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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文 / 克拉林

    唐娜-保拉站在二樓樓梯口,一手拿著燭台,一手拿著臨街大門的門繩,默默地一動不動地瞧著兒子。他低著腦袋,用寬簷帽子遮住臉,慢慢地走上樓梯。

    是她親自給他開的門。她沒問是誰,肯定是他。見到他,她一句話也沒說。兒子繼續上樓,她紋絲不動,僵直地站在樓梯口,像個細長的黑色幽靈,彷彿準備擋住他的去路。

    德-帕斯走到樓梯的最後幾級,保拉離開那兒,走進書房。堂費爾明這才看了她一眼,她卻沒有理他。

    他見到母親兩邊太陽穴各貼一塊大膏藥,很顯眼。

    「她全都知道了。」教區法官想。

    每當他母親不言不語,腦袋上貼著膏藥時,表明她已滿腔怒火。走過餐廳,德-帕斯見桌子上放著兩套餐具。離吃晚飯時間還早,往常到九點半才鋪檯布,可這時才九點鐘。

    唐娜-保拉點燃了兒子書桌上的油燈。

    他坐在沙發上,將帽子放在一邊,用手帕擦了擦前額。他又看了唐娜-保拉一眼。

    「您頭疼嗎,媽媽?」

    「剛才頭疼。特萊西納!」

    「夫人。」

    「開飯吧。」

    她走出書房。講經師露出忍氣吞聲的神情,隨著她走出書房。現在還不是吃晚飯的時候,還差四十分鐘……可誰會對她說呢。

    唐娜-保拉在餐桌邊坐下,像個劇院裡蹩腳的丑角。堂費爾明的餐具旁有個牙籤筒,還有個放油、鹽、醋等調味品瓶子的架子。他的餐巾有個盒子,他母親的沒有。

    特萊西納神情嚴肅,低垂腦袋,端進第一道菜,是色拉。

    「你怎麼不坐下來?」母親問道。

    「我不想吃……口很乾。」

    「你病了?」

    「沒有,媽媽,沒有生病。」

    「那你等會兒吃吧。」

    「不吃啦,媽媽,等會兒我也不吃。」

    講經師在唐娜-保拉的對面坐下來,她默默地吃著飯。

    德啪斯一隻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托著腦袋,注視著母親。她吃得很快,有些心不在焉,臉色比平時蒼白,一雙明亮、冷漠的藍色大眼睛注視著地面。

    特萊西納像只馴養得很好的貓一樣,進進出出悄無聲息。她將色拉端到少爺面前。

    「我已說了,不想吃晚飯。」

    「他不吃就隨他去吧。你也是,她剛才沒有聽見嘛。」

    她看了女僕一眼,像是對她進行安撫。一陣沉默。

    德-帕斯寧願立即大吵一場,也總比見她貼著膏藥,一聲不吭要好受一些。他渴得都快噁心了,卻不敢要杯茶喝。

    唐娜-保拉對特萊西納說的話比平時多,也比平時親熱。

    她對女僕的態度像是對方發生了不幸,而自己對此負有一定的責任,要對她表示安慰似的。至少講經師感覺到了這一點。

    母親發現缺少什麼,便自己站起來去碗櫥裡取。

    堂費爾明想要點糖,放在杯子的水裡,他母親就說:

    「糖罐在我房間裡,別麻煩她了,我自己去取。」

    「可是,媽媽……』

    「你別管。」

    餐廳內只有特萊西納與男主人。她高舉水壺給他倒水時,輕輕地歎了口氣。

    德-帕斯有點吃驚地看了她一眼。她很漂亮,像一具蠟制的聖母像。她沒有抬頭,不管怎麼說,他並不喜歡她。他媽媽太寵她了,對僕人不能這樣嬌慣。

    唐娜-保拉從樓上下來了。特萊西納出去後,保拉朝門口看了一眼,說道:

    「這姑娘今天也夠累的了。」

    「為什麼?」堂費爾明問道,他彷彿聽到第一陣雷聲。

    站在他身邊的母親一邊攪著杯中的糖水,一邊憤怒地對他俯視著。

    「你問為什麼?她今天去了兩趟主教府,還去了一趟大祭司家、卡拉斯皮克家、帕艾斯家和塌鼻樑家,又去了兩次大教堂、兩次慈善堂、一次聖保羅會,一次……我也說不清她究竟出去跑了多少趟,可把她累壞了。」

