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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9 文 / 米蘭·昆德拉

    讓-馬克注視著尚塔爾,她的臉因為一種不為人知的樂趣而煥發出了光采。他不想問她原因,而是滿足地品味著,欣賞著她的快樂。當她沉醉於自己引人發笑的邀想中時,他唯一想到的,是她,是他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情感紐帶。人們不是告訴過他那些關於囚徒們,被壓迫者們,飢餓者們的事嗎?他知道,對他來說,唯一讓他痛苦地被他們的不幸觸動的原因是:他想到尚塔爾也生活在他們之中。當人們告訴他,女人們在某個內戰中被強暴的時候,他就好像看見尚塔爾也在那兒,在被強暴。是她把他從冷漠中釋放出來。他只為她而感動。

    他希望把這些都告訴她,但對於這種多愁善感又覺得有些羞怯。所以,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念頭令人驚訝地俘虜了他:要是有一天,他失去了那個作為他和人類世界紐帶的人該怎麼辦?他考慮到的並不是她的死亡,而是另一種微妙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感覺。那個念頭後來一直蒙繞在他的腦際:要是有一天,他不能認出她來了;要是有一天,他發現尚塔爾已不再是那個和他相處了那麼久的尚塔爾,而是他在海濱認錯的那個女人;或是他確定無疑的尚塔爾被證實只是一個幻覺,那她對他來說,也和其他人一樣失去意義了。

    她抓住他的手說:「你怎麼了?又悶悶不樂的。在最近一段日子,我發現你總是很傷心的樣子。你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肯定有。告訴我,什麼讓你如此難過?」

    「我在想,如果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什麼?」

    「我在想,如果你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了,如果我對你本性的確認發生了錯誤。」

    「我不明白。」

    他看見了一堆胸罩。一座胸罩堆成的悲哀的小山。一座愚蠢的小山。但通過這個想像,他卻立即注意到了坐在他對面的尚塔爾真實的臉。他感到了她的手與自己的手的接觸。那種陌生人或是背叛者的感覺很快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他微笑著說:「忘了它吧!就當我什麼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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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背貼著房間的牆壁,那個他們做愛的房間。他的手向外伸著,他飢渴的目光專注地盯在他們赤裸的身體上。那晚在餐廳就餐的時候,她就是那麼想像他的。現在,他的背貼著那棵梧桐樹,他的手笨拙地伸向路人。開始,她想假裝沒注意到他;但不知怎麼地,出於一種從紛亂的思緒中分離出來的不明確的想法,她有意識地,特地地,在他面前停住了。他沒有抬起他的眼睛,而是重複著他的話;「請你幫幫我。」

    她注視著他:他穿得非常整潔,打著領帶,他椒鹽色的頭髮服貼地向後梳著。他英俊嗎?他醜陋嗎?他的狀況讓他超越了英俊和醜陋。她想和他說幾句,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思想的混亂性讓她不知道如何開口。她打開錢包,想找幾個生丁的零錢繪他,可她什麼也沒找到,他雕塑般地站在那兒,向她伸出那只令人膽顫心驚的手。他的靜止又一次渲染了那寂靜的氣氛。「抱歉,我身邊沒帶錢。」這麼說似乎是不可能的。於是她決定給他一張紙幣,但她只有一張二百法郎的鈔票。它對於這種施捨來說似乎是太過份了。這又讓她感到臉上有些發燙;她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有著情人的女人。她慷慨地支付給他一大筆錢,作為寫情書的報酬,當那個乞丐感覺到手心裡不是一小塊冰涼的金屬,而是一張紙時,他抬起了頭。她看見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這是一種慷恐的目光。她強迫自己飛也似地離開了。

    當她把鈔票放到他手裡的時候,她仍然認為她把錢給了她的崇拜者。這時,她才清醒過來:他的眼睛並沒有象看到了同謀者那樣閃閃發光;沒有一種共同分享奇遇的默契;什麼也沒有,只有真正的,完全的驚訝;只有一個可憐的男人受了驚嚇之後的震驚。突然,這一切都變得顯而易見了:把這個乞丐當成是那些信的作者簡直是荒謬至極。她感到無比地氣憤,她為什麼要在那些廢話上花那麼多心思呢?為什麼,即使是在想像中,她是否參與到這個惹人厭煩的懶漢編織的奇遇中去了呢?那個關於藏在她胸罩下面的一大堆信的念頭出奇不意地打擊了她,簡直讓人承受不了,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從一個隱蔽的縫隙中偷窺她的一舉一動,但又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的情景,從他看到的來判斷,他可能只會認為她是一個典型的對男人很飢渴的女人——或者更糟,他會認為她是一個異想天開,幼稚地把每一封情書都當成聖物的愛做白日夢的女人。

    她再也不能忍受那種隱身偷窺者饑笑的目光了。一回到家,她就向衣櫥走去。她打開櫥門,看見那一堆胸罩,同時有一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是的,當然,昨天她就已經注意到了:她的披肩是疊好的,並不像當時她隨手扔在那兒時候的樣子。那時候,她心情愉快,所以很快就把它給忘了。但現在她卻不能忽略那只不屬於她的手的行動了。那簡直太顯而易見了!他看了那些信!他在監視她!他在調查她!

