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薄荷酒 文 / D.H.勞倫斯
幾小時以後他們又在酒館裡見面了。傑拉德推開門走進寬大高雅的正屋,透過瀰漫的煙霧可依稀辯認出顧客們的臉和頭,這些人影反射在牆上的大鏡子裡,景象更加幽暗、龐雜,一走進去就像進入了一個朦朧、黯淡、煙霧繚繞、人影綽綽的世界。不過,在噪雜的歡聲中紅色的絨椅倒顯得實在。
傑拉德緩慢地巡視著四周,穿過一張張桌子和人群,每過一處人們都抬起頭來看他。他似乎進入了一個奇妙的地方,穿入一處閃光的新的去處,來到了一群放蕩的人們之間。他感到心情喜悅,快活。他俯視著那些露出桌面的一張張臉,發現人們的臉上閃著奇特的光采。然後他看到伯金起身向他打招呼。
伯金的桌旁坐著一位金髮女子,頭髮剪得很短,樣式很考究,直披下來,髮梢微微向上捲到耳際。她嬌小玲瓏,膚色白皙,有一雙透著稚氣的藍色大眼睛。她嬌嫩,幾乎是如花似玉,神態也極迷人。看到她,傑拉德的眼睛立時一亮。
伯金看上去木然,神不守舍,介紹說這女子是塔林頓小姐。塔林頓小姐勉強地向傑拉德伸出手來,眼睛卻陰鬱、大膽地盯著他。傑拉德精神煥發地落了座。
侍者上來了。傑拉德瞟了一眼另外兩人的杯子。伯金喝著一種綠色飲料,塔林頓小姐的小酒杯中只有幾滴酒了。
「再要一點嗎?」
「白蘭地,」她咂盡最後一滴放下了杯子說。侍者離去了。
「不,」她對伯金說,「他還不知道我回來了。他要是看到我在這兒他會大大七(吃)一驚。」
她說起話來有點咬舌,像小孩子一樣,對於她的性格來說,這既是裝腔作勢又像是真的。她的語調平緩,不怎麼動人。
「他在哪兒呢?」伯金問。
「他在納爾格魯夫人那兒開私人畫展。」姑娘說,「沃倫斯也在那兒。」
「那麼,」伯金毫不動情但以保護人的口吻問她,「你打算怎麼辦?」
姑娘陰鬱地沉默不語。她厭惡這個問題。
「我並不打算做什麼,」她回答,「我明天將去找主顧,給他們當模特兒。」
「去誰那兒呢?」伯金問。
「先到班特利那兒,不過我相信我上次出走肯定讓他生氣了。」
「你是指從馬多那那裡逃走嗎?」
「是的。要是他不需要我,我可以在卡馬松那兒找到工作。」
「卡馬松?」
「弗德裡克-卡馬松,他搞攝影。」
「拍穿薄紗衣露肩的照片——」
「是的。不過他可是個很正經的人。」
「那你拿裘裡斯怎麼辦?」他問。
「不怎麼,」她說,「我不理他就是了。」
「你跟他徹底斷了?」她不高興地轉過臉去,對此不予回答。
這時另一位年輕人快步走了過來。
「哈囉,伯金!哈囉,米納蒂,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急切地問。
「今天。」
「海裡戴知道嗎?」
「我不知道,再說我也不在乎他。」
「哈!還是那兒走運,不是嗎?我挪到這張桌子上來,你不介意吧?」
「我在同努(盧)伯特談話,你不介意吧?」她冷漠但懇求地說。像個孩子。
「公開的懺悔,對靈魂有益,啊?」小伙子說,「那,再見了。」
小伙子銳利的目光掃了一下伯金和傑拉德,轉身走了,上衣的下擺隨之一旋。
在這過程中,傑拉德幾乎全然被人冷落了。但他感到這姑娘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等待著,傾聽著,試圖湊上去說幾句。
