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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雪葬 文 / D.H.勞倫斯

    厄秀拉和伯金一走,戈珍就覺得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跟傑拉德鬥爭了。他們愈來愈看透了對方,於是傑拉德開始得寸進尺起來。起初她還能對付他,心裡還感到暢快。可很快他就開始不理會她那套女人的手段,不再屈從於她的魅力,不再讓她安寧,開始對她霸道起來。

    他們之間的搏鬥早就開始了,這場鬥爭是那麼生命攸關,以至他們倆都感到害怕起來。他孤身作戰,而她則開始向周圍尋求援助了。

    厄秀拉一走,戈珍就感到自己的生命僵死了。她蜷縮在自己的房間裡,看著窗外碩大、亮閃閃的星星。窗外是大山投下的淡淡陰影。那兒是世界的中心,她感到很奇怪,似乎她將被釘在這一切生命的中心處,這是不可避免的,沒有進一步的真實了。

    就在這時傑拉德推開了門。她知道他不會出去多久的。他讓她沒有單獨相處的時機,總象寒霜一樣追隨著她,真要命。

    「你怎麼一個人黑著燈呆著?」他問。聽他的口氣他不喜歡她這樣,不喜歡她製造的這種孤獨氣氛。既然她感到安寧,感到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也就對他很和靄起來。

    「點亮蠟燭好嗎?」她問。

    他沒回答,只是走過來在黑暗中站在她身後。

    「看看那顆可愛的星吧。」她說,「你知道它的名字嗎?」

    他蹲在她身邊,向矮矮的窗外看去。

    「不知道,」他說,「很美。」

    「不是太美了嗎?!你注意過沒有,它放射出的火焰與眾不同,真是太美妙了——」

    他們沉默著。她無聲地把手沉重地放在他的膝蓋上,握住了他的手。

    「你為厄秀拉憐惜嗎?」他問。

    「不,一點也不,」她說。然後她情緒低落地問:

    「你愛我有幾分?」

    他對她更生硬了,問:

    「你以為我愛你有幾分呢?」

    「我不知道。」她說。

    「可你怎麼看這問題?」

    她不說話了。最終,黑暗中傳來她冷漠、生硬的聲音:

    「想得很少,真的。」她的聲音不僅生硬,而且幾乎有點輕狂。

    一聽這聲音他的心就涼了。

    「我為什麼不愛你呢?」他似乎承認了她的指責,但很恨她這樣說話。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愛,我一直對你很好。當你剛接觸我時,你是那麼可怕的一個人。」

    她的心疾速跳動著,幾乎要令她窒息。可她仍然很堅強,在他面前毫不屈服。

    「我什麼時候可怕過?」他問。

    「你第一次來找我時。我不得不可憐你,可那決不是愛。」

    這句「那決不是愛」讓他聽來發瘋。

    「你為什麼總重複說我們沒有愛過?」他氣憤地說。

    「可是你並不認為你愛我,對嗎?」她問。

    他忍著怒火,一言不發。

    「你不認為你能愛我,對嗎?」她幾乎嘲弄地重複道。

    「是的。」他說。

    「你知道你從沒愛過我,對嗎?」

    「我不知道你說的『愛』是指什麼。」他說。

    「你知道的,你知道。你很明白你沒愛過我。你以為你愛過嗎?」

    「沒有,」他脫口說。他坦率而固執,精神上很空虛。

    「你永遠也不會愛我,」她攤牌道,「對嗎?」

    她太冷酷了,冷得可怕,讓他難以忍受。

    「不會。」他說。

    「那,」她說,「你怎麼會跟我作對呢?」

    他沉默了,冷漠而絕望。「如果我能殺了她,」他心裡反覆說,「如果我殺了她,我就自由了。」

    對他來說,似乎只有死才能解決他棘手的問題。

    「你幹嗎要折磨我?」他問。

    她雙臂摟住他的脖子。

    「哦,我才不想折磨你呢,」她充滿憐憫地對他說,似乎是在安慰一個孩子。這一舉動令他血管發涼,他對此反倒沒有一點點感知。她摟住他的脖子,憐憫他,感到自己得勝了。可她對他的憐憫卻像石頭一樣冰冷,其最沉層的動機還是出自對他的恨和對他力量的害怕,她時時都要對他進行反擊。

    「告訴我,說你愛我,」她肯求道,「說你將永遠愛我,說呀,說呀。」

    她口頭上在哄騙他,可她心裡卻是另一回事,冷漠而有毀滅性。這全是她那驕橫的意志在起作用。

    「你不能說你永遠愛我嗎?」她又在哄他,「說吧,就算不是真話,說吧,傑拉德,說。」

    「我永遠愛你,」他痛苦地、強迫自己重複這句話。

    她飛快地吻了他。

    「就算你真地說了吧。」她嘲弄道。

    他站立著,像被人打了一頓。

    「盡量多愛我,少需要我。」她半是蔑視、半是哄騙地說。

    黑暗象浪濤一樣捲過他的頭腦,一浪高過一浪,他似乎覺得自己的人格全無,一分錢不值了。

    「你是說你並不需要我?」他說。

    「你太沒完沒了,沒一點廉恥,沒一點優雅。你太粗魯。

    你毀了我,毀了我,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他重複道。

    「對。你是否以為,厄秀拉走了,我可以自己住一間屋了?

    你可以對他們說咱們需要一間梳妝室。」

    「隨你的便吧,你也可以走嘛,只要你願意的話。」他很不情願地把這句話吐出了口。

    「我知道,」她說,「你也可以這麼做。你什麼時候想離開我就走好了,連招呼都不用打。」

    又一股股黑浪漫過他的頭腦,他幾乎站不穩了。他感到十分疲憊,似乎必須躺在地板上不可。他脫掉衣服上了床,就像一個醉漢那樣怦然倒下,黑暗的海水起伏不停,他似乎就躺在海上。他就這樣毫無知覺地躺在可怕的海浪上漂著。

    最終她溜下自己的床來到他身邊。他筆挺地躺著,背對著她。他似乎毫無知覺。

    她張開雙臂抱住他那可怕、毫無知覺的軀體,把臉貼到他堅實的肩上。

    「傑拉德,」她喃言道,「傑拉德。」

    他一動也不動。她擁著他,用自己的穌胸貼著他的肩膀。她透過他的睡衣吻著他的肩。她在揣度著,他這僵硬、死一般的軀體到底怎麼了。她感到驚訝,她的意志無論如何要讓他說話。

    「傑拉德,我親愛的!」她喃言著,低頭去吻他的耳朵。

    她的熱氣有節奏地拂弄著他的耳朵,似乎緩和了他全身的緊張。她可以感到他的軀體漸漸有些放鬆,失去了剛才那種可怕的僵死狀。她的手抓著他四肢上的肌肉一個勁揉搓著。

    熱血又開始在他的血管中奔騰,他的四肢放鬆了。

    「轉過身來衝著我,」她呢喃著,執著而又悲涼、絕望,但她仍以勝利者自居。

    他終於屈服了,溫暖、靈活的身子轉過來。他一下摟住了她。他感到她是那麼柔軟、軟得出奇,於是他的雙臂把她箍得更緊了。她似乎被他粉碎了,一點力氣也沒了,癱在他的懷中。他的意志象寶石一樣堅硬,不可戰勝,什麼也別想阻擋他。

    她覺得他的激情實在可怕,緊張,像一股魔力一樣要徹底摧毀她。她覺得這激情會殺死她的。她正在被他屠殺著。

    「天啊,我的天啊,」她在他懷中呼喊著,感到生命正在消失。他在吻她,安撫她,弄得她奄奄一息,感到真的完了、死了。

    「我要死了嗎?我是要死了嗎?」她一直在問自己。

    黑夜和他都不會回答她的問題。

    第二天,她身上那未被摧毀的部分仍舊與他無關,與他敵對。她沒有走,而是留下來度完這個假期。可他很少讓她一個人獨自相處,老是像個影子一樣尾隨著她。他像是對她宣判的死刑,沒完沒了地讓她「應該這樣」或「不應該那樣。」有時他顯得很強大,而她則像一陣掃地風;有時恰恰相反。他們總是這樣打著拉鋸戰,互為生死。

    「最終,」她自己對自己說,「我會離他而去的。」

    「我可以離開她的。」他在極度痛苦中對自己說。

    他要自由。他甚至準備走了,把她扔在這兒。可是他的意志竟第一次在這個問題上出了毛病。

    「我去哪兒呢?」他問自己。

    「你不能自立嗎?」他自以為是地問自己。

    「自立!」他重複著。

    他似乎覺得戈珍是可以自立的,就像盒子裡的一件東西一樣自我封閉、自我完善。他平靜的理智認清了這一點,承認她這樣是對的。可他也意識到,如果讓他自己也做到這樣毫無慾望地自成一體、自我完善,這需要盡最大的努力才行。他知道,他只需要再拚一把力氣就可以像一塊石頭一樣獨善其身,自得其樂,自我完善。

