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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文 / 克拉林

    「你們上哪兒去?」在望景樓上避雨的侯爵夫人見講經師和堂維克多兩人一前一後相距二十餘步朝前走著,便大聲地問道。他倆已全身濕透,雨水從衣襟和帽簷上往下滴個不停。

    「上地獄去!誰知道這傢伙要將我帶到哪兒去!」堂維克多氣呼呼地回答說。他說話聲音不高,張開的雨傘不是撞在樹枝上,就是讓荊棘鉤住了。

    侯爵夫人一面繼續大聲詢問,一面打著手勢,但堂維克多已聽不清了,堂費爾明連聽也沒有聽。

    「請您等一下,老弟!請您走慢一點兒!我們商量一下該怎麼個走法。您這麼急匆匆地將我帶到哪兒去?」

    顯然,那位「老弟」壓根兒就沒有聽見金塔納爾的話,因為他繼續頭也不回地大踏步朝山上走去。

    山上到處都是蜘蛛網。那些細如蠶絲的蜘蛛網黏在堂維克多的眼裡和嘴上,他連吐帶抹,又氣又惱,大聲地說:

    「我們都進了繅絲廠了!」他已經被繩索一樣的蜘蛛絲弄得狼狽不堪。他竭力避開蜘蛛網,一路上跌跌爬爬,磕磕絆絆,滑倒了又爬起來,急得他一反常態,大叫大嚷:「堂費爾明,等一等我!我要迷路了,還老是跌倒!」

    回答他的是一聲炸雷,嚇得他跪在地上,叫聲也停止了。

    「堂費爾明,堂費爾明!看在人道的面上,等我一下吧。」

    講經師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望了望他,強壓住心頭的怒火,盡量顯得和藹地說:

    「像您這樣的人也算是個獵手,真使人難以相信!」

    「我只在晴天打獵,老弟,今天這麼大的雨,真像倒下來的一般,我怎麼受得了?這些蜘蛛網都快吃進肚裡了。再說,當英雄也得有點兒實際意義。巴格利維奧1說:『如果我們所做的一切沒有什麼用處,那我們得到的只是一種虛榮。』2請問,我們究竟上哪兒去呀?如果您知道的話,請告訴我。」

    1十七世紀意大利醫生。

    2原文為拉丁文。

    「去找唐娜-安娜呀!她也許遇到危險了……」

    「怎麼會呢?您以為他們都是呆子嗎?他們一定會找個地方避雨的。您以為他們會像我一樣,在泥水裡滾,讓蜘蛛網弄得走不動路?他們又不是沒有腿,自己不會回家嗎?難道他們不認識路?您會說,我們給他們送傘去,可在樹林裡傘有什麼用呢?」

    講經師的臉紅了。在森林裡,傘確實不起作用。

    「您愛怎麼幹,請便吧,」他說,「反正我還要往前走。」

    「您這不是在將我的軍嗎?」堂維克多說。他有點生氣,但仍繼續吃力地往上爬。

    「我沒有這個意思,先生。」

    「是這樣的,先生。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安娜是我的妻子,我不急,您為什麼這麼著急呀?我說這樣的話,請原諒。坦率地說,我覺得這樣做太荒唐了。」

    金塔納爾明白,他的這番話對講經師是一種侮辱,但他正在生氣,就顧不得這麼多了。

    堂費爾明真想拿傘柄狠狠地朝那個白癡的腦袋上砸去,但出於種種考慮,他還是控制住自己,繼續默默地朝山上爬去。

    金塔納爾那一番侮辱性的話他並不怎麼在意,此時他只有兩個念頭,它們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腦海裡,一個是『環境的影響使人心理發生變化』,另一個是安娜他們可能在樵夫之家。講經師平時不怎麼相信命運和巧合,但他今天卻有些迷信,生怕他上午跟佩德拉在那兒幽會一事與庭長夫人身上發生的事形成了巧合。

    「環境的影響使人心理發生變化。」他一邊走,一邊想。「是這麼一回事,是這麼一回事。我也太粗枝大葉了……女人總是女人嘛,最純潔的女人,也是女人。我太粗心了,現在晚了,我已完全失去她了。這個無恥的傢伙……」

    他飛快地朝山上跑去。

    「這個人準是瘋了!」金塔納爾想道。他氣喘吁吁地跟在講經師的後面,又拉下了二十多步。

    講經師竭力不讓自己迷路,但一直在回憶著上午是從哪條道走下樵夫之家的,但他還是走錯了道,因為他將路上的一些特徵記混了,在樹林裡走來走去。堂維克多跟在他後面,像避開鎖鏈一樣躲開那些蜘蛛網。

    最好是繼續往上爬,因為樵夫之家在山頂。但山頂的面積這麼大,他又上哪兒去找呢?

    講經師停下腳步,他只當堂維克多剛才什麼話也沒有說似地露出親切的神態,以懇切的語氣說道:

    「金塔納爾先生,看來我們得分成兩路才能找到他們。請您從右邊上去,好嗎?」

    堂維克多沒有同意,但講經師堅持要他上。他採用激將法,說他不肯上是因為他膽小。被講經師這麼一激,堂維克多就從右邊朝山上走去。

    見周圍只剩下自己一人,德-帕斯便撒腿朝上飛奔。一路上不是碰到了樹枝,就是碰到了荊棘。這些他全不顧了,一門心思只往上爬。他心裡充滿嫉妒,恨不得立即飛到那裡,將正在談情說愛的庭長夫人和堂阿爾瓦羅當場捉住。有沒有可能巴科、華金、比西塔辛、奧布杜利婭這些一起上山的人也在那兒呢?預感告訴他,這不可能。他這樣想,也有自己的道理。堂阿爾瓦羅是情場上的老手,他會抓住機會,也許他已做出安排,讓自己和安娜單獨待在一起。巴科和華金是不會給他們製造障礙的,說不定他們倆也設下巧計,讓自己和埃德爾米拉及奧布杜利婭單獨待在一起呢。比西塔辛可能還幫了忙。貝爾穆德斯是個書獃子……如此看來,庭長夫人和阿爾瓦羅肯定單獨待在一起了。他加快步伐,跌跌撞撞地往上爬,被雨淋濕的法袍有好幾公斤重,教士服早已沾滿了污泥,嘴裡和眼睛裡也帖上了不少蜘蛛絲。

    他終於爬上了樹林茂密的山頂。雷聲儘管還相當響亮,但已離得越來越遠了。他確實走錯了道,樵夫之家不在那兒。他朝右邊走去,吃力地撥開擋住他去路的灌木和荊棘,終於見到了那間隱沒在樹叢中的茅舍。他發現裡面好像有人,便發瘋似地朝前奔去。究竟跑去幹什麼,他心裡也沒有底。如果真的見到了他想像的那種事情,他會殺了他們……