    她現在覺得有一腔的怒氣無處發洩:她氣那個陌生人不知趣地給她寄那些信,讓她徒增煩惱;她氣自己幼稚地把那些信藏了起來;她氣讓-馬克竟然監視她,她取出那些信,走進(這個動作她不知已重複了多少次)衛生間。在下定決心把它們撕碎並用水沖走之前,她又把它們看了一遍;他自始至終用的都是同一種墨水,字寫得很大,並都微微向左傾斜,但每一封信都略有不同,好像那個人不能保持他的一貫筆跡一樣。這個發現讓她覺得很奇怪,她還是沒有撕掉那些信,而是在桌子旁坐下來,又把它們看了一遍。她在第二封信上停住了,那封信描述了那次她去乾洗店的事。他怎麼會知道那時候發生的事呢?當時,她和讓-馬克在一起,他才是提旅行箱的人。在乾洗店裡,她記得很清楚,是讓-馬克使那個女人發笑的。她的通信者還提到了那陣笑聲,但他是怎麼聽到的呢?他說他在街上注視著她,但誰能那樣做而又不被她發現呢?不是杜-巴路,不是那個乞丐。只可能是一個人:那個和她一起在乾洗店裡的人。還有那句「給你的生活增添了生機」。她曾把那「生機」與讓-馬克聯繫在了一起。其實,那是讓-馬克自己的一種自伶自哀的忸怩。是的,他被他的忸怩洩露了。一種悲哀的鈕倔告訴她:不久以後,就會有另一個男人在你生活中出現,而我只是你生命中一件沒用的東西。她又回想起那天在餐廳裡用餐時,讓-馬克說的那些令人震驚的話。他告訴她,自己可能弄錯了她的本性。她或許會是另一個人!「我就像一個間諜一樣追隨著你。」他在第一封信中寫道。所以,他就是那個間諜。他觀察她,試探她,想證明她到底是不是和他想像中的一樣!他用某個陌生的名字給她寫信,然後觀察她的反應。他還監視她的衣櫥,監視她的胸罩!

    但他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只有一種可能的回答:他想讓她落人圈套。

    但他為什麼要讓她落人圈套呢?

    因為想甩掉她。事實上,他比她年輕,而她漸漸老了。她不再性感,種種跡象表明她已經老了。他要找個理由離開她。但他不能說:你已經老了,而我還年輕。他那麼做很聰明。一旦他確定自己背叛了他,就會也同樣輕鬆,同樣冷漠地離開她,就像他把他的朋友弗驅逐出自己的生活一樣。冷摸和古怪的愉悅同樣讓她害怕。現在,她明白了,她的害怕是一種預先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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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早已把尚塔爾雙頰的紅暈刻在了他們的愛情篇章的第一頁。他們第一次相遇是在一次聚會中。貴賓室的圓桌上擺滿了一杯杯香擯,一盤盤吐司,火腿和一個個裝滿食物的陶罐。那是一個山上的賓館。他那時還是一個滑雪教練,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被邀請參加某一晚的會議。每晚會後都有一場雞尾酒會。有人把他介紹給了她。但時間太短了,以致於他們都沒有機會互通姓名。周圍都是人,他們只能交流很少的話。第二天,讓-馬克不請自來,只是為了能再見到她。當她看見他的時候,兩朵紅霞立即飛上了她的臉頰,然後又蔓延到她雪白的玉頸,一直到她低胸晚裝的領口處。她紅得那麼厲害,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是因為他而臉紅的,它是愛的表示,它決定了今後的一切。三十分鐘後,他們就成功地避開眾人,在一條無人的長廊中單獨約會,在一片靜默中,他們接吻了。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臉紅過,對他來說,那次久遠記憶中的經歷就像一塊無價的紅寶石,它是一種非凡的自然力的證明。而某一天,她競說男人們不再注意她了。那句話本身並不重要,但那次記憶中的臉紅卻使它變得重要了。他不能對那句話裝聾作啞,因為那是他們愛情的一部分。而就他看來,那句話似乎提到了她對年齡的苦惱。這就是為什麼,他要假扮成一個陌生人,寫信給她:「我就像一個間諜一樣追隨著你——你很美麗,簡直太美麗了。」

    當他把第一封信放進信箱的時候,他甚至不曾想過會再給她寫信。他沒有計劃,他沒有設想過將來,他只想給她快樂,只想馬上消除她因為男人們不再注意她而產生的那種沮喪感,他並沒有去想過她會有什麼反應。如果,他曾經去設想一下,他一定會認為:她會繪他看那封信,說:「看!畢竟男人們還是沒有忘記我!」出於戀愛中男人的一種偉大的無私,他把他自己對尚塔爾的讚美加在了一個陌生人的信中。但她什麼也沒有給他看。這件事還沒有畫上句號,另一個插曲又開始了。那天,他看見了她絕望祈求死亡的表情。不管他願不願意,他又開始繼續。

    當他寫第二封信的時候,他對自己說:「我變成凱拉諾了,凱拉諾是在一個面具後向他所愛的女人示愛的男人,那個放棄了自己的真實姓名,發現自己的口才大大提高的人。因此,在信的末尾,他置上了「c-d-b」。它是他自己的代號。就好像他想保留一個秘密的標記來表明自己的存在。c-d-e——凱拉諾-迪-柏格拉克。

    他繼續扮演著凱拉諾的角色。因為懷疑她失去了對自己魅力的信心,他詳細地描述了她的身體。他試圖記下它的每一部分——臉、鼻子、眼睛、脖子、腿——想讓她再為它們驕傲。他很高興地看到她充滿快樂地打扮著,她的心情終於變好了。但同時,他的成功卻刺痛了他。以前,她從來不喜歡在脖子上掛上那串紅珠子,即使他要她戴。而現在,她卻服從了另外一個男人的意願。

    凱拉諾的生命中不可能沒有妒忌。那一天,他意外地走進了她的臥室,當時,尚塔爾正探人衣櫥中找什麼東西,他確實注意到了她的窘迫。但他卻談起了眼臉擦洗眼球,並假裝什麼也沒看見。當第二天,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他打開衣櫥,發現他那兩封信被藏在那雄胸罩下邊。

    他陷入了沉思。他很困惑,為什麼她不把信給他中看?答案似乎很簡單:如果一個男人給一個女人寫信,那他的目的就是準備接近他,然後引誘她;如果那個女人對那些信很保密,那是因為她想用今天的謹慎而保護明天的奇遇,如果那個女人把它們保留了下來,這則是意味著她已準備把明天的奇遇希冀成是愛情的發生。

