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庭長夫人

第16章 文 / 克拉林

    一進入十月,斐都斯塔的好天氣便告結束。十一月中旬,還有一周的時間能見陽光,但太陽彷彿換了一個,它一出來便行色匆匆,忙著準備邁向冬季,出來露個臉也只是為了向人們告別。可以說,「聖馬丁1,小陽春」的說法也只是一種諷刺,天氣並不好,斐都斯塔人對這種讚美之詞並不相信。從這時起到來年四月底是一段漫長的令人生厭的時光,在這段時間裡,他們很注意保暖,以他們特有的方式打發多雨的日子。他們成了兩棲動物,準備在水中度過命中注定要過的那個時期,儘管如此,每年總有一些人會抱怨說:「瞧這天氣!」另外一些人倒有點兒哲學家的味道,他們說,「雨水多,墒情好,土地肥」,「或者天好,或者地肥,不能兩全其美」,以此來進行自我安慰。

    1聖馬丁為十一月十一日。

    安娜-奧索雷斯並非安於現狀的人,每年萬聖節1的下午,一聽到那令人傷心的鐘聲,她便感到憂慮,見到外面的天氣則更傷心,她想,又要遇到一個潮濕、單調、沒完沒了的冬天了,而鐘聲正是宣告冬日的開始的哀鳴。

    1十一月一日。

    和往年一樣,那年的憂傷也如期而至。安娜孤單一人在餐廳裡,桌上擺著錫制咖啡壺、杯子和高腳杯,因為堂維克多剛才喝過咖啡和茵芹酒,眼下他已在俱樂部裡下棋了。放咖啡杯的小碟子上放著半枝熄滅的雪茄,煙灰和流淌出來的咖啡攪和在一起成了難聞的糊狀物。庭長夫人憂傷地注視著這一切,覺得好像是世界的廢墟。她瞧著那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心都碎了。她認為這是世界的象徵,世界就是這樣:灰燼、寒冷、被吸煙人丟棄的半截雪茄煙。她還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他既不能吸完一整枝煙,也不能完整地愛一個女人。她自己就像那半截雪茄,是對這個男人已沒有用、對另一個男人也沒有什麼用的東西。

    她無意識地卻一本正經地想著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鐘聲響了,好像要一直敲下去的樣子,一直敲到下午。敲到夜裡。安娜全身顫抖起來。她覺得像錘擊一般的鐘聲是衝她敲打的。這無法無天、不負責任的鐘聲無緣無故地在她腦袋上響著,就是為了打擾她,讓她心煩。聲音不是像特裡封-卡門納斯在當天《御旗報》(女僕剛剛將這報紙放在她膝蓋上)發表的詩裡說的那樣是「對死人的哭泣」。不是這麼一回事,因為鐘聲與死人無關,它象徵活人的憂傷,預示萬物即將冬眠。當、當、當!不知已經敲了多少次!不知還要打多少次!鐘聲究竟意味著什麼?也許意味著即將到來的另一個冬天落下的雨滴吧。

    為了分分心,忘掉那無情的響著的鐘聲,她翻閱了一下《御旗報》。報上框著黑邊。她隨意地讀著第一篇文章。它談到人生的短促,表達了報社編輯部純潔的天主教感情。「這個世界裡什麼是歡樂?什麼是榮譽、財富和愛情?」在文章作者看來,就像莎士比亞說的那樣,這全是空話連篇,根本不存在,只有美德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所以,在這個世上,不必尋找幸福,人世間絕對不是靈魂的歸宿,死亡才是最正確的途徑。開始時還對死人的孤寂感慨萬千的作者,最後卻羨慕起他們的佳運來了。對他們來說,已經知道「人間之外」是怎麼一回事。他們也解決了哈姆雷特的那個大難題:生存還是毀滅1。「人間之外」究竟是怎麼回事?那是個秘密。不管怎樣,作者還是祝願亡靈安息,永垂不朽。文章的作者是特裡封-卡門納斯。這一番毫無新意的胡言亂語反而增添了庭長夫人的煩惱。這比那鐘聲更煩人,更令人傷感。見到原本可能是偉大、正確、高尚的思想遭到踐踏,變成輕薄的東西,遭到蠢人的污蔑,這實在叫人傷心!這也是當今世界的象徵:偉大的事物、純潔美好的思想和庸俗、虛偽、醜惡的事物混雜在一起,難以分開!接著,卡門納斯談到了墳墓,寫了一首長達三大段的三行詩體輓歌。安娜看著那長短不一的詩行,覺得像是用中文寫的。也不知什麼原因,她總是讀不下去,一點也讀不懂。儘管她還在那兒讀,可就是集中不起注意力。前面那五行詩她讀了三遍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她突然想起自己也寫過詩,認為自己那些詩可能也是壞詩。她會不會也像特裡封那樣呢?很有可能。如果她也應該對自己表示蔑視,那真是件叫人傷心的事。當年她以極大的熱情寫的那些宗教詩她現在卻認為很矯揉造作,都是模仿修士路易斯-德-萊昂和聖胡安-德-拉克魯斯的作品。糟糕的倒還不是那些詩寫得拙劣,沒有什麼意思,庸俗、空泛……問題是激發寫這些詩的感情。那種宗教激情有什麼意義呢?沒有多大的意義。尤其是她現在還試圖體會一下她那種宗教激情……她覺得自己本質上還是一個不體面的女文人,雖說她已不寫詩也不寫散文了。但是她作為女詩人,那種虛假的、扭曲了的、遭世俗觀念蔑視的精神還在。跟過去幾次一樣,安娜在這方面深深地進行了自責,但過度的自責又使她反過來將過失全都歸咎於斐都斯塔,歸咎於她兩個姑媽、堂維克多和弗裡西利斯,而對自己覺得可憐,對缺點錯誤異常寬容。

    1原文為英文。

    她在陽台上探出身去,見恩西馬達區的居民都路過廣場,朝位於西部的墓地走去。墓地在堤岸那邊的一座小山上。斐都斯塔人都穿著施洗禮穿的服裝。那些行人大多是女僕、保姆、士兵和一大群孩子。他們大聲說著話,愉快地做著手勢。顯然,他們沒有緬懷死者。行人中還有兒童和婦女,他們扛著廉價的花圈、細長的蠟燭和其他的祭奠用品。不時地還有身穿號衣的僕役和書僮穿過廣場,他們扛著巨大的蠟菊花花圈、像柱子一樣粗的大蠟燭和手提式靈台。這是富貴人家的祭奠用品,主人沒有時間或不想去掃墓,就派僕人代勞。「體面的人」一般不去墓地,打扮人時的小姐則不敢去那兒,她們只留在堤岸上散散步,和平時一樣炫耀自己的時裝。她們自然也不會去懷念死者,但又不肯顯露出這種心情,因此,她們的衣服顏色很深,說話不像往常一樣嗓門很高,表情也較深沉。她們在堤岸上散步,就像在死者家裡弔喪,而死者的近親又無一人在場一樣,心情愉快,卻很有節制,含而不露。如果人們還在思念這個莊嚴的日子,那麼,他們一定慶幸自己還沒有和死者在一起。斐都斯塔那些想得開的人都認為人生莫測,今年悠閒地在散步的人,明年說不定就與死人為伍了。

    那天下午,安娜比平時更討厭斐都斯塔人。他們意識不到自己在幹什麼,沒有信念,也沒有熱情,只是根據傳統習俗,機械地重複著過去的那一套,就像瘋子老是說那幾句瘋話一樣。周圍悲涼的氣氛與死者捉摸不定的命運無關,卻給活人增添了煩惱。庭長夫人也感到十分心煩,甚至覺得大氣中都充滿著煩惱。如果她將內心的感受告訴任何一個斐都斯塔人,誰都會說她太浪漫了。心裡的這種煩惱也不能告訴丈夫,因為他聽了會立即吵吵嚷嚷,大談制訂活動計劃,改變她的生活習慣。他的活動計劃十分全面,可就是沒有考慮她神經緊張的情況。

    金塔納爾和比西塔辛一起制訂的那個有名的讓庭長夫人散心、消遣的計劃實行不了幾天就被丟棄一邊,沒有一項付諸行動。開始時,安娜還跟丈夫出去散散步,看看戲,參加貝加亞納家的聚談會,還到鄉下去走走。但很快她就厭倦了,她就是不想出門,弄得堂維克多和銀行職員的妻子也沒有辦法。

    比西塔辛聳了聳肩,她覺得無法理解。安娜真是個怪女人。她肯定安娜非常喜愛阿爾瓦羅,而他也施展伎倆在追求她。這點她看得很清楚。她在幫忙,小巴科也在幫忙,就連老好人堂維克多也不自覺地在助一臂之力……但沒有什麼結果。梅西亞心裡十分焦急,煩惱,儘管他心裡不想讓人看出來,但還是讓人覺得他一籌莫展。講經師是不是從中搗了鬼?比西塔辛自告奮勇,願上懺悔室看看情況。她打聽到哪幾個下午講經師在懺悔室裡聽懺悔,便上那兒去轉上一圈,透過柵欄偷偷觀看安娜是不是在那兒。

