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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男人(愛、情、性)三重奏 文 / 貝拉

    第四章男人(愛、情、性)三重奏

    東京進入了隆冬。

    每天我都從池袋站下車,然後沿著西口的方向走。我所讀的大學叫「立教大學」,那是一所很有名的私立大學,它就坐落在西池袋。

    來日本後,感覺一下子變得很能挨凍了。

    即便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季,我依然穿短短的裙、長長的絲襪、高高腳跟的皮鞋,當然外面披一件大衣。

    感覺冷的時候,就低下頭,身子拱起來,猶如一隻大龍蝦。

    除此,出門前時間再緊張,我還是會對著鏡子塗抹彎彎的眉、紅紅的唇、白白的粉。在日本,女子不化妝就出門根本是不禮貌的。

    在街頭上,當寒風將我的長髮吹得凌空飛揚時,我會抿緊雙唇,那一雙微瞇的眼睛好像早已習慣了風雪似的。

    都說東京美,連冬天都依然色彩繽紛,那是因為日本的女人。她們穿高跟鞋著短裙,迎著風,迎著男人的目光,以美麗與哀愁的表情奪人心魄,她們像金子一樣妝點著東京。

    留學生活是緊張繁忙的,雖然我所讀的人文學科算是最好混的,但我絲毫不敢放鬆。

    我選讀的專業是日本文學,在這段時期我沉迷於日本文學作品之中,從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到三島由紀夫的《潮騷》以及川端康成的《雪國》,無不一一精讀;當然我最有興趣研究的還是谷崎潤一郎的作品,他的《春琴抄》、《細雪》等我幾乎熟讀到可以背出來。他可以稱得上是日本唯美派的文學大家。他的早期作品追求從嗜虐與受虐中體味痛切的快感,在肉慾的殘忍中演繹女性的柔美。中後期作品回歸日本古典與東方傳統的浪漫主義中,在與諸多社會關係疏離的背景下,幽微而私密地描述了中產階級男女之間的性心理與性生活。他的文學世界充滿荒誕與詭異,在丑中尋求美,在惡中肯定善,在死亡中思考生存的意義。字裡行間洋溢著濃郁的東洋風味,耽溺於陰翳的神秘、官能的愉悅與民族的風情。

    當然,我如此醉心於谷崎的作品還有一個很微妙的原因,那就是我從最喜歡的那本《細雪》的書中找到了自己,甚至也看到了我的好友美子的影子。

    我覺得自己就如谷崎潤一郎筆下那位自由奔放、勇敢追求自己所愛的四妹妙子,妙子在戀愛遭到父母反對時堅定不移地離傢俬奔。我想,有一天我與千野君走在一起的時候也一定會遭到包括父親在內的所有親朋好友反對的,原因很簡單,他起碼比我大二、三十歲,而且是個日本男人。

    但是,我一定會像妙子那樣!在愛與性上,其實就是簡單到彼此有沒有感覺,除去一切外在的因素,諸如民族情緒、國界鴻溝和文化差異等,相愛的男人和女人,就像一把犁耕一塊土那樣。

    但是美子就是小說中那個三女兒雪子,雖然端莊漂亮,但沒有什麼光彩和魅惑,老土、囉嗦、不解風情。

    每一次當我和美子一起步入PARTY人群時,眾人的目光一定是投向她的,然後螞蟻般蜂擁而上;但到曲終人散之時,幾乎所有優秀的男人都尾隨在我的身後忙著要我的e—mail地址和手機號碼,令我招架不住。而美子卻可以輕鬆地揚長而去。

    那天,千野君從網上給我傳來了他得意的繪畫作品。

    那是他自己畫的一幅自畫像,當然沒有腦袋也沒有其他部位,只有他的一隻手。

    整幅畫的背景是藍色的,他的手有點蒼白,但能感覺皮膚下正汨汨流動著的鮮血。指間夾著一隻煙,還有延伸上去的呈現健碩肌體的手臂。那畫面像是要以無比痛苦和歡樂的烈焰,從內部燃燒他的肉體;而這從容、自信的手勢完好地協調了他那叢林般的體膚,背襯在那道藍光中,宛如投射到石階上的枝影。

    在看到那幅畫的一剎那,我的整個存在被某種絕美的歡喜所搖動,我血液沸騰,我的乳房膨脹得滿溢,連性的感官都瀉出了流動的色彩。我感受著那巨大的、幾乎要迸裂我身體的激情,前所未有地強烈地佔據著我。我喘息著,我的手不知不覺地開始了沒人教過的動作,彷彿那是他從畫上真實向我伸來的野性之手,正在往我最溫熱潮濕的地方游移,我能感受到來自我體內的狂喜、輝煌的熱流迅速奔湧而上的跡象———它伴隨著一陣暈眩的火花而迸射出來……

    我不得不承認,對千野的愛很強烈,那份感覺完全可以穿越時空的阻隔。但同時那份情感又像瓔珞在風中跌落似的,讓我不由地在虛無的預感中顫慄。

    我把這幅畫從網上下載後打印下來,貼在我的床邊。

    這樣,我每天起床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他的手,這是一隻溫柔的手,性感的手,每一段

    手指的關節處呈現著強有力的骨胳的線條,在食指和中指間夾著的那支煙好像是點燃著的,它給了我無限的幻想。就彷彿在黑夜裡,一個男人坐在你的床頭在靜靜地聽你的傾訴,煙的零星的光一閃一爍如同心靈的回音,那是投射到你心裡的一縷溫暖。

    千野君的這隻手,完全成了一條靈性之河。好像它每時每刻都能從畫中走出來,隨後,撫過我的黑色長髮,滑過我沉默的紅唇,繞過我的小小山巒,停留在我的胸口,最後,我的手按在他的手上,暮靄之中,我們對視良久,最後緊緊地相握在一起……

    我完全被由他那雙手所產生的想像世界吞噬了,我想起印度詩人泰戈爾著名的詩句:「Someunseenfingers,likeanidlebreeze,areplayingup‾onmyheart,themusicoftheripples(那看不見的手指,如懶懶的微翹,正在我的心上奏著波濤的聲浪。)每天晚上在黑暗中,我會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熱淚盈眶,有一種近乎於宗教般的感動。

