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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托裡斯汀 文 / D.H.勞倫斯

    午餐時分,馬柯裡大街旁的公園草坪上,一群勞動者在躺著聊天兒。時值五月末,剛入冬,陽光暖洋洋地照著他們,熱得人只穿襯衣。他們一些人正吃著紙盒子中的飯。這一群兒,什麼人都有:出租汽車司機,建築工人——他們是來為路對面的大廈搞內部裝修的,還有兩位穿藍工裝褲的漢子,像是機修工。他們或蹲或躺在寬闊柏油路邊的草坪上,出租汽車和雙輪雙座馬車從身邊匆匆駛過。他們那種悠閒的樣子透著城市主人翁的神氣,那是一種十足的澳洲人神態。

    他們身後是那座城堡模樣的音樂學院,間或從那裡遠遠飄來細弱的歌聲。或許就是這一陣陣飄渺的歌聲觸動了一位穿工裝褲的夥計,他不禁茫然地隨著歌聲揚一揚濃重的眉毛。隨之,他的目光落在兩個從音樂學院方向緩緩走過來的人身上,他們正從草坪上穿過。一個是臉色紅潤的女人,體態成熟,端莊健美,說不定是個俄國人。她的男伴兒卻身材瘦小.臉色蒼白,留著鬍鬚。這倆人都衣著講究,表情沉靜,那副鎮定自若的樣子在這個年月裡已經顯得有點做作了。他們跟別人不一樣。

    穿工裝褲的那位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或者不如說,他咧咧嘴露出了笑容。看到那個留著小鬍子的矮個兒外國佬模樣的男人沉靜自若心無旁騖地走過草坪,這工人就本能地笑了。這是個讓人發笑的傢伙!說不定是個布爾什維克。

    那個外國人模樣的陌生男子轉過臉來看到這工人正在衝他笑。這機修工膽怯地轉過身桶桶他的夥伴,讓他也來看看那個讓人發笑的來者。那人盯住了他們倆。這兩個人臉上的笑意立時全消。那小個子直盯著他們,像是要把他們看穿,眼神兒又是那麼漠然。他發現這機修工模樣兒英俊,眉眼兒招人喜歡,其微笑不過是出自這個城裡人們的習慣而已。經過一番對視,那穿藍工裝褲的人把目光投向遠處,又恢復了自尊。

    那一對陌生人就這樣穿過寬闊的柏油路,走進馬路對面的高大房屋中去。穿工裝褲的工人看著他們走進去的那座屋子問道;

    「你猜他們是哪兒的,達格?」

    「不知道,特像德國佬兒。」

    「可他們說的是英語呀。」

    「沒準兒的事兒,德國人說英語也不稀奇,你說呢?」

    「我不覺得他們是德國人。」

    「你不覺得嗎,傑克?沒準兒真不是。」

    達格對這事兒一點不上心。倒是傑克對那個逗人的小個子男人產生了想法。

    傑克不由自主地盯著路對面的屋子看。那是一家價錢多少有點昂貴的食宿店。那矮個子外國人出現了,他站在門廊通往大街的台階上倒旅行包裡的東西。那女人,顯然是他妻子,也出來從一隻黑衣帽箱裡往外倒東西。隨後那男人進屋去了一會兒,轉身出來又拖出一個包,站在台階上倒起來。倒完了,他和女人交談幾句,就朝大街上掃視過來。

    「想叫出租。」傑克自言自語道。

    褐色大廈對面,公園的草坡旁停著兩輛出租車。那個外國佬模樣的傢伙走下台階,穿過寬闊的柏油路朝這邊走過來。他先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發現兩輛車都是空的,司機正躺在草坪上享用他們的飯後一支煙。

    「那傢伙想租車。」傑克說。

    「想租會跟你說的。」離他最近的司機說。可沒人動一動。

    那外鄉人站在奶黃色大出租車旁的人行路上,巴望著草坪上的人們。他並不想跟他們打招呼。

    「租車嗎?」傑克問。

    「是的,司機們哪兒去了?」那人問,講的是一口一絲不苟的英語,而且是英國口音。

    「您去哪兒呀?」奶黃色出租車的車主仍躺在草坪上問。

    「默多克大街。」

    「默多克大街?幾號?」

    「五十一號。」

    「去你鄰居家,傑克。」達格衝他夥伴說。

    「那家兒傢俱齊全,一周租金四個基尼。」傑克像在報告消息。

    「那好吧,」奶黃色出租車車主終於從草地上站起來,說:「我帶您去。」

    「先到對面一百二十一號,」矮個子男人說著指指對面的房子,「我妻子在那兒,還有行李包,不過嘛,請注意!」他馬上補充道,您「可別一個包跟我收一先令。」

    「什麼包?在哪兒?」

    「在台階上。」

    「行,先過去看看再說。」

    那人走過街去,出租車拐個彎緊隨他過去。那外鄉人已經把包從台階上挪了下來,有兩個普通雙層旅行包,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衣帽箱,全靠在牆根上。司機探出頭去打量打量那些包箱,沖旁邊一籌莫展的那外鄉人說:

    「這些包,運一個加一個先令。」話很乾脆。

    「那可不行,關稅才征三便士。」

    「運一個加一先令,這些包。」司機又說了一遍。他不愧是無產階級的一員,知道爭辯並不頂事。

    「這不公平,關稅才三便士。」

    「算了,不交這筆錢,車也就別租了。就一個包交一先令。」

    「交錢也行,但不能要這麼多。」

    「那就拉倒。不願意就別交。可是你要租車,多一個包得多交一先令,沒價兒可砍。」

    「那,車我也不租了。」

    「早幹嘛去了?不租就別說。反正從街對面到這兒來看包,這段兒路我也不收你的錢了。不租就不租吧,腦子沒出毛病就行。」

    說著他鬆開制動器,緩緩地沿路倒車,把車開回了原位。

    那矮個兒傢伙和他妻子站在台階下的包箱旁,一臉的怒氣。就在這時路上駛來一輛雙輪雙座馬車,叮叮噹噹地緩緩朝路對面的安靜地帶駛去,車伕也是要到那兒用午餐的。那車伕看到了這一對兒面帶怒容的人。

    「要車嗎,先生?」

    「要,可是就怕你不管這些包箱。」

    「幾個?」

    「三個,就這三個。」他說著氣沖沖地踢踢箱包。

    車伕從車上朝下看了看。這人紅臉膛兒,有點謙卑。

    「就這仨?沒問題,沒問題!太容易了!拿上來吧,不費什麼勁兒。」說著他從車轅子上下來。這才看清他是個矮個兒,紅臉膛,一身酒氣,一看就知道是個「妻管嚴」小男人。他站住看那箱包上印著的姓名:R.L.索默斯。

    「R.L.索默斯!行啦,請進,您呢。先生,太太,您請。去哪兒,您?車站?」

    「不,去默多克大街五十一號。」

    「好勒!這就走,我帶你們去。路有點兒遠,不過我保證一個鐘頭以內就到。」

    索默斯先生和太太坐進車裡。車伕讓車門大開著,把三個箱包小山一樣地堆在兩個乘客面前。最頂上那只衣帽箱幾乎擦上了棕色的馬尾,隨著車身直晃悠。

    「您能扶扶那只箱子嗎?讓它呆穩嘍。」車伕說。

    「好響。」索默斯說。

    說話間那車伕上車就了位,馬車載著那扛尖兒的一堆行李包一搖三晃地向城裡駛去。那群工人仍然躺在草坪上。索默斯對他們不屑一顧了。他正放心地帶著可咒的行李朝目的地晃悠而去。

    「他們是不是壞透了?!」他的妻子哈麗葉說。

    「這裡是人間天堂,他們不是一直這麼說嗎?」索默斯說,「這個車伕還不錯。」

    「可那些出租汽車司機算什麼東西!還有星期六那天賺你八個先令的那個人,在倫敦花兩個先令就夠了!」

    「他敲了我一筆竹槓。可你沒轍呀,在一個自由的國家裡,只有通你付款的人才是自由人,他想怎麼要價就怎麼要價,強買強賣,這就意味著自由。他們可以漫天要價,你不得不如數照付。」

    一路上這麼想著,他們隨車穿過城市,間或從一座小山頂上瞥見那著名的港灣,像有無數條肢干向四處伸展著。至少他們看到一處海灣裡泊著幾艘戰艦和汽船,那些艦隻就夾在房屋和林木蔥蔥的海岸中。他們還看到了港口的中心和它對面低矮的懸崖——那片低台地上林木茂密,林隙間點綴著郊區的紅色屋頂和一片片港區空地。天色灰暗下來,那環繞著港口的低台地矮爬爬的,一幅昏暗、單調、淒涼的景象。儘管是在這龐大喧囂的現代化悉尼的範圍內,百萬人流如魚兒從城中穿過,那片地方看上去似乎也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般。

    默多克街在一片老式的郊區裡,佈滿了一片矮爬爬的平房,鐵皮稜頂都漆成了紅色。每座小平房都建在窄巴巴的一塊小地方,圍著一圈小木柵欄。一條長街就從這些小房子中穿過,像小孩子的畫兒一樣,方方正正的小平房一座接一座沿街排開。這些房子緊緊擠在一起,又界線分明,很像現代的民主制度一樣。每座房都有柵欄圍著。街面挺寬,街邊上沒有石沿兒,一線荒草代替了路界。街正中的碎石子路段看上去就像廢棄的沙漠,雙輪馬車就叮叮噹噹從上面駛過。