    「啊呀,您嚇了我一跳。」正在茅屋裡休息的堂維克多大叫起來。他坐在一張粗糙的木凳上,使勁地擰著軟帽,雨水嘩嘩地往下淌。

    「原來他們不在這兒!」講經師說,他絲毫沒有想到自己的表情、行為和顫抖的聲音會不會引起他人的猜疑。其實他剛才的行為已完全和一個吃醋的戴綠帽子的丈夫一樣了。

    堂維克多這時心裡也很著急,他心急是有原因的。

    「您看看我在這兒撿到的東西!」說完,他就用兩個指頭從口袋裡夾出一條帶銀線的紅綢腰帶。

    「這是什麼?」德-帕斯問道。他沒有掩飾內心的焦慮。

    「這是我妻子的腰帶!」安娜的丈夫回答說。他的聲音雖相當平靜,但發現了這條腰帶還是使他吃驚。

    「是您妻子的腰帶?」講經師驚得目瞪口呆。他對堂維克多的愚蠢真感到吃驚,因為他對妻子還絲毫沒有產生懷疑。

    「這條腰帶本來是我妻子的,但現在不是她的了,因為它不能用了。她到鄉下來,空氣新鮮,牛奶也新鮮,都長胖了不少,就將它送給她的侍女佩德拉了。這麼說,佩德拉也到過這兒。這倒使我產生了疑問,她上這兒來幹什麼呢?是專門來這兒丟腰帶的嗎?這件事真叫我不放心,我覺得有必要對您說一說。不管怎麼說,她總是我家裡的人,是我家的侍女,她的聲譽和我有關。我可以肯定,這腰帶是佩德拉的。」

    堂費爾明羞得滿臉通紅,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原來懷疑別人幹的事,現在居然落到了他自己的頭上。他為自己的草率、魯莽而感到羞愧,腦袋像針扎一樣疼痛起來。幸好堂維克多一門心思在想自己的事兒。據他觀察,金塔納爾好像還沒有注意到他神情的變化。他又一看,堂維克多的臉也是紅的,如此說來,他也感到羞愧,他也在吃醋了。德-帕斯不知道堂維克多竟然會窩囊到這樣的地步。金塔納爾自言自語地說:

    「也許這個不懷好意的教士對我產生了懷疑,懷疑那件沒有辦成的事兒。」

    原來佩德拉曾經對主人作過多次誘惑和暗示,對此,堂維克多確實也動了心。然而,當他想到他對妻子和對自己負有的責任,想到自己已上了年紀,特別是那侍女還假惺惺地作了拒絕的表示,他便半途而廢,沒有達到目的。但他通過和佩德拉的接觸,知道原來是他本人送給安娜的那條腰帶已落到了佩德拉的手中。

    那他為什麼當著講經師的面又說那條腰帶是佩德拉的呢?原因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出於嫉妒吧。其實他是從心底裡瞧不起這個淫蕩的金髮姑娘的,有時,只不過出於一時衝動……

    暴風雨終於過去了,樹上還滴著雨水,但天空已呈藍色。

    為了打破沉默,堂維克多說:

    「看來今晚還會下雨……您看那邊又有一大塊烏雲,就從這樹縫裡看……」

    「趁那雨還沒有來,我們下山吧。」德-帕斯說。他這時恨不得躲到地底下去。

    他們倆互有戒心,都在想佩德拉的那根腰帶,所以,一直沒有說話。

    回到莊園的花園前,看管莊園的貝貝站在遠處的樹林中大聲地對他們說:

    「堂維克多,堂維克多!從這兒走!」

    「怎麼樣?有沒有出事?」

    「出什麼事?都好好的,沒有出事,老爺。你們兩位老爺大概快到半山腰時,少爺、小姐們就回來了。他們連衣服也沒有淋濕。天一下雨,侯爵夫人就叫我去找他們了。我趕著帶雨篷的馬車直奔阿雷奧那條小路,我知道巴科少爺准走那條道。這是條近路,另外,欽托的家也在附近……我到那兒一看,少爺、小姐們都在欽托家裡。他們的衣服都是幹幹的。山上樹林很密,雨一下子下不透。我到那兒一看,大夥兒都有說有笑,只有唐娜-安娜有些擔心,她知道你們倆去找他們了……」

    「那侯爵夫人為什麼不對我們說明白呢?」

    「她說她大聲地叫喚過你們,你們沒有聽清。她是想告訴你們,已派馬車去接了……」說完,貝貝哈哈笑了起來。接著,他又說:

    「真是鬧了一場大笑話……瞧你倆讓雨淋成這個樣子,也怪可憐的,都快成落湯雞了……這位教士先生的教士服像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貝貝說得對。德-帕斯和堂維克多互相看了一眼,發現對方真像個溺水者。

    「快走吧,我的老爺,潮氣到了骨頭裡,會得關節炎的。」

    「已經到骨頭裡了,已經到了,貝貝。」

    「安娜夫人已經給您準備好替換衣服了。這位神父老爺也會有的。萬一沒有,我有件細布襯衣,連公主也能穿……」

    講經師沒有從出來時走過的便門走進花園。他繞著圍牆轉了半個圈子,來到車房,讓人從裡面將他租來的那輛舊馬車趕出來。堂維克多因一心走路,連講經師離開他也沒有發覺。

    講經師見到侯爵後,準備告辭回城,但侯爵不讓他這個樣子回去。

    「您這樣回去會得肺炎的,這兒有衣服,換換吧。」

    講經師執意要走。

    「請代我向侯爵夫人告別吧,我很快就到家了……」

    他離開了比維羅莊園,但馬兒並沒有他想像的那樣跑得快。它先小跑幾步,隨後,就慢吞吞地走了起來。

    「喂,夥計,給這牲口抽上幾鞭吧,」堂費爾明對馬車伕大聲地說,「我身上全濕透了,得快點回家去。」

    馬車伕知道顧客會給自己小費,便在瘦馬的背部抽了兩鞭。講經師這幾個小時胸口積了不少悶氣,這氣就出在瘦馬身上了。他真恨不得讓這兩鞭抽打在梅西亞的臉上。

    當那輛破舊不堪的馬車剛到斐都斯塔,天就黑了。就像堂維克多預言的那樣,暴雨又將來臨。天空烏雲密佈,天越來越黑。西北部的地平線上已出現強烈的閃電,還傳來隆隆的雷聲。

    堂費爾明心煩意亂,連自己也瞧不起自己。「這一天過得真窩囊!」他想道,他沒有可憐自己,覺得這一切都是罪有應得。這個世界正如他在懺悔室裡說的那樣,完全是一堆垃圾。什麼偉大高尚的情操,那全是假的,他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他儘管認為自己的愛像天使般純潔,實際上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幹出那種見不得人的事兒,目的就是為了滿足個人的淫慾。特雷西納不管怎麼說,還算是自己家裡的人,可佩德拉卻是安娜的侍女。他佔有了她,能以讓這女僕站在自己這一邊為理由,為自己進行辯護嗎?像這樣的女人只要花幾枚金幣有的是!堂維克多也是個可憐蟲,愚蠢到了極點!他也活該倒霉!安娜也是這樣,所有的人都是這樣,都活該倒霉!世界本來就是一堆污泥,一池臭水……啊,還是讓那邊的雷電將整個世界燒燬吧!

