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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文 / 克拉林

    「聖誕節您去我家吃火雞吧。那是從萊昂送來的,裡面塞滿了核桃仁,一定非常好吃。另外,還有老家產的葡萄酒,是正宗的瓦爾迪依酒,請您來品嚐品嚐……」

    梅西亞應邀在聖誕節的那一天上奧索雷斯家的巨宅吃飯。客廳裡貼上了黃藍兩色貼牆紙,壁爐上那胸脯豐滿、婀娜多姿的美人魚石膏像還是保留著原來的樣子。堂維克多喜歡將屋簷等處漆成灰白色,認為這種顏色顯得莊重。

    吃飯後甜食時,男主人好像有什麼心事。他一直偷偷地瞧著不時地進進出出給他們上菜的佩德拉。喝完咖啡後,堂阿爾瓦羅才發現他的朋友有些焦躁不安。自從那年夏天他們在科斯塔一起生活過後,堂維克多就喜歡和阿爾瓦羅在一起用餐。他發現堂阿爾瓦羅在餐桌上比在其他任何場合更健談,也更和藹可親,所以,他經常請他來家裡吃飯。但以往聊完天,金塔納爾總是要邊唱歌,邊穿上衣服,然後到花園裡去轉一圈,至少讓自己的朋友和安娜單獨待上半小時。這次他卻坐著沒有動。安娜和阿爾瓦羅彼此看了一眼,彷彿在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庭長夫人彎下身子從地上撿一張餐巾紙。堂維克多對梅西亞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說:

    「她在這兒礙事。她要是走開,我們就可以無話不談了。」安娜抬起頭來,對堂阿爾瓦羅笑了笑。梅西亞趁金塔納爾不注意,對安娜看了一眼,意思是叫她出去。她立即出去了。

    「謝天謝地,」金塔納爾鬆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她今天待在這兒不走了呢。」

    他忘記了以往是他先離開餐桌的。

    「現在我們可以暢所欲言了。」

    「您說吧。」阿爾瓦羅平靜地說。他吸著哈瓦那雪茄,讓煙霧遮住自己的臉龐。必要時,「施放煙幕」是他的慣伎。

    「這傢伙究竟想說什麼?」他懷著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的疑慮想道。

    堂維克多將椅子往他朋友身邊挪了挪,看樣子像是有要事對他說。

    「眼下我萬事順利,家庭生活也非常幸福。我再也不參加什麼社會活動,也不怕教會來干擾我的家庭生活……可就是那個佩德拉老是讓我生氣。」

    梅西亞臉露驚色。

    「怎麼回事?您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

    「犯了,也可以說沒有犯……出現了一場小小的風波,後來經過解釋,雙方答應互相尊重……可這個世上少有的騷貨就是不想讓別人尊重她……長話短說吧,她見家裡平安無事,見我不圖一時之快,只求名聲清白,便一肚子的不高興……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她故作姿態,大吵大鬧,說要維護她的名聲。其實誰也沒有惹她,她生氣的原因是我對她太冷淡了……」

    「她究竟幹了些什麼呢?」

    「告訴您吧,阿爾瓦羅,不管世界上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讓安娜不高興的。現在她是個模範妻子。她一向為人正派,只是過去脾氣有些古怪,這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請您快說下去吧。」

    「現在她的興趣和我完全一致。我說上哪兒,她就上哪兒。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容易感情用事,也不再熱衷追求田園詩般的生活;她也不再過分注意身體,伯到野外去活動。任何事情都不能走極端。貝尼脫斯對我說過,安娜只要不像過去那樣成天想自己的身體,也別拚命思考拯救自己的靈魂,她的病就能治癒。」

    「不過,您還沒有對我說……」

    「我馬上告訴您。安娜眼下的生活能保持平衡,這是她健康的保證,這也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情。現在我們不再替她擔驚受怕。她也不會有當聖女的怪念頭了,家裡也不會常常來穿教士服的人了。總之,她已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現在這種平靜的生活,我怎麼也不想失去。可是,佩德拉卻想給我們製造麻煩。」

    「可佩德拉到底想幹什麼呢?」

    「她想破壞家庭的寧靜。她想利用我那莫須有的罪名控制我們。老實告訴您吧,根本沒有那麼回事兒。可是,如果這個虛偽的小婊子胡說八道些什麼,安娜就會受到沉重的打擊。」

    「可是,老兄,到底發生了什麼?請您快點說出來吧!」梅西亞焦急地大聲說。他對這件事的關心超出他朋友的想像。

    「小聲點兒,阿爾瓦羅,小聲點兒。發生了什麼事?一言難盡。佩德拉知道,我正在千方百計不讓安娜煩惱,因為她神經一緊張,就會舊病復發。如果她知道我對她不忠,就會陷入苦悶,憤世嫉俗,那就會像過去那樣從宗教信仰中尋找安慰。這麼一來,講經師先生就會捲土重來……這點我是絕對不允許的。應該千方百計不讓安娜知道那件事。當時我也是由於頭腦發熱,一時衝動,向這個小婊子求過歡。」

    「可是,安娜為什麼要瞭解這件事呢?因為歸根到底,這件事沒有成為既成事實嘛。」

    「您說得對。不過,她一旦知道我求過歡,就會非常難過。我知道她的為人。只要佩德拉將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說出來,安娜就會胡思亂想,將沒有發生的事也想成已經發生了。」

    「那麼,您說說,佩德拉說了些什麼呢?她是不是嚇唬過您,要把事情說出來?」

    「儘管沒有嚇唬,但她十分傲慢,平時不幹活,我還不能說她,她總想跟主人平起平坐。」

    「真荒唐……」

    「您知道這個無恥的女人跟誰傲慢無禮、盛氣凌人?跟我嗎?那倒還情有可原。不,老弟,她是跟安娜,您覺得怪不怪?」

    堂阿爾瓦羅的身邊煙霧繚繞。他在煙霧中說:

    「我懂了,她可能想要挾您,也可能是嫉妒。」

    「我也是這麼想的。『你就讓我當你的小老婆,讓你的妻子受點委屈吧,否則,我就把事情全說出來!』這個居心險惡的小婊子就是這樣想的。現在,我想請您給我出個主意,我該怎麼辦?是不聲不響地忍受著?這太荒唐了。再說,安娜也忍受不了呀。她能忍受到今天,也完全由於她當時一心想成為女聖徒式的人。如果現在安娜心裡不痛快,產生了懷疑,那我就太傷心了!」

    「別激動,老兄,別激動!」

    「您看我們該怎麼辦呢,阿爾瓦羅?」

    「這事挺簡單。」

    「挺簡單!」

    「對。將佩德拉解雇就行了。」

    堂維克多從椅子上跳起來。

    「這不是良策……」

    「可沒有別的辦法,將她趕走吧。」

    堂維克多說了說將佩德拉趕出去會帶來的困難和危險,堂阿爾瓦羅說他能克服這些困難和危險。他知道怎麼對付這種人。事有湊巧,他長期居住的那家客店裡正需要一個侍候客人的姑娘,佩德拉去那兒非常合適,她也一定樂意去的。萬一她不肯去,他也有辦法對付她。於是,堂維克多就放心大膽地將這件事托付給他的朋友,他自己也心安理得地上俱樂部去了。

    「這件事就全拜託給您了。」

    「好的,全交給我好啦。」

    堂維克多剛砰的一聲關上樓梯的門,安娜便驚恐地走進了餐廳。她正想開口,見佩德拉進來收拾咖啡杯盤,便沒有把話說出來。她假裝看報,等侍女走出餐廳,才問道:

    「什麼事,阿爾瓦羅?」

    「現在你沒有理由不讓我夜裡來這兒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佩德拉要離開這兒了,沒有人監視我們啦。」

    「佩德拉要走了?」

    「對,是維克多親自委託我辭退她的。說她太傲慢了,對您不好。」

    「天哪!他看出來了?」

    「是呀,小傻瓜。不過,你別大驚小怪……他把事情看偏了。」

    梅西亞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庭長夫人。他不但把自己知道的全對她說了,還添油加醋,將沒有發生過的事也說了。經梅西亞這麼一講,在庭長夫人的眼中,堂維克多原來只有一種企圖,現在他真的犯了通姦罪了。不過,安娜認為這不是佩德拉傲慢無禮的原因,她怕佩德拉已發現了她與阿爾瓦羅的私情,擔心侍女趾高氣揚的態度,充滿敵意的目光、笑容和表情是對她的威脅,似乎侍女要向堂維克多揭露他們的秘密。

    「現在你明白了吧,根本不是你擔心的那麼回事嘛,何必多疑呢。那姑娘根本沒有對我們懷疑什麼。她傲慢無禮的態度是針對堂維克多的。」

    安娜的臉紅了。這一切都使她感到厭惡。她的丈夫(她為他犧牲了青春年華)不但脾氣古怪,對她冷漠,令她乏味,而且,夜裡還在走廊上調戲女僕,在她的房裡鬼混。真噁心!這不是吃醋!這怎麼能說是吃醋呢?他的行為是令人深惡痛絕的。她真不該為這樣的人犧牲自己的生命。是的,是生命,因為青春就是生命。

    「阿爾瓦羅這樣做也不對,」安娜又想,「儘管金塔納爾很不像話,但阿爾瓦羅也不該背叛自己的朋友,尤其不該拿老頭兒的這些見不得人的風流事來使我難堪。」但是,既然她決心要替她的梅西亞(她決定今後對他以身相許)開脫罪責,便很快地原諒了他,認為阿爾瓦羅這樣做完全是出於愛情,是為了將她安娜的思想從那個使她的美好青春變成淒涼荒漠的老頭兒的束縛中解脫出來。

