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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1 文 / 米蘭·昆德拉

    下了樓,來到大街上。當然,那兒並沒有什麼計程車等著她。尚塔爾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她這次臨時決定完全是因為不能控制痛苦而作的。那一刻,她只要求一件事。至少一天一夜不看見他。她想就在巴黎的旅館租一個房間,但立即就又覺得這個主意很愚矗。那她一整天能幹什麼呢?在大街上閒逛,呼吸著他們的惡臭?還是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在那兒能幹些什麼呢?然後,她又想到開車去郊外,隨便找一個寧靜的地方,在那兒果上一兩天。但那個地方在哪兒呢?

    不知不覺的,她來到了一個巴士站附近。她想搭上經過的第一輛車,讓自己被帶到它的終點站。一輛車開過來了,她很驚詫地發現在站點名單表上競還有加杜那德。那兒的火車站有去倫敦的車。

    她感到這件事有些密謀般的巧合。她想看到一位好心的仙女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倫敦:她曾經和讓-馬克說過,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但只為了讓他知道,她卻撕下了他的面具。現在,她腦中有一種想法:也許讓-馬克是很嚴肅地選了這個目的地的,也許他會在火車站攔住她。接著,又一個念頭尾隨著剛才那個生成了,一個比較微弱的,幾乎都聽不見的念頭,像一隻雛鳥的鳴叫聲:如果讓-馬克在那兒,這場古怪的誤會就會結束了。這個念頭就像是一次愛撫,但這次愛撫卻又過於短暫了。因為她立即又開始從心裡反抗他,並拋棄了一切的懷念。

    但她該去哪兒,她該做什麼呢?假如她真的去倫敦?假如她讓她隨口編成的謊言變成現實?她記起她的筆記本裡還有布列坦尼克斯的地址。布列坦尼克斯:他現在該有幾歲?她知道,與他見面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發生的事。那又該怎麼辦呢?最好的方法就是:去倫敦,在那兒逛一逛,然後去旅館住一夜,第二天就回巴黎。

    但不久,這個主意卻又讓她不高興了:離開她的公寓,她認為自己要回了自主。然而,事實上,她讓自己被一種不知名的,不受控制的力量給操縱了。離開這兒去倫敦,是在十分荒謬的偶然中作出的決定。她怎麼才能確定這種密謀的巧合會按她的意願發生呢?她怎麼能相信一定會有一位好心的仙女呢?如果這位仙女是惡毒的,她正密謀著要毀滅尚塔爾呢?她向自己許諾:當車子停在加杜那德站的時候,她不下車,她要繼續坐下去。

    但當車子真的在那站停下來時,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下了車。像被什麼東西吸引了一樣,她走向了火車站。

    在寬敞的火車站大廳中,她看到大理石樓梯一直向上延伸,延伸到去倫敦的乘客的候車室。她想去看時刻表,但在她正準備這麼做時,她忽然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其間還摻雜著笑聲。她止住了腳步,看見她的同事們正聚集在大理石樓梯下面。當他們發現她已看到他們時,他們的笑聲更大了。他們就像十九歲的孩子惡作劇得逞,或是剛看到戲劇院精彩的一幕。

    「我們知道是什麼促使你到這兒來的?如果你知道我們在這兒,你就會找一些借口,就像以前那樣!該死的個性!」他們又一次哄笑。

    尚塔爾知道賴拉計劃在倫敦進行一次會談,但那是三個星期以後的事。他們怎麼今天就來了?她又一次有了一種覺得所發生的事都不真實的感覺,那不可能是真的。但那種感覺卻馬上被另一種現實給戰勝了:在總是事與願違的情況下,她對她同事的在場感到十分高興,她十分感謝他們給她帶來了這次驚喜。

    當他們上了樓之後,一個年輕的同事用手挽著她。她想,讓-馬克總是想把她從屬於她的生活中拉開。他說:「你總是以你自己為中心。……你從來不肯放棄你帶著那些面孔建立起來的城堡。」現在,她可以反駁道:是的,而且你再也不能阻止我留在這兒了。

    在旅行者的人群中,她年輕的同事,仍然和她手挽著手。她們一塊兒來到通向月台的樓梯口的檢票處。好像喝醉了酒一樣,她仍繼續著與讓-馬克沉默的爭論,並宣稱:誰說墨守成規就是一件壞事,不墨守成規就是一件好事?親近別人用的難道不是同一種方法嗎?循規蹈矩難道不是每個人生命規則的匯合處嗎?

