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大會 文 / 彼得·梅爾
如果你像我一樣,有著邏輯思維、天性放縱,而且良知動不動就處於冬眠狀態的話,恐怕難以忍受人類口口聲聲說的「中庸節制」。
說到這點,他們總是道貌岸然,批評這個不能過度、那個不能沉溺中不但要節食,還要禁慾、克制自我、實行灌腸、早餐之前洗冷水浴,而且不忘拜讀有益道德修養之書。你一定體驗過這些,要是加州友人來訪,那就更糟了——他們會跟你囉嗦個沒完。
就我自己而言,我的原則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去干涉別人。若是你選擇的是禁慾修持之路,我只能混——悉聽尊便,少來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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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世間到處都有偽君子。人類一方面刻意地棄絕享受,另一方面卻對酒愛不釋手。說來,人最愛喝酒了——在我抵達這個家後不久,就發現堆積如山的空酒瓶。
喝酒很少是個簡單、自發性的過程,總是和時間有關。我不知注意到多少次了:每每有人提議喝一杯時,其他人第一個反應是什麼呢?低頭看表。好像時間和口渴有關似的。在一致讚許之前,還要裝出有一點勉強的樣子,接著再以國際時差借題發揮:「在地球表面,無論何時都有人在啜飲加冰塊的烈酒。」這麼一說,似乎就萬無一失了。
然而,人類還是不厭其煩地編造喝酒的借口。如果要開懷暢飲、發抒一下自己的野性,我從來就不需要替自己解釋,立即欣然加入。
人類非喝不可的場合還真多,舉凡生日、婚禮、守夜、迎新年,或是岳母辭世,乃至於拿破侖愛馬的忌日等,各種借口層出不窮,令人咀為觀止。我還見過有人以看到第一隻杜鵑為由,飲酒作樂的呢。
然而,依我的經驗,最無聊的借口莫過於「品酒」。為什麼呢?明明貪杯,卻以「增廣見聞」為名。請繼續讀下去,然後自行判斷,看是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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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事件的主角是一個身材短小、有著O型腿的傢伙,一整個口袋都是開瓶的螺絲錐,仰慕者皆稱之為「靈鼻葛斯東」。他提供當地居民自家葡萄園釀的酒,而且總是說,只獻給少數的品酒行家。只要是餡媚奉承的話,他們一律照單全收。而且,家中便不虞缺酒,省得去他的葡萄園,被灌了幾小時後,再東倒西歪地開車回家。
有一天葛斯東居然說服主人敝開大門,提供場地,以進行「品酒大會」,嘗嘗特選美酒。真不知道葛斯東是怎麼辦到的,大概是拿什麼賄賂主人吧。於是,各方好友都在邀請之列,準備於午時十二點「開飲」,還有——不要忘了帶支票簿喔。你瞧,原來葛斯東打算把行將上門的顧客灌醉,讓他們迷迷糊糊地訂這些昂貴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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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斯東提早到達打點一切。正如前述,他身材短小,唯一的特殊之處是鼻子。他忙進忙出地陳列他那些「寶貝」,
那副焦躁不安的樣子,有如找不到愛馬的騎師。
擺在桌上的是:一排酒瓶、一列金魚缸似的酒杯、為那些垂涎三尺的人準備的紙巾,還有—些小桶子,以供品酒後吐掉之用。然後,他亮出開瓶的螺絲錐,這真是隆重壯嚴的一刻。他打開瓶子之時,輕聲低吟:「每一瓶都是上帝的奇跡。」接著、拿著瓶塞衝進廚房,在女主人的鼻子下方搖晃著。那時,她正忙著準備食物。主人也放下削了一半的鉛筆,助她一臂之力。很快地,飯廳就像是村裡節慶時出現的點心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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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癮必定有助於守時的觀念。我之所以這麼認為,因為午時—到,這些美酒的「學習者」已經全員到齊了。大多數是老面孔:沒有天份卻想當水彩畫家的愛洛依絲、在溪谷上方養殖蝸牛的女人和她的文夫——一個飲酒成癖的落魄作家、從蘇格蘭來此避難的安格絲、當地的村民萊兒和吉姆,還有天生長著酒糟鼻的英國紳士查爾斯,他專事名酒買賣可說是個品酒行家。換句話說,這些人代表著當地社會的渣滓,迫不急待地想—嘗今天的第一杯酒。
外頭烈日當空,因此我決定待在屋裡,躲在桌下蔭涼處,希望得到出奇不意的賞賜。
女主人在廚房忙得團團轉、她準備的美食有餡餅、意大利蒜昧香腸、各式口味的水果塔,以及乳酪。過去經驗告訴我,酒一入口,手就不中用了,因此食物常從指尖溜下,在桌下守株待兔,必有所獲。然而,為了吃到一口美食,我也得付出相當的代價——我不得不聽那些最荒誕不經的話。自從我放棄電視以來,耳根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
一開始,眾人懼寂,葛斯東一人唧唧喳喳地講述品酒的規則,強調味蕾的準備工作,以品嚐出微妙的滋味,還要注意鼻孔的關鍵地位,以及一些有的沒有的廢話。之後,是一陣短暫的肅靜,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地凝視自己的酒杯。
突然間,一聲巨響,把我嚇了一跳,以為排水管爆裂了。
這簡直是牛飲,大家無不咕嚕咕嚕地喝,用盡全力拉長那吸吮的聲音,然後啐一口到小桶子裡。真是難登大雅之堂的舉動。就我所知,有些小朋友沒這麼粗野,就很丟臉地早早被父母送上床。然而,這群人似乎頗自鳴得意,那短小的葛斯東口口聲聲稱道他們品酒的技巧已經「出神入化」了。我敢說,只要有人在品酒,這個葛斯東還是會用—樣的話來讚揚。
依我的淺見,推銷員的都誇獎實在是天底下最虛偽的語言。
又是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仔細一聽,吐啐之聲此起彼落。然後是長長的漱口聲,接著那位專事名酒買賣的英國紳士查爾斯開始發表高見。
「嗯、黑莓、松露、幾種香料,還有一丁點兒鼬的氣味。哎!