    意識到這一點,他的頭腦裡可怕地混亂起來。因為,不管他的意志如何努力要與世無爭、自我完善,他的心裡卻缺少這種慾望,他無法創造這樣的慾望。他看得清楚,要想生存,就得徹底脫離戈珍,只要她想離去就離開她吧,什麼要求也不提,什麼也不求她,讓她去吧。

    可如果不要求她什麼,他就得落個孤家寡人的下場,落得人去屋空。一想到這,他又沒了主意。另外,他也可以讓步,向她乞憐。還不如殺了她算了。要不然,他乾脆淡然以對,不抱什麼目的地去一時放縱自己。可他天生來是個正經嚴肅的人,不夠歡快,做不來玩世不恭的事。

    他被奇怪地撕裂了。就像一個罪犯被分屍,獻給蒼天當了祭禮。他就是這樣被分屍,獻給戈珍。他怎麼能把這撕裂的肉體再重合上呢?這傷口是他靈魂上一個奇妙、無比敏感的窗口,就像一朵鮮花向世間的一切開放,他通過這開放著的花朵把自己交給了另一個人,一個未知的世界。這傷口暴露著,把他自己的掩飾都暴露了,讓他不完整、受到局限,永遠也無法成為一個完結了的生命。這傷口就像天空下開放的花朵,讓他感到殘酷的歡樂。他為什麼要放棄它?為什麼他要象刀藏進刀鞘中去那樣與世隔絕呢?他本來已經像種子一樣破土而出,發出新芽,噴放出生命去擁抱那未知的天空。

    不管她怎麼折磨他,他都要守住自己那未曾泯滅的慾望中的歡愉。他變得極為固執。不管她說什麼、做什麼,他都不會離開她而去。一種奇特、死亡一樣的渴望驅使他去追隨她。她對他的生命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儘管她蔑視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可他就是賴住不走。哪怕挨她近一點也好,那樣他就會對一切都有感覺:象生命的種子一樣噴薄欲出、鬆快,感到自己的局限性和希望的魔力,感到自我毀滅的神秘。

    儘管他巴結她,可她仍要折磨他那顆毫無設防的心。她這同樣是自己折磨自己。或許她的意志更為堅強吧。她可怕地感到,他正在撕扯她心靈上的花朵,毫無尊敬她的意思。他就像一個小男孩兒扯下蒼蠅的翅膀,或扯開一朵蓓蕾去觀察裡面的究竟,他撕扯著她的隱私和她的生命,他會毀了她這朵不成熟的蓓蕾,把她扯得粉碎。

    她在很久以後的夢中會像個純粹的精靈那樣向他開放自己的蓓蕾。可現在她決不受傷害,讓他把自己毀滅。於是她狠狠地向他關閉了自己的心扉。

    黃昏時分,他們一起爬上高坡去看日落。他們站在和煦的微風中看著太陽由鵝黃變成猩紅,最後消失了。東方的峰峰嶺嶺籠罩在玫瑰紅中,在紫色的天際下像永恆的花朵在熠熠閃光,真是一大奇觀。山下的世界,此時已是青光一片,而空中卻是跳動著的玫瑰色。

    她覺得這幅景色太美了,令她欣喜若狂。她想張開雙臂擁抱這閃光、永恆的山巒,然後抱著它們死去。他也覺得這景色太美了。可他的心中沒有產生任何共鳴,他只是感到一陣虛枉的苦痛。他希望這峰巒是暗淡的,不要這麼美麗,從而她也就無法從這美麗的山峰中獲得支柱。為什麼她背叛了他,反而去擁抱那夜光?為什麼她把他一個人甩在冰冷的寒風中,讓死亡般的風吹著他的心,而她卻獨自觀賞那玫瑰色的雪峰?

    「那黃昏的光芒有什麼好?」他問,「你為什麼要對它頂禮膜拜?它對你來說難道就那麼重要?」

    她生氣地不予理睬。

    「走開,」她叫道,「讓我一個人呆會兒。這太美了,太美了,」她聲調奇妙,譫狂般地吟詠著。「這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美的東西。別打擾我。你自己走吧,你跟這沒關係。」

    他向後退了幾步,讓她獨自一人像一尊塑像般地站在那兒,面對著閃著神秘光芒的東方發癡。那玫瑰色已經褪去,巨大的白亮亮的星星已經出現在天際。他仍在等。他決不放棄自己的渴求。

    「那是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最美好的東西,」她最終轉過身衝著他冷漠而無禮地說。「你竟想毀滅它,這真讓我吃驚。你無法欣賞它,可你為什麼要阻攔我呢?」事實上他已經毀滅了這景致,她不過是在畫餅充飢。

    「總有一天,」他抬頭看看她輕聲道,「我會在你站著看日落時毀了你,因為你是個大騙子。」

    他這是在下流地吹牛皮。她心冷了,但仍舊傲慢以對。

    「哈!」她說,「我不怕你的威脅!」

    她跟他斷絕了關係,獨自死守著自己的房間。可他仍然在等待,那種耐心很出奇,他仍然對她充滿渴望。

    「總有一天,」他淫蕩地對自己說,「時機一到,我就幹掉她。」想到此,他不禁四肢微微發顫,就像他每次懷著激情和過多的慾望接近她時那樣顫抖。

    與此同時她同洛克奇怪地好上了,這真是一種可惡的背叛行徑。傑拉德知道這事。可他卻極有耐心地忍著,不願意跟她鬧,於是他乾脆裝不知道一般。可是眼看著她對那個他恨之入骨的毒蟲子樣的傢伙親熱,他就氣得渾身發抖。

    只有他去滑雪時才讓她獨自呆一會兒。他愛這項運動,可她不會。他一滑上雪,他似乎就衝出了生活,衝向了彼岸。經常是他一走她就同那矮個子德國雕塑家聊上了,他們在藝術上總有談不完的話題。

    他們的觀點是一致的。他們討厭麥斯特洛維克1,對未來主義不滿。他喜歡西非的木頭雕塑,阿茲台克藝術及墨西哥和中美洲的藝術。他覺得荒誕不經的機械運動,違背常理的東西讓他著迷。戈珍和洛克在玩著一種奇特的遊戲,眉來眼去,極為猥褻,似乎他們對生活有某種奇特的理解,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才鑽到了世界的中心瞭解了別人不敢涉足的秘密。他們之間通過奇妙的色情理解達到了共鳴,埃及和墨西哥藝術中微妙的情慾點燃了他們心中的火花。他們之間的整個遊戲都是一種相互間情慾的交流,只不過他們力圖把這種交流保持在暗示的水平上。從雙方語言和動作的細微變化中,他們精神上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他們之間通過暗示、表情和手勢進行交流。傑拉德儘管看不懂這一套,可他對此無法忍受。他是個粗人,無法理解他們交流的方式——

    1麥斯特洛維克(1883—1962),美籍南斯拉夫雕塑家。

    他們依賴的是原始藝術的暗示,崇拜的是感覺的內在神秘。對他們來說藝術是真實,而生活是虛無。

    「當然了,」戈珍說,「生活的確無所謂。只有人的藝術才是中心。一個人在生活中的所作所為是無所謂的事,不值什麼。」

    「對,太對了,」雕塑家說,「一個人在藝術上的所作所為,那才是他生命的呼吸。一個人在生活中的所作所為是微不足道的,只有俗人們才會為之小題大作。」

    真奇怪,戈珍在這種交流中獲得了莫大的快樂與自由。她覺得自己從此永遠站穩了腳根。相比之下,傑拉德是那種俗人。愛在她的生活中只是倏忽即逝的東西,除了她搞藝術時,她不會感到愛。她想起了克利奧帕特拉1,她一定是一位藝術家,她吸取了男人的精華,獲得了最高級的享受,然後把糟粕拋掉。她還想起瑪麗·斯圖亞特2和了不起的伊麗歐諾拉·塔斯3,她每演完戲後就去和她的情人們做愛,氣喘吁吁之景可想而知。她們是庸俗的戀愛者先軀。歸根結底,情人不過是這種微妙感受、這種女性藝術——感官理解的完美知識——的燃料,燃起人們的狂熱之情——