    在樓梯上,她看見了開往倫敦的火車。它是現代化的,漂亮的。她又一次對自己說:無論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不是一件幸運的事,在這兒,生活的最好方式就是隨波逐流,就像我現在這樣,被一群推搡著的,歡樂的,喧鬧的人群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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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計程車中,他說:「加杜那德!」這就是事實:他可以離開這幢公寓,他可以把鑰匙留在那兒,他可以睡在大街上,但他卻沒有離開她的勇氣。去火車站找她是一種絕望行為,但去倫敦的火車是唯一一條線索了,唯一一條她留給他的線索。讓-馬克不想忽略它,無論它的可能性有多麼渺茫。

    當他到火車站的時候,開往倫敦的火車還在。他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樓,買了票;大多數乘客都已經上車了。在嚴格監督的月台下,他最後一個上了火車。警察們和經過檢查易燃易爆物品的專門培訓的德國犬四處巡邏。他那節車廂裡坐滿了脖子上接著相機的日本人,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

    隨後,他就對自己所作所為的荒謬感到驚訝,他正在一輛很可能根本沒有他要尋找的人的火車上。三個小時之內,他就能抵達倫敦,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那兒。他的錢只夠買回程車票。他心煩意亂地站了起來,迷迷糊糊地走上月台,準備回家。但他身邊沒有鑰匙,又怎麼回去呢?他已經把它們留在了門廳的小桌子上。當他又一次清醒過來後,他才知道那個手勢是向他一個人表示的傷感。看門人還有一把複製的鑰匙。自己隨時可以向他拿,他猶豫不決地望向了月台盡頭,卻看見所有的出口都關閉了。他叫住了一名警衛,問他如何才能離開這兒。這名警衛說,已經不可能了。為了安全起見,一旦上了火車,他就不能下來。每個乘客必須呆在那兒,作為他沒有投放炸彈的保證;這兒有伊斯蘭教恐怖分子和愛爾蘭恐怖分子,他們都夢想著在海底隧道進行一次大屠殺。

    他回到了火車上,一個檢票的女乘務員微笑著看著他;所有的乘務員都微笑著。他想:這更多更誇張的微笑,就預示著這火箭將駛入死亡隧道。這火箭乘載著來自不同國籍的勇士。美國的,德國的,西班牙的,韓國的旅遊者。他們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在這次大戰中作一次冒險。他坐了下來。當火車開動的時候,他又站起來,準備去尋找尚塔爾。

    他進入了第一節車廂。在通道的一邊是供一個人坐的躺椅,另一邊是供兩個人坐的;車廂中部的椅子是面對面的。坐在那兒的乘客正在一起熱鬧地聊天。尚塔爾在他們中間。他看見了她的背影:他感到一種強大的觸動,幾乎是滑稽的,她那梳著過時髮髻的模樣。她坐在窗口,參與著那活躍的交談。那些人只可能是她公司的同事。那她並沒有撒謊?無論這看起來是多麼地不可能。不,她一定沒有撒謊。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聽到了更多的笑聲,並從中辨認出了尚塔爾的,她很開心。是的,她很開心。但這卻深深傷害了他。他注視著她的姿勢,它們是多麼地活躍,這是他以前從沒見過的。他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但他看見她的手有力地上下揮舞;他覺得他根本不可能辨認出那隻手;它是另一個人的手;他不覺得尚塔爾背叛了他,那是另外一回事:他感到,她似乎已不再為他而存在,她去了其他地方,走人了另一種生活。如果他遇見她,他將會再也認不出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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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塔爾用一種好勝的語氣問:「一個特洛斯凱伊特怎麼會變虜誠呢?這根本不符合邏輯!」

    「我親愛的朋友,你應該聽說過馬克思的名言『改變世界』吧?」

    「當然。」

    尚塔爾靠窗坐在他們公司年紀最大的同事對面,一位文雅的,手指上戴滿戒指的夫人。在她旁邊,賴拉正繼續著:「唔,我們這個世紀只讓一件模糊不清的事變清楚了,人不能改變世界,永遠也不能。這是我作為一名革命者從我的親身經歷史得出的最終結論,一個被每個人理所當然,心照不宣地接受了的結論。但還有另外一個,更深刻的結論。這一個是有關神學的。它說:人類沒有權力改變上帝所創造的世界。我們必須無條件地服從他的指令。」

    尚塔爾開心地看著他:他不像一個給他們上課的人,倒像是一個煽動者。這就是尚塔爾喜歡他的地方:他用這種冷嘲熱諷的語氣所做的一切就是一種對好萊塢傳統的改革或是標新立異的一種挑釁。他總是用上那種語氣,即使他在敘述一件最傳統的事實。而且,當它們有能力的時候,這些最傳統的事實(「把資產階級送上絞刑架!」)會不會變成現實呢?傳統可以變成墨守成規,墨守成規的可以變成傳統,這都是—眨眼功夫發生的。重要的是走到每一種情況的極端的決定。尚塔爾想像賴拉在1968年的學生風潮中,在動亂大會上,用他充滿智慧的,邏輯的,冷嘲熱諷的風格滔滔不絕地宣揚著格言:常規性的反抗注定要失敗;資產階級沒有權力存在下去,工人階級不懂的藝術應該消失,為資產階級的興趣服務的科學是沒有價值的,教這些的人必須被趕出大學,對敵人沒有自由可講。他提出的主張越荒謬,他就越是引以為榮,因為從沒有意義的觀點中提煉出富有邏輯的意義需要有超群的智慧。

    尚塔爾回答道:「好吧,我同意,一切改變都是有害的。那麼,我們就有義務來保護這個世界不被改變。唉,但這個世界根本就不能停止它瘋狂的改變……」

    「……而人只是一種工具,」賴拉打斷了她的話,「火車機車的發明為飛機的設計播下了種子。而飛機的發明又不可避免地導致了火箭的產生。這種邏輯存在於事物本身之中,換句話說,它是上帝旨意的一部分。你可以把整個人類換成另外一種,但從自行車到火箭的變革仍然是相同的。人只不過是個操作者,而不是變革的創造者。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操作者,他並不知道他操作的意義何在。這種意義不屬於我們,它只屬於上帝。我們活著只是為了服從他,而他可以做一切他想做的事。