    後來,她打聽到有人見到她上午七時在那兒懺悔過。「啊,這兒有文章。」銀行職員的妻子倒沒有想到梅西亞想到的那些事情。願上帝保佑她,比西塔辛沒有想到安娜會像臭名遠揚的奧布杜利婭和小時吃過泥巴、長大了又瞧不起富家子弟的瘋瘋傻傻的帕艾斯小姐那樣看上一個教士。安娜十分浪漫(凡是與她自己的言行不相符的人,比西塔辛一律稱之為浪漫派),不過,她是另一種浪漫派。從眼下的情況看,不必害怕,她還不會產生讀神的愛情。比西塔辛只怕講經師跟梅西亞作對,會利用自己超群的才能讓庭長夫人變成居家修女。這太可怕了,一定得設法避免發生這種情況。比西塔辛想看到自己的女友也像她那樣墮落下去,這樣,她感到欣慰,她不想放棄這種快樂。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見到那種場面會那麼高興,眼下既已發現了,她就想嘗嘗這種新的美好的滋味。當初她發現梅西亞在金塔納爾的「禁獵區」內張網準備捕獵時,就感到喉乾舌燥,兩頰緋紅,兩眼冒火。「不管怎麼說,他準是迷戀上了,」她心中感到隱痛,但同時又有某種快感;她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和隱藏在心靈深處刻意保護的某種東西受到了傷害,但又覺得像個染上了惡習的人那樣,明知這惡習會傷害自己,卻仍感到快慰。這是比西塔辛這庸俗單調的一生中感到的唯一的強烈的愉快感。甜食雖還沒有吃厭,卻已覺得沒有多少味道了。她現在要追求新的刺激。她想見到這位完美無缺的庭長夫人落到堂阿爾瓦羅的懷抱裡;也想見到堂阿爾瓦羅露出像現在那樣低三下四的模樣。她希望他取得勝利,目的不是為他,而是為了讓另一個女人墮落。她想了許多辦法,讓他們不用自己去尋找機會,至少不用安娜去尋找,便能見面,聊天。巴科沒有比西塔辛那樣的險惡用心,他也在大力幫忙。雖說第一次合適的機會是金塔納爾本人在奧索雷斯家的那座巨宅裡提供的。後來,堂阿爾瓦羅還不揣冒昧地去造訪了幾次,但他明白那兒不是實現他目標的場所。在堤岸見面時,他用目光和其他的手段對她進行了暗示,但效果不大。在貝加亞納家和去比維羅的路上,他膽子更大了些,但運氣並不佳。安娜竭力向堂阿爾瓦羅表明,她不怕他,總在等著他;她認為他的手法並不高明,還毫不誇張地讓他明白,他沒有進攻能力。

    十月份他們還去過幾次比維羅。安娜看見埃德爾米拉和自稱是這個女孩子的老師的奧布杜利婭發瘋似的在百年老橡樹林裡奔跑,巴科-貝加亞納、華金-奧爾加斯和其他的「好朋友」在後面追趕。她看見他們勇敢地跳進填滿乾草的枯井裡,還看見其他一些充滿歡樂的場面,聽見他們尖聲驚叫。她覺得他們這樣做是一種誘惑,自己若接近他們,就會受到強烈的吸引;如果冷眼旁觀,會感到厭惡。堂阿爾瓦羅發現,沿這條路走下去,在庭長夫人的問題上是不可能取得進展的。在斐都斯塔人看來,過於浪漫是荒唐可笑的。大夥兒將不怎麼俗氣、不太平凡的事物稱為有浪漫情調的事物。比西塔辛對浪漫情調特別反感,她認為,對著月亮看半分鐘就是純粹的浪漫情調。默默地觀賞落日,在微風中舒心地呼吸著田野裡的新鮮空氣,談論星星,不通過言語,以目光表示情意,對貧苦人家的孩子表示憐憫等,都屬浪漫情調。

    「帕艾斯小姐不吃鷹嘴豆,」比西塔辛說,「因為這不屬浪漫情調。」

    根據銀行職員妻子的看法,安尼塔對他們在比維羅像發瘋一樣玩耍的情景表示厭惡,這也是一種浪漫情調,只是高雅些。她對堂阿爾瓦羅說:

    「你瞧,老兄,她這是在裝傻,裝斯文,將自己裝做高等女人,柏拉圖式的女人……我與她不同。我不讓那幾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接近,是怕他們會在俱樂部胡說八道,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總之,我是通情達理的。可她沒有理由這麼對男人不信任,因為無論是巴科,還是華金,都不敢動她一根毫毛……所以,她也實在太不近情理了,不過,她這種假象騙不了我。」

    梅西亞相信比西塔辛的說法,他對庭長夫人的那種「浪漫情調」深感不安。他堅信,愛情只有一種,就是肉體的愛,感官的愛;這種愛他早晚總能得到。他只是怕它來得太晚。庭長夫人的頭腦大活,他不敢冒昧行事,生怕走錯一著,滿盤皆輸。

    「另外,」堂阿爾瓦羅想,「只要準備充分,我就敢於發動一次公開的人身進攻(這是他征服女人的術語),地點不一定在野外,儘管那兒比較合適。我發現這個女人在大自然面前,在星空下,在遠山前,總之,在露天裡她非常嚴肅,一聲不吭,暗暗地孤芳自賞。這時她確實美麗動人,但就是不能碰她一碰。」在比維羅的森林裡,他多次和安娜單獨在一起,但局面都很尷尬。他覺得這位夫人(她喜歡待在侯爵的客廳裡)有些蔑視他。她見他在打量自己,便抬頭觀賞老橡樹的樹冠。他心裡說:「這女人在跟我較量,她拿我跟橡樹相比,認為我很渺小。是這麼回事兒!」

    堂阿爾瓦羅不知道,庭長夫人每夜都夢見他,當然,他從某些對自己有利的徵兆中也能猜到這一點。夢中老是見到他,這使金塔納爾的妻子非常惱火。她白天整天堅定地進行鬥爭,夜間常常不合眼進行抵抗,確信自己能戰勝罪惡的慾望,蔑視誘惑,但是,如果因生性軟弱,離開精神支持單槍匹馬地幹,最後還是變成了對方手中的一塊麵團,這鬥爭又有什麼用呢?當安娜帶著邪惡的慾望得到滿足後的苦味從噩夢中醒來後,她就違背她並不熟悉的那種法則,心灰意懶地想著她做出的毫無結果的努力,想著內心的種種矛盾。她覺得人類就像某種偶然拼成的東西,這種東西只是像魔鬼一樣喜歡捉弄人的暗藏的神靈的玩物。她努力加以保持和加強的那種信念(她生怕失去它,會使自己陷入黑暗和孤獨中)又很快地回來了,重又將那高傲的理性主義塔樓夷為平地,並摧毀了她受過教育(遠遠不是健康的宗教教育)的靈魂中千百次萌發的邪念。安娜服從上帝的安排,但她並不因此就消除對自己的不滿,也沒有恢復繼續鬥爭的勇氣……講經師堂費爾明試圖喚醒安娜的宗教信念。他行事謹慎,生怕一步走錯,就會前功盡棄。但庭長夫人夜間發生的那種消極情緒使講經師的一番努力受挫。

    無論是在領聖餐的前一天上午向堂費爾明進行重新懺悔的時候,還是八天後她再次來到懺悔室時,或者在向她的精神之父袒露自己的疑問、恐懼、疑慮和痛苦的其餘幾次清晨懺悔中,安娜都沒有講她準備修正全面懺悔時打算講的那件事:她早已出現的那種意志的不堅定性,這會導致她犯通姦的罪過。她千方百計不談這點,自欺欺人。講經師只知道實際上安娜已與丈夫分居。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並非他們吵了嘴,也不是由於哪一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而是由於丈夫不主動,妻子又缺乏情意。關於這方面的情況安娜是懺悔了,說自己沒能像妻子應該愛自己選中或人家替自己選中的丈夫那樣愛她的堂維克多;她還說自己越來越感到本性在向她大聲疾呼,要將她拖進黑洞洞的她不願跌入的深淵中。她感到非常傷心,但又產生了一種不知為誰而生的柔情;她感到難以言喻的焦慮,精神上的空虛。這一切使她發瘋,產生莫名其妙的恐懼,她只好尋找宗教的保護,以擺脫這種危險的處境。這是講經師知道的有關她的情況。她沒有對有關的人指名道姓,他也沒敢問庭長夫人(要是換了個人,他一定會採用巧妙的方法問個究竟)。雖然好奇心攪得他癢癢的,但他還是竭力忍住了,只是作了一些推測。最重要的一點是不強迫她說出自己還不願主動說出的那些事;同時,他自己要顯得謹慎、理智,克服人們常有的那些弱點。

    「在開頭幾次懺悔中,」講經師自言自語地說,「還不是對她進行深入研究的時候;應該先使她對我有好感,使她覺得我靈魂高尚,值得尊敬。我應當通過精神的力量將她征服……到那時,她就會告訴我實情,我就能知道比維羅發生的事。我認為那兒不會有好事。」

    有關在聖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日郊遊時發生的情況和其他幾次郊遊發生的事,德-帕斯準備通過與自己的女友在教堂外的談話進行瞭解。在教堂懺悔室裡是沒法體體面面地向安尼塔這樣的女人打聽那些瑣事的。

    庭長夫人對講經師的謹慎和明智非常感激。她高興地看到,這個好心的男人通過眾所周知的「精神衛生法」,讓她過上貞潔的生活,而不是對她提一大堆細小的問題,瞭解她的過去和現在的苦悶。

    「主要的一點是不要對庭長夫人在精神上施加壓力,要讓她不知不覺地像在平地上走路一般朝懺悔贖罪的坡道上爬上去。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多拐幾個彎,多走點路,少爬點坡……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以後,再往上爬,那是另一回事了,那時就要她順著陡坡往上爬了。」講經師用幾何學的比喻想著這件對他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想到這個殲悔人和女朋友會從他手中溜走,他就感到害怕。

    一天早晨,她終於對他講起了自己夢中發生的事情。她每句話都像蒙上一層面紗,但講經師只聽了幾句便知道底細。他打斷了她的話,免得她搜索枯腸,在我們豐富的詞語中尋找少數幾個文雅一點的詞表達淫穢的事情。幸虧這樣,那次懺悔才能像以前幾次那樣順利結束。然而,講經師進唱經處時,卻沒有像以往那樣平靜。他懶洋洋地坐在唱經處的椅子上,撫摸著椅子扶手上發亮的浮雕,在學生們大聲地唱經時,他卻像反芻一般回味著庭長夫人懺悔時說的話。

