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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金色之船 文 / 羅斯

    一八六七年三月十二日,最後一批法國軍隊搭船離開了維拉克路士的港口、斯迪也在同一天回到娜斯嘉農場。

    珍妮奔下樓梯第一件注意到的事,就是他穿著制服。

    她本來在洗澡,濕淋淋的卷髮隨便的夾在頭上,身上也還冒著水氣。

    他剛下馬,她已跑到離他兩尺遠的地方站定,細白的牙齒咬著下唇,綠眼睛就像他一向擅長惹她生氣時那樣的冒著火。「嗨!」他抬起一邊眉毛似笑非笑。

    「嗨?你只能說這句話?都差不多一個月了,而你居然只派人送來那樣一張什麼都沒有的字條,給老沙還差不多。」

    「既然你那麼生氣,我很抱歉沒讓我的朋友把它交給老沙。」他低頭看她;嘴上出現一抹奇怪又冷酷的微笑,藍眼中盛著她揣測不出來的情緒。

    「幸好還有老沙向我報告戰事的進展,」她訕訕的、幾乎有些不情願的說。「看來你終於加入真正的軍隊了!什麼時候的事?」

    「幾個星期以前,我們掃蕩了一群一直叫我們頭痛的僱傭兵。」

    他有些突兀的轉身拿鞍袋,她留意到他的手臂的移動有些不自然,好像會痛的樣子。

    她的怒氣馬上消失、她跑過去,眼睛關心的大睜著:

    「斯迪。你受傷了是不是?噢,天老爺,你怎麼不早說?

    怎麼不讓我知道?」

    她的手臂飛上他的頸項,已到嘴邊的嘲諷在她熟悉的唇壓下逸去了。他扔下鞍袋,開始粗魯野蠻的吻她,好像是在自己的所有物上烙下印記,他發覺他已瘋狂的想做一件事,他已花太多時間想太多苦澀的事,它們像毒藥一樣害慘了他。

    臥室裡的他們除了重新發現彼此的愛憐和熱情外,並沒有機會多說什麼。他還是想要她!儘管他剛才擺出嘲諷的笑容、用嚴厲的聲音說話,可是一旦擁住她,他就難以忍受離開她的滋味,在老沙和趕來歡迎他的農民們的注視下,將她抱進了臥室。

    心滿意足的珍妮躺在他的身下,他的呼吸漸漸均勻。

    輕輕撫過他的背,停在環著胸部和肩膀紮緊的繃帶上。他受了傷,這場他還沒有時間告訴她的仗一定很激烈,她剛要問就被他的嘴堵住了。

    所以他沒能早些回來,她想,雖然他很可能在她毫不知情中陣亡,可是她仍然樂於把事情想成是他受傷所以不能回來,而不是他對她漠不關心。

    夕陽透過窗框照進來的光影漸漸斜了,老沙必定在廚房裡準備晚餐了.那張老臉會因為猜測他們吃或不吃而陰晴不定。她近來的胃口一直不好,不過現在卻覺得像餓了好幾個星期。斯迪可能也一樣吧,他好像瘦了些,臉上也,多了些她從前不會注意的疲倦和緊張的紋路,而且他還去剪了頭髮,她摸到他的頸後,。發現他的頭髮僅夠她稍稍卷一下。

    他的臉埋在她頸間的頭髮中,這時突然轉過來貼著她的面頰。

    「你一直很不安份呢,小姑娘,怎麼啦?」

    「噢,我只是在猜我是不是餓了,」她承認道:「我一個整個星期都吃不下東西,現在突然覺得什麼都想吃!一堆玉米餅、兩碗辣椒、柳橙、木瓜和一整池可以下去泡著的灑!」

    他低聲的笑著:『這種情況下你居然想到這些東西!你多會澆冷水呀,尤其現在的我只對你這個誘人的小東西感到飢餓!」

    結果斯迪決定先洗個澡再吃飯,並要她去把鞍袋拿進來,而且把裡面的內衣給她。就在他的衣服下面,她發現了一把阿肯色州製造的、牙骨牌」小刀,那樣子她是太熟悉了,只是不懂斯迪為什麼帶著它。他一向使用英國制的包溫牌刀子,說它才值得攜帶,而且是萬能的,他們在旅行期間,他會用它砍樹枝蔽身,用它剝獵物的皮,也被她用同一把刀子刺傷過。

    她很想拿起這把新的刀於仔細看看,因為它有一種怪異又帶著惡兆的熟悉感,不過她還是住了手,一陣寒顫打過而不顧去碰它。不,如果斯迪願意讓他自己說,她不希望他認為她是在窺伺他。

    吃晚飯時她一直很緊張,既想問他,又害怕那會使他重新掛上那副嘲諷甚至憎恨的面具。她把許多無關緊要的小事告訴他,說她修整農莊,重建花園。她覺得他一直密切的觀察著她,甚至懶洋洋的笑著要她繼續、說他很感興趣的時候也不例外。

    最後,在一段不安的沉默後,她急切的喝著酒,他卻靠在椅背上,像剛認識似的打最她。

    「看來你是安定下來了,親愛的,我喜歡你這種健康的膚色,使它多了一種光澤,你的全身上下使我想起一個架子。」

    下午的記憶使她羞紅臉,同時垂下眼睛。他為何這麼奇怪的看著她,甚至讚美她時都好像恨著她似的。

    「有時候,你真是有辦法把自己弄成一副嬌羞又純潔的模樣!」他接著說,「任何人看到你現在的樣子,絕對想不到你曾經墮落到賣淫的程度!」

    他突如其來的攻擊,對她的震撼清晰可見,她眼中馬上出現迎戰的神色。

    「噢,上帝!這次你又想玩什麼殘酷的遊戲了?」

    「他冷冷的聳肩,眼睛凌厲質問的瞪著她:「我為什麼要跟你玩遊戲?我只是在幾個星期前巧遇你的一位朋友,他的問話伙我看清了你的過去。」她吸了口氣,他的聲音則刻薄到像由鼻子哼出似的,「告訴我……費達明把你租給他的朋友時收費多少?有幾個人是可以免費享用的?」