    五十一號的門上印著房主的名字。索默斯一直在注視著這些門上的名字,過了一家又一家:埃裡特,特裡斯-本,安吉爾斯-路斯特,貝特-奧勒。他渴望著讀到澳大利亞人的名字如瓦拉姆比或瓦嘎一瓦嘎什麼的。他找到房子並同意在那兒住三個月時,已是黃昏,他並沒注意門上的名字。他希望別是烏一安一米,甚至別是斯代拉-瑪利斯之類。

    「弗裡斯汀。」他把花體的T讀成了F,「你猜這是哪國寫法?」

    「那是T,木是民」哈麗葉說。

    「托裡斯汀,』他改口道,發音很像俄語,「肯定是本地的姓氏。」

    「不是,」哈麗葉說,「TOrestin的意思是『進來歇歇腳』——Torestin。」她甚至沒有取笑他的意思,這令他痛苦不語。

    哈麗葉一點也不在乎這些姓名。他們已經出來漂泊四個月了,她感到,如果此時她能在自己的一隅停泊,她才不在乎那地方是哪兒呢,管它叫什麼,托裡斯汀,安吉爾斯-路斯特,甚至特裡斯-本,全無所謂。

    謝天謝地,這個住處是座乾乾淨淨的小平房,傢俱很平常,沒什麼扎眼的地方。哈麗葉連帽子都顧不上摘,就一步上前把牆上的四幅畫兒揭了下來,又一把掀掉了桌上的紅絨布。索默斯悶悶不樂地打開包,讓哈麗葉從中抽出一條閃光的紫色印度莎籠布料,試試鋪在桌上好不好看。可牆壁是紅的,是那種可怕的灰紅色,配上深色的櫟木傢俱和裝置,或者是染了深色漆的赤桉,那效果沒什麼兩樣,顯得陰森恐怖。索默斯「啪」地關上箱子,看看那委實可愛的紫色布料說:

    「跟紅牆不相配。」

    「是,我覺得也是,」哈麗葉失望地說,「不過,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它刷成白色或奶油色。」

    「什麼,刷牆?」

    「半天工夫就行了。」

    「我們來到一個新的國家,一個人間天堂,就是來幹這個的?在一間郊區的小破平房裡幹起刷牆的勾當來了。我們說是租了三個月,或許連三個星期都住不滿就得走。」

    「為什麼不幹?反正房子沒牆不行。」

    「幹就幹吧。」他說著走出去看看兩小間臥房、廚房和屋外院子。屋後有一小片園子,園中有條小徑,盡頭是一棵漂亮的澳洲特色的樹,樹幹蒼白,不生一片葉子,卻開著一簇簇花瓣尖長的紅花。這花叫他看呆了。很明顯這是豆屬花科,花瓣尖尖的,像紅色的刀朝,曲曲彎彎向上伸展,而不是垂懸在樹枝上。在藍天映襯下,這些花朵看上去真美,就是花瓣過於長了些,不像自然生長的花朵,倒更像從樹枝上探出頭的猩紅色的白鸚。奇妙燃燒著的紅色,堅挺的紅色花朵!當地人管它叫珊瑚樹。

    這兒還有一間小圓涼亭,平頂,高台階兒。索默斯走上去,發現從這鉛皮頂的小圓屋朝外俯瞰,能夠看得見港口正中央,還可以看到低矮的門道、低低的山岬和上面的燈塔,再向前就是茫茫的太平洋了。那就是通向太平洋的出海口,正是白浪拍岸的地方。一艘貨輪正徐徐駛入港口,煙囪上黑煙滾滾。

    可眼前除了一片片平房,就是一條接一條的街道。這一片是老式的悉尼城模樣。稍往前走走,就是一街一街看著順眼的磚房了。而在這小山上,平房區的街道模樣如初,幾乎絲毫未變,仍讓人聯想起荒郊野地中連成片的臨時小木頭棚子。

    索默斯為自己將鄰里的園子和後院盡收眼底感到些許不安。他試圖做到視而不見,而這時哈麗葉隨他爬上來看風景了,她一上來就說:

    「這上頭真不錯!看到港口了嗎?還能看到咱們來時的那條路呢!你瞧,你瞧啊,我還記得咱們進港時從舷窗口往外看到過那座燈塔,還有那小小的棕色崖石。嗯,這真是一座像樣兒的港口。人們剛發現這兒時,它是個什麼樣子?現在有了這些狗窩似的小房子,什麼都有了。邊上這園子不錯,你瞧,那是什麼,那些可愛的花兒有名字嗎?」

    「叫大麗花。」

    「可你見過這麼好看的大麗花嗎?你肯定這叫大麗嗎?就像粉菊花似的,又有點像玫瑰,哎呀,真可愛!可是這些狗窩樣的小房子太不作美了,這種骯髒的郊區,簡直像豬圈嘛!在一個新國家裡,人就可以這樣為所欲為嗎?你瞧這一地的馬口鐵罐!」