    她閉上眼睛:一個甜密的字眼「雜交」在她腦中出現,並佔據了她的意識。她默默地對自己念道:「雜交的念頭。」這些毫無關連的觀點怎麼會一個接一個地在她腦中出現,就像兩個情婦在同一張床上一樣?在過去,這會激怒她,可今天卻讓她出神:她知道賴拉過去所說的和他今天所說的雖然截然不同,但這並不重要。因為兩種觀點同樣精彩,因為所有的話和觀點帶著平等的價值,可以一個挨一個,躺下來,相互依慣著,愛撫著,混合著,欺騙著,擁抱著,結合著。

    一個柔柔的,有些輕微顫抖的聲音從尚塔爾旁邊傳了過來:「但是,為什麼我們要在這兒呢?為什麼我們要活著呢?」

    那是坐在賴拉旁邊的一位溫文爾雅的夫人的聲音。尚塔爾很崇敬她。尚塔爾想,賴拉現在坐在兩個女人之間,他必須從中作一次選擇:浪漫的,或是憤世嫉俗的。她聽見那位夫人小小的申辯的聲音,好像極不情願放棄她可愛的信念,但同時(在尚塔爾的想像中)帶著一種不被承認的希望,保衛著它們。她想看到它們被她聖人般的英雄所贊同。她的英雄現在向她轉過頭來:

    「為什麼我們要活著?向上帝提供新人類。因為聖經,我親愛的夫人,—沒有讓我們尋找生命的意義。它只要求我們繁衍後代。愛上另一個人,然後生育。記住這些:「愛上另一個」的意義是由「生育」決定的。這種「愛上另一個人」的愛與慈善的愛,憐憫的,精神的,性慾的愛沒有一點聯繫,它只意味著「做愛!」『支配!」(他放低了他的聲音,湊到她耳邊)『性交!」(這位夫人像一個虜誠的信徒一樣看著他的眼睛。)它,只有它,構成了生命的全部意義。其他的都是沒有意義的。」

    賴拉的理由像一把剃刀一樣鋒利。尚塔爾同意:兩人之間成功的愛,忠誠的愛,只為一個人付出的愛——不,那是不存在的。如果它存在,它也只能作為一種自我懲罰,一種固執己見,逃人修道院之中。她對自己說,即使它真的存在,愛情也不應該存在。這個念頭並沒有讓她覺得很痛苦,相反地,它卻在她體內製造了一種極樂,並在她全身蔓延開來。她想起了有關那朵在所有男人之中穿稜的玫瑰的想像,並對自己說,她一直被愛情束縛著,現在,她要遵循玫瑰的神話,融人那令人暈眩的芬芳中。在她的思緒中,突然出現了讓-馬克:他仍然在家嗎?他已經離開了嗎?她完全不感到激動,彷彿她在想的是:羅馬是不是在下雨,或紐約現在是不是好天氣。

    無論他對她的影響有多麼小,關於讓-馬克的回憶還是讓她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在車廂盡頭,她看見一個人正轉過身去,走人另一節車廂。她想她認出來了,他是讓-馬克。他想躲避她的目光。可那真的是他嗎?她沒有去追尋答案,而是望向窗外:風景越來越差了,地面越來越灰白,平地上矗立起越來越多的塔架,混凝土建築物,電纜。揚聲器中開始播音:幾秒鐘後,火車將駛人海底隧道。而實際上,她已看到火車像一條蛇一樣駛入一條黑洞洞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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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已經在海底了。」那位文雅的夫人說。她的嗓音洩露了她害怕而興奮的心情。

    「進入地獄了。」尚塔爾補充道。她相信,賴拉喜歡那位夫人更幼稚一些,更驚訝一些,更害怕一些。她現在覺得自己已成了他的惡魔般的助手。她喜歡那個把這位文雅的,拘謹的夫人帶到他床上的念頭。她的想像發生的地點並不是在倫敦某個豪華的賓館裡,而是在被火焰嚎哭聲,煙霧,魔鬼所包圍的講壇上。

    現在,窗外什麼也看不見了,火車正行駛在隧道中。她感到自己正遠離丈夫的姐姐,遠離讓-馬克,遠離審查,遠離間諜行動,遠離她的生活,遠離她所堅持,並為之擔憂的生活。「在視線中消失」這句話突然在她腦中出現,她驚奇地發現,這接近消失的旅途並不那麼令人憂鬱。在她神奇的玫瑰的支持下,它是柔和的,歡樂的。