    看到阿爾瓦羅居然管起辭退女僕這樣的家務瑣事來,安娜心裡也不痛快;她更不願意看到他幹這類事這麼內行。在她看來,這些事都庸俗無聊,令人討厭。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他這樣做,也是為了她,使她安享幸福,這種幸福是他受了多年折磨為她贏來的。

    安娜喜歡對事物進行分析。她認為這樣發展下去自己會發瘋的。通過分析,她從阿爾瓦羅身上發現了如上面講到的那些小缺點,小毛病,她要努力將這些「小黑斑」變成一顆顆光彩奪目的亮星。她有時突然想到可能會失去堂阿爾瓦羅,就嚇得全身發抖,就像當年怕失去耶穌一樣。

    安娜被征服後,過了幾天,她柔聲柔氣地在阿爾瓦羅的耳邊說了一句表示愛情的話,求他發誓永不變心。

    「阿爾瓦羅,你要向我發誓,天長地久,永不變心。否則,這是一種恥辱,是無恥的犯罪……」

    梅西亞發了誓,而且每天都要起誓,說自己永不變心。

    自從和梅西亞有了關係後,庭長夫人沒有見到他時,還是感到孤寂,這種孤單比當初想到地獄時更可怕。

    有了愛情,不管在哪兒都能愉快地生活……可是,如果失去了它,那麼,那些黑色的幽靈又會重新出現。有時,她覺得這些黑色的東西就在腦海裡晃動,就像空洞洞的、茫茫無邊的可怕的黑夜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投下的陰影。安娜感到,她如果失去了愛情,失去了她這輩子第一次感覺到的那種令人陶醉的強烈的激情,就會很快發瘋。

    「是的,阿爾瓦羅,你如果離開了我,我肯定會發瘋。你不在我身邊時,我就怕腦子會出毛病;你在我身邊時,我只想著你。」

    在情人的懷裡,在毫無顧忌地享受著愛情的歡樂時,她常常說這樣的話。

    開始時,梅西亞抱怨安娜太膽怯,太靦腆,簡直不懂得愛。在俱樂部主任看來,一個年已三十的已婚女人還是那個樣子,實屬荒唐。但是,很快他就感到自己的慾望得到了滿足,而且,還怕事情發展到「另一面」。他從來沒有這麼愉快過。他的自尊心也得到了滿足,因為安娜這個斐都斯塔的頭號大美人鍾情於他,愛慕他的勃勃英姿。他多次想跟她說話,而她總是用手摀住他的嘴,深情地對他說:「別說話!」梅西亞認為這樣也好,少說話,多享受一點愛撫。他不是想滿足自己的淫慾,享受美妙的感官刺激嗎?那麼,安娜對性的無知,她那強烈的衝動,多愁善感的性格和絕世美貌,為達到他的目的提供了充分的條件。他已感到精疲力竭,力不從心,但他認為,為享樂而死,死而無怨。不過,話也要說回來,他儘管很快活,但內心總有些不安。

    「您的氣色不太好呀。」索摩薩常常這樣對他說。

    「要當心啊。」比西塔辛也說。

    在向庭長夫人這座堡壘發起決定性的進攻前,梅西亞花了幾個月時間進行準備。在這期間,他不貪酒色,起居有度,並進行體育活動。當時他氣色很好,但現在他發現臉上不像過去那樣紅潤了。

    是的,他總感到自己體內在咯吱作響,彷彿遭到蟲蛀。他倒不是害怕疾病和衰老,他是情場上的老手,為情而死,死不足情。他不怕死,他是怕在安娜面前有氣無力,敗下陣來,那才丟臉呢。這樣一來,他就因自己「過早衰老」,喪失體力而背棄了誓言。想起過去的事,他不寒而慄。由於縱慾過度,他常常力不從心,只好「應付了事」。後來,體力恢復了,不再需要「應付」了,他就將那些「應付」的辦法當做笑料講給巴科、華金和其他深更半夜還在俱樂部裡的人聽,引起一陣哄笑。其實,他這樣做,就像窮人假裝有錢人一樣可恥。堂阿爾瓦羅認為,他這樣做,也像克維多1在《吝嗇鬼》中刻畫的那些窮光蛋假裝闊氣一樣。他自己就常常在縱慾後,成為愛情的「窮光蛋」,然而,過去使用過的那套「應付」的辦法,現在不能使用了。「不行,我寧可一槍將自己打死,也不這麼幹。安娜有權享受永不枯竭。永不衰老的青春。」儘管年齡和體力引起的憂慮和心酸的想法不時地湧上心頭,但他還是盡情地享受著愛情的歡樂。他認為,世界上除了他俱樂部主任外,沒有任何人比安娜更令人愛憐。她是那樣的溫順,那樣的癡情,就像他無緣和她相見那些時日所期望的那樣。堂阿爾瓦羅承認,有一段時間自己對征服庭長夫人喪失了信心,現在他卻完全征服了她。

    1十七世紀西班牙作家、詩人。

    堂阿爾瓦羅主張將他們通姦的地方改在安娜的家裡。安娜不同意,為此,他和她進行了一番爭論。從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他確實徹底征服了她。安娜當時對他說:「那不行,阿爾瓦羅,看在上帝分上,千萬別上那兒去。」可是,阿爾瓦羅對她抱怨說,他們幽會的時間太短,太倉促,不能盡興。原來他們一般都在貝加亞納侯爵家裡見面,只能匆匆忙忙地親熱一番。如果找不到一個安全可靠。不受干擾的地方,他們就不可能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上幾個小時。阿爾瓦羅答應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但安娜就是不肯去。再說,像斐都斯塔這樣一個落後的小城,找那樣一個地方也實在不易。如果找到的地方不合適,反會引起安娜的反感,甚至會導致她對私通本身產生厭惡。別無選擇,只好將他們幽會的地方改在安娜的家裡。那兒既安全,也很寧靜、舒服。對安娜的顧慮,阿爾瓦羅完全能理解,但他決心消除她的顧慮,最後終於消除了。他認為,道德方面的障礙,或者說,宗教信仰方面造成的障礙,可以通過愛情的力量加以克服;最難消除的還是她那種恐懼心理,生怕被家裡的人發現。堂阿爾瓦羅認為,如果不將女僕(特別是那個侍女)控制在自己手裡,這個障礙就無法克服。但他也不敢將這個想法告訴安娜,因為他發現她對侍女不信任,特別是對佩德拉,她非常反感。再說,他發現庭長夫人在偷情方面還是個新手,臉皮薄,還不敢和家中的侍女勾結起來行事。另外,她對那些侍女內心想些什麼,也瞭解得很不夠。

    另一個辦法是背著女主人將侍女弄到手。佩德拉不是十分放蕩嗎?有關腰帶的事和梅西亞聽到的其他的事不是表明,將這個姑娘爭取過來,為他效勞,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嗎?對,說幹就幹。趁安娜和堂維克多不在家,他在門背後,在過道裡,在任何一個方便的地方向佩德拉發起進攻。她很快就投降了,比他期望的要快得多。但是,這時又出現一個難題。那姑娘突然變得(或者說裝做)不在乎金錢的樣子,她寧要做愛,也不要賞錢。她替他辦事,小心謹慎,效果良好,目的是想換取他的愛情,這就使梅西亞處於困難的境地。「可憐的安娜,她哪裡知道情況會這麼複雜呢?」其實,連堂阿爾瓦羅自己也不知道事情會這麼麻煩。佩德拉盡力為他效勞,竟然不要賞賜,只要斐都斯塔這個美男子的愛情。實際上她不是不要金錢,她是想利用這個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和社會地位。她是個蕩婦,春心蕩漾,但她並不想從梅西亞身上得到滿足,她是想利用和他的關係對女主人進行嘲弄。她恨女主人,說她「虛偽、妖冶、高傲」。佩德拉愛他完全出於虛榮。她為他效勞,可以達到雙重目的:既可以滿足自己的淫慾,又可以進行報復。她通過掩護梅西亞和安娜的關係,首先對堂維克多這個大傻瓜進行報復。他雖說和侍女們有曖昧關係,卻不知道自己戴上了綠帽子。她同時也對庭長夫人進行報復,因為靠她的掩護,安娜已越陷越深,最終必然墮入無底深淵。佩德拉認為,這個虛偽的女人現在已掌握在她這個侍女的手心裡了。只要她認為合適,隨時可以將這一切公之於眾。將女主人抓在自己手裡,還有什麼比這使她更高興的呢?每天夜裡,有幾個小時時間,主人的名譽也許還包括他的生命,都懸掛在佩德拉手中的那根「線」上。只要她願意,或一時性起,她就會卡嚓一聲,將那根「線」拉斷,那一切都會掉爛,天下就會大亂。當然,這一切不是一種樂趣,也不是榮譽,是一種負擔,得到的報酬是斐都斯塔最漂亮的男子的愛情。另外,這個狠心的姑娘還嘗到了另一種報復的更美好的滋味。這和講經師有關。他欺騙她,佔有了她;她依從了他,滿以為從此和特萊西納一樣,能得到斐都斯塔最令人羨慕的地位。佩德拉知道,唐娜-保拉不會虧待在她家幹過活兒的女僕。特萊西納很快就要嫁給一個出色的小伙子,當上太太,替主人掌管一部分家產了。這件佩德拉一無所知的事情是特萊西納告訴她的,使她茅塞頓開,十分羨慕。佩德拉明白,到講經師家當侍女是她成家立業當太太的可靠途徑。她曾經有過這樣的機會。聖彼得節朝聖會後,她以為只等幾個星期就可以如願了。也就是說,等特萊西納一出嫁,她就可以去頂替她的位置了。誰知情況並非如此。講經師再也不理睬她了。有時找她說幾句話,談的事情也和她毫不相干。真可恥!原來講經師也在收買她,想讓她當奸細!當初講經師的確答應過她,讓她很快就頂特萊西納的缺,並讓她享有特萊西納享受的全部好處。現在看來,她是受騙了。不過,這個驕傲的金髮姑娘不想承認這一點。她一直認為,講經師很久以來就喜歡安娜,但虛榮心又使她覺得在比維羅莊園樹林裡發生的那件事是她美貌的勝利,使講經師犯下了愛情不專一的罪孽。她以為堂費爾明不愛她的女主人,轉而愛上她了。然而,後來她發現,講經師儘管百般掩飾,還是瘋了似地愛著庭長夫人。於是,她怒火中燒,認清講經師從來沒有愛過自己,他只是想利用她作為工具,以達到他自己的目的。她又氣又恨,嫉妒和淫慾像毒蛇一樣在咬著她的心。但她強壓住了怒火和忌恨,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只滿足於得到一些賞錢。她接受講經師的提議,有朝一日在庭長夫人家待不下去了,就上他家去當用人。但沒有離開安娜家之前,她得為他效勞,他會付給她優厚的報酬。她要將庭長夫人家發生的一切全告訴他。比如:安娜接待了什麼客人;堂維克多不在家時,家裡來過什麼人等等。