    「你希望他們怎麼做?羅馬非一日建成。」

    「那倒是,可他們就不能把這兒弄得像點樣子嗎?你瞧這些小後院兒,像是雞窩,裡面雞飛狗叫。他們管這叫建設新國家,對不對?」

    「那,換了你,你怎麼著手建設一個新國家?」索默斯有點不耐煩地問。

    「我就不要建鎮子,不要這種稜鐵屋頂,不設這千千萬萬個柵欄,更不會滿地扔空鐵盒子。」

    「是的,你會建法式的古堡,還有都蜂王朝時的采邑。」

    這時有人敲後門。他們聞聲下去,看到一位胳膊上挎籃子的小商販。從此,這一天中他們便不斷地走到門口去告訴那些不知疲憊的小商販,他們現在已有了固定供貨的雜貨商、肉販子、麵包師,一應俱全了。夜晚,索默斯坐在他那圓桶狀的涼亭頂上觀夜景:通向海邊的山凹裡萬家燈火明滅,遠方的座座燈塔在閃爍著光芒,船上的燈火倒映在水中,連陰暗處也映著微亮。這一點也不像一座城,倒像一個國家了:有城鎮,有港灣,還有陰暗的地方。這一切都神秘地籠罩在澳大利亞的夜空下,顯示出澳大利亞那特有的茫然慵懶的孤獨來。那龐大的悉尼城就在眼前,可它顯得虛無飄渺,倒似乎像噴灑在黑暗之上,永遠也無法穿透那黑暗的表層。

    想到此,索默斯歎口氣,打個寒戰,下去回屋了。大兒,有點兒涼。他來這兒幹嘛?是啊,幹嗎來了?來尋找什麼?尋思片刻,他裝作懂了,可是,他此時真希望自己沒來澳大利亞。

    他是個詩人和隨筆作家,年收入四百來鎊。身在歐洲時,他看破了紅塵,認定一切都完了,沒戲了,走到頭了,他必須去一個新的國家。最新的莫過於年輕的澳大利亞丁。這次他到了西澳,也到阿德萊德和墨爾本看了看。這片廣袤無垠、荒無人煙的大地令他生畏。這片國土看似那麼迷茫廣漠,不可親近。天空純淨無假,水晶般湛藍,那是一種悅目的淡淡的藍色。空氣太清新了,還沒被人呼吸過。那片地域太遼闊了。可是那兒的灌木叢,燒焦的灌木叢令他膽戰心涼。身為詩人,他認為他理應體驗一個普通人拒斥的全部人類的情緒和感受。因此,他任憑自己去感知灌木叢帶給人的各種感覺。那片幽靈鬼影憧憧的地方,樹幹蒼白如幻影,不少是死樹,如同死屍橫陳,多半死於林火,樹葉子黑乎乎的像青灰鐵皮一般。那幾萬籟俱寂,死一般沉靜無息,僅有的幾隻鳥兒似乎也被那死寂窒息了。等待,等待,灌木叢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他無法看透那兒的秘密,無法把握它,誰也把握不了它,它到底在等什麼?

    後來,在一個滿月的夜晚,他獨自一人進了灌木叢中。皓月當空,月輪碩大耀目,月光下,一截截蒼白的樹樁橫陳,如赤裸的土著人,樹樁上脂液漆黑如炭。沒有,沒有一絲兒生命的跡象。

    可一定有什麼東西,那兒隱藏著什麼巨大的有意識的東西!他繼續朝前走,一直走了一英里,進了灌木叢深處,一直走到一片巨大赤裸的死樹跟前,那些樹幹在月光下閃爍著燦燦磷光。他立即被這林子中的恐怖攫住。他盯著那輪明月,良久,思緒都僵住了。這些樹中隱匿著什麼東西。想到此,他不禁毛骨悚然。一定有一個幽靈在此。他看看那片神秘莫測的蒼白死樹,又看看空洞洞的密林深處。沒有啊,什麼也沒有看到。他轉身回家。就在這時,他感到頭髮乍了起來,因看恐怖而變得冰冷。怎麼了?他知道什麼也不為,他太明白了,就是脊背上一串冰冷,髮根似乎也凍住了。就這樣,他往家走,邁著堅定的步子沉穩地走著。他在對自己說他什麼也不怕,儘管渾身寒徹。體驗恐懼與靈魂上感到恐懼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對,他不承認自己害怕。

    可是林子中那恐怖卻揮之不去!他在想那是什麼造成的。他想那一定是「地之靈」了。今夜,是這超自然的西澳大利亞皎月喚醒了它,或者說是把它引誘而醒。誘醒的正是這林中的精靈。他感到那精靈正盯著他看,正等著他。它肯定就緊隨他身後,本可以伸出一支又黑又長的胳膊來抓住他,可它沒有,它只是要等。它樂此不疲地盯著它的獵物,一個外國人來送死當獵物。它在等待時機,遙遙無期地凝視著,等待一個遙遠的結局。它就如此這般地注視著千萬個白人闖入這裡。

