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天地皇皇

第二十二章 文 / 楚良

    他們不得不賣了祖宗開墾的家園去買新地。

    楊光扎扎實實地忙了起來。拆建辦主任由一位副鄉長兼任著,領導掛帥,但只掛帥,不出征,具體事務,由副主任去操辦。遷房子,攆人,總歸不是件開心的活兒。同老百姓發生糾葛,討價還價,常常得好話歹話一起說,還時不時要軟硬兼施,動用些哄騙拉扯、威脅利誘的手段,決不輕鬆,一般是沒人肯幹的。楊光干了,一條是因為他的職務與此有緊密聯繫:讓出地皮給開發區,是他分內的事,新徵地宅基分配的皮尺在他手中。二條是因為他是銅錢沙村人,代村長是他父親,父子好合作。讓他家帶頭去吧!三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拆遷、重建由他的工程公司全包,工期八個月,兩干五百多萬的工程收入,而且稅收優惠。這買賣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所以,鄉和村議定了一個—攬子工程計劃:從核實舊房建築面積,估價,拆房,補償,到新房建成交付,全由拆建辦統籌。楊光和遲小姐外加臨時抽調的五六個工作人員,全套人馬,來到銅錢沙落實政策,還帶來了好幾份紅頭文件。

    第一個戰役是開全體村民大會,學習有關文件,叫做「吃透精神」,先務虛。遲小姐雖然很不受村民們的歡迎,私下裡大家對她十分不恭,但今天卻很專心地聽她念文件。她用一口不十分標準的普通話讀著這些紅頭文件,她那張漂亮性感的嘴巴一張一合,沒有了以往那撩人的線條,連那嫣紅的兩片唇上的唇膏也顯得枯燥發紫。那些條文全是乾巴巴沒有情感的文字,再說,這些文字全跟她無關,什麼「磚木結構」,「混凝土結構」,與她美麗的身軀構不成利害關係,「十年以上」,「五年以上」也跟她無關,「一百五一平方」,「二百八一平方」是人家的事。她讀得直想打瞌睡,村民們卻兔子似的恨不得豎起一雙耳朵來聽,不讓漏掉一個字,從中找出對自己有利的或不利的一詞一句。誰家的房子不是花血汗一磚一瓦壘起來的呀!拆,要有個交待,怎麼賠償。這次拆遷補償的標準,市裡沒有新規定,套用前幾年的規定並且是選用適宜條款,加了點物價上漲因素。條文很細緻,但不能細緻到各家各戶。各戶是千差萬別的,加之這些文件中的規定是針對城鎮居民的,套到農民頭上,多少有點張冠李戴。市政府不可能專門為銅錢沙制定一個文件和政策,這就給利用這些政策的人以靈活機動的餘地了。楊光花了不少時間研究了這些條文,在時間界定或者類別劃分上稍動腦筋,就是幾萬幾十萬的空檔。這些錢雖不能裝進自己的腰包,但進了他的公司就可以由他支配。大頭拿去邀功請賞,小頭可以讓他花天酒地開發票報銷。遲小姐可沒想到這一點,她念得嘴乾舌燥,聽眾沒打瞌睡,她卻打了個大呵欠,口一張,「啊——」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一條杏紅的舌頭。

    「根據——」遲小姐伸了個懶腰,又念,念錯了地方。

    楊光對文件很熟,連忙糾正:「還念什麼『根據』。往下,沒『根據』的那一行!」

    遲小姐說:「你來念,我去——方便一下!」「方便」兩字是在楊光耳邊小聲說的。

    她把文件扔給楊光,扭著屁股走出會場。

    幾個男人笑。

    楊光吼道:「你們聽著,不要講話,事關你們切身利益的!第八條……」

    那「精神」他吃透了,村民們消化不透。

    人們一算,拆了房子,賠償費只夠打地基,一層也蓋不起來。在銅錢沙,除了賴子,家家都是兩層樓。江泊的房子是四層樓,賠償費只夠蓋兩層。

    代村長阿才作了補充說明:村裡決定把賣地的資金抽一部分出來建新村,核人頭計算,每人貼八千元。

    吵吵嚷嚷的人們才稍稍平息下來。

    會後,遲小姐發給每戶一份文件的複印件和一份拆遷合同書。阿光向村民說:「各戶對照文件,再仔細看看合同,每個項目都要看仔細,暫時不要填寫,但要作好準備。你們自己先將房子測量計算好,做到心中有數。當然,這個數不能以你們測算的為準,得以我們測算的為準。什麼結構,幾成折舊,內裝是什麼材料,平方多少,一律由我們核定後才能填寫。拆遷日期是定了的,我們將逐戶核實,面簽合同。延期不拆者,將處以罰款,每延一日,罰一百元到兩百元。延期一月仍拒遷者,扣除搬遷費,並強行拆除。不管是誰,毫不留情,是我爺爺奶奶也不行。我說話算數的。我已經跟上面簽了合同,立了軍令狀,延誤一天,我得賠人家幾萬。當然,提前拆的有獎,文件上有規定的,每人平均獎一千元,立刻兌現。話說回來喲,我也是銅錢沙人,我家也有兩層樓,三年前蓋的,除了江泊的四層洋樓外,我家的樓大家有目共睹。這麼好的房子,在城裡起碼要五十萬到八十萬,誰願拆呀!不拆不行呀!支持國家建設嘛。我將帶頭拆。另外還有一條土政策,先拆先遷者,宅基地排號優先,新房朝向好,也算鼓勵吧!」

    他在上面講,下邊有人罵:

    「你他媽又發一次橫財囉。我們拆了,一碗水復不了一碗水,你他娘的拆了兩層蓋三層。」

    「他才不蓋三層哩。鄉下後媽蓋兩層,城裡親媽買一套,說不定還在哪裡搞一套做逍遙宮,爺倆輪流逍遙,哈哈哈……」

    遲小姐聽到有人罵楊光,有人議論她,她只得裝作沒聽見。龍游淺灘被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跟這些農民伯伯說不清。她領教過。

    「走吧,走吧!有文件,有合同,說那麼多有什麼用。」她催楊光。

    楊光繼續說:「誰要是當釘子,我就毫不客氣地拔掉!拔不掉,我可是鎯頭,錘也要錘平它!」

    「走吧,走吧!當心人家錘你哩!」遲小姐拉他走。

    村民們拿了文件和合同,議論、咒罵也好,傷感、歎息也罷,終歸是要拆了,要走了!