    1埃及女王。

    2蘇格蘭女王。

    3塔斯(1859—1924),意大利女伶,20年代在歐美出名。

    一天晚上,傑拉德同洛克爭論意大利和特利波利問題。傑拉德正處在奇怪的一觸即燃狀態中,洛克很激動。表面上這是在鬥嘴,其實是兩個男人之間的精神戰。戈珍看得出,整個過程中傑拉德都對洛克表現出英國式的傲慢。儘管傑拉德渾身顫抖著,眼睛冒火,滿面通紅,可在爭論中他卻顯出一副粗野的傲慢相,這副樣子讓戈珍怒火中燒,洛克忍無可忍。傑拉德的話句句嶄釘截鐵,不容置疑,德國人不管說句什麼都讓他看不起,被認為是胡說八道。

    最後洛克無可奈何地舉手投降,聳聳肩表示休戰,那表情很有諷刺意味,像個孩子一樣向戈珍求援。

    「太太,您看——」他說。

    「別叫我太太好吧?」戈珍叫道,她面紅耳赤,眼裡冒火。她看上去活像一個美杜薩1。她大喊大叫,讓別人都驚訝不已——

    1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怪,被其目光觸及者即化為石頭。

    「請別稱我克裡奇太太。」她大叫。

    這種稱呼特別一出自洛克之口就讓她感到難以忍受,像是一種污辱,讓她感到難堪。

    兩個男人驚訝地看著她。傑拉德的臉都白了。

    「那讓我怎麼稱呼呢?」洛克不懷好意地輕聲問。

    「反正別叫這個,」她囁嚅著,臉都紅了。「至少不能叫這個。」

    她從洛克的表情上看出他明白了。她不是克裡奇太太,這說明大問題了。

    「叫您小姐好嗎?」他惡作劇般地問。

    「我還沒結婚呢。」她頗為傲慢地說。

    她的心像一只受驚的鳥兒在狂跳。她知道她這下害了傑拉德,有點不忍心。

    傑拉德筆直地坐著,臉色蒼白但表情平靜,像一尊雕塑。他沒注意她,也沒注意洛克,誰他都沒注意。他只是紋絲不動地坐著。洛克此時躲在一邊,垂著頭向上翻著眼皮看他們。

    戈珍不知說什麼好,為此心裡著實難過,她無法緩和一下這裡的空氣。她擠擠眼笑著心照不宣地看看傑拉德,幾乎是在諷刺他。

    「尊重事實吧,」她說著做個鬼臉。

    可現在她又一次受著他的控制,因為她給了他這樣的打擊,因為她毀了他,她不知道他怎麼能承受這個打擊。她看著他,發現他很有意思。一時間她對洛克都不感興趣了。

    傑拉德最後站起身,款款地走到教授跟前同他談論起哥德來。

    傑拉德今晚這麼好對付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似乎沒生氣、也不反感,看上去純潔得出奇,真帥。他有時一顯出這副若即若離的樣子她就著迷。

    這一晚,她一直懊惱地等待著。她想他會躲著她或做出點什麼跡象來。可他卻跟她毫無感情地說幾句話,就像跟屋裡任何一個別人說話一樣。他的心裡很寧靜,很超脫。

    她向他的房間走去,心裡愛他愛得發瘋。他是那麼美,讓她無法接近。他吻了她,他是愛她的,這令她十分愜意。可他沒有清醒過來,仍然顯得那麼遙遠、毫無感知。她想對他說什麼,可他那副純真、毫無感知的樣子讓她無法開口。這上她感到痛苦,她又悶悶不樂起來。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開始用有點厭惡的眼神看她,目光中透出某種恐怖與仇恨的神情。她又恢復了原先的面目。可他仍然沒有勇氣跟她鬥。

    現在洛克正在等她。這位自我與世隔絕的人終於感到有這樣一個女人,他可以從她那兒得到點什麼。他一直不安地等著跟她說話,想方設法接近她。她的身影令他激動不已,他狡猾地接近她,似乎她身上有什麼看不見的吸引力。

    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比傑拉德差。傑拉德是個局外人。洛克嫉恨的是他的富有,傲慢和漂亮的外表。這些東西——財富、社會地位的高貴和俊美的外表都是外在的東西。要想接近戈珍這樣的女人,洛克可是有著傑拉德做夢也想不到的招術。

    傑拉德怎麼能滿足戈珍這樣的能人呢?他以為驕傲、主人般的意志和強健的體魄能起作用嗎?洛克有辦法,他懂得滿足女人的秘密武器。最大的力量是要細膩、會隨機應變而不是盲目地攻擊。他洛克深諳此道,而傑拉德卻一竅不通。他洛克可以探入到女人的心中,傑拉德卻壓根兒不摸門。在女人這座神秘廟宇中,傑拉德不是洛克的對手,洛克能夠深入到女人黑暗的內心深處,在那裡尋到她的精神並與之進行較量。他是蜷縮在生命中心的蛇。

    女人到底需要什麼呢?只是求得在人類社會中滿足自己的野心嗎?或者說是在愛與善中求得伴侶?她需要「善」嗎?只有傻瓜才相信戈珍會需要「善」。她這樣只是一種表面現象。跨過門檻,你會發現她對社會抱著全然一種憤世嫉俗的態度。一進入她靈魂深處,你就會聞到刺鼻的腐蝕氣,看到一股黑暗的慾火和一種活生生的微妙的社會批判意識,她認為社會扭曲了,社會是可怕的。

    那麼,她還需要什麼?難道只有純粹盲目的激情才能滿足她?不,不是這個,而是在變形的極端感受中難言的快感。這是黑暗中進行的變形過程中一種頑強的意志同她的頑強意志相撞後獲得的快感,這是最終的,難以言表的分解與裂變。可在這整個過程中,她表面上卻毫不動聲色,不流露出一絲情感來。

    可是在兩個特定的世人之間,感覺體驗的範圍是有限的。情慾反應的高潮一旦衝向某個方向就終結了,它不會再有進展。只有重複是可能的,或者是對立雙方分手,或者是一方屈服於另一方,或者以死而告終。

    傑拉德已經穿透了戈珍靈魂的全部外層。對戈珍來說,傑拉德是現存世界的最關鍵人物,是她那個男人世界的終點。她通過他瞭解了世界並與世界斷絕了關係。一旦徹底認識了他;她就又像亞歷山大大帝一樣去尋找新的世界。可是沒有新世界,沒有別的男人,只有生物,只有洛克這樣最後的小生物。對她來說這個世界完了,只剩下了個人內心的黑暗,自我中的感知,最終變形中猥褻的宗教神秘。這神秘的磨擦運動將生命強大的有機體可怕地變形了。

    戈珍懂得這一切,憑的是她的下意識而不是她的頭腦。她知道她下一步怎麼走——她知道離開傑拉德以後走向何方。她怕傑拉德,怕他殺了她。可她不願意讓人殺死。仍有一縷細絲將她跟他連在一起。她用不著以自己的一死來斬斷這根線。她還有更遠的路可走,有更美的東西要她去體驗,在她死之前她還有很多不可名狀的微妙感覺需要體驗。

    傑拉德不配體驗最終的微妙感覺。他無法觸及她的敏感點。可是他那粗野的打擊無法刺中的地方卻讓洛克那昆蟲一樣的理解力象小刀一樣一點點觸到了。至少現在是她擺脫一個人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的時候了——投向那個生物,那個最終的藝術家。她知道,在洛克的心靈深處他與一切都無關,對他來說沒有天、沒有地、也沒有地獄。他沒有忠誠朋友,也不追隨別人。他只是獨善其身,離群索居,我行我素。

    可傑拉德的心卻依然留戀著外界,留戀著別人。他的局限就在於此。他有他的局限性,受著必然的限制,他需要善,需要正義,需要與自己的最高目標成為一體。這最高目標也許就是對死亡過程的完美細膩的體驗同時保持自己的意志不受損害,可是他做不到。這就是他的局限性。

    自從戈珍否認了她同傑拉德的夫妻關係,洛克隱約感到些兒勝利。這位藝術家似乎像個飛旋著的鳥隨時準備撲向戈珍。但他並沒有魯莽地撲向戈珍,他從來都不會在錯誤的時機出擊。不過,他那黑暗中的本能很自信,神秘地與她產生感應,兩人心照不宣。

    他們兩天以來一直討論著藝術和生活,兩個人談得十分投機。他們讚美往惜的東西,對過去的成就表現出多愁善感、孩子氣的欣喜。他們特別喜歡十八世紀末葉,那是哥德、雪萊和莫扎特的時代。