    「我們越走越深了。」那位夫人焦慮地說。

    「去真理所在的地方。」尚塔爾說。

    「去那兒,」賴拉補充道,「去有你問題的答案的地方:為什麼我們要活著?生命的本質是什麼?」他盯著那位夫人。「生命的本質,是生育生命:它是分娩,還有位於它之前的性交;性交之前的,引誘,那就是接吻,在風中飄動的長髮、絲質內衣,剪裁精緻的胸罩,以及任何引起人們性慾的東西。就像好的食物——如果沒有好的烹調方法,就會成為一種沒人想再品嚐的過多過濫的東西,但這種食物卻是每個人都要買的——除食物之外,還有排泄。因為你知道,我親愛的夫人,我美麗的令人喜愛的夫人,你知道,吹捧衛生紙,尿布在我們的職業中佔據了多麼重要的地位。衛生紙,尿布,洗滌劑,食物,這是人類重要的循環。我們的使命不僅是要去發現它,抓住它,計劃它,而且還要讓它變得美麗,讓它唱歌。由於我們的宣傳,衛生紙的銷路非常好。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親愛的。焦慮的夫人,我建議你認真的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但那是廢墟,廢墟!」那位夫人說,她的聲音就像一個被強姦的婦女一樣悲痛地顫抖。「它只是上了妝的廢墟!我們給廢墟上了妝!」

    「是的,很精確。」賴拉說。在那句「很精確」中,尚塔爾聽出了他從這位文雅的夫人的悲痛中得到的快樂。

    「但生命的壯觀在哪兒呢?如果我們宣佈食物,性交,衛生紙都不適用了,那我們還會是誰呢?如果這就是我們所能做的,那我們應該為我們自身的什麼而自豪呢?就像們告訴我們的,自由的存在?」

    尚塔爾看著這位夫人,想,這是一個縱慾的理想受騙者。她想像著人們剝光了她的衣服,用鐵鏈鎖起她蒼老的,文雅的軀體,強迫她悲痛地陳述她幼稚的想法。在她面前,他們在性交,在暴露他們自己。

    賴拉打斷了尚塔爾的幻想:「自由?當你在你的廢墟之外生活的時候,你可以開心也可以不開心。你的這個選擇就構成了你的自由。你有這個自由把自己融人到帶著痛苦或快樂感覺的大多數人的熔爐中去。」

    尚塔爾感到一個微笑在她臉上形成。她認真地思考著賴拉所說的話:我們僅有的自由就是在苦痛和快樂之中選擇。既然這所有無關緊要的一切就是我們的命運,那我們就不應該痛苦地忍受著它,而應該學會享受它。她注視著賴拉冷漠舶臉,散發著違反常理的,充滿魅力的智慧,她充滿愛慕卻絕無慾望地注視著他。他對自己說(彷彿她已完全清除了剛才的幻想);他在很久以前就把他所有的男性能量化成了他有力的,邏輯的力量,化成他在他的工作隊伍中所擁有的權威。她想像著在他們下車的時候;當賴拉繼續用他的話嚇唬著那位討人喜愛的夫人的時候、尚塔爾謹慎地消失在一個電話亭中,在那兒向他們承認所有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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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日本人,美國人,西班牙人,俄國人,所有人的脖子上都接著相機,下了火車。讓。馬克試圖讓尚塔爾從他視線中消失。寬闊的人群好像一下子濃縮了一樣,消失在月台下的自動扶梯處。在自動扶梯盡頭的候車室中,一個電影劇組衝向前去,後邊蹬著一群笨手笨腳的烏合之眾。他們擋住了他的路。從火車上下來的乘客們被迫停了下來。當一些孩子從邊上的樓梯下去時,人群中傳來一陣喝彩聲和喊叫聲。他們都戴著頭盔,不同顏色的頭盔,彷彿他們是一個運動隊,摩托車或是滑雪比賽的運動隊。他們就是被拍的人。讓-馬克踞著腳尖,想高過那群人的頭頂,尋找尚塔爾的蹤影。終於,他看到她了。她在這一縱隊孩子的另一邊;一個電話亭中。她把聽筒舉在耳邊,正在說著什麼。讓。馬克想努力為自己從人群中開出一條路。他推操著一個脖子上掛著機相的人。那人氣憤地踢了他一腳。於是,讓-馬克用胳膊肘猛擊那個人,只差沒有砸落他的相機了。一個警衛擠了過來,他要求讓。馬克在拍攝結束之前不能離開。就在這時候,尚塔爾走出了電話亭。他的目光與尚塔爾的相遇了。他心急如焚地想接過人群去,但那名警衛隨即緊緊地夾住了他的手臂。讓-馬克痛得彎下腰去,於是,尚塔爾又在他視線之外了。

    最後一個戴頭盔的孩子走過去了,那個警衛終於鬆開了他,允許他離開。他望向那個電話亭,但它已經是空的了。一群法國人在他身邊停住了腳步,他認出他們是尚塔爾的同事。

    「尚塔爾去哪兒了?」他問其中一個女孩子。

    她用一種責備的語氣回答:「你才應該知道她去哪兒了。你向她發出了信號,我全看見了,你毀了一切。」

    賴拉的聲音插了進來:「我們走吧!」

    那個女孩兒問:「那尚塔爾呢?」

    「她知道地址。」

    「這位先生,」那位手指上戴滿了戒指的優雅的夫人說,「他也在找她。」

    讓-馬克確信,賴拉見過他,就像他見過賴拉一樣。「你好。」

    「你好。」賴拉回答道。他微笑著:「我看見你在與人發生爭執,一個人對一群人。」

    讓-馬克想,他從那個男人聲音裡聽出了一些同情。在他的痛苦中,它就像一隻向他伸出的援助之手。他想抓住它;它就像一點火花,在片刻之間向他承諾了友誼,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他們並不相識,而僅僅出於一種對突然產生的相互同情的好感。他們準備幫助彼此。它就像一個美麗的夢,降臨到了他的身上。