    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安全地返回住處時就是這樣無端暢想的,那時他住在山頂一片林中空地上的小鎮子裡,從那兒可遠眺佩思城和海濱城市弗裡曼托城上的霧靄,還能看到更遠處一座孤島上的燈塔激光。一個美好的夜晚,月光酒一般叫人沉醉。遠處,有人借月光在燒荒,火光暗紅一圈兒,像一圈螢火蟲在黑呼呼的地平線上縈繞。大地上月光皓皓如銀。

    對詩人微妙細膩的感覺加以注重,這樣做值不值得,這一直是個問題。連詩人自己都對自己的感覺報以恐懼。可是,在這樣的月夜裡,一個人確是要有所感受才對。

    理查德-索默斯一直沒有擺脫西澳大利亞灌木叢中那恐懼的一瞥。這純屬愚蠢,沒錯,可誰也說不清什麼時候會犯傻。現在,黑夜籠罩著悉尼,山下,那城市和海港燈火明滅,閃著微紅的光影。天上,南半球的星河令人不安地在向南方傾斜,而不是越過山頂。一天的群星蜂擁聚在銀河邊上,偏向南天,銀河也沉沉地倚向南天,只要你看天上一眼,你就會感到你正倒向一邊。南天夜空,繁星蜂擁的銀河。可在那白亮亮的星路上也有黑色的鴻溝和洞穴,撲朔迷離的星霧也如同蒸汽般的雲霧一樣一團團從星路旁流瀉開去,沒入黑暗。這美麗的南天夜空叫人生出無限的孤寂和悵惘:頭頂上方,西邊是獵戶星座,拖著一條星星織成的獵戶星座帶紋;正上方天狼星正掛中天;而南十字星座卻無聊地與其他星星混作一團,混跡芸芸眾星之中自甘埋沒。夜幕就這樣在悉尼上空降下,在索默斯和更多的人頭頂上空如此變幻一番,這不能不令我們的詩人再次感到恐懼和焦慮。這一切是那樣木同。或許,一切都不像他認識的那樣。或許,若是聖保羅、希爾德布蘭德和達爾文在南半球住過,我們對世界的瞭解和認識就與現在全然不同了。可這樣假設又是徒勞的。想膩了,索默斯便回到他的小平房中,這才發現他妻子正在擺桌子準備晚飯了。晚上吃冷肉和色拉。

    「這兒真正便宜的東西,」哈麗葉說,「是肉。那一大塊才花了兩個先令。你別無選擇,乾脆變成野人,變成個食肉動物算了。」

    「袋鼠和澳洲野狗是澳大利亞最大的動物種群,」索默斯說,「可能野狗已經廣為人知了。」

    「那可是一種好肉。」哈麗葉說。

    「我知道。」他說。

    五十一號和五十號之間的籬笆已經變得很破敗,在索默斯家這一邊,籬笆中夾雜著不少死樹枝子。不過,那籬笆牆還是很枝繁葉茂的。那葉子墨綠,綠得微微發亮,枝頭已綻放出一些淺淺的小粉花朵,像是粉色的豆花兒。哈麗葉在忙於採花。她家的園子裡仍舊雜草叢生,間或攙雜著些南瓜秧,所以她只能在亂作麻團的籬笆叢中摘些小花枝子,想聞聞香味,可那些花兒卻香氣全無。籬笆上有一處長勢稀疏的地方,她可以透過這兒看到鄰里的園子。

    「天啊,這些大麗花可真漂亮,你快來看啊!」她拉著長聲兒叫索默斯來。

    「我知道,早就看到過了。」他有點惱火地回答道,他怕鄰居聽到她的聲音。可哈麗葉卻把籬笆牆那邊的人全不當一回事。她只顧自己,覺得那邊的人壓根兒就不該在那兒,哪怕在自家的園子中也不行。

    「你就得來看看嘛。真可愛!真正的紫色,最美的天鵝絨!你一定要來看看。」

    他正在清掃小院兒,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兒,趟著棕色的雜草來到哈麗葉站的地方。哈麗葉透過死枯的籬笆縫隙在窺視那邊,頭上蒙著一塊帶紅點點的黃布用來防塵。索默斯站在她身邊窺視時,那園子的主人碰巧正從車棚裡往外倒車。他嘴裡叼著一根短短的煙斗,把一輛摩托車開到小路上。這正是那個穿藍色工裝褲的人,名叫傑克。儘管他這會兒沒穿著藍工裝褲,可索默斯還是一眼把他認了出來。那人正死死地盯住籬笆上那些乾枯的縫隙,看到了正在窺視的哈麗葉和理查德的兩張臉。遇到這種情況,索默斯就像他通常做的那樣,毫無表情地把臉轉向一邊視而不見,似乎根本不知這些大麗花的主人就是車主人,愛誰是誰。哈麗葉則不知所措地點點頭,敬而遠之地道了聲早安。那人用手點點帽子,漫不輕心地點點頭,仍然口叼煙斗,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早晨好」,然後就開著車圍著房子打轉轉。

