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19章 麗絲 文 / 埃克多·馬洛
當我醒來時,已睡在床上,明亮的火焰照耀著我躺著的房間。
我不認識這間屋子。
我更不認識我周圍的人:一個上身穿著灰色外衣、腳穿黃木鞋的男人和三、四個孩子,其中有一個五、六歲大的女孩正驚訝地看著我,她那奇異的眼睛好像會說話一樣。
我坐了起來。
他們在我身邊忙開了。
「維泰利斯呢?」我問道。
「他是問他的父親在哪裡。」一位年輕的姑娘解釋道,看上去她是這一家的大女兒。
「他不是我父親,是我師傅。他在哪裡?卡比在哪裡?」
維泰利斯如果是我父親的話,他們一定會用婉轉的方式踉我談起他;可是他既然只是我的師傅,他們就覺得應當直截了當地把事情的真相講給我聽。下面就是他們告訴我的事情的經過。
我們原來蜷縮在一個種花人家的門洞口。凌晨兩點左右,花農開門去市場,發現我們睡在麥秸堆裡。開始,他喊我們起來,好讓車子通過。我們兩個人誰也沒有動,只有卡比汪汪地叫著,護衛我們。他拉拉我們的胳膊,想搖醒我們,我們依然沒有動彈。於是他認為發生了嚴重的事情,急忙拿來一盞燈,發現維泰利斯已經死了,是凍死的;我比維泰利斯好不了多少。不過,虧得卡比睡在我的懷裡,我的胸口還有一點熱氣,我還有一口氣,活下來了。然後,我被抬到花農的家裡,他們把一個孩子叫起來,騰出床位,讓我睡到他的床上。我幾乎像死人一樣,整整躺了六個小時,血液循環恢復了,呼吸有力了,剛剛甦醒過來。
儘管我的軀體和精神是多麼的麻木,我仍然可以清醒地理解我剛才聽到的這些話的全部含義,維泰利斯死了!
是那個穿衣上衣的男人,也就是那個花農給我講述這段經過的。在他說話的時候,那個目光驚訝的小姑娘一刻不停地看著我。當她父親說到維泰利斯已經死去時,她一定聽懂了,並且迅速預感到這噩耗給我帶來的打擊。她一下子離開她待著的地方,向她父親走去。她一隻手抓住她父親的胳膊,一隻手指著我,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這不是人的語言,而是溫柔的、充滿同情的歎息。
況且,她的動作是那麼富有表情,因此無須用言語加以補充。在她的動作和眼神裡,我覺察到了她那發自內心的同情,這是我和阿瑟分別以來第一次體會到的難以形容的信任和親切的感情,正像巴伯蘭媽媽在親我之前瞧我的神態一樣。維泰利斯已經與世長辭,我是個被遺棄的人。然而我並不感到孤獨,維泰利斯好像仍在我的身邊。
「嗯,是呀,我的小麗絲,」老爹俯身對他女兒說,「這事會使他難過的,不過總得跟他講實話呀,我們不講,警察也要告訴他的。」
他接著講下去,把他們怎樣去通知警察,維泰利斯又是怎樣被他們抬走,以及我被抱在他大兒子亞歷克西床上的事,全都告訴了我。
「卡比呢?」他一停下來,我就問他。
「卡比?」
「是呀,就是那一條狗。」
「不知道,失蹤了吧。」
「它跟著擔架走的。」一個孩子說。
「邦雅曼,你看見了?」
「我想是的。卡比耷拉著腦袋,跟在抬擔架的人後面,它幾次想跳上去。讓它下來時,它發出悲哀的叫聲,嚎叫著。」
可憐的卡比!為了博得觀眾的一笑,這個傑出的滑稽演員,不知曾有多少次裝出一張哭喪著的臉,嗚咽著去參加裝假死的澤比諾的葬禮,連那些老噘著嘴巴的小孩子,也被它逗得笑瘋了。
花農和他的孩子讓我獨自待著,他們走開了。我下了床,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尤其不知道該做什麼。我只是下了床。
我的豎琴擱在我躺著的床腳邊,我拿起堅琴,斜背在肩上,走進花農和他孩子們的房間。該走了,可是到哪兒去呢?……我心中無數,只覺得應當走……於是我起步走了。