    家呀家呀!可不是一把傘,收了,往腋窩裡一夾就可以走的。

    家在這地上幾代人哪!

    文件一發,合同一簽,就得永別故土嗎?五十歲以上的人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

    阿光和遲小姐匆匆離開了會場。

    賴子手裡拿著一份文件,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幾粒蘭花豆往口裡扔。他拋得准,接得牢,咬得響。咬了幾口,他把那文件當毛紙,揩了揩油膩膩的嘴,然後眼皮都沒眨一眨就把文件紙扔掉了。「呸!」

    在開過村民大會後的那個晚上,天很黑,似乎要下雨了。

    田稻在院子裡望著天空。夜幕低垂,濃濃的烏雲不見邊底,偶爾,雲層裡傳來一兩聲雁鳴,十分淒愴。院子裡的夾竹桃開過花,石榴樹上有幾個石榴。他不愛花草,這是兒子少年時種的,幾十年了,蓋樓房時也沒有毀掉它。人對上了年歲的東西越有感情,越捨不得。你少年時栽的一棵樹,當年它還沒有你高,可它天天在你的眼前,樹葉落了又長,青了又黃,樹幹悄悄地粗,樹冠慢慢地大。它陪著你度過歲月,蔥蔥鬱郁,枝繁葉茂,你也家大業大,兒孫滿堂。它經歷了無數次風霜雨雪,你也歷盡坷坎。你老了,它卻依然茂盛,繁花似錦。人哪!在時間的長河裡,遠不及一棵樹。銅錢沙對面的山腳下有兩棵古樟樹,修高速公路時,也沒人敢去動它,因為它有八百歲了。八百年,它依然活著,而且被列為重點保護對象。除了天,地,山,水,還有什麼比它更長遠?宋朝,只在古書裡記載著,但這兩棵活生生的樹,它就是宋代的遺物。也許它還會再活五百年。一個王朝只當是它的一個枝椏啊!少年時,田稻常常爬到那枝椏上去,騎在椏上,看江潮,看航船匆匆來去。

    夜色朦朧,工地上有幾點燈光,古樟樹隱約可見。從城裡直通開發區的大馬路正在修建,那兩棵樹被更加嚴密地保護起來,公路到此,寧可繞過,也不敢去動它,還專門給它築了一個一米高的壇,神一樣供奉在路中間,成為進入旅遊開發區的標誌,成為一道風景。

    據說,有人願意在此投巨資仿建宋城,為旅遊業增加文化底蘊。除了這兩棵樹是惟一的宋時珍寶活寶外,全都是招徠遊客的贗品。有什麼生命能耐千年不死?只有樹。

    銅錢沙村能留下一點什麼呢?人是留不下來的,名也是留不下來的。除非名人。六十年,這裡沒有出名人,名人太難出了,幾百年,上千年,一個地方也難得出一個。兒子潮生名聲漸大,但這不算名人。田麥有錢,但沒名。不朽的名花錢買不到。田稻有點懊惱。銅錢沙要是出個魯迅、郁達夫就好了。他常去紹興、富陽,明白一個地方因出名人而曉天下的道理。有了名人,那地方就會留下很多東西來,誰也不敢動了。

    他胡思亂想,甚至想到妹妹瓜兒。瓜兒一生寂寞,卻比他轟轟烈烈一生留下的東百多。她至少有一座庵。她的名聲被方圓幾十里的人所公認。人啊!執著到底,歷史就默認了你。自己一生干了啥?互助組,合作社,學大寨,創高產,包產到戶,鄉鎮企業,流水賬一本,到頭一筆筆勾銷。銅錢沙一拆一賣,什麼都沒了,錢倒是多了。錢是什麼?錢姓什麼?錢是水,水都不如!

    難怪有些玩世不恭的青年說錢是活祖宗也是婊子王八蛋。

    地是什麼?地賣錢,也是婊子啦?

    地應該是母親啊!

    會後,村子裡沸沸揚揚。文件與合同像兩根刺卡在銅錢沙人的喉嚨裡,吞不下去吐不出來,更別談消化、吃透之類的屁話了。徵用農田是一個文件,拆遷房屋又是一個文件,將農戶住宅的補償價按城鎮居民的私房套價。近些年,郊區農民住宅遠遠超過城市居民的標準,可封頂價只給二百二十元。離銅錢沙不到兩里的公寓樓,市場價賣到了一千五百元,質量不比農房好多少。保底價是一百元,能買三百塊磚嗎?城裡人拆一還一,返還價是一百三十元,而他們的新房價要按成本算,預計每平米是六百五。村裡補了缺口,還不夠,找誰要去?國家不會貼了,因為征地付了錢的。

    十來個原來當過大小隊幹部的老漢不約而同,陸續到田稻家裡來。上一回也是這些人聯名寫信給《焦點》,這回,他們又要搞點行動了。村裡人把他們稱為老人幫。他們是銅錢沙的元老派。