    她在做夢!醒著時築起的堡壘一入夢鄉就崩潰,而她自己卻束手無策;那些不該出現的幻覺和感覺使她痛苦萬分。如果她對這種幻覺和感覺負責的話,那就是罪過……「說得明白點,就是唐娜-安娜在夢中見到了一個男人……」堂費爾明在唱經處的椅子上思索著,那硬邦邦的坐椅像是一盆炭火,滿是蒺藜。他右手的食指撫摸著扶手上的浮雕,有兩個圓形凸起部分,那是羅得1的兩個女兒,是《聖經》故事的一個片段。他沒有去想這些,只是想用什麼辦法弄清對他至關重要的那個秘密:庭長夫人究竟夢見了誰?是某個具體的人嗎?他坐在唱經處那個黑暗的角落裡,臉紅得像虞美人花。「難道是我?」他想。

    1《聖經》中的人物。

    想到這兒,他只覺耳中嗡嗡地響,聽不到唱經班指揮和唱經者低沉的聲音,也聽不見值周教士在下面沒好氣地嘰嘰咕咕用拉丁語背誦晨禱詞的聲音。

    不行,他不能這麼胡思亂想,不能讓這種甜蜜的新產生的友情因低級情趣而成了自己的敵人多次攻擊過的庸俗醜聞。不過,想到自己有可能成為庭長夫人懺悔時講到的那個夢中人時,他確實覺得很高興。他怎麼能自己騙自己呢?他幾乎在那張硬椅子上坐不住了。但是,這種虛榮心得到滿足帶來的歡樂與他在安娜身上堅定地追求的目標不是一回事。他追求的不是感官上的低級趣味,他是想讓自己的心靈和意志表現出的巨大活力得到合理的使用。他這種活力白白消耗在難以駕馭的斐都斯塔人的明爭暗鬥上了。他現在需要的是一種強有力的、熾烈的興趣,用來代替眼下他已覺得很荒唐的想成為教區無可爭議的主人的野心。他已經是教區主人了(儘管還有爭議),這點他應該感到滿足。

    想對斐都斯塔進行獨裁統治,這是不可能的,也是沒有意義的。再說,他希望自己對安娜的興趣在他的心靈中佔有特殊的地位,壓過想飛黃騰達、想當主教、想當西班牙教會的領袖,甚至想當教皇的種種慾念。當年這種不理智的、幼稚的近似瘋狂的願望消失了,又重新出現,他想徹底擺脫它,免得再受折磨,使自己對現在的生活感到滿足,不再覺得世界混亂、淒涼……只有通過一種高尚的、理想化了的感情(這種感情高尚的人能夠理解,只有某些卑鄙、邪惡的斐都斯塔人才會認為它是一種罪孽),才能達到這種崇高的、值得稱道的目的。「是的,」講經師認為,「我拯救了她,與此同時,我也不知不覺地拯救了我自己。」

    唱經的人在輕聲地唱著:「上帝啊,救救我吧。」1

    1原文是拉丁文。

    萬聖節那天下午,安娜認為自己在「道德治療」方面取得的成績已全部喪失。她向堂費爾明抱怨自己靈魂空虛,而他則以聖阿方索-利戈裡奧1為例,向她表明那是人類甚至包括聖徒們共同的弱點,是信徒們都感到的痛苦。這種一產生就像是沒有盡頭的空虛感如同海上的陰雲一樣包圍了她的靈魂,使她見不到天上的一點光亮。

    1十八世紀意大利那不勒斯主教。

    「鍾就讓它敲吧!」她覺得鍾不在外面敲,它就在自己的頭腦裡敲,是主宰自己亂哄哄的頭腦的神經在嗡嗡作響。

    童年時期的回憶又不由自主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想起作為哲學家的父親談話的片斷,想起他這個懷疑論者和悲觀主義者的種種奇談怪論。當年她聽到的時候,並不理解其含義,現在倒覺得值得注意。

    她確信,斐都斯塔是令人窒息的地方,也許整個世界並不像哲學家或悲觀詩人說的那樣難以忍受,但說斐都斯塔是最糟糕的地方,則是有道理的。一個月前,她曾想過講經師會幫她擺脫煩惱,不離開大教堂就能將她帶到充滿陽光的崇高境地。正如他說的那樣,他有這個本領,也應該有這個本領,因為他很有才華,許多道理他一說就通。但現在她卻從上面跌下來,再次跌入煩惱、靈魂空虛的境地中。

    新廣場上已空無一人,既沒有僕役,也沒有神父、兒童和婦女。這時,他們大概都已到了墓地,或者上了堤岸……

    安娜見到在連接麵包廣場和新廣場的那條街的拱門下,出現了堂阿爾瓦羅-梅西亞英氣勃勃的身影。他騎匹白色駿馬,馬的皮色光亮,波紋狀的鬃毛覆蓋著粗壯有力的脖頸,尾巴又粗又長。這是一匹西班牙純種良駒。騎馬人技巧嫻熟地通過手和馬刺讓馬時而嘶鳴,時而旋轉,彷彿這匹馬表現出的種種煩躁不安的動作全是自發的,不是騎手在暗地裡操縱的。梅西亞在遠處向她打招呼,並毫不遲疑地來到林科納達,一直走到庭長夫人的陽台下。

    馬蹄在石子路上發出的篤篤聲,馬做出的種種令人發笑的動作和騎手的颯爽英姿頓時使廣場充滿了生氣和歡樂。庭長夫人心裡也像拂過一陣清風。這個英俊男子來得正是時候。見安娜的眼裡、嘴唇上掛著甜甜的、真誠而持久的微笑,他放心了,剛才他還對自己到來的時機產生過一絲疑慮。

    他們談到了馬、墓地和萬聖節的悲傷,談到眾人都覺得日子過得無聊,還談到斐都斯塔不是久居之地。安娜那天很健談,她甚至還對馬進行了一番誇獎,這些話其實也是針對騎手的。

    堂阿爾瓦羅感到非常驚訝。如果他不是根據經驗知道這個「堡壘」防守很嚴,眼下雖然出現了缺口,但明天可能又變得堅不可摧,那麼他真的以為進行「人身攻擊」(這是他對野蠻地發起進攻的說法)的時機已到。然而,他卻連走到她身邊也不行,因為從任何角度看這樣做不容易,再說,他也不能將馬丟在廣場上。他只能盡可能向陽台上靠近些,踩著馬鐙,伸長脖子,還有意把說話的聲音放低一些。她想聽(那天下午她確實想聽)他說話,就得將身子俯伏在陽台欄杆上。

    事情真怪,在所有問題上他們的看法都相同。經過長時間的交談,他們發現彼此有很多共同的興趣。他們還無意中回憶起那天梅西亞離開斐都斯塔,在通向卡斯蒂利亞的公路上遇到安娜的情景。當時安娜和兩個姑媽散完步往回走。他倆還議論著那天相遇後不久,她和自己的丈夫去格拉納達,很可能坐的是梅西亞坐過的同一輛車,還是同一個座位呢。

    安娜覺得自己彷彿落到了深井裡。她感到全身的血都往腦袋上湧,思緒紊亂,雜念叢生,道德觀念淡漠了,意志也鬆弛了。儘管她覺得自己這樣與堂阿爾瓦羅交談大冒失,她這樣不加掩飾地愉快地看著他,誇獎他,向他坦陳自己的願望和愛好是很危險的,但她絲毫也不覺得後悔。她心甘情願地讓自己往下滑,覺得這是一種享受,也彷彿感到這是對往日社會不公正的報復,也是對命運無情捉弄的報復,尤其是對愚蠢的斐都斯塔的報復。斐都斯塔人除了過那種單調乏味、愚昧的日子外,過什麼樣的日子都會遭到責難……安娜冷冰冰的心感到溫暖,枯燥乏味的生活有了滋味,精神危機已經過去,但這次不像往常,它沒有被抽像的理想主義的熱淚所代替,危機的克服沒有借助願做出自我犧牲的那種渴望。這次從她貧乏、乾枯的思想荒漠上建立起來的是一種新的東西,一種得到放鬆的感覺,一種意志遭到瓦解和征服後從內心深處升騰起來的快意,它猶如新鮮血液流入她的血管,滲入她的骨髓。「如果此人不是騎在馬上,能上來趴在我的腳下,這時他準會征服我,準會這樣。」她這樣思索著,而且幾乎通過眼神表露出來。她感到口乾舌燥,便舔了舔嘴唇。陽台上這位夫人的舉動彷彿觸動了馬的癢處,它跳動起來,馬蹄踢打著地面。與此同時,騎手的目光像電光一樣射到了庭長夫人那豐滿、美麗的胸脯憑依的欄杆上。

    他們談了那麼多事情後,沉默了一會兒。當然,他們沒有談論愛情,堂阿爾瓦羅也沒有對她說恭維話。但雙方還是確信,通過難以覺察到的暗示和眼神,通過猜測,各自向對方說出了心裡想說的話。她知道,站在下面的堂阿爾瓦羅這時準是情熾似火;她也知道,他感到此時自己受到了愛慕,一定會非常感激,心情自然萬分激動。梅西亞也看出了安娜感情上的變化,看出她在情緒方面已很放鬆。

    「遺憾的是她離我太遠了,我又在馬上,不能在這個關鍵的時刻體體面面地跳下馬來。」騎馬人想。他稱這一刻鐘為「關鍵時刻」。

    其實,不存在什麼「關鍵時刻」,至少不存在這位瀟灑的唯物主義者說的那種「關鍵時刻」。

    整個斐都斯塔人那天下午都感到厭倦,或者說,至少安娜是那樣認為的。那天,好像世界的末日已經來臨,當然不是由於遭到水災,也不是遭到火災,而是由於人類的愚蠢和厭世。就在這時,梅西亞騎著馬衣冠楚楚、興沖沖地來到廣場上,以他鮮亮的色彩、高雅的風度和力量使廣場上那灰暗、悲涼的氣氛頓時消失。這個人和馬連成一體的高傲形象使廣場上立即恢復了生氣。這像霧天的一束陽光,使一向死氣沉沉的街道充滿了活力。