「你住在旅社裡嗎?」姑娘問伯金。
「住三天,」伯金說,「你呢?」
「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到伯薩家住,什麼時候都可以。」
一陣沉默。
突然這姑娘轉向傑拉德問:
「你熟悉倫敦嗎?」
她的口吻很正式、客氣,像自認社會地位低下的女人一樣態度疏遠但又顯示出對男人的親暱。
「我說不上,」傑拉德笑道,「倫敦我來過好多次了,但這個地方還是頭一次來。」
「你不是藝術家了?」她一語就把他推出了自己的圈外。
「不是。」他回答。
「人家是一位戰士,探險家,工業拿破侖。」伯金說,流露出他對放浪藝術家的信任。
「你是戰士嗎?」姑娘漠然但好奇地問。
「不,」傑拉德說,「我多年以前就退伍了。」
「他參加了上次的大戰1,」伯金說——
1指布爾戰爭(1899—1902)
「真的嗎?」姑娘問。
「他那時考察了亞馬遜河,」伯金說,「現在他管著一座煤礦。」
姑娘目不轉睛、好奇地看著傑拉德。聽別人講自己,傑拉德笑了。他感到驕傲,充滿了男子漢的力量。他藍色的眼睛炯炯發光,洋溢著笑漪,容光煥發的臉上露著滿意的神情,他的臉和金黃色的頭髮充滿了活力。他激起了姑娘的好奇心。
「你要在這兒住多久?」她問。
「一兩天吧,」他回答,「不過我並不急著回去。」
她仍然用一雙凝眸盯著他的臉,這眼神那麼好奇,令他激動。他自我意識極強,為自己的迷人之處深感喜悅。他感到渾身是勁,有能力釋放出驚人的能量。同時他也意識到姑娘那藍色的眼睛大膽地盯著自己。她的眼睛很美,鮮花般的媚眼睜得圓溜溜的,赤裸裸地看著他。她的眼屏上似乎漂浮著一層彩虹,某種分裂的東西,就像油漂浮在水上,那是憂鬱的眼神。在悶熱的咖啡館裡,她沒戴帽子,寬鬆簡樸的外套穿在身上,領口紮著一根細帶。這細帶是用貴重的雙縐做的,柔軟的帶子從嬌嫩的脖頸處垂下來,細纖的手腕處也垂著同樣的帶子。她容顏純潔嬌好,實在太美了。她長得端莊,金黃色的鬈發披掛下來,她挺拔、玲瓏、柔軟的體態顯示出了每一處細小的曲線,脖頸顯得纖細,煙霧繚繞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她很沉穩,幾乎不露表情,一幅若即若離的神態。
她太讓傑拉德動情了。他感到自己對她有一種巨大的控制力,一種本能上令人心兒發痛的愛。這是因為她是個犧牲品。他感到她是處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則是在施恩惠於她。這令他感到自己的四肢過電般地興奮,奔湧著情慾的浪潮。如果他釋放電能,他就會徹底摧毀她。可她卻若有所思地等待著。
他們聊著些閒話,聊了一會兒,伯金突然說:
「裘裡斯來了!」說著他站起身,向新來的人移動過去。姑娘奇怪地動了動,那樣子不無惡意,身子沒轉動,只扭頭朝後看去。這時傑拉德在看著她濃密的金髮在耳朵上甩動著。他感到姑娘在密切地注視著來者,於是他也朝來人看去。他看到一位皮膚黝黑、身材頎長,黑帽子下露出長長黑髮的小伙子行動遲緩地走了進來,臉上掛著天真、熱情但又缺乏生氣的笑容。他走近了急忙上前來迎接他的伯金。
直到他走近了,他才注意到這姑娘。他退縮著,臉色發青,尖叫道:
「米納蒂,你在這兒幹什麼?」