    佩德拉答應將一切全告訴他。她裝做早已忘記講經師在比維羅莊園因一時衝動給她許下的諾言。對這件事他至今仍感到無地自容,尤其見到佩德拉為了金錢,竟如此樂意為他效勞,他更感到自己那條路走錯了,那樣做太荒唐了。那次艷遇使他又想起了以前的風流事。這樁樁件件見不得人的事將他把對庭長夫人的感情說成是無比純潔的情意的詭辯駁得體無完膚。當時他曾經說過:「我儘管有這樣那樣的過錯,但我的感情是非常純潔的。」但他隨即又受到了良心的譴責,他的良知告訴他:「比維羅樹林裡發生的事難道也屬純潔的感情嗎?」

    他討厭佩德拉,卻又不得不利用她。

    在如此錯綜複雜的鬥爭中,佩德拉感到十分得意,因為只有她知道其中的奧秘。眼下她只對梅西亞效忠,因為他支付給她的是愛情,儘管他這樣做有些力不從心。她對他十分賣力,因為這樣既滿足了她自己的慾望,又毀了她的女主人,還將她捏在自己的手心裡;與此同時,她又狠狠地嘲弄了那個傻瓜主人和卑鄙的講經師。這個狡黠的侍女還對下一步作了打算:她準備出賣堂阿爾瓦羅,然後投靠她新的主子,即那個能使她成為太太的堂費爾明。這一步棋什麼時候走,得看情況再決定。如果堂阿爾瓦羅對她不好,她一有機會就走那步棋。如果她自己感到厭倦了,或者特萊西納離開主人家結了婚,她要趕緊去佔領特萊西納的位置,免得被其他姑娘搶佔,那她也可能走那步棋。眼下堂費爾明只能從佩德拉日中獲悉一般的消息。即使聽到這樣的消息,他也感到如坐針氈,狂躁不安。當然,在眾人面前,尤其是在唐娜-保拉的面前,他得強壓怒火,保持鎮定。

    如果堂阿爾瓦羅說:「可憐的安娜,她對這一切還一無所知呢!」那麼,佩德拉也可以說:「可憐的堂阿爾瓦羅,他對與自己有關的事情連一半都不知道呢!」

    斐都斯塔俱樂部主任很順利地騙過了庭長夫人。他表面上尊重安娜的意見,不讓佩德拉知道他們的情況,還裝出一副不信任她的樣子,實際上卻利用她為自己效勞。看來,他這樣做也是合情合理的,因為他每天夜裡要通過陽台進入庭長夫人的臥室。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庭長夫人臥室陽台外面是花園。怎樣進花園門呢?花園大門的鑰匙在誰的手中呢?弗裡西利斯有一把,但是,他這把鑰匙是要不到的。另一把鑰匙在堂維克多那裡,能不能將那把鑰匙偷來?佩德拉說那樣很危險,每天夜裡拿鑰匙開門進來,會將她也牽連進去的。她主張堂阿爾瓦羅翻牆進去,好在他的腿長,翻牆很容易。這齣戲這樣演比較好,讓安娜心裡也踏實些,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情人翻牆進去,就不會懷疑家裡有內應了。阿爾瓦羅進了花園,來到陽台下,爬上一樓的柵欄,再攀上二樓陽台的鐵欄杆。這樣做,對年輕力壯的阿爾瓦羅來說,不會有什麼困難。

    安娜聽自己的情人說翻牆而進,沒有得到佩德拉的幫助,便完全相信他了。佩德拉的任務是望風,免得堂阿爾瓦羅出入時被人看見。她這樣做還可以造成一種假象,讓安娜相信,她佩德拉根本沒有發現女主人的情人進來了。另外,佩德拉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在必要時,給阿爾瓦羅發出警報,或給他報時。總之,她的職責與火車站站長相似。堂阿爾瓦羅聽堂維克多說過,打獵的季節一到,他和弗裡西利斯離家出獵的時間比安娜想像的要早得多。主人早起過去都是佩德拉叫醒的,因為安塞爾莫貪睡,不能及時叫醒主人。弗裡西利斯總是在約定的時間來到花園,學幾聲狗叫,堂維克多聽了就下樓來。但堂托馬斯常常抱怨說,他學狗叫後,堂維克多還在呼呼大睡,他得等許久才見自己的朋友下樓。為了避免發生這樣的情況,兩人約定同時到花園。這樣,堂托馬斯就不用學狗叫了。為了自己能準時起床,堂維克多買了一隻鬧鐘,聲音響得像鬧地震。有了這個「自動報時器」,他每天都能按時赴約了。從那以後,金塔納爾和弗裡西利斯幾乎同時到達花園。他們搭乘去帕羅馬萊斯沼澤地和森林的火車今年發車的時間推遲了,他們就不用天亮前就起床了。

    這些情況堂阿爾瓦羅都必須有所瞭解,免得出門時和弗裡西利斯,甚至和堂維克多本人相遇。每天出門的時間是堂維克多親口告訴堂阿爾瓦羅的,其他一些情況則是佩德拉告訴他的。這樣,他就心裡有數,不用擔驚受怕了。每晚翻牆進去,也確實給他帶來一些困難。一天夜裡,他偷偷來到僻靜的後街,將靠近拐角圍牆外側的灰泥摳掉,取出幾塊石頭,在牆上挖出幾個不易被人發現的腳蹬,還在牆上搞了幾條裂縫,爬牆時好用手抓。這樣一來,進去的主要障礙排除了。爬上牆頭,牆內有個木桶,像是有人隨意扔在那兒的;還有一個破舊的花架。這兩樣東西可以作為梯子,堂阿爾瓦羅就可以不費什麼勁迅速地上下花園內側的圍牆。他將別人不注意的那架「梯子」比做火柴匣,上面畫著民間故事,是關於牧羊女的故事。牧羊女在哪裡?梯子在哪裡?誰見了牧羊女,都會被她迷住。

    下面剩下一件麻煩事,就是說服庭長夫人,讓她打開陽台的門。安娜怕這樣做會引起使她反感的佩德拉的懷疑。堂阿爾瓦羅不敢告訴她自己和佩德拉的關係,所以,一時無法說服安娜。不過,既然大部分困難已經讓他克服了,剩下這點小小的困難,自然不在話下了。安娜終於明白,既然自己已對他以身相許,不讓他進自己臥室是不可能的,也是十分荒唐的。保持夫婦合歡床的潔淨自然是重要的,但妻子本身已不貞潔,保持合歡床的潔淨又有什麼用處?梅西亞用這一類詭辯加上苦苦哀求,終於取得了勝利。儘管他無法消除安娜的恐懼心理(一聽到聲音,她就以為佩德拉在偷聽),但他卻能常常使她忘記一切,盡情地享受著令人陶醉的情愛,使她彷彿置身在麻醉品引起的幻覺中。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安娜自己也感到十分驚訝,過去她為保持貞潔,奮鬥了那麼多年,失節後沒過多久,居然敢在自己的臥室裡接待偷情的漢子了。

    聖誕節那天下午,佩德拉收拾好咖啡用具後,便上講經師的家裡去。

    接待她的是唐娜-保拉,她們倆已成了好朋友。講經師的母親知道特萊西納和庭長夫人的這個侍女的關係不錯,而且,從特萊西納的口中獲悉,自己的兒子有意讓佩德拉來替代特萊西納,因為後者不久就要出嫁,幫主人掌管產業去了。唐娜-保拉對兒子的意思心領神會。根據她一貫的態度,她樂意滿足兒子的願望,而且準備以一種體面的、無可挑剔的方式滿足他。她決定搶先主動將那位金髮姑娘嚮往已久的位置給她。這個許諾就是在那天下午做出的,因為特萊西納不久就要出嫁了。佩德拉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心裡高興得發抖。直到她回到主人家裡,她都沒有想到這樣做會給許多人(在某種程度上,也給她本人)帶來不幸,和堂阿爾瓦羅的愛情就要結束。這個花花公子給的情意越來越淡薄,越來越吝嗇,給的賞錢和愛撫也越來越少。儘管這樣,這畢竟是公子少爺的愛情,她為此感到自豪。往後怎麼辦?毫無疑問,她要謹慎行事,摘取她嚮往已久的果實,到講經師的家裡去承擔那份美差。為此,她必須將以往的一切全都捨棄,扯斷那根捏在她手裡的維繫著幾個人的名譽、寧靜,甚至生命的線。想到這裡,佩德拉聳了聳肩。她彷彿見到庭長夫人從天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也見到講經師跌下來,摔得粉身碎骨;還見到堂維克多摔成肉餅。就連堂阿爾瓦羅也摔成了碎片。顧不得這麼多了,該是行動的時候了。如果失去了這個機會,特萊西納這個位置就會被別人佔據,那她以後就不會有好日子過了。別無他法,只有立即去佔領那個位置。可是,那樣一來,她必須把情況全都告訴講經師,因為她一離開庭長夫人的家,就當不成密探了,也沒法讓堂維克多這個大傻瓜知道事情真相了。如果他知道事情的真相,肯定會懲罰姦夫淫婦,替自己出氣的。講經師准希望堂維克多這麼幹,因為他本人不可能披著法衣和堂阿爾瓦羅進行決鬥。關於決鬥方面的事,佩德拉知道得不少,因為她讀過唐娜-阿儂霞辛當年遺棄在閣樓上的連載小說,知道有夫之婦的私情敗露後,兩個男人就會進行決鬥。挑戰的當然是丈夫,而不是情人,更不會是教士了。毫無疑問,講經師希望她在關鍵的時刻繼續待在庭長夫人家裡。她如果離開得過早,就會失去作用,被作為無用的人拒之門外。她該怎麼辦?當然是去告密,可是,怎麼個告法呢?