    「她去幹什麼呢?」這是他對第二陣雷聲的回答。

    一陣沉悶的沉默。唐娜-保拉又坐下來,顯出比聖徒還耐心的樣子,異常平靜地一字一頓地說:

    「去找你嘛,費爾莫,她是去找你的呀。」

    「真是胡鬧,媽媽。我又不是孩子,幹嗎要一家一家去找。卡拉斯皮克和帕艾斯他們會怎麼說呢?這太荒唐了。」

    「這不是她的過失,她是受人差遣才這麼做的。你說她胡鬧,就罵我好了。」

    「兒子怎麼能罵媽媽呢。」

    「我會給氣死的。你就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氣死母親,毀掉這個家、財產、名譽和地位……你在哪兒吃的飯?」

    說謊沒有用,而且也很可恥。他母親已全都知道了。準是塌鼻樑告訴她的,因為他可能看見自己在堤岸下了車。

    「我是在貝加亞納侯爵夫婦家吃的中飯,因為今天是小巴科的生日。他們一定要留我吃飯,我推辭不得……我沒給您捎話,是因為這太可笑了,再說,當時也沒有個可靠的人……」

    「吃飯的有哪些人?」

    「總共有五十來個,我也不全認識。」

    「費爾莫,別裝模作樣了。」太陽穴上貼膏藥的老太太聲嘶力竭地說。她站起來,走過去關上門,站立在遠處繼續說:

    「你是去找那位夫人的,你就坐在她身邊吃飯……你還跟她同坐一輛敞篷馬車在街上遊逛。斐都斯塔的人全都見到你了,你是在堤岸下的車。我們又遇上個旅長太太了……看來你是準備讓自己出醜,想將我給毀了。」

    「媽媽,媽媽!」

    「你還有媽媽嗎?你今天想到過媽媽嗎?今天你讓她孤單單地一個人吃飯,說得確切一些,她根本沒有吃飯。你讓媽媽擔驚受怕,根本無所謂,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是吧?你到晚上十點才回來,這中間又幹了些什麼呢?」

    「媽媽,媽媽,看在上帝分上,別這樣!我不是孩子了。」

    「你確實不是孩子了。你媽急得要死,你卻一點也不心疼。她只不過是你的一隻看家狗罷了。你媽為你流過血,為你冒過險,甚至坐過牢……你確實不是孩子了,但你卻為一個小娘們流血、冒險……」

    「媽媽!」

    「就為那麼個騷貨。」

    「媽媽!」

    「她比拉扯堂薩圖爾諾禮服的那些女人還要壞一百倍,一千倍,因為那些女人只要得到錢便讓你安生了,而這些夫人呢,她們在吸你的血,毀掉你的名譽。你在一個月之內就將我花二十年心血建立的東西全毀掉了。費爾莫,你太沒有良心了……你是個瘋子!」

    她累得坐下來,將包在頭上的頭巾取下來包紮在太陽穴上。

    「腦袋都快炸裂了!」

    「媽媽,看在上帝分上,冷靜點吧,我從來沒有見您急成這個樣子……可究竟出了什麼事了?那全是造謠誣蔑,他們的動作真快呀!哪兒來的旅長太太或別的什麼太太!壓根兒就沒有這麼一回事嘛……我向您起誓,沒有這麼一回事,根本沒有!」

    「你沒有良心,費爾莫,你沒有良心。」

    「媽媽,都是無中生有的事兒,您卻相信了,我向您保證……」

    「那麼,到十點為止你究竟幹了些什麼呢?你準是在這高個子女人家四周轉悠。」

    「媽媽,您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呢。您是在侮辱一個誠實、無辜。貞潔的女人。我只跟她說過三次話,她像個女聖徒……」

    「還不是跟那些女人一樣。」

    「跟哪些女人?」

    「就是那些女人!」

    「媽媽,您這話讓別人聽到,可不得了!」

    「得了,得了,讓別人聽見,我就不說了。費爾莫,響鼓不用重槌敲。你聽著,費爾莫,你把我給忘了,我卻記得你……我是生養你的媽媽,明白嗎?我瞭解你,也瞭解這個世界,這些事我全都心裡有數……不過,我們之間不能談這些事,就是我倆單獨談也不行。你會瞭解我的……我這個人太善良了,看得多,說得少。」

    「您什麼也沒有看到……」

    「你說得對,我是沒有見到……不過,我心裡明白。你是知道的,這方面的事我從來沒有跟你談過……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可現在你倒好像願意讓人們瞧見你……你變壞了……」