咖啡館裡的人一聽到這聲尖叫都像動物一樣抬起了頭。海裡戴無動於衷,臉上露出幾乎有點蠢笨的微笑。姑娘冷冷地看著他,那表情顯得深不可測,但也有些無能為力。她受制於海裡戴。
「你為什麼回來了?」海裡戴仍然歇斯底里地叫著,「我對你說過不要回來。」
姑娘沒有回答,只是仍然冷漠、沉重地直視著他,他向後面的桌子退縮著,似乎要保護自己。
「你知道你想要她回來,來,坐下。」伯金對他說。
「不,我不想要她回來,我告訴過她,叫她別回來了。你回來幹什麼,米納蒂?」
「跟你沒關係。」她極反感地說。
「那你回來幹什麼?」海裡戴提高嗓門尖叫著。
「她願意回來就回來吧,」伯金說,「你坐下還是不坐下?」
「我不,我不跟米納蒂坐一塊兒。」海裡戴叫道。
「我不會傷害你的,你用不著害怕。」她對海裡戴尖刻地說,但語調中有點自衛的意思。
海裡戴走過來坐在桌旁,手摀住胸口叫道:
「啊,這把我嚇了一跳!米納蒂,我希望你別幹這些事。
你幹嗎要回來?」
「跟你沒關係。」她重複道。
「你又說這個。」他大叫。
她轉過身,對著傑拉德-克裡奇,他的目光閃爍著,很開心。
「你西(是)不西(是)很怕野蠻人?」她用平緩無味、孩子般的語調問傑拉德。
「不,從來沒怕過。總的來說,野蠻人並無害——他們還沒出生呢,你不會覺得可怕的。你知道你可以對付他們。」
「你金(真)不怕嗎?他們不是很兇惡嗎?」
「不很凶。其實沒多少兇惡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沒有多少是危險的。」
「除非是獸群。」伯金插話道。
「真的嗎?」她說,「我覺得野蠻的東西都太危險了,你還來不及四下裡看看,他們就要了你的命。」
「你遇上過?」他笑道,「野蠻的東西是無法劃分等類的。
他們就像有些人一樣,只有見過一面後才會興奮起來。」
「那,做一名探險者不是太勇敢了嗎?」
「不。與其說是恐怖倒不如說是艱險。」
「啊!那你害怕過嗎?」
「在我一生中?我不知道。怕過,我對有些東西就感到怕——我怕被關起來幽禁在什麼地方,或著被束縛起來。我怕被人捆住手腳。」
她凝視著他,天真的目光令他心動,頭腦倒平靜了。他感到她從他這裡得到了他的自我暴露,似乎是從他軀體內黑暗的最深處得到的,這太有趣了。她想瞭解他,她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裸體。他感到,她被他吸引著,她命中注定要與他接觸,因此她必須觀察他、瞭解他。這讓他感到很得意。同時他還感到她必須投入他的手心裡,聽他的才行。她是那麼世俗,像個奴隸似地看著他,被他迷住了。倒不是說她對他說的話感興趣,而是她被他的自我暴露迷住了,被他這個人迷住了,她需要他的秘密,需要男性的經驗。
傑拉德臉上掛著莫名其妙的笑,精神煥發但並不很清醒。他雙臂搭在桌上,一雙曬得黝黑可怕的動物般的手朝她伸展著,不過他的手型很好看,很漂亮。這雙手迷住了她,她知道自己被迷住了。
別的男人來到桌前同伯金和海裡戴交談。傑拉德壓低嗓門沖米納蒂說:
「你從哪兒回來的?」
「從鄉下,」米納蒂聲音很低,但很圓潤。她緊繃著臉,她時不時地瞟一眼海裡戴,眼中燃起了怒火。神色沉鬱的小伙子看都不看她,不過他是真怕她。有時她就是不理傑拉德,看來傑拉德並沒有征服她。