    本來心緒不寧的安娜不知為什麼,一見堂阿爾瓦羅,就像被困在海上孤島的遇難者見到了一條救命船一樣。那種像危險的敵人一樣被幽禁起來的思想感情一下子衝出牢籠,這就是說,她的整個靈魂發生了背叛。庭長夫人此時心中出現的愉快心情如果讓講經師知道,他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堂阿爾瓦羅連那天教會歡慶萬聖節的事也忘掉了。他出來散步,是因為他喜愛斐都斯塔秋天的田野,騎在馬上迎著對面吹來的微風疾馳,可以消除胸中的焦慮和鬱悶。

    妙極了!消除了焦慮和煩惱後,梅西亞一心只想著快樂的事兒,想著大自然,想著曠野。這才是合情合理的生活。那些聽到鐘聲機械地悼念被他們忘卻了的死人的人,都是一些盲從分子,正是這些斐都斯塔人使安娜感到憂慮,使她得不到幸福……不過,現在還為時未晚,她反叛了,她造反了,即使讓她兩個已故的姑媽知道,讓她丈夫知道,讓斐都斯塔虛偽的貴族們知道,讓貝加亞納一家人都知道,讓科赫魯多一家人都知道……讓整個上流社會都知道……她也要造反……這就是安娜的「關鍵時刻」,它和堂阿爾瓦羅想像的不一樣。他在思考上面說的這些事的時候,還在琢磨著該將馬拴在哪兒。接下去他又考慮怎樣進庭長夫人的家。他一時想不出辦法,如果硬衝進去,就會葬送一切,可他又找不到進門的借口。

    這時,堂維克多-金塔納爾正好從俱樂部回來。他見到自己的妻子正在愉快地和討人喜歡、具有紳士風度的堂阿爾瓦羅交談,感到非常高興。堂維克多漸漸對他產生了好感,他認為「梅西亞過去是不常來的」。

    「我要說,」他說,「除了弗裡西利斯、裡帕米蘭和貝加亞納外,堂阿爾瓦羅是我最器重的人了。」

    平時他喜歡拍拍朋友的肩膀。這次拍不到梅西亞的肩膀,他就拍了拍馬屁股。那馬回過頭來,對這位謙恭的步行者看了一眼。

    「你好啊,

    剛烈的伊波格裡弗1,

    1西方神話中的半鷹半馬獸。

    你跑得跟風一樣快。」

    堂維克多說。他經常背誦我們的「智慧王子」1和別的文壇巨星的詩作來表達自己愉快的心情。

    1這兒指《堂吉河德》的作者塞萬提斯。

    「說到戲劇,堂阿爾瓦羅,今天晚上佩拉萊斯真的要給我們演《唐璜》嗎?有幾個偽道學者在暗中活動,妄圖取消今天的演出……這太荒唐了!戲劇本身就是道德嘛。再說,還有傳統習慣上的問題……」

    堂維克多接著長篇大論地談起藝術道德,不小心觸犯了那頭「剛烈的馬」,惹得它不耐煩起來。

    堂阿爾瓦羅立即抓住這個機會,請金塔納爾叫他妻子去看《唐璜》。

    「老弟,您別說了,說起來也真難為情……不過,這是事實。我這個老婆呀,脾氣太古怪了。她還從來沒有看過,也沒有讀過《唐璜》呢。和別的西班牙人一樣,她知道這齣戲的一些零散詩句,卻不瞭解全劇……或者說是喜劇吧。還得請索裡亞1多包涵,我不知她是不是……這匹倒霉的馬,它的尾巴打到我的眼睛了。」

    1《唐璜》的作者。

    「請您走遠點吧,這畜生是不會安寧的……不過,您說安尼塔還沒有看過《唐璜》,這是不能原諒的。」

    雖說堂阿爾瓦羅認為索裡亞的這個戲不道德、虛偽、荒唐、非常不好,而且,他還常說莫裡哀的《唐璜》(他沒有看過)要強得多,但他此時卻覺得有必要讚美一下民間詩歌1,便像一個知恩圖報的記者那樣說了幾句好話。

    1這兒指索裡亞的劇作。

    金塔納爾不能原諒索裡亞捆綁梅希亞那個情節。他認為唐璜與唐娜-依納斯-德-潘多哈的幽會也與騎士的身份不相符。「這麼一來誰都是征服者了。」除這兩點外,他認為索裡亞的作品是部佳作,儘管在當代戲劇界中不乏更好的作品。堂阿爾瓦羅則認為將堂路易斯1捆綁起來和他以未婚夫的身份躲進未婚妻的家裡這一情節很真實,很巧妙,也非常合理。他本人就有過多次這樣的經歷,而且,都非常成功,他並不因此就成了不光彩的人。不要把愛情和騎士小說混同起來。前者是為了追求歡樂,後者是為了追求虛榮。如果為了虛榮,那麼,他和唐璜一樣,也會注意保持自己的名譽。不過,這個斐都斯塔保皇自由黨的頭頭並沒有把這種看法說出來,他只是說自己也希望安娜那天晚上去看戲。

    1即上文的梅希亞。

    「就算您懶得出門,就算您又犯了老毛病,將自己關在家裡……今天您也一定得去……」

    在他們倆一再堅持下,安娜盯視著梅西亞的眼睛,莊嚴地答應去看戲。

    她真的去了。

    戲是八點開場,她在侯爵夫人、埃德爾米拉、巴科和金塔納爾的陪同下,八點一刻進入劇場,走進貝加亞納家的包廂。

    斐都斯塔劇院(或者按《御旗報》的評論家和記者文雅的稱呼是麵包廣場大劇院)是個古老的上演喜劇的劇場,四壁透風,彷彿隨時都會倒塌。如果天刮北風,下雪,雪花就會從天窗飄下來。幕一拉開,小心的觀眾就會想到自己可能會得肺炎,有些池座裡的觀眾還會不顧禮節地將臉遮起來。斐都斯塔人都知道,上劇院看戲要穿得暖和些。那些富貴人家的小姐去堤岸和林陰大道時,總是穿得花枝招展,白的、紅的、藍的,什麼顏色的衣服都有,但上麵包廣場的大劇院時,一般只穿灰黑色或栗色衣服,除非遇到重大的節日。身穿鎖子甲的演員在舞台上凍得發抖,穿得花花綠綠的舞蹈女演員也凍得牙齒直打架。

    舞台布景越來越陳舊,但市政府並不打算更新,因為那兒的官員大多不喜歡藝術。上演《仲夏夜之夢》這樣的喜劇時,那些森林的背景由於缺乏麻布和紙板做不出來,只好讓觀眾通過想像來彌補不足。至於舞台上的橫幕,只有一塊象徵寧靜藍天的天幕和幾塊用高超技巧畫制的佈景。由於演出的大部分現代劇需要在客廳裡有像樣的陳設,這些陳設不能用鑲板或其他類似的東西代替,導演無奈只好讓劇中人在藍天下表演。幕布和舞台兩側的佈景有時也會「罷工」,突然倒下。一次,被反綁在一棵樹上的老好人迭哥-馬爾西亞突然到了唐娜-伊薩貝爾-塞古拉的化裝室。這麼一來,舞台上一片混亂。原來作為樹林的佈景突然倒了。

    斐都斯塔人對這些被隆薩爾稱為與時代格格不入的東西已習以為常,他們對什麼都不在乎,尤其是那些坐在包廂裡的體面人物。他們上劇院不是去看戲,而是與情人眉來眼去,互相調情。在斐都斯塔,夫人們不願坐劇院的普通座位,那種座位真不像樣子。只有那些粗野的女人或來趕集的鄉下女人才在那兒就座。那些高雅的貴族公子也不願坐普通座位,他們總是去樓上樓下的包廂。躲進那兒後,他們可以抽煙、談笑、吵鬧,打斷演出,他們認為這一切都很高雅,他們只不過是在模仿馬德里的那種情景。對這一切都看透了的老媽媽則在包廂的後面打瞌睡。那些能夠或自以為還能夠出出風頭的中年婦女,則和姑娘們一起顯露她們的迷人之處或她們的深色衣服,同時,還用眼神或言語貶低其他婦女的長處。斐都斯塔的婦女一般都認為,上劇院只不過是為了戲劇藝術,只不過是為她們每兩天能在劇院度過三小時,看看鄰居和女友的服裝和其他情況。她們既不聽唱,也不看戲,更不懂舞台上的演出。只有當滑稽演員們在台上大叫大鬧(有的使用武器;有的突然弄清楚,他們原來是父子關係或相愛的人原來是近親,接著,引起一陣哭叫)時,斐都斯塔那些老媽媽才會回過頭來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個文明省城的其他有文化的觀眾也不那麼專心看戲。一般人都認為,說唱劇1比詩歌劇強。統計表明,那些演詩歌劇的劇團都破產解體了。配角演員常常留在城裡,人們一眼就能認出他們,因為他們冬天還著夏裝(服裝一般倒還合身)。其中一些人在城裡落了戶,還當上了地方合唱隊的隊員,從事歌劇或說唱劇的演出。另一些人得到一次義演的機會,演上了主角,在城裡一些業餘青年演員的幫助下,演出他們擅長的戲,掙得十幾個杜羅,隨後到別的省去演出。最後還是破了產。詩歌劇藝術家有時也會鋃鐺入獄,這和決定國家命運的政府有關。其實過錯還在劇團的老闆,他們不發工錢,還侮辱挨餓的演員。斐都斯塔各個劇團的不幸遭遇,可以說明斐都斯塔人不喜歡舞台藝術,但這只是一般的情況。斐都斯塔也不乏熱愛詩歌劇的人,如青年店員和排字工人,他們在地方劇院裡培育著塔裡亞2的「艱難藝術」。據《御旗報》和其他地方報刊報道,他們還取得豐碩的成果。