    「媽媽,您說過,有些事情我們談是不光彩的、荒唐的……」

    「我知道,費爾莫,但你卻在幹這些事,今天的事太不光彩了。」

    「可我向您起誓,真的什麼事也沒有,這件事跟過去那些污蔑不實之詞毫不相干。」

    「這件事更糟,糟透了……我特別害怕這件事讓卡莫依蘭知道,怕他相信外面的傳聞。」

    「早已在說了,用不到兩天就會滿城風雨。」

    「是的,在兩天內,甚至在半天內,一個小時內……你不知道他們在抓你的小辮子嗎?他們最喜歡添油加醋了。兩天前的事,他們會說是兩個月、兩年前的事。他們知道主教的為人,知道通過什麼途徑將你打倒。他們如對卡莫依蘭說,你偷了聖餐杯,他不會相信;可這件事他會相信,別忘了旅長太太的事兒!」

    「什麼旅長太太,媽媽?什麼旅長太太呀!這方面的事我們就別談了。不過,我還得跟您解釋一下……」

    「我什麼也不想聽……我全都清楚,全知道……我有自己的辦法。費爾莫,這輩子媽媽帶著你擺脫了貧困,你覺得對你有好處嗎?」

    「有好處,媽媽,當然有好處。」

    「我是不是讓你擺脫了貧困?」

    「是的,親愛的媽媽。」

    「你可憐的父親死時,家裡一無所有,我們娘兒倆都快餓死了,是不是?」

    「是的,媽媽,是的,我永遠……」

    「別永遠永遠的,我不想聽你的海誓山盟,我只願意你繼續相信我。我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你講你的道,用你美好的言辭去迷惑世人,我幹我這一套。費爾莫,過去一直是這樣幹的,最近你為什麼要避開我,走上邪路?」

    「沒有這回事嘛,媽媽。」

    「有這回事,費爾莫。你說自己已不是個孩子,這是事實,但如果你是個傻瓜,那就更糟。是的,你雖有滿肚子學問,卻是個傻瓜。你懂得什麼叫暗箭傷人,從背後毀人名譽嗎?你瞧瞧副主教就知道了。他歪斜著身軀,在這方面可是個老手。他雖是個草包,搞歪門邪道卻比你強。」

    唐娜-保拉已揭去太陽穴上的膏藥,兩條粗大的白髮辮子垂在肩上,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此時卻迸發出火星。這個外形似刀削斧砍般的女人這時就像一尊能言善辯、富有經驗的粗獷的雕像。

    狂風暴雨已變成和風細雨,她開始對他進行勸說。有時他們還進行爭論,但已心平氣和。唐娜-保拉無意中回憶起的往事使費爾莫深受感動。這時,母子間已水乳交融,不再害怕對方的話了。

    唐娜-保拉不輕易動情,她有這個特點。她覺得愛撫是可笑的行為。她很愛自己的兒子,但以她特有的方式表示母愛。她總跟兒子保持一定的距離。她的愛帶有強制和專橫的性質。費爾莫不但是她的兒子,也是她的資本,是她的造幣廠。她為他做出犧牲,忍辱負重,流盡汗水,費盡心機,甚至還犯了罪孽,才將他撫養成人,這點他連一半也不瞭解。為此,她如果為自己做出的努力向斐都斯塔教區法官要求得到補償,也並不過分。世界是她兒子的,因為他最有才華,最善於雄辯,最精明、最有學問、最英俊,而兒子又是她的,她要為自己投入的資本獲取利潤。如果這個造幣廠停工或倒閉了,她可以要求賠償損失,還有權要求費爾莫繼續生產。

    保拉-拉依塞斯的故鄉是馬塔賴萊霍。父親是個貧困的農夫,在一塊貧瘠的土地上種玉米和土豆,有時雇個幫工。他還在煤礦上幹活。她在煤礦的附近生活了多年。那些從黑洞裡出來的煤黑子,流著汗水,眼皮紅腫,目光呆滯,凶得像魔鬼一樣,但他們那雙髒手裡拿的錢卻比種莊稼、割草的農夫要多。錢都在地底下,要深挖才能挖出來。馬塔賴萊霍和整個谷地的人都很貪婪。長滿栗樹和蕨類植物的高山山腳下,蜿蜒流過一條黑河,生長在河兩岸的那些臉色發黃的黃頭髮孩童都在一個勁兒地做發財夢。保拉也是個黃頭髮女孩子,頭髮黃得像玉米須。她的眼睛發白,相當明亮。從她懂事的那天起,她就非常貪心,彷彿村上的全部貪婪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凡是能在頭上頂一隻裝著泥上的籃子的孩子都能在礦上或附近的工廠裡找到活兒干。馬塔賴萊霍那些窮孩子賺了幾個錢,等於在他們那幼小的心靈上撒上了貪婪的種子。這種金屬的「種子」一旦進入心靈深處,就永遠也取不出來了。保拉每天都能感到自家的貧困:不是沒有中飯吃,就是晚上揭不開鍋。父親在煤礦上掙的錢全花在酒館裡和賭場上了。

