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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大陸 文 / D.H.勞倫斯

    出發前幾個星期裡,厄秀拉心頭一直綴著一個懸念。她不是她自己了——什麼也不是。她是一種即將獲得生命的東西,很快,很快就會這樣。這一切即將來臨。

    她去看望自己的父母。這是一次難堪的令人沮喪的會面,不像是重逢倒像是分別。他們都顯得含含糊糊,游移不定,在將他們分離的命運面前束手無策。

    直到上了從多佛1開往奧斯坦德2的船她才真正清醒過來。她稀里糊塗地隨伯金來到倫敦,倫敦在她頭腦中變得一片朦朧,後來坐火車到了多佛,這一切就像一場夢——

    1英國城市。

    2比利時城市。

    現在,她在黑漆漆、風聲呼嘯的夜色中站在船尾上,海水在腳下翻滾,凝視著英國岸上忽閃忽閃淒冷的燈光,看著這些遍佈的小小光點漸漸消失在黑夜中,她方才感到她的心從麻醉狀態中清醒過來。

    「到前面去好嗎?」伯金問。他想到船頭去。於是他們離開了船尾,不再凝望那遠方的英國大地閃爍著的星火,而是把頭轉向前方深淵般的夜空。

    船頭輕輕地劃破海面,他們雙雙來到前甲板上。在夜色中伯金髮現了一處有遮掩的地方,那兒放著一大卷繩子。這兒離船頭的頂部很近。他們相擁著坐下,用一條毯子把自己包起來,他們相互偎近著、偎近著,直至他們似乎溶入對方體內,變成一體。天太冷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船上的一個水手沿著船舷走了過來,他的身影如夜一樣黑,無法看清他。好一會兒他們才看清他蒼白的臉。他也感到這裡有人,停住了腳步,猶猶豫豫地彎腰向前探過來。當他的臉湊過來時,他也看清了他們的臉。於是他像個幽靈一樣退了回去。他們看著他,一言不發。

    他們似乎沒入了無盡的黑暗中。沒有天空,沒有大地,只有牢不可破的黑暗。他們就像一顆生命種子穿過無底的黑暗空間昏昏然睡著掉下去。

    他們忘了這是在什麼地方,忘了一切,只意識到這條滑向黑暗的軌跡。船頭繼續穿破海面,發出微弱的聲音,衝向黑暗,它無知、無視,只是向前衝著。

    厄秀拉覺得前方看不見的世界戰勝了一切。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心,她心中閃爍著未知的天堂的燦爛光芒。她的心溶滿了這美妙的光芒,像黑暗中金色的蜜,溫暖甘甜。這光芒並不是照耀著這個世界,它只照耀著未知的天堂。她要到那兒去,那是個美好的去處,這生活的快樂是未知的,但她肯定會得到。狂喜中她突然衝他揚起臉,他吻了她的臉。她的臉那麼冰冷,那麼清新,那麼光潔,吻她的臉就像吻浪頭上的花朵。

    可是他無法像她一樣以一種超前意識感知到快樂的狂喜。對他來說這是一種了不起的過程。他正落入無盡的黑暗中,就像一塊隕石從世界的空隙中墜落下去。世界裂成了兩半,他像一顆無光的星從難以言狀的空隙中掉下去。遙遠的東西並不屬於他。他完全被這條軌道所戰勝。

    恍惚中他躺著摟緊了厄秀拉。他的臉貼著她柔弱、嬌好的頭髮,他可以嗅出她頭髮的清香夾雜著海水與夜空的馨香。他的心平靜了,隨著沒入未知,他安定了。這還是第一次,一種完全、絕對的平靜進入他的心靈,超度了生命。

    甲板上一陣騷動,把他們嚇了一跳,忙站了起來。黑夜裡他們兩人擠到了一起。但是,她心中閃爍的仍是天堂樣的光芒,而他心裡則是難以言表的黑暗沉寂。這就是一切的一切。

    他們站起身向前方望去。黑暗中閃著微弱的燈光。他們又回到了世界上。這既不是她心中的歡樂,也不是他心中的寂靜。這是真實世界的表面。但又不是舊的世界。因為他們心中的歡樂和寂靜是永恆不朽的。

    船這樣在黑夜中靠岸真像從冥河的船上下到荒蕪的地獄中一樣。這黑暗的地方燈火正闌珊,腳下鋪著木板,到處都是一副淒慘景象。厄秀拉發現了黑夜中蒼白神秘的幾個大字「奧斯坦德」。每個人都像昆蟲一樣盲目向外衝著,在黑夜中闖著。搬運夫們用蹩腳的英語呼喊著,拖著沉重的包裹向港外搬,蒼白的罩衣看上去像鬼影。厄秀拉和幾百名鬼一樣的人站在欄杆裡,夜幕中到處是行李包和鬼影樣的人,而欄杆的另一邊則是頭戴尖頂帽、蓄著鬍子臉色蒼白的官員,他翻弄著行李中的內衣,然後用粉筆胡亂劃上記號。

    這些事辦完後,伯金拿過手提包,他們就離開了,搬運夫跟在他們身後。他們穿過一條大門道,來到了夜幕下的曠野中。啊,這裡有一座火車站台!黑夜中人們還在氣呼呼地喊叫著,幽靈們仍在火車之間奔跑。

    「科隆——柏林」,厄秀拉看清了高高的火車牌子上的字。

    「我們到了,」伯金說。她又看到身邊的火車牌:「阿爾薩斯——羅斯林金——盧森堡,麥茲——巴塞爾。」

    「就是那輛車,到巴塞爾!」

    搬運夫忙跟了上來。

    「到巴塞爾去的車,二等車廂?就這輛!」說完他爬上高高的火車,他們跟他上去。不少包廂已讓人佔了,不過還有一些空著,裡面光線很暗,放好行李,他們付了搬運夫小費。

    「還有多長時間開車?」伯金看看表問搬運夫。

    「還有半個鐘頭。」穿藍工裝的搬運夫說完就走了,他人長得醜,可態度蠻橫。

    「來,」伯金說,「天冷,咱們吃點東西吧。」

    車站站台上有一輛供應咖啡的小推車。他們喝著稀溜溜的熱咖啡,吃夾火腿的麵包。厄秀拉咬了一大口,上下顎差點脫了臼。他們在高大的火車旁散步,覺得這一切太陌生了,一片荒蕪,就像在地獄中,灰色,灰色,骯髒的灰色,荒蕪,淒涼,到處都是這種陰鬱的景象。

    火車載著他們在黑暗中穿行。厄秀拉辨認出這是在平原上,這是歐洲大陸那潮濕、平緩、陰鬱的黑暗平原。他們感到十分驚訝——這麼快就到布魯支1了!接下來又是黑夜籠罩下的平原,偶爾閃過沉睡的農田、枯瘦的白楊和荒棄的公路。她握著伯金的手驚訝地坐著。他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像個幽靈,時而看看窗外,時而閉上雙眼。然後他那夜一般黑的眼睛又睜開了。

    窗外閃過幾許燈光——根特2站!站台上有幾個幽靈在晃動,然後是鈴聲,然後車又在黑暗中穿行。厄秀拉看到有個人提著燈穿過鐵路邊的農田向黑漆漆的農舍走去。她想起了瑪斯莊,想起考塞西3舊日熟悉的田園生活。天啊,她離童年有多麼遙遠了,她還要走多遠的路啊!人一生中都要這麼無休止地旅行下去。童年的記憶與現實的生活隔得太遠了。那時她還是個孩子,生活在考塞西和瑪斯莊,那是多麼親切的記憶啊。她還記得女僕蒂麗在那間古老的起居室中給她吃抹了黃油和紅糖的麵包,起居室中外祖父的鍾上繪著一隻裝有兩朵粉紅玫瑰的籃子。可現在,她正同伯金這個陌生人一起向著未知的世界旅行。童年與現實,這距離太遙遠了,她似乎因此失去了自己的面目,那個在考塞西教堂院子裡玩耍的孩子只是歷史上的一隻小動物而不是她自己——

    1法國和比利時邊境上的一城市。

    2比利時城市。

    3瑪斯是布朗溫一家世代居住的農莊。考塞西是瑪斯附近的鎮子。這些都在《戀愛中的女人》的姊妹篇《虹》中早有敘述。

    布魯塞爾到了,半小時時間吃早餐。他們下了車。車站上的大鐘時針指向六時。他們在空曠的大飲料廳裡吃了咖啡和抹蜂蜜的麵包圈。這裡太陰鬱,總是這麼淒涼、骯髒,一個荒涼的巨大空間。可她在這兒用熱水洗了手臉,還梳了頭,這還算有福分。

    很快他們又上了火車繼續趕路。天開始破曉,發白了。車廂裡開始有人沒完沒了地聊天,這是些高大、衣著華貴、留著棕鬍子的比利時商人,他們那一口難聽的法語讓厄秀拉倒胃口。

    似乎火車是漸漸鑽出黑暗的:先是進入微熹中,然後一點點進入白天。真是累死人!樹木漸漸顯形了,然後是一間白房子,清楚得莫名其妙。這是怎麼回事?隨後她看到了一座村莊——不斷有房屋閃過。

    她仍舊在舊世界中穿行,這冬天沉悶而陰鬱。外面是耕地和草場,光禿禿的樹林、灌木叢和赤裸裸的房屋。沒有新東西,新世界。

    她看著伯金的臉。這張臉蒼白、鎮靜,給人以永恆的感覺。她的手在毯子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有了反應,他的目光轉向了她。真黑,他的目光象夜一樣黑,像另一個不可及的世界!啊,如果他是世界,如果世界就是他,那該多好!

    如果他能夠喚醒一個世界,那將是他們倆的世界了!

    比利時人下車了,火車繼續前行。盧森堡,阿爾薩斯-洛林,麥茲。可她什麼也沒看到,她什麼也看不到,她的心就沒看外面。

    他們終於到了巴塞爾,住進了旅館。她仍然感到恍恍惚惚的,沒恢復過來。他們早晨下的車。她站在橋上,看到了街道和河水。可這些沒一點意義。她記得有些商店——一家商店裡掛滿了圖畫,另一家賣桔紅色的絲絨和貂皮。可這有什麼意義?什麼意義都沒有。

    直到又上了火車她才安定下來,鬆了口氣。只要是在向前行進她就感到滿意。他們過了蘇黎世,然後火車又在積雪很厚的山下行駛。終於快到了。這就是那另一個世界了吧。

    因斯布魯克覆蓋在大雪中,籠罩在夜幕下。他們乘雪橇滑行。火車裡太熱,太讓人窒息。這兒的旅館廊簷下閃著金色的燈光,真像自己的家一樣。

    進到廳裡時他們高興地笑了。這兒似乎人很多,生意興隆。

    「您知道從巴黎來的英國人克裡奇夫婦到了嗎?」伯金用德語問。

    行李工人想了一會剛要回答厄秀拉就發現戈珍漫步走下樓梯,她身著閃閃發光的黑大衣,領子是灰皮毛的。

    「戈珍!戈珍!」她揮手招呼著朝樓梯上跑去。

    戈珍憑欄往下看,立即失去了那副優雅、端莊的神態,眼睛亮了。

    「真的,厄秀拉!」她大叫。戈珍往下跑,厄秀拉往上跑。

    她們在樓梯轉彎處相會了,大喊大叫,歡笑著親吻著。

    「可是!」戈珍說,「我們還以為你們明天才到呢!我準備去車站接你們的。」

    「不用了,我們今天到了!」厄秀拉叫著,「這兒很美!」

    「沒說的!」戈珍說,「傑拉德有事出去了。厄秀拉,你們累壞了吧?」

    「沒有,不太累。不過我這樣子看上去有點難看,是嗎?」

    「不,才不呢。你看上去精神很好。我太喜歡這頂皮帽子了!」她打量著厄秀拉,她身穿一件鑲有厚實的棕毛領子的大衣,頭戴一頂柔軟的棕色皮帽。

    「你呢?」厄秀拉大叫,「你知道你是一副什麼樣子?」

    戈珍又做出漠然的神態。

    「你喜歡嗎?」

    「這樣太好了!」厄秀拉不無調侃地說。

    「上去呢,還是下去?」伯金問。這姐妹二人挽著手臂站在通往第一層樓梯平台的階梯上,擋了別人的路不算,還給下面大廳裡的人們提供了取笑的機會,從搬運工到身著黑衣的胖猶太人都看著她們笑。

    兩個女子緩緩地向上走著,伯金和侍從跟在她們身後。

    「是二樓嗎?」戈珍回頭問。

    「三樓,太太,上電梯!」侍從說完先進了電梯。可她們並不理他,仍舊聊著天往三樓走。那侍從很懊惱地又跟了上來。

    這兩姐妹相見竟是那麼歡快,真讓人不可思議,倒像是在流放中相遇,兩股孤獨的力量聯合起來與整個世界作對。伯金將信將疑地從旁觀察著她們兩人。

    等他們洗完澡換好衣服後,傑拉德來了。他看上去容光煥發,像霧靄中升起的紅日。

    「去和傑拉德吸煙吧,」厄秀拉對伯金說,「戈珍和我要聊聊。」

    然後姐妹二人就坐在戈珍的臥室中談論起衣服和各自的經歷來。戈珍對厄秀拉講起酒館裡人們念伯金的信那當子事。

    厄秀拉聽後嚇了一大跳。

    「信在哪兒?」她問。

    「我收著呢。」戈珍說。

    「給我吧,行嗎?」她說。

    可戈珍卻沉默了半天才說話。

    「你真想要這封信嗎,厄秀拉?」她問。

    「我想看看。」厄秀拉說。

    「當然行。」戈珍說。

    甚至到現在,她都無法承認她想保留這信,作個紀念或當作一種象徵。可厄秀拉懂她的心思,為此感到不快,所以就不再提這事兒了。

    「在巴黎你們幹什麼來著?」厄秀拉問。

    「哦,」戈珍簡單地說,「沒什麼。一天晚上我們在芬妮-巴斯的畫室裡開了一個極行的晚會。」

    「是嗎?你和傑拉德都去了?還有誰,告訴我。」

    「哦,」戈珍說,「沒什麼好說的。你知道芬妮發狂地愛著那個叫比利-麥克法蘭的畫家。有那人,芬妮就什麼都不放過,盡情地玩兒。那晚會真是太好了!當然,人人都喝醉了——可我們醉得有意義,跟倫敦那幫混蛋們可不一樣。因為我們這些人是有身份的,所以情況就不一樣。有個挺好的羅馬尼亞朋友。他喝得酩酊大醉,爬到畫室的高梯子上發表了頂頂絕妙的演說——真的,厄秀拉,太精彩了!他一開始講的是法文——生活,就是被禁錮的靈魂——他聲音可好聽了,他長得真漂亮。可話沒說完他就講起了羅馬尼亞語,在場的沒一個人聽得懂。不過唐納德-吉爾克裡斯特卻聽得發狂了。他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宣佈說,天啊,他為自己生在這個世界上高興,上帝作證,活著是一大奇跡。知道嗎,厄秀拉,就這些——」戈珍乾笑著。