    1西班牙的一種小型歌劇。

    2希臘神話中的喜劇女神。

    安娜-奧索雷斯在貝加亞納家包廂的雅座(侯爵夫人從來不在那裡就座)上坐下來後,樓上樓下的包廂裡立即有人在嘀咕些什麼,或在移動位置。人們好奇的部分原因,一是她長得俊美,二是她不常上劇院。另外,幾周以前,大夥兒就在議論她,說她更換了懺悔神父,還認為她這次上劇院跟金塔納爾先生想帶她上外面走走的願望有關。人們還在議論,講經師會不會將她拉到自己這一派裡,會不會通過她來控制堂維克多,就像他在卡拉斯皮克家干的那樣。有幾個膽大狡詐、自以為瞭解內情的人還對他們的好友低聲耳語,說有人試圖抵消教區法官對她的影響。

    比西塔辛和巴科-貝加亞納是能有根有據說話的人,但他們持慎重保留的態度。只有奧布杜利婭裝做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其實一無所知。

    「庭長夫人!哼,庭長大人還不是和一般女人一樣……我們也不比她差。她只是生性冷漠,不好交際,加上她那種無可指摘的女人傲氣,才使她變得含而不露。這麼一來,大夥兒就不敢議論她……可像她那樣的女人多著呢……」

    凡迪紐夫人的這種不陰不陽的話幾乎在哪兒都沒人相信。但人們在責罵她胡言亂語的同時,卻將她這番話傳開了。奧布杜利婭說話從不思考,張口就說,有時說的和想的還不一樣。她常常惡語傷人,而自己卻沒有發覺。她認為,庭長夫人最大的罪行(其實她也認為沒有那麼嚴重)是隨大流。「在馬德里和國外這算不了什麼,但在斐都斯塔,人們一邊假裝對已很時興的某些自由主義的行為驚慌失措,大聲咒罵,同時,本人卻又偷偷地那麼幹,真是俗不可耐。可是,對那些從不洗澡,只在給孩子洗澡時才用海綿的女人們能期待些什麼呢!」奧布杜利婭和外地人說話時,總愛說斐都斯塔女人虛偽、不講衛生,以發洩內心的不滿。

    「請相信我,」她一再說,「她們的身軀從來沒有接觸過海綿,平時洗臉就像貓一樣,還像古代人那樣欺騙丈夫,真是又髒又蠢!」

    安娜多年來早已對人們那種好奇的、盯住不放的、冷漠的目光習以為常,所以,無論在教堂裡,還是在散步時或劇院裡遇到這種情況,她都不在意。但萬聖節的那天夜裡,她卻以愉快的心情接受人們對她發自內心的讚賞,並不像以前那樣將它看成是好奇、嫉妒、惡意的表示。打從堂阿爾瓦羅在廣場上出現後,安娜的脾氣變了,她好像從一個枯燥、寒冷、令人厭惡的地方來到一個充滿陽光、溫暖的場所。她將這種情緒上突然發生的變化迷信地歸功於上天的意志,認為老天爺決定事物的進程,就像經驗豐富的作家,對每個人命運中該發生的事做出安排一樣。雖說她並不認為這種看法也適用於其他人,但用到她自己身上,她認為相當靈驗。她深信,上帝經常在對她啟示,讓她有機會獲得教益與忠告。這也許是安娜宗教信仰方面最深沉的東西。她相信上帝對她一生的行為、命運、痛苦和歡樂都給了直接的、明顯的、特殊的關懷。沒有這種信念,她就忍受不了在她悲傷、乏味、常常走錯道路的一生中遭遇到的種種挫折。她認為,自己陪著一個庸庸碌碌、脾氣雖好生活方式卻令人討厭、怪癖成性的男人生活了八年(那是沒有愛情、沒有火一般激情的八年),如果不想到這一切都是上帝的有意安排,是上帝在考驗她靈魂的堅定性,那她早就沒法忍受了。她相信自己的信仰正受到上帝那無形的眼睛的讚許。無所不見的上帝也在注視著她,對她表示滿意。庭長夫人的虛榮心需要這樣的信念,免得被其他方面表現出來的本性所動搖,走上歧途。

    在講經師的懺悔室裡,她發現了「美好的靈魂」,發現了「超越斐都斯塔的精神」,她將這種發現歸功於上帝,認為這是上帝對她的啟示。

    現在,安娜見到那個儀表堂堂、騎著高頭大馬(馬的歡騰打破了令人憂傷的寂靜)的人後,內心突然發生了巨變,她毫不猶豫地相信她內心發出的那種要獨立,要愛情,要歡樂的呼聲。她離經叛道的時間從來沒有現在這麼長。那天下午,她一直在想著下面的事:行屍走肉般過日子是荒唐的,愛情是年輕人的權利;斐都斯塔是平庸之地;她丈夫只是個令人尊敬的監護人,她只有為他保持軀體潔淨而沒有保持心靈潔淨的義務。心靈是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她丈夫甚至懷疑它的存在。堂維克多稱為精神(這是堂羅布斯蒂亞諾-索摩薩告訴他的)的東西就是她生命的根本,那才是真正的她。這方面的事她沒有必要對他負責。「我要愛,我要愛一切,我要愛得淚流滿面;我想做夢就做夢,我想夢見誰就夢見誰;我的身軀不作孽,但我要讓自己的靈魂沉浸在幸福中。我想到那些事情,就感到愉快,而不懂那些事情的人卻禁止我那樣做。」這種種想法安娜覺得像漩渦似地在自己的頭腦中飛舞,她已無法控制,好像是別人的聲音在腦海裡轟鳴,使她又害怕、又高興。她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不對頭,但她為自己進行辯護,她在欺騙自己,讓這種叛逆的思想自由發展。

    她就這樣來到劇院。她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對堂阿爾瓦羅和堂維克多的請求讓了步。雖說她怕這實質上就是某種約會或承諾,但她還是去了。她獨自一人坐在穿衣鏡前時,覺得鏡中的安娜要她做出解釋。她自言自語地說道:

    「好吧,我去。不過,我這次去顯然要對自己的名譽做出保證,我不讓那個人在我身上得到任何權利。我不知在那兒會發生什麼事,也不知突然侵入我乾枯靈魂的這股自由風會刮到什麼程度。不過,我去看戲本身就證明那兒不會有任何有損我尊嚴的任何約定;我離開那兒時,名聲也不會遭到損害。」

    經過考慮,做出決定後,她便竭力梳洗打扮得漂亮些,頭腦裡不再懷疑堂維克多喜歡的卡爾德隆和莫雷托1詩中的那些榮譽、危險和保證之類的事兒了。

    1十七世紀西班牙劇作家。

    貝加亞納家的包廂緊靠著舞台前部的包廂。斐都斯塔人管包廂叫「口袋」,因為它和其他包廂有一道板壁隔開,顯得比較隱蔽。對面是梅西亞和俱樂部其他幾個高雅人士的包廂:幾個銀行家、一個有爵位的人和兩個從美洲回來的人,其中的一人準是堂弗魯托斯-雷東多。此人有戲必看,而且喜歡詩歌。正如他自己說的:「詩和擁有健壯的身體,是兩件大事。」他還以數百萬比索作後盾,宣稱自己是戲劇方面的一流專家。「我沒有看出什麼名堂,」這是堂弗魯托斯常說的一句話。這句不怎麼文雅的話,是他從一份嚴肅的報紙的一篇文章中學來的。「我沒有看出什麼名堂,」每次他評論一出沒有教育意義的戲就這樣說。反正他只要「看不出什麼名堂」,就責怪作者,甚至說作者辜負了廣大觀眾,讓他們浪費了寶貴的時間。堂弗魯托斯處處都想「得到好處」。下面他說的話就足以證明:

    「什麼曼裡克愛上了萊昂諾爾啦,公爵鍾情於某某夫人啦,無非都是為了個女人在你爭我奪,直到她和那個不修邊幅的詩人跑到另一個地區。這說明了什麼?有什麼教育意義?我們能學到什麼?我們能得到什麼好處?什麼也沒有得到。」

    我們就不說堂弗魯托斯對劇本像吵架一樣進行嚴厲的批評吧。現在說說堂阿爾瓦羅。他的包廂最引人注目,吸引了老媽媽和姑娘們的目光,甚至吸引了斐都斯塔一些公子少爺的目光。這些公子少爺不指望在那高雅的一角受人青睞,因為這是以自由黨頭兒為首的見過世面的人的天地。那些年輕人大部分在馬德里生活過一段時間,至今還保留著在那兒學到的習慣、舉止和表情。他們模仿馬德里某個俱樂部成員的行為,在包廂裡大聲交談,有時還和演員對話,向合唱隊員和舞蹈演員說恭維話或下流話;他們嘲笑舞台上出現的那些衣冠不整卻浪漫情調十足的角色。在家庭道德方面他們都是懷疑主義者,不相信婦女生來就貞潔的說法。關於這方面,堂弗魯托斯也不例外。他仍然保持著自己的信念,輕視真正的愛情,卻一門心思、全力以赴地勾引女人。他認為,一個見過世面的男人沒有情婦是無法生活的。像他那樣的人都有情人,而且都是輕而易舉搞到的。女演員們出於虛榮,模仿大城市腐朽的習慣,吞下了他們的誘餌,被他們勾引到手。被淘汰的女舞蹈演員、嗓子有病的女歌手、年輕時多愁善感的中年演員,都是他們追逐的對象。他們討好她們,送東西給她們,玩膩了就拋棄她們。這些人大多是無能之輩,如果不是憑鼓鼓的錢包,如果不是被追逐的女人容易上鉤,他們是達不到目的的。