    她的聲音是一種極其激動下的耳語:「噢,不!」

    「這等於什麼都沒說對不對?你沒說他把你賣給多出幾個披索來表揚你的魅力的人」「住口」她跳起來用手摀住耳朵,「住口……我不要再聽了!」

    他卻像豹子似的一躍而上,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兩手拉到身後。

    「你乖乖給我聽完!你以為我聽人家把你的事流傳。

    我的感覺怎麼樣?你那個教你用刀的朋友,那個古麥特,他並沒有忘記你,也沒有忘記你多麼高明。事實上他和一個朋友在聽見你殺費達明後,還曾回去找你。我的天!」他狠狠的咒罵著,她則因為害怕和痛楚叫了起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說實話?你還瞞了多少這一類的事?」

    她突然把頭向後一甩,眼中雖然滿是淚水,卻似能灼灼如烈火的盯著他。

    「難道你就沒有瞞著我的事?某一些可怕、邪惡到你自己都不敢去想也不願想的事?你無權判我的罪,你不是女人、你不能瞭解女人被逼到那種程度所感覺到的羞辱,你絕不可能瞭解那種感覺,被人像動物似的展示著,他要我脫掉衣服……我不肯,我做不到,他就開始打我,並且撕我的衣服,同時卻有很多人把錢丟過來一一我氣瘋了,我記得我有一把刀,抽出來就往他的脖子刺過去。我不記得那是怎麼回事了,只聽見他可怕的慘叫,然後大量的血噴得到處都是!」

    她的聲音變成一種受酷刑時才發出的尖叫,她不曾察覺斯迪已放開她,正定定的凝視著她,棕色的皮膚下一片慘白:「珍妮。」

    她以為他又要抓住她,不禁本能的後退,雙跟警恐的大睜著:「不,你不要碰我,我很髒,不是嗎?我墮落,許多男人蹂躪過我,你永遠也不會原諒我的,對不對?雖然這些都並不是我的錯……因為雖然我想死,可是我卻還活著……也因為你想親自摧毀我,那是他們辦不到的事,可是你卻真的能辦到,你知道為什麼,對不對,斯迪?」

    「閉嘴!可惡的人……你想幹什麼?讓我對你自己做的事感到愧疚?」

    「住口」她尖聲嚷道,整個人因激動而痛楚,「任何人都會在鞭打、飢餓和折磨下做盡任何事,只求活命,難道你連這種人性都沒有?你嘗過反正已豁出去了,所以即使被迫去做你想都不敢想的事,也毫無感覺的去做的滋味嗎?我只是一個軀體而已,一樣可以被使用、可以被轉賣的事物,我的內心已經枯乾死透……因為你已經死了,我不再關心發生到我這具軀體的任何事……因為我愛你,而他們殺了你,一切都沒有關係了……」她任由淚珠串串跌落,同時卻瘋狂的笑著。「我那時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像一道無望的符咒般鎖壓住自己,我說:「沒有關係一一沒有關係……切都沒有關係了……」

    「你太激勸了,你有什麼理由哭呢?」她突然已在他的懷中,發現他的雙臂像鐵鉗似的圈住她,拉著她貼近他的身體。她無助的哭著,把他的襯衫都弄濕了一大塊。

    「聽我說,」他的聲音怪怪的,沒什麼表情:「古麥特已經死了,說那種話的人當然只有死路一條。」

    「斯迪!」她想掙脫他的手臂圍成的圈子,可是他壓得很緊,逼她把臉貼在他肩上。

    「我在奧利拉巴找到這些一直給我們麻煩的游擊隊,你的這位古麥特說出了你的事,他告訴我他們住在那裡,這些粗心的傻瓜。我在一條黑巷子中等他,)他們卻是三個人同行,比我預料中多了兩個,但我那時根本不在乎……

    想到你總能使我忘記一切該小心的事!那可真是一場大搏鬥,他們還以為我要搶他們的錢呢,這些混帳東西!」

    「不要……再說了!」她低聲說道,「我不要聽!」

    他卻凶起來:「為什麼?你不想知道有人怎樣替你報仇嗎?不想知道我至少有那份氣概去殺掉你的眾多情人之一嗎?另外兩個都醉得太容易解決了,只有古麥特,這傢伙是個好手!他擅長使用的刀替我帶來那使你好奇的新傷口!不過我的刀比他更好,那兩個必須早早宰掉,免得引來閒人,可是古麥特卻要好好整他,我告訴他我找他麻煩的原因;他像獅子一樣的反攻,卻也是默默的打,好像他早已料到遲早會有這一天的似的!」

    「後來你還是將他殺死了,鞍袋中的刀就是他的」「我想你或許會想留著當紀念品,寶貝。」

    她非常平靜的說:「噢,上帝!」一種殘酷的笑聲在她喉間迴盪。

    「我知道這是愚蠢又冒險的事,我只負責探聽這些反游擊隊窩藏的地方,以及他們要到那裡去,結果我們還是設下小小的埋伏,我的肩部因此中彈,不過很值得,他們全被消滅了。」

    她似沒聽見他的話,逕自對自己小聲說:「你為了我而殺掉他!可憐的麥特,他是唯一對我好的人,他沒喝醉時,總是護著我,不讓費達明欺負我。」他的手臂又因憤怒而繃緊了,她沙啞的聲音低問道:「為什麼?斯迪,你何必費這種力氣?反正你永遠也不可能原諒我,永遠也不可能忘掉我的過去,即使你曾經關心過我,現在也不再有了,所以,你何必費這番力氣?」