剛才當我在床上醒過來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怎麼不舒服,只感到四肢酸痛,頭熱得不好受。可是一站了起來,我覺得自己馬上要摔倒了,不得不扶住椅子。我歇了歇,推開門,站在花農和孩子們的面前。
他們圍著飯桌,正在喝菜湯。飯桌靠近一個大壁爐,壁爐裡燃著柴火。
湯的香味沁入我的心肺,我忽然想起從昨天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一點東西呢。我晃晃悠悠的,差一點昏厥過去,這種不舒服的感覺肯定已經全部反映在我的臉上。
「孩子,你不舒服吧?」花農用充滿同情的語調問。
我回答說,我的身體的確感到難受,如果允許的話,我想在火爐旁坐一會。
然而,我急需的並不是火爐,而是食物。火爐沒有使我振作精神,而湯的香味,勺子碰在盤子上發出的響聲,吃飯的人的咂嘴聲,使我感到更沒有力氣了。
如果我勇敢點,我真想要一盤湯!但是,維泰利斯沒有教過我伸手要東西的習慣,天性沒有把我造就成乞丐,我寧肯餓死也不會說出「我餓了」之類的話。為什麼?我說不清。也許是因為我從來也不曾向人要過我無力歸還的東西。
那個目光驚訝、緘默不語、她父親叫她麗絲的小姑娘,就坐在我的對面,她不吃飯,凝神地望著我。她突然從飯桌旁站起來,端上滿滿一盤湯。送到我面前,放在我的膝蓋上。
我的嗓子已說不出話來,我有氣無力地做了個感謝的手勢,但她父親不讓我這樣做。
「拿著,我的孩子,」他說,「麗絲說要給,那就給定了。要是你願意的話,喝了這一盤後還可以喝一盤。」
哪有不願意的!沒有幾秒鐘,一盤湯就喝完了。麗絲站在我面前,眼睛凝視著我。我放下勺子,她立刻叫了一聲,這一次可不是歎息聲,而是一種滿意的喝彩聲。然後,她拿起湯盤,遞給她的父親,請他再盛一盤。等湯加滿後,她微笑著又給我端了過來。她笑得那麼甜,那麼暖人心懷,儘管我當時很餓,一時都沒想到馬上去接湯盤。
跟第一次一樣,湯三口兩口就喝了個精光。這一回,看我喝湯的孩子們不再是抿著嘴微笑,而是張著嘴放聲大笑了。
「好樣的,我的孩子,」花農說,「你真是個小飯桶。」
我一時被弄得面紅耳赤。稍停片刻後,我認為說真話比讓人笑話我貪食要好得多,所以我回答說,我昨天沒有吃晚飯。
「中飯吃了吧?」
「也沒有吃。」
「你師傅吃了沒有?」
「和我一樣。」
「那他既是凍死也是餓死的。」
湯恢復了我的元氣,我站起來準備告辭。
「你想到哪兒去?」老爹問。
「我想走。」
「走到哪兒去?」
「不知道。」
「你在巴黎有親友嗎?」
「沒有。」
「你有老鄉嗎?」
「沒有。」
「你在哪兒落腳?」
「我們是昨天晚上到的,還沒有住宿的地方。」
「你想做什麼?」
「彈琴,唱歌,謀生。」
「在哪兒?」
「巴黎。」
「你最好回你家鄉去,回到你父母身邊。你爸爸媽媽住在什麼地方?」
「我沒有父母。」
「你剛才說的,那個白鬍子老頭不是你父親。」
「我沒有父親。」
「你母親呢?」
「我也沒有母親。」
「你有叔叔、嬸嬸、堂兄妹嗎?總得有個人吧?」
「沒有,我舉目無親。」
「你從哪兒來?」
「我是師傅把我從乳母的丈夫那裡買過來的……你們待我太好了,我衷心感謝你們。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星期日再回來陪你們跳舞,我可以彈琴助興。」
我一邊說,一邊朝大門口走去。我剛跨出幾步,麗絲追上來了,她拉住我的手,微笑著指指豎琴。
我沒有猜錯。
「你要我彈琴?」
她點點頭,樂呵呵地拍手鼓掌。
「好,行!」老爹說,「給我女兒彈點什麼吧!」
我拿起堅琴,雖然我沒有心思去跳舞作樂,我還是彈了一曲華爾茲,即《我心愛的人兒》,那是我的拿手樂曲。啊!我多麼想演奏得像維泰利斯那樣好,讓那個用眼睛來感動我的小姑娘高興高興!