    他覺得自己也和世人一樣,卑鄙、渺小,下流……

    他想到醫生說的話:「環境的影響會使人心理發生變化。」如此說來,安娜已落到了堂阿爾瓦羅的懷抱裡了,這已不可避免。他這個「精神父親和兄長」對她說了那麼多宗教方面的道理,全都不管用了。看來這都是虛假的,是一場鬧劇。

    講經師冷得牙齒直打架。寒冷使他想起了衣服,想起了母親。

    「母親終究是母親啊。她見我這個樣子回去,又會怎麼說呢?我得跟她撒個謊。過去撒過不少謊,再撒一次也沒有什麼。他們那兩位眼下不在胡作非為嗎?他們就在她那個傻瓜丈夫的鼻子尖下幹那種見不得人的勾當……究竟誰是她真正的丈夫?誰受到了侮辱?是我,是我受到了侮辱,是我預見到了這一點!他不會,就是在他眼前幹那種壞事,他也視而不見。」

    他真想從馬車上跳下來,怒氣沖沖地飛奔到比維羅莊園,當場將他們抓住。他預感到他們在幹壞事。也許他們不在樹林裡干,他們會在房子裡干。那些男人會佯裝喝醉,那些女人本來就不是好東西,都是一些淫蕩、瘋狂的人……

    斐都斯塔上空轟隆隆一聲炸雷,更使教士怒火中燒。

    「好啊,讓雷電將這個世界炸毀吧!」他怒吼道。車門開了,他在自家門口下了車。

    他給馬車伕付了工錢,便走進家裡。

    他喜歡的雷電正在上空等著,隨時準備在他頭上轟鳴。

    那天夜裡躺在床上,他想自己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這樣對她母親大吵過,也沒有見唐娜-保拉太陽穴上貼那麼大一塊膏藥。

    在他入睡前,心裡感到最難過的是他出了醜。他覺得自己這一天幹的事實在太滑稽可笑了。他恨自己身上穿著令人討厭的教士服……他一個勁兒地詛咒著,但最後還是睡著了,因為他實在太累了。

    在比維羅,來賓們的情緒沒有因天氣不好而受到影響。在老樓裡,那些鄉村神父、侯爵和其他幾位斐都斯塔去的紳士在打三人牌。新樓裡的夫人、小姐和先生們本來想在草地上玩耍,這會兒就在室內盡情地玩樂,他們跳舞、彈琴、捉迷藏。誰都知道,他們去比維羅就是為了玩樂。雖說他們中間有些人已不那麼年輕,但由於心情愉快,竟然忘記了自己的年齡,玩起孩子們玩的遊戲。比西塔辛、奧布杜利婭和埃德爾米拉玩得特別起勁,因為她們知道什麼地方可以藏身,什麼地方有便門可以逃走。

    堂維克多回來時,人們對他鼓掌歡迎,比西塔辛和巴科還準備給他戴上花冠。但他立即跑到臥室裡從上到下換了一身衣服。安娜進去幫他忙。

    「堂費爾明呢?」她問道。

    「你那個堂費爾明也真夠冒失的,啊,親愛的,對不起……」金塔納爾一邊換襪子,一邊沒好氣地回答說。

    除了發現腰帶這件事沒有說,他將他們上山去的情況全都對妻子說了。

    安娜覺得德-帕斯對自己過分關心了,尤其是像他這樣一個教士,真有些荒唐可笑。

    「你是我的妻子,他居然比我還關心你!」金塔納爾不止一次地這樣說,這是他反對講經師的主要理由。

    「堂阿爾瓦羅說得對,」安娜想,「這個人是在吃醋,他像是我的情人那樣在吃醋。今天他的行為是他內心世界的大暴露。堂阿爾瓦羅說得對,我不能對他過於接近。」

    梅西亞和巴科在幾天前就騎馬去過幾次比維羅莊園了。梅西亞發現庭長夫人比過去活潑開朗多了,也不像過去那樣疑慮重重。儘管他們的話沒有涉及到愛情,但她覺得梅西亞的話很有道理。梅西亞認為,宗教信仰不能過激。關於這點,安娜也有同感。想起前些日子那種過激的行為,她至今還心有餘悸。另外,梅西亞還認為,講經師這個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宗教徒。他跟有名望的太太們拉關係,就算往好裡想吧,目的也是為了擴大自己的影響。

    梅西亞敢於跟安娜說這樣的話,這表明他們間的關係已相當密切了。

    梅西亞在安娜的面前竭力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不談愛情,安娜對此十分感激。她還是像過去一樣,盡力避免去想他們這種友誼帶來的危險,在這方面她做得比過去好。

    「為了我的健康,」她想,「我應該跟大家一樣,過平平和和的日子,再也不要像過去那樣胡思亂想了。」

    想起過去犯的錯誤,她就會發抖。

    當金塔納爾跟她談起講經師跌跌爬爬地上山的情形時,安娜真感到講經師有些可恨。她這個懺悔神父怎麼會這樣懷疑她呢?幸好是維克多,如果換了別人,一定會懷疑她和堂阿爾瓦羅或跟他這個教士的關係了。他這樣做全是出於嫉妒,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這太可怕,太叫人噁心了!她怎麼會愛教士呢?

    想到這裡,她倒覺得堂阿爾瓦羅的形象十分可愛,非常高雅。她認為,和他相好還是合情合理的,既不荒唐,也不令人感到厭惡,然而,跟一個教士……

    她認為,和梅西亞這樣的人相愛算不上什麼罪孽,尤其是她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避開講經師的糾纏。可是,講經師對這個問題又是怎麼想的呢?

    庭長夫人現在已不再想到她的「精神兄長」了,也不再想到赤腳遊行那件事。一想到這件事,她就感到羞愧。新的生活使她產生了新的激情,現在她有充分的理由認為講經師的行為是令人厭惡的、可憎的、罪惡的,而梅西亞的行為卻顯得高尚、豪爽。

    無論在滿是乾草的枯井裡,還是以前在教堂的院子裡,以及他們跟在鼓手和風笛手的後面穿行在小巷和樹林間時,她和他總是在一起,特別在貝貝的馬車上,她幾乎坐在梅西亞的大腿上。下午在客廳裡,他們也在一起。總之,這一天從早到晚,無論在哪兒,梅西亞都對她一片深情。然而,出於對她的尊敬,也可能對她愛得太深,他沒有對她說出心裡話。

    將梅西亞和講經師的行為進行比較,安娜認為教士的行為非常討厭,不過,她一直沒有機會對梅西亞說。

    一次,當他們倆單獨在一起時,她以知己的口吻(梅西亞非常喜歡這種口吻)對他說:

    「你覺得講經師的行為怎麼樣?」

    在堂阿爾瓦羅的眼中,講經師的行為自然十分可惡。不過,他沒有把這話直接說出來,他只說,講經師這個人不可靠。

    「是的,安娜,他的確愛上您了,都快愛得發瘋了,這點我早已看出來了,因為……」

    堂阿爾瓦羅微微一笑。這一笑勝過千言萬語,將他接下去要說的話全都說出來了。在她的耳中,這一笑也是從他心靈裡發出的美好的音樂。她聽了,比宗教音樂還好聽。

    安娜和堂阿爾瓦羅像一對心心相印的兄妹一樣傾心交談著。天黑了,遠處傳來了雷鳴聲,這就是堂費爾明到斐都斯塔遇到的雷電。安娜和梅西亞靠在二樓玻璃迴廊的欄杆上,在一個拐角里。樓下大部分來賓都準備回斐都斯塔去了。也有一些人接受侯爵夫婦的邀請,留在比維羅過夜。人們都聚集在大客廳裡,亂哄哄的。有些人猶豫不定,開始時,決定留下,後來又突然改變主意回城去;也有些人本來打算回去,轉眼間又決定留下來,即使讓他們睡在地板上也願意。裡帕米蘭當然是留下來了,侯爵夫人還專門給他準備了一張床。