    「你以為我來幹什麼?不錯,我一件也忘不了……自從你回來,它們就像毒蛇一樣日夜啃噬著我!可是,不管這一切,我還想要你……你已變成一種毒藥、變成一種我除之不去的絕症,我想懲罰你,可是我同時也渴望你!」他的聲音漸漸嘶啞,他的手緩緩移到背後抓住她的頭髮。「我想念你在我手下顫動的感覺,想摸你如絲的長髮,想聽你低沉的叫喊,也想把自己深深埋進你裡面,我從沒碰過像你這樣能滿足我卻也同樣折磨著我的人。」老天爺,女人哪,難道這樣還不夠嗎?除了我也想從你那裡得到的東西外,你還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她又開始低聲的哭泣,並用握拳的手瘋瘋的打他。

    「不是!不是這樣子的!你把我說得像你的情婦,不是你的妻了!」

    他不理會她的憤怒,抱起了她:「這有什麼不同?換個胃口不好嗎」如果你要覺得自己是人家的妻子,最好開始學習,至少有一樣你已經很拿手了。」

    「噢……」她冒火地大叫,他卻笑起來。

    「你要老沙認為我連妻子都駕馭不了嗎?再說,珍妮呀,我們只有在床上的時候才相處得最好,所以為何不多加利用呢?」

    他絕稱不上溫柔的把她扔在床上,隨即壓上去,雙眼中燃著熱情、憎恨和慾望等等一切交雜不清的火炙的灼灼瞪著她,一直到她的掙扎如他預期的停止了……仍然哭泣著的她伸手纏住他的頸項。

    珍妮剛一醒來就有了第六感似的伸手向旁邊摸索,兩手皆空。她半坐起身,眼睛為阻擋流洩在屋內的刺眼陽光而瞇著。

    「他到那裡去了?時間不早,他大概是出去了,待會兒就會來叫醒我。」雖然她努力以這種樂觀的想法來安慰自己,可是一種根深蒂固的預感卻使她恐懼而全身僵冷。

    瑪麗輕敲門進來時;珍妮看見她大睜的眼和嚴肅的臉色,不必看她手上抓著的字條,心中那份最壞的恐懼就已得到證實了。

    「對不起,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我一大早就必須離開了……該怪戰爭不對!我們可能要很久才會再從這條路上經過。」

    他何必多此一舉寫這兩行字?珍妮狂亂的想,他就不能讓我自己來下結論?

    昨夜那慘痛的記憶再度回到腦中,她用手蒙住臉,不知是該恨他還是恨自己。多殘忍的人!多不公平一也多個講理呀!他還認為他既不肯原諒她也無法忘掉她過去,他竟把一切都怪到她身上,也不想想最初其實是他錯呀!

    噢,上帝,她該怎麼辦?她突然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承受任何傷害了,而只要她不拒絕,他會繼續不斷的傷害她的感情、利用她的身體,永無休止。其實她在他眼裡也就是那樣吧,一具供他利用的軀體。她自嘲的想,他當然是何樂而不為呀!畢竟是她自己追到這裡,逼他接受自己的。

    他從沒有說過愛她的話,在這方面他至少是誠實的!

    而且他自始就表示不會要求她盡婚姻的義務!所以這一向根本就只有我自己在乎一切,是我把心給了他,他只是因為答應了他的祖父才娶我!其實,把他跟一個他顯然並不需要的妻子絆在一起,對他也是不公平的!

    瑪麗端來夫人的早餐時,發現夫人正抱頭大哭。她同情的踮著腳尖離開,多可憐呀,才相處了一夜的愛人就要被戰爭拉開!她真希望先生能趕快回來,讓夫人能早日開懷而笑。

    摩斯迪此刻正奮力的向護著樸布拉省的群山而去,雖然他比預定的時間更早趕上他的部隊,但人卻覺得非常的累,情緒更是不佳。

    上回替他送信給珍妮的馬洛恩來找他,掀著嘴笑說: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他眨眨眼。「如果我有你那種太太,我一定不太可能掙得開她的懷抱。」

    他們因為長時間相處而有極親密的感情,斯迪只懶怠的咧咧嘴。」我不是來了嗎?走吧,咱們還有一個多星期的路好趕的呢!」

    這支特遣隊的成員大都是游擊隊出身、熟識山裡每條小徑的硬漢,艾維特上尉之所以獲選為領隊,也是因他對他們現在即將去造訪的這座監獄極為熟悉。

    這是官方的任務,所以他們都穿制服,且的是要取得該地的銀礦,以便換錢支付華瑞茲派的軍隊,以及仍從邊境潮湧而來的軍火槍械。

    狄雅士將軍已將過程詳細說明,這是官方正式的沒收行動;銀礦的主人早已遠逃國外,留下一小撮軍隊和監獄的守衛在保護他們的利益。銀礦現在己歸國有,而所謂國家就是華瑞茲總統。

    他們已以這種方式輕易拿下多處銀礦,這一座則盤據在俯視樸布拉市的山中,佔有它不僅能供狄雅上的軍隊,而且可以不再運往給拉克路士去支持皇家軍隊。

    他們避開公路和常用的小路,採取山羊才走的險徑,困難的往上攀爬,有些人喃喃的說,這豈不又像在打游擊了。因為他們即將載運白銀回去,所以盡量輕裝而行,兩個人才帶一個水壺,食物也不多,有時還必須摘食野果。

    愈深入山中,空氣也愈冷和稀薄,有時還有既潮又凍的霧,使他們的制服也濕淋淋的。幸好帝國軍隊忙著守衛麥西米倫僅剩的四個大城市,沒有餘力巡邏這偏遠地區,霧也幫忙掩飾他們的行蹤。他們照顧馬匹比自己還用心,失去一匹馬可能就代表那位騎者的災難和死亡。他們珍惜睡眠的一點時間,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馬鞍上。愈早到目的地就能愈早回去。

    摩斯迪發現自從匆匆離開農場後,常有心不在焉的情況出現,這是以前很少有的現象。他生氣的告訴自己,這種心事重重會變成一種執迷不悟呢!他媽的,為什麼珍妮總是隨時在他的腦海中莫名其妙的出現?