    想到這兒,天黑了,她走進餐廳,準備點燈。她覺得有人抱住她的腰,還在她後頸上吻了一下。她知道是他,這可憐蟲還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呢。

    堂阿爾瓦羅剛才和庭長夫人交談後,就讓她走了,他自己一個人留在餐廳裡,想給佩德拉來個「突然襲擊」。他儘管越來越討厭她,但還是打算對她親熱一陣後,跟她談談更換主人的問題。他住的那個客店裡實際上並無空位子,不過,那兒他說了算,可以隨意添個空位。他作為政客和情場老手,充分運用自己的手腕和辭令,說要給那姑娘找個新的工作,這工作又有趣,報酬又高,像這樣的工作不多。他還說,堂維克多有些怕她,唐娜-安娜也討厭她,如果佩德拉同意出去,他堂阿爾瓦羅就會得到主人們更周到的侍候。

    「親愛的,你要知道,你這陣子表現不太好,對夫人太傲慢無禮了。這樣做本身就不太好,又使她以為你掌握了秘密,要挾她,使她很害怕。你的行為也使堂維克多害怕,他怕你會將那些事說出來。你這樣也害了我,因為庭長夫人一害怕,我也倒霉。我現在已不用你幫忙了,出出進進我一個人就可以了。你如果去客店幹活,也許對我們還有點用處……」

    堂阿爾瓦羅明白,他已無力用「愛情」作為酬金支付給佩德拉了,因為他急需節省愛情方面耗去的精力。如果將佩德拉安排在客店裡幹活,那兒「飢腸轆轆」的顧客們一定會吃她這碟「小菜」,而她也可以得到滿足。這樣,阿爾瓦羅只要給點賞錢就可以將她打發過去。總之,從各方面看,佩德拉再在庭長夫人家待下去,已礙他的事了。當然,這話他是不會直接對佩德拉說的。

    「先生,」佩德拉說,儘管她已做出決定,但聽了他的話,自尊心還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你何必這麼急急忙忙地要讓我離開這個家呢?」

    「不是這個意思,親愛的。你如果認為我在有意催你走,我就不堅持了……」

    「先生,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您得讓我把話說完……離開這兒我是願意的,但要我上客店去,我不幹,先生。人各有志,您懂嗎?您將我像禮品一樣送給自己的朋友,將我帶到這兒,帶到那兒……」

    「不,親愛的佩德拉,不是這麼回事,我都是為你好……」

    堂阿爾瓦羅壓低了聲音,佩德拉卻提高了嗓門。

    然而,這個狡黠的侍女善於控制自己的感情。她聽說為自己好,便立即忍住氣,改變了說話的語氣,請他原諒,說這樣的安排很好,她樂意離開主人家,不過,她不想去客店,想去另一戶人家。她說找到了一個機會,但現在還不能說什麼機會。另外,他們原本是好朋友,如果堂阿爾瓦羅先生需要她,隨時可以去找她。關於需要她保密的事,她一定會守口如瓶的。她這樣做,一方面出於對一個男人的愛,這點用不著隱瞞;另一方面,是出於對一個女人的同情,因為她嫁給一個瘋瘋傻傻、不中用的老頭兒,真是夠可憐的。

    佩德拉又一次欺騙了梅西亞。他甚至答應再和她親熱一次,作為對她的酬謝。不過,他發誓這是最後的一次,因為他要節省精力。眼下他非常注意這一點。

    堂維克多當天夜裡在俱樂部裡獲悉,佩德拉次日要走,要找他把工錢算清。金塔納爾終於鬆了一口氣,還擁抱了他的朋友,說道:

    「這一下家裡終於太平了,這都應歸功於堂阿爾瓦羅啊。」

    堂費爾明在書房裡工作,腳上包著他母親的那條舊披肩。早晨烏雲密佈,他借助單調。白茫茫的微光在寫著什麼。聽到聲音,他抬起頭,見唐娜-保拉站在門口,臉色比平時還蒼白。

    「有什麼事嗎,媽媽?」

    「佩德拉來了,是金塔納爾家的侍女,她有事找你談。」

    「有事找我……這麼早?現在幾點了?」

    「九點……她說有急事,好像有點驚慌,聲音發抖。」

    講經師的臉色也突然變白了。他機械地站起來說:

    「讓她進來吧,讓她進來吧……」

    唐娜-保拉回轉身,朝走廊走去。臨走前,對兒子看了一眼,表示對兒子的同情。

    「進去吧。」她對佩德拉說。佩德拉一身黑衣,低著頭,在門口等候。

    唐娜-保拉的目光逼視著她。她究竟來幹什麼?她真想問她,但欲言又止。她又說:

    「進去吧,我的孩子,進去吧。」

    「我的孩子,」佩德拉想,「她歡迎我來,看來我的未來有望了。」

    「有什麼事嗎?」講經師大聲地問道。他走到佩德拉的身邊,好像想從她身上掏出什麼消息似的。

    佩德拉見室內只有他們倆,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堂費爾明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佩德拉出低著頭,沒有看見。他想說話,但沒有說出來,喉嚨口像有什麼東西卡住了,兩腿微微打著哆嗦。

    「快說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佩德拉一邊哭,一邊說要懺悔,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善事還是罪孽。她願為他,為自己的主人,為上帝效勞,因為歸根到底,宗教是為他人的利益著想的。只是她心裡害怕,不知該不該……

    「說吧,說吧!我讓你快說!到底是什麼事,佩德拉?」堂費爾明暗暗地將一隻手按在桌子上。停了一會兒,他又說:「看在上帝分上,快說呀……」

    「要不要懺悔?」

    「佩德拉,快點說!」

    「先生,我答應過把什麼都告訴您……」

    「對,那快說吧。」

    「可我不知道現在該不該……」

    堂費爾明走到門邊,插上門,很快走回來,怒氣沖沖地用力抓住女僕的胳臂,大叫道:

    「別裝腔作勢啦,快說吧!否則,我就把話從你口中挖出來!」

    佩德拉裝做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面對面地瞧著他。她想看看這位教士知道那位夫人欺騙了他後,會出現怎樣的表情。

    於是,佩德拉便開門見山地說,有件事要不是親眼看到,她是永遠也不會相信的。她主人堂維克多最要好的朋友堂阿爾瓦羅,白天和他形影不離,夜裡卻從陽台上鑽進庭長夫人的臥室,一直到天亮才出來。一天夜裡她見到這情景,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後來,她開始注意觀察,發現這確實是真的。那個無恥之徒將這位聖女般的夫人給糟蹋了……堂費爾明的擔心是對的……

    佩德拉繼續往下說,但德-帕斯卻早已聽不見她在說些什麼了。

    當堂費爾明明白了面前這個風流的金髮姑娘說的是怎麼一回事時,他已沒有心思細聽她轉述斐都斯塔那個唐璜式的人物在堂維克多家胡作非為時說的那些粗話。他彷彿要跌倒似地在原地轉了一圈,隨後,跌跌撞撞地走到陽台上,將前額緊靠在玻璃窗上。看樣子他在朝街上觀望,實際上他閉上了眼睛。

    他聽到佩德拉繼續在嘮叨著,但不知她在說些什麼。他討厭她那尖細的聲音和哭腔,而不是她說的話,因為他根本沒有注意聽。他想叫她不要再說下去,但已說不出話,也不能移動身軀……