    他在敞開的衣櫥門前站了很久。以後,每當他把一封新的信放入信箱之中後,他總要回來檢查一下它是否在那兒,在那些胸罩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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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尚塔爾知道讓-馬克對她不忠實,她可以承受,但那就會與她心中的猜測相符,雖然這種間諜般的,警察般的考驗一點也不像她所認識的讓-馬克的作風。當他們相識的時候,關於她的過去,他什麼也不要求知道,什麼也不想聽。她又陷入了矛盾之中。她從來不向他保密什麼,只對那些他不想聽到的事稍作保留。她不明白為什麼,他突然開始懷疑她,開始監視他。

    她突然想起那些關於深紅色的紅衣主教披風的話是如何喚醒她的,她覺得有些羞愧。她是多麼容易就接受了別人在她腦中播種下的觀點!她在他面前表現得是多麼地可笑?他把她像一隻老鼠一樣關人了籠中,殘忍地,取樂地觀察著她的反應。

    如果她錯了呢?當她自認為已摘下那位通信者面具的時候,她不是已經錯過兩次了嗎?她翻出一些過去讓-馬克給她寫的信,並把它們與那些署名c-d-b的信相比較。讓-馬克的字微微向右傾斜,而且字非常小;而那位陌生人的字卻簡直比那要大一號,而且是向左邊傾斜的。但顯而易見,過於明顯的不同正說明了欺騙。一個人想要改變他的字跡,首先想到的就是宇的傾斜方向和大小。尚塔爾試圖比較讓-馬克和那個陌生人寫的字母「f」,「a」,「o』。她發現儘管它們的大小不同,但它們的結構卻看起來十分地類似。但當她繼續比較下去的時候,她卻越來越不能確定了。(口歐),不,她不是一個鑒定家,她怎麼能確定呢?

    她從中挑選了那封讓-馬克的信和一封署名c-d-b的信,把它們放人手提包中。另外一些該怎麼處置呢?找一個更安全的地方藏起來?為什麼要那麼麻煩呢?讓-馬克知道它們,他甚至知道她把它們放在哪兒。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已覺察到受到了監視。於是,她又把它們放回衣櫥中老位置。

    她來到一家心理咨詢服務公司門前,按晌了門鈴。一個穿黑衣服的年輕人出來迎接她。他帶她穿過一條走廊,來到一間辦公室門口。在那間辦公室的桌子後邊,坐著一個穿襯衣的,肌肉發達的男人。那個年輕人自顧自地走到牆邊垂手站著。那個肌肉發達的男人站起來,跟她握了握手。

    他又回到位置上坐下來。她也在他對面的一把有把手的椅子上坐下。她把讓-馬克和那位c-d-b的信攤在桌上。當她有些尷尬地解釋她想搞清楚些什麼的時候,那個男人說,他的聲音好像是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我可以向你提供有關那個你認識的人的心理分析,但要從偽造的筆跡中得出心理分析卻很難。」

    「我不需要什麼心理分析,我十分瞭解那個寫這封信的男人的心理。如果,我的判斷是正確的,真的是他寫了這些信。」

    「你所要知道的,據我理解,是想確定那個寫這封信的人——你的情人或丈夫——就是那個在另一封信中改變了筆跡的人,你想揭穿他。」

    「也不完全是這樣。」她不自在地說。

    「不完全是,但基本上是。然而,夫人,我是一個筆跡心理學者,而不是一個私人偵探,我也不與警察局合夥。」

    談話陷入了僵局,房間裡一片寂靜,但兩個男人似乎誰也沒有要打破它的意思,因為沒有一個人同情她。

    她感到在她體內有一陣熱浪正在橫衝直撞,一陣有力的、洶湧的,正在迅速膨脹的熱浪。她渾身發燙,全身的肌膚都變成了紅色。那關於紅衣主教的披風的話又一次在她腦中一閃而過,而事實上,現在她身上也正披著一件困窘編織而成的華麗的披風。

    「您來錯地方了,」他繼續說道:「這兒並不是告發處。」

    她一下子就聽到了那個單詞「告發」,這使她困窘的披風變成了羞愧的披風。她站起來,想收回那兩封信。但在她把它們收起來之前,那個把她帶進來的年輕人來到桌子後邊,站在那個肌肉發達的男人身旁。他仔細地看了一下那封信的筆跡。「那當然是同一個人。」他對她說:「看,這個『t』,還有這個『g』。」

    突然,她認出了他。這個年輕人就是那家諾曼底鎮咖啡館的侍者。當她認出他來的時候,在自己熾熱的軀體中,她聽到了一種震驚的聲音:但這整件事,它不是真的!這是幻覺,這是幻覺!它不可能是真的!

    這個年輕人拾起頭來,注視著她(好像他想讓她看清楚自己的臉,以便她能更好地確認),然後帶著一種談談的,不屑的微笑說:『確實就是!這是同一個人的筆跡。他只不過把字寫得更大一些,而且把它們向左傾斜。」

    她什麼也聽不進去了,那個單詞「告發」排除了其它一切詞。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個向警察告發她的愛人的女人。她扮演了一個從通姦的床單上發現了一根頭髮的證人。在收起信後,她轉過身就走,一句話也沒說。而那個年輕人不知在何時又改變了位置,他站在門口,為她開門。她與那扇門只相距六、七步,可那段距離看起來是那麼地遙不可及。她漲紅了臉。她感到渾身上下都在燃燒。她已經被汗水濕透了。站在她面前的那個男人是那麼年輕,他用傲慢的目光盯著她可憐的身體。在那個年輕人的目光下,她感到自己正以比以往更快的速度變老。在眾目睽睽之下。