    十幾個人在田稻家坐下,蘭香給他們沏了茶,說:「你們平日難得到我家來,眼看要拆遷了,大家今晚玩個痛快吧!我借兩副麻將來,開兩桌,夜宵我也包了。」

    田永龍說:「我們哪裡還有心思搓麻將喲!房子要拆,拆了蓋不起,怎麼辦?我們是找老書記討個主意的。」

    老叔公回祖榮今晚也拄著枴杖來了。他是田氏家族中年紀最大的長輩,是田家畈遷來的最早落戶的十戶之一。按輩分,是田土根的堂叔,田稻應該叫他叔公。他今年八十掛零,是開墾銅錢沙最早也是少有的當事人。銅錢沙的人都很尊重他,叫他「田管大爹」。他從五十年代當上田間保管員,直到這個職務漸漸消亡,一直沒有人奪過他的權。田間保管員,這是那段特殊歷史、特殊的生產方式創造出來的特殊職務。管田,這是一項十分精細的工作。他是生產隊長的管家,又是參謀。看水,看苗,看蟲,看牲口,蓄種,除苗,責任重大,全靠自覺主動,不用隊長派工。幾十年來,他像是田間的一把鎖,誰要是偷了田里的一個玉米棒子,他也要追查到。田祖榮管了半輩子田,對銅錢沙的每一寸土地,哪一年莊稼長得怎樣,都能倒背出來。他閉著眼能在銅錢沙上不走錯一步。分田到戶之後,他用一輩子的積蓄在村頭路邊蓋了一幢房子。老伴死了,無兒無女守空寡的女兒回到了他身邊。女兒也老了,快六十了。父女倆十年前開了爿小店,賣點糖果香煙醬醋鹽糖,生意倒不錯,餬口有餘。又招了個遠房的侄女來幫忙看店進貨,服侍二老。那侄女,不是本村人,也不姓田,是女婿家的,年紀二十多點,對二老不錯,當然希望二老死後能得到這份遺產,而且希望入籍銅錢沙。去年她跟村裡一個姓楊的小伙談得火熱朝天,人們估計他們都快談婚嫁了。後來,征地拆遷,清理戶口,田祖榮家落實下來只有一個人。女兒是早年嫁了回來的,侄女是女兒夫家帶來的,征地分款,拆屋配地,沒她們的份。小店拆了,用什麼謀生?侄女有點呆不住了,要麼回去,要麼嫁那小子。可那小子進了出租車隊,終日在城裡跑去跑來,心跑花了,有心想甩掉這山裡來的妹子。回祖榮又氣又急,病了好久。對他來說,拆遷就等於完結。父女倆一個八十,一個六十,還能活幾年?再蓋一幢房子給誰?拆了,也蓋不起來。他的心死了。

    老叔公今晚來,是來向田稻討個生活的。

    他聲淚俱下地說:「阿稻啊!叔公是你爹從田家畈勸來開荒的第一個人。解放前,我跟你爹開毛荒,圈地,種莊稼,趕潮,打魚,打官司,圍塘,一步不拉,直到土改,分田,斗地主,把昌金送到牢裡,把林二爺揪到銅錢沙來算賬。那年刮颱風,你爹撒手,扔下弟兄們去了,我們又跟著你,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吃食堂,餓肚皮,學大寨,圍墾。老叔公跟了你家兩代人哪!合也跟,分也跟,活著跟,死了也跟,一步不拉,一步不掉,實指望圖個安逸,活在這土上,死了埋在這土下,爛了化進這土裡。唉!都黃土埋到下巴骨了,還要拆了這老窩。你家第三代我是跟不上了的。我一代絕了啊!阿稻,這老窩拆了我怎麼過?房子拆了,只夠搭個窩棚。我不走!你跟潮生說說,還有你家老二阿麥。地不是他買去了麼?我還能活幾年?給我巴掌大一塊地,埋了我吧!」

    幾個老人都有同感,不覺潸然淚下。

    田永龍說:「三十歲以下的到旅遊區去就業,四十歲以下的到生態農場去搞什麼無土栽培,青年中年女人都到素食冷凍廠去做工,五十歲以上的做啥?殺肉也嫌老,骨頭裡油也不多了。把他們像捋雞毛一樣持掉?扔掉?我們還要活二三十年哪!」

    田稻說:「還有一點錢,我是決不讓他們動的,留著蓋敬老院。老伯老叔老兄老弟住敬老院去。」

    「我們的房拆了,蓋不起來,誰貼補?」

    「狗雜種阿光又撈了一把,從鄉親身上挖肉去討好上級。我們不要他承包,自己請工做。」

    「他們要統一規劃,統一施工,你拗得過嗎?地皮由他分,自來水由他安,還有電,路,鋼筋水泥。他一卡,你什麼都休想。」

    「是啊!沒他的汽車,你去運得花多少錢?」

    「村裡有一半以上的人願意。他們的房子本來就要重修了,苦了我們剛蓋了新房的。折價不合理,我們要告狀!」

    「老書記,這權你不該放呀!」

    「老書記,散伙我們也跟你走!」

    「我們不走!讓他拆,他總不能用炸彈來炸吧。日本人的機槍刺刀也沒把我們逼走,最後是他們滾走了!」

    「可資本家的鈔票比日本人的刺刀厲害呀!」

    這話對田稻是個刺激。資本家不就是他弟弟麼?

    「田稻,你可以不走。別墅蓋起來,阿麥給你一套,更高級。」

    「我不會要他的,我跟大家一起走。阿麥買這地皮,可是花了高價的,二十三萬一畝地呀!大家還記得林老爺註冊時是多少錢一畝嗎?」

    田祖榮說:「我還記得,是五塊大洋一畝。他買了,我們都成了林家的佃農。」

    田永龍說:「阿麥出了二十三萬,到我們手裡只有兩萬,還有二十一萬流到誰的腰包裡去了?」

    「是啊!還有二十一萬肥了誰家?我們要公開賬目!」

    「土地是我們的,只有兩萬跟我們見面,這天理難容。」

    田稻也說不清那二十一萬的賬。

    農民知道的向來就只有十分之一,雖然十分之九是農民。

    土地的經營運作不是賣鮮魚小菜呀!土地不是私有財產,許多事無須讓農民知道。田稻略知,如開發資金,農耕地改成工業用地(旅遊業是無煙工業)所需的成本遠比建設高產農田多。當然,其中各級的提成名目繁多,如就業、養老、轉產項目等等,由開發區統籌,還有滾動…………

    田稻說不清,大家卻一定要問清。

    於是,由田永龍帶頭,決定第二天帶十多個老人去市政府,他們要問市長去:二十一萬哪裡去了?不講清,拒絕拆遷讓地。

    第二天,村裡有大部分村民擁護「老人幫」上訪。

    他們坐了一輛車,到市政府大門口。

    事情鬧得很大。田潮生還不知道。

    上訪團的風波總算平息了。田潮生吃了市長的批評。當然,二十一萬是交得出賬來的。市裡還派人到區、鄉、村三級作了調查,將不合理的項目審核下來,略略提高了一點搬遷費,補償標準每平米增加了五元,安撫了一下民心。村民們想到國家是大家也就罷了。