    佩德拉將自己想說的話全說了。說完話,只聽到街上傳來微弱的聲音,那是從遠處駛來的馬車的車輪聲和流動攤販叫賣毛巾、花邊的吆喝聲。

    講經師覺得額頭前面的那塊冷冰冰的窗玻璃就像一把刺痛腦神經的尖刀。他想,自從他母親讓他穿上教士服的那天起,他就成了世界上最不幸、最值得憐憫的人。教士就像太監,這個粗俗的比喻透過冰涼潮濕的窗玻璃,鑽進他的腦海裡。是的,他就是個多情的太監,被人嘲笑,遭人唾棄和厭惡。庭長夫人是他的妻子。當然,不是在上帝和世人眼中,而是在他們兩人的眼中,尤其在他本人的眼中,她是他的妻子,是合法的妻子。安娜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精神上的妹妹,但她欺騙了他,和別的女人一樣,毀了他的名聲。他想殺人,想掐住那個無恥之徒的脖子,親手將他掐死。他肯定能做到這一點,他一定能打敗他,將他踩在腳下,踩死他;或將他撕得粉碎,碾成粉末,隨風飄散。然而,他的雙腳卻像被一塊破布裹住了,他成了一個囚徒,像頭綿羊和瘦馬。他是個十分可憐的教士,是個裝做對女色無動於衷的人;他得沉默不語,得咬住自己的舌頭,捆住雙手,即使那個無恥的傢伙,那個膽小鬼朝他臉上吐口水,他也不能還手,因為他的雙手被捆住了。是誰束縛了他的手腳?是整個世界,是長達近二十個世紀的宗教……千千萬萬的人有眼無珠,看不見這種荒謬的現象,因為他們並不感到痛苦。他們將這種不合理的、野蠻愚蠢、甚至殘暴的現象視為偉大的自我犧牲,認為這是美德。歷代的教皇、無數次主教會議、千百個城鎮、大教堂和修道院數以百萬計的石頭、整個歷史、整個文明史、整個世界都沉重地壓在他的身上、肩上和腿上。這都是套在他身上的鐐銬。安娜曾經將自己的靈魂奉獻給他,將超凡的忠誠和愛情奉獻給他,現在卻欺騙了他,就像欺騙一個愚蠢、粗野的丈夫。她將他丟棄在一邊,自己一頭倒在那個無恥的花花公子的懷裡。此人妄自尊大,虛有其表,腹內空空……世人甚至不對他表示任何憐憫,就是一向寵愛他的母親也不給他任何安慰,不擁抱他,為他灑幾滴同情的眼淚。如果他現在氣息奄奄,他母親會在他的身邊揪著自己的頭髮失聲痛哭。然而,眼下的情景比死和下地獄還要難過,他母親卻不流一滴淚,不擁抱他,不感到焦急,甚至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母親不問,他無法主動講這件事。別無他法,只有沉默。他真想跑出去,殺死那一對姦夫淫婦。這樣做行嗎?不行!還是沉默吧。他不能動手,不能離家……沒過多久,他就得去唱經了,得去做彌撒了,得去迎接上帝了。講經師覺得身軀內有魔鬼在狂笑。是的,魔鬼鑽進他的五臟六腑在嘲笑他。沉悶的笑聲來自他的腹腔,來自他的胸部。他覺得氣悶,感到窒息……

    他一拳砸開了陽台的窗門,潮濕、冰涼的空氣使他從遙遠的思緒中回到現實中來。他聽到佩德拉在輕聲地咳嗽。她站在書房裡等候他,眼睛盯著他的後腦勺。

    堂費爾明關上陽台的門,回頭癡癡呆呆地瞧著正在擦眼淚的金髮姑娘。他不是需要進行鬥爭的工具嗎?她就是他需要的唯一的工具。

    佩德拉沒有說話,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候主人的吩咐。

    見到講經師那麼痛苦的樣子,她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但她並不滿足,她還想繼續幹下去,她希望主人派她去將剛才刺進他肉體內的那些針刺進她的女主人——那個驕傲的夫人的心靈裡。

    一個好像不是從書房裡的那個人發出的,而是從口技演員口中吹出的緩慢、嘶啞、低沉的聲音問道:

    「那麼,你現在打算幹什麼?」

    「我嗎?準備離開那裡,先生。」佩德拉回答說。「他不願直說,」她想,「那好吧,就這樣吧。往後我想讓他上哪兒來找我,他就得上哪兒來找我。」「我準備離開那兒,」她又重複了一句,「我還有什麼路好走呢。我既不能眼看主人丟臉而沉默不語,也不能設法幫他的忙。不過,我可以離開那裡。」

    「你對堂維克多的名譽就這麼漠不關心嗎?你吃了他那麼多年的飯,就這樣報答他嗎?」

    「先生,那我能為他做些什麼呢?」

    「如果你離開他家,自然什麼也做不成了。」

    「是他們攆我走的。」

    「他們?」

    「對,是他們。現在那兒是阿爾瓦羅先生說了算。主人有眼無珠,根本不管用。是阿爾瓦羅先生將我趕出來的,今天我就得走。他說要將我安排在客店裡幹活,可我寧可在街上流浪……」

    「那你就上我家來吧,佩德拉。」講經師說。他竭力想讓聲音柔和一些,但沒有辦到。

    佩德拉又哭了。她真不知怎樣報答他的恩情。

    感情的融洽促成了他們之間的交易。雙方各自讓了一步,終於達成了卑鄙的協議,定下了惡毒的詭計。講經師開始時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滿口仁義道德,後來就把這些全都拋到一邊。他答應佩德拉在自己家裡幹活,並滿足她的要求。佩德拉則答應讓金塔納爾親眼看到自己怎樣受辱,並讓他認識到,如果自己還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就應該嚴懲這一對姦夫淫婦。

    他們就像兩個同案犯一樣,一起商量如何進行一樁艱難的犯罪活動。講經師只說了說他的打算。具體怎麼幹,他沒有講。佩德拉怎樣才能讓金塔納爾這個傻傢伙親眼見到那個讓他丟臉的場面呢?親口去對他說嗎?不行。寫匿名信嗎?風險太大。「那怎麼辦呢?」德-帕斯問道。「不行,先生,上面說的辦法都不行,一定得讓他親眼看到!」佩德拉已不再像剛才那樣裝腔作勢。她露出得意的樣子說。

    在場的這兩個人都是瘋狂的罪犯,卻沒有人做他們犯罪的證人。他倆一心只想出氣,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罪行和行為的可恥。

    佩德拉離開後,講經師心裡覺得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變成了為進行報復而殺人的罪犯,變成了殺人兇手,那姑娘佩德拉就是他用來殺人的工具,他並不感到內疚,他覺得這兩個無恥的賤人罪該萬死,應該千刀萬剮。堂維克多會做出什麼反應呢?為了報仇雪恥,他又會想起哪一出古戲呢?他會先結果她的性命?還是先找他算賬?

    次日,即十二月二十七日,堂維克多和弗裡西利斯準備坐八點五十分開往羅卡塔哈達的火車,以便在九點半左右趕到帕羅馬萊斯的沼澤地。在這個時候開始追捕野鴨已有點兒晚了,但是,鐵路局是不會替獵人們發一趟專車的。這樣,金塔納爾就用不著和往年一樣大清早就起來了。他每天給鬧鐘上弦,讓它在上午八點正將自己鬧醒。鬧鐘一響,他就很快穿好衣服,梳洗完畢,來到花園。如果在花園裡沒有見到弗裡西利斯,那就得等他幾分鐘。隨後,他們就很快地朝車站奔去,以便在列車發車前幾分鐘趕到那裡。

    那天早晨,金塔納爾睡得特別香甜。刺耳的鬧鐘聲猛地將他驚醒,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還覺得暈頭暈腦。好不容易他才克服懶勁,打了不知多少個阿欠,才決定從床上起來,但身子就是起不來。從身體的睏倦看,他覺得今天醒得比平時早。是鬧鐘出了毛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也沒有細細進行追究。他一邊打呵欠,伸懶腰,一邊朝盥洗室走去。他將腦袋一下子扎進冷水裡,終於使自己提起精神來,不再像剛才那樣懶洋洋的了。

    待他頭腦清醒後,他終於發現今天早晨起不了床,並不是自己太懶。他認為鬧鐘響得的確比平時早。他肯定鬧鐘並不快,而且昨天夜裡是他親手給它上的弦。從天色看,也確實還很早,這時不可能是八時,甚至連七時也不到。他梳洗後,又覺得睏倦了。一般地說,這個季節太陽在七點二十分左右出來,現在太陽還沒有出來,這是確鑿無疑的。如此說來,可能連七點還沒有到呢。他沒法看懷表,因為昨天上弦時,發現它的發條斷了。

    「最好還是叫人來問一下時間吧。」

    他穿著拖鞋,來到走廊上。

    「佩德拉,佩德拉!」他輕聲地叫喚著。

    「佩德拉,佩德拉!」真見鬼!她已不在這兒了,怎麼還會答應呢?他這麼叫慣了,人是習慣的動物嘛。

    堂維克多歎了一口氣。她走了,他反而感到高興,因為她是他幹的那件風流事的證人,而且還是個受害人,儘管他沒有達到目的。然而,他一叫「佩德拉」,無人答應,心裡總感到遺憾。人的感情也真複雜。

    「塞萬達,塞萬達!安塞爾莫,安塞爾莫!」

    無人答應。

    顯然,天還早得很,僕人都還沒有起床。那是怎麼一回事?是誰將我鬧鐘撥快的?兩天之內,鬧鐘和懷表都壞了,真夠倒霉的。

    堂維克多又產生了懷疑。僕人們是不是睡過了頭?是不是由於雲層太厚,天才這麼黑?既然沒有人來動過鬧鐘,為什麼不相信它呢?誰敢來開這樣的玩笑?金塔納爾得出了相反的結論,認為現在的確是八點。於是,他趕緊穿好衣服,抓起茵香酒酒瓶,喝了一口。這是他的習慣,他不喜歡喝巧克力,每次出獵前,總要喝幾口茵香酒。然後,背起裝滿乾糧的食品袋,跟往常一樣,為了不擾亂家裡的寧靜,踞著腳尖,從過道的樓梯來到花園。他準備回來時找那幾個僕人算賬,他們太懶了,現在沒有時間了……弗裡西利斯准在花園裡等得不耐煩了……

    「可是,現在如果確實是八時,那我這輩子還沒有見過這麼黑的天。再說,天上也沒有什麼霧,也沒有什麼烏雲,真叫人難以理解。」他又懷疑起來。

    金塔納爾來到花園涼棚,這是會面的地方。真奇怪!弗裡西利斯不在那兒。於是,他背起獵槍,走出涼棚。

    這時,大教堂的鐘響了,它像打呵欠似地響了三下。

    堂維克多停下腳步,若有所悟。他將獵槍的槍托支在沙地上,大聲地說:

    「是有人將我的鍾撥快了?那麼,究竟是誰呢?現在是七點三刻,還是六點三刻?天真黑!」

    不知為什麼,此時他覺得異常煩惱。他感到自己的神經也有毛病。他怎麼連時間也確定不下呢?從天色看,不可能是八時,現在肯定是六點三刻,這是黎明前的黑暗。那麼,到底是誰將他的鍾朝前撥了一個小時?誰幹的?為什麼?尤其使他不安的是這麼一件並不十分重要的事,為什麼會這樣使他牽腸掛肚呢?他預感到了什麼?為什麼他以為這是不祥之兆?……

    他又朝前走去。前面是自己的家,周圍都是掉了葉子的樹木。他突然聽到前面有響聲,像是有人在小心地打開陽台的門。他朝前走了兩步,避開前面擋住視線的樹木,終於見到他家一個陽台的門關上了,又見到一個高個子男人抓住陽台的欄杆,雙腳在尋找一樓的窗台。在窗台上站穩後,便一躍跳到下面一個土堆上。

    「那是安娜房間的陽台。」

    那男子身上披一件石榴紅鑲邊的斗篷,順著黃沙鋪地的小道,跳過一個個花壇,連跑帶跳地越過草坪,來到靠近後街的圍牆的拐角,一躍跳上放在牆邊的那只破舊的大酒桶,踩著用舊花架上幾個木條臨時搭成的梯子,兩條長腿一使勁,便騎在圍牆上了。堂維克多躲在樹木背後遠遠地跟著他,就像打獵一樣,不由自主地拉開了槍栓,但沒有對那人瞄準。他在開槍前,準備好好看看,他究竟是誰,不能光憑猜測。

    儘管光線還十分暗淡,但當那人騎在圍牆上時,金塔納爾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他是阿爾瓦羅。」堂維克多想,隨即舉起槍。

    梅西亞十分鎮靜地坐在牆上。他朝街上看了一眼,低著腦袋,正在尋找他下牆時作為踏腳的那幾塊石頭和裂縫。

    「他是阿爾瓦羅。」堂維克多再次想道。他將獵槍的槍口對準了朋友的頭顱。

    他這時躲在樹後,梅西亞即使朝花園這邊看,也見不到他。他還有時間等一下,思考一下。他是神槍手,等對方朝那邊下去,他就開槍……

    可那個人一直沒有動,好像過了幾年和幾個世紀。這樣下去不行,他的獵槍裝著槍彈,十分沉重,天又非常冷,不能這樣待下去了。要是他和那人交換一下位置,讓他坐在牆上就好了。這麼一來,那人就沒命了。

    他是堂阿爾瓦羅,連一分鐘也活不到了。讓他跌落在花園裡,還是跌落在街上呢?

    他沒有跌落下去。他不慌不忙,鎮定自若地爬下圍牆,來到街上。他早已習以為常,也熟悉那幾塊石頭的位置。堂維克多眼看著他消失了,槍還瞄著,手指也沒有離開扳機。梅西亞早已來到街上,他的朋友還對空瞄著。

    「這個壞蛋,我應該打死他!」堂維克多大叫道,但已失去了機會。他似乎受到了良心的譴責,跑到花園門邊,打開門,來到街上,飛快地朝自己的敵人跳下去的那個拐角奔去。那兒已沒有什麼人了。金塔納爾走到牆邊,見到那幾塊石頭和裂縫,那是使他蒙受奇恥大辱的階梯。

    是的,現在他已看得一清二楚了。以往他多次從那兒走過,卻絲毫也不懷疑有人會從這兒爬上牆頭,再爬進他妻子的臥室。他又回到花園,看了看那邊的圍牆。那只腐爛了一半的酒桶放在牆邊,像是隨意扔在那兒似的;幾根破花架的木條成了梯子。那些玩意兒每天他要看見幾十次,就沒有注意到放在那兒幹什麼的。原來是一架梯子!他認為這是他現實生活的象徵:他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失去尊嚴,蒙受奇恥;他的朋友也這樣一步一步地背叛他。他回想起他們之間的虛假友誼,堂阿爾瓦羅如何挑撥他與講經師的關係。這也是一架梯子,可惜他一直沒有發現,現在才看得明明白白。

    安娜怎麼處理?她還在家裡,就睡在床上。她就捏在他手心裡,他可以殺死她,也應該殺死她。那個傢伙他暫時饒了他,那也只是時間問題。為什麼不可以先拿她開刀呢?對,對,就這麼辦。他已下了決心,應該殺了她。不過,在動手前,還需三思,還得考慮一下……對,應該考慮一下後果,因為歸根到底這也是犯罪。雖說這一對不要臉的狗男女,一個欺騙了自己的丈夫,一個欺騙了自己的朋友,可是,殺了他們,他自己也成了殺人兇手。儘管他能得到諒解,但是,他總是殺人兇手。

    他在石凳上坐了下來,但隨即又站起來,因為石凳寒冷刺骨。他感到身上懶洋洋的,又冷又困,他認為這時不應該有這樣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心裡亂糟糟的,思緒像一團亂麻,腦子裡總想著自己的不幸和蒙受的恥辱,但究竟該怎麼辦,卻拿不定主意。

    他走進涼棚,坐在一把搖椅上,從那兒可以看到堂阿爾瓦羅剛才跳下來的那個陽台。

    大教堂的鍾又敲響了,那是七點。

    鐘聲又使胡思亂想的金塔納爾回到悲慘的現實中來。看來,確實有人將他的鬧鐘撥快了,誰幹的?是佩德拉,肯定是她。她是為了報復,她達到了目的。他現在認為剛才把天黑看成是陰天,這太可笑了。如果佩德拉沒有把鍾撥快,如果他不相信鬧鐘,那他也許一輩子也不會知道自己蒙受的恥辱,不知道毀了他一生幸福的奇恥大辱。他再次感到身上懶洋洋的,又冷又困,他真想到熱被窩裡去再躺一會兒。這麼一想,他就更振作不起精神來了。他不願意活動,不想思考,甚至不想活下去了。他希望時間能停滯不前,但這是不可能的。時間不會停滯,它朝前飛奔,並拖著他一起朝前奔馳。時間在對他大聲疾呼:行動起來吧,承擔起你的責任!履行你的承諾!你要去殺人放火,向全世界宣告你的復仇計劃!別再打呵欠了,要振作起精神來!快去扮演你的角色吧!現在登台表演的是你,而不是佩拉萊斯。現在用不著由卡爾德隆來創作有關榮譽方面的劇本了,生活就是戲,你不幸的命運就是一部戲,這悲慘的世界就是一部戲。過去你認為這個世界充滿歡樂,是讓人們娛樂和吟詩的……快行動起來!快跑上樓去,殺死那位夫人,然後,再向那個花花公子提出挑戰,進行決鬥,也將他殺死……這是你唯一的出路!

    聽到時間對他的呼喚,他還是睏倦得很,連手腳都不想動一動。他願讓自己沉沉睡去,不想這麼醒著,這樣會感受到自己遭的災難和不幸,他將一輩子倒霉!

    災難已降臨到他的頭上。這是落到他身上的一出該動刀動槍的戲。這種戲現實生活中也有,但它非常醜惡,非常可怕。在詩歌和戲劇裡,描寫背叛、死亡和仇恨的篇章怎麼會讓人賞心悅目呢?人心太惡了。為什麼別人遭受痛苦,自己反會幸災樂禍,而自己遭到災難則苦不堪言呢?他是個可憐蟲、膽小鬼,平時誇誇其談,名譽遭到損壞,卻不思復仇……

    時間不等人,該開始行動了!只是他不知從哪兒開始,他不知怎麼說,怎麼做,怎麼殺死她,又怎麼去找他。

    大教堂的鍾又響了,已是七時半了。

    金塔納爾霍地站了起來。

    「半個小時過去了,一眨眼就過去了半個鐘頭。我怎麼沒有聽見七點一刻的鐘聲呢?」

    「弗裡西利斯就要來了,我卻還沒有拿定主意。」

    堂維克多明白自己意志薄弱,拿不定主意,他從心眼裡瞧不起自己。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缺乏立即拿起槍來殺人的勇氣。

    或者在托馬斯還沒有到來之前殺死她,或者今天不殺她。

    他重新坐到搖椅上。隨著精神的鬆弛,痛苦也減輕了一些,他不再跟自己薄弱的意志進行鬥爭了。情緒的改變使他的精力有所恢復。他第一次感到背叛給他帶來的痛苦,眼中流出了淚水。

    他像個老人一樣哭泣起來。他想自己確實已經老了,以前他從來沒有想到這點。他的性格製造了假象,使他以為自己還年輕。眼下這場災難像一陣暴雨,將他塗在「精神白髮」上的一層黑色的油彩沖洗得乾乾淨淨,顯露出原形。

    是啊,他已經老了,成了可憐的老人了。他們欺騙了他,嘲弄了他,他已經到了需要枴杖一樣需要老伴的年齡了。可他手中的這根枴杖折斷了——他的終身伴侶背叛了他,往後他要孤單單地過日子了。妻子和朋友都背棄了他。他感到痛苦和自憐,這使他又產生了不少想法,這也是非常自然的。

    他不再感到嫉妒,也不再因受到侮辱而羞愧萬分,更不再考慮會不會受到別人的嘲笑。他只想到安娜欺騙他,背叛他。他將自己的榮譽,甚至生命都給了她。啊,現在他已看清,他對她的感情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深厚,他現在比過去任何時候更愛她。不過,他清楚地感到,他對她的愛不是情人的愛,也不是丈夫的愛,那是一種親情,是父愛……對,那是一種慈父的感情。