    「那傑拉德感覺如何呢?」厄秀拉問。

    「傑拉德,老天爺,他就像陽光下的蒲公英!他一激動起來就瘋了似地折騰。沒一個人的腰他不去摟的。真的,厄秀拉,他像豐收時那樣收割每個女人。沒一個女人拒絕他。這可真奇怪!你能明白嗎?」

    厄秀拉思忖了片刻,眼睛一亮。

    「能,」她說,「我可以理解。他是個極端派。」

    「極端派!我也是這麼想的!」戈珍叫道,「可說真的,厄秀拉,屋裡的每個女人都欣然為他折腰。詹提克利爾當時沒在,甚至芬妮-巴斯也迷上了他,別看她正兒八經地和比利-麥克法蘭戀愛著!我一生中從沒有這麼驚奇過!打那以後,我感到我成了滿屋子女人的象徵。對他來說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成了維多利亞女王。我立時成了所有女人的象徵。這真讓人吃驚!天啊,我抓住的是一個蘇丹王哩——」

    戈珍的眼睛炯炯有神,面頰滾燙,她看上去奇怪得很,表情裡帶著嘲弄。厄秀拉立即被她吸引住了,可她又感到不安。

    大家得準備吃晚飯了。戈珍下樓來時身穿鮮艷綠綢袍子,上面綴著金線,罩上綠色的坎肩,頭上紮著一根奇特的黑白雙色髮帶。她的確丰采照人,引得人人都看她。傑拉德正是最英俊的時候,氣色很好,容光煥發。伯金笑著掃了他們一眼,目光中透出點惡意。厄秀拉則不知所措。他們的餐桌上似乎籠罩著魔法,似乎他們這一桌比廳裡其它的桌子更明亮些。

    「你喜歡這兒嗎?」戈珍叫道,「這兒的雪有多美!你發現沒有,這兒的雪給一切都增添了生機。簡直太妙了!它讓你感到自己成了超人。」

    「的確是這樣,」厄秀拉大叫,「是不是因為我們離開了英國的關係,有這麼點因素吧?」

    「哦,當然了,」戈珍大叫著,「在英國你一輩子也不會有這種感覺,因為那兒老有些令人掃興的事。在英國你就沒辦法放鬆一下,真的不行。」

    說完她又接著吃,可還挺激動。

    「這倒是真的,」傑拉德說,「在英國就沒這樣的感覺。不過在英國我們也許不需要這麼放鬆——那就有點像把火種帶到火藥庫附近然後不再理會它。如果人人都這樣放鬆,會發生可怕的事情的。」

    「老天爺!」戈珍喊著,「可是,如果英國人全都像鞭炮一樣突然爆炸那不是太棒了嗎?」

    「不會的,」厄秀拉說,「鞭炮裡的火藥太潮濕了,炸不了——英國人太意氣消沉了。1」——

    1這裡用的是雙關語:damp一詞既是「濕」也是「意氣消沉」的意思。

    「這我可說不準。」傑拉德說。

    「我也是,」伯金說,「如果英國真地來一次大爆炸,你就得捂著耳朵逃命了。」

    「永遠不會的。」厄秀拉說。

    「等著瞧吧。」他回答。

    「真是太神奇了,」戈珍說,「謝天謝地,我們離開了自己的國家。我簡直不敢相信,當我一踏上異國的土地那一刻我激動死了。我自個兒對自個兒說:『一個新的生物進入了生活。』」

    「別太苛責咱們可憐的老英國,」傑拉德說,「別看我們咒它,可我的確愛它。」

    厄秀拉覺得這話有點憤世嫉俗的味道。

    「我們可能是愛它的,」伯金說,「可這種該死的愛太讓人難受了:就像愛一對患了不治之症的老父母一樣。」

    戈珍睜大黑眼睛看著伯金。

    「你覺得沒救了嗎?」她一針見血地問。

    伯金避而不答,他不願意回答這種問題。

    「天知道,英國還會有什麼希望。這太不實際了,沒什麼希望了。如果沒有英國人,英國還是有救的。」

    「你認為英國人會消亡嗎?」戈珍堅持問。她對他的回答頗有興趣。或許她問的正是她的命運。她黑色的目光盯著伯金,似乎要從他身上看出未來的真理,就像占卜一樣。

    伯金臉色蒼白,勉強地回答道:

    「這個——除了消亡還有什麼?他們必須帶著英國標記消亡,無論如何得這樣。」

    「可是,按你的說法,怎麼個『消亡』法兒呢?」

    「對了,你是不是說換換思想?」傑拉德插嘴道。

    「我什麼也沒指。為什麼要那樣?」伯金說,「我是個英國人,我為此付出了代價。我無法談論英國,我只能談論我自己。」

    「是的,」戈珍緩緩地說,「你愛英國,非常愛,非常愛,盧伯特。」

    「可是我離開了它。」他說。

    「不,不是永遠。你會回去的。」傑拉德鄭重地點點頭道。

    「人們都說連虱子都要爬離快死的肉體,」伯金神情痛苦地說,「所以我也要離開英國。」

    「可是你還會回去的。」戈珍嘲諷地說。

    「那該我倒霉。」他回答。

    「他這是和自己的祖國賭氣呢!」傑拉德打趣說。

    「呵,這兒有個愛國人士!」戈珍有點嘲弄地說。

    伯金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了。

    戈珍又凝視了他片刻,然後轉過臉去。完了,他不再迷惑她,她無法從他這兒得到占卜。她現在感到十分玩世不恭。她看看傑拉德,覺得他像一塊鐳一樣奇妙。她感到她可以通過這塊致命的、活生生的金屬毀滅自己從而獲得一切知識。她為自己這個怪念頭暗自發笑。如果她毀了自己她還能做什麼?如果說精神和完整的生命是可以毀滅掉的話,物質可是不滅的。

    他一時間顯得神采奕奕而又心不在焉,有點困惑。她伸出裹著綠色薄紗的胳膊,用敏感、藝術家才有的手指尖摸著他的下頦。

    「那,是些什麼呢?」她奇怪、狡獪地笑問道。

    「什麼?」他突然睜大眼睛問。

    「你的思想。」

    傑拉德看上去如夢初醒的樣子。

    「我覺得我沒思想。」他說。

    「真的!」她笑道。

    在伯金看來,她那一摸等於殺了傑拉德。

    「好啦,」戈珍叫道,「讓我們為大不列顛乾杯!為大不列顛乾杯吧!」

    她的聲音表明她十分失望。傑拉德笑著往杯子裡斟上酒。

    「我想伯金的意思是,」他說,「作為國家的英國必須死亡,而英國人作為個人可以生存,還有——」

    「超國家——」戈珍插嘴道,說完扮個鬼臉,舉起她的杯子。

    第二天他們在深谷盡頭的霍亨浩森小站下了車。遍野白雪皚皚,真是一個純白的雪的搖籃,清新、冰天雪地的世界,黑色的岩石、銀白的山巒直綿延向淡藍的天際。

    他們踏上光禿禿的站台,但見鋪天蓋地的大雪。戈珍顫抖著,似乎心都是涼的。

    「天啊,德國人,」她說著,突然親切地轉身對傑拉德說,「你的目的達到了。」

    「你說什麼?」

    她打個手式指指周圍的世界說:

    「你瞧啊!」

    她似乎不敢往前走了。他笑了。

    他們來到了山的懷抱中。從兩邊的高山頂上鋪下雪被,人在這個雪谷中顯得渺小起來。雪山峽谷,閃耀著奇特的光芒,肅穆、沉靜。

    「這兒讓人覺得渺小、孤獨。」厄秀拉拉住伯金的胳膊說。

    「來這兒你不後悔吧?」傑拉德問戈珍。

    她顯得將信將疑的樣子。他們走出了雪谷中的車站。

    「呵,」傑拉德高興地吸了一口空氣,「這可太好了。那是我們的雪橇。咱們得走上一段,跑到路上去。」

    戈珍一貫遲疑不決,這回她卻學著傑拉德的樣子把沉重的大衣甩到雪橇上,就出發了。她突然昂起頭,沿著雪路跑起來,邊跑邊把帽子摘下來。她鮮艷的綠衣服隨風飄舞,她厚厚的紅襪子在白雪地上顯得鮮艷奪目。傑拉德看著她;她似乎是向著自己的歸宿奔去,把他甩在了身後,他先讓她跑出一段路程,然後甩開大步追上去。

    到處是厚厚的積雪,四下裡一片沉寂。深陷在積雪中的悌羅爾1房屋那寬大的房簷上垂著沉重的冰柱。農婦們穿著長裙,裹著披肩,穿著厚厚的靴子走過來,停住腳步,看著這個柔弱但有主意的姑娘從追上她的男人身邊跑掉,而那男人卻拿她奈何不得——

    1悌羅爾:阿爾卑斯山脈中的一個省,首府因斯布魯克。

    他們穿過那百葉窗板和陽台塗過油漆的小飯館和幾間半埋在雪中的農舍,又穿過架著篷子的橋邊的鋸木廠。他們從橋上過了河,衝向杳無人跡的雪野。這兒一片肅穆、銀裝素裹,真讓人激動。這寂靜讓人的心靈孤獨,冷凍了人的心,太可怕了。

    「不管怎麼說,這地方太美妙了。」戈珍目光奇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跳加快了。

    「很好。」他說。

    似乎有一股強烈的電流穿過他全身,肌肉充了電一般,雙手充滿了力量。他們迅速走上白雪覆蓋的公路,路上每隔一段距離插著一根干樹枝子。他和她像是一股強電流的兩極分開走著。可他們感到有足夠的力量跨越生活的障礙,跳到禁區中再跳回來。

    伯金和厄秀拉也在踏雪前進。他們已經超過了一些滑雪橇的人。厄秀拉興高采烈,不過她還是不時地轉身拉住伯金,生怕他有個閃失。

    「我從來沒想到是這樣一幅景象,」她說,「這可是另一個世界。」

    說話間他們踏上了白雪覆蓋的草坪。沉靜中一些雪橇「光光」響著超過了他們。又跑了一英里,他們才在崖畔半埋在雪中的粉紅色寺廟旁追上戈珍和傑拉德。

    他們來到一條溪谷中。這裡有黑色的石壁,大雪覆蓋的河流,頭上是一線青天。他們踩著「吱吱」作響的木橋前行,再次穿越雪野,然後緩緩上山。拉雪橇的馬走得很快,車伕在一旁甩動著「嘎嘎」作響的馬鞭,嘴裡發出奇特的「霍霍」聲。直到他們再次進入雪谷中,才算看不到石壁了。他們一點點向上走著,這兒的下午很冷,陽光投下一片片陰影。

    群山死寂,山上山下的白雪反射著耀眼的光芒。

    他們終於來到了一塊白雪覆蓋著的高地上,這兒聳立著最高的幾座雪峰,看上去真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花瓣兒。這寂寥的峽谷中矗立著一座孤零零的建築,牆是棕色木頭做的,頂子蓋著積雪,很沉,它在雪野深處,像一場夢。它像一塊從陡坡上滾下的岩石,只不過外形象房子而已,現在埋在雪中。真無法相信人可以住在裡面而不被這可怕的積雪、寂靜和怒吼的狂風所壓垮。

    可雪橇還是優雅地爬上來了,人們激動地大笑著來到門邊,旅館的地板快讓他們踩塌了,通道上沾滿了濕乎乎的泥雪,可屋裡給人一種真實感,很暖和。

    新來的客人隨著女服務員上了光禿禿的木樓梯。戈珍和傑拉德佔了頭一間臥房。進來以後他們很快就發現這是一間很小的木製房屋,沒什麼擺沒,房間裡閃著金色的木質光芒:地板、四壁、房頂、門都是漆油過的松木,金光閃閃,一派暖色調。門對面是一面窗戶,窗的位置很低,因為房頂是傾斜的。傾斜的屋頂下放著一張桌子,桌上擺著洗手盆,一隻罐子,再過去是另一張擺著鏡子的桌子。門兩旁各有一張床,床上摞著厚厚的繪有綠方格圖案的墊枕,這種墊枕非常大。

    就這些,沒有櫃櫥,沒有一點生活的舒服感。他們就這樣給關進了這座金色的木製牢房,裡面只有兩張架著綠方格床墊的床,兩人對視著笑了,這等於被與世隔絕了,真嚇人。

    一個男人敲開門送來了行李。這傢伙很壯,顴骨寬大,臉色蒼白,留著粗粗的黃鬍子。戈珍看著他默默地放下行李包,然後步伐沉重地離去。

    「這兒還不算太壞,是嗎?」傑拉德問。

    臥室裡並不太暖,戈珍有點顫抖。

    「很好,」她含含糊糊地說。「看這牆板的顏色,太妙了,我們像是給關進了核桃殼裡。」

    他站著,摸著自己的短鬍鬚看她,身體稍稍向後靠著,敏銳的目光凝視著她,他此時完全被激情驅使著,這激情像一種厄運。

    她走過去,好奇地在窗前蹲下。

    「啊,可這——」她禁不住痛苦地叫了起來。

    眼前是一座封閉的山谷,上方是蒼穹,巨大的黑岩石山坡上覆蓋著白雪,頂頭是一堵白牆,像是地球的肚臍,暮色中兩座巔峰在熠熠閃光。正對面是沉默的雪谷,兩崖畔是參差不齊的松樹,就像這谷地四周的毛髮。這雪谷一直伸延到盡頭,那兒積雪的石牆和峰頂劍一樣刺向天空。這兒是世界的中心、焦心和肚臍,這兒的土地屬於上天,純潔、無法接近、更無法超越。