    田潮生回家來,問父親這件事是怎麼鬧起來的。

    「我可沒去上訪呀!我不管你的事。」

    「爸,你是老黨員,得有點組織觀念,維護安定你不是不知道。」

    「我沒去造你們的反呀!」

    「你是幕後指揮。」

    「我指揮得動誰?」

    「是永龍大伯帶的頭,你怎麼栽到你爹頭上?」蘭香說。

    「媽,事前的那天晚上,是不是在我們家開了個全村老幹部會?」

    「也不是什麼會,又沒人邀沒人請,幾個老舅老伯到我們家喝茶聊天,談了拆房子的事。」

    「二十三萬的事肯定是爸講的。」

    「老子講了,你又怎麼樣?不是事實?」

    「爸,你盡惹麻煩,上頭差點要撤我的職了。爸,哪有你這樣支持兒子的,拆台!好在事情市委瞭解,不是我個人獨斷專行的。我今日回來,是來跟你們商量拆房的事。」

    「要拆,你擋得住?我又不當釘子戶。」

    「你可不可以帶頭拆?你們和奶奶先搬到我的那套公房裡去住,反正,我那套房子多數時間空著的,你們去住一兩年,沒有什麼問題。設備也比老屋好。」

    「我不去。我同村裡人一起走,寧可到新村搭棚住。」

    「這又何必呢?還有話,我想跟你說。二叔提出——」

    「我知道,不要你講。我不要。」

    「爸,你何必到新村去蓋新房子?你和媽都六十了,奶奶也八十了。」

    「你是說我們都要死了?你咒我早死啊!」

    「爸!二叔是一片好心。奶奶會不會去新村?我和靜靜不會去住,田田將來……你造個兩層樓,花光積蓄,何必!」

    「你是說,我們田家再也沒有當農民的後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們與農無緣無根了,不必在農村蓋房子了。」

    「也是這回事呀!」蘭香應和道。

    「哼!我可不這麼想。現在,有些當官的口頭上在舉農重農,愛國愛上,卻把自己的後代拚命往美國、日本送,沒見到把子孫往鄉下送的。只有犯了罪,不挨槍子,才回鄉下老家。『文化革命』搞錯了,造成了十年災難。現在搞,說不定正是時候,內容比二十年前豐富具體得多啦!」

    「爸!你說的什麼話,簡直是反動了。」

    「哈哈,老子反動?哈哈!老子是貧農,反誰?你張開眼睛瞧瞧,當年的陳耀武是地主,跟現在比,算個。他當年的那種生活,那點財產,如今到處都是。資本主義有的我們都有了,沒有的我們也有。」

    「這是時代的進步。爸,你退下來,思想退得更遠了。」

    「你別勸我去給二叔當看門人。我不去。我還造房子。不防一萬,也防萬一。當今做官不比以往了,犯錯犯罪,屢見不鮮,萬一你淪落了,也好有家可歸呀!」

    田潮生渾身一震。天哪!這就是中國農民啊!

    「那麼,你就帶頭拆吧,明天就拆!」

    「這個頭,有楊學才帶。他是村長,他兒子是拆建辦主任。告訴你,我要最後拆,最後一個離開銅錢沙!」

    潮生說服不了父親,只好走了。

    阿光帶著遲小姐和另外四個男女,日夜不停地在村裡串來串去,集中力量打攻堅戰,一戶一戶地掃蕩,一戶一戶地消滅。他爹阿才像個老漢奸,領著這一干子青年人,出這家,進那家。

    他們的全部裝備是:日本進口的子彈頭三排座一輛,剛好裝下全部人馬;鋼捲尺人手一把,一拉三米七,一按收進去,掌心可握;微型計算器人手一個;一部移動電話;人手一包,內裝合同;現金支票一本,各種證章數枚。

    他們的戰鬥口號是:苦戰七天七夜,全滅銅錢沙,一戶不留,一人不放,碰釘子就拔,碰老虎就打。說服為主,強制為輔,逐戶拿下,互不通氣。當面測量,當面核准,當面敲定,當面簽字,當面付款,當天動拆。迅雷不及掩耳,雷厲風行。寧可不睡覺也不拉下一戶人,決不延誤工期。保證一個半月內拆完舊村,陰曆十月底交地。

    阿光這小子比他爹當年厲害,會吃會玩也會幹。他不怕得罪人,不怕人罵。連他爹有時候也翻臉不認。只要他的子彈頭一進村,孩子們就跟上,高呼:「鬼子進村囉!鬼子進村囉!」

    孩子們有時把汽車堵住,叫:「老阿才是漢奸!小阿光是鬼子!打倒鬼子,打倒漢奸!阿光開的子彈頭,遲小姐屁股滴香油。阿光大哥大裡呱哇叫,遲小姐扭了屁股又扭腰……」

    阿光跳下車來抓孩子,孩子們一哄而散。

    「阿光,你他媽還真像鬼子哩。」小王調侃說。他是開發區派來的監審員。

    「我他媽當出頭鳥,你們像縮頭烏龜。」

    「你熟嘛,地頭蛇。」

    「今天下午,非把田祖榮老漢消滅掉不可。這老頑固,已經上門三次了,既不簽字,又不肯搬。」

    「你先去轟兩炮吧!然後我們上去車輪戰。」小王說。

    「遲姐,你先進去,先跟老太太說。」

    「我?她才不買我的賬哩。」

    「她見了我就罵。」

    「難道她不罵我?」遲小姐不肯下車。

    阿光把她拉下來,一同進了回祖榮老爹的屋。

    「我爹病了!」老太太說,「你們來送花圈的?」

    「啊!榮老爹病了,我們來慰問。」阿光說。

    田祖榮拄著枴杖,從房裡出來。

    「阿光,你們量房子吧!字我簽。」

    「榮老爹,您想通了?」

    「我想不通行嗎?反正,我活不了幾天了。是塊石頭也擋不住你們。」

    「那,我們就量了。」

    五個人忙了起來。田祖榮呆坐在堂屋中央。

    半個小時,測算完畢,數字填到了合同書上。阿光簽了字,蓋了章,又給田祖榮念了一遍合同。

    田祖榮看也懶得看,簽了字。

    「榮爹,要支票還是現金?存折我們也可以辦。」

    「現金。」田祖榮說,「全部現金。」

    「建房預付金你得——從中扣除。」

    「我不建房了。一分也不留,全給我。」

    「新村中有您的計劃呀!按約,您老先付百分之三十。」

    「我說了,我不要新房。這兩萬兩千一百八,我全要現金。」

    這下可難住了阿光。

    「舊材料折價百分之二十,我們不付錢的。」

    「舊材料由你們處理去吧。」

    阿光同小王和銀行辦事處的小陳商量了一會,決定暫時把拆房合同兌現了再走第二步,作為特例處理。

    於是,當即付了兩萬兩千一百八的現款。

    「老爹,錢您可要保管好呀!」阿光說。

    「你放心,我這房,蓋起來花了一生的積蓄,五萬多呀!這兩萬我也帶不進棺材。」

    銀行辦的小陳說:「老爹,你還是存起來吧,我給你現辦。」她隨行就是來吸收儲蓄的。拆遷建村工程,銀行和拆建辦聯手,一面放貸,一面吸收存款。

    「我不存,有急用。」

    「那由你自願。」

    老人抱著一大疊鈔票,流淚了。這就是他的家,他的歸宿?