    「天又要下雨了,我可不敢跟雷電開玩笑。聽說坐馬車容易遭雷擊。我還是留下吧。」大祭司說。

    男爵夫人和她的女兒準備頂風冒雨回家去。男爵雖想留下,但也只好跟母女倆回去了。省長也坐進了回城的馬車,但他的夫人卻留下來和侯爵伉儷做伴。貝爾穆德斯回到了斐都斯塔。比西塔辛、奧布杜利婭、埃德爾米拉、巴科和梅西亞留在比維羅。

    就在樓下的人們大聲議論著留下還是回城時,埃德爾米拉、奧布杜利婭上曬塔辛和巴科等人都在二樓的走廊上發瘋似地跑來跑去。比西塔辛像有點兒醉了,她不是喝醉的,而是嬉笑「醉」的。奧布杜利婭說太陽穴上像針扎一樣痛。她確實喝了不少酒,跳舞時又拚命地轉圈子,剛才又玩了捉迷藏,累得夠嗆。埃德爾米拉在姑媽家裡玩耍已很有經驗,這時臉紅得像櫻桃,咯咯地笑個不停。她的笑聲很有感染力,聽起來非常親切可愛。巴科使勁地擰她,她也拚命打他的胳膊。華金-奧爾加斯那天下午和奧布杜利婭在一起好像撈到了一點好處,這時也拚命在捏她,擰她。就在他們這幾位跑著,跳著,你推我擠的時候,安娜和阿爾瓦羅則憑欄交談著。雨水濺在臉上他們也不顧,也沒有注意遠處劃破夜空的閃電。

    其餘的人這時在狹窄黑暗的走廊上玩一種孩子玩的遊戲,這種遊戲在斐都斯塔叫「鞭打屁股」。具體玩法是將一塊捲成鞭子狀的手帕藏起來,然後根據事先規定的暗號進行尋找。誰找到了就拿它追著拍打別人,一直追打到扮演母親的那個人面前。這種天真爛漫的遊戲給那些心術不正的人進行尋歡作樂提供了方便。在尋找「鞭子」時,男女兩人的手常常會碰在一起;在奔跑時,你擠我撞,尤其當後面那個拿著「鞭子」的人追來時,前面那些老小子就像發了瘋一樣在前狂奔。他們常常撞倒在地,一跌就是一大堆。雖說這樣的事說出來也很難聽,但客觀情況的確是這樣。

    樓下準備回城的人在收拾東西,互相道別;走廊上玩遊戲的人還在嬉笑奔跑;天上不時傳來一陣陣雷鳴聲。庭長夫人一輩子第一次聽到愛情的表露。儘管臉上灑滿了雨滴,但她似乎絲毫也沒有感受到,反而覺得十分涼爽舒坦。這種愛情的表露委婉含蓄,熱情洋溢,彬彬有禮,十分理想,富有極大的魅力,使安娜這個年近三十的人聽了,卻像情竇初開的少女那樣難以抗拒。

    她沒有勇氣也不想叫堂阿爾瓦羅停止表白,也不想叫他自重些,瞧一瞧她是誰。她認為他這樣做,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也非常善於控制自己。他這次表露正說明他內心富有強烈的激情。

    她從心底裡希望他不要停止表白,她真希望他這樣講一輩子。安娜兩頰緋紅,堂阿爾瓦羅就幾乎貼著她的臉對她說話。在這樣的時刻,他既沒有想到她是有夫之婦,也忘了她原來是個狂熱的宗教信徒,他甚至忘記了世界上還有她丈夫和講經師。她覺得自己跌落到一個鮮花盛開的深淵。如果這也算是墮落的話,那麼,她是「墮入天堂」了。

    她已完全陶醉了,但她的意識還是清楚的。她將眼下感覺到的歡樂和過去進行靜思默想時的感受進行了對比,認為後者只使她感到痛苦,絲毫感受不到溫暖。實際上,那是一種病態,是一種對身體有害的衝動。眼下她儘管是被動的,但感到歡樂和愉快,這對身體有利。這種愉快的感覺是實實在在的,甚至是可以觸及的。另外,這種愉快的感覺是持久的,它不會導致她發瘋。

    堂阿爾瓦羅侃侃而談。他沒有對她提出任何要求,甚至也不要求她作答。他眼含淚花,但沒有哭,那是感激的淚水,因為,她在聽他說話。他已沉默了那麼漫長的時間了。他知道,在自己幸福的面前存在著無數障礙。他只求她對他同情和憐憫,求她聽他說話,不把他看成是庸俗的浪蕩公子——那些愚蠢的民眾確實將他看成這樣的人。

    安娜一向將民眾稱為蠢人。對她來說,精神高雅的標誌就是蔑視民眾,蔑視斐都斯塔人。庭長夫人這個缺點大概是從她父親那兒繼承下來的。他當年為了使自己和「芸芸眾生」有所區別,便大唱至今還十分流行的「民眾是愚蠢的,蠢得像頭牲口」這樣的論調。

    堂阿爾瓦羅是個見風使舵的人。儘管他認為安娜對民眾的看法有些偏激,但為了順從她的心意,他也開始蔑視民眾。他甚至可以蔑視中午的太陽,如果它妨礙了他的感情。他不能要求安娜在思想觀念方面完全順從自己。他知道,自己是在和一個有夫之婦談情說愛,他不能要求安娜超越傳統、法規和習俗(根據這些傳統。法規和習俗,他梅西亞這樣的行為是應該受到譴責的)。他明白,安娜受過狂熱宗教思想的熏陶,在斐都斯塔這樣的小城市裡度過自己的青春,他不能要求她一下子就順從自己……現在,她只要能聽他說話,他就心滿意足了。多少年來,她一直不願聽他表白,為此,他內心有過多大的痛苦啊。當然,這一切已成為過去,眼下就不必去想它了。過去內心的折磨可以通過現在的幸福得到補償。

    安娜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聽著,而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一道閃電劃過長空,庭長夫人看見堂阿爾瓦羅眼中噙著晶瑩的淚花。他的面頰也是濕潤的,她沒有想到,這可能是天上的雨水。

    「他在哭呢……」她想道。他是她一生中見到的最漂亮的男人,是她夢寐以求的伴侶,他早就應該成為她生活中的伴侶了。

    他為什麼要對她大談感激之情呢?她為什麼不打斷他呢?他如果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麼,就不會那麼說了……

    安娜感到高興,這種愉快的感覺完全發自內心。是的,她不光精神上感到愉快,而且整個身心感到高興。她認為,自己有權享受到這種快樂。

    堂阿爾瓦羅認為自己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便請安娜也說說。比如,她是不是原諒他的表白,是不是恨他,覺得他可笑。安娜避開他那熾熱的手臂的摩擦,像一個小女孩似地掀了撅嘴,但這絲毫不是媚態的表露,她像受傷的小動物一般輕輕地呻吟了一聲。這聲音是深沉而悅耳的喉音。