    這幅圖景令戈珍心馳神往。她蹲在窗前,癡迷地雙手捧住臉向外面看著。她終於來了,來到了她嚮往的地方,她在這兒結束了她的冒險,像一塊水晶石沒入了白雪中。

    傑拉德彎下腰來從她的肩膀上向外看著。他感到孤獨。她遠去了,徹底離他而去了。於是他感到心頭籠罩著冰冷的霜霧。他看著那大雪覆蓋著的雪谷和蒼穹下的山峰,這兒是窮途末路。別無出路。可怕的寂靜和寒冷、暮色中耀眼的白光包圍了他。可她仍舊蹲在窗前,像聖殿中的幽靈。

    「喜歡這兒嗎?」他聲調漠然、陌生地問。她至少應該意識到他和她在一起。可她只是把她柔和、冷漠的臉扭開一點,以此避開他的目光。他知道她眼裡噙著淚水。她的淚水是她那奇特的信仰所至,在她的信仰面前他一錢不值。

    突然,他的手托起她的臉,讓她看著他。她睜大了藍色的眼睛,淚水盈盈地看著他,似乎她受到了驚嚇。透過淚簾,她驚恐地看著他。他淡藍色的眼睛射出銳利的目光,他的瞳孔不大,神情異常。她張著嘴,困難地呼吸著。

    激情一下又一下地衝撞著,就像銅鐘,敲打著他的血管,那麼強烈、那麼固執、不可抗拒。他的雙膝變得銅鐘一樣堅硬。他凝視著她柔和的臉。她的雙唇開啟著,雙目圓睜著,似乎受到了侵犯。她的下巴在他手中變得極為柔和、光滑。他感到自己象嚴冬一樣強壯,他的雙手就像活生生的金屬一樣不可戰勝,別想扳開他的手。他的心象鍾一樣敲響著。

    他把她抱起來,她的身體柔軟、沒有生氣、一動也不動,她含淚的眼睛一直無可奈何地大睜著,好像被什麼迷住了似的,他異常強壯,似乎體內注入了超自然的力量。

    他托起她來,摟住她,她的身子柔軟無力,癱在他身上,這情慾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銅一樣的肢體上,如果他的慾望得不到滿足,他就會被壓垮。她的身子抽搐著要離開他的懷抱。頓時他心頭燃起冰冷的怒火,於是他像鋼鐵一樣的手臂鉗住了她。就是毀了她也不能讓她拒絕自己。

    他那強壯的力量是她無法抗拒的。她鬆軟下來,軟癱癱的,昏昏然地大口喘息著。在他看來她太美了,太讓人銷魂了,他寧可一輩子受折磨,也不願放棄一秒鐘這樣無比美妙的享受。

    「天啊,」他的臉扭曲著問,「接下來會怎麼樣?」

    她靜靜地躺著,神情像個孩子,黑黑的眼睛看著他。她此刻茫然得很。

    「我將永遠愛你。」他看著她說。

    可她沒聽到。她躺著看他,就像看一個她永遠也不懂的什麼東西:就像一個孩子看一個大人,不希望理解,只是屈從。

    他吻她,吻她的眼睛,為的是不讓她再看他。他現在渴求什麼,希望她承認他、對他有所表示、接受他。可她只是沉默地躺著,疏遠他,就像一個孩子,屈服了他但仍無法理解他,只是感到迷惘。他又吻了她,算放過她了。

    「咱們下去喝點咖啡,吃點蛋糕好嗎?」他問。

    暮色已經轉暗,瀰漫向窗邊。她閉上眼睛,關上了單調幻境的閘門,又睜開眼睛來看日常的世界。

    「好吧。」她打起精神,簡單地回答。說完她又走到窗前。藍色的夜影籠罩著雪谷和山坡。可聳入雲端的山峰頂端卻呈現出玫瑰色,像超驗的花朵在天際閃爍著耀眼的光焰,那麼可愛又那麼遙遠。

    戈珍欣賞著這美麗的景色,她知道,藍色的天光下這一朵朵玫瑰樣的雪中花朵是永恆的,永遠這麼美。她看得出這有多美,她懂,可她不屬於這美景。她與這無關,她的心被排除在這美景之外。

    她戀戀不捨地又看了一眼,然後轉過身來撥弄自己的頭髮。他已經打開行李等著她,看著她。她知道他在看她,這弄得她手忙腳亂的,很不那麼從容。

    他們走下樓來,目光炯炯,那神情看上去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似的。他們發現伯金和厄秀拉正坐在角落裡的一張長桌前等他們。

    「他們看上去是多麼好、多麼純潔的一對兒呀。」戈珍想到此不禁生起妒意。她羨慕他們那自然的舉止,人家象孩子一樣滿足,可她就達不到這一點。在她看來他們是兩個小孩子。

    「多好的蛋糕啊!」厄秀拉貪婪地叫著,「太好了!」

    「是啊,」戈珍說。然後又對服務員說:「我們要咖啡和蛋糕。」

    她坐在傑拉德身邊,伯金看著他們兩個人,感到很心疼他們。

    「傑拉德,我覺得這地方著實不錯,」他說,「光彩奪目、神奇、美妙、不可思議,德文的形容詞全都可以用來描述這兒。」

    傑拉德微笑著說:「我喜歡這兒。」

    廳裡三面都擺著桌子,木頭桌子已擦出了白木茬。伯金和厄秀拉背靠油過的木牆坐著,而傑拉德和戈珍則坐在他們邊上的牆角中,挨著火爐。餐廳還算不小,有一個小酒櫃,就像在鄉間酒館中一樣。不過,這兒設施很簡陋,房間顯得空曠。這房子的四壁、房頂和地板都是刷著明漆的木板做的。僅有的傢俱就是三面環列看的桌子、板凳和一隻綠色的大爐子,酒櫃和門在另一面。窗戶是雙層的,沒掛窗簾。都傍晚了。

    咖啡來了,熱氣騰騰,很不錯,還有一塊圓蛋糕。

    「整個兒的蛋糕!」厄秀拉叫著,「他們給你們的這個比我們那個多!我們得瓜分你們一點兒。」

    這裡還有另外十個人。伯金髮現,他們中有兩個藝術家,三個學生,一對夫婦,一位教授和他的兩個女兒,都是德國人。而他們四個英國人是新來的,坐在有利的位置上觀察他們這幾個德國人。德國人在門口偷偷看了一下,對服務員說句什麼就又走了。現在不是吃飯時間,所以他們沒到廳裡來,而是換了靴子到娛樂廳去玩了。

    英國人聽得到偶然傳來的齊特拉琴聲、胡亂敲出來的鋼琴聲和說笑、喊叫及歌聲,不過聽不大清。整座建築都是木製的,似乎一點都不隔音,就像一面鼓一樣。不過聲音擴散以後倒不會像鼓聲增大,而是減小。所以齊特拉琴聲聽起來很弱,像是在遠方微弱地響著。鋼琴聲也不大,沒準兒是一架極小的古鋼琴吧。

    喝完咖啡時店主來了。他是悌羅爾省人,膀大腰圓,面部扁平,蒼白的臉上長滿了麻子,鬍鬚很重。

    「願意到娛樂廳來跟別的女士和先生們見見面嗎?」他彎下腰笑著問,露出一口又大又硬的牙齒。他的藍眼睛迅速地在人們臉上掃視著,他不知道這些英國人是怎麼想的。他感到難堪,因為他不會說英語,也拿不定主意是否用法語說話。

    「咱們去娛樂廳跟別人見見面嗎?」傑拉德笑著重複道。

    人們猶豫了片刻。

    「我想咱們還是最好——最好主動點。」伯金說。

    兩位女士紅著臉站起身。那寬肩膀黑甲殼蟲般的店主低三下四地引路向發出聲響的地方走去。他打開門把這四位生客引進娛樂廳。

    房間裡突然沉靜下來,那群人感到不知所措。新來的人感到幾張白淨淨的臉在衝著他們。店主向其中一位精力充沛、蓄著大鬍子的小個子低聲說:

    「教授先生,可以讓我來介紹一下嗎?」

    那教授先生立即有所反應。他沖這幾位英國人鞠了一大躬,表示友好地笑了。

    「先生們願意跟我們一起玩嗎?」他很友好地問。

    四個英國人笑著,在屋子中央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傑拉德代表大夥兒表示他們很願意加入他們的遊戲。戈珍和厄秀拉激動地笑著,她們感到所有的男人都在看她們,於是她們昂起頭目空一切,感到象女王一樣。

    教授介紹了在場人的姓名。大家相互鞠躬致意。除了那對夫婦,別人都在場。教授的兩個女兒個子都很高,皮膚光潔,很像運動員。她們身著樣式簡單的墨綠外罩和深草綠色裙子,脖子修長而壯碩,目光清澈,頭髮梳理得很精細。她們羞紅了臉鞠個躬,然後退到後面去。那三個學生謙卑地深深地鞠躬,希望給人留下有著極良好修養的印象。隨後上來一個瘦子,他皮膚黝黑,眼睛很大,怪裡怪氣的,像個孩子又像個侏儒一樣敏捷,顯得不那麼合群。他微微欠了欠身算盡了禮數。他的夥伴是個皮膚白淨淨的大個子青年,衣著講究。他鞠躬時臉都紅到了耳根子。

    見面禮算結束了。

    「洛克先生剛才正為我們用科隆方言背誦呢。」教授說。

    「請原諒,我們打斷了他的朗誦。」傑拉德說,「我們非常想聽聽。」

    於是大家又是鞠躬又是讓座。戈珍和厄秀拉,傑拉德和伯金坐在靠牆根厚厚的沙發中。屋裡四壁都是油過的鑲板,跟旅店裡別的屋子一樣,屋裡擺著一架鋼琴,幾對沙發、椅子,幾張桌子上擺著書和雜誌。除了那藍色的大爐子,再也沒有什麼裝飾,這樣反倒顯得屋裡十分舒適宜人。

    洛克先生就是那個小男孩似的矮子,他的頭長得很圓,看上去很機敏,一對老鼠眼滴溜溜地打轉。他迅速掃了這些陌生人一眼,顯出不屑一顧的樣子。

    「請繼續往下背誦吧。」教授溫和地說,但語氣中透出點權威的味道。洛克彎著腰坐在鋼琴凳上眨眨眼沒有回答。

    「我們將感到不勝榮幸。」這句話厄秀拉已經用德語準備了好幾分鐘了,終於說出口來。

    聽到這句話,那毫無表情的小矮子突然轉過身來向原先的聽眾大講特講起來。他這是在嘲弄地模仿一位科隆老婦人同一位鐵路看道工吵架的情景。

    他身體單薄,發育不全,確像個男孩兒,可他的聲音很成熟,帶著嘲弄的口吻。他的動作很靈活有力,表明他對事物透徹的觀察。戈珍對他的獨白一個字也聽不懂,可她卻出神地看著他。他一定是一位藝術家,別人是不會像他那樣模仿得維妙維肖、獨具匠心。德國人聽他模仿得離奇古怪,方言說得妙不可言,直笑得前仰後合。在抽瘋般的狂笑中,他們尊敬地看看他們的英國客人。戈珍和厄秀拉也隨他們樂起來。滿屋子的歡笑聲。教授的兩個女兒那藍色的眼睛中笑出了淚水,光潔的臉蛋兒笑得緋紅起來。她們的父親更是笑得讓人心驚膽戰。那幾個大學生笑彎了腰,頭都扎到雙膝中去了。厄秀拉驚奇地四下環顧,忍俊不禁。她看看戈珍,戈珍再看看她,兩個人對著大笑起來。洛克睜大眼睛掃視大家。伯金也嘿嘿地笑了。傑拉德-克裡奇腰板挺直著坐著,臉上閃著愉快的光澤。又爆發出一陣大笑,人們抽瘋般地笑著,教授的兩個女兒笑得渾身打顫,要死要活的。教授脖子上的筋都暴了起來,臉都笑紫了,笑到最後只會抽搐而沒了聲音。那幾個學生突然喊了幾聲,還沒喊完就讓一陣狂笑聲給頂回去了。突然藝術家停止了滔滔不絕的話語,人們的笑聲隨之開始減弱,厄秀拉和戈珍在擦笑出的淚水。教授大叫:

    「太好了,太好了!」

    「確實太好了。」他的女兒們有氣無力地附和著。

    「可我們聽不懂啊。」厄秀拉叫起來。

    「噢,遺憾,真遺憾!」教授大叫著。

    「你們聽不懂嗎?」大學生總算和陌生人說話了,「真是太遺憾了,尊敬的夫人,你知道——」

    大夥兒總算打成一片了,新來的英國人像新添的佐料一樣加入了聚會,屋裡的氣氛熱烈起來了。傑拉德又恢復了原樣,灑脫、興奮地聊著天,臉上放著奇異的光彩。甚至伯金也談笑風生起來。他原先一直靦腆、拘謹,但他一直在注視著人們。

    應教授的要求,大夥兒都要厄秀拉唱一首《安妮-羅麗》1。人們靜靜地、極為尊敬地期待著。她一生中還沒受過如此這般的抬舉。戈珍坐在鋼琴前,憑記憶為她伴奏——

    1著名的蘇格蘭民歌。

    厄秀拉天生一副好嗓子,可就是沒有信心,總是唱不好。但今天晚上她感到自豪、無拘無束。伯金在做她的後盾,因此她表現得很好。在座的德國人讓她感覺良好,信心十足,她自由自在,非常自信。她感到自己像一只翱翔的小鳥,歌聲飛揚,自己象鳥兒歡快地乘著歌聲隨風飛舞。觀眾們熱切地注視著她,於是她的歌聲越發有感情。她非常高興,帶著自豪感和力量唱著,歌聲感染了別人也感染了她自己,自己感到滿意,她對德國聽眾也充滿了感激。