    「到日期,你們來拆吧!」

    拆建同時動工,真可謂轟轟烈烈。一面面牆體轟然倒下,一幢幢樓房一瞬間四分五裂。村子裡塵土飛揚,狗吠雞飛,如臨大難,到處都是搬家的車輛和拆房的民工。人們的情緒十分複雜,有留戀,遺憾,傷感,也有破壞的激奮。拆舊換新,不算災難。這邊在拆,那邊在建,而且建得更加輝煌燦爛。新村住宅的外觀內容基本一樣,完全是都市住宅小區的格局,一律二層樓的花園別墅式。圖紙大家都看到了。所以,多數人興高采烈地拆掉舊房,投入更多的積蓄建新居。新居有三種型號,每戶可根據人口、財力及原拆面積等條件來選擇。陳昌金家的新建房是超一類的,地地道道的花園別墅。賴子是三類的,只是高度跟人家一樣。但他不想交錢。圖紙上有他,什麼時候建,說不定。他想住敬老院。為了拿到一千元的獎勵,多數人家都如期動拆了。

    阿光的拆遷工作隊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狠得心,下得手。阿光率先拆了自家的房。

    陳昌金家的大廈也在拆。人們無不為之歎息:「這麼漂亮的樓房,拆得心痛啊!」以前人們卻是另一種說法:「蓋這麼好的樓房,金鑾寶殿似的,出風頭。要是再打一次地主,就扒了他的房,讓他家再來一次掃地出門。他娘不是刮颱風壓死在鹽倉裡的麼?再刮一次十二級颱風吧!吹得他連底兒翻!」陳江泊並不在乎別人在說些什麼。他的損失馬上就可以從拆建工程中撈回來。他抽出一部分資金,進了一大批水泥鋼材,賣給了楊光的建築公司,賺的錢重建一棟洋樓還花不完哩。至於阿才的黃沙場包下了建新村所需的全部黃沙,所獲利潤,也足以蓋一棟新樓了。別人是貼血本重建,他們是用湖水煮湖魚,綽綽有餘。錢是瘋子,專往有錢人口袋裡鑽。

    朝氣蓬勃興旺發達的銅錢沙村,幾天之內,已是斷壁殘垣,廢墟一片,如受到一場七級大地震,不成其為村了。

    完整的樓房所剩無幾了,只有少數幾戶全拆光了。大多數人家拆了一部分,留著一部分,慢慢拆。更多的人家是拆了院牆,毀了門廊,掀了半邊瓦,人依然穩如泰山住在裡邊,表示出對舊巢的幾分依戀之情。由於運輸緊張,延期搬也怪不了村民。所以,村民們你瞧我,我瞧你,拖著。村長阿才和他老婆搬到江邊那沙場的辦公室裡住去了,住多久他也不在乎。有時他跑到城裡的前妻那裡去,後妻在黃沙場正好看場子,當老闆娘。陳江泊一家搬到了養殖場。大多數村民拆了屋子只好搭棚屋暫住。誰也不願搶先住到離城很遠,有一段連公路也沒有的新村址上去,寧可在破房子裡呆著。

    全村惟有兩戶一片瓦一塊磚也沒動。一戶是老村長田稻,一戶是老太爹田祖榮。田稻聲明,他既不要獎,也不想罰,到日期,拆,日子不到,不拆。誰也拿他沒法子。他家原是最先來的一戶,現在,他要最後一個離開銅錢沙。

    田祖榮家終日大門緊閉,連人影也看不見。那幢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村頭的小橋頭,格外顯眼,像被人遺棄了多年。由於拆房搬遷很忙,村裡人誰也沒有顧得上他老人家。侄女已經走了,小店的生意早停了。

    夜晚,村裡終於有了幾分安靜。田稻看了一會兒電視,坐不住,披著件舊風衣出來走走。白天,他很少出來,關在家裡,時而清點一些舊物。他整天聽到轟響,那是拆房的響聲,他不忍目睹。建立起這座富康的小村莊,他耗盡了一生的心血,這裡的任何一幢房子都與他有關。他太熟悉這座村莊了。這幾天,拆房拆得他心絞痛,骨散架,彷彿有一把無情的屠刀在宰割他靈魂出竅、肉體麻木了的屍體。記得土改那年,村裡除陳家外,全是三角頂的稻草房,現在的樓房幾乎都是在十年之內蓋的。是他,領著全村過上了小康生活。可如今,他的兒子們把它毀得瓦礫無存。

    他望著天空,看一彎新月,幾片浮雲。天蒼蒼,地茫茫,一個死亡的村莊,像一具被野獸撕碎的死屍,拋棄在夜幕裡。村裡的大小樹木被砍伐一空,只剩下村外地裡的那株老柳樹還在晚風中月光下形影相吊。據說,那棵樹原來只是田土根無意中插在島上的一根系船的樁。他是在那棵樹下長大的。月光下,他恍惚看見了拴在樹下的那頭牛對著月亮喘氣。不堪回首。村裡到處是殘枝敗葉,樹幹大都被鋸了拖到新村裡去做材料。宿鳥失林,在夜空中低飛驚叫,似乎不認識這個地方。它們繞著這具殘碎的屍體,三匝無枝可依,飛向遠處的山林。成陣的蝙蝠,在夜空中劃來劃去,似乎在這具死屍上,反反覆覆、無休無止地打著黑色的「×」,時而「嘶吱吱」地哀鳴,像唱著一曲催魂的輓歌。狗三三兩兩在殘牆斷壁破門亂院裡穿來繞去。它們不是城裡的貴族狗,沒有養尊處優的條件。它們是鄉間的自由主義者,在這個村莊這片土地上不知繁衍了多少代,也許有幾隻就是田土根帶上島的那只黃花狗的後代。它們對這地方的氣息太熟悉了,不會輕易離開。冬天即將到來了,霜在寒風中悄然而降。它們你一聲,我一聲,對著蒼茫的天穹猜猜地叫,彷彿在問那半輪新月。