實在是難以形容。不過——」這話博得滿堂彩,你可察覺大家都醉了。接著查爾斯又以人來比喻酒。
「就如小孩子熬夜——似乎太早了些。」
「但是,」短小精悍的葛斯東站了起來,尖聲說道:「這酒可說早熟得好。不但身軀已經長成了,還有腳、肩膀、膽識,更是系出名門,有著受人警畏的品格。此外,還有企圖心呢。」說著說著,又幫大家倒了—杯,其他的鑒賞家也加入了這場唇槍舌戰。
這些人分成兩派,法國人設法鞏固自己的陣營,並把那些英國紳士團團圍住,進行—場有趣的言語大攻擊。查爾斯想要侮辱對方,卻讚揚起法國波爾多灑來,這種錯誤好比把球投到對方的籃框裡,長他人氣焰,滅自己威風。茱兒和吉姆暗自竊笑,並問這昏了頭的查爾斯,今年英國溫布爾頓的葡萄收成如何。接著,大家又開始七嘴八舌。此是,愛洛依絲從恍惚中回到清明,說道:「這酒最奇待之處,就是有著一點灰燼的氣味。我可以感覺出這點。像我們藝術家這麼敏感的,才得以判斷出來。」
然而,這個自稱為「藝術家」的女孩子在有生之中還不曾拿過畫筆。
著是週遭的人神智較為清楚的話,包準認定愛洛依絲「三度酩酊」,並把她送到陰暗的房裡,給她一點嗅鹽和—杯開水。我本來以為,英法兩國的外交關係將因對酒的意見分歧而更加緊張。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些「壺中仙」卻把她的話當真,平心靜氣地討論起酒的香氣來。
在研究人類行為方面,我雖是相當認真的學中,但聽他們這番胡言亂語,也有受不了的時候,這時,剛好已是下午散步的時間。通常,我總是跟主人—齊出去溜-的。但這會兒,這群人說得更天花亂墜了、而「老闆」像生了根似的、粘在座位上像對咧嘴而笑的傻瓜,因為我決定讓他們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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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探險,說不定挺不錯的。特別是,我早就想去造訪鄰家—只新來的狗。我曾在森林小徑瞥見這只迷人的小東西。要不是主人強把我拉走。我就有機會當面向她示愛了。所以,此時此刻,就讓這兩個「品酒顧問」繼續口沫橫飛、我要出門散心了。我想,在歷經品酒大會的腦力激盪後,葡萄園裡的幽會將有助於我的思考。
然而,這種事是急不得的。若說我老古董也沒關係,然而我不相信因渴望過度而喘著氣,把舌頭伸得長長的,會有助於感情的發展,太猴急絕對會壞事的。況且,我從來就不曾倉卒穿越森林,怕因此而錯失了什麼。我寧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小心翼翼地前進;另—方面,就像荒野的主宰般威風凜凜地巡視,讓小動物聞之喪膽。
森林一日數變,不是人的肉眼能察覺得出來的,只有像吾等如此靈敏的鼻子才能判斷出是否有獵犬經過、野豬有無穿越小徑、兔子曾否出來嬉戲,以及人類的蹤跡。
往下一嗅,是乾燥、有點刺鼻的松針,混合著野生植物的氣味。運氣好的話,還能找到旅人遺留下來的火腿三明治——大自然無處不是驚奇。
我在樹叢間翻了個大觔斗,隨著聲音和味道到處遊走,來到一個斜坡,居高臨下地觀察那棟農舍。我往下一看。噢,我的睡美人就在樹蔭下沉睡,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我即將喚醒我的小美人。不過,還是先等一下——我不是想表現神勇或是浪漫的情懷說實在的,是提防拿著搶亂掃一通的果瓜。
嗯!四周靜寂,真是個好時機,於是我躡手躡腳地前進。從近處一看,我的心上人比我想的要來得嬌小,然而玲瓏有致、散發著年輕的氣味,還有迷人的小鬍鬚。
她隨即跳起,大叫一聲,咬我一口,之後藏身在一隻大花盆後面。如果你不曉得的話,讓我告訴你——這些徵兆就是一見鍾情。
愛情的表達方式真是奇怪。
我們眉目傳情。或許該說、我盡量擺出多情的姿態,含情默默地望著她。最後,她似乎感受到我的情意了,但我們之間卻有嚴重的阻礙:我的身高是她的兩倍,如果沒有外力協助的話,我們根本無法從肉體接近(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唉,這種情況可謂——心有餘而力不足,因此不得不考量一下現實的問題。