    一曲終了,德國人都被這甜美憂傷的歌兒打動了心扉,他們輕聲地讚歎,敬佩之情難以用語言表達。

    「太美了!太動人了!啊,蘇格蘭式的痛苦表達得那麼真切。夫人的歌聲真是無與倫比。夫人是個真正的藝術家,了不起的藝術家!」

    她睜大眼睛,神采奕奕的,就像朝陽下綻開的鮮花。她感到伯金在看她,似乎他妒忌她,心中不由得一陣激動,熱血沸騰起來。她就像噴薄而出的太陽,心中感到非常幸福。在座的人個個兒春風滿面,皆大歡喜。

    晚飯後,厄秀拉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景色。大家都勸她別去,因為外面太冷了。可她堅持要去,她說就去看一眼。

    四個人穿得厚厚實實的,來到一個朦朧、虛幻的世界中。這兒是黯淡的積雪和鬼影綽綽的世界。的確夠冷的,冷得徹骨、可怕、出奇。厄秀拉不相信自己的鼻孔吸入的是否是空氣。這種寒冷是上天故意造成的,極為惡毒,凍熬人。

    可這太美妙了,太令人陶醉了。雪野悄無聲息,在她和閃爍的繁皇之間設下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她可以看見獵戶星座斜向上升,它太美妙了,幾乎要讓她高聲大叫起來。

    四周全是積雪。但腳下的雪卻很堅實,寒氣穿透了鞋底。冷夜靜悄悄。她想她可以聽到天上的星星在絮語,聽到星星奏著樂在附近翱翔。而她自己就像這和諧運動中的一隻小鳥在飛呀飛。

    她緊緊地偎著伯金。突然她意識到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知道他的心在何方。

    「我的愛!」她停住腳步來凝視他。

    他臉色蒼白,目光漆黑,上面閃爍著幾點星光。他發現她柔和的臉正向他仰視著,離他極近。於是他溫柔地吻了她。

    「怎麼了?」他問。

    「你愛我嗎?」

    「十分愛。」他平靜地說。

    她又偎近了他。

    「不夠。」她請求道。

    「愛得過分了。」他幾乎有點憂傷地說。

    「我是你的一切,難道這還不能讓你高興起來嗎?」她思忖著問。他摟緊她,吻她,用微弱的聲音說:

    「不,我感到像個乞丐,窮透了。」

    她不語,看看星星,然後又吻他。

    「別當乞丐呀,」她渴求道,「你愛上了我,這沒什麼丟人的。」

    「可感到貧窮則是丟人的事,對嗎?」他說。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她問。他不答,只是站在從山頂上刮下來的凜冽寒風中用雙臂默默地摟著她。

    「沒有你,我就無法忍受這個寒冷、永恆的地方,」他說,「我無法忍受它,它會毀滅我的生命。」

    聽到這話,她又突如其來地吻了他。

    「你恨這兒嗎?」她迷惑不解地問。

    「如果我無法接近你,如果你不在這兒,我就會恨這兒。

    我無法忍受這種現實。」他回答。

    「不過這兒的人還不錯。」她說。

    「我指的是這寂靜,這寒冷,這冰凍的永恆。」他說。

    她猜測了一會兒。然後她的思緒與他的想法合拍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偎進他懷中。

    「是啊,不過我們在一起這麼溫暖,這不是很好嗎?」她說。

    說完他們開始往回走。他們看到旅館那金黃色的燈光在寂靜的雪夜中閃爍,像一簇簇黃色的小漿果。讓人覺得那是黑暗的雪地上燃燒著的一團團火花。旅館後面是一片巨大的山影,像魔鬼擋住了群星。

    他們快到旅館時,看到有個人手執燈籠走出黑暗的房子,那金黃色的燈光為他那雙-雪的黑腳鑲上一圈光環。這人的身影在雪地上顯得很渺小。他拉開外屋的門,裡面湧出一股熱烘烘的牛肉味道,直刺入寒冷的雪夜中。他們剛可以瞥見裡面的牛欄裡有兩頭牛,門就關上了,一絲光線也透不出來。這副情景令厄秀拉想起家,想起瑪斯莊,想起童年的生活,還想起到布魯塞爾去旅行,甚至奇怪地想起了安東-斯克裡賓斯基。1——

    1《虹》中厄秀拉的情人。

    啊,上帝,那已經沒入深淵的過去怎麼讓人承受得了?她能承受過去的一切嗎?!她環視這寂靜的雪原,空中寒星閃爍。而在一幕幻燈上則映出另一個世界來,虛幻的光芒照耀著瑪斯莊,考塞西和伊開斯頓,還有一個影子般的厄秀拉,這全是一出虛幻的皮影戲,像幻燈一樣虛假,被一個框子圈著。她希望這些幻燈片全都粉碎,永遠消逝。她不要過去。她只想從天上下到這兒來,和伯金在一起,而不想艱難地從童年的泥沼中爬出。她感到記憶給她開了一個骯髒的玩笑。為什麼人要記憶,這是怎樣的神旨啊!為什麼不清清爽爽地洗個澡,把過去生活的記憶和污點全洗掉,從而人可以獲得新生?她這是和伯金在一起,她剛剛步入生活,就在這兒,在這背負星空的雪原上。她同父母和祖先有什麼關係?她知道她是一個新人,不為任何人所生養,她沒有父親,沒有母親,與過去毫無關係。她就是她自己,純潔無瑕,她只屬於她和伯金組成的整體。他們倆共同彈奏著強壯的音符,震響了整個宇宙和現實的心臟——他們從未涉足過的地方。

    甚至戈珍在厄秀拉的新世界中也是個與她無關的個體。那個影子般的世界,那個過去的世界,哦,讓它滾開吧。她展開新的翅膀起飛了。

    戈珍和傑拉德沒有來。他們到門前的峽谷中去了,而不像厄秀拉和伯金上到右邊的小山上。戈珍受著一種奇特慾望的驅使,只想不斷地向前走,直走到雪谷的盡頭。然後她想攀登那白色的絕壁,翻過這絕壁,爬上那聳立在世界中心的花瓣一樣的峰巔,那冰雪覆蓋著的神秘的峰巔。她感到,在這奇特可怕的雪崖後面,在神秘的世界中心,在最高的群峰之間,在峰巒疊嶂的懷抱中,有她盡善盡美的福地。只要她能獨身到那兒去,進入永恆的雪山、永恆的雪崖,她就會與一切溶為一體,她就會化作永恆的寂靜,成為萬物之沉睡、永恆、冰凍的中心。

    他們回到旅館,又來到娛樂廳裡。她好奇地想看看裡面的人在幹什麼。裡面的男人們激起了她的好奇心,讓她活躍起來。對她來說這是一種新生活的體驗,他們對她很崇拜,一個個充滿了活力。

    屋裡的人們正在狂舞。他們跳的是悌羅爾省的休普拉騰舞。這是一種拍手舞,跳到高潮時要把舞伴拋到空中。這幾個德國人中多數來自慕尼黑,都是舞迷。傑拉德也跳得不錯。牆角中有三把齊特拉琴一直響著,屋裡人們舞成一團。教授把厄秀拉拉進跳舞的人群中,又是跺腳又是拍手,高潮中又以極大的熱情和力量把她拋向高空。高潮到來時,甚至伯金也像個男子漢一樣把教授的一位漂亮健壯的女兒拋了起來,那女孩高興極了。大家都在跳,跳得一片歡騰。

    戈珍在一旁興高采烈地觀戰。男人們的鞋後跟敲得堅實的木地板彭彭作響,拍手聲和齊特拉琴聲在空中震盪著,吊燈四周飛舞著金色的塵土。

    人們突然停止了跳舞,洛克和大學生們跑出去買飲料。隨之屋裡響起人們的嘈嘈話語和杯蓋碰撞的聲音,大家大叫「乾杯——乾杯!」洛克到處轉游起來,一會兒向女人們敬酒,一會兒又和男人們逗趣兒,弄得招待們迷迷糊糊、不知所措。

    他非常想同戈珍一起跳舞。第一眼見到她,他就想跟她搭個茬兒。戈珍憑本能對此有所察覺,一直在等他採取主動。但由於她總繃著臉,所以他無法接近她,反倒讓戈珍以為他不喜歡她。

    「夫人,跳舞嗎?」洛克的那位身材細高、皮膚白皙的夥伴問。戈珍覺得他太柔弱、過於謙卑了,可她又想跳。這位名叫雷特納的白淨青年很帥,但顯得很不安,很可憐,這正表明他心中有點害怕。於是她同意跟這小伙子結伴跳。

    齊特拉琴又響了,人們又開始起舞。傑拉德笑著和教授的一個女兒率先起舞。厄秀拉和一位大學生跳,伯金和教授的另一位女兒跳,教授同克萊默夫人跳,其餘的男人結成一幫跳,儘管沒有女伴,照樣跳得熱情奔放。

    因為戈珍是在同身材勻稱、舞姿優雅的小伙子跳舞,洛克更加生氣,妒火中燒,看都不看她。戈珍對此很生氣,她為了掩飾自己,又請教授一起跳。這位教授像一頭成熟、正在發情的公牛,渾身都是野勁兒。說實話,她真沒辦法忍受他,可她又樂意讓他帶著飛速跳,願意讓他用力把自己拋向空中。教授也極高興這樣,他藍色的眼睛奇怪地看著她,眼中充滿了慾火。她恨他這種發情但又帶點父愛的動物目光,可她喜歡他那一身力氣。

    屋裡一片歡騰,充滿了強烈的獸慾。洛克無法接近戈珍。他想跟她說話,可又像隔著一道刺籬,因此他對那個年輕的夥伴恨之入骨。雷特納一文不名,全靠他呢。他尖刻地嘲弄他,把雷特納損得滿臉通紅,不敢反抗。

    傑拉德跳得很順了,又和教授的小女兒跳上了。那小姑娘激動死了,她覺得傑拉德太英俊、太了不起了。他征服了她,她就像個歡蹦亂跳的小鳥,在他手中撲楞著翅膀。當他要把她拋向空中時,她開始抽搐著要擺脫他,這副樣子把傑拉德逗笑了。最終,她簡直愛他愛得發狂,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伯金在同厄秀拉跳,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奇特的小火花,他似乎變得惡毒、若隱若現、愛嘲弄人、挑動色情、毫無禮貌。厄秀拉怕他但又迷著他。她夢幻般地看著他,她可以看出他嘲弄的目光放縱地盯著她,他像個動物那樣毫無感情、微妙地向她移過來。他那雙陌生的手迅速而狡猾地觸到她乳房下的要害部位,然後憑著一股情慾的力量把她托向空中,似乎沒有用力,而是用某種魔法。她幾乎要嚇昏過去了,她一時間感到很厭惡,這太可怕了。她要破他的魔法。可還未等她下定決心,她又屈服了,她嚇壞了。他一直明白他的所做所為,這一點她可以從他那微笑、炯炯的目光中看得出來。這是他的事,她只能隨他去。

    當他們獨處在黑暗中時,她就會感到他身上有一股陌生、猥褻的力量向她襲來。她感到不安、厭惡。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怎麼了?」她害怕地問。

    他不言語,只是看著她,臉上的光澤令人無法理解,令人害怕,卻頗具吸引力。她真想用力反抗,擺脫這張嘲弄人、無禮的臉。可她已經神魂顛倒,她只能服從他,她想知道他到底要對她幹什麼。

    他既迷人又令人反感。他瞇著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嘲弄和色迷迷的眼神讓她不敢正視,她想躲開他,從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去看他。

    「你怎麼這樣?」她突然鼓起勇氣,憤憤然地問。

    他一雙眼像一團火凝視著她。他又垂下眼皮,顯出不屑一顧的樣子。然後他睜開眼,冷冷地看著她。她垮了,由他去吧。他那副猥褻的樣子令人討厭又讓人著迷。可他得為自己的所做所為負責,她要拭目以待。

    他們可以隨心所欲,愛怎樣就怎樣——她上床前意識到了這一點。任何可以滿足人欲的東西都不應排除在外。什麼叫墮落?誰在乎這個?墮落的東西的確有,可那是另一回事。現在他是那樣毫無羞恥、毫不拘謹。一個男人,平時如此有思想、有情操,現在這樣是不是太可怕了?她不再想、不再追憶了,但她又覺得他這樣太像個野獸了。野獸,他們倆都是!這就是墮落!她怕了。可為什麼不呢?她又高興了。為什麼不像牲口一樣體驗一下全過程呢?她是頭牲口。真正地感到羞恥該多麼好!沒有什麼羞恥的事她沒有體驗過的。她才不感到丟人呢,她就是她。為什麼不呢?她是自由的,一旦她什麼都經歷過了,也就沒什麼可怕、可羞恥的事了。

    戈珍在娛樂廳中看著傑拉德,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他可以佔有他能夠佔有的一切女人——這是他的本性。如果說他遵循一夫一妻制那才叫荒唐——他本質上是個亂來的人。這是他的天性。」

    她是不由自主這樣想的。連她自己都感到有點震驚。她似乎看到牆上寫著危險!危險!這是真的。有個什麼聲音清晰地對她這樣說了,於是她相信這是聖靈在說話。

    「這是真的。」她又對自己說。

    她知道她相信這話是真的,但她一直秘而不宣,連對自己都保密。她必須保密。這是她自己獨家的秘密,甚至自己都不肯承認。

    她決心跟他鬥。一定要決一雌雄。誰會勝呢?她心中充滿了信心。一經下了決心,她自己心裡都覺得好笑起來。她現在對他懷有一種半恨半憐的柔情,她覺得自己太殘酷了點。

    人們都早早地歇了。教授和洛克到一個小休息間去喝酒。

    他們看到戈珍扶著扶梯上樓去。

    「漂亮妞兒。」教授說。

    「對!」洛克簡短地肯定。

    傑拉德邁著大步穿過臥室來到窗前,貓下腰向外眺望。然後站起身走到戈珍跟前,目光炯炯,若有所思地笑了。戈珍覺得他個子很高,她發現他的眉心在閃著白光。

    「喜歡嗎?」他問。

    他似乎心裡在笑,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一絲笑意來。她看著他,覺得他是個怪人,而不是個普通人:一個貪婪的動物。