    在殘酷的青春現實中,這種神聖博大的愛一直在撫慰著我的心靈。

    一次那個討厭的鈴木,在完了那件事後,就坐在我的床頭抽煙。他的目光正好投射在那張畫像上。

    「可憶,你這張畫什麼時候掛上去的?」

    「好多天了,你一直沒有看到嗎?」

    「哪來的?」他瞇起眼睛端詳了一會兒,隨後抽了一口煙。

    「從網上下載的。」

    「你看來很喜歡這張畫吧。」他用曖昧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是,我喜歡。」我迎接他目光的挑戰,用那種沉靜的表情震住他。

    「為什麼?」

    「因為它讓我想起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就有一雙這樣的手。」

    「哦,是嗎?原來如此。」

    鈴木站立起來,朝著畫像走去,「我奇怪,為什麼那位畫家只畫一隻手,而不是畫整個人呢?」

    「我覺得畫一隻手比畫整個人更神秘更讓人震撼。」我的情緒有點激動。

    「可憶,怎麼感覺你好像是認識那位畫家似的,這麼瞭解呢?」

    「不,我怎麼可能認識人家畫家呢?」我的臉微微泛紅,好像被人道破了什麼機密一樣,竭力掩飾著自己的情緒。

    「知道那位畫家名字嗎?我替你去找他,讓他應該給你畫一隻你的腳。你的腳是絕對具有誘惑的,這麼美麗的腳我此生從未看到過。」說著,他一把將我推倒在床上,拿起了我的腳就狂吻起來……

    過後,我問他:「嗨,你看到過多少女人的腳啊?」

    「千千萬萬都不止。」

    「好厲害,你和千千萬萬的人好過了啊!」我一副吃驚的表情。

    鈴木笑了,「可憶,你真抬舉我,我有能力和千千萬萬的人好嗎?」停了停,他又說:「別說看到千千萬萬女人的腳,就是看到千千萬萬女人的裸體都很平常啊!」

    經他這麼一說,我明白意思了。日本到處都是男女共浴的溫泉,到處都是脫衣舞孃的表演。在日本,女人的身體已毫無神秘可言。

    「對了,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看著鈴木的眼睛說,「你應該看過《源氏物語》吧。

    晚年的光源氏住在六條院,將庭院劃分為春夏秋冬四部分,根據妻妾們的性格分別讓她們住在不同的庭院裡。如果你是光源氏,你會把你的太太和我分別安頓在哪個庭院裡?」

    「可憶,別扯開話題,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我就一定會將你放進春宮,天天只與你度春宵良辰。對了,我需要你告訴我那位畫家的名字,你這麼喜歡他的手,我就去買下這幅原創畫像;同時還讓他專門來給你畫一隻腳。這樣,一隻男人的手,一隻女人的腳,這樣精彩的兩幅畫掛在一起,配在一道,那才叫藝術。」

    鈴木的話讓我得既緊張又喜悅,但更多的是心怦怦亂跳的慌亂。我怎麼能引薦他們認識呢?我的千野君要是知道我已委身另一個男人,而且是這種小情婦的角色,他一定會看不起我的。

    不,不行,絕對不行,肯定不行。

    我對鈴木說:「我怎麼可能會認識畫家呢?我不過是隨意在網上看到後,很喜歡,然後就下載了。」

    「是這樣,那好,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替你去買下這幅原創畫的。」說著就隨手將牆上的畫拿下,「你再去下載打印一份吧。」隨後,揚長而去。

    我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我沒有再去下載那幅畫。

    大概過了兩個星期,那天我放學後回家,家裡空無一人,我猛一抬頭就看到牆上掛上了那幅畫,而且還配上了一個很有藝術感的鏡框,一股熱血直往腦袋上湧,心要從喉嚨口跳出來。我走近一看,果真就是那幅畫,千真萬確是千野君的,我閉上眼睛,忘情地將臉貼上去,用鼻子嗅著畫的味道———那兒凝聚著千野君多少氣息啊!但我馬上醒覺起來,無數的問號在我心中掠過,鈴木一定見到千野了,他怎麼對他說?千野為什麼會將這幅畫賣給他?鈴木說出我的名字了嗎?天哪!太可怕了。

    於是,我撥通了鈴木的手機。

    「是我,那幅畫,看到了,太謝謝你了。很貴嗎?」我以柔柔的嗓音對他說,以表示我的感恩。

    「你喜歡就好。」從語氣裡可以聽出他沒把這當回事。

    「能不能告訴我那位畫家是男的,還是女的?」我試探著。

    「你說呢?」

    「估計是女的。」我故意用激將法。

    「為什麼?」

    「因為只有女人的眼睛去看男人的一切才會發現美,很有可能這隻手就是那位女畫家的戀人什麼的。」

    「你真夠聰明的。」他顯然沒有上鉤,這等男人真是老奸巨滑。

    「那我說對了?」我故作玄虛。

    「等我晚上回來再具體說吧。」也許他正忙著什麼,匆匆想收線了。

    「那好,再見。」我識趣地掛上了電話。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一直惶恐不安,一個人從廚房走到洗手間,從畫前走到陽台,腦海裡一片空白。

    鈴木是在深夜11點左右到的。

    「你怎麼獎勵我?可憶。」鈴木剛進門就緊緊地擁吻我,他可能已經在外面喝過酒了,有點醉醺醺的樣子。他舌尖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將我吸得喘不過氣來,一隻手忙不迭地往下伸展,他的動作粗野,充滿著野性的佔有慾。

    我反感他、噁心他,本能地想掙脫,但他死死地將我摟緊在懷。當他的手像魚兒輕盈地我的水面上蕩漾時,一種夢境中迷醉的波浪頓時擴散開來……於是,我放棄了反抗,剎那間那幅畫中的手在我的世界裡馬上鮮活起來,讓我陶醉其中。