    她突然離開阿爾瓦羅,叫了一聲比西塔辛……她激動地擁抱了一下銀行職員的妻子,並問她道:

    「你們這些瘋子,在玩什麼呀?」

    「現在玩完了……剛才我們在玩『鞭打屁股』。可是,巴科和埃德爾米拉卻在對面那個角落裡爭論他們倆誰的力氣大。你快過去看看,埃德爾米拉的力氣究竟有多大。」

    剛才那些嬉笑奔跑的人現在擠在迴廊一個昏暗的角落裡。巴科和埃德爾米拉正在背對著背比試誰的力氣大,那模樣就像在跳民間舞蹈。巴科很難擋住他表妹背部的推頂,因為他的肌肉比她的還軟,她的肌肉都快嵌進她表兄的肌肉裡了。她覺得這樣特別舒服。她一定要戰勝他,於是,她的背部拚命朝前推,迫使他前進了幾步,最後,埃德爾米拉贏了。巴科不服氣,他在眾人的一片噓聲中提出要面對面地比試力氣。他倆的雙手彼此按住對方的雙肩,這次巴科勝了。

    華金也提出要和奧布杜利婭比力氣,也採用那種方法。比西塔辛則提出要和庭長夫人比賽,結果,華金和安娜取得了勝利。堂阿爾瓦羅找不到人跟自己比力氣,這時,突然想到當年那個討厭的德-帕斯在將奧布杜利婭從鞦韆上救下來時戰勝了他。然而,他覺得現在自己已將對方踩在腳下了。看來,對他只能智取,不能力敵。

    比力氣的活動在繼續進行。外面還在下雨,遠處傳來了隆隆的雷聲,除了偶爾的閃電外,周圍一片黑暗。走廊雖比較狹窄,但大家的勁頭很大。這種村民們喜愛的活動,他們同樣玩得相當開心。只是他們都是受過教育的人,玩起來自然沒有鄉下人那樣粗野。不過,你擰我捏,你推我擠,你叫我嚷的情況也是不可避免的。安娜過去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場面,開始時,她和堂阿爾瓦羅都沒有積極參加。但後來她終於也被人擰了一下(不是梅西亞擰的),奧布杜利婭和比西塔辛還擰了梅西亞好幾下。在接下去進行的「大混戰」中,安娜覺得自己的背部讓堂阿爾瓦羅擠壓了好幾次。儘管她竭力避開他,但她覺得這種擠壓有特殊的快意。這是一種奇異的全新的感覺,她激動得氣也喘不過來……她這時竟然忘記了那些正在那兒又唱又跳的人們,腦海裡只是回憶著梅西亞對她表露衷情時說的每句話。她覺得好像在欣賞一曲從遠處傳來的非常優美的歌曲。

    由於不停地跑跳,比試力氣,巴科和華金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儘管埃德爾米拉、奧布杜利婭和比西塔辛還在玩耍,他倆已停了下來,拖著疲憊的身軀,站在玻璃窗邊觀賞明月。月亮戰勝了已被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烏雲,像一盞明燈一樣懸掛在空中。

    巴科用男中音唱了幾段《心上人》和《夢遊女》,華金則隨意地唱了幾首馬拉加民歌。悲切的歌聲和他盯視著奧布杜利婭時顯露的歡樂的眼神形成鮮明的對照。那天夜裡她準備給這個小伙子一點兒甜頭,雖說不上是很大的甜頭,但對華金來說,得到個二等獎賞也心滿意足了。

    堂維克多待在樓下有點厭倦了。聽到樓上有人在唱《英俊的斯皮爾托》,就來到樓上。這些日子他特別喜歡音樂,不但自己愛唱歌劇,也喜歡聽比他唱得好的人唱歌。如果在皎潔的月光下唱歌,那更是錦上添花。

    總之,大家聚集在一起,呼吸著晚間清涼的空氣,一邊觀賞從細碎的烏雲中鑽出來的明月,一邊唱著歌。他們有時合唱,有時獨唱。也有人在交談,聲音壓得很低,彷彿怕冒犯由於倦怠已沉沉入睡的大自然。

    和在場的人們相比,堂維克多最愛想入非非。他走到梅西亞的身邊,和他單獨交談起來。他覺得自己的這個朋友從來沒有像今晚那樣殷切和熱情,便很快地跟他談起自己的心裡話。

    「聽我說,」老頭兒說,「我也不知怎麼的,儘管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唐璜式的人物,但我在情場上總是一帆風順。凡是我交往過的女人很少認為我的行為過於放肆。不過,我應該把話說完。我不知道是由於自己性格過於溫和,過於拘謹,還是生性過於冷漠,每次進攻總是半途而廢。看來,我是缺乏堅持不懈的精神。」

    「沒有這種精神是不行的。」

    「是這麼回事,可我就缺乏堅持性。我的激情就像鬼火,時隱時現。有十幾個女人都差一點讓我征服了,但沒有一個能說是屬於我的。我總是半途而廢……」

    堂維克多深信自己和梅西亞的友情,確信對方是個信得過的人。他對他講述了佩德拉對他的糾纏和挑逗。他說,他對她的挑逗開始時一直不予理睬,後來,終於動了心,準備跟她干……然而,和平時一樣,待那姑娘假惺惺地稍作推辭,他便洩了氣,不再堅持幹到底,只滿足於對她樓摟抱抱……

    接著,他又對堂阿爾瓦羅說了說那條腰帶的事。不過,他沒有說它原來是自己的妻子的,因為他覺得像他這樣體體面面的人送腰帶給妻子似乎顯得有些俗氣。最後,他問梅西亞,應該怎樣對待佩德拉。

    「我要不要將她解雇?」

    「您吃醋了?」

    「怎麼會呢,老弟?我不是氣量那麼小的人,儘管我得坦率地承認,我一發現她行為那麼輕佻,心裡確實很不愉快。」

    「可您能肯定那腰帶是佩德拉的嗎?」

    「當然,我絕對可以肯定。」

    金塔納爾繼續說著話,毫無結束的意思。安娜的臥室有一扇窗子對著這兩個朋友談話的迴廊。

    庭長夫人突然打開窗門,對丈夫大聲地說:

    「維克多,今晚你不打算睡覺了?」

    兩個朋友同時回過頭去。

    金塔納爾兩眼發亮,面頰絆紅……與朋友談談心裡話好像使他煥發了青春。

    「幾點鐘了,親愛的?」

    「很晚了……你知道,到鄉下後,我們都睡得比較早。剛才侯爵夫人就叫埃德爾米拉上她臥室去睡覺了。」

    「媽媽盡幹這種傻事,」巴科從迴廊的一端走過來,沒好氣地說,「埃德爾米拉喜歡和奧布杜利婭睡在一起。可是我媽媽卻要埃德爾米拉和她睡在一起,真是荒唐透頂……」

    「我看奧布杜利婭跟誰也不能睡。」比西塔辛從安娜臥室旁邊那間房間走出來說。

    「她怎麼啦?」

    「我看她是醉了。醉的原因很多,白天又吵又鬧,準是累了,酒也喝得不少。誰知道呢,反正她在床上哼哼個不停。她還說,誰也別睡在她房內,她要一個人睡……還是我給她做伴吧,我把自己的床移到她的床邊……晚安。」