    不知是誰家的幾隻雞,失了巢,夜無歸宿,找不到往日安頓的雞塒,歇落在殘牆上,瑟瑟縮縮,嘰嘰咕咕,相互偎依,失魂落魄。有一隻公雞居然一伸脖子,「喔喔喔——」啼鳴起來。它顯然弄錯了時辰。是環境的突變,令它晨昏顛倒。狗聞得雞叫,撲了過來,平靜中起了一陣騷亂。騷亂瞬間過去,一切復歸靜謐。已是深夜了。廢墟上碩大的老鼠到處亂竄。它們也許在搬家了。一隻大貓跳上斷牆,一弓腰,「喵嗚——」叫了一聲,「嘩啦啦」,鼠紛紛鑽進瓦礫磚縫。「喔——嗷——」隨著一聲聲嬰兒一樣的長鳴,一隻公貓跳上了牆頭,對著另一堵斷牆上的母貓叫起來。它們一唱一合,忽高忽低,時長時短,唱得驚天動地,肆無忌憚。狗在牆下嫉妒得嗷嗷叫。

    田稻拾起地上的半塊磚頭,狠狠地朝狗和貓扔去,罵道:「畜牲,歡什麼?都他媽什麼時候了!」貓和狗一閃,逃開了。

    他走到田祖榮的屋前,本想看看老叔公,安慰安慰他。見屋裡沒有燈光,門緊閉著,裡面死靜,他以為老人睡了,也就不去打擾,慢慢地踱回去。

    打那天簽字拿到錢之後,田祖榮家幾天前就沒人了。阿光和父親阿才也一致認為他老人家無須蓋房,村裡有一筆養老金,讓他到敬老院去,省下一份宅基,死了也沒有什麼遺留問題。他女兒早就是外村人,趁此機會讓她回婆家,免得來什麼侄兒侄女,給村裡添麻煩。老人也明白這一點,拿了錢之後,跟女兒說:「你的孝也盡到了。老屋拆了,蓋新房沒你的份。你是羅家的人,命苦,沒兒沒女,也老了。婆家那邊,你也有間房子,你就去吧!我給你兩萬塊錢,你省著花十年二十年沒問題,只要不讓那侄兒全騙去。他知道你有錢,會孝敬你的。靠小不靠老,爹八十了,是進土的人了。我死了,你來看看就行了。」他給女兒的婆家捎了信,要那侄兒來接女兒回去,並當面給了女兒一張兩萬元的存折。侄兒自然高興得不得了,一副孝順相。

    女兒回去以後,再也沒人看到他家的門打開過。也許沒人注意。田管老爹也沒在村裡露過面。他消逝了,悄悄地消逝了。

    田管老爹的房子,逾期三日還不見動靜,巍然地屹立在村頭,看上去比以往高大了。阿才從城裡回來路過,拍門叫了兩聲,無人應,以為人出門去了。田稻白天來過兩次,也不見人,猜想他到女兒家去了。阿光來了,一看,便有點生氣:「豈有此理,一片瓦都未動。拆!」他拿起大哥大,叫來十五個民工和一台推土機。「拿下這座橋頭堡!」他安排好後,打電話給父親:「爸,田管老爹人到哪裡去了?」他爸說:「不知道。」「你來,派人把門打開,拆房的民工我已派來了!必須強行拆除!」他爸在電話裡說:「我來。不過,你叫你田稻大伯也來。他是田家的老祖宗,門還是由田家人開為好。」

    田稻和田氏的幾位長者來了。阿才也來了。大家立在田管老爹的門口,記起來好多天沒見門開過,也沒見人了。「該不是病了,死了吧?」眾人猜疑起來,於是爬上窗台往裡瞧,拍著大門叫。門裡均無反應。

    田稻說:「把門拆開吧!」

    兩個年輕點的人用一根鐵棍把門撬開了,七八個人破門而入。阿光用腳使勁一踹,一扇門訇然倒下。屋裡井井有條,傢俱上蒙了一層灰,地上連腳印也沒有。屋子裡透著一股逼人的冷氣。

    「叔公!叔公!」田稻叫了幾聲,推開了老人的臥室。屋裡一如往日,只是沒人。幾個人樓上樓下找了個遍,什麼人跡也沒有。

    「到女兒家去了吧!」人們猜測。

    「拆房是躲得過的嗎?沒人,我今天也要拆!」阿光說。

    「他家的東西怎麼辦?」有人間。

    「田伯,東西搬到你家去吧!」阿光對田稻說。

    「我的房明天動拆。要搬,搬到你們家黃沙場去。」

    「這老頭兒,跑到哪裡去了?」阿才說,「他可從來不外出的呀!」

    「拿了兩萬多,討老伴去了吧!」有人開玩笑。

    「這舊房的材料,這傢俱、電視機。電冰箱也值兩萬呀!不要啦!老頭開小店,這麼多年,不會沒存款吧?」

    「找找看,他就是走,也會留下點什麼吧?」

    田稻去清床上用物。他掀開疊著的棉被,一大疊鈔票抖了出來。眾人大驚,田稻也大惑不解。一張紙條隨鈔票抖了出來,阿才抓過一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兩行字:

    我已入土,不要動我。房子拆了給敬老院。有現金

    一萬元,留作葬費開支。

    田間保管員田祖榮

    眾人瞪大眼傳看。那一疊百元鈔無疑是一萬。

    田祖榮死了?埋了?怎麼死的?怎麼埋的?埋在哪裡?一個大謎團。謀殺?自殺?全不是。有遺書,還留下了安葬費。可是,連屍首也沒見到,怎麼葬?