    「千野君,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

    鈴木一完事,就倒頭呼呼大睡。

    我擰滅了昏暗的燈。

    在暗夜裡,我卻久久不能睡去。千野君,你知道嗎?今夜可憶為你無眠,為你纏綿。對不起,剛才讓你的手見證了我的那件事,真是抱歉。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是為你狂,為你燃的。

    在整個過程中只有你,你的名字,你的那隻手,你的愛的心聲……

    上帝呵,請寬恕婦人的肉慾吧,那是生命偉大的造化。

    在一個21歲的中國小情婦看來本能的東西都是充滿人性的。

    直到拂曉,我才在對千野君的冥想中進入了夢鄉。

    接下來的幾天,這幅畫的故事成了我時時刻刻留在心裡的一大懸念。我幾次三番想在電話裡開口問鈴木,總欲言又止。

    週末,鈴木開車接我去箱根的溫泉玩。

    在一處遊客很少的溫泉,我們入住了下來。

    我們換上了溫泉酒店的和服後,分別走進男女沖洗間,隨後,來到了室外的溫泉。

    我整個人浸泡在水中,連脖子也入水,感到舒服極了。

    沒多久,我將一雙腳架在泉旁一塊岩石的上面,這樣的姿勢讓人處於一種下墜的感覺,長髮浸在水中,就像黑色的浮草。

    「我還是覺得應該去找他來替你畫腳。」與我共浴於露天溫泉的鈴木看到我的腳後,突

    然說了這句話。

    這讓我舒緩的心情即刻又緊張起來,慌忙地把腳放入水底。

    「不必了,畫腳多不成體統啊!」我說。

    「不,你的腳是我所見過最好看的,不成為一幅畫就可惜了。」鈴木固執地說。

    「你老說人家腳好看,是不是覺得我的臉不好看?哦,我好悲慘,落到了只有一雙腳還可以被讚美。」

    鈴木笑了,笑得很開心。

    「哪裡,哪裡。你的臉雖然說不上有多好看,但還蠻機靈可愛的。」

    「哼,才不是呢!自小到大,周圍的人還沒有一個說我的臉不好看的呢!你的審美觀不行,品味不夠高。」我反唇相譏,將背對著他,裝作生氣的樣子。

    鈴木攔腰將我抱起,他的頭直朝我的臉上湊:「可憶,你真是我的寶貝,知道嗎?我就喜歡你這股勁。」他用手指刮著我的鼻樑:「嗨,羞不羞,算是服你了,還能說自己好看的。」

    「就是好看嘛!」我仍在他懷裡撒嬌:「對了,上次你還沒有告訴我呢,那個畫家是個男的,還是女的?假如那個畫家是個女的,就讓她來畫我的腳,如果是個男的,就不畫。」我狡猾地說。

    「可憶果然是個敏感的女子。還真是個男的。」鈴木的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微笑。

    「你見到畫家本人嗎?」我的心明明在顫慄,但還是裝出漫不經心的表情。

    「那當然。」

    「長得怎麼樣啊?」我已經能聽出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是個大男人呵。」鈴木答非所問。

    「那……」我有點結巴。

    「那……什麼?」

    「沒,沒什麼。」

    話題無奈地休止了。

    但我始終充滿著好奇和不安,究竟鈴木是怎麼得到這幅畫的?千野君怎麼會將這幅畫賣給他呢?他本不是什麼畫家,從繪畫藝術角度上看這幅畫說真的還只是業餘的水準,他是不是覺得驚奇,有個公司老闆竟然會向他買畫?那天,我中午在學校圖書館上網的時候,千野君正好也上msn來了。於是我們就聊了起來。

    但聊了一會兒,他始終也沒有向我提起這件事。好奇心驅使我勇敢地直入主題。

    「千野君,你知道嗎?自從上次我從網上下載彩印了你畫的那隻手後,我一直就想去商場買個鏡框,昨天我買了,很漂亮。」

    「沒這必要吧。那幅畫畫得不好,你真喜歡,我就專門騰出時間來好好畫一張給你,好不好?」

    「那張挺好。我有個小小的奢望,有一天我能夠擁有這幅原創的畫。」

    「戀子,你怎麼不早說?說來也很有意思,前不久有個商人在網上給我留言要出高價來買我這幅畫,還稱自己為藝術收藏家,我本不想給,主要我這彫蟲小技的東西哪裡拿得出手,但最後被他的真誠打動了,他告訴我說他看到這雙手就想起了他死去的父親,因為與他父親的手一模一樣,這話出自於大男人的口中,真讓人掉眼淚。這就毫不猶豫給他了,他硬要塞給我一疊錢,我怎麼會要,但他還是留下後像一陣風一樣地走了。這事弄得我心裡到現在還很不舒坦,那疊錢一直放在書房的抽屜裡。」

    「是這樣啊!好感動哦。」我一時間心裡充溢著感動,鈴木,這個看上去很冷漠的男人竟然為了我還能編造感人的故事。人,是不是就如一團揉皺的紙,有太多的面?直到上課的鈴聲響了,我才匆匆在網上與千野君道別。

    那個週末,鈴木剛進門,我就迎了上去,我熱情地吻了他一下———我要感謝他從這嘴裡說出的話,對千野君。

    鈴木被我這少有的舉動弄得喜出望外。

    「可憶,難得看到你這麼開心。說來聽聽,是不是考試得到高分?或者愛上什麼帥小伙子啦。」

    「都不是,就是一下子覺得你好。」我脫口而出。

    「此話何來?」鈴木一頭霧水。

    我這才感到自己有點失控了。

    「我哪裡好啊,哦,是不是因為上次為你買下你喜歡的手的畫像?」

    「是啊,也不是,就是覺得你有時候像我的父親。」

    「你這孩子,是不是有強烈的戀父情結啊!喜歡那隻手也是因為它像你父親的手,現在說我好也是因為有時候像你的父親。」

    「你說什麼?」我全身一驚,「這孩子」的稱呼只屬於千野君的專利,還從來沒有一個人

    這麼稱呼過我呢!「叫你孩子沒錯啊,你不是比我女兒還小嗎?老實交待,你有沒有戀父情結。」

    「沒有,哦,不對,有點的。」我搪塞道。

    天知道!我壓根就沒有什麼戀父情結,我的老爸又老又醜,我至今都在納悶,當年美色、才藝兼備的媽媽怎麼就會看上他的?當然老爸心眼兒特好,特別特別好。也許絕色美貌的女子喜歡嫁給品行好外表醜的男人吧,所謂美女配野獸嘛。