    他自信地說:「你能告訴我你們下榻的賓館的名稱嗎?我想到時打個電話或直接過來看看尚塔爾在不在。」

    賴拉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問:「她沒告訴你嗎?」

    「沒有。」

    「那麼,很抱歉,」他友好地,幾乎是遺憾地說:「我不能把它告訴你。」

    那火花一下子被掐滅了。讓-馬克突然感到肩膀上被那個警衛扭傷的地方隱隱作痛。他絕望地離開火車站。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只是沿著路向前方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他所有的鈔票又數了一遍。那些錢足夠付回程的車票,但再也沒有多餘了。如果他已下定決心,他可以立即離開。今天晚上,他就能在巴黎了。顯而易見,這是最合情合理的作法。他在這兒能做些什麼呢?什麼也不能,但他仍然不能走。他絕不能走。只要尚塔爾在倫敦,他就不能離開這兒。

    但他還必須省下回程車票的錢,所以他也不能住旅館。那他睡在哪兒呢?突然,他意識到了,他對尚塔爾的聲稱最終得到了證實:他最深的使命感,是為了一個邊緣人,為了一個舒適地,真實地,但卻是在完全不確定的臨時環境下生活著的可加入任何一方的人。突然,他在這兒恢復了自我,他回到了那些他本該屬於的人中去:那些段有屋頂遮蔽他們的一無所有的窮人中。

    他回億起他與尚塔爾的爭論。他有一種幼稚的想法,想要她立即就站在他面前,然後他就可以對她說,看,我是對的,我並沒有騙你,我確實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無關緊要,無家可歸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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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臨了,空氣逐漸變得有些寒氣逼人。他選擇了一條一邊有一排別墅,另一邊有一個由鐵柵欄圍成的廣場的街道。那兒,在沿著廣場的人行道上,有一排木製長椅。他坐了下來,感到精疲力竭。他想把腿放到長椅上。他想:它確實就是這樣開始的,有一天,一個人把他的腿放到一張長搞上,然後夜色降臨,他睡著了。那就是一個人如何在一夜之闖加入了流浪者的隊伍,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的。

    然而,不久,他就強打起精神、控制住自己的疲勞,一下於坐了起來,就像教室裡的一名優秀的小學生。他的背後全是樹,他的前方,馬路對面的別墅。它們的結構都很類似,白色,三層,門前都有兩根圓柱,每一層都有四扇窗戶。他仔細地觀察著這條少人問律的街道上的每一個過路人。他決定一直呆在那兒,直到尚塔爾出現。等待,是他能為她,為他們兩人做的唯一一件事。

    突然,街道右邊三十米開外處,有一幢別墅的所有窗子都亮了起來。有人從裡邊拉上了紅色的窗簾。他猜,可能是某個時髦的傢伙要開個派對。但他很驚訝地發現,竟沒有一個人進去。是他們一直在那兒,但卻到現在才開燈嗎?或者是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所以沒看見他們的到來?上帝網,如果因為睡著了而錯過了尚塔爾該怎麼辦呢?突然,他被一種縱慾的懷疑驚得目瞪口呆。他的耳邊又迴響起了那句話「你很明白為什麼要去倫敦」,那句「你很明白」突然讓他產生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念頭;倫敦,那個英國人居住的城市,那個不列顛的傢伙,布列坦尼克斯。在火車站,她是在給他打電話,她是淡了他才離開賴拉,離開她的同事們,離開所有人的。

    一種妒忌感包圍了他,強烈而令人憂傷——這種妒忌與那種他站在打開的衣櫥前或是當他向自已有關尚塔爾背叛他的可能性問題時的那種抽像的,純精神的妒忌不同。它是那種與他青春期時的妒忌相同的,刺穿他身體的妒忌,即郎傷害他傷害得讓人不能忍受的妒忌。當他想像著,尚塔爾把自己給了另一個男人,極其順從地,積極地,他簡直都快不能控制自己了。他站起身來,奔向那幢別墅。那扇門被一盞提燈照得很白,他轉動門把手,門開了。他走了進去,看到了鋪著紅色羊毛毯的樓梯。他聽到樓上的動靜,就上了樓。二樓的乎台被一個長長的擱物架佔據了,上面不僅有外套,還有(他心頭一緊)一些女人的套裝,幾件男人的襯衣。他憤怒地穿過那堆衣服,衝到一扇雙重門外,它也是白色的。突然,他感到有一隻手重重地搭在了他隱隱作痛的肩膀上。他轉過身來,只覺得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呼出的熱氣噴到了他的胸口上。那個人穿著一件t恤,臂上紋著花,嘴裡還蹦出幾句英語。