    「你幹嘛非要大喊大叫讓別人聽見?」索默斯沖哈麗葉說。

    「他們為什麼不能聽到我的聲音?!」哈麗葉反唇相譏。

    這天是週六。哈麗葉在午後聽到樂隊演奏的聲音,就來到小前門。或許,那是樂隊在練習吧。一聽到小號聲她就在屋裡坐不住了,小號比六個發狂的索默斯還讓她著迷。卻原來是一支吹著號的童子軍隊正齊步走過。一共才六個人,可那窄街卻幾乎容不下他們。哈麗葉倚在門上,欣賞著他們頭上漂亮的寬簷帽子和帽子上厚厚的小牛皮。這時她聽到有人在說:

    「來幾枝大麗花吧,你准喜歡。」

    她一驚,轉過身去。私下裡她這人很大大咧咧,可一聽到生人在公開場合同她打招呼,她都會吃驚。不過這時招呼她的是鄰里的女人,模樣很標緻的女人。她長著棕色蓬鬆的頭髮,眼睛也是棕色的,臉色很好。此時,她那棕色的目光透著詢問和好意。那樣子,似乎如果她的好意遭到拒絕,她就會大為光火。哈麗葉是個教養良好的人,忙說:

    「啊,真太謝謝您了。不過,剪下來不可惜嗎?」

    「哦」,一點也不。我丈夫會很高興為您剪幾枝的。傑克,傑克汀她叫道。

    「哎!」那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能不能剪幾枝大麗花給我,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說著她熱情、討好地朝哈麗葉輕輕瞟了一眼。哈麗葉不禁羞紅了臉。「就是隔壁的鄰居。」那女人說。

    「索默斯,S-O-M-E-R-S。」哈麗葉一字一頓地拼了出來。

    「啊,是索默斯呀!」女鄰居說著像個女學生樣的靦腆一笑。「是索默斯先生和太太。」她微笑著重複道。

    「沒錯兒。」哈麗葉說。

    「昨天你們來時我看到了,可我一直不知道來人的尊姓大名呢。」她仍然像個女學生那樣笑著,一半兒是靦腆,一半兒是唐突。

    「那是,那是。」哈麗葉說,可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女子一直不自報家門。

    「那位開摩托的是您家先生吧?」哈麗葉問。

    「嗯,沒錯兒,是他。我丈夫,傑克,考爾科特先生。」

    「考爾科特先生,啊!」哈麗葉那樣子似乎是在腦子裡盡力拼這個字。

    索默斯正站在自家屋裡的走廊中,把這場對話聽了個明白,心中不禁憤憤然。「胡扯些什麼喲!」他自顧抱怨著。他現在也算有鄰居了。

    果不其然,幾分鐘以後就傳來哈麗葉驚喜的歡叫:「啊,太美了!太了不起了!這真是大麗花嗎?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的大麗花!簡直是美不勝收!千萬別送給我,千萬別。」

    「幹嘛不呢?」考爾科特太太高興地叫道。

    「太多了,剪下來不是怪可惜的?」這句話其實是甩給那個沉默的男人傑克聽的。

    「不,不可惜,花兒要長,就得剪,不剪,花兒就會越長越小。」傑克的話透著男子漢的豪爽和仁慈。

    「香味兒!這花兒挺香的!』哈麗葉嗅著手上那一捧毛茸茸的花兒說。

    「是有點兒,不過不濃。什麼花兒到了澳大利亞就不那麼香了。」考爾科特太太表示自己相左的看法。

    「哦,我得讓我丈夫看看。」哈麗葉叫著,已經扭身離開了籬笆。隨後她抬高了嗓門兒:

    「洛瓦特!洛瓦特!你來呀,上這兒來!來看看呀,洛瓦特!」

    「什麼呀?」

    「來看看就知道了。」

    總算是「引蛇出洞」了。索默斯先生穿過走廊向籬笆這邊走來,蒼白、鬍子拉碴的臉上強做笑顏以示禮貌。籬笆那一邊站著身著襯衫的澳洲鄰居和他那標緻的年輕媳婦兒,籬笆這一邊則站著哈麗葉,手捧一簇粉的和紫的大麗花,臉上掛著興高采烈、友好的笑意。可索默斯知道那笑是裝出來的。