    我只有一個情結,就是千野情結,那是一種甘願掏空自己、揉碎自己的徹骨的愛,前所未有也空前絕後。

    但是這話怎麼能對鈴木說呢?2一天深夜,美子約我在池袋北口拐彎處的二樓,一個名叫「伯爵咖啡館」的沏茶店內商量她的婚事。她最近要與認識才幾個月的李波結婚了。李波是在一家日本電腦公司編軟件程序的小職員,和美子一樣都來自上海。

    也許是愛情的滋潤吧,美子看上去特別漂亮,她的目光裡飽含著興奮的水份,挺直的鼻樑上閃著牙雕一樣的迷人光澤,笑起來,是那麼的嫵媚。

    據說美子剛入大學那陣,是立教大學一道亮麗的風景,幾乎令所有的男生回頭,但後來就很少有人去顧盼她了。

    私底下,男生們都稱她為「中國娃娃」,當校園裡傳出24歲的她竟然還是處女的爆炸性消息後,她就只落得「尼姑」的美譽了。

    但是,前不久,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名叫李波的人就成了她的男朋友。我見過李波,他看上去還挺憨厚的。

    「現在,你還是處女嗎?」我問美子。

    她紅了臉,默默無語,一副小婦人的甜蜜狀。

    我對她的答案感到可惜。不是李波不好,而是美子的品貌都好。

    確實,美子的好不僅僅是容顏外貌,而是內心世界極具傳統的寧靜和平和。她守護著自己的貞節,像守護自己那灣湖水一樣,波瀾不驚。

    當然,在李波之前,也不是沒有關於美子的傳聞。

    事情是這樣的:學校裡有個叫松本的男孩,非常內向。其父親是大公司的社長,家住赤阪附近的豪宅,這位男孩對美子簡直迷戀到無法學習下去的地步了,功課從原先的優等落到了最差。那男孩的父母得知後就親自來學校找美子,請求美子成為他們寶貝兒子的女朋友。

    美子對這位斯文清秀的男生暗中愛慕已久,便羞答答地同意交往。

    但據說美子與該男生最大的親熱尺度就是拉手,別說想越過最後一道防線了,就是碰一下胸脯,她都要警告人家別想吃她豆腐。

    從校園傳出故事版本中的原話是這樣的:「你動手動腳的,想吃人家豆腐啊,沒門!」

    那男生很詫異,怎麼也無法理解這句從中文直譯過去的話,又是吃豆腐,又是沒有門,這些與戀愛風馬牛不相干的事為什麼要在甜蜜時提出來,這不破壞了大家的興致嗎?書獃氣十足的松本在下一次約會時,興高采烈地將一盒豆腐遞了上去。

    「美子,這豆腐給你吃,我是動了腳也動了手才買到的,那家豆腐小店正好沒門,只有窗。」

    「你說什麼?」美子一臉驚詫。

    「你不是讓我動手也動腳地給你吃豆腐嗎?我跑了好多家店才買下這豆腐的,這不動腳了?買的時候,我又掏錢又將豆腐裝進袋子,手也沒少動啊!」男孩大獻慇勤。

    他滿心期待美子能向他展露感激的微笑,那麼他就可以放肆地摸她、吻她了。

    但是,美子卻哭笑不得。

    「美子,你說你到底喜歡不喜歡我?」

    「嗯,是的。」

    「那麼,愛不愛我?」

    「嗯,是的。」

    男孩心花怒放,拉著美子的手又親又吻。

    「美子,我要。」

    「你要什麼?我給你。」

    那男孩喜出望外,想到自己今天豆腐總算沒白買,保守的美子竟一下子性花怒放了。

    「嗨,」他暗暗歎道:「早知道美子要吃豆腐的話,我幾十次都可以得到她了。」

    他和美子手拉著手來到了他的宿舍,這是一間寬敞的單人宿舍。

    剛一進門,他就迫不得已地抱住了美子,將她壓倒在床上。

    「怎麼,你死不悔改,又來對我動手動腳了,想吃我的豆腐啊,沒門!」

    「不,我不想吃你的豆腐,是想給你吃豆腐。」那男孩辯解道。

    「我不要吃你的豆腐,不要!」美子說著就使出吃奶的力氣從他的身下自己掙脫了出來。

    美子逃離了宿舍。

    男孩愣住了,對美子出爾反爾的言行一籌莫展,實在找不到答案,於是他就打電話向一位中國同學請教這些話的意思,當他弄懂了的時候,竟一個人坐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大笑,把那盒豆腐攥成一團漿糊……

    從此,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如豆腐一樣的結局了。

    在我們這所被日本人稱為貴族學校的私立大學,那幫原先競相追逐美子的公子哥們,從此與美子之間井水不犯河水,對她都敬而遠之了。

    如今她卻和這個李波好上了,看起來還熱火朝天地幹上了,真讓人大跌眼鏡。

    「可憶,我決定與李波結婚了,但是,我心裡很煩……」美子喝了一大口冰冷的咖啡。

    等到我與她的目光對接的時候,我才看到她眼中的淚光。

    「美子,你怎麼了?結婚可是一件高興的事啊!」我關切地問。

    「是啊!挺高興的。就是有點淒涼,雙方家人都不在這兒。」

    「那沒關係,你們日後回上海補辦喜酒就可以了。對,你們不是可以去新婚旅行嗎?我推薦你們去伊豆的稻取溫泉,那真是好地方。」

    「沒有去旅行的打算,眼下功課這麼忙,以後再說吧。」

    「美子,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素來無話不談。今天我好想把心中的疑惑說出來,可以嗎?」

