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文 / 皮埃爾·洛蒂
四
三天以後,日暮時分、在一套從昨天開始屬干我的住宅裡,我們,伊弗和我,正在二樓潔白的蓆子上踱方步,順便丈量一下這個空蕩蕩的大房間。乾燥的薄片地板在我們腳下格格作響,我們倆都因等的時間拖長而在惱火。伊弗儘管不耐煩,勁頭還比較足,不時朝外面張望。我呢,想到自己選擇了,而且即將住進這所撇在一座陌生城市的郊區、高踞於山崗之上、幾乎與樹林相毗鄰的房子,突然感到心裡發涼。
跑到這麼一個人地生疏、孤寂淒涼的地方住下,我這是打的什麼主意呀?……因為等得心焦,我便仔細觀察這所住房的細部來消磨時間。裝飾頂部的細木護板圖案複雜、做工精巧;組成牆壁的白色紙板上,插滿需用顯微鏡才能看清的、帶有羽冠的藍色小烏龜……
「他們遲到了,」伊弗說,他還在往街上張望。
是呀,他們遲到了,已經遲了整整一小時。夜已降臨,原應帶我們回船吃晚飯的小艇就要出發了。今晚只好吃日本式的夜飯了,誰知道在哪兒呢?這個國家的人簡直毫無時間觀念,根本不知道時間的寶貴。
我繼續察看我那房子的細枝末節。瞧!在我們安放門把手的地方,他們在活動隔板上鑿了些指尖大小的橢圓形小洞,顯然是用來讓人插入拇指的。這些小洞都裝上了銅襯,湊近細瞧,發現這些鋼配件製作之精細簡直令人稱奇。這兒,是一位夫人在扇扇子,另一處,旁邊的一個洞裡,是一技開著花的櫻桃木。這個民族的情趣有多麼古怪!精心製作一件微型工藝品,卻將它藏在一個插入拇指的小洞深處,而這小洞看上去只不過是一大塊白色壁板上的一個小斑點。在一些不易察覺、無關緊要的小零碎上花那麼多的心血,這一切卻是為了能產生一種四壁空空、一無所有的總體效果……
伊弗還在張望,和安娜嬤嬤一樣。他探身的那面陽台朝街,毋寧說朝向一條兩邊有房屋的路,這條路往上,往上,幾乎一下子消失在山上的綠樹叢中,消失在茶園、荊棘、墓地裡。我呀,這麼個等法,真讓我煩透了。我從對面那邊-望。我那房子的另一面也如陽台一樣敞開,近處朝向一座花園,朝遠處可鳥瞰山林美景,以及離我們腳下二百米處,像是黑色蟻群一樣擠得緊緊的古老的日本長崎。今天晚上,透過暗淡的暮色——然而是七月的暮色,這些景致顯得很淒涼。天上有好些捲著雨水的巨大雲塊,空氣中大雨正在移動。不,在這個陌生的窩裡,我絲毫不覺得是在自己家裡。我在這兒只有遠離家園、了然一身的感受。一想到將來要在這兒過夜,我的心就揪緊了……
「噢!馬上就到了,兄弟!」伊弗說,「我相信,我確信……她來了!!!」
我從他肩上望過去,我瞥見——從背影看——一個濃妝艷服的小玩偶,人們終於在一條僻靜的街裡把她梳妝打扮完畢,母親也朝那巨大的腰帶殼1、朝那腰部的褶襉瞧了最後一眼。一支銀製的花插簪在她的黑髮上顫動。落日最後一道慘淡的光照亮了她,有五、六個人與她相伴而行……不錯,顯然是她,茉莉小姐……他們給我帶來的未婚妻……
1日本女式和服腰帶系法複雜,背後有一個像板殼似的腰帶結。
我奔到房東梅子太太和她丈夫住的樓下,他們正在祖宗祭台前祈禱。
「她們來了,梅子太太!」我用日語說道,「她們來了,請快準備茶、暖爐、火炭、太太們用的小煙斗和吐痰用的小竹罐!快把所有招待客人用的東西拿上來!」
我聽見大門打開了,於是重新上樓。一些木鞋放在地上,樓梯在不穿鞋的腳下吱吱作響……伊弗和我,我們倆面面相覷,直想發笑……
進來了一位老太太,兩位老太太,三位老太太,一個接一個地露面,像裝了發條似的行禮,我們也好歹湊合著還禮,明知自己行禮的姿勢十分糟糕。接著進來一些不老不少的人,然後全是年輕人,至少有一打,朋友、鄰居、街坊。所有這些人,一面走進我的家門,一面連連相互行禮:我向你行禮,你向我行禮,我再向你行禮,你再向我還禮,我又一次向你行禮,而且永遠不能你行什麼禮我也還什麼禮,我用額頭叩地,你就把鼻子扎地板。只見所有的人,你對著我,我對著你,全都匍伏在地,誰不經過這番折騰,誰就別想坐下,於是一個個臉朝地板,沒完沒了地低聲咕噥著客套話。