    為什麼他竟為離開她而覺得有些罪惡感呢?他記得那早仍在睡夢中的她……眼臉仍因他造成的哭泣紅腫著,長髮糾結的橫過她臉上。他沒有時間多寫,也沒心情多做解釋,更害怕面對她醒後的眼淚和指責。所以他扔下仍在睡夢中的她走了,而現在卻無法將她自心中除去。

    過去已經被復仇追上了,斯迪冷冷的想,先是她的,現在該他了。他想起這座監獄,純然的恨意充滿了全身,不知那個陰陽怪氣的年輕醫官是否還在。這個字眼帶著惡臭和苦澀在他的舌頭徘徊,他覺得舊傷又痛了起來,深陷入肌肉、甚至骨頭裡的腳鐐手銬,還有那種孤獨,以及思想漸漸腐蝕,身體卻如行屍走肉般存在著的茫然。他想起那天早上,他們帶他來到太陽下,螞蟻遍爬在他綻開的肌肉,那種幾乎是非人所能忍受的驚駭感覺,醫生踢入他肋骨內的雪亮靴子……可是他還是活了下來。如今在自由的意志下凱旋而回,這該是誰也無法預料到的諷刺吧!

    他們朝一座名叫馬力奇的山深入時,遇上一場傾盆大雨,泥濘的小徑滑不留足,幸好密生的矮杉替他們阻擋了一些雨勢,但目的地己近,實在無法停留。寒冷透過濕衣服更是叫人咬住牙還不見得忍受得了。斯迪也跟每個人一樣豎起衣領,拉低帽沿以抵擋冷劍一樣的雨。

    走呀,上呀,雨打枝葉發出這樣的聲音,他們的右方某處湍急的水流過陡急的坡匯人滾滾東流入海的河。他們到監獄後會發生什麼事?他們謹慎做成的計劃會成功吧?

    斯迪抬眼偷看一下散碎在枝葉間的天空,雨會停嗎?

    可是那鉛灰色天空的冷冽,滿含著敵意。打這種仗真不是人幹的!不過除此之外,他還會做什麼嗎?他驚駭的發現自己已把三分之一的生命耗在這件事上,流浪、遷移、迫人或被迫,夜裡就耗在爛酒館的樓上,數不清的、沒有面孔的女人身上,永遠想憑運氣在追愛一項不可預知和預見的結果。回顧起來都只是簡短而毫無意義的片段。只有一次,他記得太清楚了,與她同騎在雨中,她弓著背緊貼著他,身上的熱透過薄薄的一層毯子傳過來。鹹鹹的淚水混在雨中溜進他嘴裡。

    他害她受了多少苦!而且還在毫不自知中,將她送進了更苦更羞辱的地獄。可是堅強的她卻掙扎了過來,甚至變得更堅強。她的傷痕雖然用肉眼看不見。其實不知比他深了多少,而她的自尊使她不願訴苦,她太驕做了!她有太多自尊,也太堅強,他想要她跪下來求他饒恕,可是她不肯!

    她唯一肯承認的是她對他的愛,可是他卻把它摔回她臉上,懦弱的不敢承認他是在逼她招認那本來是他加在她身上的罪,他的行為就像第一次戀愛的羞澀少年,無法忍受他的偶像有任何污點。其實,那有什麼關係?她有過其他的男人,她曾經把身體當成求生存的工具,難道他寧可聽到她的死亡嗎?那時他會更好受嗎?

    她曾求他諒解,他卻拒絕了。喪盡天良的人!他咒罵著自己驀然憶起她心碎的表情。我自稱文明人,行為卻比沒受教育的野蠻人更惡劣!我僅為了滿足一時的胃口睡過多少女人?她的第一次不也在這種理由下糟蹋了?他想起被趕走的康妮,珍妮這個小潑婦一定曾和她大打出手一切只是為了爭取他!他突然有一種瘋狂的渴望,渴望感覺到她的手臂纏著他,渴望緊緊擁住她,無盡的親吻她。,珍妮……珍妮……我勇敢的愛人,我愛你……」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話總是那麼困難呢?

    雨勢漸小,變成細雨霏霏的霧,他轉身看看跟在後面渾身狼狽的同志。「繼續努力吧!快到了。」他們已走出狹小的山徑,開始沿著山腰而下,各種貝巖開始取代原來的森林。一上一下後監獄的紅牆就該看得到了。

    斯迪留下五個人盡量分散開來擔任掩護的任務,率領剩下的二十人壯起膽子朝通往正門的空地行去。

    他們行抵對方看得見他們的制服的地方時,瞭望塔上有人出聲挑戰了。「站住!什麼人?」

    斯迪發現他竟然必須嚥口水才能回答,他盡可能的把聲音弄成最嚴歷和最命令式的語氣。「我是狄雅士將軍旗下第九騎兵團上尉、有事與你們的指揮官討論,快點開門,我和手下都濕透了。」

    對方有短暫沉默,似乎有些驚訝和失措,最後終於有個滿是懷疑的聲音向下喊道:「狄雅士將軍?你們是華瑞茲黨?」

    「狄雅士將軍是華瑞茲總統麾下的大將,我們代表墨西哥政府!這樣拖延是什麼意思?」

    「等一下,你得等一下,等我去找我們的隊長……」

    他們只能等待,分秒都像永恆。菜板上肉的感覺真不好受,斯迪心中祈禱著,如果他們必須極快的撤退時,希望那五個人有能力掩護他們。不過身在對方射程內的他們有幾個人可能全身而退?