    「可憶,我們之間永遠都是透明的,我始終把你看成是我的妹妹。」

    「那好,我問你,你真的愛李波嗎?」

    「是的,我愛。」

    「你們是一見鍾情的那種還是慢慢地磨出感覺來的?」

    「李波對我一見鍾情,而我則是……」美子停頓了一下,好像不知道怎麼往下說。

    「那就是慢慢磨出來的?」我追問道。

    「你要我說實話嗎?」美子看著我的眼睛說。

    「美子,你說吧。」

    「我、我是被他誘姦的。」美子的話音剛落,我就從座位上「霍」地站立起來,把茶杯都弄翻了。

    這時候,鄰座有人朝我們投來目光,估計是被我嚇著了或許還能聽懂我們說的話,這裡的中國人太多了。

    於是,我向美子建議,乾脆就到我家去,因為鈴木並不在,而且離這兒只需步行七八分鐘。

    「那好,今天我就睡在你家好了,明天一起去上課。」她說。

    晚上我和美子分別躺在兩張並排的榻榻米褥墊上,說個沒完。

    「你真是被李波誘姦的嗎?」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美子回憶了起來。

    我和李波是在一次朋友家的聚會上認識的,那朋友住在東武練馬。當時人挺多的,我也沒有在意他。等到散席的時候,他走過來說他見過我好幾次了,並問我住在哪兒,我說住在大山,離開這兒不遠,他說那正好同路,可以一起乘東武東上線的電車回去。

    到了大山站他也與我一起下車了。

    「美子,我想自殺。」他痛苦地說。

    我聽後嚇了一大跳,忙說:「你千萬不要那樣,人的生命最寶貴啊!」

    「美子,在我生命最後一刻,我請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就是有一天你回到上海的時候去看望我的母親,把這交給她。」說著,就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本銀行存折,顫顫巍巍地遞給我。

    我第一次碰上這種事,嚇出一身冷汗。

    「到底什麼事情想不開,不要這樣,千萬不要這樣想,你以為你母親需要這點錢嗎?她老人家需要的是你的愛啊!」我有點動情了。

    李波不說話了,低著頭,一副痛苦的表情。

    「我們是不是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談,總之你要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我們走過了夜色中的大山町,從那些亮著霓虹燈的小店裡不時傳來噪雜的人聲、歌聲,在一處拐彎僻靜處,李波帶我走了進去。

    起先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就尾隨著他進去了。直到我走進小小的賓館大廳,才意識到可能是什麼「情人旅館」,我對李波說是否換個地方,他說這兒安靜,可以好好聊聊。

    李波拿了鑰匙就帶我進入了2樓的一間房間,一走進去,就感到一種很浪漫溫馨的氛圍。

    我的心惴惴不安,但一想起人家在生死攸關的最後時刻,我對他也就沒有了任何防備。

    我們在正對著一張大床的沙發上坐下。

    「你到底為什麼會產生自殺的念頭?」我關切地問。

    「美子,你看過《少年維特的煩惱》嗎?為得不到卻苦苦折磨著心靈的愛情。」

    我這才明白原來是準備殉情啊!因為我從高三暗戀我的外語老師以來,一直都沒有從那樣的情結中走出,所以少女的心扉始終沒有真正向誰打開,和松本的那次根本算不上什麼,這才鬧了滿城風雨的笑話。所以,我沒有戀愛經驗,我不知該如何勸李波。

    「美子,不過,我還是幸福的,至少在我臨死以前可以把自己的情感向我最愛的、願為她死的女人說了。美子,你多保重自己,我走了……」李波站立起來,就要衝出窗外。

    我愣住了,腦袋裡茫然一片,他竟然要為我去死,而幾小時前我還根本不認識他!這好荒唐啊!但我直接的反應就是緊緊拉住他,拉住一條生命。

    我騰地從座位上躍起,奔過去將他死一般地拉住,我拉著他的衣角說:「不,你不能去死,想想你的母親你就不應該去死的……」

    就在我拉住他的時候,他趁勢緊緊地擁抱了我。

    他的眼淚弄濕了我的臉龐,他的唇貼向我的唇,等到我醒覺過來自己是在做什麼的時候,我作出了極大的反抗和掙扎,但怎能敵得過他牛一般大的力氣!他把我抱到床上,一邊死死地吻住我的嘴一邊用他的手脫去我的衣裙,我拚命地搖晃著他的肩膀,還狠狠地抽打了他的耳光……

    直到他真正進入我的身體後,我才絕望地放棄了抵抗,事實上我已經軟弱得再沒有力氣去抵抗了。

    那個晚上,我們都沒有回去,我躺在床上一直在哭,眼淚干了又濕,任他怎麼哄我,我都不理睬他。

    凌晨的時候,他又進入我了,我開始時一動不動、像一具木偶。但漸漸地感覺到緩緩而來的快感,僵硬的身子也就慢慢放鬆了,最後……

    之後好多天他幾乎都到我家門口等我,但我不睬他,後來他不再來了,我卻開始想他了,而且連身體都開始想他了。於是,我就跑到他的公司門口等他。就這樣我們真的好上了。

    可憶,你說奇怪不奇怪。我愛上的竟然是一個強姦或是誘姦我的男人?「美子,我聽了你的故事,怎麼覺得你是中了他的圈套了?什麼想自殺都是借口,這個李波簡直就是個騙女人的高手,要是我,早就報警了。」我忿忿地說。

    「認命吧,也許那個晚上上帝就是讓他成為我丈夫的。」

    「美子,我還能說什麼呢?只能讓我知道了女人還可能愛上一個誘姦她的人。」

    「是啊!他畢竟是我的第一個男人。可憶,你聽說過這句話嗎?當一個女人在生命終結前,想起的一定是她的初夜、她的第一個男人。」

    美子這句話深深觸動了我的心弦,好像身體被電擊了一下。第一個男人,我生命中的第

    一個男人,讓我蒙受太多的屈辱了……

    說著說著就倦了,美子漸漸進入了夢鄉,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我起來替她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可我卻沒有一絲睡意,我靠在客廳邊一根金屬的水管柱子上,這樣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窗外清冷的月光。