「那麼海裡戴跟你回來有什麼關係?」他依舊聲音低沉地問她。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不情願地說:
「是他讓我走的,讓我跟他同居,可現在他想甩了我,但又不讓我跟任何別的人在一起生活。他想讓我隱居在鄉下。然後他說我害了他,他無法擺脫我。」
「他簡直失去理智了。」傑拉德說。
「他就沒有理智,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她說,「他總等別人告訴他做什麼他才做什麼。他從來沒按自己的想法做過什麼事,因為他不知道他想什麼。他整個兒是個孩子。」
傑拉德看著海裡戴那柔和、頹廢的臉。那張臉很有魅力;
那柔和、熱情的性格很可掬、宜人。
「但他並不能控制你,對嗎?」傑拉德問她。
「你知道是他強迫我跟他同居的,我並不願意,」她說,「他來衝我大叫,哭著說我要是不跟他回去他就沒法兒活,你從來沒見過他流那麼多的眼淚。每次他都這樣。可現在我懷孕了,他想給我一百鎊打發我到鄉下去,從此再也不見我,再也聽不到我的音訊。我就不這樣,不——」
傑拉德臉上露出奇怪的笑。
「你要生孩子了?」他不相信地問。看她那樣子,這似乎不可能,她那麼年輕,那神態也不像懷孕的。
她凝視著他的臉,現在她那純真的藍眼睛窺視著,看到了不祥的東西,顯出一副不可駕馭的神色。傑拉德心裡燒起了一股火。
「是的,」她說,「是不是可怕?」
「你想要嗎?」他問。
「我才不呢。」她加重語氣說。
「可是,」他說,「你知道多久了?」
「十個星期了。」她說。
她一直看著他。他則默默地沉思著。然後他轉過身去,變冷漠了,卻不無關切地問:
「我們吃點什麼好嗎?你喜歡來點什麼?」
「好的,」她說,「我喜歡來點牡蠣。」
「那好,」他說,「我們就要牡蠣。」說完他招喚侍者。
海裡戴一直對這邊的事視而不見,直到盛有牡蠣的小盤子放到她面前,他才大叫:
「米納蒂,喝白蘭地時不能吃牡蠣。」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她問。
「沒關係,沒關係,」他叫道,「可喝白蘭地時就是不能吃牡蠣。」
「我沒喝白蘭地,」她說著將杯子裡的最後一滴酒灑在海裡戴臉上。海裡戴不禁怪叫一聲。可她卻若無其事地看著他。
「米納蒂,你幹嘛這樣?」他恐慌地叫道。在傑拉德看來,海裡戴讓米納蒂嚇怕了,他喜歡自己的這副恐慌樣子。他似乎因為自己怕她、恨她而沾沾自喜,在恐慌中有所回味;欣賞這種恐慌的滋味。傑拉德認為他是個奇怪的傻瓜,但挺有味兒。
「可是米納蒂,」另一個男人小聲地操著伊頓腔說,「你保證過,說你不傷害他。」
「可我沒傷害他呀。」她回答。
「你喝點什麼?」那年輕人問。他膚色黑,但皮膚還算光潔,渾身有那麼點令人難以發現的活力。
「我不喜歡人伺候,馬克西姆。」她回答。
「你應該要點香檳。」馬克西姆很有紳士風度地嘟噥道。
傑拉德突然意識到這是對他的啟發。
「我們來點香檳好嗎?」他笑問。
「好的,請,要干香檳,」她咬著舌孩子氣地說。