她先是聽著,出神地望著我,然後用腳踏著節拍。不一會兒,她在音樂的吸引下,開始在廚房裡旋轉起來,她的兩個兄弟和一個姐姐都靜靜地坐著。她跳的雖然不是華爾茲,走的也不是通常的步子,但是她旋轉得很優美,臉蛋像一朵綻開的花朵。
她的父親坐在壁爐旁,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她,他好像十分激動,連連拍手叫好。華爾茲舞曲剛剛演奏完,她彬彬有禮地走到我面前,向我行了個漂亮的屈膝禮。緊接著,她用一隻手指彈了彈我的豎琴,意思是說「再來一遍吧」!
我是樂意整天為她演奏的,可她父親說「夠了」,因為他不願意讓她轉累了。
於是,我停止彈奏華爾茲或別的舞曲,開始演唱維泰利斯教會我的這支那不勒斯歌曲:
哦,虛情假意,冷酷負心的女人,
多少次啊,我發出過絕望的歎息;
為什麼我那燒枯的心哪,
象聖殿的蠟燭又燃起搖擺的火焰?
哦,美貌無雙的關人,只因我耳邊又響起你的名字。1
1原文為意大利那不勒斯地區方言。
這支歌對我來講,就跟歌劇《魔鬼羅貝爾》中的《祖國的騎士》對於奴裡2和歌劇《吉約姆-泰勒》中的《跟我走》對於杜普雷3一樣,都是我演唱的最為拿手的節目,一般總可以收到最好的效果。這首歌的調子纏綿傷感,帶有某種動人心弦的柔情。
23奴裡(18O2-1839)、杜普雷(18O6-1896)均為法國著名歌劇演員。
當我唱完第一段時,麗絲坐到我對面,眼睛盯著我的眼睛,她的嘴唇在翕動,好像在默誦我唱的歌詞。歌的調子漸漸悲哀起來,她慢慢後退了幾步,直到我唱完最後一段時,她竟失聲痛哭,撲到了她父親的懷裡。
「行了!」她父親說。
「真蠢!」她的哥哥邦雅曼說,「一會兒跳,一會兒哭。」
「你才是一個笨蛋呢!她懂歌曲的意思。」大姐俯身去吻她的妹妹。
當麗絲撲到她父親的懷裡時,我收起豎琴往肩上一掛,朝門口走出。
「你往哪兒去?」這個做父親的問我。
「我走啦。」
「你決心要於樂師這一行?」
「我沒有別的事可做。」
「走江湖你不害怕嗎?」
「我沒有家。」
「昨天晚上你遇到的事,你應該好好想一想。」
「當然囉,我也喜歡一張舒舒服服的床和一個火爐。」
「你希望有一隻爐子和一張舒適的床,當然你還想勞動,是不是?如果你願意留下,你將和我們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勞動。你是明白的,對嗎?我願意提供給你的,不是財產,更不是游手好閒的生活。如果你接受的話,你得準備吃苦,受苦,你得大清早起床,白天用鋤頭刨硬土,用汗水潤濕你掙來的麵包。麵包是有保證的,你將不會像昨夜那樣露宿野外,不會再有被遺棄和凍死在路旁或者在壕溝裡的危險。晚上,你將有鋪好的床鋪,喝著湯時,你會喝到用勞動換來的熱湯而感到滿意,我可以肯定,喝起來的味道是鮮美的……還有,假如你是個好小伙子——我腦子裡總有這樣的印象,覺得你是個好孩子,你將和我們親如一家人。」
麗絲轉過身子,眼裡含著淚花,微笑地看著我。
我對這個建議感到意外,不太明白我所聽到的話的意思,一時待在那裡不知所措。
於是麗絲離開她的父親,走到我的身邊,拉住我的手,把我帶到掛在牆上的一幅套色版畫前,畫面上有一個穿羊皮襖的小聖約翰的肖像。
她招招手,要她的父親和哥哥們來欣賞這幅畫;同時,又將手伸向我,把我羊皮襖上的羊毛捋平,又指我的頭髮。我的頭髮象聖約翰一樣,從額角的中間分開,捲曲地垂下來被在肩上。
我明白:麗絲認為我和聖約翰相像。不太知道為什麼,她的這種感覺使我感到高興,同時也輕輕地觸動著我的心。
「真的,」做父親的說,「他是象聖約翰。」
麗絲拍手笑了。
「那麼,」父親的話題又回到了他提出的建議上,「就這樣,你看行不行呢?孩子?」
一個家!
我將有一個家啦!我抱有的這種幻想已經破滅了不知多少次!巴伯蘭媽媽、米利根夫人和維泰利斯,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從我身邊消失了。
那麼我將不再孤苦伶仃啦!