    大門在鎖鏈嘰嘎聲下緩緩的打開,一個身著皇家軍隊上尉制服的人出現在門口,門開得更大時,站成半圓持槍護在上尉身後的土兵便更清楚可見了。

    「你們可以進來,但請你們先解釋一下……」

    斯迪故意在彼此正式行禮相見時露出不屑的微笑。

    「這麼明顯的事還需要解釋?上尉先生?戰爭完全結束,我們已佔領了樸布拉市,整個樸布拉省己在我們指揮官狄雅土將軍的控制下了。」

    他心裡直祈求這個監獄的孤立地位使他們缺乏最新的消息,他可以感覺到他身後這些騎士散發出來的緊張,他自己的肌肉也因繃緊而作痛。

    「那你來這裡做什麼,上尉?」監獄的指揮官仍緊張的捲著他的短髭,好像不知該怎麼辦。

    「我負責前來通知你,這一個地方已是國家的財產。

    你當然瞭解政府對某些陰謀叛亂人士的處理方法吧?」斯迪好像不想那麼嚴肅下去的聳聳肩。「至於你和你手下,不去,你們可以自由選擇,將你們的力量奉獻給目前的正統的墨西哥政府。」他笑笑,「說實話,上尉,我和我的弟兄都不喜歡這種任務,這兒太偏遠了,誰不想隨著大軍凱旋而入墨西哥城呢?」

    「你說墨西哥城?戰爭的進展那麼快呀?」

    「幸好現在已經不是戰爭,只是大潰散!我們的總統現在在聖路易斯波托西,等瓜得諾一拿下他就要去墨西哥城正式就職了。現在你們該向誰效忠還不明顯嗎?」

    雖然也許只是兩個心跳的時間,可是斯迪卻覺得上尉遲疑了好久,最後他終於作了決定,兩個腳跟一併,正式的行了禮。

    「我是范奕強上尉,聽候吩咐。請你諒解我早先的遲疑,正如你所指出,我們這兒是偏遠了些,消息比較不靈通,不過,請你相信我,身為軍人,我們以效忠墨西哥政府為榮!」

    斯迪簡短的回了禮。「我是艾維特上尉,為求彼此更瞭解以及除去你的疑問起見,你想檢查我的證件以及派令嗎?」

    范上尉接過包在防水封套內的文件時,似乎鬆了一口氣。

    「范上尉,你可以發現那上面不止有狄將軍,而且還有總統的親筆簽名,我希望它能清楚的說明我此趟來的任務。」

    范上尉仔細看著文件,一邊手捲著短髭有些心不在焉的說:「噢,當然,當然,上尉。」

    簽名當然都是真的,不可能假嘛,范上尉心想,我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其實這樣最好了,這座監獄,這些白銀,實在是太大的責任,如今他能在生命和名譽都沒有損失的情形下移交出去,真是太好了。

    斯迪把他臉上的變化都看在眼裡,至此才讓自己一點點的鬆下來。「成功了!他會乖乖交出來!」范上尉把文件仔細折好還他時,一陣勝利和寬心的感覺漫過全身。

    「艾上尉,請你務必原諒我的失禮,各位請下馬,也許你們願在辦理正事前跟我喝一杯?」他清清喉嚨,略帶尷尬的說:「其實,技術上來說,這兒現在是由你們負責指揮了,我和我的手下將會很樂意協助完成你們的任何指示。」

    「謝謝你,上尉,這一趟路的確辛苦,這定會向狄將軍報告你合作的最佳誠意。」

    酒過數巡,再嘗過一星期來的第一頓熱食後,氣氛變得很融洽了。留做掩護的五個人回來會合時,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

    「唷,你們上尉辦事可不含糊,不打沒把握的仗嗯?」

    「當然啦,」老馬誇大的說道:「所以狄將軍才會派他執行這項任務,他是好領隊!」

    混血種的范上尉對數世紀來統治墨西哥的歐洲人有著根深蒂固的尊敬,眼前這位年輕的艾維特上尉,不止口音像上流人,而且不像一般白人軍官那麼草包,堅毅的棕臉和灼人的藍眼一見可知是身經百戰的人,他甚至肯傾聽他的訴苦,以及奉派來管理一座監獄的屈辱感。

    「也許我們可以安排調職,我會親自跟狄將軍講。」斯迪答應他。

    「你認識狄將軍?跟他有私人交情?」

    「他的弟弟是我多年的好友,他本人我見過幾次,是個讓人覺得替他服務是一種驕做的人,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將軍!」

    范上尉接著說他相信自己能為這種人服務必定也會覺得驕做的。他不懂艾上尉為何只脫帽而不會除去身上的濕衣服,想來大概是狄將軍堅持屬下辦事時要注重儀容。

    斯迪故做不知監獄和銀礦的操作問了一些問題,發現情況與他在此地時並無多大改變。白銀藏在最堅固的地牢裡,有人輪班守衛。由於戰爭接近,通往維克拉克路士的鐵路運輸又極為危險,挖礦的工作因此慢了下來。