傑拉德看著她吃牡蠣。她吃得很細,很講究。她的手指尖漂亮又敏感,優雅、小心地剝開牡蠣,仔細地吃著。她這樣子很讓傑拉德心悅,可卻把伯金氣壞了。大家都在喝香檳酒,只有馬克西姆看上去十分平靜、清醒,他是個俄國小伙子,穿著整潔,皮膚光潔,一臉的暖色,黑頭髮擦得油亮。伯金臉色蒼白、茫然、很不自在。傑拉德微笑著,眼睛裡放射出開心但冷漠的目光,很有保護氣度地向米納蒂傾著身子。米納蒂嬌嫩、漂亮,像一朵恐懼中綻開的冰花。現在她虛榮地緋紅了臉,由於喝了酒,周圍又有男人在場,她很激動。海裡戴看上去傻乎乎的。只肖一杯酒就可以讓他醉倒並咯咯地笑。可他總有那麼點可愛的熱情天真相,這一點使得他頗有吸引力。
「除了黑甲殼蟲以外,我什麼都不怕。」米納蒂突然抬起頭睜大眼睛凝視著傑拉德,那眼睛裡燃著一團看不見的火。傑拉德從骨子裡發出一聲嚇人的笑。她孩子氣的話語觸動了他的神經,火辣辣的目光全部投在他身上,她忘記了她以前的一切,那樣子頗為放肆。
「我不怕,」她抗議道,「我別的什麼都不怕。就怕黑甲殼蟲,霍!」她聳聳肩,似乎一想這些就難以忍受。
「你是不是說,」傑拉德喝了點酒,說話有些謹慎,「你看到黑甲殼蟲就怕呢,還是害怕咬你、危害你的黑甲殼蟲?」
「黑甲殼蟲咬人嗎?」姑娘問道。
「這簡直太讓人厭惡了!」海裡戴驚歎著。
「我不知道,」傑拉德環顧著四周說,「黑甲殼蟲是否咬人這並不是關鍵。問題的關鍵是,你是否怕它咬,或者說,它是不是一種玄學意義上的惡物。」
姑娘一直用迷惘的眼光凝視著傑拉德。
「哦,我覺得黑甲殼蟲可惡、可怕。」她叫道,「要是我看見它,我就會渾身起雞皮疙瘩。要是有那麼一隻蟲子爬到我身上來,我敢說我會死的,我肯定會死的。」
「我希望你別這樣。」年輕的俄國人低語道。
「我敢說我會的,馬克西姆。」她強調說。
「那就不會有蟲子爬到你身上。」傑拉德很理解地笑道。說不清為什麼,他反正能理解她。
「這是個玄學問題,傑拉德說得對。」伯金髮話了。
桌面上出現了不安的停頓。
「那麼,米納蒂,你還怕別的嗎?」年輕的俄國人問。他說話速度很快,聲音低,舉止很文雅。
「難說,」米納蒂說,「我害怕的並不見得都是這種東西。
我就不怕血。」
「不怕血!」又一個年輕人問。這人臉色蒼白但多肉,一臉的嘲弄表情,他剛剛落座,喝著威士忌。
米納蒂留給他一個陰鬱、厭惡的一瞥。
「你真地不怕血?」那人追問著露出一臉的嘲笑。
「不怕,就是不怕。」她反唇相譏。
「為什麼,你恐怕除了在牙醫的痰盂裡見過血以外,還沒見過血吧?」小伙子諷刺道。
「我沒跟你說話。」她很巧妙地回擊。
「難道你不能回答我的話嗎?」
她突然抓起一把刀照著他蒼白肥胖的手戳了過去,作為回答。他罵著大街跳了起來。
「瞧你那德行。」米納蒂不屑地說。
「他媽的,你,」小伙子站在桌邊兇惡地俯視著她。
「行了,」傑拉德本能地立刻站出來控制局面。
那年輕人蔑視地看著她,蒼白多肉的臉上露出膽怯的表情。血開始從手上淌出。
「哦,太可怕了,把它拿走!」海裡戴青著變形的臉尖叫著。
「你覺得不舒服嗎?」那位嘲弄人的小伙子有點關切地問,「不舒服嗎,裘裡斯?夥計,這不算什麼,爺們兒,別讓她以為自己演了一齣好戲就高興,別讓她滿意,爺們兒,她希望的就是這個。」
「哦!」海裡戴尖叫著。
「他要吐,馬克西姆,」米納蒂警告說。文雅的俄國小伙子站起來挽住海裡戴的胳膊把他帶了出去。蒼白、沉默的伯金袖手旁觀,他似乎不大高興。那位嘴頭子很損的受傷者不顧自己流血的手,也走了。