    「很喜歡。」她說。

    「樓下那些人中你最喜歡哪一個?」他問。他人高馬大地立在她面前,閃閃發亮的頭髮豎了起來。

    「我最喜歡哪一個?」她重複著。她想回答這個問題,可又覺得難以開口。「我不知道,我還不怎麼熟悉他們,說不上來。你最喜歡哪一個呢?」

    「呃,我無所謂,我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誰。對我來說無所謂。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可這是為什麼呢?」她問,她的臉色變得很蒼白。傑拉德眼中的一絲笑意愈來愈凝聚起來。

    「我想知道。」他說。

    她轉過身去,打破了他的迷惑。她奇怪地感到他正在控制她。

    「我無法馬上告訴你。」她說。

    她走到鏡子前,取下頭上的發卡。每天晚上她都站在鏡子前幾分鐘,梳理那頭黑色的秀髮。這已經成為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種儀式。

    他跟過來,站在她身後。她正忙著低頭取下發卡,把一頭溫馨的頭髮抖散。她抬起頭時,發現鏡子中的他正在看著她。他似看非看,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身後。

    她吃了一驚,鼓起勇氣才像往常一樣繼續平靜地梳理頭髮,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跟他在一起,她卻怎麼也定不下心來。她絞盡腦汁想找點話題跟他聊聊。

    「明天你打算做什麼?」她若無其事地問,可她的心卻跳得厲害,她的眼睛透著緊張的神情。她感到他可以看出她心中的緊張。可她也知道他像一隻狼那樣盲目地盯著她。一場令人奇怪的鬥爭正在她常人的意識和他那神秘、妖術般的意識之間展開。

    「我不知道,」他說,「你喜歡幹什麼?」

    他毫無用心地說。

    「呃,」她順口說,「什麼都行,對我來說什麼都行,真的。」

    她心裡卻對自己說:「天啊,我幹嗎這麼緊張——你這傻瓜,幹嗎要這麼緊張?如果他看出來,我可就完了——你知道,如果讓他看出你此時的心情,你就永遠完戲了。」

    想到此她又禁不住自顧笑了,似乎這一切都是兒戲。可同時她的心卻在怦怦直跳,跳得她要昏迷過去。她可以從鏡子中看到他——高高的身軀俯下來,碧眼金髮,怪可怕的。她偷偷地觀察鏡子裡的他,試圖避免讓他看出她的心境。他並不知道她在看鏡子中的自己。他自顧茫然盯著她的頭,她正用力梳著頭髮,發瘋地用顫抖的手往下梳頭髮,讓頭髮全披下來。她把頭偏向一邊梳著,她說什麼也不會轉過臉來正視他,決不。想到此,她幾乎要昏倒在地,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她意識到那可怕的身軀就在身後,那堅實、不屈的胸膛就緊貼著她的背。於是她感到她無法忍受,再過幾分鐘她會摔倒在他的腳下,在他腳下卑躬屈膝,讓他毀滅自己。

    想到這裡,她頭腦立時清醒了。她不敢轉過臉去看他——他正紋絲不動地站著、毫不鬆懈自己的意志。她竭盡全力,用一種漠然的語調發出了響亮的聲音,說:

    「我說,你能不能看看那後面的包,遞給我我的——」

    話到這兒就打住了。「我的,我的什麼——?」她心裡發出無聲的叫喊。

    可他已轉過身去,心中暗自吃驚:她竟會讓他翻弄她的貼身小包。這時她轉過身來,面色蒼白,眼裡放射出神秘、極度興奮的光芒。她看見他彎腰俯向書包,無所用心地解開包上鬆鬆的帶子。

    「你的什麼?」他問。

    「哦,一隻小琺琅盒,黃色的,上面畫著一隻正在啄胸毛的鸕茲——」

    她走過去,美麗的赤裸手臂伸向小包,熟練地翻出她的東西,打開盒蓋,但見上面的圖繪得很精美。

    「就是它。」她說著在他眼皮底下取走了盒子。

    他有些迷惑不解。他在這邊束緊書包的時候她迅速梳好了頭髮,然後坐下脫鞋。她不能不理他了。

    他迷惑、沮喪,說不清是怎麼一回事。現在是她控制他的時候了。她知道他並沒意識到她那副恐怖相。可她的心還是沉重地跳著。笨蛋,她是個笨蛋,幹嗎要嚇成這樣?!感謝上帝讓傑拉德這麼盲目,什麼也沒發現。

    她坐著慢條斯理地解鞋帶,他也開始寬衣。上帝保佑危機過去了。她感到她開始喜歡他、愛上他了。

    「喂,傑拉德,」她笑著,溫柔地逗他,「喂,你知道不知道你和教授的女兒玩得多有意思嗎?」

    「怎麼玩了?」他回過頭來問。

    「她是不是愛上你了?老天爺,她是不是愛上你了?」戈珍興高采烈地說。

    「我不認為是這樣。」他說。

    「不認為是這樣!」她逗趣道,「那可憐的姑娘現在正躺在床上睡不著,人家愛你愛得要死要活的。她覺得你太棒了——哦,太神奇了,什麼別的男人都比不上你。真的,這是不是太好玩了?」

    「怎麼叫好玩?什麼好玩?」他問。

    「看你跟她跳舞好玩呀,」她半帶嗔怪地說。這話攪亂了他那爺們兒的自尊心。「真的,傑拉德,那姑娘太可憐——!」

    「我可沒怎麼著她。」他說。

    「行了,就憑你那麼抱起她來腳不著地,就夠丟人的了。」

    「休普拉騰舞就是那麼跳。」他笑道。

    「哈——哈——哈!」戈珍大笑。

    她的嘲笑令他渾身打顫。他睡覺時,似乎是在蜷著身子,仍在憋著勁兒,但人很空虛。

    而戈珍則睡得揚眉吐氣,她是勝者。突然,她一激靈醒了。曙光已溶滿了小木屋,光線是從矮窗上射進來的。抬起頭,她可以看到峽谷:白雪皚皚,紅裝素裹,像仙境一般。坡底有一圈松樹,只見一個人影在晨曦中向這邊移動。

    她瞄一眼他的手錶:七點整。他還在沉睡。可她卻完全醒了,這幾乎有點讓人害怕。她躺著,眼睛看著他。

    他有氣無力地睡著。她現在竟真誠地看待他了。在這之前她一直是怕他的。她躺有床上琢磨著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代表世上哪類人?他有著很強的意志和主見。她想起他在短短的時間裡就對煤礦進行了改革。她知道,如果他遇上任何問題和艱難險阻,他都會戰勝它們。只要他有了什麼想法,他就會付諸實施。他有撥亂反正的才能。只需讓他掌握了局勢,他就會度過難關,幹出個結果來。

    一時間,她竟野心勃勃起來。她認為,傑拉德有堅強的意志和理解現實世界的能力,應該讓他來解決今日世界的問題,解決現代世界上的工業化問題。她知道,他早晚會達到變革的目的,他會重新組織工業體系的。她知道他能夠這樣做。作為一件工具,幹起這些事來他可是好樣的,在這方面她還沒見過別的男人像他這麼有潛力。他並未意識到這一點,但她知道。

    他只需要被套上車,他需要手上有任務,因為他自己並無此種意識。她可以做到這些,為此她會跟他結婚。他會進議會,在議會中代表保守黨的利益,他可以掃清勞資之間的衝突。他是那麼大無畏,那麼強壯,他知道任何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生活中的問題同幾何中的問題是一樣的。他不顧自己,也不顧別人,只一心解決問題。他很純,真的很純。

    她心潮激盪,興奮地想像著未來。他會成為和平時代的拿破侖或俾斯麥,而她就是他的後台女人。她讀過俾斯麥的書信,很受感動。而傑拉德比俾斯麥更加毫無拘束、更大無畏。

    儘管她躺在床上興高采烈地幻想著、沐浴在奇異、虛幻的生活希望之光中,可有什麼東西卻攫住了她,似乎一種可怕的玩世不恭心情狂風一般襲上心頭。一切在她看來都是那麼可笑:每一樣東西都是可笑的。每當她意識到希望和理想是一種無情的諷刺時,她就為自己的處境深感痛苦。

    她看著熟睡中的他。他簡直太漂亮了,他真稱得上是一件完美的工具。在她看來,他是一件純粹、沒有人性、幾乎超人的工具。他這一點很合她的心思,她真希望自己是上帝,把他當工具使。

    與此同時她又向自己提出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問題:「拿他用來做什麼呢?」她想到了礦工的老婆們,她們的亞麻油氈和鑲花邊的窗簾,還有她們穿高靴子的女兒們。她又想起礦井經理的老婆和女兒們,她們的網球聚會,她們的爭風吃醋,好不可怕。還有肖特蘭茲以及它那毫無意義的名望,克裡奇家一群毫無意義的人。還有倫敦,眾議院,現存社會。天啊!

    儘管她年輕,但她摸準了整個英國社會的脈搏。她並不想崛起於這個世界。她憑著她經歷過的殘酷青少年時代,以她玩世不恭的眼光看世界,她知道,要想在這個世界上出人頭地,就意味著一場一場地演假戲,就像得到了一個假便士要裝作是得到了兩個半先令的銀幣一樣。整個價值觀都是虛假的。當然,她儘管玩世不恭但還是清楚,在一個偽幣氾濫的世界上,一金鎊比一便士要強,反正都不是好東西。可不管好壞,她都蔑視它們。

    她早已開始嘲弄自己做的那些夢。這些夢可以輕易地變成現實。但她可以感到自己在諷刺自己的衝動。傑拉德把一個破落的舊工業康采恩變成了一家富有的企業,這又怎麼樣?關她什麼事?那破落的工業康采恩和這迅速發展起來的、組織有序的企業都是偽幣。當然了,她表面上很關心——表面現象是很重要的,內心裡卻覺得這不過是個大笑話而已。

    她心裡覺得這一切都是一種諷刺。她靠在傑拉德身上,充滿感情地暗自說:

    「哦,親愛的,親愛的,這種把戲不值得你去演。你是個好人,真的,可你為什麼要去演這種蹩腳戲呢?!」

    她的心因著對他的憐憫和憂傷而破碎。可同時她嘴角上又浮現出一絲苦笑,她這是為自己未出口的長篇激烈演說感到好笑。哦,這真是一場鬧劇!她想起了帕奈爾1和凱瑟琳-奧謝2。帕奈爾!說到底,誰會認真對待愛爾蘭的國有化呢?不管政治色彩很濃的愛爾蘭有什麼作為,誰會看重它?誰會把政治色彩濃郁的英國看那麼重?誰會?誰會關心一下拚湊起來的舊憲法是否粗粗地修補過?誰會比關心我們的圓頂舊禮帽更關心我們的民族意識?哈,全是舊帽子,一切都是一頂舊帽子!——

    1帕奈爾(1846—1891),愛爾蘭政治家。

    2奧謝-帕奈爾的情婦。

    就這麼回事,傑拉德,我的少年英雄!不管怎麼樣,咱們不要再去攪那鍋老湯了,太噁心。你漂亮,我的傑拉德,可是你太莽撞。有美好的時光,醒來吧,傑拉德,醒來,讓我相信有美好的時光。哦,讓我相信吧,我需要這個。

    他睜開眼看看她。她回報以一個調侃、歡樂、謎一樣的微笑。他也毫無意識地笑了,他的臉倒像鏡子一樣映出了她的笑。

    看到他臉上映出了她的笑,她感到十分快活。她覺得那就像一個小孩子的笑容。這真讓她無比快活。

    「你這樣做了。」她說。

    「什麼?」他不明不白地問。

    「讓我相信了。」

    說著她俯下身去滿懷激情地吻他,這熱烈的吻令他不知所措。他沒有問他讓她相信了什麼,儘管他想問。她吻了他,這他就高興了。她似乎在摸索著,意欲觸到他內心敏感處。他需要她觸動他生命的深處,他太需要她這樣了。

    屋外,有個渾厚的男聲在瀟灑地唱著:

    「給我開門,開門,

    你這驕傲的人,

    用木柴給我把火生著,

    我已被雨澆得水淋淋。」

    戈珍知道這男人瀟灑、調侃的歌聲會永遠在她心頭震響。它正是她這美好時光的寫照,是她緊張而又喜悅心情的寫照。

    這支歌讓她永誌難忘。

    這天天氣晴朗,天空湛藍。山頂上微風習習,可所過之處卻像刀子似的削下煙一樣的雪花兒。傑拉德心滿意足地走出來,臉色極好,神情怡然。這天早晨戈珍與他平靜相處,很和諧。但他們對此毫無感覺。他們乘平底雪橇出發,等厄秀拉和伯金跟上來。

    戈珍身著猩紅運動衫和帽子,下面是品藍裙和藍襪子,興高采烈地在白雪上走著。傑拉德穿著白衣灰褲在她邊上拉著小雪橇。他們爬上陡坡,身影在遠處愈來愈小。

    戈珍似乎覺得自己全然沒入了白雪中,化作了一塊純淨、毫無思想的水晶。當她來到坡頂,頂著風四下環視時,發現峰巒疊嶂,望不盡的岩石和雪山在蒼穹下軒然聳立著。她覺得這副景象真像一座花園的圖景,山峰就是純潔的花朵,她真想去採擷這些花朵,把傑拉德都給忘在一邊了。

