的連衣裙,臉上的笑容很舒展。她剛滿週歲母親就死了,是自殺死的。直到她長在,父親都沒有告訴她,母親是為什麼自殺,他又是為什麼從大城市到那個偏遠的山村來的。母親死後,先是外婆帶著她,過了兩年,外婆去世了,城裡再沒有別的親屬可托付,父親就把她帶到身邊。
那是個很窮的山村,幾十戶人家住的茅屋散落在遠遠近近的山腰上。田地磽薄,又是東一小塊、西一小塊的,只能種點紅薯、苞谷。一個壯勞力出一天工只值一毛錢,那還是正常年景,若遇到洪澇旱災,一年的辛苦就全泡湯了。喝的水要到山腳下的小溪去挑。到最近的小鎮有二十多里地,全是繞來繞去、狹窄崎嶇的山道。
因是外鄉人,又是「異類」,父女倆住的茅屋就比別人家的更小更破,和牛棚差不多。屋裡的家什也比別人家的更少。唯一比別人家多的是父親有一箱書,另外還有一隻舊皮箱,裡面裝著一些衣服,有幾件毛衣和絲綢襯衣,那是山村農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父親每天都要去出工。有時要翻幾道山梁,到很遠的田里幹活。她小的時候,父親就帶她下地,讓她在田邊玩耍,中午就吃帶去的紅薯和醃菜。偶爾也能吃到米飯和新鮮的蔬菜,那算是珍品了,父親總是讓給好吃。山裡的娃子很少有上學的,等她長大一點,父親就自己教她認字、學算術。中午歇工的時候在田邊教,晚上收工回去就在煤油燈下教。煤油很貴,出五六天工才抵一斤煤油的錢,父親自己從來不捨得點燈看書,教她讀書卻不吝惜煤油。他說:「不管將來怎麼樣,你總要有點文化才行啊。」認得一些字了,她就在父親的書箱裡亂翻,想找書看。那些書大多是講理論和技術的書,她看不懂。有一本厚厚的書,書名看起來也像是講技術的,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翻開來看看,卻是講一個叫保爾.柯察金的蘇聯人的故事。她也不管看不看得懂,胡亂看下去。一遍一遍翻來覆去地看,慢慢的居然看懂了一大半。書裡的世界離這小山村太遠,但是也能給她一點美麗的遐想,艱難枯寂的日子就有了一點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