    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次灼痛了我……

    聖誕舞會後的那一次,我的例假沒有來。當我從長海醫院婦科出來,手中拿著那張確診是懷孕的驗尿單去找那個英國人的時候,他竟然都不認識我。

    「嗨,你好!下班了吧。我是可憶,我等你很久了。」我鼓足了勇氣對他說,我的英語口語不錯。

    「嗨,小姐,你好!請問你是誰?」那位英國人禮貌卻冷漠地說。

    我的心像泰坦尼克號一樣直往下沉,一種壓迫感讓我透不過氣來。我的手指在發抖,我的身子在打顫。

    「你是戴維吧。我是可憶,就是聖誕夜那次來你們家狂歡的。」我說。

    「噢,是這樣。那麼你今天來有什麼事情嗎?」這位看上去很紳士的英國佬顯得很警覺的樣子,也許他認為我就是那些喜歡專傍鬼佬的女孩。

    其實何嘗不能這樣認為呢?要不怎麼解釋我的那一次放蕩的行為?到了這種時候、女孩子到了一種自尊受挫的時刻,也許就是天底下最勇敢的人了。

    「是這樣,戴維。那天晚上我們發生了性愛關係。其實這也沒什麼,你情我願的,只是很不巧,我懷孕了。」說著,我就從包裡拿出那張醫院的診斷書。

    「這怎麼可能呢?」他用懷疑的目光來看我,好像我是來敲詐他的壞女人。

    我的目光沒有躲避,幽怨而堅定地迎了上去。

    「這樣,我們出去吃飯再談吧,因為這裡不方便,等一下另外兩個同事也會回來的。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出來。」

    我望著他走進門去的背影,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想像自己的第一次稀里糊塗地給了一個陌生的外族人。我猶如一顆風中的小樹站在他的家門口搖曳著,望著那幢老式的青灰色的小洋樓,感覺是那樣的淒涼無助。

    在紅房子西餐館,我久久地望著他,沒有言語,只有不爭氣的眼淚滿含在眼眶中。

    「怎麼可能呢?我記得你當時身上已經來例假或快結束的樣子,應該是不可能懷孕的。我的床單上還有血跡呢!」

    經他這麼一說,委屈的淚便奪眶而出。

    我趕忙從包中拿出紙巾來抹淚,竭力想讓自己回復到心平氣和的狀態。

    「戴維,說來也許你不信,你床單上的血跡正是我處女的血。」

    「你何必這麼蒙我呢?誰不知道你有男朋友啊,不就是那個叫曉江的嗎?」他用疑惑的眼神看我。

    我覺得那一刻的自己真有一種衝動,就是想把餐桌上的盆子狠狠地朝他扔過去,隨後揚長而去。

    但我畢竟克制住了,我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

    「戴維,其實處女不處女本與你無關,我沒必要向你解釋這一切。因為這是你無法理解的———連我自己都沒法理解那晚的行為呢!但是,請你相信我說的這一切,我真的懷孕了,不小心懷上你的孩子了。」

    「怎樣才能讓我相信呢?」戴維攤開雙手,做了一個很無辜、很無奈的手勢。

    「這很簡單,為了證明我說的一切是事實,我決定把孩子生下來。」我用一種令自己都驚訝的溫柔的聲音說。

    他沉默了,只見他拿起盛滿了紅酒的酒杯,往自己的口中送。

    「你看上去像個大學生。」他轉換話題。

    「正是。」

    「那怎麼能生孩子呢?前途重要啊!」語氣明顯軟了。

    「那沒什麼,為了證明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不用證明了,可憶,我相信你。」說完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裡閃現出從未有過的光芒。

    我迴避他開始灼熱起來的眸子,在那一霎那,我也找到了自己初夜獻給一個西方男人的緣由。西方男人的電眼對東方女孩來說,是一種致命的誘惑。尤其是對生活在現代的、追求新鮮刺激的女孩,那樣的眼睛滿足了我們對另一個奇妙世界的遐想。

    「可憶,知道我此刻的感覺嗎?我愛上了你。就在此刻。」他的攻勢開始慢慢遞進。

    我的心中漫過一陣溫馨的熱流,甚至還有某種來自生命深處的感動。我熱淚盈眶,我的付出得到了回報,我終於贏得了戴維的信任和好感。

    「可憶,我請求你做我的CHINALOVER(中國情人)吧!」他說,「其實那個晚上的感覺非常陶醉。」

    我問自己愛戴維嗎?我說不上來,但分明能感到在他面前我喪失了任何抗拒力,我在情迷之前已率先身迷了,CHINALOVER這是一個多麼浪漫的稱呼啊!因為考慮到太晚學校會關門,於是我就提出要回學校了。

    坐在戴維送我回學校的出租車裡,我被他緊摟在懷裡,我們纏綿地親吻,沒完沒了、如饑似渴地。我像個甜蜜的小婦人,依偎著、迷醉著、憧憬著,我欣喜命運對我的格外恩寵,因為我的身體裡懷上了一個英國男人的孩子,而且這個英國男人是個集智慧、性感、情感於一身的偉岸者。

    但才興奮了一晚,第二天我就看到他給我發來了電子郵件。

    上面寫道:親愛的可憶:昨晚愛上你的感覺真是萬般美好。

    聽我說,你還是應該盡快去醫院墮胎,孩子無論如何不能要。這對你學業有影響,而且我這邊更不能接受這個孩子。因為我在倫敦早已經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了,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我的妻子是個畫家,我很愛她。

    因為她們要在3個月之後才會來上海,所以,我希望你能在這3個月裡成為我甜蜜性感的小貓咪———我的CHINALOVER.愛你的戴維看完這封信,我的心徹底涼了。20歲的浪漫憧憬就這麼一擊而碎……