「他真是個十足的膽小鬼,」米納蒂對傑拉德說,「他對裘裡斯很有影響。」
「他是什麼人?」傑拉德問。
「他是個猶太人,真的。我無法忍受他。」
「哼,他沒什麼了不起。可是,海裡戴怎麼回事?」
「裘裡斯是你見過的最膽小的膽小鬼。」她叫道,「只要我一舉起刀,他就會暈過去,他讓我嚇壞了。」
「霍!」
「他們都怕我,」她說,「只有那猶太人想表現一下他的膽量。可他是世界上最膽小的懦夫,真的,因為他怕別人對他有看法,而裘裡斯就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自己。」
「他們還挺勇敢的嘛。」傑拉德和善地說。
米納蒂看著他,臉上漸漸浮起笑容。她太漂亮了,緋紅著臉,遇上可怕事仍舊泰然自若。傑拉德的眼睛裡閃爍起兩個亮點。
「他們為什麼管你叫米納蒂?是因為你長得像貓嗎?」他問她。
「我想是吧。」她說。
他的臉繃得更緊了。
「你呀,倒不如說像一只年輕的母豹。」
「天哪,傑拉德!」伯金有點厭惡地說。
兩個人都不安地看著伯金。
「你今晚很沉默,努(盧)伯特。」她有了另一個男人的保護,對伯金說話也大膽起來。
海裡戴回來了,一臉病態,看上去很憂傷。
「米納蒂,」他說,「我希望你以後別再這樣了——天啊!」
他呻吟著坐在椅子裡。
「你最好回家。」她對他說。
「我會回家的,」他說,「可是,你們都來好嗎?到我的住所來。」他對傑拉德說,「你要是來我太高興了。來吧,那太好了,是嗎?」他四下裡環視著找侍者。「來輛出租車。」然後他又呻吟起來。「哦,我真不好受,難受極了!米納蒂,瞧你幹的這事,把我弄成什麼樣子。」
「那你為什麼這麼傻呢?」她沉著臉平靜地說。
「我不傻!哦,太可怕了!來吧,都來吧,來了太好了。米納蒂,你來吧。什麼?不,你一定要來,對,你一定要來。什麼;哦,我親愛的姑娘,別大驚小怪的了,我感覺,難受極了,哦!哦!」
「你知道你不能喝酒。」她冷冷地對他說。
「我告訴你說,米納蒂,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是因為你令人作嘔的表現,決不是因為別的。哦,太可怕了!裡比德尼科夫,咱們走吧。」
「他一杯酒就醉,只肖一杯。」俄國小伙子聲音很低沉地說。
大家都向門口走去。姑娘緊挨著傑拉德,似乎同他步調一致。傑拉德意識到這一點,心裡產生了一陣惡魔般的滿足:他的動作竟適用於兩個人。他用自己的意志控制著她,她在他的控制下很激動,顯得溫順、神秘、隱秘。
他們五個人擠進一輛出租車中。海裡戴頭一個歪歪扭扭地鑽進去,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然後米納蒂坐了進去,傑拉德緊挨著她坐下。年輕的俄國人向司機說明了方向,然後大家就擠坐在黑暗的車中了,海裡戴呻吟著把頭伸出窗外。大家感到車子疾行著,滑動的聲音很鬱悶。
米納蒂挨著傑拉德坐著,似乎變得穌軟,點點滴滴將自己化入他的骨骼中去,似乎她是一道電流融入了他的體內。她的生命溶入了他的血管,如同一個黑暗的磁場,凝聚在他的脊髓中,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源泉。與此同時,她同伯金和馬克西姆談話的聲音變得細弱、冷漠起來。在她與傑拉德之間,存在著這種沉默與黑暗中閃電般的理解。然後她摸到他的手,把它緊緊握在自己那隻小手中。這純粹黑暗但赤裸裸的表示令他全身的血管顫動,令他頭眩,他失去了感知。她的話音仍像鈴兒在響,不乏調侃。她晃動著頭,濃密的黑髮掃動著臉頰,這樣子令他的全部神經起火,似乎他的神經受到了微細的磨擦。但是,他力量的中心是穩固的,他心中感到無比自豪。