    現在的情況看起來與那天在諾曼底海濱咖啡館時的是如此地類似。那天,帶著逢迎的微笑,他擋住了她的出路。那時,她擔心自己會離開不了。而現在,她等待著他使用與那天相同的手段。但這次,他卻仍然禮貌地站在辦公室門旁,等待她通過。她像一個上了年輕的女人,蹣跚地經過大廳,走向通往街道的大門(她感到他的目光正盯在她潮濕的背上)。當她終於踏上門外的台階時,她有一種逃脫虎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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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當他們一言不發地在街上散步,注視著周圍陌生的行人時,她為什麼臉紅了?真是不能理解:回想一下,當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反應,驚呼道:「你臉紅了!怎麼會呢?」她沒有回答。他不安地發現,在她身上一定發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好像那段小插曲又重添了他們愛情的金色篇章的輝煌色彩,他給她寫了那封有關紅衣主教披風的信。在他凱拉諾的角色中,他獲得了巨大的成就:他終於抓到她了。他對他的信,他的引誘感到很自豪,但他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的妒忌。他創造了一個幻想中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尚塔爾引誘到一個測驗中來測試她對除他以外的男人引誘的敏感性。

    他的妒忌與他青春期時剛產生痛苦的性幻想時的妒忌不同:這次不那麼痛苦,但卻更具毀滅性:逐漸地,她把自己所愛的女人轉變成一個幻影所愛的女人。對他來說,她已不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而如今紛亂的世界中也不再有他的立足點了。面對這個化體的(或者說已不能證明她是尚塔爾的)尚塔爾,他感到一種奇怪的,憂鬱的冷漠佔領了他。不僅是對她的冷漠,而且是對於一切的冷漠,如果尚塔爾只是一個幻影,那麼,讓-馬克全部的生命都將是幻影。

    但最終,他的愛還是戰勝了他的妒忌和懷疑。他打開衣櫥,盯著那些內衣。突然,他有點激動,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激動。他感概,他獨一無二的,無與倫比的尚塔爾也像自古以來的同齡女人們一樣,把信藏在她們的內衣下面。他從來不想瞭解她私人生活中沒有他的那部分,但為什麼現在,他卻有些感興趣,甚至還有些觸怒呢?

    他問自己,什麼是個人隱私呢?是不是我們隱藏有的一個人最暖昧的,最異常的,最原始的事?她的個人隱私是不是就是導致他愛尚塔爾,把她看得無與倫比的原因呢?不。人們保密的都是一些最乎凡,最基本的,最平凡的事,那些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發生的事:人的肉體和它的慾望,它的病態,它的躁狂——比方說,便秘或是月經。我們害羞地隱藏關那些私事,並不是因為它們多麼地個別化,恰恰相反的是,它們太普遍化了。他怎麼能對尚塔爾的性別,對她與其他女人的相似之處,對她穿一件胸罩,並伴隨著一種內衣心理而不滿呢?好像他自己不屬於某種永恆的男性的愚蠢似的!他們兩人的開始是在那個制陶工作室。在那兒,他們的眼睛被睛險那種不連貫的動作搞得一團糟。他們的腹部好似安置了一家蒸氣製造廠。他們兩人的靈魂在他們體內幾乎都快沒有了位置。他們不應該互相寬恕嗎?他們不應該超越那藏在櫥櫃底部的弱點嗎?他被一種強烈的同情心佔據了。他在整個故事下面劃上了一條結束線,決定給她寫最後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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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疊信紙前,他又開始思考那棵被凱拉諾(這也是最後一次)稱為「可能性之性」的樹:當一個人驚異地發現自己來到成年階段的人口處時,生活就像這棵樹一樣展現在他面前。樹頂天篷上的蜜蜂正在歌唱。他認為自己知道為什麼她沒給他看那些信了:她想獨自傾聽樹的低語,不需要他的陪伴。因為他,讓-馬克,代表著這些可能性的消失,他使她生活中的可能性縮減到了一個(雖然它是一個快樂的縮減)。她不能告訴他有關於這些信的事,因為這樣的開端(對她自已和對他來說)就是意味著她並不是真正對那些信中給她的承諾感興趣,她已事先放棄了他給她看的那棵已被遺忘的樹。他怎麼能對此不滿呢?畢竟,他是那個想讓她聽到那棵低語的樹演奏出的音樂的人。她也正是按照讓-馬克的願望做的。她已經服從了他。

    伏在他的信紙前,他想:那低語的回音一定會陪伴著尚塔爾,即使信的奇遇已經結束。他寫道,一個意料之外的原因要求他離開。他在寫完這句話後,心中有了一絲疑問:這次離開是真的在意料之外嗎?我不願斤斤計較地寫這些信是不是因為我早知道它們不會有結果?是不是因為我必然會離開,才會讓我完全坦誠地向你傾述?

    離開。是的,這是唯一可能的結局。但是,去哪兒呢?他考慮著。是不是可以不註明目的地呢?那會成為一個有點浪漫的秘密。或者,是不禮貌的迴避?是的,他的存在必須在暗處,他不能寫出他離開的理由,因為它們會暗示這個通信者的身份——比如他的職業。所以,還是說他去哪兒比較自然些。在法國的某一個城市?不。那還不足以成為中斷通信的理由。他應該在一個很遠的地方。紐約?墨西哥?日本?那會讓人覺得不實際。最好選一個國外的,但卻是附近的,比較乎常的城市。倫敦!當然,那樣看起來會比較符合邏輯,比較自然。他微笑著對自己說:實際上,我也只能去倫敦。但他馬上又對此產生了疑惑:為什麼倫敦對我來說顯得那麼自然呢?他馬上就想起了那個經常被他和尚塔爾取笑的來自倫敦的男人。那個曾給尚塔爾他的名片的好色的男人。這個英國人,這個不列顛人,他還曾被讓-馬克取了一個綽號,叫布列坦尼克斯,這還不壞:倫敦,一個有著色情的夢的城市。那就是他扮演的不知名的崇拜者將要去的地方。他將消失在那些放蕩者,追獵者,小偷,藝術家,色情狂,性變態,縱慾者之中,那就是他將要永遠消失的地方。