    在這群人中,真正能勾引女人的只有堂阿爾瓦羅。眾人既嫉妒他的運氣,也羨慕他的儀表,尤其是那個綽號叫「火槍」(過去又叫「大學生」)的貝貝-隆薩爾。他就在對面包廂裡,在貝加亞納家包廂的旁邊。他是另一個「口袋」中的核心人物。他試圖在奢華。放縱和郊遊諸方面與梅西亞等人一比高下,但是上他包廂裡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其中不少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們不是懷疑主義者,而是犬儒主義者;他們不是勾引女人的人,而是用金錢購買女人的人。這另一隻「口袋」的長期租用者有隆薩爾、佛哈、帕艾斯(他女兒另有包廂)和貝多亞納,此人是以淫亂聞名的公證人。他善於在鄉村中發現處女,還和村鎮裡那些拉皮條的女人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因此,他花去不少錢財。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雕塑家,他不搞雕塑,只是冒充考古學家,從事古董交易;還有一個預審法官,此人有兩張面孔:一張是廉潔奉公的法官,不易接近,缺乏教養,凶得像只豪豬;另一副面孔是社交能手,臭名昭著的有夫之婦的追求者和遭愛情欺騙而痛哭流涕的女人的安慰者。另外,包廂裡還有保守黨裡的三四個老色鬼,他們都是市府委員。在他們看來,什麼都是政治。這些人都是付了包廂錢的,俱樂部成員只要和他們中的一人有點交情,就可以進這包廂,對此,隆薩爾提過意見:「先生們,這兒成了頂層樓座了。」他說了幾次,但不管用。常上那兒的有小華金-奧爾加斯和從馬德里到斐都斯塔的幾個年輕人。有些土生土長、只跟首都沾了點邊的人也往裡鑽。梅西亞的那個包廂則受到尊重,有地位的人才敢上那兒去,為此,隆薩爾非常惱火。他那個包廂裡的人有時還向舞台扔硬幣,以抗議對面包廂的人衣冠不整。幾個驕橫的人還當眾抽煙,將紙團丟到樂隊裡令人尊敬的禿頂樂師身上。頂層樓座和普通座位上的觀眾不時地呼喊,讓他們遵守秩序,但他們報之以挑戰的目光,表示對觀眾的蔑視。他們還跟另外包廂裡的朋友說話,跟那些俗不可耐的小姐公開調情,真是斯文掃地。這些小姐從不結婚,保持青春常在。她們成天嘻嘻哈哈,吵吵嚷嚷,不注意約束自己。這樣的女人為數不多。多數女人卻過於嚴肅,她們發現人家在注意自己,便像古埃及的雕像一樣板起了面孔。

    每次馬德里的劇團在首演一出頗受觀眾喜愛的戲時,隆薩爾的包廂裡便有人大聲地爭論,這時地方主義觀點往往佔上風,這也很自然。斐都斯塔從來沒有出過傑出的劇作家,因此,對外面的劇作家心懷妒恨也不足為怪。隆薩爾包廂裡的人不能容忍「什麼東西都是馬德里強」這樣的論調。一次,他們還宣稱對喜劇表示蔑視,因為馬德里人很喜歡它。斐都斯塔人不接受別人強加的東西,不願意人云亦云。歌劇是公證人和市政府官員最喜歡的。為聽一曲四重奏,他們願大掏腰包,以為那音樂來自天上。其實那音樂聽起來就像卷蓆子時桌椅在地上拖時發出的響聲。

    「你們一定還記得帕亞維西尼吧,真是天使般的聲音!」佛哈說。此人愛嘲弄人,懷疑一切,但對那些一文不值的歌劇四重奏卻進行狂熱的吹捧。

    「啊,像巴蒂斯蒂尼這樣的男中音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呢。」公證人回答說。他喜歡男中音,認為男中音與男高音和男低音一樣,都富有男子氣。

    「說男子氣還數男低音。」佛哈說。

    「別那麼認為。您有什麼看法,隆薩爾?」

    「我嘛……請不要跟我談音樂。你們知道我對音樂的看法嗎?我認為音樂是聽起來不怎麼刺耳的噪聲……哈哈!再說,說起男高音,我們不是有卡斯特拉爾1嗎?哈哈!」

    1十九世紀西班牙作家、演說家。

    公證人聽了他的笑話也笑了,市府官員也笑了笑,但他們不是笑他幽默,而是笑他居心不良。

    雖說侯爵家的包廂和隆薩爾的包廂相連,隆薩爾包廂裡的人卻不大敢和貝加亞納一家人或他們的客人攀談。除了由於中間隔了一層板壁妨礙交談外,主要是由於階級差別。這種差別理論上不復存在,但實際上還是存在的。

    斐都斯塔許多資產階級人士說:「我們都是平等的,貴族沒有什麼了不起,眼下是金錢萬能,講才幹和膽識。」他們說是這麼說,但從他們對下層人士的蔑視中可以看出,他們是同意貴族們堅持的那種觀點的。

    相反,堂阿爾瓦羅包廂裡的人卻對貝加亞納一家人打招呼,向侯爵夫人微笑,將望遠鏡對著埃德爾米拉看,還對侯爵和巴科做著手勢。他們也常對那體面的一角看看。

    隆薩爾對這一切也很嫉妒,他是貝加亞納政治上的朋友,但跟侯爵夫人卻少有交往。

    「他太愚蠢了。」唐娜-魯菲納與人們說起「火槍」時,常這麼說。她與他保持距離,顯得有禮貌,但很冷淡。

    隆薩爾報復說,侯爵夫人是個共和派;他還在巴塞羅那《拉弗拉卡》報上撰文,說她年輕時是個平庸的人。他誹謗她是為了洩憤,如有人問他為什麼恨她,他會回答說:

    「先生們,我對自己維護的事業負有義務。我非常痛心地看到,這位夫人——唐娜-魯菲納侯爵夫人,在低毀斐都斯塔保守黨,降低它的威望。」

    觀眾們以傾慕的目光對安娜看了一陣。她也對梅西亞的包廂投以一瞥。他神采奕奕地坐在那兒,雪白的襯衣光潔耀眼,這是「火槍」最眼紅的東西。這時,台上的唐璜撕下了他尊敬父親的面具。安娜只好將目光轉向舞台,因為唐璜那肆無忌憚的行為在頂層觀眾中引起很大的反響,他們熱烈地鼓起掌來。卡爾沃的模仿者佩拉萊斯用謙遜的手勢向觀眾致意。他有點兒吃驚,因為這不是自己的拿手好戲,卻贏得了一片掌聲。

    「您瞧這些人!」市府的一個官員對前任自由黨市長佛哈說。

    「這些人怎麼樣?」

    「都是一群蠢傢伙!竟為撕下面具這一粗暴舉動鼓了掌……」

    「結果發現是他父親,」隆薩爾說,「情況就更嚴重了。」

    「一個隨心所欲的人自然就不會講道德了,而老百姓又沒有受過教育……」

    法官點頭表示同意,但他的雙筒望遠鏡卻一直對著奧布杜利婭。她身穿紅黑兩色衣服,坐在梅西亞包廂一旁的包廂內。

    安娜開始注意劇情。佩拉萊斯以蔑視、高雅的口吻說道:

    這都是家裡人的言論,

    我從來不放在心上……

    這個高大的金髮演員那天夜裡演得十分瀟灑,靈活自如。他露出漂亮的大腿,修長勻稱的身上穿著仿古的奇異服裝。堂維克多很喜歡這個演員。他沒有見過卡爾沃,認為他的模仿者是風俗劇出色的表演藝術家。在《人生如夢》中,他聽他以鏗鏘的音調朗誦過十行詩。在《以白眼還白眼》1中,他還欣賞過他以流暢的語調,配合手勢,朗誦闡明精闢道理的詩句。開頭是這樣的:

    1莫雷托的喜劇。

    人都喜歡阿諛奉承,

    這種說法有欠公正,

    為了讓我們將這點看清,

    請聽我說什麼是愛情。

    詩的結尾是這樣的:

    愛情到了一定時候,

    也會感到厭倦;

    後果十分明顯,

    再用愛情補償,

    只能枉費心機。

    堂維克多認為他是最傑出的演員、還讓人將他介紹給自己。如果換了個妻子,他早請他上自己家裡去了。一般地說,堂維克多非常羨慕那些身穿紅斗篷的佩劍者,哪怕他只是晚上出現在舞台上。見安娜在欣賞唐璜的舉止和形象,金塔納爾便過去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在她耳邊說:

    「親愛的,這小伙子長得挺帥吧?瞧他胳膊和腿部的動作多麼富有藝術性!有人說這不真實,男人走路不是這個樣子……可我們本來就該這麼走嘛。在黃金時代,我們稱霸世界的時候,西班牙人一定是這麼走路,這麼做手勢的。」為了讓在座的人都能聽見,他提高了嗓門。「眼下我們都快將古巴——我們最後一點榮譽也丟了,在這個時候還邁方步,擺架子,那才有意思呢……」

    庭長夫人沒有聽丈夫說話,她真的對劇情發生了興趣。幕布落下了,她還懷著很大的好奇心想知道唐璜和梅希亞打賭的結果。

    在第一次幕間休息時,堂阿爾瓦羅沒有離開座位。他不時地觀望庭長夫人,但非常小心機警。她感覺到了,對他很感激。他們相視微笑了兩三次,最後一次讓貝貝-隆薩爾發現了。他和往常一樣,一直監視著那個又討厭又令人欽佩的「榜樣」的行動。

    「火炮」決定加強觀察,一聲不吭,死寂得像個死人。「這問題太嚴重了,太嚴重了。」他嫉妒得要命。

    第二幕開始了。堂阿爾瓦羅發現那天晚上他有個強大的競爭對手:就是那齣戲。安尼塔開始領會並感受到了索裡亞塑造的唐璜這個富有進取心、瘋狂、勇敢、愛欺騙的人物的藝術價值。這個人物像迷住唐娜-安娜-德-潘托哈的女僕和將修女依納斯的愛情當商品賣出去的拉皮條的女人那樣將庭長夫人也迷住了……劇中黑暗狹窄的街道、街角、唐娜-安娜的鐵柵欄、秀蒂的煩惱、唐璜的計謀、梅希亞的高傲、勾引者暫時的背叛和為干冒險的事情以及襲擊修道院作的種種準備工作,這一切均異常強烈地震撼了庭長夫人的心靈。不少人領略不了這些;有的人事先已知道劇情,頭腦裡已有定見,看了戲印象不深;也有些人根本缺乏鑒賞能力。安娜將畫布上畫的那些小胡同想像成古時的高大建築,她對在那兒流行的詩歌十分讚賞,而包廂和池座裡的觀眾卻對看到和聽到的一切持蔑視的態度,這使她十分驚訝。那天晚上頂樓的觀眾反倒很熱情、活躍,她認為他們比斐都斯塔的貴族老爺更聰明,更有修養。