他們來到一條寧靜的街道,踏上一條園中小徑,走了一程,一個黑皮膚的僕人打開了門,傑拉德奇怪地望著開門人,猜測他也許是來自牛津的東方紳士,可他不是紳士,是男僕。
「沏茶,哈桑。」海裡戴說。
「有我的房間嗎?」伯金說。
男僕對兩人的話都微笑著支吾作答。
這男僕讓傑拉德頓生疑問,這人身材修長,衣著體面,看上去是個紳士樣子。
「哪個是你的僕人?」他問海裡戴,「他看上去很像樣子嘛。」
「噢,因為他穿了另一個人的衣服。他的確是個挺漂亮的人。我看到他在街上挨餓,就把他領來了,另一個人送了他一套衣服。他就這樣兒,唯一的優點是他不會英語,不會說,也聽不懂,所以他很可靠。」
「他太髒了,」俄國小伙子以極快的速度說。
男僕出現在門道裡。
「什麼事?」海裡戴問。
男僕咧咧嘴笑笑,然後靦腆地嘟噥說:
「想跟主人講話。」
傑拉德好奇地看著他們。那門道中的男僕長得挺好,挺清爽,舉止也文靜,看上去很高雅,有貴族味兒。可他又有點像野蠻人一樣傻乎乎地笑著。海裡戴到走廊裡去跟他說話。
「什麼?」大家聽他說,「什麼?你說什麼?再說一遍。什麼?要錢?多要幾個錢?可你要錢幹什麼?」那阿拉伯人含糊不清地說了些什麼,然後海裡戴回到屋裡,傻乎乎地笑著說:
「他說他要錢買內衣。誰肯借給他一先令?好,謝謝,一先令足夠他買全部的內衣了。」他從傑拉德手中接過錢又向走廊裡走去,大家聽他說道:「你別想要更多的錢了,昨天剛給了你三鎊六先令。你不能再要錢了。快把茶端上來。」
傑拉德環視屋裡。這是一間普遍倫敦人家的起居室,很明顯一租來就配好了傢俱,零亂但很舒服。但有幾尊雕像和幾幅木刻顯得古怪、讓人不舒服。這些藝術品來自西太平洋國家,那上面刻的土著人幾乎像人類胎兒。一尊雕像是一個奇形怪狀的裸女坐像,受著折磨,肚子凸起。俄國小伙子解釋說她坐著是在生孩子,兩隻手抓著套在脖子上的箍帶,這樣有利於分娩。這奇形怪狀的普通女人呆若木雞的臉又令傑拉德想起了胎兒。但這尊雕像也很奇妙,它表明人體極端的感覺是人的理性意識所不能控制的。
「這是不是太淫穢了?」他不贊同地問。
「我不知道,」俄國人喃言著,「我從來不認為它淫穢。我想這很好。」
傑拉德轉過身去看另幾幅未來主義風格的畫和屋裡的那架大鋼琴。這些東西加上倫敦出租房間的一般傢俱算是這間屋子的全部裝飾物。
米納蒂摘下帽子,脫掉大衣,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她在這屋裡顯然很有點賓至如歸的樣子,但還是顯得侷促不安。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她現在的同盟是傑拉德,可她不知道其餘的男人是否承認這種同盟,承認到什麼程度。她正考慮如何對付眼前的局勢,她下決心體驗一下。在這關鍵時刻,她決不再受挫。她漲紅了臉,似乎要打一仗,眼睛審度著,但這一仗是不可避免的了。