    人們在屋裡重新探找。難道他自己把自己埋了不成?前些天,老人就病病歪歪的,也埋不了自己呀!屋子裡的地面是水泥混凝土澆的,院子裡的地面也澆過水泥,只有兩株桂花樹的樹下有一些浮土,但不是墳。

    阿光調來的民工和推土機來了。他讓他們暫時撤回去。

    要不要報公安局?田稻說:「先找一找再說吧!阿光,用你的車,把姑奶接回來,問問她。」

    阿光也只好服從。死了人,他也有點害怕。他怕把事態擴大,怕上級說他沒做好工作,拆房逼死了人。阿光一下子變得聽話了。

    田管老爹死了,埋了,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留下一萬元,作葬禮開支。這事一刻鐘之內全村人無人不知,都擁了過來。田稻問過所有的人,包括小孩,大家都說沒看見田老爹。

    田管老爹確實死了。他悄悄地安排了自己。人,誰都知道自己會死去,又誰都不肯輕而易舉地死去:或為財而亡,或為信仰而獻身,或不幸斃命夭折身亡,或者殉情。死的方式和程序有上千萬種花樣,可惜極少有人拿命去做這樣的文章,寧可把命交給醫生乃至巫醫去完成死亡的程序。人雖是萬物之靈長,比一切動物聰明,惟獨在死上是最無奈的,遠不及其他動物。能從容地毫無悲傷地安排自己的死是一項最了不起的工程。田管老爹一生並不聰慧,也沒文化,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一雙腳幾乎沒走出方圓一百里。但他悟透了人生一大理:惟有死亡是自己的事,可以由自己選擇樂意的方式死去。

    他讓女兒回去之後,就為死而作安排。八十歲了,足夠了,活下去,毫無意義了。他悄悄地請來兩個四川民工,讓民工把他院子裡的一個儲過蕃薯的地窖挖深了許多,再在地窖裡修了個榻床。他讓民工給他做了一塊一米見方五寸厚的水泥板,作為蓋子,用一根木柱撐著,人剛好可以爬進去。他用一頓酒飯招待了兩個民工,開了足夠的工錢。民工高興地走了,也不知老人擴大地窖的用途。他們酒足飯飽拿了錢,還祝老人家活一百歲哩。

    做好了自己的墳墓,他十分滿意。他在洞穴裡鋪上了蓆子,又鋪上了新買的墊單和被褥。那還是五百多元一床的絲綿被,絲綿枕頭。他把老伴的照片掛在床頭,還帶上他平日喜歡的小收音機。洞裡佈置得十分雅致,點亮蠟燭,真是一個洞天福地。他聞著那土的氣味,舒心極了。他給收音機換了新電池,好好地喝了一頓酒,做完了該做的一切。然後,他鑽入地洞點燃了十支蠟燭,把收音機調到唱歌的波段上,穿上新衣新鞋,點燃了檀香。一切就緒,他爬到洞口,將那根支撐水泥板的木棍一抽,「轟」的一聲悶響,幾百斤的水泥板塌下來,不偏不斜,恰好蓋住洞口。他是沒有力量頂起這塊水泥板的了。封得那麼嚴,那麼實,那麼契合,如不細心,外面幾乎看不出來。

    他躺在土床上,蓋上被子,聽著歌,看著老伴的遺像。老伴死了是火化的,他沒有被人推進焚屍爐,很欣慰。

    洞裡很暖和,很溫馨,比棺材裡硬邦邦冷冰冰好百倍。

    「我該睡了!」他說,「我才不搬遷呢,八十高壽,睡吧!」

    他安詳地睡去。蠟燭一支支地熄滅,檀香充滿洞中,音樂仍在繼續。他漸漸睡著了,沒有必要再醒。

    他和銅錢沙的土地融為一體了。

    女兒回來,終於發現後院地答的封蓋與原來不同,是新的,地窖裡原來儲藏的幾捆甘蔗被搬了出來。她把這現象告訴了田稻。

    於是,人們把水泥板撬開。好香!檀香飄出後,洞中傳出悠揚柔美的越劇唱腔。

    「在洞裡,在洞裡,聽音樂哩!」

    田稻拿著手電筒爬進去,一照,甚是驚訝!他叫道:「叔公!」想起紙條上的話「不要動我」,田稻沒有動手。好幾天了,哪裡還會有活人呢?他關了手電筒,瞑園坐在土榻上,體會了一番。

    「老書記!人在裡頭嗎?」外面人喊道。

    田稻似乎被叫醒了,開了手電筒,說:「叔公放心睡吧,不動你就是了。」他爬出來。

    「他睡了,很好很好。千萬別動他了,他安排得太周到了。」

    「還有氣嗎?」有人問。

    「多少天了?封得實實的,哪來的氣?」

    「爹呀!」女兒大哭起來,撲到洞口,往裡鑽。「我陪你去吧!」

    田稻一把拉住她:「去看一眼可以,千萬別動他。」

    阿才陪她進去,看了一眼。洞裡居然沒有哭聲了。

    真叫人不忍動,也不想哭。太完美了。

    他們爬出來。阿才宣佈道:「死了,死得很好,太好了。」

    「阿才!你咒他死呀?」幾個老人指著他罵。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他說的是真話,「不信,你們下去看看。」

    人們輪著下去看,證明老田管的確死了。

    田稻讓人把水泥板蓋好,村民們在院子裡默哀了兩分鐘。

    田祖榮為銅錢沙勞碌了一生,死了,卻不要別人幫一手,走得灑脫。

    老人留下了一萬元錢辦喪事,可無事可辦。總不能把老人家拖出來送火葬場吧?做墳,沒必要了。一場後事,老人自辦了。

    於是,在就要拆掉的房子裡搭了個靈堂。錢這麼多,怎麼花呢?田稻想了一夜,終於揣透了死人的用心:給村子舉行葬禮。銅錢沙死了,他要人們聚集起來,一起弔唁。老人的親朋故友不多,亦非名人,連花圈也沒人送的。田稻向大家宣佈:每戶送花圈一個,明後兩天,在老爹家裡大擺喪宴,男女老少,不用請,自己來,不收任何人的喪禮錢。阿才也很贊成,他說:「把舊房子和傢俱折價,吃了吧!」