    安娜覺得自己回到了唐璜所處的那個時代,感到這好像就是古代浪漫主義所希望的時代。於是,思想感情上又出現了利己念頭,為自己沒有早出生四五個世紀而感到遺憾。「也許在那個時代生活在斐都斯塔很有趣吧。那時節修道院裡可能有不少高貴美麗的女士,還有膽大的情夫;大街小巷裡傳來吟遊詩人的吟誦聲;那些淒涼、骯髒、狹窄的廣場和街道也許會和現在一樣不堪入目,但充滿時代的詩意;因潮濕發霉而變黑了的正牆、鐵柵欄、陰暗的門廊、沒有明月的黑暗街角、狂熱的市民和他們之間的衝突,這一切都那麼富有戲劇性,值得像索裡亞這樣的劇作家大寫特寫。將夢想中的中世紀(她誤以為唐璜是中世紀人)和這時坐在她周圍的觀眾加以對比,是讓人失望的。黑色或褐色的外套,帽簷高聳的奇特的帽子……一切都顯得那麼憂傷、陰暗、笨拙、冷漠……就連堂阿爾瓦羅她也覺得非常平庸。他如果穿上佩拉萊斯的披風,戴上他的帽子,穿上他的緊身衣和針織褲,那她不知會怎麼讚美他呢。從那時起,她就在想像中給自己的追求者穿上了演員的戲裝,而當這演員重新出現在舞台上時,則將梅西亞的音容笑貌安在他身上,但沒有改變他特有的走路姿勢、甜蜜優美的聲音和其他的藝術品格。

    唐娜-安娜認為,第三幕很富有詩意。當她見到唐娜-依納斯坐在禪房裡時,庭長夫人打了一陣寒戰。這個新的女教徒非常像她自己,安娜和觀眾同時發現了這一點,人們感到驚奇,輕聲議論起來,不少人還裝做無意地將臉轉向貝加亞納家的包廂。女演員岡薩萊斯是為了愛情才當上演員的。她鍾情於佩拉萊斯,他和她私奔,隨後就悄悄地結了婚。之後便跑遍各省。迫於生計,出身財主家的癡情姑娘登上了舞台。佩拉萊斯讓她跟誰學,她就跟誰學。不過,她有時也敢於創新,演初戀的姑娘特別出色。她長得非常俊美,身穿新入教者的白法衣,頭戴挺括的帽子,面色鮮紅,眼睛明亮,雙唇火紅,雙手僵直不動,渾身透出謙恭、聖潔的氣質,令人敬慕。她以清亮、顫抖的聲音朗誦唐娜-依納斯用詩寫的台詞,到激情難以自制時,她就順其自然,不加控制,因為男演員就是自己的丈夫。她的表演達到詩一般的現實主義境界,就連佩拉萊斯和大部分觀眾都未能領略到其中的巨大的藝術效果。

    唐娜-安娜卻領略到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騎士團長的女兒,將舞台外的一切全都拋到腦後,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四壁浸透著愛情的聖潔的禪房內的詩的吟誦,「這太神聖了!」她回頭對丈夫說,同時,舌頭舔了舔乾燥的雙唇。唐娜-依納斯等布裡希達將燭台移近後,便開始用顫抖的聲音,隨後又帶著恐懼的神情念著唐璜放在祈禱書內的那封信。唐璜像幽靈般的到來,唐娜-依納斯內心的驚恐和舞台上發生的其他事情都在安娜身上產生魔幻般的效果。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沒讓盈眶的眼淚淌下來。

    啊,愛情確實是這樣的,它無孔不入,像一團火,令人發狂,想逃脫它是辦不到的。如果不將它的「毒汁」都吃下去,是享受不到愛情的美味的。安娜將自己和騎士團長的女兒相比,奧索雷斯家的巨宅就是修道院,她丈夫則是她八年來一直遵守的令人厭惡的。冷漠的法規……唐璜呢,唐璜就是梅西亞,他也是從牆縫裡滲透進來的,奇跡般地出現在她的面前,佔領了空間。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中間,堂阿爾瓦羅來到侯爵夫婦的包廂。

    安娜給他伸出手去時,生怕他會握住不放。實際情況並非這樣,他只是像往常一樣使勁地拉了拉,就像在馬德里流行的那樣。但他坐在她身邊,這是她願意的。不久,他們便脫離眾人,單獨交談起來。

    堂維克多已出去抽煙了。他和瞧不起浪漫主義的那些斐都斯塔年輕人展開爭論。他們常常引用大仲馬1和薩都2的話,還將在馬德里聽到的種種說法重複一遍。

    1十九世紀法國作家。

    2十九世紀法國劇作家。

    堂阿爾瓦羅還沒有來得及說幾句漂亮的開場白,安娜就像瀑布一樣把戲劇大師索裡亞那高雅、清新、色彩斑斕的詩全灑到這美男子的身上。

    庭長夫人這時口才特別好,她設想自由黨的頭兒準能理解自己,他可不像那些呆頭呆腦的斐都斯塔人。他們聽了這麼多「優美動聽卻沒有內容」(這是堂弗魯托斯在侯爵夫人的包廂裡說的)的詩句只是遺憾地笑笑。

    安娜這麼動情使梅西亞感到奇怪,甚至有些不悅。她怎麼像談論一部新戲一樣談論起《唐璜》來了。現在上演索裡亞的《唐璜》只是消遣消遣而已,談不上有什麼作用。可斐都斯塔的「唐盛」還是竭力投他女友所好,裝做喜劇中或弗耶1小說中那些多愁善感的人物的模樣,將該說的話藏在心裡不說出來……堂阿爾瓦羅認為這是他自己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天晚上他在庭長夫人面前便以這樣的面目出現。他認為,她準會由於他有這樣的高風亮節而喜歡他。

    1十九世紀法國作家。

    他那雙灰色的眼睛貪婪地瞧著她,她也一眨不眨、柔情脈脈地看著他。她心情激動,根本看不出對方的做作和虛假。她一個勁兒說話,幾乎沒去聽對方講些什麼,總以為他的見解與自己一致。這種因興奮而出現的錯覺(這種情況常會發生)幫了堂阿爾瓦羅的忙。他那高雅的男性美和他當時因一片激情說出的話語也起了很大作用。第四幕開始後,安娜將一個指頭放在嘴上,微笑著對堂阿爾瓦羅說:

    「現在不講話了!我們說得不少了……請讓我聽一會兒。」

    「看來……我不知道……該不該走了。」

    「不,不,為什麼要走?」她回答說,話一說出口,又覺後悔。

    「我不知會不會打攪您,不知有沒有座位……」

    「座位倒是有的,因為金塔納爾上你們的包廂去了……您瞧他就在那兒。」

    他真的在那兒,正和堂弗魯托斯爭論著。後者堅持認為《唐璜》沒有什麼很大的意義。

    堂阿爾瓦羅繼續待在庭長夫人的身邊。他見到她那健美、白哲誘人的脖子和上面略微拳曲的黑汗毛和令人動心的髮根,腦後的頭髮打成媚人的髮髻。堂阿爾瓦羅猶豫不定,不知在這樣的情況下該不該大膽一點兒再朝她靠近一些。他感到安娜的裙邊擦著自己的膝蓋,下面準是她的腳,他有時也碰到它。儘管這樣,他還是不敢放肆。他絲毫也沒有靠近,儘管這次沒有那匹馬在妨礙他。這位夫人實在太高雅了!他為了不失去她,使她高興,自己也變得浪漫、神秘起來……他這時絕對不會冒險發起「人身攻擊」的,絕對不可能讓庭長夫人鑽進自己的圈套裡的。他這個時候總不能對她說:「我的朋友,別想入非非了,還是腳踏實地吧。」他為自己有這樣的念頭而感到羞愧,堂阿爾瓦羅終於抑制住了想踩一下她的腳或用膝蓋碰一下她的大腿的強烈願望。

    這時,巴科和表妹埃德爾米拉在幹些什麼呢?這個強壯的鄉下姑娘就像一團燃燒的炭火。當唐璜跪在唐娜-依納斯的面前,問她住在偏僻的河岸邊空氣是不是好一些時,她覺得喘不過氣來,驚得張口結舌,因為這時她感到表哥正在踢她,還在她耳邊說些火熱的語言。埃德爾米拉的身體雖還不錯,但眼圈有點兒發黑。她不停地搖著扇子,當劇中出現緊張氣氛,小侯爵用俏皮話逗得她哈哈大笑的時候,她便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巴……

    對安娜來說,第四幕和她生活中發生的事不能相比,她的事還沒有發展到第四幕的地步。第四幕是不是象徵她的未來?她會像唐娜伊納斯一樣屈從嗎?她也會愛得發瘋般地投入唐璜的懷抱?她不希望這樣。她相信自己有勇氣做到永不失身,她這軀體無疑是屬於堂維克多的。不管怎麼說,第四幕太富有詩意了!下面是瓜爾達基維爾河……遠處是塞維利亞……唐璜的鄉間別墅,陽台下是一隻小船……月亮在「求愛」……這就是浪漫主義,永恆的浪漫主義……唐娜-依納斯說:

    唐璜,唐璜,

    我求你以紳士身份……

    被庸人們像蛤蟆肚皮一樣的嘴重複過千百次而變得庸俗不堪的這幾句詩,那天夜裡在安娜聽起來,卻猶如一首動人的情詩,情真意切,對被愛的人一片深情。安娜情不自禁地哭了,對那個依納斯寄予無限的同情。她眼中見到的已不是淫穢的場面,而是有點宗教的味兒。她的心靈變得更加崇高,感情變得更為純正……她不知為什麼,由於過於激動,都快支撐不住了。