    他越想越遠:他要把「倫敦」這個詞作為一種署名留在他的信中,就像他在自己和尚塔爾的交談中留下的一種幾乎看不見的痕跡。他暗暗嘲笑自己:他要保持不知名。無中性,因為遊戲的規則要求他那麼做。但他卻仍然有一種與之相對立的渴望———種完全不應該的,不合理的,荒謬的,陰暗的,而且肯定是近乎幼稚的渴望——煽動著他不要完全保持匿名,留下一個記號,在什麼地方隱藏一個代表署名的密碼,只有一個未知的,傑出的明眼人才能識破他。當他正準備下樓把那封信放人信箱中時,他聽到了刺耳的喊叫聲。下了樓,他看見了他們:二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站在門鈴前。他從她們身邊經過,向對牆那兒的信箱走去。當他轉過身時,他看見那個女人正在按他和尚塔爾的門鈴。

    「請問您找誰?」他上前問道。

    這個女人告訴他一個名字。

    「那就是我!」

    她向後退了一步,用一種崇敬的目光看著他:「就是你!啊,很高興遇見你!我是尚塔爾丈夫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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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很為難,但他也只能邀請他們上樓。

    「我不想打擾你。」當他們走進房間時,她說。

    「你並沒有打擾我。尚塔爾很快就會回來了。」

    尚塔爾前夫的姐姐開始滔滔不絕地談天;她還時不時地瞟孩子們一眼。那些孩子們非常安靜,害羞,幾乎都被嚇得發愣了。

    「我很高興尚塔爾能見到他們。」她撫摸著其中一個的腦袋說:「她甚至不認識他們,他們是在她離開後出生的。她喜歡孩子。她丈夫的情況簡直糟透了。我不應該這樣說我弟弟。但他又一次結婚之後就再也沒來看過我們了。」她開始大笑:「其實,我總是喜歡尚塔爾多於喜歡她的丈夫!」

    她又走回來,盯著讓-馬克,她的目光既充滿了崇拜,又有些調情:「唔,她肯定知道如何挑選第二個男人,我過來是為了告訴你們,我們很歡迎你們去我們那兒。如果你帶尚塔爾一塊兒回來,我會很高興。我們家的大門會一直會向你們敞開著。一直會的。」

    「謝謝你。」

    「你是一個很有氣度的人,我喜歡你這樣的人。我弟弟比尚塔爾小,我總覺得她像他媽媽。她叫他『我的小老鼠』——想一下,她竟給他取了個女孩子的綽號!我以前總是在想像這樣一種情景。」她邊說邊爆發出一陣笑聲,她把他摟在臂彎裡,搖著他,輕輕地哼著「我的小老鼠,我的小老鼠。」

    她走了幾圈舞步,她的手臂彎曲著,似乎正抱著一個嬰兒。她嘴裡不斷地哼著。「我的小老鼠,小老鼠!」她又繼續了一會兒她的舞步,等待著讓-馬克回應的笑聲。為了讓她滿意,讓-馬克不得不擠出一絲微笑,並想像著尚塔爾和那個被她稱作「我的小老鼠」的男人在一起。那位姐姐仍在喋喋不休。他不能擺脫那種惱人的情景:尚塔爾叫一個男人(比她小的),「我的小老鼠」的情景。

    隔壁房間裡傳出一陣驚人的動靜。讓。馬克這才意識到那些孩子已早不和他們呆在一起了。這是侵略者一貫使用的狡猾戰略:在他們不引入注目的外表的掩飾下,他們成功地溜進了尚塔爾的臥室;開始安靜得像一支秘密部隊,然後,謹慎地在他身後關上門,帶著征服著的瘋狂。

    這使讓-馬克很擔心,但那位姐姐卻寬慰他道:「沒什麼。他們只是孩子。他們只不過在玩耍。」

    「的確。」讓-馬克說,「我看見他們在玩。」他走向喧鬧的臥室,可那位姐姐的動作比他更快。她打開門:他們把轉椅當成了旋轉木馬,一個孩子趴在轉椅上,隨著它的轉動面旋轉,另兩個在一邊看著他,不停地喊著,叫著。

    「看,他們在玩,我告訴過你的。」她關上門說道。她像一個合謀者般地眨了眨眼:「他們只不過是孩子。你還能期望他們怎麼樣呢?尚塔爾不在實在是太遺憾了。我是多麼地想讓她見見他們。」

    隔壁房裡的吵鬧聲越來越無法無天了,讓-馬克突然失去了任何要讓那些孩子們安靜下來的願望。他好像看見尚塔爾正站在那家人中間,溫存地樓著那個她稱之為「小老鼠」小男人。緊接著又是另一個畫面:尚塔爾戒備地保護著一個陌生的崇拜者寫給她的信,以防那奇遇中的承諾成為泡影。那個尚塔爾是陌生的,那個尚塔爾不是他所愛的女人;那個尚塔爾是冒充的。

    「我弟弟,」那位姐姐又說道:「對她來說實在是太弱小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弱小……」她又大笑著說:「……這個詞的每一種含義,你知道,你知道!」她還在放肆地笑著。「其實,我倒是能給你提一條建議。」

    「如果你願意的話。」

    「一個非常私人的建議!」

    她把她的嘴湊到讓-馬克耳邊,說了些什麼,但當她的嘴唇觸到讓-馬克耳朵的同時,他只聽到一種含糊不清的聲音。

    她直起身來,大笑道:「這個主意怎麼樣?」

    雖然他什麼都沒聽到,但他還是跟著笑了。

    「啊哈,那個主意真的讓你覺得興奮了!」那位姐姐說:「我還可以告訴你許多像那樣的事。你知道,她和我之間沒有任何秘密。如果你和她之間出現了什麼問題,告訴我:我一定可以給你一些很好的建議!」她還在笑:「我知道怎麼讓她馴服!」

    讓-馬克心想:尚塔爾談到她姐姐一家人時,語氣總是很不友好。那個姐姐怎麼還表現得那麼喜歡她呢?而尚塔爾又那麼恨他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一個人怎麼能在恨一個人的同時又願意去適應他呢?