    他掙扎著想擺脫那隻手,那只讓他感到越來越痛,並把他推向樓銻口的手。在那兒,由於仍然在掙扎,他差點失去了平衡。在最後一刻,他抓住了樓梯扶手,才不致於摔下去。他垂頭喪氣地慢慢下了樓梯。那個紋身的男人跟在他身後。當讓-馬克猶豫不決地在門口停了下來時,那個男人就舉起一隻手,命令他離開,嘴裡還用英語喊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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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種縱慾的影像伴隨了尚塔爾很久,在她騷動的夢中,在她的想像中,甚至在她和讓-馬克的談話中。有中天(那是多麼遙遠的一天),讓-馬克對她說:我真想和你一起生活在那樣的情況下:當到達高潮的時候,每一個參與者都變成了一種動物——一隻綿羊,一頭奶牛,一隻山羊——這種代尼先式的縱慾就變成了一片田野,在那幾,我們生活在那些獸類之中,就像一個牧羊人和一個牧羊女(那種田園般的幻想讓她覺得充滿樂趣:那些可憐的縱慾者,不知不覺地被引入墮落的大廈中,與奶牛們留在了一起)。

    她覺得,她被赤身裸體的人們包圍了。那時,她寧可與綿羊在一起也不願意和人類在一起。她閉上了眼睛,不想再看到任何一個人。但在她眼瞼後邊,她仍然能看到他們,他們的器官隆起,收縮。這讓她想到了在一片土地中,蚯蚓鑽上來,蜷起身子,纏繞著,然後又鑽下去。接著,她所看到的不是蚯蚓了,而是蛇。她覺得很厭惡。但儘管如此,那種刺激依然存在。但那種刺激越大,她越是能用刺激讓自己清醒;她的身體不僅屬於自己,還屬於這片沼澤地,這片屬於蚯吲和蛇的土地。

    她睜開眼睛,隔壁房裡走出了一個女人,並向著她這個方向走了過來。在這個蚯蚓的王國中,她用一種勾引的目光盯著尚塔爾。她個子很高,身材很好,有著漂亮的臉蛋和一頭亞麻色的秀髮。正當尚塔爾想回應她的邀請時,她,回應她嘴唇邊的一點亞麻色和擠出的一些唾液,尚塔爾看見那張嘴被中秒神奇的玻璃給放大了:唾液是白色的,裡邊充滿了小泡泡;那個女人把唾液吸進吐出,彷彿在引誘尚塔爾,彷彿在承諾她的溫柔的,濕潤的,能讓一個女人溶入另一個女人的吻。

    尚塔爾盯著那充滿小泡泡的,顫抖著淤在嘴唇邊的唾液,她的厭惡變成了作嘔。她轉過身去,不想看她。但她卻感覺到那個女人從背後抓住了她的手。尚塔爾想逃跑,她向前走了幾步,卻仍然感到那隻手還在她身上。她開始奔跑。她聽到了那個女人苦惱的呼吸聲,她開始了這場遊戲般的逃亡。尚塔爾感覺自己正慢慢掉入一個陷阱之中:她越是想逃脫,就越是刺激了那個女人的苦惱,刺激她像追逐獵物一樣地追逐她。

    她逃到了一條走廊之中,背後還是有腳步聲,那追逐著她的身體讓她感到如此厭惡,以致於迅速轉變成了恐懼:她奔跑著,似乎想拯救自己。走廊很大,它的盡頭有一扇通向一個磚鋪的小房間的門,在小房間的一角還有另一扇門。她打開它,衝了進去,並在背後使勁地關上了門。

    在黑暗中,她靠在一堵牆上,想努力使急促的呼吸平靜下來。接著,她在門旁摸到了開關。她打開了燈。這是一個放衛生用品的壁櫥:真空吸塵器,拖把,圍裙。在地上,一堆破布裡蜷著一條狗。她沒有再聽到外邊傳來的聲音。她想:動物時間已經到來了,我獲救了。她大聲地問那條狗:「你是哪個男人變的?」

    突然,她對自己所說的話感到不安。上帝啊,她想;我這個關於縱慾的人最終會變成動物的念頭是從哪兒來的?

    很奇怪:她自己也不清楚這種想法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她搜索著她的記憶,但什麼也沒找到。她有了一種甜蜜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記起了那並不清晰的回憶,一種迷一樣的感覺,一種令人費解的快樂,像一種來自遠方的歡迎。

    突然,門被粗魯地打開了。一個黑女人走了進來,她身材矮小,穿著一件綠色的工作服。她朝尚塔爾瞄了一眼,一點也不覺得驚奇,倒是有些不禮貌,有些不屑。尚塔爾走到中邊,讓那個女人拿那台真空吸坐器。她現在離那條露著利齒,咆哮著的狗已經很近了。恐懼又一次降臨到了她身上。她逃出了這間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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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站在走廊中,腦中只有一個想法:找到那個接著她的衣物的擱物架。她試著轉動每一個門把手,但所有的門都鎮上了。最後,她走進一扇打開著的雙重門。這個房間看起來出奇地大而空。那個穿綠色工作服的黑女人已經在那兒推著吸塵器工作了。那些參加聚會的一大群人,只剩下幾個站在那兒聊天的男士。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他們都穿著衣服。誰也沒有注意到尚塔爾。突然,他們發現她不合時宜地光著身子,膽怯地注視著他們。一個七十歲左右,穿著浴袍和拖鞋的男人走了過去,和他們說了幾句話。