    「殺死她!」他自言自語地說,可有這麼容易嗎?如果他在演戲,或寫詩,那麼,開開殺戒也不難,因為那不是真的……可像他這麼一個正人君子和基督徒,怎麼能隨隨便便地殺害在感情上與自己有千絲萬縷聯繫的人,而自己不感到無比的痛苦呢?他的安娜就像他的女兒,他受到的侮辱就像做父親的受了辱。他是想懲罰,想報仇,但他不能隨便殺人。他沒有這個勇氣,今天沒有,明天沒有,將來也沒有,永遠不會有這樣的勇氣。他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呢?只有發了瘋的人和滿腔仇恨的人,才會隨意殺人。他沒有發瘋,也沒有仇恨,他只是感到無比傷心,淚流滿面,因為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發現她太無情義了。但他並不恨她,所以,他不想,也不能殺死她。對那個姦夫他是想要他的命的,阿爾瓦羅確實是該死,但也要面對面地和他進行決鬥,而不是隨便開槍將他擊斃。他可以拿劍將他刺死,這樣干更雅,也符合自己的身份。決鬥的具體事宜就由弗裡西利斯負責。什麼時候告訴他?馬上告訴他,或者說等弗裡西利斯一來就告訴他?不行,這件事也不能馬上就告訴他。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一說出去,就沒有退路了,就無法改變決定,也不能改變或推遲復仇的日期了。這件事如果讓別人知道了,就得馬上行動,不能拖延,輿論和榮譽都要求他這樣做,因為他畢竟是個受侮辱的丈夫。她可以進修道院,他自己可以回故鄉,如果梅西亞沒有將他殺死的話。他可以隱居在堂戈迪諾莊園裡。

    想到這裡,這個不幸的丈夫回想起幾個月前,安娜曾經建議他們去堂戈迪諾莊園。當初他如果同意去那兒,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件倒霉事了。現在已無法挽回了,是的,已無法挽回了!

    「佩德拉怎麼處理呢?這個該死的女人!是她使我受此奇恥大辱,是她使我墮入黑暗的痛苦深淵。我就是將眾人都斬盡殺絕,就是將梅西亞撕成碎片,將安娜活埋,也無法擺脫這深淵了!……」

    大教堂的鍾敲了八下。

    「八點了。如果我現在才醒來,就什麼也不會知道了。」這種想法使他害臊。他腦海裡突然出現一個字眼:「王八」,這顯然是民眾對妻子失節的丈夫的俗稱。他胸中再次燃起怒火,使剛才的那種溫情一掃而空。「一定要報仇,一定要報仇!」他自言自語地說,「否則,我就是一個膽小鬼,活該讓人瞧不起……」

    他聽到沙地上的腳步聲,抬頭一看,見弗裡西利斯就站在身邊。

    「你好,你今天好像起了個大早。」克雷斯波說,他總喜歡來得比維克多早。

    「我們走吧。」他將獵槍掛在肩上,站起來說。

    弗裡西利斯的出現使他吃了一驚。他振作起精神,並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決定閉口不談那件事,若無其事地去打獵。到了沼澤地,自己將單獨埋伏在一個地方,在漫長的一天時間裡,他可以細細地考慮……回家時,他可能已考慮好下一步該怎麼辦了。到那時,他會找托馬斯商量,派他去找那傢伙挑戰,如果他決定進行決鬥的話。眼下他決定不對外聲張,裝做沒事的樣子,因為佩德拉讓他發現的這件事是不能隨便洩露出去的。當然,對弗裡西利斯是能講的,但也要選好時機。

    他們倆離開花園,金塔納爾鎖上了花園的大門。克雷斯波走在前面,堂維克多回頭朝花園後面的房子看了一眼,他覺得它已變了樣。他在幹什麼呢?推遲復仇的時間就是懦夫嗎?不……他們不會懷疑的,不會逃跑的,因為他們並不害怕。現在他需要保持沉默,裝做沒有發生過什麼事兒的樣子。他一定要作認真的思考。每走一步棋,都會造成嚴重的後果。想起他對自己未來的行動承擔的責任,心裡就難過。他感到幾個人的命運都取決於他那多變的、多愁善感的、軟弱的意志,這使他陷入一種無言的絕望的驚恐中。他又改變了主意,準備叫住弗裡西利斯,將那件事全告訴他。他認為,弗裡西利斯雖愛幻想,但關鍵的時刻他比自己有主見,也比較實際。究竟怎麼辦?

    他決定眼下先跟托馬斯到車站,反正以後有時間跟他談這件事。

    早上天還是灰濛濛的。一塊塊烏雲猶如織布機上織出的黑布,正從科爾芬山頂上飄過來,順著起伏的群山,飄向斐都斯塔,使周圍陷入一片灰暗。

    「天不太冷。」到車站後,弗裡西利斯說。他衣服不多,只穿一件獵裝,圍著一條花格子圍巾。他常說,他那件獵裝比皮祆還強,連子彈都射不透。

    相反,金塔納爾卻穿著厚厚的斗篷,還冷得牙齒直打架。

    「不冷,今天不太冷。」他怕讓對方看出自己那個樣子,說道。

    幸好弗裡西利斯是個不愛管閒事的人,他從不注意對方的臉色。「我臉色肯定非常蒼白,可這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這點。」維克多想道。

    他們走進三等車廂,就在過去坐過的座位上,弗裡西利斯又見到了兩個老相識。他們是從卡斯蒂利亞回來的牧場主,在斐都斯塔過了一夜,準備回家去。弗裡西利斯總是心情很好,彷彿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悲傷和痛苦,也沒有朋友沉浸在痛苦中。儘管早晨天氣非常寒冷,寒風刺骨,他還是喜笑顏開,一邊搓著雙手,一邊談著牛羊肉的價格和土地收益分成制的優越性。他十分健談,這種情況在斐都斯塔是從來見不到的。斐都斯塔這個淒涼的小城此時籠罩在濃霧中,好像還在沉睡。火車離開那些幾乎呈褐色的髒污不堪的紅屋頂越遠,弗裡西利斯的心胸就越開闊,越能自由地呼吸空氣。

    這個有眼無珠的人這時真不該這麼高興,這麼健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摯友剛才在火車離站時,真想從火車上縱身跳到月台上,或從車窗裡跳出去,飛奔回家,在那個下賤女人的胸口捅上幾刀……

    是的,堂維克多確實是打算這麼幹的。當他感到火車離開了那個犯罪的地方,離開了他蒙受恥辱和復仇的地方時,他羞愧得無地自容,對那一對姦夫淫婦和他本人恨得咬牙切齒。

    「我真沒有用,真是個懦夫!」金塔納爾心裡嚷道。火車向前飛馳,斐都斯塔已遠遠地拋在後面。遠遠望去,只能見到小山和光禿禿的樹木後面的大教堂的塔樓,它像個威風凜凜的黑衣人站在科爾芬山的深處。山上陽光朦朧,煙霧繚繞。

    「我不但不報仇雪恥,反而逃之夭夭,這太不像話了!這究竟算什麼呢?」金塔納爾要為自己的行為找個說法。他想到自己是這樣的一種人,腦袋就覺得轟的一聲炸開了。

    「我就是這種人,我就是這種人!」他自言自語著,聲音很高,彷彿在場的人都聽見了。

    火車鳴笛繼續朝前駛去,它好像在對他鳴笛。他沒有勇氣跳出車窗,朝斐都斯塔奔去。這就是說,還要再過十二個小時他才能回到斐都斯塔,要過十二個小時才能為自己復仇!

    火車穿過隧道,斐都斯塔和它周圍的一切全都從視線中消失。到了山後,眼前呈現的是另一番景色。鐵路左邊,紅土山嶺和起伏不定的色彩單一的丘陵地綿延不斷,擋住了視線;那兒天色昏暗,低垂的烏雲就像一袋袋髒衣服,被拆成一縷縷絲線,在遠山上鋪展。鐵道右邊是一塊塊玉米地,此時已光禿禿的,露出潮濕的黑土。收割完莊稼的田野裡,沒隔多遠就出現一座山丘或果園。果樹樹葉落盡,細小的枝條猶如骷髏的肢骨,一片肅殺淒涼。那邊的天空開始雲消霧散,可望出現太陽。遠處地平線上,一條粗細差不多的乳白色的寬帶向大海的方向延伸。那兒的栗樹園顯得一片荒涼。夏天枝繁葉茂、鬱鬱蔥蔥的栗樹眼下卻光禿禿的,一無遮蓋。一群群烏鴉呈三角形飛過栗樹園、橡樹林、赤裸的田野和荒涼的蘋果園,朝大海飛去。它們像雲山霧海中的遇難者,有時靜悄悄的,有時哇哇哀鳴。淒涼的鳴叫聲傳到地面時,就像從地底裡發出來似的十分微弱。

    弗裡西利斯在談論著放棄種植玉米,加緊發展牧場的好處。堂維克多腦袋倚在三等車廂的硬靠背上,眼望車窗外陰沉沉的天空,看著一大群烏鴉慢慢消失在茫茫的雲霧中。

    「盧加雷赫到了,停車兩分鐘!」一個嘶啞急促的聲音喊道。

    堂維克多將腦袋伸出車外。車站上,一座四周漆成咖啡色的孤零零、冷冰冰的小屋,就在他身邊,幾乎伸手就可摸到。窗口站著一個年約三十歲的黃頭髮女人,正在給孩子餵奶。

    「這是站長的妻子。他們倆儘管住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卻非常幸福。」金塔納爾想。