    她走到窗前,按住庭長夫人的雙肩,貼著她的耳根說了幾句話,還在她臉上吻了幾下。然後,又對正在走廊上低著頭傷心地踱步的華金-奧爾加斯做了一個鬼臉,既嘲弄他,又可憐他。隨後,她跑進了房間。

    「維克多,快來睡覺吧,大夥兒都走了。」安娜微笑著說,她穿一身睡衣,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那你們呢?」金塔納爾問道。

    「我們連張床也沒有,」巴科回答說,「因為省長夫人怕打雷,留下來了。」

    「那怎麼辦呢?」安娜笑著問道。

    「我們只好睡在沙發上了。」

    「那也好,晚安。」

    「別那麼急嘛。你瞧,今夜明月當空,我們在這兒再聊一會兒吧。」

    「我也不睏,巴科說得對,我們再聊聊吧。」堂維克多說。剛才他已走進臥室,還穿上了拖鞋,戴上了睡帽。

    「還聊什麼?別聊啦,我的先生,快睡吧。」

    安娜無意識地賣弄起風情來。說完話,她就要關窗門。

    梅西亞對她撅了撅嘴,請她等一會兒關窗。

    於是,他們便十分隨便地聊了起來。他們談論著白天發生的種種事情,邊談邊開玩笑,前後一共談了個把小時。月光如洗,安娜和她丈夫在房內,巴科、華金和阿爾瓦羅在走廊裡。

    堂維克多心裡十分愉快。他見到安娜坐在床邊,心情很好;他自己在年輕朋友面前,也感到年輕多了。人生還有更大的幸福嗎?他對自己的幸福沒有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這時,周圍一片寂靜。人們均已入睡,只有在那扇打開的窗子邊的迴廊上傳來輕輕的說話聲。有時兩三個人同時說話,但聲音都很低,彷彿說的全是內心的隱秘。堂阿爾瓦羅一條胳臂撐在安娜手臂旁邊吸著煙。她斜靠在窗台邊,有時有意避開他投來的目光,但在多數情況下,他們兩雙眼睛對視著。堂阿爾瓦羅還不時地以羨慕、貪婪的目光朝安娜的臥室看上一眼。安娜有時也注意到這種飛快投來的目光。她對這個情意綿綿的花花公子不但不反感,反而對他表示同情。

    看堂維克多還打算繼續聊下去的樣子,安娜只好開口說:

    「好了,明天再聊吧,維克多,快進來。」

    說完,她就關上了窗門,將堂阿爾瓦羅和巴科等人都關在外面。巴科和華金很快地在黑暗的走廊裡消失了。金塔納爾已轉身朝臥室走去,他身上只穿一件襯衣。堂阿爾瓦羅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隔著窗玻璃,瞧著庭長夫人。她這時正慢慢地關著百葉窗,從窗縫裡柔情脈脈地瞧著他……關好百葉窗,她又重新打開一點兒,對他整個臉龐看了一眼。「再見,祝您晚上睡得好。」安娜隔著窗玻璃說完這句話,就關上百葉窗,上了插銷。

    七月份,在比維羅莊園的附近經常舉行像聖彼得朝聖會這樣的活動,侯爵夫婦和他們的朋友們常常趕來參加。金塔納爾和安娜便在莊園裡等他們來。從斐都斯塔來的人到了莊園後,有時步行,有時坐馬車,到附近一些風景秀麗的村莊參加那兒的活動。他們一邊觀賞自然風光,一邊聆聽雖有些單調,但十分悅耳、甜美的民間舞曲。傍晚,他們吃著榛子,唱著歌,和農夫、農婦走在一起,回到莊園。這時,莊園主和佃戶已打成一片,不分彼此。金塔納爾見此情景,大為感動地說:「你們瞧,世界上最美好、最富有詩意的事情莫過於實現了平等和博愛……」

    這一類活動梅西亞和巴科從不缺席。此外,他們還要每隔三四天專程去看望庭長夫人。金塔納爾夫婦有時也在午後三四點鐘上聖蒂安內斯公路等候朋友們的光臨。堂維克多害怕孤單,朋友們來訪他從心底裡覺得高興。安娜每次在那狹長如帶的公路的一端見到梅西亞和巴科那兩匹高大的白馬時,高興得就像個孩子。一見到他們,她就急切地盼著他們快點來到自己身邊。他們越是往自己身邊靠近,她心裡就越是焦急。

    比西塔辛和巴科從來沒有在梅西亞面前問起他和庭長夫人的關係,他們採取任其自然的態度。不過,從堂阿爾瓦羅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來看,他已勝利在望,或許他已取得了勝利。他們知道,這類事情不好隨便問。他們最好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堂阿爾瓦羅對朋友們這種合作的姿態深表感謝,他也沒有多說什麼。

    到了七月底,大家便各奔東西。身上有幾個錢的人就離開斐都斯塔,上海濱避暑去了。不少手頭拮据的人也到那兒去了。

    堂維克多興致勃勃地帶著妻子和佩德拉離開比維羅莊園,上省內的良港科斯塔去了。這個小鎮比斐都斯塔還要繁華,是個海邊的商貿中心。那裡的居民衣著十分時髦。往年金塔納爾總是去帕羅馬萊斯避暑,比西塔辛和奧布杜利婭也常常跟他們一起去。侯爵夫婦一家和梅西亞偶爾也去。

    「我已兩年沒有出去避暑了。」金塔納爾說,高興得像孩子似的。

    庭長夫人也喜歡去科斯塔,不願去帕羅馬萊斯,原因是講經師懇請她不要去浴場;還說,如果醫生要她去,那至少不要去帕羅馬萊斯。安娜不想跟懺悔神父頂著幹,便同意了他的意見。

    「我們準備去科斯塔。」她在給堂費爾明的回信中說。講經師對整個坎塔布連科的浴場,尤其是帕羅馬萊斯那一帶的浴場的風氣沒有好印象。凡是從那個漁村回來的基督徒找他懺悔時,都說自己在那兒犯了不少罪孽。講經師對其他人犯了罪孽並不在乎,但如果安娜出了問題,他就不會那麼高興了。

    堂費爾明明白,他對安娜的影響已越來越小,安娜的信仰也越來越淡薄,甚至對宗教產生了懷疑。想到自己會完全失去庭長夫人,心裡就害怕,因為這傷了自己的自尊心,但他也別無他法,只好強裝鎮靜,採取寬容、忍耐的態度。他常常找主教或他的下屬出氣。他的權勢越來越大,態度也越來越專橫。堂阿爾瓦羅在安娜心目中的地位越高,講經師心裡越惱火,他就只好找教區神父出這口惡氣。

    安娜喜歡眼下這種新的生活方式,她已不想走回頭路了。不過,她也不想跟講經師一刀兩斷,因為這樣一來,她會感到後悔、內疚、同情,也許又會像上次一樣大病一場。

    「我瞭解自己,」她想,「不管怎樣,我對他還有點感情。如果我跟他斷絕交情,我內心一定會發出呼聲,為他鳴冤叫屈。最好的辦法是這樣:他假裝沒有見到已經發生的變化,不要像過去那樣滿腹牢騷。我們一切聽其自然。我喜歡寧靜,不喜歡吵吵嚷嚷。」