    在隔壁房間,那些孩子們正在橫衝直撞,那位姐姐指著他們的方向,微笑著說:「我知道,他們沒有打擾你!你像我。你知道,我並不是一個有條理的女人。我喜歡運動著的事物,我喜歡變化著的事物,我喜歡唱著歌的事物——我的意思是,我熱愛生活!」

    背對著那些孩子們的吵鬧聲,他的思緒還在繼續著:她適應她所憎惡的事物的靈巧程度,真的那麼令人刮目相看嗎?她能那麼成功地擁有兩副面孔嗎?他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念頭:在廣告人中,她就像一個闖入者,一個間諜,一個戴著面具的敵人,一個潛在的恐怖分子。她更是一個——如果他用政治術語——通敵者。一個服務於一股令人厭惡的勢力,而不管他們本性如何的通敵者。她為他們工作,但在其他方面又與他們互不相干。有一天,當她站在審訊她的法官面前時,她會為自己辯護道,她有兩副不同的面孔。

    35

    尚塔爾在門口停住了腳步,她在那兒驚訝地站了一分鐘,因為無論是讓-馬克,還是她丈夫的姐姐都沒注意到她。她聽著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長時間的響亮而清晰的嗓音:「……你像我。你知道,我不是一個有條理的女人,我喜歡運動著的事物,我喜歡變化著的事物,我喜歡唱著歌的事物——我的意思是,我熱愛生活!」

    她姐姐的目光終於落到了她身上。「尚塔爾!」她叫道:「這對你來說,是不是一個驚喜呢?」她衝過來擁抱了她。在嘴唇的折皺處,她感覺到了她姐姐嘴唇的潮濕。尚塔爾的到來所帶來的尷尬很快就被一個從尚塔爾臥室衝出來的小孩打斷了。「這是我們的小考利妮。」她向尚塔爾介紹道。然後,她轉過吞來,對那個孩子說:「向阿姨問好。」但這個孩子並沒有在意,而是嚷著她要撤尿。那個姐姐好像已經是這房子的主人一樣,毫不猶豫地帶著考利妮穿過門廳,進了衛生間。

    「上帝啊。」尚塔爾自言自語道。趁她姐姐不在的機會,她急忙道:「她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讓-馬克聳了聳肩。那位姐姐把門廳,衛生間的門都大開著,所以他們不能和對方說太多的話。他們聽到了尿液濺人抽水馬桶的聲音,其間還混雜著她給他們講述他們家新聞和她給孩子催尿的聲音。

    尚塔爾記起來了:她在那幢鄉村別墅度假時,有一次,她正在衛生間裡。突然,有人猛拉衛生間的門把手。她討厭通過衛生間的門交談,所以她沒有應聲。在房子的另一頭有人在大喊著,想讓門外那個缺乏耐心的人安靜下來:「尚塔爾在裡面!」儘管他已知道了情況,這個沒有耐心的人還是猛拉了幾次門把手,似乎在抗議尚塔爾的沉默。

    緊接著是沖水的聲音。尚塔爾仍然記得那幢到處都是響聲,而又沒有人知道那些聲音是從哪兒傳來的混凝土別墅。她已習慣於聽到她姐姐性交時的呻吟聲(他們那種沒有必要的吵鬧聲無疑是想起到一種挑逗的作用,就像是對所有秘密的展示)。有一天,她又聽到了做愛時的呻吟聲,但只過了一會兒,她就意識到是一個有哮喘病的祖母在這個會產生回聲的房子另一頭喘氣,呻吟。

    那位姐姐已經回到了起居室中。「繼續玩你的去吧。」她對考利妮說。那個孩子馬上跑進隔壁房間,加入到其他孩子中去了。然後她對讓-馬克說:「我並不責怪尚塔爾離開我弟弟。也許她早該那麼做了。但我卻要責怪她忘了我們。」然後,她對尚塔爾說:「畢竟,尚塔爾,我們代表了你生命中的一頁!你不能否定我們,抹掉我們,你不能改變你的過去!你的過去,原來是怎麼樣的,現在還是怎麼樣的。你不能否認,你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我已經告訴你的新伴侶,在我們家,你們永遠是受歡迎的。」

    尚塔爾聽著她的話,心想:她跟那家人相處了那篤久,卻從來沒有展現過自己的另外一面,所以她姐姐(幾乎)理所應當地對尚塔爾離婚以後就中斷了與他們的聯繫感到不安。為什麼在她結婚後的那些年裡,她表現得如此愉快,如此順從呢?她不知道,那段時間她到底抱著什麼樣的態度,馴順的?虛偽的?麻木不仁的?自製的?當她兒子還活著的時候,她已完全接受了在那個骯髒的共同體中生活的命運。那共同的骯髒,周圍幾乎都是強制性的裸體主義和缺乏坦誠的隱蔽。那徽不足道的,但卻是驚人的痕跡告訴了她站在衛生間外頭的人是誰。她會喜歡這些嗎?不!她對此充滿了憎惡,但那卻是一種溫和的,平靜的,沒有戰鬥力的,馴順的,幾乎是和平的憎惡,還帶一點點的自嘲,從不反抗,如果她孩子沒死,她會一直那麼活下去,直到她生命的盡頭。