男僕端著茶點和一瓶科麥爾酒進屋來了。他把托盤放在了長沙發椅前的桌子上。
「米納蒂,」海裡戴說,「倒茶。」
她沒有動。
「你倒茶,聽見了嗎?」海裡戴重複著,但心裡很是緊張害怕。
「我今天回這兒來,可跟以前不一樣了。」她說,「我來這兒只是大夥兒想讓我來,並不是為你來的。」
「我親愛的米納蒂,你知道你是自己的主人。我只是想讓你在這公寓裡受用,沒別的意思,這你知道,我以前對你講過多次了。」
她沒有回答,卻默默、有節制地伸手去拿茶壺。大家都圍桌而坐品著茗香。傑拉德可以感覺到他同她之間那電磁般的聯繫是多麼強壯,以至於他覺得這是另一種場合。她沉默著,克制著自己,她的沉寂令他困惑。他怎麼才能親近她呢?他感到這是不可避免的。他太相信那將他們兩人連結在一起的電流了,他的困惑不過是表面現象,新的條件產生了,舊的已成為過去。此時一個人必定要尊從自己的命運,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管是什麼事都要去做。
伯金站起身來。已經快一點了。
「我要去睡了,」他說,「傑拉德,我明早往你的住處打電話,要不然你就給我這兒打電話。」
「好吧,」傑拉德說,他說完伯金就出去了。
當伯金的影子全消失了以後,海裡戴很激動地對傑拉德說:
「我說,你留在這兒吧,啊,留下吧!」
「你並不能為每個人都安排住宿。」傑拉德說。
「能,我可以,沒問題,除了我的床以外,還富裕三張床,留下吧。都是現成的,我這裡總有什麼人住,我總留人住下,我喜歡這屋裡人多熱鬧。」
「可只有兩個房間呀,」米納蒂冷漠、敵視地說,「現在盧伯特在這兒呢。」
「我知道只有兩間房,」海裡戴聲音高得有點怪。「那有什麼?還有一間畫室呢。」
他很憨厚地笑著,誠懇地、執著地說。
「裘裡斯和我住一間,」俄國人謹慎、吐字準確地說。海裡戴同他在伊頓公學上學時就是朋友了。
「這很簡單嘛,」傑拉德說著舒展一下雙臂闊一闊胸,然後又去看一幅圖畫。他的四肢被電流催脹,後背象老虎一樣緊張地聳著,燃著一團火。他感到很自豪。
米納蒂站起身,狠狠地瞪了一眼海裡戴,這一瞪反倒招來海裡戴一個很憨厚、得意的笑。然後米納蒂向所有的人冷冷地道晚安,走了出去。
屋裡沉默了一會兒,隨後響起了關門聲,然後馬克西姆用優雅的語調說:
「好了,就這樣吧。」
他又意味深長地看看傑拉德,點點頭說:
「就這樣,你沒事了。」
傑拉德看看那張光潔、紅潤、漂亮的臉,又看看他那意味深長的眼睛,似乎那俄國人的聲音是在血液中震盪而不是在空氣中。
「我本來就沒什麼事。」傑拉德說。
「是!是啊!你是沒什麼事。」俄國人說。
海裡戴還在笑著,沉默不語。
突然米納蒂又出現在門口,她那孩子氣的小臉上表情陰鬱、充滿報復性。
「我知道你們想找我的茬兒,」她冷漠但響亮地說,「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們挑我多少錯兒。」
說完她又轉身走了。她身著一件棕色的寬鬆上衣,下擺繫在腰部。她看上去那麼嬌小,像孩子一樣容易被傷害,幾乎有點可憐。可她的眼神卻讓傑拉德感到沉入了黑暗的深淵,他幾乎嚇壞了。
男人們又點上煙聊起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