    堂阿爾瓦羅自從上次向安娜表露了心跡後,對她說話就像知心朋友一樣。他隱隱約約地告訴她,不要激怒堂費爾明,否則,他會傷害她的。安娜知道,堂阿爾瓦羅在這個問題上不能把話說得太露骨,他這個朋友和「新的兄長」的意思是希望她行事要謹慎些。

    正因為這樣,講經師只能在信中對安娜提點希望,希望她不要去帕羅馬萊斯。如果在過去,他完全可以對她下一道命令,禁止她去那兒。

    安娜上科斯塔去了。梅西亞為了掩人耳目,先去帕羅馬萊斯待了五天,後來,又去聖塞瓦斯蒂安,一直到八月的聖母節,才乘畢爾巴鄂的一艘新的汽船到了科斯塔。

    堂維克多在一段時間裡非常喜歡客店的生活。他住的是港口一家最豪華、最熱鬧的旅店,就在碼頭邊。梅西亞應他朋友前庭長的請求,也住進那家旅店。

    二十天後,他們三人一起回到斐都斯塔。貝尼脫斯發現安娜的身體大有好轉,便向她表示祝賀。現在可以說,她的身體已經康復。她臉色紅潤,皮色光亮,身體相當結實。

    堂維克多如醉如癡般地回憶在科斯塔過的日子。多美的大海啊,一望無垠!每天在大海裡游泳,在碼頭上漫步,還有露天音樂會、戲劇和馬戲,那種生活真使人愉快!她妻子是省裡頭號大美人兒,現在跟他相處得非常融洽。她的性格也變了,變得那麼愉快,那麼活潑;就像他本人的性格一樣……

    「我呢,貝尼脫斯先生?我的身體怎樣?」

    「好極了,您的身體也非常好,您都快成為小伙子了。」

    「可不是嘛!」他輕輕地拍了幾下梅西亞的背部,又說,「他才像個小伙子呢。」

    接著,金塔納爾又回頭對當時也在場的弗裡西利斯(他心情有點憂傷,身體也不太好)說道:

    「你沒有跟我們去,卻溜到比亞別哈去了。這樣,你又可以大談跟百年老樹在一起的生活了。不過,你這個老傢伙恐怕活不到一百歲吧……」

    說完,他擁抱了弗裡西利斯,並在他的背上拍了幾下。金塔納爾感到自己很幸福,他希望自己的妻子、僕人和朋友們,甚至他認識的所有人都很幸福。

    梅西亞開玩笑似地問他:

    「你的宗教書呢?現在還讀不讀凱姆卑斯的書?」

    金塔納爾回答說:

    「什麼凱姆卑斯不凱姆卑斯的,我才不讀他的書呢!我要對這座老房子好好進行翻修,要將院子和走廊好好地粉刷一下,還要裱糊一下餐廳,對房子正面外牆的石頭好好雕琢一下。經過一番雕琢後,那些發黃的石頭就會非常好看。我不喜歡黑糊糊的顏色,不喜歡這種淒涼陰暗的顏色。」

    梅西亞已使安娜相信,堂維克多實際上只是她的父親。其實,安娜也是一直這樣想的。然而,她要為他保持名譽。儘管梅西亞和安娜的關係已相當密切,而且,他已向她含蓄地表露了愛慕之情,但安娜可以說,堂阿爾瓦羅的嘴唇還沒有碰過他肯定渴望接觸的她的那塊皮膚。

    堂阿爾瓦羅不想急於求成。他知道安娜這個有夫之婦非同尋常。他對待她要像對待黃花閨女那樣小心謹慎。事實上,他也是她真正相愛的第一個戀人。如果粗暴地對她發起進攻,一定會將她嚇跑,使她失去美好的幻想。再說,眼下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這種非常甜美的親密關係,已使他感到精神振奮。在這種關係中,他不僅可以通過語言表達自己的情意,而且,雙方還可以通過眼神、微笑和其他各種並非粗魯、不失尊嚴的方式表達各自的感情。

    一般說來,每年夏天他總覺得比較疲倦、虛弱。作為一個講究實際的唯物主義者,他估計自己到了冬天,就會身強力壯。到那時,庭長夫人就會溫順、馴服得像只羔羊。另外,他認為,行為過於粗暴雖不會前功盡棄,但也會延緩時日,或在原地兜圈子。與其這樣折騰,倒不如暫時保持現狀,這樣更有滋味。到時見機行事吧,反正勝利在望了。

    人生是美好的。正當壯年的這個唐璜式的人物,就像他自己說的「已經開始走下坡路」1了。安娜的青春和充滿幻想的激情正在使他發生變化。堂阿爾瓦羅已記不得自己在什麼時候曾經如此狂熱地追求過一個女人,或者這樣愉快地享受過柏拉圖式的愛情——這是他對還沒有走完最後一步的愛情的稱呼。

    1原文為法文。

    庭長夫人雖在沉淪、墮落,但她覺得很幸福。她內心深處感到自己在往下掉,有幾天早晨醒來時,心裡並不感到愉快,只覺得苦惱和內疚。這種毛病她很快地用一種新創造的自然主義的形而上學的方法加以治癒。這是她自己創造的一種抽像化、概念化的思維方法。

    安娜儘管生性喜愛思考,但她卻很少有時間進行沉思。這些天來她全部時間都用來進行消遣和娛樂:郊遊、晚宴、看戲、散步。侯爵家和金塔納爾家常常一起進行活動,並邀請奧布杜利婭、比西塔辛、阿爾瓦羅、華金和其他一些好友參加。

    他們經常去比維羅莊園。一到那裡,就往樹林裡跑。有時也在迴廊、花園或河邊玩耍。眾人好像都是阿爾瓦羅的幫兇。奧布杜利婭和比西塔辛對庭長夫人十分崇拜,她們甚至對安娜的怪脾氣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們說,見她這麼平易近人,這麼富有人情味兒,都非常高興,拚命地吻她。她們現在對她比較正經、嚴肅,不該問的事不問,不該說的話不說。在言談中,誰也不會涉及那件只有金塔納爾還蒙在鼓裡的「險事」。每當像聖彼得節那天那樣遇到傾盆大雨,大夥兒就留在比維羅莊園過夜。安娜經常有機會和堂阿爾瓦羅相遇。這種機會她不主動尋找,遇到了她也不迴避。無論在馬車裡,還是在包廂中或舞會上,或樹林裡,她總是跟他挨在一起。這樣的機會每星期有好幾次。

    十一月的一天,天氣特別好,這是聖馬丁節前後少有的好天。人們又在比維羅莊園郊遊,這是當年最後一次郊遊。眾人興致勃勃,情緒很好。裡帕米蘭雖說年事已高,也參加了郊遊。他還是和以前那樣稱那些年輕人為「孩子」。這些對貝加亞納侯爵的莊園留下美好記憶的「孩子們」依依不捨地告別了他們度過了春秋兩季的地方。他們盡情地呼吸著鄉間的新鮮空氣,領略著在密林裡和心上人說悄悄話的樂趣。比西塔辛真的像孩子一樣玩得非常痛快;奧布杜利婭也破天荒地讓華金佔了不少便宜;埃德爾米拉前些日子和巴科鬧了矛盾,現在已和好如初;就連那些老年人也唱歌跳舞,還去樹林裡走走。堂維克多玩瘋了,見到一條不怎麼寬的小溝,想一下跳過去,結果掉了下去。