    她絞盡腦汁,考慮著如何才能逃脫。那完全不同的氣氛,意料之外的人數的減少。房間的格局也幾乎都改變了。她已經迷失方向了。她看見隔壁房間那扇開著的門,那就是那個嘴唇上留著口水,跟著她的女人的房間。她經過這個房間,向裡頭瞟了—跟:裡面是空的,她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想找一個出口,但是沒有。

    她又回到了那個大房間,發現那些男士們已經離開了。她為什麼沒有留意呢?她可以跟著他們的。那個穿浴袍的七十多歲的男人還有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她非常自信地認出了他。她走了過去,說:「我給你打了電話,你還記得嗎?你讓我過來的,但當我到這兒的時候,卻見不到你。」」我知道,我知道。很抱歉,我已不再參加這些孩子們的遊戲了。」他說。他很和藹,但卻並不是很注意她。他走向那些窗子,一個一個地打開了它們。一陣夾著強烈的寒氣的風從窗處呼嘯而入。

    「我很高興能找到—個認識的人。」尚塔爾焦慮地說。

    「我要驅逐掉所有的惡臭。」

    「告訴我怎麼去那個平台,我的東西都在那兒。」

    「耐心一些。」他說著走向房間的另一角。在那兒有一把椅子。他把它拿過來,對她說:「先坐下來,我一有空就會過來照顧你。」

    這把椅子擺在了房間的正中。她順從地坐下了。那位老人向那個黑人婦女走去,很快就與她一起消失在隔壁房中。真空吸坐器還在轟鳴,透過那轟鳴聲,尚塔爾還是能聽見那位老人正在交待一些事。接著,她聽到了鐵錘的擊打聲。鐵錘?她很迷惑不解。是誰在使鐵錘呢?她一個人也沒看見呀?一定有什麼人來了!那他是從什麼門進來的呢?

    微風掠起了窗戶邊的猩紅色窗簾。尚塔爾赤身裸體地坐在椅子上,覺得有點冷。她又聽到了鐵錘的擊打聲,她驚恐地意識到:他們正在把門釘起來!她再也出不去了!強烈的恐懼感襲捲了她。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前走了兩三步,但她根本不知道能去哪兒。她停住了腳步。她想喊出聲來,尋求幫助,但誰會幫助她呢?在極度的焦慮之中,她又想起那個掙扎著要穿過人群到她這兒來的男人。有人從背後扭住了他。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見他那被扭彎了的身形。上帝啊,她希望自己對他能記得更清楚一些,記起他的特徵,但她想不起來。她只知道那是個愛著她的人,這就是現在她所知道的一切。她曾在這個城市見過他,他一定不會走遠。她想盡快找到他。但怎麼才能找到他呢?門都被釘死了。正在這時,她看見紅色的窗簾在窗邊迎風飄揚。窗戶!它們開著!好,必須到窗邊去!她應該朝著大街上呼救!她甚至可以從窗口跳中去,如果窗戶離地不是太高的話!她又聽到鐵錘的擊打聲了。又是一聲。這是最後一聲了,再也不會有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將是她行動的最後機會了。

    48

    他回到長椅那兒。在那相距很遠的僅有的兩盞街燈之間的黑暗中,他幾乎什麼也看不見。

    他坐了下來。立即,他聽到了一聲嚎叫,一個正躺在長椅上的男人對他破口大罵。他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他對自己說,那就是我的新身份。我甚至要為了一小塊棲身之地去爭鬥。

    他在正對著那瞳有著白色大門的別墅對面停下了腳步。這就是那幢兩分鐘前他剛被趕出來的別墅。它門前的兩根圓柱中接著一盞提燈。他在人行道上坐下來。背靠著公園的鐵柵欄。

    下雨了,一場大雨傾瀉下來。他把夾克的的衣領頂到頭上,凝視著那幢別墅。

    突然,窗戶一扇接一扇地被打開了。紅色的窗簾被拉到了邊上,在微風中飄揚。他透過窗戶,看到了那被照亮的白色天花板。那意昧著什麼?派對已經結束了?但還沒有人出來!幾分鐘以前,他被妒忌的火煽灼燒著。現在,他只感到害怕,為尚塔爾害怕。他想為她做任何事,但他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那才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幫助她。他是唯一一個可以幫她的人,他,只有他。因為她在世界上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了。

    淚水已打濕了他的雙頰,他站起身來,

    著那幢別墅走了幾步,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49

    那位老人手上提著另一把椅子,出現在尚塔爾面前:「你想去哪兒?」

    她感到大吃一驚。在這極度恐懼的時刻,她體內深處又生成了一陣強勁的熱浪。它充滿了她的腹腔,胸腔,並立即蔓延到了她的臉上;她幾乎已經赤身裸體了,於是,這種紅色在她的身上顯而易見。那個男人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讓她感到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態燃燒。她不由自主地把手遮在了胸部,似乎要掩蓋住它。在她體內,火焰迅速燃盡了她的每一點勇氣和反抗心理。突然,她感到精疲力竭,她感到自己很虛弱。