    至於監獄的本身,范上尉自己也才來幾個月,並不知道其中的詳情。礦場有個經理管理「下面」的一切,並負責支付守衛的薪水,他和軍隊的任務只是負責不讓覬覦白銀的人靠近。

    監獄的情形大概和一般監獄一樣吧,他不知道這些是冒犯了誰,只聽說都是重刑犯。「你不必擔心,他們都乖乖待在牢房裡,而且守衛自有一套叫他們守規矩的方法。」

    斯迪皺起眉。「你允許他們用刑?獄卒沒有權利折磨犯人呀!」

    「上尉!你該知道的,這種人有時很殘忍,我調來這裡時,就奉令不必多加干涉,不過這或許也是叫犯人守規矩的唯一方法,有些人實在不比畜生好到那裡去。」

    「我相信這道命令是礦場的原主運用影響力後而產生的。」斯迪嘲諷的說道。

    看見范上尉好奇的眼色,他趕緊警告自己小心口舌。

    他的命令是盡可能搜取白銀,而不是釋放犯人,這一點將軍早已有非常嚴歷的指示:「國家為先,這些人這麼久都過來了,不差幾個星期。」斯迪才勉強同意,現在他實在有些後悔。

    再度步下溜滑陡峭的階梯到礦裡去是種奇怪的感覺,一個極結實的守衛打開設在地面上的門,堅持不肯把礦場交給「侵犯私人財產的盜賊」的經理已被武裝獄卒關在他的住處。斯迪很高興自己不必再見這位紅鬍子的面,不過他仍拉低帽子,並希望他刮得乾乾淨淨的臉和上流口音的西班牙語不會讓任何獄卒認出他來。

    合起的地板門把他們關在熟悉的黑暗中,領路的守衛和范上尉手中的燈籠給人一種處身在地獄裡的印象。

    斯迪聽見緊隨他身後的馬洛恩低聲說:「感謝上帝!幸好我不必住在這下面。」熟悉的壓迫和濃濁的空氣使他禁不住一陣冷顫,他幾乎盡所有力量一步一步的走,叮囑自己小心鎮靜。

    老馬忍不住問范上尉道:「這兒一向都那麼臭嗎?」

    上尉抱歉的說:「差不多,如果你們用手帕遮住或許會好一點。」他自己拿出手帕,斯迪也照做了,一下子就會習慣的。燒火把所以空氣比較不好,加上這些髒人緊緊的擠在一起……」

    他們走上條熟悉的路,有個守衛抬高他的燈寵來認他們,所謂牢房裡的人體在鐵鏈的聲音下不安的蠕動著,一種動物式的呻吟從上面傳來,處罰室?一個全黑的小洞讓人可以感覺到身體和心靈一起腐化潰爛的黑暗。

    期迪覺得自己幾乎無法呼吸,多虧范上尉的聲音使他回復了現實。

    「艾上尉,你還好吧?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幾乎受不忘掉這一切吧!期迪告訴自己。不要理會房中綁著鐵鏈的野獸,不要讓他們影響你。范上尉正在解釋一些事,斯迪勉強自己用心去聽,而且問一些恰到好處的問題。

    每天有多少人工作,每天產量多少……每一盎斯白銀上有多少人的血,斯迪詛咒自己的弱點,可是他真的好難受。這些人有多久沒見到陽光了?多久的時間就能把一個人變成懼怕陽光的鼴鼠?想起那些寄生蟲在他們身上爬動的滋味,斯迪覺得腋下濕了起來,居然渾身大汗。

    范上尉正在問他一個問題,他很努力的集中心力聽。

    「今後你要他們怎麼辦?維持原來的產量,還是緩下來。

    等我們確定運送安全時才改進?」

    他勉強讓聲音保持穩定道:「先慢下來,我這次帶走的我會給你收據,至於下一次得總統決定再說,在這個期間一一」他的聲音嚴厲起來。「我當然只是建議,因為這裡還仍由你負責,「我建議你給他們足夠的空間,這兒的環境實在不人道,即使最凶殘的罪犯也不該受這種待遇。」

    「可是,上尉!有個守衛光火的抗議起來,不過,范上尉斬釘截鐵似的說:「聽到了就照做!我會要我手下的士兵幫忙清理靠中庭的牢房出來使用。」

    他們繼續走著,而能一步跨過一步而非拖著腳鐐掙扎向前的滋味其實真好。他們早先聽到的呻吟聲更加尖銳了,一個守衛用棍子威協的敲打著黑暗中的一片地板門。

    「髒鬼,給我住口,否則我等一下就來好好修理你!」

    「那是處罰室,」范上尉小聲說。「只有最令我頭痛和真正頑固的才送去那裡。」

    我怎麼不知道,斯迪想到,天老爺,我都還記得!當時我也這樣嗎?像只痛苦中的野獸,像把膽汁都叫出來了似的,可是你的叫聲卻只由四壁反射回來,殘酷的摧殘你的耳鼓。

    斯迪突然一下子忍不住了,衝動的說:「你怎麼受得了?聽聲音好像真的非常痛苦,我們在軍隊裡會馬上把他送入醫院,如果真的太難忍受,甚至給他一槍。你這兒沒有醫生?」

    跟在他身後的老馬和另一位弟兄已在低聲抗議了,剛才捶擊地板門的守衛不屑的說:「這位上尉的心腸未免太軟了,這種動物只值得我們給他的這種待遇。」

    斯迪的手落在左輪槍上,獄卒亂了腳步。「回答我的問題。」斯迪冷冷的說,那人垂下眼。

    范上尉不想惹出意外,有些尷尬的說:「我們原來有一位醫生,是我的前任,一位中尉,不過,他發生了一件不幸的意外。」

    「醫官對某些犯人太好了,」一位獄卒偎褻的笑笑,「結果被他最喜愛的一個殺死了。」

    惡劣的記憶一波波襲來。他心知自己在此再待下去,實在是在玩火,范上尉說得對,這些獄卒因他們從事的髒事而完全沒有人性了。

    「我的天,我這身腥一輩子也洗不去了。」他突然說道。他得考慮同來的二十五人和他們奉命攜回的白銀,這是目前他只能想的,不過有一天,他定要自願請命帶領一些游擊隊的朋友來清除這座監獄。