她們總算坐下了,刻刻板板圍成一圈,一直面帶微笑。我和伊弗仍然站著,眼睛盯著樓梯,終於,出現了我那未婚妻茉莉小姐的銀花插簪、烏黑的髮髻、珍珠灰的袍子、淡紫色的腰帶……
噢,我的天!我早就認識她了。早在來日本之前,我已經在所有的扇面、所有的茶杯底上看見過她:一副布娃娃的神情、胖鼓鼓的小臉,一雙小眼睛像用螺絲鑽鑿在白色和紅色截然分開,以致毫無真實感的兩塊東西上面——這是她的兩頰。
她很年輕,這是她身上我能承認的全部事實。她甚至六年輕了,幾乎使我對娶她產生了顧慮。我已完全沒有笑的願望,只益發覺得心裡發涼。和這個小東西共享我生活中的一個小時,絕不可能!……
她微笑著走上前來,隱隱有些得意之色。勘五郎先生出現在她背後,穿著他的灰色毛呢套服。再次行禮如儀。只見她也跪倒在地,拜見我的房東和鄰居。伊弗,不娶老婆的大個子伊弗,在我背後扮出一副一本正經的可笑面孔,幾乎忍不住笑出來;我為了給自己考慮問題的時間,一個勁兒地敬茶、遞杯子、痰罐、火炭……
然而我失望的神情沒能逃過客人們的注意。勘五郎先生憂心忡忡地問道:
「她讓您中意嗎?」
「不,這女孩,我不想要,堅決不要。」我低聲然而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相信,在我周圍坐成圓圈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們的臉上露出沮喪的表情,後頸拉長了1,煙斗熄滅了。我於是責備勘五郎先生:「你帶她來我這兒,為什麼要擺這麼大的排場,當著這麼多朋友、鄰居的面,為什麼不按我所希望的那樣,偷偷地、像不期而遇似的把她指給我看。現在這樣多得罪人,特別在如此多禮的人們面前!」
1後頸拉長,說明頭往下垂。
老太太們(無疑是母親和姑母、嬸母們)留神聽著,勘五郎先生把我那些令人傷心的話淡化以後翻譯給她們聽。她們幾乎使我感到難過。因為,總而言之是來賣孩子的這些女人,有一種我所沒料到的神情,我不敢說是忠厚老實的神情(這是我們那兒的詞,在日本毫無意義),而是一種麻木不仁、無知無識的神情。她們來完成一項無疑為她們的社會所認可的行動,而且這一切還真像,比我原來以為的還要像一次真正的婚姻。
「但是,我對這小女孩有什麼可責備的呢?」勘五郎先生問,他自己也感到沮喪了。
我盡可能以奉承的方式把事情說清楚:
「她很年輕,」我說,「而且太白,她像我們法國的女人一樣白,而我為了換換口味,想要個黃皮膚的。」
「但,這是人家把她塗成這麼白的,先生,我向您保證,她本身是黃的……」
伊弗俯身對我耳語:
「那邊,在那個角落,兄弟,」他說,「背靠最後一塊壁板坐著的女孩,你瞧見了嗎?」
確實沒看見,忙亂中我沒注意到她,她背著光,穿著深色衣服,完全是躲閃在一旁的人那種漫不經心的姿勢。事實上,這一個看上去要強得多。長睫毛,丹鳳眼,這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會讓人覺得不錯:差不多算是有表情,差不多顯得有思想。豐滿的兩頰有一種黃銅的色調,鼻子很直,嘴唇略厚,但造型很好,嘴角十分漂亮。她比茉莉小姐年齡稍長,可能有十八歲,已經更富女性特點。她因厭倦噘起了嘴,還帶點輕蔑意味,似乎懊惱來到這麼一個沉悶的場合,一點也沒意思。
「勘五郎先生,那邊那個穿深藍色衣服的女孩是什麼人?」
「那邊嗎,先生?那是菊子小姐。她跟著別人上這兒來,是想看看……她招您喜歡嗎?」他突然問,覺察到他辦砸了的事有了其他補救辦法。
於是,他忘掉了所有的客套、所有的禮儀、所有的日本規矩,他拉著她的手,強迫她站起來,要她面對落日的光讓人瞧。她呢,注意到了我們的目光,開始猜出是怎麼回事,於是低下了頭,有點侷促不安,嘴噘得更高了,但也益發動人。她半笑半惱,想往後縮。
「沒關係,」勘五郎先生接著說,「這一個也好辦,她還沒嫁人,先生!!……」