    我原本理解LOVER的意思是相結合的愛人,可殘酷的事實是只能充當人家短期的情婦,還限制了時間———3個月。

    我去醫院做了人流,很痛,但強忍著眼淚。之後,我決定與男朋友曉江分手,與戴維更是沒有任何糾葛。最後,我如願以償地東渡扶桑了……

    那一幕恍如就在眼前,可一晃已經過去兩年了。想到此時此刻的自己還是最終逃脫不了情婦的角色,不禁感慨萬千,淚眼朦朧……

    在這深深的夜裡,我感受到某種極端的對女人命定的悲哀。我從美子和自己的故事中感受到某種意義的「悲劇性的東西」。一種對危險的親近感逼近並俘虜了22歲的我。

    早晨的鬧鐘響了,美子恂恂起身,我也坐了起來。晨曦之中,我們對視許久。一種聲音在我的心底盤旋:難道我們最終依附於男人說明女人都是些風騷的東西?顯而易見,青春的慾望在我們的體內熊熊燃燒;也恰恰是那燃燒著的東西與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之間結成了某種難以形容的奇妙的親近感。

    由此,我們活著。

    3最近這段時間曉江不斷地給我發e—mail,有時還用手機給我發短消息。

    說真的,我對他的戀情早已消逝,今天來看,也許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愛過他,我指的是那種激情難抑的愛,要不我怎能解釋我和一個英國男人初夜的交融。但毫無疑問,在我心中的一隅還始終保留著對曉江兄弟般的情感,這並不奇怪,因為他單薄的身子後面流淌著故鄉的河流,那是我整整18年歲月的記載。

    正因為念著這份感情,我在痛苦中決定給他寫一封信,向他道明我的處境和現狀,當然我是絕口不會提那聖誕舞會上發生的事,也不會提那次我給他老家去電話時他母親對我的冷淡和嘲諷,更不會提及我對千野君那無法遏止的情感。生活本身已夠殘酷了,我不忍再去傷害一顆善良的心。

    斷斷續續想了好幾天,我終於寫完了這封信。

    信上說:……曉江,有件事我不得不對你說明白,我在東京已經有日本男朋友了,生活是現實的,所以,我要告訴你不要再等我,尋找你自己的幸福吧。可憶已經不是你心中的可憶了。

    多年來,你對我的關懷已經深深銘記在心。如果有一天我能出人頭地,也算是對你最好的報答了。

    曉江,我對不起你,但請你原諒,我不辭而別來到日本,是因為我的心中有夢要追尋,在夢

    沒有抵達彼岸之前,我的心不會輕易停止漂泊的,你是這世上最瞭解我的人了,知道我小小的身軀藏著的是怎樣的夢想,我絕不會步我媽媽的後塵———甘於回歸平淡的生活,走進毫無色彩的平凡中。那是悲劇的開始,那樣的人生絕不屬於那個叫可憶的女兒。

    而你是個踏實的、敦厚的男兒,你需要的是一份真正的關懷、一個溫馨的家,我相信一定有美麗的女孩正在你的身邊或在遠處顧盼著你,忘記我吧,故鄉離開我已經越來越遠,兒時的影子也越來越朦朧了……

    可憶信發出後,一直未見到曉江的回復。

    一個月過去了,曉江就如一片被風吹走的黃葉,再也不見他的蹤影。

    又是一個月過去了,曉江仍沒有給我隻言片語,這是十分反常的,會不會病倒了?對情愛觀念十分傳統的曉江來說,他壓根就沒有想到最終會是這樣的結果,在他的意識裡,與他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家鄉女孩一定會順理成章地成為他妻子的。

    我略微有點擔心,就撥通了他的手機電話,但始終處於關機狀態,打到他蘇州的家裡,他的父母聽出是我的聲音後就無言地掛斷了。

    從父親那裡得悉,曉江兩個月前回過一趟蘇州,生了一場大病,但病癒後,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是的,在msn網上聊天的名單中,那個代表著曉江的紅圈再也沒有呈現出綠色,哪怕是不經意地突然跳一下。

    我相信時間會治療感情的傷口,既然我們無法在一起,那麼這份原鄉的初情就讓它淡去吧。

    4其實對於鈴木來說,我完全明白我們之間是怎麼一回事。我不會愚蠢到因為他對我的幾次驕寵,就真把自己當作驕傲的公主了,不,不是,他為我支付了昂貴的學費,還有房租和其他一切開銷,這使得我們之間無法純粹起來,至少彼此都心知肚明的。

    更多的時候我千真萬確地就是一架琴,一架橫臥在榻榻米上的音質不錯的madeinChina的琴。

    那是一個雨天,我剛從學校放學回家,就見鈴木已坐在了客廳低矮的沙發上。

    「可憶,拜託了,我昨晚沒睡好,腰酸背疼的,你能不能給我在背上指壓、按摩幾下?」

    說著,就朝我遞來一套衣服,「來,換上這件衣服。」

    我接過一看,是護士裝,有點納悶。

    「為什麼要換這件衣服?」

    「就當我的白衣天使吧!把白帽子也戴上,我喜歡看你當護士的樣子。」他說。

    我無奈地在一旁迅速換上了這件護士服,戴上了帽子。

    我一身護士裝扮走到了他的身邊,這時候的鈴木已躺在榻榻米上。

    我就像一位白色的騎士坐在馬背上,在他身上揉揉搓搓。

    沒一會兒,鈴木就轉過頭來,一把摟住我狂熱地親吻。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不就是想幹那事?我今天累了,晚折騰還不如早折騰呢!於是,我就主動地解著護士裝的衣扣。

    就在這時,鈴木突然震怒,他把我的雙手強硬地抓在手中。

    「可憶,你不要這樣,你是個純情的好女孩,怎麼能表現得這麼輕浮?!」

    我張大眼睛驚恐地望著他。

    「年輕輕的不要學得太放蕩,哪有褲帶子這麼松的?好像天生就是一個賤貨似的。」他扯著嗓門喊。

    真是五雷轟頂。我簡直不敢相信這麼惡劣的話語竟出自於面前這麼虛偽的男人口中。

    我氣得瑟瑟打抖,淚盈滿了我的眼眶,但我努力地不讓它落下來。我的尊嚴在頃刻間已

    經徹底破碎了。

    我一把推開他,但被他緊緊抓住,根本無法掙脫他的懷抱。

    「可憶,聽著,與男人交往,不要主動寬衣解帶,不能太迎合,而必須像小鳥一樣滑過林間,像精靈一樣躲躲閃閃,像魚兒一樣稍縱即逝,強烈地刺激男人,必須讓他們以巨大力量最後逮住你,這種情形給足了男人最大成就的征服感。你們中國不是有一句詩,叫作『猶抱琵琶半遮面』嗎?就是這樣。明白了嗎?」鈴木一反常態,看著我的眼睛滔滔不絕起來……