    他們開始緩緩爬升,回到值得謝天謝地的乾淨和清涼之中,雨也停了,他們的回程將能更容易也更快速了。

    載著白銀而返的回程上,斯迪覺得山裡的空氣好像永遠吸不夠似的,制服已干,夜裡寒意也幾乎渾然不覺。深藍色的天空澄淨如洗,幾百萬顆的星星高掛頭頂,顯得非常遙遠,他們停在一處由土裡湧出的小水泉邊飲水,如果是白天,陽光透過泉邊的羊齒植物照在水面上,那或許就像珍妮的眼睛,一對美麗而且深不可測的碧眼……而她的肌膚摸起來又該是多麼溫馨呀,等他把白銀交上去,他一定得盡快去見她。他必須跟她解釋……他記得她曾哭叫著問他:「難道你就沒有瞞著的事?某一些可怕、邪惡到你自己都不敢想也不願去想的事?」

    現在他什麼都可以說了,監獄的事、醫官的事……記的,雖然那種噁心的感覺現在已經離他而去。他覺得好自由……大部分的苦澀已隨水而逝,騰出更多的空間來容納她。他現在可以面對她「不止掌握了他的慾望甚至掌握了他的心靈」這項事實了。他其實一直是深愛著她的,為何他要一再的逃避這種無可避免的必然真理呢?

    維拉克路士從來不會那麼擁擠,港口的本身和外海擠滿等著靠岸的大小船隻。

    這兒濕熱的天氣,向為歐洲人所難以忍受,而墨西哥人則喜歡睡個長長的午覺,一直到太陽西斜才出來活動,所以窄小而骯髒的街道上幾乎看不見人影。

    然而還是有些外國人留了下來,他們或是觀望的外交人員,或是仍對他們佔有的財產和土地不死心的美國人、比利時人或奧國人。這兒甚至還有幾個新聞記者,他們不敢深入前線,好歹在這個隨時可以抽身而走的港口打探一些最後的消息。每個人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麼,有的是在等回家的船,有的是在等仍在戰場上的親人的消息。

    一星期前抵達維拉克路士的珍妮,仍在等「洋基淑女號」通過海關和疫病局的檢查之後進港來。如今,她急於離開的情緒和準備,更因深深的絕望和沮喪變得連分秒都不願稍待了。

    她恨這個城市!一大堆方形的西班牙式建築,紅色的瓦、摟空的黑鐵欄杆,窄小污穢的街道和小巷。海邊則有許多隨大西洋的水而變形的沙丘及也被迫得歪歪斜斜的棕櫚樹。這兒連夜裡都悶熱不堪,難怪這兒被稱為「熱帶」真不懂為什麼有人會挑這種地方居住?

    「我討厭這裡!我等不及的想趕快離開!」她每天早上起床去找船務公司時都這樣的自言自語一番,可是每天得到的消息還是一樣。

    「有的船比我們先到「洋基淑女號』也只好排隊等著呀。別擔心吧,夫人,沒有你我們不會走的。她問他是否可以先行上船,他遺憾的搖著頭。「恐怕不行,夫人,這兒有各種規定。再說,外海風浪那麼大,乘小船出去絕對沒有活命的希望。」

    她只好等啦,大部分的時間,她都躲在好不容易在家襤褸小旅店樓上租的房間中,可是因為下面巷子的味道太過可怕,她連窗子都不敢打開。幸好旅店有座小小的中庭花園,廊下散著並不相配的桌椅,太陽不直射,而棕櫚樹又能捎來一絲微風時,那兒就是天堂了。她要了一杯橙汁,並且依例提醒待者必須要使用開水。

    有時在特別晴朗的天氣裡,白雪覆頂的奧瑞茲山峰便在陽光照射下發光,她會想起那山腳下的一個小城和那些歡樂的日子,那些她在池邊為皇上而舞、自己像蝴蝶一樣摘取生命表面之歡樂的日子。動人的愛情,英俊的羅明。

    她想起運用魔法使她忘了斯迪,以及老沙所說被華瑞茲派的軍隊「像老鼠一樣的捉住」的法軍。多久以前的事了?所有這些人的結果如何了呢?

    珍妮在此地已遇上一些認識的或在舞會上似乎見過的人,無聊中她漸漸加入了他們,和他們共同驅遣漫漫的長夜及源自等待的低潮和緊張。他們經常談起華瑞茲黨,她一聽到就皺眉,不過誰也不可能想到會是親王夫人密友,一位法網上尉的未婚妻,而後是羅明上校之情婦的她,是他們所害怕的華瑞茲黨人的妻子。

    她如何才能不再想念斯迪呢?不知他那天一大早無情的離她而去是去了那裡?現在又是在那裡?與狄雅士將軍的軍隊駐守在樸布拉?他看過她留下的長信嗎?

    每當海水映出天空那大膽又深沉的藍色時,她就想起他的眼睛。那兒有時因為熱情而燃著火焰,可是卻也能在他生氣時變成青玉一樣冰冷的東西。她想看書,他的臉就出現在書頁上追捕著她。她多喜愛他的黑髮纏繞在手指的感覺呀!她清晰的記得那張嚴厲的臉在他露出真心的笑時軟化下來,頰上的笑紋與眼中跳躍的光使得他突然變得年輕親切。他可會想起她?他可會思念她?