她還沒嫁人!那麼他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把她說給我,而說了另一個呢?這個笨蛋!……臨了,那另一個大大引起了我的憐憫,可憐的小姑娘,還有她那淺灰色的袍子,她的花髮髻,她那傷心的表情,還有那像是因極度悲哀而擠起的雙眼。
「這事好辦,先生!」勘五郎又說了一遍,現在他完全是一副下層社會拉皮條的嘴臉,完全是壞蛋的嘴臉。
只是,他說我們—一伊弗和我——在談判中是多餘的,——這時菊子小姐一直低垂著眼,表明已經同意;那些親屬們,臉上表露出各種不同程度的驚詫、不同層次的期待,依然圍成圈坐在潔白的席上。——他把我們倆打發到陽台上,這時我們瞧見下面深谷裡迷漫著煙霧的長崎,因天黑下來而染上了黛色……
他們用日語談了很長時間,沒完沒了地討價還價。勘五郎先生不過是個洗熨工,法語水平很低,為了辦交涉,又拾起了他們國家那種冗長的表達方式。有時,我不耐煩了,便問這位我越來越瞧不上眼的傢伙:
「喂,勘五郎,快告訴我們,事情是不是辦妥了,是不是快談完了?」
「馬上完,先生,馬上完。」
他於是重新以他經濟學家的態度,來處理社會問題。
瞧,必須忍受這個民族的拖拉作風。當黑夜如幕布一般在這座日本城市冉冉垂落時,我滿有空閒帶些傷感地考慮這樁背著我作成的買賣。
夜降臨了,漫地一片黑,必須點燈了。
到一切談妥,討論結束時,已是晚上十點鐘,勘五郎先生過來告訴我:
「說定了,先生!每月二十皮阿斯特,她父母就把她給你,和茉莉小姐價錢一樣……」
這時我真的心煩意亂了:這麼匆忙就作出決定,把自己和這小女子聯結——即使是暫時的——在一起,和她一起住在這孤零零的小房子裡……
我們回到屋裡。她此刻坐在圓圈中間,人們在她頭髮裡插了一支花簪。真的,這個女子,她的目光有表情,幾乎有一種思索的神情……
對她那種端莊穩重的舉止,那種臨出嫁的少女羞答答的神情,伊弗感到很驚訝,他完全想像不出結婚這樣的事會是這個樣子。我也沒想到,我承認。
「啊!不過她是很可愛的,』他說,「很可愛,兄弟,你聽我的沒錯!」
這些人,這些習俗,這種場面,使他驚異不置,至此尚未平靜下來。「啊,對了!」他想到寫一封長信,把這一切告訴他在圖旺的妻子,不禁大為高興。
菊子和我,我們握了握手。伊弗也上前碰了碰她細嫩的小爪子。再說,我之所以娶她,他起了很大作用。若不是他向我點出她很漂亮,我根本就沒注意到她。誰知道這個家將會怎麼樣?她是個女人還是個布娃娃?幾天以後,我就可能弄清楚……
那幫親屬,點燃了他們細棍頂端那些五顏六色的燈籠,準備回去了。又是一大堆恭維、客套、鞠躬、行禮。到下樓的時候,她們誰也不下去,在某一個時刻,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一動不動,喃喃地說著種種客氣話……
「得往下推嗎?」伊弗笑著說。(「往下推」是海員們的用語,表示某些地方發生堵塞現象時所採取的措施。)
好不容易,這些人移動了,下樓了,伴著最後一陣客套、禮貌話的嗡嗡聲,一步一步地,聲音小了下去,終於結束了。只剩下我們自己,他和我,留在這奇特的空房子裡,席上還散亂地放著小茶杯,古里古怪的小煙斗和小巧精緻的托盤。
「瞧瞧她們怎麼走!」伊弗邊說邊往外探出身子。
到花園門口,又是同樣的一通打躬、行禮,然後兩群婦女分手了。她們用手指掂著燈籠提竿的一端,像是手拿釣竿在黑暗中釣取夜鳥,那些彩繪的紙燈籠,在柔韌的細棍頂端顫動、搖晃,漸漸遠去。茉莉小姐那支不走運的隊伍重新上山;菊子小姐的行列則沿著一條半似階梯、半似山羊道的通往城裡的老街下坡而行。
接著,我們也出門了。夜裡清靜、涼爽,十分可人,空中充滿蟬兒們永恆的樂曲。我們還看見我那些新的親屬提著的紅燈籠正在遠處移動,一直朝下,消失在那巨大的深坑裡,深坑的底部,便是長崎。
我們自己也在朝下走,不過是在對面一個山坡,沿著一些陡峭的、通向大海的小徑朝下走。
待我回到船上,待山上這幕場景在我腦海中再現時,我覺得自己彷彿鬧著玩似的,在木偶戲裡訂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