    安娜和阿爾瓦羅早上上馬車時握了握手,上車後又挨在一起,身上的感覺就不同尋常。前一天夜裡,梅西亞對安娜說,他心裡很煩,就想死。從斐都斯塔到比維羅莊園的路上,安娜只對著阿爾瓦羅的耳根說了這麼一句話:「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午飯後,凡是喜歡來比維羅的人都感到下午的時間過得太快了。華金和奧布杜利婭雖覺得天涯處處是故鄉,但總沒有比維羅莊園好。埃德爾米拉和巴科躲在無人見到的角落裡,一邊說悄悄話,一邊歎氣。這是今年在莊園過的最後一個下午了,只恨時間太短,大家盡情地玩耍,盡情地在森林裡奔跑,但在歡樂中總帶有一點憂傷和惆悵。比西塔辛坐在鋼琴前,彈了一首《薩拉西亞》中的波爾卡舞曲。《薩拉西亞》是那幾天晚上在斐都斯塔上演的大型神話舞劇。薩拉西亞是大海的女兒。在酒神節那天,她不知為什麼將她的姐妹們都從大海中叫出來,瘋狂地在海灘上跳舞。安娜記得那波爾卡舞在她的感官上引起了巨大的刺激。安娜對這方面的神話故事知道得不少。斐都斯塔劇場那些女舞蹈演員演技低劣,身段也不優美。她看不多久,腦子裡就開始想像,她想到了東方的某一個地區,彷彿見到了那兒神秘的森林,見到了受刺耳的音樂刺激而狂奔的酒神的女祭司們。她們沉浸在無休止、無節制的狂歡中,拚命在曠野裡奔跑。她們越過高山,跳過峽谷,突然從懸崖上跌下,後來又鑽入茂密的叢林中……比西塔辛演奏技巧低劣,但竭力模仿舞台上的演奏。庭長夫人聽著舞曲,聽任她從書上讀到的、夢中見到的、想像到的各種幽靈幻影在自己腦海裡狂奔亂舞。

    庭長夫人突然見到掛在客廳中間的一幅畫。畫下面的題字是《最後一朵花》。畫面上一位三十多歲的美貌女子在秋日的花園裡拿著一朵花拚命地聞著,這是最後一朵花。

    「喂,到山上去吧!」奧布杜利婭在花園裡嚷道,「到山上去,和樹林告別!」

    比西塔辛使勁地敲著琴鍵。她演奏的波爾卡舞曲節奏顯得更明快……隨後,她猛地合上鋼琴。

    「到山上去,到山上去!」樓上樓下的人都在叫嚷。

    人們從花園的便門出去,到山上和橡樹、聖櫟樹、相思樹、黑莓以及秋天的綠草告別。

    當天晚上斐都斯塔侯爵家舞會的時間比平時長。那是對好天氣的告別。冬天即將來臨,雨天就在眼前。舞場上為跳舞的人準備了夜餐。不少人唱歌、跳舞、喧鬧一陣後,到了午夜十二時也想進食了。有的人晚飯吃得早,早已飢腸轆轆,但也有些人只吃點甜食,喝點飲料。夜晚天氣晴朗,像九月初的天氣,夜餐就在剛建成的暖室裡吃。這暖室又高又大,十分舒適,是按巴黎的樣式建造的。堂阿爾瓦羅在這方面是行家。他說,這暖室就是小一些,樣子和瑪蒂爾德公主的暖室一模一樣。奧布杜利婭真羨慕他有學問,並引以為豪,因為他過去曾經是自己的情人。她的情人居然熟悉瑪蒂爾德公主的暖室!

    夜餐畢,跳舞的人便陸續離去。

    侯爵府的黃廳近來已舉行過幾次舞會。這時,陽台有一扇門開著,外面吹進來一陣風,將幾隻燭台上的鯨油燭火全都吹滅了。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是用人吹滅的。室內顯得有些雜亂,椅子橫七豎八地放著,地毯上丟著兩三本書,還有一些紙片、花瓣和一朵秋海棠花。這座黃廳也好像疲憊不堪了。侯爵夫人的那些石印彩色畫上的人物彷彿在強顏歡笑。

    黃廳原本是塊不潔之地。此時那些雜亂無章的傢俱好像在準備向人們訴說多年來它們一直緘口不言的發生在這裡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那只寬大的黃沙發似乎比較穩重。儘管它見到的事情更多,但它一直保持沉默,仍然堅守著自己的崗位。

    又吹進來一陣風,吹滅了黃廳內最後一盞孤燈。大教堂塔樓的鍾敲了十二下。黃廳的門開了,進來兩個黑影。由於鋪著地毯,腳步聲很輕。客廳內只有從外面射進來的一點亮光,那是月光,也是對面街燈的光。這盞路燈是新當選的市政府委員增設的,旨在向侯爵府討好。門打開時,傳來了遠處廚房用人們的喧鬧聲、歡笑聲和輕輕地彈奏吉他的聲音。也許怕驚動主人,琴聲很低。這些聲音和從花園裡傳來的另一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嘈雜得像從一個遙遠的人口眾多的市區傳來的人語聲。

    剛才進來的這兩個黑影是梅西亞和金塔納爾。堂維克多一直在跟自己的知心好友講述著自己年輕時在堂戈迪諾莊園裡的那些風流事。

    堂阿爾瓦羅躺倒在沙發上,像是在打盹兒,實際上在胡思亂想,根本沒有聽金塔納爾的胡言亂語。他這時慾火正旺,彷彿聽到從心底裡發出的粗野的聲音:「就在今天干!現在就干,就在這兒!」

    堂維克多認為,客廳內那一縷從外面的路燈和月亮射進來的微光非常適合他講自己的風流韻事。他滔滔不絕地講著,有時還要重複一下自己講過的話:

    「看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您以為我將她搞到手了?沒有那麼回事,老弟。您別大驚小怪,還是踉過去一樣,就缺少堅持不懈的精神,明明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我也不知什麼原因,每次總是那樣:到了關鍵時刻,就沒了勇氣……」

    堂維克多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著那幾句話。梅西亞好像只聽到他說「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沒了勇氣」,心裡又好氣,又好笑。他想:「這白癡是在無意識地羞辱我。好吧,既然願意,我就在今天夜裡將這件事辦成……可能的話,就在這兒……」

    沒過多久,堂維克多也有點累了,他們倆便又回到餐桌邊。那兒充滿和諧友好的氣氛。人們吃飽喝足後,正在聊天消食。安娜不在那裡。

    阿爾瓦羅又悄悄地溜了出去,誰也沒有想到他會離開那裡。廚房裡仍然充滿一片喧鬧聲,但其他地方則寂靜無聲。他又回到黃廳,那兒空無一人。「這不可能。」他又走進侯爵夫人的小客廳,裡面黑洞洞的,除了桌椅,沒有見到人影兒。「這不可能。」他相信自己的預感,對他來說,這就是宗教。阿爾瓦羅在黑暗的小客廳內繼續尋找。他來到陽台邊,陽台的門半開半閉。他推開門……

    「安娜!」

    「耶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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