    他們品味著過去,欣賞著過去的偉人,就像把玩著象棋和活動木偶,從中獲得快樂。他們把所有的偉人都排在木偶戲中,由他們掌握劇情。至於未來,他們誰也沒提一個字,偶爾戲謔地說夢道,人會發明一場可笑的災難來毀滅世界:某個人會發明一種炸藥把世界炸成兩半,每一半都朝著相反的方向飛去,弄得地球上的人驚慌不已。或著地球上的人分成了兩派,每一派都認為自己是完美正確的,而對方是錯的,應該被毀掉,於是世界的又一種末日來臨了。洛克則做了這樣一個可怕的夢:地球變涼了,冰天雪地,只有北極熊、白狐這樣的白色生物能夠生存,人則像可怕的白色雪鳥在殘酷的冰雪世界中抗掙著。

    除了編排這樣的故事以外,他們從不談論未來。他們最喜歡嘲弄般地想像世界的毀滅,或著很傷感地把玩過去。他們要傷感而快活地重建起那個世界:魏瑪的哥德,窮困而忠於愛人的席勒,或再見到顫抖的讓·雅克·盧梭,芬尼的伏爾泰或朗讀自己詩歌的腓烈特大帝。

    他們一聊就是幾個小時,談文學、雕塑和繪畫,深情地談論米萊克斯曼1、布萊克2、弗賽利3、費爾巴哈4和伯克林5。他們覺得這些偉大藝術家的生涯可以談上一輩子。不過他們更喜歡談論十八和十九世紀的偉人——

    1弗萊克斯曼(1755∼1826),英國雕刻家。

    2布萊克(1757∼1827),英國詩人、畫家。

    3弗賽利(1741∼1825),瑞典畫家。

    4費爾巴哈(1804∼1872),德國哲學家。

    5伯克林(1827∼1901),瑞士畫家。

    他們用幾種語言混合著交談,主要講法語。可他總是在每句話的最後結結巴巴地講一點英語,並用德語下結論。而她則靈活地隨便用什麼語言結束自己的句子。她特別喜歡這樣的談話。儘是奇妙的語句、雙關語,朦朦朧朧的。用三種不同色彩的語言絲線織成的對話真讓她感到快活。

    整個交談過程中,這兩個人圍繞著一團看不見的火焰徘徊不前。他想要這團火,可又遲疑不前。她也想,可她又想撲滅這團火,永遠撲滅它,因為她還有點憐憫傑拉德,還跟傑拉德藕斷絲連。最重要的是,一想起跟傑拉德的關係,她就感傷起來,可憐自己。就因為過去發生的一切,她感到被一種永恆,看不見的線拴在他身上——就因為過去的一切,就因為那個夜晚他第一次來找她,瘋狂地闖進她的臥室,因為——

    傑拉德漸漸地厭惡起洛克來,恨透了他。他並沒有拿他當一回事,只是看不起他罷了。可是他感覺得出戈珍受了這個小矮子的影響。只有這一點把他氣瘋了。洛克的身影、洛克的生命竟統治了戈珍,這還得了!

    「那小歹徒怎麼會迷住你的呢?」他有一天非常迷惑不解地問。他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壓根兒看不出洛克何以迷人、何以值得人看一眼。傑拉德試圖在洛克身上找到一些足以使女人迷戀的英俊或高貴處。可沒有,他只讓傑拉德感到噁心,像個蟲子一樣讓人噁心。

    戈珍的臉紅了。這種攻擊她永遠也不會原諒。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反問,「天啊,沒跟你結婚真是一大幸事!」

    她那蔑視的腔調鎮住了他,噎得他一下子說不上話來。但他馬上又緩過氣來。

    「告訴我,只要告訴我就行,」他壓低嗓音陰險地說:「告訴我,他哪一點迷上了你。」

    「我並沒有讓他迷住。」她冷漠、單純地反駁他。

    「是的,你是讓他給迷住了。你讓那條小乾巴蛇給迷住了,就像一隻小鳥隨時準備跳進它的口中。」

    她氣憤地看著他。

    「我不愛跟你說話。」她說。

    「你愛不愛跟我說話這沒關係。」他說,「這並未改變你要跪在那隻小蟲子跟前吻他的腳這個事實。我不想阻攔你這樣做,去吧,跪下去吻他的腳。可我想知道是什麼迷住了你,是什麼?」

    她沉默著,氣壞了。

    「你怎麼敢對我吹鬍子瞪眼?」她大叫道,「你竟敢這樣,你這個面首,你還想欺負我。你有什麼權利欺負我?」

    他臉色熬白。從他的目光中她看得出,她得受這條狼的控制。因為她受著他的控制,她恨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殺了他。在她的想像中她已經殺了這個站在面前的男人。

    「這不是什麼權利的問題,」傑拉德說著坐在椅子中。她看著他身體動作的變化,他緊張的身體機械地動著,像被什麼魔力驅使著。她對他的恨中帶有幾分蔑視。

    「這不是我對你有什麼權利的問題,當然我有,請記住。我只想知道的是,是什麼東西讓你屈從於樓下的那個下流雕塑家,是什麼讓你像個可憐的蟲子一樣崇拜他?我想知道你在追求什麼。」

    她站到窗邊去聽他說話。然後轉過身來。

    「是嗎?」她極隨便、極果斷地說,「你想知道他嗎?因為他理解女人,因為他不愚蠢。就這麼回事。」

    傑拉德臉上露出一絲奇怪、歹毒、牲口一樣的笑容。

    「是什麼樣的理解呢?」他說,「那是一個跳蚤的理解,一個長著象鼻蹦蹦跳跳的跳蚤。你為什麼屈從於一個跳蚤呢?」

    戈珍頭腦中想起了布萊克對跳蚤的靈魂的描述。她想用這種描述來刻畫洛克。布萊克也是個小丑。可是他應該回答傑拉德的問題。

    「你不以為一個跳蚤的理解比一個傻瓜的理解更有意思嗎?」她問。

    「一個傻瓜!」他重複道。

    「一個傻瓜,一個自以為是的傻瓜,一個笨蛋。」她說完又加了一個德文詞。

    「你是管我叫傻瓜嗎?」他問,「好吧,當傻瓜不是比當樓下那樣的跳蚤更好嗎?」

    她看看他。他那種愚蠢相讓她討厭。

    「你最後那句話露了真相。」她說。

    他坐著,茫然無措。

    「我這就走。」他說。

    她開始進攻他了。

    「請記住,」她說,「我完全不靠你,完全。你做你的安排,我做我的。」

    他在思量著。

    「你的意思是從現在起我們就誰也不認誰了?」

    她猶豫一下,臉紅了。他給她設下了圈套,迫使她上當。

    她轉過身衝他說:

    「誰也不認誰,這永遠不可能。如果你想自做主張,我希望你明白你是自由的,壓根兒用不著考慮我。」

    她的話暗示她還需要他,僅這麼一點點暗示就足以激起他的激情。他坐在那裡,體內產生了變化,血管中不由自主地蕩起一股熱血。他的心呻吟著,可是他喜歡這樣。他明亮的眼睛看著她,他在等她。

    她立即就明白了,不由得厭惡地打起冷戰。都這種時候了,他憑什麼還那麼目光熱切地期待她?他們剛才說的那些話難道還不夠把他們徹底分開、讓他們的心冷卻嗎?可他還在對她滿懷著期待呢。

    她有點手足無措了,偏著頭說:

    「只要我有什麼變化,我會告訴你的——」

    說完她就走了出去。

    他茫然地坐在屋裡,極端失望,這失望感似乎漸漸地毀滅了他的理解力。可是他的潛意識仍在耐心地等待著。他一動不動,沒有思想,沒有感知,就這樣坐了好半天。然後他站起身到樓下去同一位大學生下棋。他此時神情很爽朗,顯出一副天真爛漫相。他這種樣子令戈珍很不安,令她害怕,她真恨他這德行。

    在這之後,從沒問過她個人問題的洛克開始打聽她的情況了。

    「你沒結婚,對嗎?」

    她凝視著他。

    「根本沒有,」她很有分寸地回答。洛克笑了,臉上擠出奇特的表情。他的前額上飄著一縷細發。戈珍注意到他的皮膚、手和手腕都是發亮的棕色。他那雙手似乎握得很緊。他像一塊黃玉閃著透明的棕色光澤。

    「很好嘛。」他說。

    他得有點勇氣才敢往下問。

    「伯金太太是你姐姐?」

    「對。」

    「她結婚了嗎?」

    「結了。」

    「父母還健在嗎?」

    「在。」戈珍說。

    接著她簡單地告訴他她現在的處境。他一直凝視著她,目光很好奇。

    「是這樣!」他吃驚地說,「那克裡奇先生很富嗎?」

    「對,很富,他是個煤礦主。」

    「你們交朋友多久了?」

    「好幾個月了。」

    一陣沉默。

    「真的,我感到吃驚,」他終於說,「英國人,我原來以為很冷漠。你離開這兒以後打算做什麼?」

    「我打算做什麼?」她重複道。

    「對。你不能再回去教書了。不能。」他聳聳肩道,「那是不可能的。讓那些什麼都幹不成的惡棍去幹那種事吧。你,你知道,你是個非凡的女子,了不起的女性。為什麼要否認這一點?為什麼要有疑問?你是個非凡的女人,為什麼要走別人的老路,過普通人的生活?」