    我一時簡直弄糊塗了,但內心極為反感。

    隨後,他放開了我,從冰櫃裡拿起一小塊熟肉,然後招呼他那只名叫魯米的狗過來,他故意把肉放在狗的嘴前引逗它,讓狗伸長著脖子一跳一跳地急吼著叫,但就是不給它吃。

    「知道了吧,對男人就應該像對狗一樣,男人都是狗,既要吊住他們的胃口,秀色可餐,又不能讓他們太輕易上手。」說罷,鈴木才把肉仍給了魯米,「你看,他簡直餓慌了,吃得多香、多美味啊!」說完朝我使了一個曖昧的眼神。

    「來,可憶,知道了吧,以後每次做這事,你都要表示出反抗,事實上你確實也不是那

    麼情願的,不是嗎?你要守衛自己的女兒身,直到你實在軟弱無力,放棄掙扎為止,明白了嗎

    ?」

    我站在那兒,腦子裡一片空白,感覺就像是在看鈴木的表演一樣。鈴木說話的時候,表情是平淡的,嘴角動得也並不誇張,他從來就是一副淡定從容的神態。但是,我卻覺得他的平淡正是為了掩飾他內心的張狂。他需要的是與小情人之間的性遊戲,剛才他不過只是在交待規則而已。

    我把茶几上的酒一飲而盡。

    幾分酒意之下,我成了AV女演員。

    就這樣,在榻榻米上,身為「白衣天使」的我頑強抗爭,用盡了身上最後一點吃奶的力氣,終因敵不過妖魔鬼怪的進攻,被撕裂了一身護士裝後,裸身躺倒在地上,眼角掛著淚。

    而那個凱旋的海盜,正在痛飲著他的美酒,像吉普賽人跳著狂喜的舞蹈……

    沉重的富士山啊,你巍峨幾千年的雄姿,壓迫著的竟是一片遼闊的、飄落著櫻花的東洋陰柔文化的溫床!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隱隱約約聽見關門上鎖的聲音,隨後,他的腳步聲便消失在夜空中了。

    我歎了口長氣。總算完了,我必須趕緊穿衣。

    疲憊的我艱難地起身,跪下來慌忙拾撿剛才替換下的內衣裙,就像一個餓慌了的小孩抓搶可吃的東西。

    剛穿上,又覺得什麼不對勁,馬上就脫得精光,跑向了浴室裡,讓水不斷地沖洗著自己的身體和臉龐,我知道那一刻我最需要沖洗的是自己的靈魂……

    一個週末,我一直睡到次日的黃昏才起床。

    起床不久,鈴木就來了,他讓我趕緊穿戴好,說要帶我去一家名叫「莊屋」的居酒屋共進晚餐。

    居酒屋的燈光是那種蒼黃色的,店堂裡人不少,我們找了一個角落,還算安靜。

    他喝了兩大杯冰的生啤後,略帶幾分醉意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道):「可憶,你是個可愛的好女孩,你讓我想起我愛過的一個女人,也是個中國女人。我愛過的,都二十多年了,一點也沒有忘記,好像就在昨天。」

    他從侍者那兒接過第三杯酒,猛喝了一口又接著說:「可憶,我也只能在你這裡道出自己內心的痛苦,唉,這輩子我都沒法走出對她的懷念。我們原本是發誓要終身在一起的,但是我的原配夫人死活不同意我離婚,她一氣之下就賭氣回國了。從此杳無音信。兩年後,我死活還是與我的原配離婚了,我去了趟中國找她,通過駐滬領事館找她,但是找不到了。在回東京的飛機上我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說罷,鈴木就將大半杯的啤酒一飲而盡。

    「我們長得很像嗎?」我好奇地問。

    「不,不像,失禮了,她是『舞姿庫西』(美麗)而你屬於『卡瓦伊』(可愛)」。我嘴角一翹,以微笑表示並不介意,但心裡還是有點說不出的味道。

    「但是,也有像的地方,你們的聲音很像,這也是我喜歡在電話中或黑夜聽你說話的原

    因。」

    「那麼說,你也曾經愛過人?」我隨口冒出一句。

    「是啊,愛過一次,就這麼一次。以前以後都沒有。」

    「你是說那個美麗的上海女人?」

    「是啊!我怎麼也找不到她了,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我在網上也不知多少次查找了她的消息,仍是一片空白……其實事到如今,讓我知道她生活得好好的,我也就滿足了,當然有生之年大家能夠見上一面,那就是我的奢望了。」鈴木神情淒然地說著。

    「你也會上網?不是曾聽你說從不上網的嗎?」

    鈴木接口道:「我是讓秘書小姐去網上搜索查找的。」

    「等什麼時候我回國,你把她所有的信息告訴我,我去上海市公安局戶籍部門替你去查找,你放心,一定能找到的。」

    「不知她今在何方?」鈴木又連著喝酒,之後,點燃了一支煙,陷入了深深的追憶之中。

    人類的感情真是經久不衰的東西啊,望著鈴木那張素無表情的臉,實在是想不到他的內心深處也有一副肝膽柔腸。他的眉頭緊蹙著,彷彿是在對命運的追問,也許上帝是公平的,讓這等享盡榮華富貴的冷傲男人,在心靈深處永遠地留下缺憾。

    鈴木終究是鈴木,冷漠寡言的,這是唯一的一次向我打開他的心,之後,那一切又被他死死地塵封起來了。

    有些東西,活著的時候是沒有答案的,有些東西,注定是要帶往天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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