    「你看考爾科特太太送給我什麼了?是不是特別美?」哈麗葉十分誇張地叫著。

    「美極了。」索默斯說著沖手足無措的考爾科特太太和她先生傑克鞠了一躬。

    「坐馬車來的,還好吧?」傑克問。

    兩人目光相遇,索默斯笑了——微笑時他顯得很迷人。

    「我的手腕子有點酸,一路上扶著那堆行李累的。」他回答。

    「哦,馬車裡沒多少空地兒,就沒法兒圖舒服了,湊合著吧。不過,這樣一來倒省了你五先令。」

    「不止,至少十個先令,等於我從一個悉尼出租司機那兒白撿回十個先令來。」

    「沒錯,他們能宰你一刀就狠宰,就看你躲得開躲不開了。我有輛摩托車,所以我倒不怕對他們狠一點兒。千萬不能指望他們,你瞧。問題在這兒。」

    「是啊,不能指望他們。」

    這兩個男人好奇地打量著對方。而考爾科特太太則用一雙明亮機警的棕色眼睛看著索默斯,像一隻小鳥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在她眼裡,這個留鬍子的男人就是一隻新來的鳥兒。他並不像他妻子那般漂亮、讓人難忘。不,他有點怪,可他身上有一種她從本領教過的東西,那是一個舊世界的魔力,舊文化的丰采。她覺得他身著一件小綠夾克衫,又留鬍子,可能是個社會主義者。

    索默斯夫婦有鄰居了,這倒叫理查德-洛瓦特有點懊惱。他來到這個新的國家,這個地球上最年輕的國家來開始一種新生活,對此寄予新的希望。他絕不要來認識什麼事物,更不要同哈麗葉以外的任何人說一個字,他沖哈麗葉發火發得夠凶的了。不錯,清晨有時教他著迷。天是那麼藍,那麼純淨,藍色的海港就像大地上鑲嵌著的藍色湖泊,那種淡藍真是美不勝收。海港的一個個或明或暗的觸角伸入到低矮的棕色懸崖中,伸展到林木幽暗的岸邊和紅色的郊區。最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那一片草木幽深的灌木帶竟伸延到了岸邊!儘管遠方的空氣都呈現出可愛的淡藍,儘管一片片水波漾著藍光,可這林木茂盛的土地還是那麼灰濛濛一片,無光無影。枝樹的葉子在拒絕陽光,就如同一片凝結成黑塊的橡膠。

    他並不快活,裝也沒用。他此時如饑似渴地思念著歐洲:佛羅倫薩城裡的喬托塔、羅馬的平西奧莊園,還有伯克郡的森林——天啊,英格蘭的春天,光禿的樹叢下已綻開出報春花來,茅草村舍已掩映在桃李花叢中。他感到,只要留在英格蘭,他可以捨棄世上的一切。是五月了,五月底了,藍鈴花兒該開了,籬笆上已爬滿了青枝綠葉。西西里橄欖技下的麥地裡,麥苗已經老高了吧。倫敦橋下,恐怕已是遊船如織。在巴伐利亞,龍膽遍野,金蓮花盛開,可阿爾卑斯山卻還是冰雪的世界。哦,天啊,歐洲,可愛、可愛的歐洲,那個他恨之入骨、激烈詛咒過的歐洲,他曾斷言文垂死。陳腐。完了。可犯傻的卻是他。他發起脾氣來就罵歐洲垂死。當然他認為自己並不垂死,而是生機勃勃,像美國人說的那樣。行了,如果有誰想自己出醜,就讓他如此這般地出醜吧。

    索默斯就這樣鬱鬱不樂地遊蕩在悉尼的街上,強迫自己承認這可與伯明翰媲美的漂亮大街,這兒的公園和植物園美麗而整潔,那雙層棕色渡輪穿梭往返於環形碼頭的悉尼港是非凡的去處。可是,天啊,他幹嘛要想這麼多!在馬丁廣場他渴望去西敏寺,在蘇塞克斯街,他又幾乎為考文特花園和聖馬丁巷垂淚,而在這環形碼頭他又渴望回到倫敦橋上。悉尼這地方,像倫敦,而它不是倫敦,沒有倫敦那美麗的舊式光環。這座南半球的倫敦城是在五分鐘內建成的,企圖替代真的倫敦呢。只是替代物而已,就像用人造黃油代替真黃油一樣。就這樣,他渴望著倫敦,心情更苦,緩緩地走回自家的小平房。

    說來也怪,他既然這樣恨這座城,幹嘛還要呆在此地?卻原來這是因為,他覺得,要想真正瞭解一個國家,他就得在它的主要城市中住上一陣子。所以,他把自己判了至少三個月的徒刑,就在這兒服刑。他安慰自己說,這三個月期滿,他就要坐上汽船越過太平洋回家,回歐洲去。他感到自己身上那根長長的臍帶仍拴在歐洲一頭,他想回去,回家去。但這三個月還是要呆下去的,權當是對自己發誓棄別歐洲的懲罰吧。三個月內要習慣這個南十字星座下的國家。十字,一點不錯!這是一種新的十字架。走下十字架後就要回家了!