    戈珍看著他的手,緋紅了臉。她很高興他那麼坦率地說她是個非凡的女性。他說這話不是要討好她,要知道他是個有主見,講話很客觀的人。他這樣說,就跟他在說一尊雕塑是非凡的一樣,因為他認為怎樣就是怎樣。

    聽他這樣說她很感動。別人總喜歡用一種尺度和模式去衡量一切。在英國,十足的平凡就是美德。聽人說她非凡,她感到如釋重負。從此她再也不用為那些俗氣的標準發愁了。

    「你知道,」他說,「我可是一文不名。」

    「哦,錢!」他聳起肩道,「人長大了以後,錢是為你效勞的。只是年輕時難以有錢。別為錢犯愁,弄錢很容易。」

    「是嗎?」她笑道。

    「總是這樣。只要你要,傑拉德家會給你一筆錢的——」

    她的臉紅透了。

    「我會向任何一個人要,」她很艱難地說,「但就是不向他要。」

    洛克凝視著她。

    「好,」他說。「就算向別人要吧。只是不要回那個英國去,別再回那所學校。別去,別那麼傻。」

    又一陣沉默。他不敢要她跟他走,他甚至不敢肯定她會需要他。再說她也怕他提這樣的要求。他珍惜自己的孤獨,很怕別人分享他的生活,甚至一天也不行。

    「我唯一瞭解的別處就是巴黎,」她說,「可我無法忍受巴黎。」

    她睜大眼睛死死地盯住洛克。洛克垂下頭把臉扭向一旁。

    「巴黎,不行!」他說,「陷入愛的信仰、最新式的主義和新的崇拜基督熱中,還不如整天騎旋轉木馬的好。不過,你可以去德累斯頓。我在那兒有一間畫室,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哦,很容易干的工作。儘管我還沒看過你的作品,可我相信你行。到德累斯頓來吧,那可是個好地方,你想過的城市生活可以在那兒找到。你在那兒可以得到一切,不會有巴黎的愚昧和慕尼黑的啤酒。」

    他坐著,冷靜地看著她。她就喜歡他跟她說話時那種坦率勁兒,就像在自言自語。他是她的藝術夥伴,但首先是她的同伴。

    「不行,巴黎,」他又說,「巴黎讓我噁心。呸,愛情,我討厭它。愛情,愛情,愛情,用哪種語言講出這個詞來都招人厭惡。女人和愛,再沒有比這個更讓人膩味的了。」他大叫著。

    「我也是這麼想。」她說。

    「討厭」他重複道,「我戴這頂帽子或那頂帽子這有什麼關係。愛也是這樣。我不需要戴什麼帽子,怎麼舒服怎麼來。如果愛情讓我不方便,我就不去愛。對你說吧,太太,」他向她湊過來,迅速打了一個手式,似乎要把什麼打到一邊去,「小姐,別介意,我告訴你吧,為了得到一個聰明的小夥伴,我會付出一切,包括你全部的愛。」他目光炯炯、陰沉沉地看著她。「你明白嗎?」他微微一笑。「不管她年齡多大,一百歲,一千歲,對我來說都一樣,只要她能理解就行。」說著他猛地閉上了眼睛。

    戈珍又一次感到被冒犯了。他難道不認為她長得漂亮嗎?

    她突然笑道:

    「我得再等二十年才符合你的條件,」她說。「我十分醜,對嗎?」

    他突然以一個藝術家的眼光審視著她。

    「你很美,」他說,「我很為這個高興。可不是這麼回事,不是,」他叫著強調,這讓她有點得意起來。「你美,是因為你有智慧,你悟性好。而我,是個提不起來的人。那好!那就別要求我變得強壯、健美。可是,我,」他很奇怪地把手放在嘴上,「我在找情婦,我是找你作情婦,因為你在智慧上跟我匹配。明白嗎?」

    「是的,」她說,「我明白。」

    「至於愛情,」他打個手式似乎要扔掉什麼討厭的東西,「是無關緊要的,無關緊要。今晚我喝白葡萄酒或不喝酒有什麼關係?沒關係,沒關係嘛。所以,愛情與偷情,今天與明天甚至永遠,這都是一回事,都沒關係,跟喝不喝白葡萄酒一樣。」

    他說完這話絕望地垂下頭去。戈珍凝視著他。她的臉變得蒼白。

    突然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說得對,」她尖著嗓子激動地說,「我也是這麼想的。最主要的是理解。」

    他抬頭膽怯地看著她。然後陰鬱地點點頭。她鬆開了他的手:原來他竟沒有一絲反應。他們沉默地坐著。

    「你知道嗎,」他黑色的目光盯著她像在預言什麼似地說:

    「你和我的命運,會交織在一起,直到——」他做個鬼臉打住了。

    「直到什麼時候?」她的臉和嘴唇都變得蒼白起來。她對這類惡劣的預言總是很敏感,可他只是一個勁兒搖頭。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傑拉德去滑雪,直到黃昏才回來,沒有吃上她下午四點準備的茶點。雪質很好,他一直滑了好長時間。他獨自一人在雪坡背上滑著,他爬得很高,直到能看到五英里外的山口,看到山頂上半陷在雪中的瑪麗安乎特旅館,還可以看到遠處的深谷和暮靄中的松林。那條路通向她的家,可一想起家他就感到噁心。你盡可以滑下去,滑到山口下古老的大路上去。可為什麼要到路上去呢?一想到重返人世間他就噁心。他應該在雪山上呆上一輩子。他一個人曾經很幸福,獨自在山上,飛快地滑雪,架著雪橇飛越過覆蓋著晶瑩白雪的黑色岩石。

    可是他感到心頭愈來愈發涼。他已經開始不那麼耐心、不那麼單純,他又要被可怕的激情所折磨。

    於是他很不情願地渾身沾著白雪來到空谷間的房子前,像個怪雪人。他看到屋裡亮著桔黃色的燈光,他躊躇了,他很不願意進去碰上那幫人、聽他們吵吵鬧鬧、看他們那雜亂的身影。他感到他的心頭一片空虛,忽而又感到一陣冰涼。

    一看到戈珍,他的心不禁發顫。戈珍在德國人面前顯得極為高雅,很大度地衝他們微笑著。他心中立時湧上一個念頭:殺死她。整個晚上他都心不在焉,頭腦裡恍恍惚惚想著雪和他的激情。他一直在想要掐死她,把她體內的每一點生命火花都擠出來,直至她一動不動地躺倒,渾身柔軟,永遠像一堆軟團躺在他的手掌中,那將會滿足他極大的情慾。那樣的話他就從此永遠佔有了她,那將是情慾的高峰和終點。

    戈珍並沒意識到他現在做何感想,只覺得他仍像平素一樣文靜、溫和。他這種溫和的樣子甚至讓她覺得自己對他太野蠻了一些。

    她來到他屋裡時正趕上他寬衣。她根本沒注意到他眼中那仇恨的奇怪光芒。她倒剪著手站在門後。

    「我在想,傑拉德,」她那種漠然的樣子簡直是對他的辱沒,「我不回英國了。」

    「哦?」他說,「那你去哪兒呢?」

    她對這個問題置之不理。她仍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我看不出回去有什麼好,」她繼續說,『我和你之間就算了結了」

    她停住話頭等他說話。可他什麼也沒說。他只顧喃喃自語:「了結了,是嗎?我相信了結了。可還沒完。記住這還沒完。我們得讓它完蛋才行。得有個結論,有個尾。」

    他自言自語著,但沒大聲說什麼。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她接著說,「我從不後悔什麼——」。我希望你也別後悔什麼——」

    她在等他開口。

    「哦,我什麼都不後悔。」他隨和地說。

    「那好,」她回答,「那好。那就是說,咱們誰也不後悔什麼,算我們活該。」

    「活該。」他漫無目的地說。

    她停了停,理清了思緒。

    「咱們的努力是一個失敗,」她說,「不過我們還可以在別的方面再試試。」

    他生氣了。似乎她是在挑逗他,激他。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什麼努力?」他問。

    「努力成為情人啊,」她說,她有點不好意思,但又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

    「我們做情人的努力是個失敗嗎?」他大聲重複道。他心裡在說:「我要殺了她,就在這兒。非殺了她不可。」

    他已經變得殺氣騰騰了。可她卻沒看出來。

    「難道不是嗎?」她問,「你以為成功嗎?」

    這種污辱像一團火燒著他的血管,這種問題提得是那麼輕浮。

    「總有點成功之處吧,我說的是我們的友誼,」他回答,「可能,有成功之處。」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頓了頓。甚至剛開始這句話時他都不知道將要說什麼。他知道他們從未成功過。