    他用手臂摟著她,把她帶到她的椅子那兒,並把他自己的椅子放在她面前。他們就在這樣一個空房間正中,面對面地,靠在一起坐著。

    寒冷的微風裹著尚塔爾出汗的軀體。她顫抖著,用一種微弱的,幾乎是懇求的聲音問道:「我能不能離開這兒?」

    「你為什麼不想和我一起呆在這兒呢,安妮?」他責備地問道。

    「安妮?」她恐懼得渾身冰涼:「你為什麼叫我安妮?」

    「那不是你的名字嗎?」

    「我不是安妮!」

    「但我一直認為你叫安妮!」

    隔壁房間又傳來幾聲鐵錘的擊打聲。他朝那個方向轉過頭去,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去阻止他們。她趁那一刻試圖去弄明白一切:她已經赤身裸體了,但他們還要剝掉她自己!剝掉她的命運。他們給她安排了一個新名字,然後把她遺棄在那些她都不能解釋清楚自己是誰的陌生人之中。

    她已不再抱有離開這兒的希望了。門都被釘死了。她必須順從地重新開始。她的名字就是第一個開始。她首先要做到的,作為一個必不可少的最低限度,就是讓這個人用她的名字叫她,用她真正的名字。這是她要他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命令他做的第一件事。但不久,她卻發現,不知怎麼地,她的名字在她腦中似乎被堵住了;她竟記不起它來了。

    這讓她感到驚慌失措,但她知道,她已經把命運當成賭注押在賭桌上了。要保護自己,要戰鬥,她必須不借任何代價地保持清醒的頭腦。她拚命地集中精神,努力回憶:她有三個教名,是的,有三個,她只用其中的一個,她就知道這些。但那三個名字是什麼?她使用的又是哪一個?上帝啊,她一定曾聽人喊過上千遍!

    關於那個愛她的男人的記憶回到了她的腦中。如果他在這兒,他一定會用她的名字喊她。也許,如果她能回憶起他的臉,她或許要以想像出那張嘴叫她名字時的口型。那看起來是—條很好的線索:通過那個人想起她的名字。她努力地想像著他。又一次,她看見了那在人群中掙扎的身影。這個影像是蒼白的,短暫的。她竭盡全力追上它,抓住它,深入它,把它從過去挖出來:他從哪兒來,那個男人?他怎麼會在那群人中呢?為什麼他要掙扎呢?

    她努力抓住那個回憶。一個大花園出現了,一幢鄉村別墅。在一大群人中,她辨認出一個小男人,發育不良的。她回憶起她曾和他有過一個孩子。一個除了他死了,其它她什麼也不知道的小孩……

    「你在想什麼,安妮?」

    她指起頭,看著那個坐在她面前同樣注視著她的老人。

    「我孩子死了。」她說。這個回憶太淡了;正因為這個原因,她才大聲地把它說了出來;她想用這種方法使它變得更真實;她想用這種方法抓住它,就像它是從她生命中溜走的一部分。

    他向她靠了過來,抓住它的手,用一種充滿了鼓舞的乎靜的聲音說:「安妮,忘掉你的孩子吧,忘掉他的死,想想生活!」他微笑著,使勁地揮著手,似乎想證明一件至關重要的事:「生活!生活!安妮!生活!」

    那微笑,那手勢讓她充滿了恐懼。她站起來,顫抖著,她的聲音同樣顫抖:「什麼是生活?你把什麼稱之為生產?」

    這個她投經過考慮就提出來的問題又帶出了另一個:如果它就是死亡該怎麼辦?如果事實就是這樣該怎麼辦?

    她推開了椅子。那椅子滾了開去,撞在牆上。她想喊,但不知道該喊什麼。她的嘴裡發出長長的,模溯不清的「啊……」聲。

    50

    「尚塔爾!尚塔爾!尚塔爾!」

    他緊緊摟住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

    「快醒過來!這不是真的!」

    她在他的臂彎裡顫抖。他一次又一次地對她說,這不是真的。

    她跟著他重複著:「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慢慢地,慢慢地,她安靜了下來。

    我問自己,誰在夢想?誰夢想了這個故事?誰設想了它?是她?」是他?還是他們倆人?或者只是各自對對方的想像?他們的真實生活什麼財侯開始變成了這個險象環生的幻想?當火車駛入隧道的時候?還是這以前?在她宣佈她要去倫敦的那個早晨?還是比那更早?當她在心理咨詢服務公司遇到那個諾曼底鎮咖啡館裡的服務生的那天?或者還要早?當讓-馬克寄給她第一封信的時候?但他到底寄了那些信沒有呢?或者他只是幻想寫了那些信?什麼時候開始,真的變成了假的,現實變成了虛幻?界限在哪兒?界限在哪兒?

    51

    我看見了他們並排的頭的側面,被一盞小床頭燈的光照亮著:讓-馬克的身子靠在一個枕頭上;尚塔爾的頭靠在他身上。

    她說:「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了。我會一直注視著你,永不停止。」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道:「我害怕當我眨眼的時候,害怕就在那一秒,在我目光暫時消失的時候,你的位置就被一條蛇,一隻老鼠或另一個男人取代了。」

    他想坐起來,用嘴唇輕吻她。

    她搖著頭:「不,我只想這樣注視著你。」

    然後她又說:「我要讓燈整夜都亮著。每一夜。」

    完成於法國,1996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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