    他要的一直就只是個偶爾供他淫慾的床伴,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這個方法最好,若他要我,讓他來找我。

    她不讓自己再沉溺在無意義的等待和不可能的希望中。他不愛她,而且從來就沒有愛過,是她自己太笨太癡,硬要在他純粹出於慾望的言行中找出什麼別的含意。我再也不要拿自己的頭往牆壁上撞了,她堅定的告訴自己。不過她的舊朋友們都忙不迭的指出可愛的佩茜夫人不似往日那般快樂,她蒼白而疲備的面容像一直沒有睡好,而且她經常有瑟縮和失神的表情。被人問得煩不勝煩以後,珍妮鼓起興致對美國籍的包太太那急切的好奇的問話有點反應……

    包太太是位寡婦,偕伴由波士頓來此旅行,她不懂西班牙語,看見珍妮熟練的指揮旅店的女僕時,馬上就堆起了笑容,好奇的問道:「噢,親愛的一……原諒我冒昧打擾你,不過你一定是歐洲來的吧?你會說英語嗎?」

    珍妮忍住笑,承認她會。從那時起,包太太就獨佔了她,打斷了許多也有此意的紳士們的覬覦之心。她毫不為自己的好奇而不好意思,問了珍妮許多問題,尤其在發現佩茜夫人同時也是白威廉參議員的女兒時,更是以她的監識人自居。她的先夫在世時,他們會在某個社交場合見過白參議員,真是巧合呀!更巧的是,包夫人也是「洋基淑女號」上的乘客,她打算去舊金山探望兒子和媳婦。她承認花了好大一筆錢,才雇到小舟送她上岸的,她暈船暈得好厲害,陪她旅行的女伴更是,因此對她毫無用處!她想既有機會看看墨西哥,為什麼要待在船上受難,尤其現在正是這緊張刺激的時刻。

    包太太雖然抱怨船上不好,但對現在被迫居住的三流旅店」更是厭惡之極,批評得一無是處,尤其這種熱天氣,簡直叫人難以忍受。不過,她還是住了下來,並對珍妮的朋友和崇拜者產生了興趣,而且想瞭解麥西米倫與皇后的濟花宮時的一切以及在墨西哥城的歡樂生活。

    這些舊識新交常在傍晚時分在旅店的中庭吃飯喝酒聊天玩牌,有時也雇支墨西哥樂隊來提供一些音樂,他們經常懇求珍妮跳舞,可是她一直憤怒的搖頭拒絕。

    一個星期五晚上,在聽到「洋基淑女號」將在下星期進港的消息後,珍妮終於答應了他們的懇求。這一夜意外的清明,甚至還有一輪滿月與火把相互輝映。樂師們奏著「白鴿」和一些憂鬱的曲子,為了增加氣氛,他們把酒也冰了一下。珍妮喝了不少,想藉此維持表面的愉快,她一直在想……下星期!我下星期就要離開了,突然間,墨西哥竟比她從未謀面的加州更像她的家了。不知老沙是否把她小小的家好好的照顧著,小瑪麗呢?是不是又長胖了些呢?想起這些她突然覺得自己快支持不下了。

    「珍妮,為我們跳一支舞好嗎?我們能愉快相聚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有人懇求道。

    「求求你,珍妮,這該是多大的榮幸!」

    連包太太也加入了。「珍妮,讓我們分享,如果你為皇帝跳過舞,一定很棒的!」

    「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夫人,這兒除了我們外根本沒有別人了。」

    「時間已經很晚了。」珍妮不置可否的說,其它人則一直向她敬酒。

    「如果你不肯為我們跳,何不假裝正為愛人而舞?」

    「噢,好吧!」她終於嚷道,「至少讓他們演奏一些比較快活的曲子吧!」跳個舞免得他們再來煩她吧!她不理會他們既驚訝又高興的眼光喝下手中整懷的酒,同時踢掉了鞋子。就當是向墨西哥以及它會為她帶來的歡笑和記憶說聲再見吧!

    樂師在金錢的鼓動下,一把小提琴和兩把吉他開始演奏節奏瘋狂的吉普賽音樂。

    傲然走進中庭的珍妮,不顧樂師們訝異的眼光開始彈動她的手指,旋律開始流入她的體內,放鬆了她的肌肉。

    使她的血液奔流,她開始舞動了起來。

    連侍者和女僕都出來看了,不過她根本不予理會,她是為了自己、為了墨西哥、為了那份失去的愛而舞。旅店的住客聽見拍手和呼叫的聲音,紛紛探頭出來張望;一個把舞跳得像墨西哥吉普賽人那樣好的外國人?真是不可思議!

    她的長髮被甩弄了下來,披散在肩上,她提起裙子露出足踝,而後又放下。她半閉著眼,光是緩緩而舞,然後愈來愈快,:直到雙頰火燙、渾身冒汗。她舞得像一個正為愛人而舞的女人,微啟的唇露出編貝船的白牙,她的手臂恣意的張著,先在頭上而後在身前誘人的擺動。然後她就變成了充滿誘惑意味地已決定不讓任何人滿足的女人。

    「你為誰而舞呢,碧眼的姑娘?」

    說話者輕柔的聲音飄在熱鬧的音樂之上,直朝她悸動的太陽穴攻過來。一個粗莽陌生人的大膽言語,可是她認得出有些捉弄又有些不耐煩的聲音,不管他說得如何輕細,永遠聽得見。

    她半閉的眼睛驀地睜開,她看著他時,天地的一切都凝固了。

    「為你,只為你而舞,斯迪!」奔入他的懷中前,她只有時間說這幾個字——

    白鹿書院歪歪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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