    誰也沒有察覺庭長夫人落了淚。堂阿爾瓦羅只見到她胸部起伏得更快,吸氣時胸口挺得更高。這個見過世面的人誤以為她這麼激動是由於英俊的他在身邊,純然是「生理上」的原因,因此,他差一點失去理智,試圖去踩她的腳……而這時的安娜卻以某種方式思念上帝,思考著更純正、更理想、包括對造物主和被創造的萬物的更普遍的愛……幸好梅西亞這時沒有在她的襯裙下找到她的腳,這時她將雙腳擱在埃德爾米拉的椅子上了。

    唐璜和騎士團長的爭吵使庭長夫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到舞台上,關注著固執的烏略阿1的命運。她在自己激情滿懷的想像中一直將斐都斯塔的事和塞維利亞發生的事相比,看到安達盧西亞這個花花公子風流的不幸結局,她感到十分恐懼。唐璜一槍清算了他和騎士團長的積怨,使她全身發抖。她頭腦裡出現了可怕的預感,像是在一道閃電下見到堂維克多身穿黑天鵝絨外套、緊身背心和披風,仰面朝天地躺在血泊裡,堂阿爾瓦羅拿著手槍,站在屍體邊。

    1即騎士團團長。

    落幕後,侯爵夫人說,《唐璜》她再也不想看了。

    「我走了,孩子們,我不喜歡看墳墓和白骨,反正走到這一步還早呢。再見,你們想留下看,就留下吧……天哪,已十一點半了,這戲十二點也結束不了……」

    安娜已從丈夫那兒瞭解到後半部分的劇情,她決定帶著自己感興趣的前半部分劇情的印象,和侯爵夫人及梅西亞離開劇場。

    埃德爾米拉和堂維克多、巴科留在劇院。

    「侯爵夫人,這姑娘就坐我的車回去,您就讓安娜留在侯爵府好了。」金塔納爾說。

    送兩位夫人上車後,梅西亞便與她們道別。他使勁地握了握安尼塔的手,她有點吃驚地抽回手。

    堂阿爾瓦羅回到侯爵的包廂和堂維克多聊天。梅西亞和巴科向來狼狽為奸。巴科這時正需要有人將金塔納爾的注意力吸引開,好讓自己與埃德爾米拉自由地待在一起。過去曾多次讓小侯爵幫過這種忙的梅西亞完成了自己的義務。

    此外,梅西亞也打算利用一切機會和這個和藹可親的阿拉貢人拉關係。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一定會成為自己的犧牲品,否則,就是自己無能了。

    金塔納爾非常喜歡和這個美男子交談,他跟他講述了自己對戲劇文學的看法,末了他總要說一通黃金世紀(那個時候我們西班牙是太陽不下山的帝國)流行的有關榮譽的論調。

    「告訴您吧,」堂維克多對專心聽自己說話的堂阿爾瓦羅說,「一般說來,我這個人比較平和,誰也不會說我過去當過庭長。我退休的目的就是不想再簽署死刑判決書。我再說一遍,誰也不會說我有我們祖先的那種極敏感的榮譽感。坐在下面的那些年輕人說這不符合事實。但我確信,這也是我的心裡話,如果我的妻子對我不忠(這種假設當然是荒唐的),我就像多次對托馬斯-克雷斯波說的那樣……讓她倒在血泊裡。」

    「畜生!」堂阿爾瓦羅想道。

    「至於她的姦夫……哼,對她的姦夫……我要說,我可是個使劍玩槍的能手。當年我年紀輕,沒能當演員,但我當過業餘演員。我明白在舞台上不會使槍弄棒是不行的。於是我便從師學習擊劍。說來也怪,一開始我便在擊劍方面顯露了自己的天賦。我生性平和,再說,誰也沒有惹我,讓我動武……不過,您也可以想像,要是哪一天……說到我的槍法,那更不用說了,眼睛看到哪兒,就打到哪兒……我剛才已經說過,對那個姦夫我就一劍擊穿他。對,我喜歡用劍。手槍是演現代戲用的武器,沒有味兒,還是拿劍劈來勁兒……好了,還是談談我的戲劇理論吧……我說到哪兒了,您還記得嗎?」

    堂阿爾瓦羅記不得了,但剛才堂維克多準備用劍劈殺情夫的說法使他有些害怕。

    梅西亞從俱樂部回來,已是午夜三時。臨睡前,他想像著不久就會變成現實的與庭長夫人玩樂的場面,他彷彿睡在她的身邊。這時,他已快入睡了,腦子裡忽然出現堂維克多這個老好人的身影。入睡後,他夢見堂維克多身穿長袍,頭戴便帽,手裡拿一把劍。這是佩拉萊斯在演《唐璜》時的那把有巨大劍柄的劍。

    安尼塔卻想不起來那天有沒有夢見堂阿爾瓦羅。她睡得很沉。醒來時,已近上午十時。她看見狡黠的金髮侍女佩德拉站在身邊,謹慎地微笑著。

    「我睡得太久了,你為什麼不早點叫醒我?」

    「因為夫人睡得不太好……」

    「睡得不好?……你說我?」

    「是的,又是大聲說話,又是呼叫……」

    「我?」

    「是的,可能在做噩夢吧。」

    「連你都聽見了?」

    「是的,夫人,當時我還沒有睡,我在等老爺回來。安塞爾莫是頭蠢驢,他已睡著了……老爺兩點才回來。」

    「我大聲說話……」

    「那是老爺回來後不久,不過,他什麼也沒有聽到。他怕吵醒您,沒有進您的房間。我來這兒看看您是不是睡著了……是不是想要點什麼……我想您準是做了噩夢……可我又不敢叫醒您。」

    安娜覺得很累,嘴裡有味兒,生怕又犯頭疼病了。

    「噩夢?可我記不得有什麼不舒服……」

    「不是那種噩夢……夫人還在笑,在翻身……」

    「那……我說什麼了?」

    「啊,……您說什麼?聽不清楚……斷斷續續的幾個詞兒……有人名……」

    「誰的名字?」安娜羞得滿臉通紅地問道。「誰的名字?」她又問了一句。

    「夫人在叫喚……主人。」

    「叫喚主人?」

    「對……對,夫人。您在叫:維克多,維克多!」

    安娜明白,佩德拉在撒謊,因為她一般叫自己丈夫「金塔納爾」。

    再說,侍女那掩飾不住的微笑也增加了夫人的懷疑。

    她不再問了,竭力掩飾內心的慌亂。

    這時,佩德拉朝床前走近一步,壓低聲音,一本正經地說道:

    「有人給夫人送來了這個……」

    「一封信?誰的?」安娜顫抖著嗓音問道。她從佩德拉手裡一把奪過信來。

    「難道這瘋子越軌了……太荒唐了。」

    佩德拉見女主人臉露驚色,說:

    「可能是講經師先生的信,因為是唐娜-保拉的侍女特萊西納送來的。」

    安娜讀信時,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佩德拉的說法。

    佩德拉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出房間。她心裡在暗暗發笑。

    講經師的信是用略帶香味的紙寫的,在日期上還畫著一個紫紅色的十字。信是這樣寫的:

    夫人,我的朋友:今天下午五時到五時半請到我的懺悔室來。您用不

    著等候,因為今天只您一人懺悔。您知道,今天沒有輪到我主持懺悔,但

    我覺得還是通知您今天下午去為好,原因容我再進行說明。您的朋友和僕

    人。

    費爾明-德-帕斯

    署名後面沒有寫「神父」兩字。

    真是怪事!從前一天下午起,安娜就將講經師給忘了。自從堂阿爾瓦羅騎馬在廣場上出現的那時起,這個令人尊敬和愛戴的精神之父的嚴肅、瀟灑的形象一次也沒有在她的腦海裡浮現。眼下他突然出現,使她大吃一驚,彷彿她犯了通姦罪被當場捉住一般。安娜為自己不謹慎的行為第一次感到羞恥。這種堂維克多在場時沒有出現過的感覺,在她想起堂費爾明時反倒出現了……現在她覺得自己思想上已不忠了,可奇怪的是她認為自己是對一個她不負有也不可能負有忠誠義務的人不忠。

    「我們原來約好是在明天大清早去懺悔的」她想,「可我忘記了。他現在把懺悔時間提前了……他要我今天下午去。這不可能!我沒有準備……頭腦這麼亂糟糟的……不能去!」

    她迅速穿好衣服,拿起一張也帶香味,而且比講經師的信紙香味還濃的紙,用顫抖的手給堂費爾明寫了一封言詞溫和的信。她像犯了背信棄義的罪過一樣,心裡很慌亂。她對他撒了謊,說自己不適,頭痛,請他原諒。下次懺悔時間她會告訴他的……

    她將信交給佩德拉,吩咐她立即送給收信人,別讓老爺知道。

    堂維克多已多次表示不同意安娜這麼頻繁地去懺悔。他怕人們認為他說話不管用(他在家裡確實不管用),生起氣來就大喊大口叫。

    為了避免丈夫吵鬧(雖吵不出什麼結果,但讓人心煩),安娜竭力不讓丈夫知道她常去大教堂懺悔室。

    這位心腸很好的先生想不到她去懺悔對他有好處!

    佩德拉被庭長夫人看做自己的心腹和同謀。女主人對女僕說了不讓丈夫知道她常去教堂懺悔的理由,這女僕表面上裝做相信,實際上卻懷疑她另有不良企圖。

    「我怕她有兩個人,兩個男人,一個是魔鬼,另一個是聖徒。無論在人間還是在天上都是如此!」

    安娜整天都感到不安,對自己很不滿意。她並不是因為給堂阿爾瓦羅求愛的勇氣增添了雙翅(哪怕只是一對精神上的薄紗羽翼)使自己的名譽處於險境而感到後悔,也不是因為欺騙了可憐的堂維克多而感到內疚(她為他保持了軀體的貞潔,這是他的合法財產)……但前一天夜裡,儘管她想到感受到那麼多崇高的事物,卻一次也沒有想到講經師!更有甚者,她還欺騙他,為了避免見到他,稱自己有病……她是怕他!就連那封語意親切的信也是騙人的!既然她要為堂維克多保持自己軀體的貞潔,難道她不應該為講經師保全自己的靈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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