    在尚塔爾的房中,吵鬧聲越來越大。那位姐姐大喊:「安靜!」但她的聲音快樂多於生氣,聽起來不是渴望乎息這吵鬧聲,而是想加入到嬉戲中去。

    尚塔爾完全失去了耐心。她走進房間。孩子們正在爬扶手椅。但尚塔爾注意到的並不是他們;她目瞪口呆地盯著那衣櫥:它的門開著。在衣櫥前的地上,她的內衣和短襯褲散落在地上,還有那些信。她這才注意到那個最大的孩子把她的胸罩圍在頭上。那胸罩頂在她頭上活像一個哥薩克輕騎兵的頭盔。

    「看,你們看了!」那位姐姐大笑著說。她還親密地摟著讓-馬克的肩。「看!看!這簡直是一場化妝晚會!」

    尚塔爾看著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信。怒火漸漸在她心中生成。她離開心理咨詢服務公司還不到一小時。在那兒,她曾受到輕蔑的對待。她漲紅的身體背叛了她,使她幾乎都不能自己站起來了。現在,她已經對內疚的感覺感到膩煩了:那些信不再代表一個她應該為之感到羞愧的愚矗的秘密。從今以後,它們將代表著讓-馬克的不誠實,不忠,背叛。

    那位姐姐似乎已覺察到了尚塔爾冰冷的反應。她仍然有說有笑地走向那個孩子,解下胸罩,蹲下來準備撿那些內衣。

    「不,不,請放下它們。」尚塔爾用一種堅定的語氣對她說。

    「只要你喜歡,只要你喜歡,我願意那麼做,」

    「我知道。」尚塔爾說。她看著她那位走過去靠在讓-馬克肩上的姐姐。在尚塔爾看來,他們相處得很好,是很優秀的一對兒,一對兒監察,一對兒間諜。不,她並沒有要關上衣櫥門的願望。她要讓它們開著,作為一場搶劫的證明。她對自己說:這房子是屬於我的。我現在只想一個人呆在這兒,我要一個人無憂無慮地呆在這兒。於是,她大聲地宣佈:「這房子是屬於我的,沒有人有打開我衣櫥,翻找我私人物品的權力,沒有人!我再重複一遍:沒有人!」

    最後一句話與其說是針對她姐姐的,還不如說是針對讓-馬克的。唯恐在那些闖入者面前洩露些什麼,她又對她姐姐說:「我要求你馬上離開。」

    「沒有人在翻找你的私人物品。」她姐姐辯解道。

    作為回答,尚塔爾看了一眼那打開著的衣櫥和散落在地上的內衣和信。

    「上帝啊,那只不過是孩子們的遊戲!」那位姐姐說。那些孩子們似乎已經感到了空氣中的火藥氣息,他們憑藉著自己優秀的外交本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我要求你。」尚塔爾重複道,手指著門。

    一個孩子手裡拿著一個從桌上水果盤裡拿的蘋果。

    「把蘋果放回去。」尚塔爾命令他。

    「我不是在做夢吧!」她姐姐驚叫道。

    「把蘋果放回盤子中去。誰把它給你的?」

    「她竟然拒絕讓孩子拿一個蘋果,我一定是在做夢!」

    那個孩子把蘋果放回水果盤中。她丈夫的姐姐拉起他的手,另兩個孩子跟在他們身後,離開了。

    36

    房間中只剩下了她和讓-馬克。

    「我幾乎都已經忘了,」她說,「我最初買這套房子就是為了能夠得到自由,為了能把我的東西放在沒有人會動它們的地方。」

    「我已經告訴過你很多次了,我和那個乞丐是同一類,而不是和你。我站在這個世界的空白處。而你,你卻總是以你自己為中心。」

    「你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多麼華麗的空白處,你什麼都不用為它付出。」

    「我時刻準備著離開我那華麗的空白處,但你,你卻從來不肯放棄你帶著那些面孔建立起來的城堡。

    37

    一分鐘以前,讓-馬克還希望解釋些什麼,承認他的騙局,但那一來一去的四次相互反駁已經不可能讓對話再繼續下去了。他已不能再辯解些什麼了。因為這套房子的確屬於她,而不屬於他。她說他把自己放在一個不用付出什麼代價的華麗的空白處,這也是事實。他嫌的錢是她的五分之一,他們全部的關係建立在他們從不介意這種不平等的心照不宣的彼此認可上。

    他們都站在那兒,面對面地站在桌子兩旁。她從她的手提包裡抽出一個信封,撕開它,展開信紙;這就是他剛寫的那封信,幾乎還不到一個小時。她再也不隱藏什麼了。他知道她正在作一個決定。她一點也不感到不安地在他面前讀了那封她應該保密的信。然後,她把它放回手提包中,幾乎是冷漠地瞟了讓。馬克一眼,一語不發地走進了她的臥室。

    他又在考慮她所說的話:「沒有人有打開我衣櫥,翻攏我的私人物品的權力。」她一定已經覺察到了,上帝知道她是怎麼覺察到,他已經知道那些信和放它們的地方的。她的目的是要告訴他,她已知道了一切,而且她對此並不在乎。她已下定決心要按她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生活了,不再為他考慮。從今以後,她會當著他的面讀她的情書。她的不滿意預示著讓-馬克的不存在。對她來說,他已不在這兒了,她早已把他從心中驅逐出去了。

    她在自己房中呆了很久,他可以聽見吸塵器把那些闖入者留下的滿地狼藉帶去,讓一切都恢復條理的聲音。然後她進了廚房。十分鐘後,她喊了他一聲。他們坐在桌邊吃著一頓簡單的冷餐。在他們的共同生活中,他們第一次一句話也不說。(口歐),他們多麼迅速地吃完了那些已覺得食之無味的冷餐?她又一次回到了她的房間,讓-馬克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其實也是什麼都不能做)、他穿上他的睡衣褲,倒在了他們通常是一起躺在那兒的雙人床上。但那天晚上,她沒有走出她的房間。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還是不能人睡。最後,他翻身下床,把耳朵貼在她的房門上。他聽到了有規律的呼吸聲。他告訴自己,她並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脆弱。或許當他把自己當成強者,而把她當成弱者時,他就錯了。