    「不對,」她說,「你無法愛。」

    「你呢?」他問。

    她的兩隻黑眼睛像兩盤黑色的月亮在盯著他。

    「我無法愛你,」她一語道出了冷酷的真實。

    他的頭腦忽地一黑,身體不禁晃動了一下,他的心燃燒起來了。他的意識流向他的手腕,流向他的手心。他一個心眼兒要殺死她。他的手腕在燃燒,直到掐死她他才會感到滿足。

    就在他衝向她之前,她明白了,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隨後她閃電般地奪門而出。她衝進她的房間,把門反鎖起來。她怕,但心裡又很自信。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深淵的邊緣上顫抖。可奇怪的是,她自以為很保險。她知道她的機智可以戰勝他。

    她站在自己屋裡激動不已。她知道她會戰勝他的。她可以依賴自己的理智和智慧。可現在她明白,這是一場殊死的搏鬥。稍稍跌個跤她就會失足。她只覺得一陣奇特、緊張、愈來愈烈的噁心,就像一個人從高處往下跌一樣,可她不往下看,不承認自己的恐懼。

    「我後天就得離開這裡。」她心裡說。

    她要讓傑拉德知道她不怕他,如果她這就跑說明她怕他了。其實她並不怕他。她知道這就是避免他在肉體上傷害她的武器。就是比力氣她也不怕他。她想向他證明這一點。她要證明,不管他怎麼樣她都不怕他;她要證明,她可以永遠離開他。但是她也知道,他們之間的這場可怕鬥爭是沒完沒了的。她自己得自信才行。不顧她心裡有多少恐懼,她不能怕他,不能讓他嚇倒。他永遠也別想嚇倒她,別想控制她,別想對她有什麼權利。她要堅持這幾點,要向他證明這些。一旦證明了這些,她就永遠自由了。

    可現在她既沒問他,也沒向她自己證明這些。她現在仍然無法跟他分開。她坐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一坐就是好幾小時,沒完沒了地沉思著,可似乎她永遠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緒。

    「他似乎並不是真愛我,」她自言自語道。他不愛我。他遇上哪個女人都要讓人家愛上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樣做了。可他在每個女人面前都施展他的男性魅力,表現他強烈的慾望,他想讓每個女人都覺得有他這個大情人是多麼美好。他故意不注意女人,這是他的一個把戲。其實他沒有不注意她們的時候。他就像一隻公雞,在五十個女人面前高視闊步,全把她們的心俘虜。可他這種唐·璜式的樣子並不讓我感興趣。我要當個女唐·璜會比他當唐·璜強百倍。他讓我討厭。他的男子氣讓我討厭。沒有人比他更討厭、更蠢、更嬌傲得發傻了。真的,這些男人們不知天高地厚,真可笑,這群驕傲的小東西。

    「他們都一個德行,看看伯金吧。他們都是些自以為是其實很不怎麼樣的人。的確是這樣,正因為他們能力有限,生性卑下他們才變得如此自傲。

    「洛克比傑拉德要強上千倍。傑拉德沒什麼出息,沒什麼出路了。他只能在舊磨房裡推一輩子碾子。可碾子下面並沒有糧食。碾呀一個勁兒地碾,卻什麼都沒碾出來——就是說同樣的話,相信同樣的事,干同樣的事,沒有變化。我的天,連石頭都不會有這種耐性的。

    「我並不崇拜洛克,但不管怎麼說他是個自由的人。他並不擺大男子主義架子。他並不那麼忠誠地推那架舊碾子。天啊,一想起傑拉德和他的工作——貝多弗的公務和煤礦,我就感到噁心。我跟這有什麼關係,跟他有什麼關係,他還以為他可以做女人的情人呢!你還不如把一根自鳴得意的電線桿當情人。這些男人,他們永恆的工作,還有上帝賜給他們的磨盤,他們在沒完沒了地拉著磨,卻什麼也沒有出來!這可太討厭、太討厭了。我怎麼能看重他呢?!

    「至少在德累斯頓你就可以擺脫這些了。會有些有趣的事讓你做。去看看音樂舞蹈和演出,聽德國歌劇,看德國戲劇,那會多麼有趣!加入德國放蕩的生活行列會十分有意思。洛克是個藝術家,是個自由的人。人可以擺脫許多東西,這很重要,擺脫許多重複進行的可惡的庸俗行為、庸俗語言和庸俗的姿態。我並不自欺欺人地以為可以在德累斯頓找到長生不老的仙藥。我知道這不可能。可是我可以擺脫那些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子女、自己的熟人、自己的這個、自己的那個的人們。我將與那些沒有財產、沒有家、沒有家僕的人為伍,我們不要身份、地位和階層,不要朋友圈子。哦,天啊,一圈又一圈的人,讓人的頭腦象鬧鐘一樣轉,瘋狂地象機器一樣毫無意義地空轉。我真恨生活,恨這一切。我真恨這些傑拉德們,他們什麼也不能給予。

    「肖特蘭茲!天啊!想想生活在那兒是種什麼滋味!一周,又一周,又一周,週而復始——

    「不,不能去想它,太讓人無法承受——」

    她想不下去了,真嚇怕了,實在不忍再想下去了。

    一想起日復一日的機械運動,這樣一天天無窮地繼續下去,她就要發瘋。時間嘀嘀嗒嗒地過去了,表針在轉動,轉走了時光。啊,天啊,想想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吧。可誰也躲不了,逃不了。

    她幾乎希望傑拉德和她在一起,把她從這些胡思亂想中拯救出來。哦,她獨自一人躺在那兒,聽著表針在嗒嗒響著,這有多麼可怕呀。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生活都化作了這嘀嘀嗒嗒,嘀嘀嗒嗒聲,然後敲響了,一個小時,隨後又是綿綿不斷的嘀嘀嗒嗒聲,指針在滑動。

    傑拉德無法拯救她。因為他的身體、他的動作、他的生命也是這種嘀嘀嗒嗒聲,同樣象指針在表面上機械、可怕地滑過。他的吻,他的擁抱也是如此。她可以聽得出他身上發出的嘀嘀嗒嗒聲。

    哈——哈,她自嘲地笑了,她感到太可怕,她要用笑來把恐懼驅趕走。哈——哈,這像瘋了一樣,真的,真的呀。

    她突然這樣想:某天早晨,當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頭髮全白了,她會不會大吃一驚?她常常感到自己的頭髮正在變白,因為她想得太多,情感太凝重了。可她的頭髮依舊是棕色的,她仍然是她自己,看上去很健康。

    可能她是健康的。可能就是因為她健康她才能直面現實。如果她病病懨懨,她就會陷入夢幻中不能自拔。她沒法逃避現實。她必須總要睜大眼睛、明明白白,永遠也無法逃避,現在她就面臨著鐘面一樣的生活。如果她像在車站上那樣轉過身去看看書亭,可她的心還是能夠看到那面白色的大鐘。她翻弄書頁或做小泥人也白搭。她知道她並不是真地在讀書,不是真地在工作。她是在看看自己的手指頭撥弄著時鐘,那指針在機械、單調、永無止境地轉著。她從來沒有真正生活過,她只是在觀察生活。的確,她就像一隻小鐘,面對著永恆這座大鐘,她既莊重又放縱,或著說既放縱又莊重。

    她給自己勾勒的這幅圖很令自己滿意。她的臉不是很像一座鐘嗎?——圓圓的,時常蒼白,缺少表情,她應該站起身看看鏡子中的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臉像一面鐘,她就極為恐懼,趕忙去想點別的什麼。

    哦,為什麼沒有人對她友善一點?為什麼沒有人把她攬入懷中擁著她,讓她歇一歇,好好兒、安安靜靜地歇一歇?啊,為什麼沒有人把她抱在懷中,牢牢地抱在懷中讓她睡上一覺?她總是睡不安生,總是睡不實在,無法鬆口氣,平平安安地睡。啊,她怎麼能忍受這個,怎麼能忍受這種無邊無盡,永恆的緊張?