    往陡坡下滑時她緊緊貼著他。她覺得她的感官就在火一樣灼燙的砂輪上砥礪著。雪花在身邊反濺,就像磨刀時濺起的火花,身邊的白色越飛越快,白色的山坡像一片火光向她迎面撲來,她溶化了,像一個小球蹦跳著沒入一片白色中去。隨後在山下拐了一個大彎,一下掉在地面上,慢慢減速,停了下來。

    停下以後,她想站起來,可怎麼也站不住。她怪叫一聲,轉身抓住了他,把臉埋進他的懷裡,昏了過去。她昏昏然伏在他懷中,全然失去了知覺。

    「怎麼了?」他說,「太快了吧?」

    可她什麼也沒聽到。

    緩過勁兒來以後,她站起身朝四下裡環顧,不禁感到驚奇。她臉色蒼白,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怎麼了?」他問,「難受嗎?」

    她明亮、似乎有些變形的眼睛看了看他,放聲大笑起來。

    「不,」她凱旋般地叫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刻。」

    她看著他,著了魔地大笑著,這笑聲像一把尖刀插入了他的心臟。不過他不在乎,並不理會。

    他們又往另一面坡上爬著,上去後又美美地滑下來,就像從熾烈的白光中穿過。戈珍笑著、滑著,身上濺滿了晶瑩的雪粒兒。傑拉德滑得很熟練,他覺得他可以駕著小雪橇穿過最危險的地方,甚至可以刺向空中,直刺蒼穹的心臟。似乎他覺得這飛也似的雪橇體現著他的力量,他只需擺動自己的雙臂,雪橇就是他的身體。他們探尋了幾面大山坡,又在尋找另一面滑坡了。他覺得這兒肯定還有一處更好的地方供人們滑雪。他終於發現了他渴望的去處:一面長坡,十分陡,從一塊岩石下穿過直伸到山底的林子中。這很危險,他知道。

    但他也自信他可以駕輕就熟地駕馭雪橇。

    開始幾天是在熱鬧的體育運動中度過的:滑雪橇、滑雪、滑冰,以飛快的速度在白光中飛行,運動本身早已超越了生命,人的靈魂在運動和白雪中進入了非人,抽像的速度、重量和永恆的境界。

    傑拉德的目光變得剛強、陌生起來。他在滑雪板上滑行時,他看上去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一聲強化、致命的歎息。他那彈性很強的肌肉優美地隆起,軀體彈起,毫無顧忌、盤旋著飛起來、衝出去。

    值得慶幸的是,那天下雪了,他們都得呆在室內,否則的話,伯金說他們都會失去理智,大喊大叫,變成雪地裡陌生的野人。

    那天下午厄秀拉和洛克坐在娛樂廳裡聊天。洛克這幾天似乎有點不大高興,不過仍像平時一樣活潑、幽默。

    但厄秀拉認為他是為什麼事不痛快。他的夥伴——那位高個子、白淨臉的漂亮小伙子也不安定,東遊西轉沒個穩當樣,他似乎在反抗著什麼,不甘屈從於什麼。

    洛克幾乎沒怎麼跟戈珍說話。而他的夥伴卻相反,不斷地向她溫柔地討好。戈珍想跟洛克談談。洛克是位雕塑師,她想聽聽他對這門藝術的見解。另外他的相貌也吸引著她。他身上有種流浪漢的氣質讓她好奇;但又有一種老成相兒,引起了她的興趣。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難言的我行我素、不合群的氣質,這些在她看來就是藝術家的形象。他愛叨叨,愛開惡作劇似的玩笑,顯得他很聰明,可其實並不盡然。透過他那棕色的魔眼,戈珍發現在他插科打諢的背後是與外表不諧調的痛苦。

    他的體格也引起了她的興趣——他個頭還像個小男孩兒,樣子就像街上的流浪漢。他絲毫不掩飾這一點。他總是身穿簡樸的深草綠色防水布衣和馬褲。他的腿很細,不過他並未設法掩蓋這一點:這是德國人中了不起的樣子。他從來不逢迎巴結別人,一點也不,而是我行我素,不過表面上還裝作挺快活的樣子。

    他的夥伴雷特納是個很棒的運動員,他四肢勻稱,眼睛碧藍,很帥。他時而去滑平底雪橇,時而滑冰,但並不熱心。他那優雅細長的鼻孔只有流浪漢才有。看到雷特納的體育表演,他的鼻孔微微翕動著嗤之以鼻。很明顯,這兩個一起旅行、同住一室、共同生活的人現在已經開始相互厭惡了。雷特納恨洛克,他受洛克的氣,心中不平,可又無可奈何。洛克則總是對雷特納嗤之以鼻,諷刺他。看來這兩人快掰了。

    他們已經不常在一起出入了。雷特納總和別人結伴,顯得很有禮貌。而洛克則是獨往獨來。在戶外,他戴一頂威斯特菲倫1式帽子,這種緊緊的帽子是用棕色天鵝絨做的,寬大的帽邊能蓋住耳朵,戴著這頂帽子,他看上去就像一隻耷拉著耳朵的兔子或童話中愛搞惡作劇的侏儒。他的臉呈紫色,皮膚幹得發亮,似乎一做表情就會裂開來。他的眼睛很引人注目——棕色的大眼睛,像兔眼、侏儒的眼或者說像一個茫然無措的人的眼,眼裡放射出奇特、木然、墮落的光,噴著神秘的火焰。每當戈珍要跟他聊聊,他就會靦腆地避開目光,用他的黑眼睛凝視她,一言不發。他這樣子讓她感到他是討厭她那不道地的法語和德語。至於他那口蹩腳的英語,他也不敢啟口講。不過別人講的英語他可以理解一大半。戈珍有點惱火,也就不再理他了——

    1德國最大的工業省。

    可這天下午她來到休息室時,卻發現洛克正同厄秀拉聊天。一看到他那漂亮的黑髮,她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蝙蝠,儘管這頭髮有點稀疏,鬢角全禿了。他彎腰坐著,似乎他就是一隻蝙蝠。戈珍看得出來,他正向厄秀拉說心裡話,不過那樣子有點勉強,磨磨蹭蹭的。於是戈珍走過去在姐姐身邊坐下。

    他看看戈珍,然後目光又移開去,似乎她沒注意到戈珍。其實戈珍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真有意思,戈珍,」厄秀拉對妹妹說,「洛克先生正為科隆的一家工廠搞一個柱子中楣,這根大柱子要立在馬路上呢。」

    她看看他那瘦弱、緊張的手。這雙手緊握著,像魔爪,又像「虎爪飾1」,不是人的手——

    1立柱基礎處的裝飾。

    「用什麼材料?」她問。

    厄秀拉又重複一遍。

    「花崗岩石。」他說。

    接下來就是兩個內行人之間簡短的問答。

    「什麼樣的浮雕?」

    「高浮雕。」

    「多高?」

    一想起他要為科隆的一家花崗岩石廠雕一座柱子中楣,戈珍就覺得十分有趣。她從他那兒知道了柱子的一些造型情況。這座浮雕繪的是一幅集市圖:農夫和工匠們身著時髦衣服正縱情飲酒狂歡,模樣很古怪。他們發瘋地到處亂跑,看戲,親吻,擠作一團。還有的在船形鞦韆上蕩來蕩去,或是玩槍,一片瘋狂,混亂的場景。

    他們又忙著討論技術問題。戈珍很喜歡他的構思。

    「能有這麼一座工廠真是太棒了。」厄秀拉叫道,「整座建築都這麼漂亮呀?」

    「哦,是的,」他說,「這根柱子只是整座建築的一部分。它太龐大了。」

    他停了一下,聳聳肩,又說:

    「建築本身就得是雕塑。那些與建築無關的塑像就像壁畫一樣早過時了。事實上,雕塑歷來都是建築的一部分。既然教堂都是博物館,既然工業成了我們的事業,那就讓我們把有工業的地方變成我們的藝術區,成為巴台農神廟1吧!」——

    1祭雅典娜的神廟,在希臘雅典。

    厄秀拉在思索。

    「我覺得,」她說,「真不該把我們的大工廠搞得這麼醜陋。」

    他立即說:

    「說得對!說得好!不僅我們的工作場所醜惡不堪,而且這種醜惡會影響我們的工作。人不應該再忍受這種無法忍受的醜惡了。到頭來,它會害了我們,我們會因其醜惡而萎縮。工作也會萎縮。因此人們會認為工作本身就是醜惡——機器和勞動都是醜惡的。其實,機器和勞動本身是很美好的事物。人們最終將因為工作太讓人難受而停止工作,工作太讓人噁心,人們寧可挨餓也不工作,這將是我們文明的末日。到那時,錘子將只會用來搗毀東西。可是我們現在有機會讓工廠美起來,讓車間漂亮起來,我們有機會——」

    戈珍只能聽懂一點。煩得直想大叫。

    「他在說什麼?」她問厄秀拉。厄秀拉結結巴巴地做了簡短的翻譯。洛克看著戈珍等她的評價。

    「那麼,你認為,」戈珍說,「藝術應該為工業服務嗎?」

    「藝術應該表現工業,就像藝術曾經一度表現過宗教一樣。」他說。

    「可是你的農民集市是否表現了工業?」她問他。

    「當然。人在這個集市上做什麼呢?他們滿足於與勞動相對應的東西——機器使用著他而不是他使用機器。現在是他使用機器的時候了——他在享受自己體內的機械運動。」

    「可是,除了工作——機器式的工作就沒別的了嗎?」戈珍問。

    「只有工作,沒別的!」他重複道。他向前傾著身子,兩隻黑黑的眼睛中只有兩個針尖大的亮點。「沒有,只有這樣,只有為機器服務,然後再享受機器的運動——運動,就是一切。你從來沒有為了填飽肚子工作過,否則你就會明白上帝是如何統治我們的了。」

    戈珍哆嗦了一下,紅了臉。不知為什麼,她幾乎要哭起來。

    「沒有,我沒有為填飽肚子工作過。」她回答,「可是我工作過!」

    「工作過?工作過?」他問,「什麼工作?你幹過什麼樣的工作呢?」

    他開始用意大利語和法語混著說。同她說話時,他本能地用外語。

    「你從來沒有象世人一樣工作過。」他不無嘲諷地對她說。

    「當然,」她說,「我當然像世人一樣工作。我現在就是為一日三餐工作著。」

    他不說了,只是凝視著她,不再提起剛才的話題。他覺得跟她沒什麼好說的。

    「可是你自己有沒有象世人那樣工作過?」厄秀拉問她。

    他心虛地看看她,暴躁地叫道:「當然,我有一次躺在床上餓了三天。」

    戈珍睜大眼睛陰鬱地看著他,似乎象抽他的骨髓一樣要從他身上得到坦白的話。他是個天生來不說實話的人,可她那透著陰鬱目光的大眼睛在盯著他,似乎劃破了他的血管,於是他很不情願地開始說:

    「我父親是個不愛工作的人,我們沒有母親。我們住在奧國佔領下的波蘭,我們怎麼生活呢?嗨,有法子!我們和另外三家人合住一間房,一家佔一個角,廁所在屋中間——就是一個蓋上木板的坑,哈!我有兩個兄弟和一個妹妹,可能有個女人和父親在一起。他是個游手好閒的人,跟鎮上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打起來。那個鎮子是個要塞,他僅僅是個小人物。可他斷然拒絕為他人工作。」

    「那你們怎麼生活呢?」厄秀拉問。

    他看看厄秀拉,又突然把目光轉向戈珍。

    「你能理解嗎?」他問。

    「極能理解。」她答。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然後他又向別處看著,不想再說什麼。

    「你是怎麼幹上雕塑的?」厄秀拉問。

    「我怎麼幹上雕塑的?」他停了停又說,「因為——」他換了一副腔調,開始說法語。「我長大了,曾經從市場上偷東西。後來我開始幹活,給泥陶瓶印花。那是一家陶瓷瓶廠,我在那兒開始學造型。有一天我幹得膩透了,就躺在陽光下拒絕幹活。後來我步行到慕尼黑,又步行到意大利,一路要飯,走了下來。」

    「意大利人對我很好,他們對我很尊敬。從波贊到羅馬,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同幾個農民一起吃上一頓飯,有草鋪睡。我從心底裡愛意大利人。

    「而現在,現在,我一年可掙一、二千英鎊——」

    他看著地板,聲音愈來愈細,最後沉默了。

    戈珍看著他那光滑,黑紅的皮膚,太陽穴處的皮膚繃得很緊。又看看他稀疏的頭髮和他愛動的嘴唇上方那剪得短粗的刷子樣的小鬍子。

    「你多大了?」她問。

    他睜大小精靈似的眼睛驚訝地看著她。

    「多大了?」他重複道,遲疑不答。很明顯他不願說。

    「你多大了?」他反守為攻。

    「我二十六了,」她回答。

    「二十六,」他重複道。然後凝視著她問:

    「你的丈夫,他多大了?」

    「誰?」戈珍問。

    「你丈夫。」厄秀拉不無嘲弄地說。

    「我還沒有丈夫,」戈珍用英語說。然後又用德語說:

    「他三十一。」

    可洛克那神秘莫測的目光卻緊緊地盯著戈珍。他覺得戈珍身上有什麼與他很合拍。他真像傳說中沒有靈魂的小人兒,在人間找到了伴侶。可他又為此苦惱。戈珍也迷上了他,似乎他是一頭奇怪的動物——一隻兔子,蝙蝠或一頭棕色的海豹——開始跟她說話。可她也知道他意識不到的東西:他不知道他自己具有強大的理解力,可以領悟她的活動。他並不知道他自己的力量。他並不知道他那深邃的目光可以看透她,看出她的秘密。他只希望她是她自己——他很瞭解她,這種瞭解靠的是下意識和惡意,沒有任何幻想和希望。

    戈珍覺得,洛克身上有著全部生活的基石。任何別人都有幻想,必須有幻想不可,有過去和未來。可他是個徹底的苦行僧,沒有過去和未來,沒有任何幻想。這樣的話,他無論怎樣也不會欺騙自己。最終,他不會為任何事所煩惱,因為他什麼都不在乎,他絲毫不想與任何東西一致。他是一個純粹的局外人、苦行僧,過眼煙雲般地生活。他心中只有他的工作。