    車站站長走過去了,模樣兒像乞丐。他很年輕,好像比他站在窗邊的妻子還年輕。

    「他們一定非常恩愛,至少她對他是忠實的。」

    他作了這番推測後,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閉上眼睛,還用一隻手摀住自己的臉。火車啟動,繼續前進。車輪發出有節奏的轟隆聲,催人入眠。金塔納爾將沉重的車輪聲跟自己那只鶇鳥(這只鶇鳥是他的驕傲)唱的進行曲相比,後來又和波爾卡舞的舞曲相比。最後,他睡著了。

    半小時後,火車到了終點站。他們將在那兒下車,徒步走上通向帕羅馬萊斯沼澤地的公路。

    弗裡西利斯在堂維克多的肩上拍了一下,他才驚醒了。

    剛才他做了一個夢,夢裡的事互不相關,十分荒唐。他夢見自己穿著唱詩班的教士服,在比維羅教區的教堂裡替阿爾瓦羅和安娜主持婚禮。堂阿爾瓦羅也穿著教士服,但留著鬍子。隨後,他們三人一起演唱歌劇《理髮師》中演奏鋼琴的那一幕。堂維克多走到舞台腳燈邊,用嘶啞的聲音唱道:

    當我的羅西娜……

    台下的觀眾聽到他的歌聲,立即發出一片噓聲……這時,他發現所有的座位上都是張大著嘴、脖子長得像毒蛇一樣的烏鴉。「做了一個噩夢。」金塔納爾想。接著,他便睡眼惺忪地踏上了去帕羅馬萊斯的公路。他們這時在羅卡塔哈達。右邊不遠處是阿雷奧山,山的中間有一條峽谷,將它分成兩半;在這條狹長的咽喉地帶剛好容納了這條不太寬的公路和阿布羅尼奧河。公路和河流在峽谷中間交叉,河面上有一座白石橋,連接兩岸的公路。

    兩個朋友在羅卡塔哈達弗裡西利斯一個叫馬鐵亞的好朋友開的酒館裡吃了飯。此人販賣煙草,還會幹泥瓦匠的活兒。飯後,他們離開大路,走過長滿綠草的泥濘草灘,再次來到阿布羅尼奧河的河邊。那兒的河面寬闊得多,河邊都是燈芯草和細沙,河水在附近大海的綠色浪濤的衝擊下,掀起層層漣漪。

    弗裡西利斯和金塔納爾坐一隻小船過了河,然後,爬上一座小山。山上有個小村莊,一座座白色小樓中間栽滿了蘋果樹、月桂樹、樹冠圓圓的松樹和高聳的楊樹。山坡上長滿碧綠的青草,草地整潔平整,像用剪刀修剪過一般。在乳白色的天空下,草地上蒼翠的松樹、月桂樹和果園裡的那些橘樹使山頂看起來顯出一派生機。他們剛才走過的那個小山坡像是這座山嶺的第一個台階。越往山上走,地面就越堅硬,草越稀疏,顏色也越淺。弗裡西利斯停下腳步,仰望面前的這座阿雷奧山和腳下那條彎彎曲曲的河流以及深藍色的大海。在遠處地平線一角的大海,表面上看好像比河床還高,它像一堵與藍天相連接的深色的圍牆。

    金塔納爾在一塊沒有被青草蓋住的石頭上坐下。他們見到在阿雷奧山方向有一群鶇鳥越過河面飛過來。當它們進入射程時,弗裡西利斯開了槍,但運氣不好,只將這群密集的飛鳥打散了。

    「你開槍呀,傻瓜!」克雷斯波生氣地嚷道。

    金塔納爾站起來,瞄準,射擊,四隻鶇鳥中彈,跌落下來。堂維克多想,那個背信棄義、無恥的堂阿爾瓦羅的腦袋也該挨這麼一槍。

    「是的,這一槍應該是朝阿爾瓦羅開的。無辜的鶇鳥卻挨了一槍,成雙成對地落地,而那個毀了我名譽的賊子卻還活著。」他想道。早晨在花園裡瞄準梅西亞的腦袋時,他已記不得槍膛裡有沒有裝鐵砂。

    儘管身遭不幸,但他卻因虛榮心得到滿足而感到高興,不過,這不是他的本意。「弗裡西利斯開了兩槍,連一隻鳥也沒有打中,而我只開了一槍,就打中四隻鳥……是的,我打中了四隻,它們已跌落在草地上,鮮紅的血液染紅了草地上的白霜。」

    半小時後,弗裡西利斯打死了一隻傲慢的水鴨,金塔納爾隨意地打死了一隻烏鴉,但他沒有去撿。

    他們一直打到中午十二時,然後,吃了一些乾糧。這種打法使弗裡西利斯那幾隻獵狗有些沒精打采,因為它們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彷彿覺得自己很丟臉。它們打呵欠,伸懶腰,對主人發出的指令愛理不理。

    吃完乾糧,他們又喝了幾口酒,堂維克多心裡感到更難過了。早晨見到的這一幕的全部含意他已認識得清清楚楚,已經發生的事和即將發生的事他也看得明明白白。他這時真想將心裡的話說出來,大哭一場。他為什麼不向自己唯一的知心朋友敞開心扉呢?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認為還不到時候。

    為了追獵一群從這一塊草地飛到那一塊草地的警覺性很高的飛鳥,他們倆分開了。這種小鳥是不能食用的,但弗裡西利斯很討厭它們,認為它們在嘲笑他,便發誓要將它們打下來。他們常常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一有機會就開槍……這些該死的小鳥聽到槍聲,就像夜間聚會的受驚的女巫一樣哇哇地叫起來,惹人心煩。

    他們分開埋伏在兩側。如果鳥兒從這一側逃跑,就會遭到克雷斯波的射擊;要是從另一側飛走,堂維克多就會開槍。

    金塔納爾獨自一人埋伏在一座小山上,俯視著山谷。太陽未能驅散霧氣,它像舞台上用紙剪的月亮一樣懸掛在灰白色的天幕後面。遠處,幾隻預示吉凶的冬季禽鳥鳴叫著,在低空飛行,它們不怕獵人,因為在獵槍的射程外。金塔納爾認為,它們很傷心,因為已對生活感到厭倦。

    整個山野一片淒涼,冬天的樹木全是光禿禿的。儘管如此,大自然還是相當美,也十分寧靜。仇恨和背叛都是人製造出來的。弗裡西利斯是個農藝思想家,他蔑視社會,崇尚大自然。這時,金塔納爾想起了他的哲學思想。「斐都斯塔現在已在群山的後面。它與廣袤的世界相比,算得了什麼,只是個小點而已。所有的城市——人類像螞蟻一樣建立起來的全部『巢穴』,跟原始森林、沙漠及大海相比,算得了什麼?榮譽也好,社會生活中的各項準則也好,與大自然的各項法則相比,也算不了什麼。天體的運行、海上波濤的起伏以及地下岩漿的噴發都受制於大自然的法則。」

    金塔納爾這時真想變成阿雷奧山上的一棵百年老橡樹。他恨不得自己能生根,長出枝條,身上長滿苔蘚。他認為,「當一棵樹也比自己這樣活著強。」

    遠處傳來一聲槍響,隨後,就聽到那些鳥兒發出的尖叫聲,好像在譏笑獵人。他見到它們從自己頭上飛過,但他沒有動彈。讓它們見鬼去吧。他這時在想那個凱姆卑斯。他已將他忘了。凱姆卑斯說得對,苦難無處不在。這個博學的禁慾主義者說:「你應該按自己的看法和願望去處理每一件事。你將會發現,你總會遇到不少煩惱,會遇到痛苦。」金塔納爾還記得他說過這樣的話:「有時似乎上帝拋棄了你,有時你受到了他人的傷害,而更多的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

    「是的,在別人傷害我的同時,我自己也在折磨自己,在傷害自己,直到心裡流血!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該想些什麼。安娜欺騙了我,她不要臉,這是事實……那麼,我呢?我是不是也欺騙了她?我是個冷冰冰的無動於衷的老頭兒,她卻是個青春年少、激情滿懷的女人,我有什麼權利和她生活在一起呢?我為什麼要以年齡作為理由,不履行做丈夫的職責,隨後,卻又如此這般地指責她呢?不管法律怎麼說,男人也一樣可以犯通姦罪嘛。」

    儘管他不願意這樣思考問題,但他必須這樣做。他知道,這樣一想,他就不想復仇了。其實,他心底裡已不打算這麼做了。他只是想和一個正直的法官一樣懲罰罪犯,挽救自己的名聲,僅此而已。但這種想法使他很惱火。接著,他想到孤苦伶仃的晚年,又有些可憐自己……石-在灰濛濛的天空中悲鳴,彷彿有人在用一種陌生的語言背誦凱姆卑斯的名句。

    「是的,世間無處不悲哀,整個世界像個大膿瘡,其中最腐朽的那一部分是人類。」

    然而,到頭來他還是不知該怎麼做,怎麼想。

    「說到底,那些動刀動槍的戲裡說的話也不是真話,世界也並不是戲裡說的那個樣子。正直的人們和基督徒不會那麼輕易地殺人。」

    晚上返回斐都斯塔時,他們怕三等車廂太冷,便坐上二等車廂。弗裡西利斯注視著月光下的淒涼景觀。月光勝過了陽光,它驅散了陰雲。他突然聽到背後一聲長歎,便回頭說:

    「你怎麼啦,老弟?今天一天瞧你不高興,究竟出什麼事了?」

    供兩個包廂共用的那盞燈十分暗淡,根本驅散不了像棺材一樣的車廂裡的黑暗。

    弗裡西利斯看不清堂維克多的臉,卻忽然聽到他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並感到他那白髮蒼蒼的沉甸甸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肩膀上。這可憐的老人懷著愛和信任,將整個身軀壓在自己朋友的肩上,他自己好像失去了思維能力,失去了活力。

    「托馬斯,我希望你給我出出主意。我真倒霉,你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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