    傑拉德!他能摟住她,用他的臂膀保護她安睡嗎?哈!他也需要人安排他安睡,可憐的傑拉德。他需要的就是這個。他的所做所為就是給她增加重負,他在身邊,她睡得就難受,他讓她的不眠之夜更疲勞,讓她睡不好。或許他反倒因此能睡好?也許是。這就是他要從她那裡得到的,就像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或許這就是他激情的秘密,就是他對她永不熄滅的慾火——他需要她安頓他入睡。

    這算什麼!難道她是他的母親不成?她並沒有讓一個需要她晝夜伺候的孩子來當她的情人。她看不起他,看不上他,心腸變硬了。這個唐·璜卻原來是一個夜間哭鬧的孩子。

    哦,她真仇恨夜裡哭叫的孩子,她真想把這個孩子痛痛快地殺死算了。她要將他窒息,然後把他埋掉,就像海蒂·索萊爾所做的那樣1。沒錯,海蒂·索萊爾的孩子是個夜哭郎,沒錯,亞瑟·唐尼桑恩的孩子就是這樣的。哈,亞瑟·唐尼桑恩們,傑拉德們。白天他們是那麼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可到晚上卻成了哭叫的嬰兒。讓他們都變成機器吧,變吧。讓他們成為工具,純粹的機器,讓他們純粹的意志象鐘錶一樣永遠重複運動。讓他們成為一架巨大機器的完整零件,不停地轉動吧。讓傑拉德去管他的企業吧,他會感到滿意,就像一輛來回往返的獨輪車,她一直看著他這樣做——

    1英國女作家喬治·艾略特的小說《亞當·貝德》中的人物。農家女海蒂為莊園主的孫子亞瑟所誘騙,生一嬰兒後棄之林中。

    獨輪車,可憐的輪子,就是企業的縮影。然後是雙輪車,四輪卡車,八個輪子的輔助機車,十六個輪子的卷揚機,一直發展下去,直到一千個輪子的聯合採礦機,然後是管三千個輪子的電工,管二萬個輪子的井下經理,管十萬個輪子的總經理,最後是管著一百萬個輪子的齒輪和車軸的傑拉德。

    可憐的傑拉德,他要管這麼多輪子!他比一座精密記時表還要精密。可是天啊,這可真讓人乏味!真乏味,天啊!一座精密記時表,一隻甲殼蟲,一想這些她就會討厭得頭昏。要數,要考慮,要算計那麼多的輪子!夠了,夠了,人處理複雜事的能力是有限的。不過也不一定。

    此時傑拉德正坐在他屋裡讀書。戈珍一離去,他的慾望就沒了,人也癡呆起來。他在床邊傻呆呆地一坐就是一小時,頭腦裡忽閃忽閃地冒出些想法。可他沒有動,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久。

    等他抬起頭時,發現到了入寢時間了。他渾身發冷,在黑暗中躺下。

    可他不能忍受這黑暗。這周圍的黑暗要讓他發瘋。於是他站起身來點亮了燈。他坐著凝視前方,既沒想戈珍也沒想別的事。

    突然他下樓去了,在找一本書。他害怕黑夜的來臨,他無法入睡。他知道,不眠之夜中恐懼地凝視著時光流逝讓他太無法忍受了。

    他像一尊雕塑一樣坐在床上讀書,一讀就是好幾小時。他的頭腦很敏捷,一門心思讀著,身體竟全失去了感知。他就這樣毫無感知地讀了一個通霄,等到早晨,他已經精疲力竭,對自己都感到噁心了,於是倒頭睡了兩個小時。

    等他起床以後,他已變得精力充沛。戈珍不怎麼跟他說話,只是在喝咖啡時說:

    「我明兒就走。」

    「咱們是否保全一下面子,一起到了因斯布魯克再分手?」

    他問。

    「或許吧。」她說。

    她一邊呷著咖啡一邊說「或許」,說話時吸氣的聲音讓他感到噁心。他馬上站起身離她而去。

    他去安排第二天啟程的事。然後他帶了一些食物,準備去滑一天雪。他對維特說他可能到瑪麗安乎特旅館去,也可能到山下的村子裡去。

    對戈珍來說,這一天象春天一樣充滿希望。她感到一種鬆快,感到一股新的生命之泉在體內湧將上來。她優哉游哉地打點行李,看看書,試試各式各樣的衣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她感到很快活。她感到新的生命注入了她的體內,為此她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她柔軟的體態,儀態萬方的身影和幸福的表情招得人人喜愛。可這種外表下卻是死亡。

    下午她得跟洛克一起出去。明天對她來說依舊很朦朧。為此她感到頗為欣喜。她或許會跟傑拉德一起去英國,或許會跟洛克去德累斯頓,或許去慕尼黑的一位女朋友那兒。明天可能會發生任何事。而今天則是一切可能性的開端——雪白,閃光的開端。所有的前景都吸引著她——美好的、閃光的、難以斷定的魅力,這是純粹的幻想。一切都是可能的——因為死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死別的都是不可能的。

    她不想讓什麼東西得到實現,不想讓它們有具體的形體。她突然想明天走,進入一個新的軌道,這全然出自某種偶然因素。所以,儘管她想最後一次同洛克到雪野中去逛逛,但她並不拿這當成一回事來對待。

    洛克也不是個一本正經的人。他頭戴棕色的天鵝絨帽,整個頭看上去象栗子一樣圓。寬大的帽邊鬆鬆地蓋住耳朵,一縷黑頭髮在他那頑皮的黑眼睛上飄舞著,小小的臉上透明的臉皮擠到一起像在做鬼臉。他這副樣子看上去就像個沒長大的人,一隻蝙蝠。這副身材,再穿上草綠色防水布衣服,讓他看上去顯得那麼弱小,一看上去就有點怪,跟別人不一樣。

    他帶著一副雙人平底雪橇,他們二人在白雪覆蓋的山坡上跋涉起來。風雪象火一樣燎著他們的臉,他們嘻嘻哈哈不停地用幾國語言開著玩笑,幻想著。幻想代替了他們的現實世界,他們非常高興地扔著用幽默和怪誕故事做成的綵球。他們在交談中使天性自然地閃出火花,他們在玩著一種純粹的把戲。他們想讓相互之間的關係只停留在逢場做戲上:這是一場多麼奇妙的把戲呀。

    洛克沒把滑雪看得很認真。他不像傑拉德那樣醉心、認真。戈珍對他這種態度反倒感到高興。她太煩,對傑拉德滑雪時那緊張的動作煩透了。洛克放任自己的雪橇,讓它像一片樹葉子歡快漫舞,拐彎時他和她雙雙被甩出雪橇,滾進雪裡。等他們從凍得像刀子樣刺人的地上爬起來時,發現自己並沒傷著,於是又淘氣地哈哈大笑起來。她知道他會說俏皮話的,即使在地獄中,他只要心情好,他就會逗趣兒、說俏皮話。對他這一點她十分滿意。他這樣子就像超脫了塵世的煩惱和單調生活一樣。

    他們玩著,無憂無慮,興高采烈地玩著,直玩到日落西山。小雪橇很驚險地打個轉,停在山坡下。

    「等等!」他突然說道,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個大暖瓶,一包餅乾和一瓶荷蘭杜松子酒。

    「啊,洛克,」她叫道。「真是太好了!太令人興奮了!這是哪種杜松子酒?」

    他看著酒笑道:「覆盆子。」

    「不對!是用雪下面的越桔造的。這酒看上去就像是用雪提煉出來的呀。你能——」她聞聞瓶子說:「你能聞出越桔味兒來嗎?這可真是太妙了。可以透過雪被聞到越桔味兒。」

    她輕輕地跺著腳。而他則跪在地上吹著口哨,把耳朵貼近雪地,眼睛眨巴著。

    「哈!哈!」她笑了。他用這種奇特的動作來嘲弄她的誇大其詞,這讓她心裡感到暖融融的。他總逗她。嘲弄她。可他的嘲弄比她的誇大其詞還荒謬,因此她只能大笑,感到心裡舒暢多了。

    她覺得她和他的聲音就像銀鈴一樣在黃昏時分寒冷的空氣中響著。多麼美好,多麼美好,這銀色的孤獨世界,他們之間的交流。

    她吸吮著咖啡,咖啡的清香在空中瀰漫開來,恰似蜜蜂在嗡嗡採蜜。她小口品著越桔酒,吃著冰冷的甜奶油餅乾。一切是多麼好啊!一切聞起來、品嚐起來、聽起來都是那麼美好,在這黃昏寂靜的雪野中。

    「你明天就走嗎?」他終於問。

    「對。」

    一陣沉默。夜似乎默默地上升,越來越高,愈來愈蒼白,直升入近在咫尺的蒼穹。

    「去哪兒呢?」

    去哪兒?哪兒,哪兒,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字眼兒呀!她永遠不想回答,讓這個字永遠震響吧。