    村民們一致贊成辦喪宴。大吃大喝大吹大打,吃了搬家。

    田管老爹的房子被白紙白布花圈包了起來,沿著屋子插著的一圈哭喪棒,像一道白色的籬笆。整座房子宛如一座偌大的新墳,聳立在銅錢沙上。反正房子明天就要被拆毀了,權且當它是墳吧。老人已深深地埋在地下了。

    喪宴十分熱鬧。白吃,不花錢。砸碗摔盤子,隨你任意發揮,開懷大笑。笑就是孝啊!笑吧!夾生的飯拌豆腐,屋前屋後灑。這是一種鄉俗。幾個大音箱掛在陽台上,放著哀樂,沒有哭聲。酒席的質量並不高,關鍵在儀式。熱鬧。人們有一種共同的情緒:宣洩一番後離去。

    田潮生也回來參加這特殊的喪宴,並用錄像機把這場面記錄下來。

    楊起是有事碰來的。他覺得這太奇怪了。

    林清菜兒也來了。露露是跟著潮生來的。

    喪宴完畢,快近黃昏。田稻點起一把火,將花圈哭喪棒燒掉。熊熊的大火將房子吞沒了。火光勝過晚霞,分外好看。

    這是一場十分壯觀的葬禮。

    灰飛煙滅,回祖榮的靈魂升上天國,剩下殘痕。

    第二天,太陽出來時,阿光派來了一台推土機。推土機舉起巨大的鐵鏟,「轟隆隆」將房子推倒了。

    全村只剩下田稻一座房子了。一座空房,東西都搬走了。

    豆女一直不肯走,老屋裡的東西她也不准別人搬。樓房今天一定得拆,老屋也不能留下。田麥曾說過,萬一娘不走,老屋就留下,等娘去世了再處理。可田稻堅持要拆,原因就是田麥說可以不拆。他以為可以用錢買下一切?娘八十啦,輪到他孝敬啦?娘跟我一輩子,我沒盡孝也盡力了。田稻跟蘭香商量後,把瓜兒找了來,把娘哄到黃山廟去了。她是昨天下午走的,蘭香到現在還沒回來哩。

    田稻叫潮生借來了一輛大卡車,把娘住的老屋裡的什物運到新村的暫住房裡去。阿光派來了十幾個民工和一台小吊車,幫助田稻拆房。拔掉最後一個據點,拆的任務就勝利完成了。

    不到三四個小時,樓房就扒倒了。整個銅錢沙村,只剩下豆女住的那間老房突兀地顯現出來。

    老屋原包藏在樓房內,已是二十年不現全貌了,今日一露真容,倒叫田稻吃了一驚,彷彿父親顯靈似的立在了他的面前。這房子是父親親手蓋的,是銅錢沙上最早的房子。他真不忍心讓人繼續拆下去了。

    潮生親自來了。他跟二叔打過電話,告訴二叔,房子要拆了,問二叔老屋留不留。二叔說:要留下。他趕來告訴父親。

    這時,緊貼著老屋的一面牆被推倒。

    「轟」的一聲,一股塵灰升起,新牆老牆被剝離了。

    「潮生,你過來!」田稻叫道。

    潮生跑到倒掉的牆頭一看,頓時愣住了。阿光和一夥民工也愣住了。

    老屋的一面牆上,白色的石灰像是剛剛塗刷的,潔白清新。牆上畫著一幅毛主席的像,是木刻畫的那種,二十年前到處可見的語錄牌式的,墨色新鮮極了,就像是昨天畫上去的。毛主席的畫像上方,有一行粗黑體字,書寫極為工整:沉痛哀悼偉大領袖偉大舵手偉大導師毛主席逝世!畫像兩側是一幅加了黑框的輓聯:毛澤東思想萬歲!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萬歲!漂亮的細明體字。畫像的下方,是用金黃的油漆畫的三棵向日葵,中間一棵略大,排成扇形,擁著頭像。花蕊裡用朱漆寫著三個「忠」字,血一樣鮮紅。太陽光照在「忠」字上,熠熠閃光。

    這牆頭的大作是田潮生當年的得意之作,人們當年就是站在這堵牆頭前開了追悼會……

    誰也沒料到會無意地揭開這一頁。

    父子倆無言。

    阿光說:「別看了,拆吧拆吧!」

    潮生說:「二叔來電話說不拆。」

    「還是拆了吧!」田稻說。

    「那就拆吧!」潮生說。

    民工們一擁而上,推倒了這堵矮牆。

    一口黑漆棺材露了出來。

    這是二十年前給豆女打的壽棺。當地有一種風俗,老人過六十大壽,就替他做棺材,看墳地。當年火化還沒有推行到鄉下來,給老人做壽棺是行孝的一件大事。壽棺做好,每年上一次漆,祝老人長壽。壽棺擺在老人的房裡,棺蓋不蓋實,往往拿它當穀倉用著。近些年,推行火葬,沒人做壽棺了。這口棺材,本該早改作它用,但豆女不讓改,用它來儲存種子。田稻想趁此機會把它處理掉。

    當幾個身強力壯的人上去把壽棺抬起來搬上卡車時,一掀棺蓋,豆女霍地從棺材裡站了起來。上去的幾個人嚇得直往後退,有兩個倒在地上,連滾帶爬的,話也不會說了,老太太不知是啥時回來的。她的床,昨天下午拆走了,她居然爬進壽棺裡睡了。

    「娘!」田稻跑上去。

    「奶奶!」潮生也跑上去,「你們別怕,我奶奶不是死人!」

    村裡人拍手大笑,笑那幾個民工。

    老太太不笑。她手裡舉著一把不知是什麼時候拾來的稻穗,唱起來,跳起來,邊跳邊揮著那束稻穗。

    「娘!」田稻爬上壽棺,抱住老母,往外拖。

    「奶奶!」潮生在下面拉。

    剛才嚇得屁滾尿流的民工也開懷大笑了。他們知道田總的奶奶是瘋子,不怕了。

    瓜兒和蘭香剛好趕來。

    瓜兒對著老太大合掌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豆女還是不肯出棺材。

    蘭香靈機一動,大叫:「娘!爹回來了!」

    豆女打住,叫道:「土根!回來呀!」自己爬出棺材,朝塘堤跑去,手裡還揮動著那束乾枯的稻穗。蘭香和瓜兒追去。

    「快拆!」阿光吼道。

    推土機舉起巨鏟,鏟過來。

    老屋訇然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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