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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師的擺弄 文 / 斯蒂芬·裡柯克

    「我想照一張相。」我說。照相師蠻有熱情似地看了我一眼。他穿一身灰衣服,佝倭著背,眼神迷濛如自然科學家。不過沒有必要為他多花筆墨。誰都知道照相師是啥模樣。

    「坐在那兒,」他說,「等著。」

    我等了一個小時。其間我翻完了1912年的《婦女之友》、1902年的《少女雜誌》和1888年的《嬰兒雜誌》。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真不識時務:那個男人正閉門從事他的科學研究,憑我這副尊容根本不配來打攪他。

    一個小時後照相師開了裡面那扇門。

    「進來!」他聲色俱厲地說。

    我於是進了照相室。

    「坐下。」照相師說。

    一塊工業用棉布掛在窗前,朦朧的天光透過棉布照進來,我就在這道昏光裡坐了下來。

    照相師把一台機器轉到房間中央而且從機器後面鑽了進去。

    他在裡面只呆了一秒鐘——剛好夠他從裡面看我一眼——然後他又出來了,用一根帶鉤的棍子把那塊棉布和玻璃窗都撥開,顯然想拚命爭取日光和空氣。

    然後他慢吞吞地再次鑽進那台機器,把一塊黑布拉過來罩在身上。這一回他在裡頭靜靜地呆著。我知道他正在默默祈禱哩,因此我一動也不動。

    照相師終於又出來了,他神情嚴肅地搖了搖頭。

    「這張臉長得很不對勁。」他說。

    「我知道,」我平靜地說,「我從來就明白這一點。」

    他歎了一口氣。

    「我想,」他說,「要是你這張臉有七八成圓,那就不一樣了。」

    「我也確信這一點。」我熱情地說,發現這傢伙還有點兒人情味令我感到高興。「你的也是如此。事實上,」我繼續說,「有好多好多人的臉都是僵僵的、窄窄的,沒有一點伸縮的餘地,不過要是你把它們弄成七八成圓,那它們可就變得又寬又大,簡直是無邊無際了——」

    但是照相師不願再聽了。他走過來,捧起我的頭扭過來又扭過去。我滿以為他想吻我,我閉上了眼睛。

    可是我錯了。

    他把我的臉扭到最大限度,然後站在那裡審視著。

    他歎了一口氣。

    「我不喜歡這個頭。」他說。

    然後他走回到照相機後面,又看了一眼。

    「把嘴張開一點點。」他說。

    我開始照辦。

    「閉起來。」他緊接著又補了一句。

    然後他又看了看。

    「耳朵有問題,」他說,「再低一點點。謝謝。還有眼睛。眼珠往眼皮下面轉轉。請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再把頭往上抬一抬。對了,好多啦。現在鼓鼓胸部1好!脖子再弓一點——對——再收收腰——哈!——屁股朝手肘撅一撅——成!可我還是不太喜歡這張臉,它還是太圓了一點,可是——」

    我在凳子上旋了一圈。

    「停一停,」我非常激動地說(不過我想並不有失尊嚴),「這是我的臉。不是你的,是我的。我和它已相處四十年,我知道它的缺陷。我知道它長得不勻稱。我知道它不是按我的喜好生出來的,可它是我的臉,我只有這麼一張——」我意識到我的嗓子有點嘶啞,但我還是繼續往下說——「就算它有缺陷吧,我也早已受上它。還有這張嘴,它也是我的,不是你的。這雙耳朵也是我的,要是你的照相機太窄了照不下——」說到這裡我開始從凳上站起來。

    卡嚓!

    照相師拉了一下快門。相照好了。我看見照相機因受震還在搖晃。

    「我想我抓住了你一瞬間的活生生的表情。」照相師說道,得意地噘著嘴微笑起來。

    「是嗎?」我尖刻地說,「臉部表情,對嗎?你覺得我平時就活不起來,就沒有表情,對嗎?讓我看看照片。」

    「噢,還看不到照片,」他說,「我得先洗出底片。星期六再來,我給你樣片看個分曉。」

    星期六我又去了。

    照相師招呼我進去。我覺得他比上次沉靜、莊嚴多了。我還覺得他的神情中還有某種得意哩。

    他打開一張大大的樣片,我們倆都一聲不吭地看著它。

    「這是我嗎?」我問道。

    「是的,」他平靜地說,「是你。」我們倆繼續看著。

    「那對眼睛,」我有點猶豫地說,「不太像我的。」

    「噢,沒錯,」他說,「不是你的,我把它們重新描了描。現在它們好看多了,不是嗎?」

    「那倒也是,」我說,「可我的眉毛肯定不是那樣的,對嗎?」

    「沒錯,」照相師飛快地瞟了我的臉一眼,說:「原來的眉毛被換掉了。我們現在有一種專門用來調換眉毛的方法,叫德爾飛德。你會注意到我們用藥水把眉毛從原來的地方挪開了。我不喜歡眉毛在腦瓜子上的位置太低。」

    「噢,你不喜歡,是嗎?」我說。

    「是的,」他繼續說,「我不喜歡它。我願把原有的眉毛完全清理掉,然後在光潔的額頭上畫出新的眉毛來。」

    「那張嘴巴呢?」我帶著一種照相師無法理解的苦澀說,「那是我的嗎?」

    「也修正了一點點,」他說,「你的嘴巴太低了一點。我發現我沒法用它。」

    「不過這雙耳朵倒挺像我的,」我說,「它們和我的一模一樣。」

    「沒錯,」照相師帶著沉思的模樣說,「那是你的,不過曬相的時候,我可以把它們糾正過來。我們現在有一種方法叫沙爾飛德——可以把耳朵整個兒挪掉。我會——」

    「你聽著!」我打斷他的話,一邊挺直身子,一邊橫眉瞪眼,用一種簡直要把那人當場氣死的輕蔑的口吻說:「聽著!我來這兒是想照張相,照張照片——說起來荒唐,只求它像我而已。我只希望它照出來的臉和老天爺給我的一模一樣,就算有缺陷也罷了。我只希望在我死後朋友們能靠它來寄托哀思,靠它來撫慰喪友之痛。看來我想錯了。我的要求你根本沒有理會。那好,你繼續幹下去吧。把你的底片(隨你怎麼叫它)拿走,把它浸到蘇爾飛德、布羅米德、奧克賽德、考爾海德裡好了——隨便你把它浸到什麼藥水裡——你可以塗掉眼睛,糾正嘴巴,調整整個臉蛋,再把嘴唇安上,再配一件新馬甲,再讓領帶漂亮點,在上面塗一寸厚的釉彩好了,給它鍍點金好了,在上面雕花也行,直到連你都覺得滿意了再住手吧。做了這一切之後,你就自個兒留著它吧,和你的朋友去分享它吧。他們會視如至寶的。但對我,它再漂亮也一錢不值。」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隨後我就離開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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