    「我不知道。」她笑道。

    他理解這微笑的含義。

    「誰也無法知道。」他說。

    「誰也無法知道。」她重複著。

    都沉默不語。他飛快地咬著餅乾,就像兔子吃樹葉一樣。

    「不過,」他笑道,「你買的票是到哪兒的?」

    「噢,天啊!」她叫道,「還得有張車票才行。」

    這是一個打擊。她似乎看到自己站在火車站售票處的窗前。然後她鬆了口氣,呼吸暢通了。

    「也可以不走了嘛。」她叫道。

    「當然可以。」他說。

    「我的意思是說可以不按照車票標明的方向走。」

    這句話震動了他。你可以買一張車票,但不按照車票上標明的方向走。你可以中途停下來,從而避開終點站,這是個辦法。

    「比如去倫敦的票吧,」他說,「那地方萬萬去不得。」

    「對。」她說。

    他往一個鐵皮罐子中倒了一點咖啡。

    「你不告訴我你去哪兒嗎?」他問。

    「真的,說實在的,」她說,「我不知道。這要看風往哪兒刮。」

    他審視著她,然後鼓起嘴唇學著溫柔的西風神的樣子向雪地上吹了一口氣。

    「風往德國刮。」他說。

    突然,他們發現一個影影綽綽的白色人影走近來。那是傑拉德。一看到他,戈珍的心不禁害怕地狂跳起來。她站起身來。

    「是別人告訴我你在這兒。」傑拉德的聲音像是黃昏的蒼白空中響起的宣判。

    「聖母啊!你像個魔鬼一樣。」洛克大叫起來。

    傑拉德沒有回話。他的身影對他們來說真像個鬼影。

    洛克搖了搖水瓶,口朝下倒了幾下,水瓶中只滴出幾滴棕色液體。

    「全光了!」他說。

    在傑拉德眼中,這個奇怪、小小的德國人就像在望遠鏡中看得那麼清晰。他真討厭這個矮小的身影,想把他趕走。

    洛克又晃晃盛餅乾的盒子。

    「餅乾倒是還有。」他說。

    他坐在雪橇中把餅乾遞給戈珍。戈珍侷促地接過來一片。他本想遞給傑拉德一片,可傑拉德擺出一副絕對不情願的樣子,於是洛克知趣地把盒子放到了一邊。然後他拿過小酒瓶,舉在光線中照著。

    「還有一些杜松子酒,」他自言自語。

    突然他慇勤地把酒瓶舉在空中,以一種極荒唐的姿式傾向戈珍,說:

    「小姐,為了健康——」

    一聲炸響,瓶子飛了。洛克驚得向後退了一步。三個人都渾身顫抖,激動異常。

    洛克轉向傑拉德,惡魔般地邪視著他。

    「幹得好!」他憤怒地嘲弄說,「這真稱得上是體育運動。」

    話剛說完傑拉德照他臉上就是一拳,一下子把他打倒在雪中。可洛克掙扎著站起身來,渾身顫抖著,眼睛凝視著傑拉德。別看他身體羸弱,可他的眼睛卻透著魔鬼一樣嘲諷的目光。

    「英雄萬歲,萬歲——」

    說話間傑拉德的拳頭在暗中又打過來,打在他頭上,他躲不過這一拳,像一根折斷的草被打到一邊去了。

    戈珍衝上前來,高舉起拳頭用力打傑拉德的臉和胸。

    傑拉德大吃一驚,似乎天塌了一般。他的心裂了,痛苦萬分。然後他的心又笑了,他終於伸出強壯的手去摘取他慾望中的果實了。他終於可以實現自己的慾望了。他雙手卡住戈珍的喉嚨,那雙手堅硬,力大無比。她的喉嚨太美了,太美了,異常柔軟,他可以感覺到那脖頸內滑動著的生命之弦。他要折斷它,他可以這樣做。這是多大的快樂呀!哦,這是多大的快樂!他終於可以滿意了!他心中感到十足的快感。他在等待她脹起的臉失去知覺,等著她翻白眼。她怎麼這麼醜啊!他真滿意,真滿意!這真好,真好,上帝終於滿足了他的願望!他根本意識不到她的反抗。這是她情慾的回報,愈是強烈、愈有快感,直到達到快感的高潮,待她的力氣殆盡,她的抗爭動作和緩下來、平息下來。

    洛克在雪中清醒過來。他頭暈得厲害,受傷太重,無法站起來。只是他的眼睛還看得清。

    「先生!」他叫道,聲音又細又弱,「等你把她幹掉以後——」

    聽到他的話,傑拉德不禁感到一陣噁心。這噁心直令他想嘔吐。哦,他這是在幹什麼?他還要走多遠?!似乎他是因為太愛她才要殺死她的,似乎因為他太愛她他才要親手解決了她!

    他感到渾身發軟,溶化了似地失去了力量。他不知不覺地鬆了手,戈珍從他手中滑落下來,跪在地上。他一定要看看她,看她是死是活。

    他又怕又虛,關節似乎化成了水。他飄飄然而去,似乎乘著風、飄然離去。

    「我並不想這樣做,真的,」他心裡厭惡地坦白著。他有氣無力地滑上山坡,毫無意識地飄乎著,躲著眼前的障礙。

    「夠了,我想睡了。我受夠了。」想著想著他不禁噁心起來。

    他很虛弱,可他並不想休息,他只想繼續向前,向前,一直滑到底。不到頭就不休息,這是他心裡殘存的唯一慾念。於是他就如此這般地飄然滑著,滑得有氣無力,什麼也不想,只是一個勁兒向前滑。

    黃昏的天光象神光一樣,藍得發紫,寒冷的藍夜降在雪野上。在身後深谷中的茫茫雪野上有兩個小小的人影:戈珍跪在地上,像一個被判了刑的人,洛克直挺挺地挨著她坐著。

    就這麼一副景象。

    傑拉德踉踉蹌蹌滑上雪坡,他在墨綠的天光下向上滑著。儘管精疲力竭,還是盲目地向上,向上。他的左側是佈滿黑色岩石的陡坡,風雪扑打著黑黑的石崖。可是沒有一點聲響,風雪靜悄悄地襲擊著黑色的石崖。

    他右側有一輪小小的月亮閃著耀眼的光芒,這亮閃閃的東西真讓人痛苦,他怎麼躲也躲不開它。他想,就這樣滑下去吧,一直滑到頭。不過他還沒有睡。

    他痛苦地向上滑著,有時不得不飛越過一片覆蓋著白雪的黑石山坡。他真怕在這兒摔倒,真怕摔在這個地方。這高高的山頂上,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風幾乎讓他難以頂得住,他幾乎要沉睡過去。只是,這兒不是目的地,他必須繼續向前滑。他心中那難以名狀的噁心讓他無法在這兒呆下去。

    爬上一道山梁後,他發現有一座更高的山峰影影綽綽出現在前面。總是更高的山峰,更高的山峰。他知道他這是沿著雪道滑向坡頂,瑪麗安乎特旅館就在那兒,然後從那兒順另一面坡再滑下去。可他並不十分清醒。他只想繼續前進,只要能動,就一直滑下去,一直滑,就這樣,直到滑到頭。他早已失去了方向感。他的腳憑本能踩著雪橇尋著雪道前進。

    他滑下雪坡時踉蹌了一下。他嚇了一跳。他沒有帶鐵頭蹬山杖,什麼都沒帶。不過既然安全地停了下來,他就在熠熠閃光的雪地上走了起來。他又冷又困地行走在雪谷中。他轉過身來,心想是否爬上另一道白雪覆蓋的山梁然後再沿雪谷前進。他的生命線扯得愈來愈細弱了!他或許會爬上另一道山梁。純靜的積雪很堅實了。他往前走著。雪中冒出了什麼東西。他好奇地湊過去。

    那是一個半埋在雪中的十字架,頂端是一尊戴著頭巾的小型耶穌塑像。他忙轉開身去,似乎有什麼人要殺害他。他十分害怕別人殺害他。這種恐懼就像一個魔鬼站在他的身邊。

    可是為什麼要怕呢?這事必然要發生——被謀殺!他害怕地向四周的雪野張望著,四周的雪坡在影影綽綽地晃動。他明白,他注定要被謀殺。此時死神已經降臨,他在劫難逃了。

    主啊,難道這是必然的嗎?主啊!他可以感覺死亡的打擊正向他降下來,他知道他已經被謀殺了。他朦朦朧朧地向前滑去,高舉起雙手,似乎要去感觸將要發生的一切。他在等待他停下來的那一刻,一切還沒有完結。

    他來到雪谷中的盆地中,四周儘是斜坡和懸崖,只有一條通往山巔的雪道。他迷迷糊糊地向前滑著,一失足,摔倒了。他感到靈魂中什麼東西破碎了,隨之酣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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