我的處境是駭人的:和我一起生活了好幾年的、幾乎是我父親的那個人剛剛離開人間;同時,我又失去了我的同伴、朋友和我那樣熱愛的、可愛的卡比。它對我的感情也是那樣的深厚。然而,當花農建議我留在他家的時候,他對我的信任堅定了我的信心。
一切並沒有完全失去,生活可以重新開始。
更能打動我的心的,不是人們已經向我保證的麵包,而是我在這間屋子裡看到的一個如此和睦的家庭,人們答應我可以分享這樣的家庭生清。
這些男孩將成為我的兄弟。
這位漂亮的小麗絲將成為我的妹妹。
在我童年的夢想中,不止一次地夢見找到了我的父母雙親,可是我從來沒有夢見過什麼兄弟姐妹。
可現在呢,我的面前卻站著這麼多兄弟姐妹。
當然從血統上講,他們不是我真正的親兄弟姐妹,但是他們可以成為我親如手足的兄弟姐妹。為此,我只有熱愛他們(我時刻準備著)和得到他們的愛,而這是不難做到的,看來他們一個個都是善良的人。
我立刻卸下背在肩上的豎琴。
「這就是答覆了,」老爹笑著說,「而且是個很好的答覆,我看你是高高興興作出答覆的。我的孩子,把豎琴掛在釘上吧,等哪一天你覺得在我們這兒感到不自在了,你再拿起豎琴遠走高飛吧!不過,你要象燕子或夜鶯那樣的仔細謹慎,選好季節再動身。」
我和維泰利斯正好摔倒在它門口的那所房子是在巴黎的一個名叫格拉西的地方,住在那裡的花農名叫阿根。我被接到屋裡來時,家裡共有五口人:被人稱為皮埃爾老爹的是父親,兩個男孩,即亞歷克西和邦雅曼,兩個女孩,即大女兒艾蒂奈特和小女兒麗絲。
麗絲是個啞巴,但她不是先天性啞女,也就是說,啞症不是由聾症引起的。她咿咿呀呀的說了兩年,差不多四歲時,突然喪失了說話的功能。這場災難出現在一次痙攣之後,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她的智力不但沒有受到損害,相反,她的聰明才智顯得驚人的早熟。她不但什麼都明白,而且能把一切想說的表達得清清楚楚。窮苦人家,甚至許多一般的家庭,都把有殘疾的孩子看作遺棄的對象,或者因此而厭惡他,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可是,這種不幸沒有發生在麗絲身上。她活潑可愛,溫順善良,這使她免遭厄運。她的哥哥們對她很寬容,從不幸災樂禍;她父親的眼裡也只有她一個人;她姐姐艾蒂奈特寵愛她。
從前在貴族之家,長子有優先的權利;今天在工人之家,長女往往要繼承繁重的家務。阿根太太自麗絲出生一年後去世。從此,僅僅比弟弟大兩歲的艾蒂奈特成了家庭主婦。她不進學堂,被迫留在家裡做飯,替她父親和弟弟縫補衣服,抱麗絲。人們忘記了她是女孩,她是姐姐,很快就習慣地把她看成是個女傭人,一個招之即來的僕人,人們心裡很明白:她決不會生氣,也決不會離家出走。
艾蒂奈特既要抱麗絲,又要帶邦雅曼。她終日幹活,起得很早,以便在她父親去市場之前把湯燒好;她睡得最晚,以便在吃過晚飯後收拾東西並在洗衣槽裡搓洗孩子們的衣服;夏天,她一有喘息的功夫,便去燒水;冬天,當嚴冬驟然降臨的時候,她在夜間必須起床去蓋好草墊。艾蒂奈特沒有兒童時代,沒有玩耍和說說笑笑的閒功夫。她才十四歲,心事很重和不愛嬉笑的臉色使她像一個三十五歲的老小姐。不過,她的臉上仍然流露出溫柔和順從的表情。
我在指定的釘子上掛好豎琴,開始講述我們原來想在冉蒂裡採石場過夜,後又怎樣被迫從冉蒂裡折回受到寒冷和疲勞的襲擊的故事,講了還不到五分鐘,就聽見在開向花房的門上有扒門的聲音,接著是一聲淒楚的狗叫聲。
「是卡比!」我猛地站起來說。
可是麗絲搶先朝門口奔去開了門。
可憐的卡比縱身一跳便撲到我身上,我把它抱在手裡,它舔我的臉,高興地叫著。它的全身在發抖。
「卡比怎麼辦呢?」我問道。
人家懂得我問的意思。
「嗯,卡比和你一塊兒留下。」