    也真奇怪,他早年貧困卑賤的生活使她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所謂的紳士即那些受過中學和大學教育再出來工作的人讓她感到趣味索然。不知為什麼,她極端同情這個流浪兒。他似乎是下層社會生活的標記。她無法不同情他。

    厄秀拉也被洛克吸引住了。姐妹二人都對他肅然起敬。可有時厄秀拉會覺得他身上有難以言表的卑俗氣。

    伯金和傑拉德都不喜歡洛克。傑拉德對他不屑一顧,伯金對他也很惱火。

    「女人們看上他哪一點了?」傑拉德問。

    「天知道,」伯金說,「除非是他巴結她們,否則她們不會喜歡上他。」

    傑拉德吃驚地抬頭看著伯金。

    「他巴結她們了嗎?」他問。

    「是的,」伯金說,「他是個十足的下賤貨,像個囚犯一樣生活。女人們則像空氣流向真空一樣對此趨之若鶩。」

    「這可真奇怪。」傑拉德說。

    「也讓人惱火,」伯金說,「他既讓她們憐憫又讓她們反感,他是黑暗中下流的小妖。」

    傑拉德默立著沉思。

    「女人們到底都需要什麼?」他問。

    伯金聳聳肩不作答。

    「天知道,」他說,「我覺得,她們需要的是滿足她們的厭惡。她們似乎在可怕的黑暗隧道中爬行,不爬到頭是不會滿足的。」

    傑拉德朝外面的雪霧看去。四下裡一片昏暗,可怕的昏暗。

    「那盡頭是什麼樣的?」他問。

    伯金搖搖頭。

    「我還沒爬到那兒,所以我不知道。去問洛克吧,他快到那兒了。他比你我都走得更遠,遠得多。」

    「是的,可是在哪些方面呢?」傑拉德惱火地大叫。

    伯金歎口氣,生氣地皺起眉頭。

    「在仇恨社會方面,」他說,「他像墮落之河中的一隻老鼠,掉入了無底的深淵。他比我們掉得更深。他更仇恨理想,恨之入骨,可他無法解脫自己。我猜他是個猶太人,或者說他有猶太血統。」

    「可能是的。」傑拉德說。

    「他是個小蛀蟲,在啃生活的根子。」

    「可為什麼別人還關心他?」傑拉德叫著。

    「因為他們心中也仇恨理想。他們要到陰溝中去看個明白,而他就是游在人們前面的小耗子。」

    傑拉德仍舊佇立著凝視外面迷-的雪霧。

    「我不明白你用的這些詞句,真的,」他聲音平淡地說,「可聽起來像表達著某種奇怪的慾望。」

    「我想我們需要的是這樣的東西,」伯金說,「只是我們要在一陣狂喜中跳下去,而他則順潮流而下。」

    與此同時,戈珍和厄秀拉正伺機跟洛克交談。男人們在場時是無法開口的,在這種情況下她們無法跟他接觸。這位孤獨的矮個子雕塑家要單獨與她們相處才行。他還希望厄秀拉在場,做他同戈珍之間的傳話人。

    「你除了建築雕塑以外不搞別的嗎?」一天晚上戈珍問他。

    「現在不搞,」他說,「我什麼都搞過,就是沒搞過人物雕像,從沒搞過。別的嘛——」

    「都有什麼」戈珍問。

    他頓了頓,然後站起身走出屋去。他馬上又回來了,帶來一小卷紙,交給戈珍,她打開,那是一幅照相凹版製作的塑像的複製品,署名是F-洛克。

    「那是我老早的作品了,不算呆板。」他說,「還挺流行呢。」

    塑像是個裸女,嬌小的身姿,她騎在一頭高頭大馬上。姑娘年輕溫柔,簡直是朵蓓蕾。她側身坐著,雙手捧著臉,似乎有點傷心、羞澀,樣子很灑脫。她的亞麻色短髮鬆散地披下來,遮住了雙手的一半。

    她的四肢很柔嫩。她的腿還未發育完全,那是少女的腿,正在向殘酷的婦女階段過渡,正在強壯的馬肚子旁擺動著,楚楚動人。兩隻小腳交叉著想遮掩什麼,可什麼也遮不住。她就這樣赤著身子坐在光滑的馬背上。

    那匹馬佇立著,隨時會狂奔起來。這是一匹粗壯的駿馬,渾身肌肉繃得很緊。它的脖頸可怕地弓著就像一把鐮刀,雙腹收緊,憋足了勁。

    戈珍臉色蒼白,眼前一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她哀求地抬頭看看,那表情像個奴隸。他瞟了她一眼,頭向一邊偏了偏。

    「原來是多大個兒?」她冷漠地問,力圖裝出漠不關心,不受打動的樣子。

    「多大?」他又瞟了她一眼。「不算墊座,很高,這麼高。」

    他用手比劃著。「算上墊座,這麼高——」

    他凝視著她。他那飛快的手式顯示出對她的不屑一顧。她似乎有點不寒而慄。

    「用什麼做的?」她昂起頭,故作冷漠地看著他。

    他仍舊盯著她,絲毫不讓步。

    「銅——青銅。」

    「青銅!」戈珍重複道,冷冷地接受了他的挑戰。她此時想的是青銅製成的少女那纖細,不成熟、柔和、光滑但冰冷的四肢。

    「是啊,很美。」她喃言著,敬重地抬頭看看他。

    他閉上眼睛,得意地向一旁轉過他的頭。

    「你為什麼,」厄秀拉問,「把馬做得這麼僵硬?它硬得像一塊大石頭。」

    「僵硬嗎?」他雙臂交叉起來問。

    「是的。你看它有多麼呆板、愚笨、粗野。馬是敏感,很纖敏的,真的。」

    他聳聳肩,慢慢攤開手,表示不感興趣,似乎是告訴她,她是個外行,說話不在行。

    「知道嗎?」他裝出有耐心的樣子降尊紆貴地說,「那匹馬是一種形式,是整個形式的一部分。它是藝術品的一部分,是一種形式。它不是一匹友好的馬,你可以餵它糖塊。你看得出嗎?它是一件藝術品的一部分,它跟藝術品以外的東西沒有任何關係。」

    厄秀拉受到這樣傲慢無禮的侮辱,很生氣。他讓她從神秘藝術的高峰降到了普通業餘的水平。她抬起通紅的臉,氣沖沖地回答:

    「可不管怎麼說,它是一幅馬的圖畫。」

    他又聳聳肩,說:

    「隨你怎麼想,反正它畫的不是一頭牛。」

    戈珍插嘴了,她滿面通紅,急於要避免這種局面,避免讓厄秀拉繼續出醜。

    「你說的『一幅馬的圖畫』是指什麼?」她沖姐姐叫道,「你說的馬是指什麼?你指的是你頭腦中早已形成的概念,你想看到這概念的圖解。還有另外一個概念,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可以叫它馬也可以不叫它非馬。我完全有理由說你的馬不是馬,那是你自己製造的假象。」

    厄秀拉不知所措地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說:

    「可他為什麼要有馬的概念呢?我知道這是他的概念。我知道這是他的自畫像,真的——」

    洛克氣壞了。

    「我的自畫像!」他嘲弄地重複道,「你知道,夫人,那是藝術品。它是藝術品,不是什麼照片,什麼照片都不是。它與什麼都無關,只與它自己有關。它與日常生活中的這個那個都沒關係,沒關係,它們是截然不同的存在階段。要想把一種變成另一種那可是蠢而又蠢的事,那是混淆是非,顛倒黑白。你明白嗎,你不應該把相對的工作行為與絕對的藝術世界混淆起來。你千萬不能這樣做。」

    「說得很對,」戈珍發狂地叫道,「這是毫不相干的兩類事,不能將它們混淆起來。我和我的藝術,兩者之間毫無關係。我的藝術屬於另一個世界,而我卻屬於這個世界。」

    她面頰通紅,臉都變形了。洛克剛才還像一隻走頭無路的野獸那樣低頭坐著,聽到她的話,抬起頭偷偷地掃了她一眼,喃言道:

    「對,就是這樣,是這樣的。」

    厄秀拉喊了一陣就沉默了。她很氣憤,真想把他們二人身上都扎個大窟窿來。

    「你長篇大論了一番,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她淡淡地說,「那馬就是你自己,平庸愚蠢而野蠻。那女孩兒就是你愛過、折磨過然後又拋棄的人。」

    他微笑著看看她,目光中透出一絲蔑視。他不屑於回應這最後的挑戰。

    戈珍沉默著,她也氣得夠嗆,很看不起厄秀拉。厄秀拉是個令人無法忍受的門外漢,竟闖入了這個連天使都怕涉足的領地。可其結果是傻瓜倒霉。

    可厄秀拉也是個不撞南牆不死心的人。

    「至於你的藝術世界和現實世界,」她說,「你要把它們分開來,是因為你無法忍受和瞭解你是個什麼人。你不承認你是個多麼平庸、僵死、粗野的人,所以你就聲稱『這是藝術世界』。可是藝術世界只是關於真實世界的真理,就是這樣。

    可你走得太遠了,認識不到這一點。」

    她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很緊張。戈珍和洛克很討厭她。他們剛開始交談時就過來的傑拉德也不贊成她。傑拉德覺得她很不自重,把深奧的東西庸俗化了。於是他同那兩個人聯合起來反對厄秀拉。他們三個人都希望她離開這裡。可她卻沉默地坐著,心在哭泣,劇烈地跳動,手指在擰手絹。

    那三個人都沉默著,等著厄秀拉慢慢熄火。然後戈珍似乎很平淡地問:

    「這女孩兒是模特兒嗎?」

    「不,她不是模特兒。她是美術學院的學生。」

    「還是個學藝術的學生哩!」戈珍叫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她覺得那學藝術的女孩子還未發育完全,不考慮有害的後果,她太小了。她那直直的亞麻色短髮剛齊脖根兒,稍稍向裡曲捲著,因為頭髮太濃密了。那女孩兒可能受過良好教育,家境不錯,遇上洛克這位有名的雕塑大師,自以為做了他的情婦很了不起。啊,她太瞭解這些冷酷的常識了。德累斯頓,巴黎,或倫敦,在哪兒都那樣。她懂得這一套。

    「她現在在哪兒?」厄秀拉問。

    洛克聳聳肩表示不屑一顧。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他說,「她現在該有二十三歲了。」

    傑拉德拿起照片看著。這照片也吸引了他。他發現墊座上寫著標題:戈蒂娃女士。

    「可這個人不是戈蒂娃女士,」他說著很忠厚地笑笑。「她是個中年婦人,是個伯爵或別個什麼人的妻子,留著長髮。」

    「像莫德-阿倫,1」戈珍調侃道——

    1阿倫(1883—1962),加拿大女舞蹈教師,以跳赤足舞著名。

    「為什麼是莫德-阿倫呢?」他問,「是嗎?我總以為那是傳說。」

    「對,傑拉德,親愛的,我敢說你對這傳說記得很準確。」

    她嘲笑他,又有點在哄他。

    「說真的,我更願意看到這個女人,而不是她的頭髮。」他笑著回擊。

    「真的嗎!」戈珍嘲弄道。

    厄秀拉站起身離開了這三個人,走了。

    戈珍從傑拉德手中接過照片細看起來。

    「當然了,」她開始打趣洛克,「你是很瞭解這位藝術學院的小人兒了。」

    他揚揚眉毛,得意地聳聳肩。

    「這小姑娘嗎?」傑拉德指指照片上的人。

    戈珍把圖片放在腿上。他直直地凝視著傑拉德,看得他睜不開眼。

    「他不是很瞭解她嗎?!」她沖傑拉德調侃地說,聲音很歡快。「你只需看看她的腳就行了——多可愛,多柔嫩、多美的腳,啊,它們可真是奇跡,真的——」

    她緩緩地抬起眼皮,熱辣辣的目光盯著洛克的眼。他的心讓她看得發熱,他似乎更盛氣凌人、更了不起了。

    傑拉德看著那雙雕出來的小腳。兩隻腳交叉在一起,羞澀、恐懼地相互遮掩著。他看了好一陣子,迷上了這雙小腳。

    隨後,他痛苦地把照片放到一邊。他感到一陣空虛。

    「她叫什麼?」戈珍問洛克。

    「安妮特-馮-威克,」洛克懷念地說,「是的,她很美。她美,可令人討厭。她是個大麻煩,一分鐘也不會安定下來,除非我狠狠抽她一頓耳光,打得她哭出來她才會老老實實坐上五分鐘。」

    他在想他的作品,他的作品,這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你真地打她耳光了?」戈珍漠然地問。

    他凝視著她,看出來她是在挑戰。

    「是的,打了,」他不經意地說,「比打什麼都重。我不得不這樣,非這樣不可。不這樣我就無法完成我的作品。」

    戈珍黑色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了片刻。她似乎是在審度他的靈魂。然後她又垂下眼皮,不作聲了。