    實際上,誰才是強者呢?當他們置身於愛情地帶之中時,或許他真的是強者。但當愛情從他們腳邊溜走時,她卻成了強者,而他成了弱者。

    38

    躺在單人床上,她並不像他想像的睡得那麼好,她的睡眠總是被打斷,而且在不連貫的睡眠中,還總是充斥著不愉快的,斷斷續續的,荒謬的,無意義的,痛苦的性愛的夢。每一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她總是感到很不安。她認為,那是女人生命中的一個秘密,每個女人的:這種夜生活向忠誠,貞潔,清白的許諾提出了質疑,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發現它的令人憎惡,但尚塔爾卻喜歡想像普林西斯-迪,克賴弗斯,或柏那丁-迪珊特-皮拉的貞潔,或是愛維拉的珊特-西裡莎,或在我們這個年代的母親特裡莎焦慮不安地奔走過一個世界之中,盡心盡職地履行著她的職責——她喜歡想像她們從那不被認識的,覺得不太可能發生的,低能的不道德行為的掩蓋下浮現出來,而白天又變回純潔善良的女性。這就是她的夜晚:她幾次從與一個她不認識的,令人厭惡的男人稀奇古怪的縱慾的夢中醒來。

    凌晨醒來後,她再也不想回到那骯髒的快感中去。穿好衣服,她裝好夠一次短暫旅行用的一小旅行箱的日常生活用品。當她一切就緒時,看見讓-馬克穿著睡衣站在她的房門口。

    「你去哪兒?」他問。

    「去倫敦。」

    「什麼?去倫敦?為什麼要去倫敦?」

    她異常平靜地說:「你很明白為什麼要去倫敦。」讓-馬克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她又重複道:「你很清楚,不是嗎?」她盯著他的臉。這是多麼大一個成功。這次,她終於看到他成了那個臉紅的人!

    他的臉頰燃燒著。他說:「不,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去倫敦。」

    她很高興地看到他漲紅了臉。「我們在倫敦有一次會談。」她說:「我昨天才知道的。你應該可以理解我既沒有那個祝會,也沒有那個渴望告訴你這些。」

    她也知道他不可能會相信她的話,但她很高興,她的謊言能如此的不令人厭惡,如此的傲慢,如此的大膽,如此的敵對。

    「我已叫了一輛計程車。我現在要下樓去了,它隨時都可能會到。」

    她用微笑向他說再見。最後一刻,似乎是違背她意願的,似乎是一個不受她控制的手勢,她把她的右手貼在了讓-馬克的臉頰上,這個動作稍縱即逝,它只持續了一秒或兩秒。然後,她轉過身去,走了。

    39

    他仍能感覺到她的手輕觸他的面頰,更精確的是三個指尖的輕觸,就像一種被青蛙觸摸過後的感覺。她的輕撫總是緩慢的,平靜的,在他看來就像是在拖延時間。然而,在他面頰上作短暫停留的手指不像是一種輕撫,而卻像一種提醒。就像一個被暴風雨沖走,被浪濤捲走的女人,只能用一個短暫的手勢來代替語言:「我的心仍然留在這兒!我走了!無論發生什麼事,不要忘記我!」

    他機械化地穿上衣服,開始回憶他們談論的有關倫敦的話。「為什麼要去倫敦呢?」他問。她回答:「你很明白我為什麼要去倫敦。」這是一個對他在最後一封信中聲稱要離開的顯而易見的暗示。這句「你很明白」表示:你知道這封信。但那封信,那封她剛從樓下信箱中取出來的信,只可能有送信人和她本人知道。換一句話說,尚塔爾已經撕下了可憐的凱拉諾的面具。她正對他說:是你,是你自己邀請我去倫敦的,所以,我順從了你的安排。

    但如果她已經猜到(上帝啊,上帝啊,她是怎麼猜到的?):他就是那個給她寫信的人。那她為什麼還要那麼生氣呢?為什麼她會如此殘忍呢?如果她已經猜到了一切,為什麼她不猜一猜他用這個計策的原因呢?她為什麼還要懷疑他呢?在所有的這些問題之後,只能確定一件事:他不瞭解她。要不就是,她還是不瞭解這一切。他們的思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在他看來,它們再也不會匯合了。

    他感到了一種無可救藥的傷痛,而且,那種傷痛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它就像在熔耀一種人人都看得見的不公平一樣熔耀著自己。但他已經沒有耐心等待尚塔爾回來向她解釋這一切了。雖然,他狠清楚,這才是一種合理的行為。痛苦不會來聽自己傾述原因,因為它有它自己的原因,即使是不合理的。他那不合理的要求是為了尚塔爾,當她回來時,發現房中空無一人,沒有他。因為她曾宣佈,她要一個人呆在這兒,遠離間諜行動。他在自己口袋裡放了幾張鈔票,那是他所有的財產。他猶豫一會兒,到底要不要帶上鑰匙。但最終,他還是把它們留在了門廳裡的小桌子上。當她看見它們,她就會明白,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只有幾件夾克和襯衣掛在壁櫥中。幾本書擱在書櫃裡,就像是作為一種紀念品。

    他走出房間,但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現在最重要的是離開這不屬於他的房子。在他決定將會去哪兒之前離開它。在他站在大街上之前,他不允許自己再想些什麼。但才下了一半樓,他就有了千種脫離現實的感覺。他不得不在樓梯中央停下來,考慮到底去哪兒?他的腦中突然冒出一個迥然不同的示意:派利高德,那個住著他的一部分家庭成員的,總是愉快地歡迎著他的,巴黎的一家小旅店。當他正考慮著的時候,一輛計程車在紅燈前停了下來。他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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