卡比似乎聽懂了,它跳到地面上,右爪子放在胸口,行了一個禮,逗得孩子們、特別是麗絲哈哈大笑。為了讓他們開開心,我想請卡比表演一個傳統節目,可它不聽話,跳到我的膝蓋上,再一次親吻我。爾後,它跳下來,一個勁地拉我的衣角。
「它要我走。」
「它想把你帶到你師傅那兒去。」
把維泰利斯抬走的警察說,他們需要盤問我,等我暖和甦醒過來之後,他們會來找我的。等待他們的時間太長了,真叫人捉摸不定。我急於要瞭解維泰利斯的消息,他或許還沒有像人們認為的那樣離開人世吧?我沒有死,他說不定也會像我那樣死而復生。
老爹見我焦灼不安,大概已猜出了幾分原因,就把我帶到警察局,那裡的人沒完沒了的向我提問,我只是在確信維泰利斯已經死去的情況下才回答他們的問題。我知道的事很簡單,都毫無保留地講了出來。警察局長想知道更多的東西,他久久地打聽有關我和維泰利斯的情況。
關於我自己,我只能說我沒有父母,說維泰利斯事先付了一筆錢,把我從乳母的丈夫那裡租用過來的。
「現在該怎麼辦?」局長問我。
警察局長的話音剛落,老爹插話了。
「如果您願意把他交給我們的話,我們負責撫養。」
局長不但樂於把我交給花農,而且還感謝他做好事。
現在該回答有關維泰利斯的問題了,這可難為我了。關於他的情況,我一點也不知道,或者說我幾乎什麼也不知道。
可是有一件事,我認為很神秘,真想把它講出來,那就是我們最後一次演出時,維泰利斯的演唱贏得了那位夫人的讚美和驚歎,還有伽羅福裡的威脅。我心裡在琢磨:對於這一類問題,我是否應當保持沉默呢?
我師傅生前謹慎地隱藏起來的秘密,難道應當在他死後披露出去嗎?
但是,一個小孩要想對熟悉業務的警察局長隱瞞點什麼,那可不容易。這種人有高超的問話技巧,你想迴避也不行,他們會很快把你弄得暈頭轉向。
事情正是如此。
不到五分鐘功夫,局長讓我把我想瞞著的、他卻很想瞭解的情況統統講了出來。
「把他帶到伽羅福裡那邊去,」局長對一個警察說,「一走到盧爾辛街,他會認得那所房子的。你和他一塊上樓,好好問問伽羅福裡。」
我們三人——警察、老爹和我——上路了。
正如局長說的那樣,我很快認出了那幢房子,我們直奔五樓。我沒有看見馬西亞,他多半已住進醫院了。伽羅福裡一見警察和我,面如土色,他心裡肯定害怕得很。
但是,當他從警察的口中弄清我們的來意後,他立刻放心了。
「唉!可憐的老頭死了!」他說。
「您認識他?」
「很瞭解。」
「那好,您把您知道的跟我說說。」
「很簡單。他根本不叫維泰利斯,原名是卡洛-巴爾扎尼。三十五年或四十年前,假如您曾在意大利生活過的話,我只要一說出他的名字,您就知道您現在打聽的這個人是什麼樣的人物了。當時,卡洛-巴爾扎尼是全意大利最有名的歌唱家,蜚聲於各大舞台。他到處演唱,那不勒斯、羅馬、米蘭、威尼斯、佛羅倫薩、倫敦和巴黎都有他的足跡,可是有一天,他倒了嗓子,再也不是聲樂藝術家之王了,他不願意讓他的名譽在不三不四的舞台上受到損害,於是他改名換姓,維泰利斯的名字取代了卡洛-巴爾扎尼,再也不在他黃金時代認識的人面前露面。當然為了生活,他嘗試過好幾種職業,都沒有獲得成功。這樣他就一天天沉淪下去,終於成了耍狗把戲的人。但在他潦倒的時候,仍保持著他高傲的氣節。他太驕傲了,觀眾如果獲悉當年大名鼎鼎的卡洛-巴爾扎尼已淪落為這個可憐的維泰利斯的話,他會因羞愧而死去的。我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知道關於他的這一秘密的。」
這個長期使我困惑不解的秘密,現在總算得到了解釋。
可憐的卡洛-巴爾扎尼!親愛的維泰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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