    「你幹嗎要弄這麼個小小的戈蒂娃?」傑拉德問,「她太嬌小了,何況騎在馬上,顯得她太小,多小的一個小孩兒呀。」

    洛克臉上一陣抽搐。

    「沒錯兒,」他說,「我不喜歡大個子比她更年長的模特兒。

    十六、十七、十八歲最漂亮,再大了就沒用了。」

    人們都不說話了。

    「為什麼呢?」傑拉德問。

    洛克聳聳肩。

    「我發現她們沒味兒,不好看,對我的作品來說沒什麼用處。」

    「你是不是說女人過了二十就不漂亮了?」傑拉德問。

    「對我來說是這樣的。二十歲前,她嬌小、鮮活、溫柔、輕盈。二十以後,不管她長成什麼樣,對我可就沒用了。米洛的維娜斯是個中產階級女子,二十歲以上的女子全都如此。」

    「那麼你對二十以上的女人就不關心了?」傑拉德問。

    「她們對我來說沒什麼好,對我的藝術來說沒什麼用了。」

    洛克很不耐煩地重複道,「我不認為她們漂亮。」

    「你是個享樂主義者。」傑拉德略微調侃地笑道。

    「那男人呢,你怎麼看?」戈珍突然問。

    「哦,他們不管多大都沒關係。」洛克說,「一個男人應該是大塊頭,力氣過人,年紀大小倒無所謂,只要他身材高大,塊頭笨重就行。」

    厄秀拉來到外面純淨的新雪的世界中。可是那炫目的白光似乎在抽打她,擊傷了她,她感到寒冷正撕扯著她的心。她頭暈目眩,頭腦麻木得很。

    突然她想起來要離開這兒到另一個世界中去,這想法奇跡般地出現了。她感到她被這永恆的白雪世界宣判了死刑,似乎沒了出路。

    突然,她奇跡般地記起,在腳下的遠方,有黑色、結滿果實的地球。向南展去,是一片長滿桔樹、松柏、青青的橄欖林的土地。藍瓦瓦的天際下是冬青樹那蒼鬱的枝幹。這真是奇跡中的奇跡!這萬籟俱寂、冰天雪地的山峰並不是整個世界!人可以離開它,跟它斷絕關係。可以一走了之。

    她要立刻實現這個奇跡。她要馬上與這雪的世界、這可怕的、靜止的冰山訣別。她要看那黑色的土地,去呼吸那沃土的芬芳,去看看那耐寒的冬季植物,去感受陽光撫摸蓓蕾時花蕾的反應。

    她充滿希望地回到屋子裡。伯金正躺在床上看書。

    「盧伯特,」她衝他叫著,「我想走。」

    他緩緩地抬頭看她。

    「是嗎?」他溫和地說。

    她坐在他身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她感到吃驚的是他聽了她的話後竟不怎麼吃驚。

    「你不想走嗎?」她苦惱地問。

    「我還沒想過,」他說,「不過我肯定會這麼想。」

    她突然坐直身子。

    「我恨這兒,」她說,「我恨這雪的世界,恨它這麼做作,恨它不自然的光芒,這是惡魔的光芒,它讓每個人感到彆扭。」

    他仍躺著,笑了。

    「好吧,」他說,「咱們可以走,明天就走。咱們到維洛那去找羅蜜歐和朱麗葉,到圓型劇場去,好嗎?」

    她猛地一頭紮在他肩頭上,不好意思了。他則洋洋自得地躺著。

    「好吧,」她柔聲地哀鳴道。她感到她的心長出了新的翅膀,可他卻不在乎。「我的愛!我真想成為羅蜜歐和朱麗葉!」

    「不過維洛那刮著可怕的大風,」他說,「是從阿爾卑斯山上下來的。我們還會聞到雪味。」

    她坐起身看著他。

    「你高興走嗎?」她發愁地看著他問。

    他的目光中透出神秘的笑意。她把臉埋進他的衣領中,偎依看他,懇求道:

    「別笑話我嘛,別笑我。」

    「怎麼了?」他說著摟住她。

    「我不願意讓人笑話。」她喃言道。

    他笑得更厲害了,邊笑邊吻她那噴了香水的秀髮。

    「你愛我嗎?」她低聲極嚴肅地問。

    「愛,」他笑答道。

    她猛然揚起臉要他吻她的雙唇。她的雙唇緊繃著,在顫抖,而他的唇則柔和得很。他吻了好一會兒,隨後心中感到一陣憂傷。

    「你的雙唇太硬了。」他恍惚地抱怨著。

    「你的很柔,很美。」她高興地說。

    「可是你幹嗎總要繃著雙唇?」他遺憾地說。

    「沒什麼,」她忙說,「我就這習慣。」

    她知道他是愛她的,這一點她可以肯定。可是她無法放鬆自己,無法忍受他對她的盤問。被她愛著時她是幸福無比的。可她知道,當她放縱自己時,他感到高興,可同時他也有點悲哀。她本可以對他放縱自己,可她不能來得自然些,因為她不敢與他赤裸相見,毫無保留、完全以誠相待,她對他放縱自己,又要把握住他,從他那裡獲得樂趣。她完完全全地享用著他。可他們從未親密無間過,相互間總保留著點什麼。不管怎麼說,她總抱著希望,樂觀而灑脫,很有生氣。一時間,他靜靜地躺著,溫順而有耐心。

    他們準備第二天就離開此地。他們先來到戈珍的房間,戈珍和傑扯德剛打扮好準備去參加室內晚會。

    「戈珍,」厄秀拉說,「我們明天要走了。我無法忍受這兒的雪了,它刺傷了我的皮膚和我的心。」

    「這裡的雪真地刺傷了你的心嗎,厄秀拉?」戈珍有點吃驚地問,「我不相信這雪刺傷了你的皮膚,這也太可怕了。我倒覺得這雪賞心悅目呢。」

    「不,對我來說不是這樣的。它偏偏傷了我的心。」厄秀拉說。

    「真的嗎?」戈珍大叫。

    屋裡人們都沉默了。厄秀拉和伯金感覺得出來,戈珍和傑拉德很高興他們離開這兒。

    「去南方嗎?」傑拉德有點不安地問。

    「對,」伯金說著轉過身去。最近這兩個男人之間產生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敵意。自從出國以來,伯金就顯得神情陰鬱、漠然,隨大流,東遊西逛,對什麼都不管不問。而傑拉德則相反,他顯得緊張,痛苦。兩人相互對峙著。

    傑拉德和戈珍對兩個要走的人很友好,很關心,好像他們是要出門的孩子。戈珍來到厄秀拉的臥室,把她那三雙有名的彩襪扔到床上。這些襪子是在巴黎買的厚絲襪,有朱紅的,矢車菊藍和灰的。灰色的襪子是針織的,厚厚實實得沒有縫。厄秀拉高興極了。她覺得戈珍把這麼好的寶貝送給她可真是太好心了。

    「我不能要你的,戈珍,」她叫道,「我可不能奪走你的這些珠寶。」

    「它們是珠寶嗎?」戈珍愛憐地看看她的禮物說,「多可愛的小東西呀!」

    「對,你得留著。」厄秀拉說。

    「我不需要了。我還有三雙。我要你收下,要你收下。這是你的了,拿著——」

    戈珍的手顫抖著把那令人垂涎的襪子塞到厄秀拉的枕頭下。

    「真正漂亮的襪子能給人帶來極大的歡樂。」厄秀拉說。

    「是的,」戈珍說,「極大的歡樂。」

    說著她坐在椅子上。很明顯她是來道別的。厄秀拉不知道她要幹什麼,默默地等待著。

    「你是否感到,厄秀拉,」戈珍很懷疑地開始說,「你將一去不復返,永不再回來?」

    「哦,我們會再回來的,」厄秀拉說,「這不是坐火車旅行。」

    「是的,我知道。可從精神上說,你們是要離開我們了,對嗎?」

    厄秀拉顫抖了一下。

    「我一點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她說,「我只知道我們將去某個地方。」

    戈珍等她繼續說下去。

    「你快活嗎?」她問。

    厄秀拉想了想說:

    「我相信我是快活的。」她回答。

    戈珍從姐姐臉上看出一種說不出的幸福。

    「可是,你不想與舊的世界仍保持聯繫嗎——父親和我們大夥兒,還有一切別的,如英國和思想界。你不認為你需要這些,而是要去創造一個世界?」

    厄秀拉沉默了,在想著什麼。

    「我覺得,」她終於不情願地說,「盧伯特是對的——一個人需要一個新的生存空間,就要與舊的脫離關係。」

    戈珍毫無表情地凝視著姐姐。

    「一個人需要一個新的生存空間,這我同意,」她說,「可我認為一個新世界是從這個世界發展出來的,與另一個人獨處異地並不能發現新世界,那只是劃地為牢罷了。」

    厄秀拉向窗外看去,她的靈魂在鬥爭,她感到害怕。她總是怕人們的話,因為她知道純粹的語言力量總會讓她相信她曾經不相信的東西。

    「也許是吧,」她說。她對己對人都十分不相信。「可是,」她補充說,「我確實認為當一個人仍關注舊世界時他是無法接受新東西的——知道我的意思嗎?要與舊的做鬥爭才行。我知道,人們迷上了這個世界是為了同它鬥爭。可它不值得我們去鬥。」

    戈珍思忖著。

    「對,」她說,「在某種意義上說,一個人只要活在世上就屬於這個世界。如果你想離它而去,這不是一個幻想嗎?不管怎麼說,一座農舍,無論是在阿部魯吉1還是別的什麼地方都算不得一個新世界,不算。對付這世界的唯一辦法是看穿它。」——

    1意大利中部地區。

    厄秀拉向一旁看去。她太害怕爭論了。

    「可是,還可以有別的辦法,不是嗎?」她說,「在世界通過現實看透自身以前很久人就在心裡看透了它。可是,當一個人看到自己的靈魂時,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人心裡能看透世界嗎?」戈珍問,「如果你的意思是說你可以看透將要發生的事,我不能同意你的話。我實在不能苟同。無論如何,你不能因為你認為你看透了這一切就能一下子飛到一個新的星球上去。」

    厄秀拉突然直起身道:

    「是的,人是明白這一點。他與這裡不再有什麼關係時,他就有另一個自我,它屬於一個新的星球,而不是現在這個世界。我們非得跳離這個世界不可。」

    戈珍思忖了一會兒。隨後臉上露出嘲諷甚至蔑視的微笑。

    「你到了空間以後會怎麼樣呢?」她譏諷道,「無論如何,有關世界的偉大真理在那裡會依然故我。你儘管比誰都高明,可你無法不顧事實,比如說,愛是最崇高的,無論是在空間還是在地球上。」

    「不,」厄秀拉說,「不是這麼回事。愛太人性化、太渺小。我相信某種非人的東西,愛只是它的一部分。我相信我們要實現的東西來自我們未知的世界,它比愛要深遠得多。它不怎麼有人性。」

    戈珍審視地看著厄秀拉。她對姐姐真是又敬慕又鄙夷!突然她轉過頭來冷漠、惡狠狠地說:

    「算了,我至今還沒有超越過愛。」

    厄秀拉頭腦中閃過一個想法:「那是因為你從未愛過,所以你無法超越。」

    戈珍站起身來到厄秀拉身邊,雙手勾住她的脖子。

    「去吧,去尋找你的新世界吧,親愛的,」她的聲音有點做作,「說到底,最幸福的航行是尋找盧伯特的極樂島。」

    她的雙臂摟住厄秀拉的脖子,手指撫摸著她的面頰,足足有好一會兒。可厄秀拉感到很難受。戈珍這種保護人的姿態對她來說是一種辱沒,太傷人了。戈珍感覺到姐姐的牴觸,很尷尬地抽回手,翻起枕頭,翻出那幾雙襪子來。

    「哈——哈!」她無聊地笑笑,說:「瞧我們都說些什麼呀——新世界和舊世界,真是的!」

    於是她們又聊起日常的話題來。

    傑拉德和伯金先走一步,去等雪橇來接客人。

    「你們還要在這兒呆多久?」伯金抬頭看著傑拉德那張通紅但漠然的臉問。

    「哦,我說不上,」傑拉德說,「等呆膩了就走。」

    「你不怕雪化了嗎?那你就走不了了。」伯金說。

    傑拉德笑道:

    「會化嗎?」

    「你覺得一切都還好嗎?」伯金問。

    傑拉德翻翻白眼說:

    「都好?我壓根兒弄不懂這些常用語的意思。都好與都壞有時是不是同義詞?」

    「我想是的。什麼時候回去?」伯金問。

    「我也說不準。也許永不再回去。我既不向前看也不向後看。」傑拉德說。

    「也不追求無望的東西。」伯金說。

    傑拉德鷹一樣聚光的眼睛望著遠方說:

    「是的。這些該結束了。戈珍似乎就是我的末日。我不知道。可她似乎那麼溫柔,她的皮膚象綢緞一樣光滑,她的手臂豐腴而柔軟。可這些令我的意識萎縮,燒燬了我的心靈。」他說著向前走了幾步,凝視著遠方,他的臉就像野蠻人在駭人聽聞的宗教儀式中戴上的面具。「它打瞎了我心靈上的眼睛,」他說,「讓人變成睜眼瞎。可是你卻希望失明,你願意讓它打瞎你的眼睛,你不需要別的。」

    他似乎發瘋般地胡說八道起來。突然,他又發瘋似地振作精神,用報復、威懾的目光盯著伯金,說:

    「你知道當你和一個女人在一起時你受的是什麼樣的罪嗎?她太美了,太完美無瑕了,你發現她太無與倫比了,於是這想法象撕綢布一樣撕裂你自己,每撕一下都讓你疼得不行。哈!那種完美!你毀了你自己!然後——」他站在雪地上,突然鬆開握緊的拳頭,說,「這沒什麼——你的頭腦或許象破布一樣燒焦了,還有——」他掃視一下天空,做了一個奇怪的戲劇動作——「那是毀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是一種偉大的經驗,某種最終的體驗。然後你像遭到電擊一樣萎縮了。」他默默地走著。他像是在吹牛,但很像一個在極端狀態下吹牛般說實話的人。

    「當然,」他又說,「我不見得不願意有這經驗!這是一種完整的經驗。她是一位漂亮女子。可是我不知為什麼要恨她!

    這可真奇怪。」

    伯金看著他那陌生、幾乎毫無表情的臉。傑拉德似乎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你現在有足夠的經驗了嗎?」伯金問,「你是過來人,為什麼還要重走老路?」

    「呃,」傑拉德說,「我不知道。這還沒完呢——」

    兩個人繼續朝前走。

    「我一直愛著你,也愛戈珍,別忘了這一點。」伯金痛苦地說。傑拉德奇怪、茫然地看著他。

    「是嗎?」他冷漠、滿腹狐疑地問。「你自以為愛著,是嗎?」

    他信口說。

    雪橇來了。戈珍下來,大家相互道別。他們要分手了。伯金坐上去,雪橇啟動了,戈珍和傑拉德站在雪地上揮手告別。看到他們站在雪中孤零零的身影愈來愈小,伯金的心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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