然而,我是不會輕易打退堂鼓的。在暮色漸漸深沉的同時,我還在絞盡腦汁,企圖以邏輯思維來解決問題。
然而,這段甜美的插曲嘎然而止。我覺得天搖地撼。地震了嗎?才不是呢。我一直陷入沉思之中,就在不知不覺之間,有人朝我的肋骨猛賜一下。他就是這棟農舍的主人,從裁縫教室踏著蹣跚的步子走回家的這—刻,撞見我們。他心眼不正,便以為我們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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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緊開溜,回到農舍上方的斜坡,躲在灌木從的後面,沉思默想。唉!
我的愛可說是近在咫尺,遠在天邊。我們這一對時運不濟的戀人,就這樣活生生地被拆散了,留下的,只是無盡的相思。
我開始為一陣強烈的空虛感所攫獲,這時猛然想起——天色已暗,我的午餐到現在還沒入口呢。夕陽西下,星光滿天,我帶著既酸楚又甜蜜的回憶往回家的路走去,一邊猜測,廚房裡有什麼大餐在等著我。我可不是為愛憔悴的人——至少,飢腸轆轆的時候不會。
入夜後的森林通常不是個熙來攘往之處。因此,我很詫異、前方的小徑和樹叢居然出現了好些手電筒的亮光。我屏氣凝神。夜晚碰到陌生人時,不得不小心為上。他們說不定是獵人,我可不想被當作是美味的獵物。在樹林裡,意外事件有如家常便飯。據說,獵人總是先亂射一通,再來道歉。就在幾天前,諾瓦端夫人的愛貓剛枉死槍下,她因此哀慟逾恆。不過,這可與我不相干,所以沒有人怪到我頭上。
我溜到小徑旁的坡地,從高處查看這些手電筒的來源。就在閃爍的亮光之間,我依稀看到一群人的身影。他們跌跌撞撞地在草叢中行進,一下子碰到樹幹、一會兒被石頭絆倒,摔個四腳朝天。就在此時,有人一屁股坐到尖銳的東西,痛得大聲哀嚎。這聲音似曾相識,我向前一看——原來是靈鼻葛斯東和他那一班酒肉朋友。顯然,這場夜遊就是品酒大會之後的餘興節目。
我想,反正快到家了,就跟著這些人一齊走吧。葛斯東按摩著他的傷處,我面向他輕輕地叫了幾聲,告訴他我來了。
他看到我,簡直是大喜望外,忘了自己的傷痛,馬上呼喚所有的人前來。他尖聲叫道:「是仔仔!
我發現它了。謝天謝地,女主人一定高興死了……」
這群人興奮地輕拍我的頭,對於我的出現嘖嘖稱奇。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已組成一支搜索隊,特別出來尋找我這只寶貝狗。然而,要不是我自己現身,他們還在樹林裡東倒西歪。不過,這並不重要,讓我感動的是他們的關心。我清點人數,確定大家都到齊後,就帶領他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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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人看到我時,果真欣喜欲狂。隨便數落我幾句,就幫我準備晚餐。這一頓可真是美昧,還有些鮮嫩的雞肉,是用我最喜愛的馬沙拉白葡萄酒悶煮成的——也許是幫我壓驚吧。你或許猜想,我在酒足飯泡之後,準備跳進籃子,進入黑暗的夢鄉。
錯了!
我前面不是說過,人類喝酒的借口簡直是無奇不有。我的「歷劫歸來」便成了飲酒慶賀的最佳理由。這些酒徒不開懷暢飲才怪。小個子的葛斯東一馬當先,又拿出那把開瓶螺絲錐。其他的人圍繞著他,就像在撒哈拉沙漠流浪了一個月的駱駝。記得我在桌下睡著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是——玫瑰紅葡萄酒禁不起長期的運送。
胡扯,若是極品,沒有禁不起考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