    他唯一感到開心的時候是他寬慰自己的時候:八月份就可以捲鋪蓋打道回府了。這讓他平靜了許多。

    現在他算懂了,為什麼古羅馬人寧可死也不願被流放。他現在能夠同情流落到多端河上的奧維德了,奧維德一心想回羅馬,居然對他流浪於斯的國度全然視而不見,毫不理睬那些野蠻人。同樣,索默斯對澳大利亞也有視而不見的感覺,毫不理會那些粗鄙的澳洲人。在他眼中他們是些野蠻人。最笨的那不勒斯混子也比這些英裔澳洲人讓他感到親近。澳洲人對別人表現出那種咄咄逼人的熟悉樣子來,教他不敢領教,他只能敬而遠之,心有恐懼。

    當然,他必須承認,就他目及,澳洲人把自己的城市管理得井井有條。事事順當,沒有麻煩。真令人驚訝,竟然沒什麼麻煩——總體來說是這樣的。似乎沒誰找麻煩,似乎也沒有警察,沒有權威,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運轉,鬆散而閒適。沒有壓抑,沒有真正的權威——沒有高人一等的階層,甚至沒見幾個老闆。一切看上去都像一條滔滔的江河輕鬆自如地滾滾向前。

    關鍵就在於此。像一條滔滔的生命之水,全然由滴水匯成,生活處處如此這般。可歐洲卻是建立在貴族原則之上的。如果抹去階級差別,消解高低貴賤之分,歐洲就會陷入無政府狀態。在歐洲,只有虛無主義者才立志消解階級差別。

    可在澳大利亞,索默斯覺得,這種差別早就消逝了,根本沒有階級差別。有的只是金錢和「精明」的區別,但沒誰覺得比別人優秀或高明,只有富裕。要知道,自覺比同胞優秀與僅僅是闊點兒的感覺還是有區別的。

    索默斯無論血緣還是教養上,都是個英國人。他感到他算得上是對社會「負責」的那種人,儘管他沒有這類祖先,可社會上卻有大量毫無責任感的人。在古老的、文明的和道德化的英格蘭,這兩類人的區別是很鮮明的。它是劃分類別的標準。這成了種姓的區別,出身的區別。這是無產者和統治者之間的區別。

    而在澳大利亞,沒有誰打算去統治,沒有誰實行統治,因此這種區別就自然消匿了。無產者任命人去執法,但不是去統治。這些個部長之流並不比家庭女傭更有責任心。無產階級時時處處在負著責,他們才是權威的源泉,代表的是人民的意志,而部長們僅僅是工具而已。

    索默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溶化在了真正的民主之中——儘管財富上並不平等。這地方有一種絕對的本能,那就是民主,土生土長的民主。平民大眾是他們自己的主宰,毫無疑問。因此他們處之泰然,沒必要大驚小怪爭個是非曲直。這在澳大利亞是一種共識:平民大眾是自己的主人。

    而這正是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所無法容忍的。你即使是最講自由的自由黨人,你還是能認清有責任感的階級與無責任感的階級之間的區別。你還是得承認「統治」的必要。在英國,你要麼承認自己是個無政府主義者,要麼就得認可「統治」的必要。在這個問題上英國的勞動階級和上層階級的看法是一樣的。任何一個誠信自己是對社會負責的勞動者都會感到以某種形式行使權威是他的義務。而無責任感的勞動者則感到自己頭頂上壓著一個主子,極想衝他好好發一通地牢騷以解心頭之快。歐洲是建立在權威本能上的,即「你必須如何」。唯一的替代選擇就是無政府。

    索默斯是個道地的英國人,既懷有英國人對無政府主義的仇視,又有美國人渴求權威的本能。所以他感到在澳大利亞很有點格格不入。在澳洲,權威這個字眼兒已經死了。在這兒,沒人發佈命令,若有命令發佈,也沒人拿它當成命令。一個位於上的人盡可以向另一個位子上的人進諫,後者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決斷決定接受不接受。澳洲尚未處於無政府狀態。英國至少還有名義上的權威。那就趕走權威試試看,會怎麼樣!憲法上若只有些名義上的東西,那可太醜陋了。

    那麼,在澳大利亞和無政府之間只有一個名義嗎——英格蘭,不列顛,帝國,總督或總督之類的人?只是舊君主統治的影子,單單是個名義嗎?難道只是一個空洞的「權威」字眼兒從七千英里外傳過來就可以使澳洲防止無政府狀態嗎?澳大利亞——權威——無政府,一串以A打頭的字眼兒一遍遍重複而已。

    理查德-洛瓦特思緒萬千地漫步城中。他並不是對它十分瞭解,沒人對它十分瞭解。而那些自以為對此全然瞭解的人則幾乎總是出錯兒。一個人要與什麼作對,首先要做到「知彼」方可,否則就只能被淘汰出局。

    可這回是理查德錯了。只要你脾氣好,又天生寬容——澳大利亞人似乎是十分好脾氣又十分寬容的——你盡可以「無規無矩」地生活上很久。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事情全然在自行其是。

    這是不是像一架轉動著的機器,漸漸地要減速停轉?

    唉,問題成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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