    由於家貧,家裡人缺少錢財,感到十分痛苦,保拉懂得了金錢的用處。九歲時她就像個被太陽曬黑了的又長又干的谷穗。她從來不笑,常常使勁地擰自己的女友;她拚命地於活,掙來的錢就藏在畜欄邊的一個地洞裡。貪婪使她早熟,使她過早地形成了嚴峻。堅定、冷漠的個性。

    她平時說得少,看得多。她看不起家裡的窮日子,總想有朝一日展翅高飛,擺脫貧困。然而,怎樣才能高飛呢?她得長一對金翅膀呀?黃金在哪兒?她不能下礦井幹活。

    經過觀察,她發現教堂倒是個生財的好地方,比在黑暗、淒涼的礦井裡幹活要強得多。神父不用於活,但掙的錢卻比她父親和別的礦工多。她如果是個男人,一定要爭取當神父。不過,她可以像裡塔夫人那樣當女管家。她開始經常去教堂,凡是教堂裡有九日祭、集體祈禱、布道。念珠祈禱,她總是每場必到,而且是最後一個離開。馬塔賴萊霍人一心挖煤,早已將宗教信仰置諸腦後。在周圍各村鎮裡,他們是有名的非教徒。因此,裡塔夫人便很快地發現了保拉的虔誠。她對神父先生說:「安東-拉依塞斯的女兒成天在教堂裡,將來準會成為女聖徒。」神父找姑娘談了談,對裡塔夫人說,這女孩子將來肯定能成為像特雷莎-德-赫蘇斯1這樣的人。裡塔夫人生病後,神父便請拉依塞斯同意讓他的女兒來替代裡塔夫人當他的管家。裡塔康復後,保拉仍沒有離開教區神父家,從此結束了頭頂籃子運土的苦日子。她穿上了黑色的教服,愛上了上帝,忘記了父母。兩年後,裡塔夫人對保拉揮舞拳頭,帶著她二十年辛勞的一點積蓄,離開了神父家。神父老死後,新上任的三十歲的教區神父將保拉看成自己家裡的人。那時保拉是個高個子姑娘,皮膚白淨、細膩、鮮嫩,身體結實,但不太勻稱。一天半夜十二時,她趁著月亮離開教區神父家。他的家位於一座長滿栗樹和槐樹的小山丘上,離上面的教堂約百步遠。她挾著一個包裹,裡面包著白衣服。在她身後出來一個黑影,戴著睡帽,穿著襯衣……保拉發現有人跟隨自己,便跑進一條通向谷地的小胡同。戴睡帽的人攆上她,抓住她的毛嘩嘰裙子,迫使她停下。他們說了幾句話,他張開雙臂,雙手放在胸前,吻了吻兩根交叉成十字的手指。她搖了搖頭,表示反對。經過半小時的爭論,他們倆回到了教區神父家。他先進去,她隨後也走進去,對一隻吠叫的狗說:「噓,是主人呀!」說完,關上了門。

    1十六世紀西班牙修女,著名宗教女作家。

    從那天夜裡起,保拉既保住了自己的貞操,卻又成了對那神父發號施令的人。那個害怕孤寂的神父呢,因一念之差,不僅沒能滿足慾望,反而當了多年的奴隸。他是個有名的聖人,是個宣講道德、貞潔的年輕人。他特別需要跟周圍一帶的教士講這方面的事情,而且,還得做出榜樣。一天夜裡,吃完晚飯,他見保拉長得又粗又壯,臀部發達,兩條長腿像男子一樣強壯有力,突發淫念,這個野蠻的盲目的念頭使他難以自制。開始時,他對她用言語,用表情進行挑逗,她裝做不懂他的意思,支吾其詞。繼而,這個一向保持重貞的人突然像瘋了一般向她發起進攻,保拉猛一跳,對他蹬了一腳,便一句話也沒有說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將衣服包好,準備離開那裡,留下幾隻裝有衣服雜物的箱子。她在樓梯上對神父說:

    「神父先生,我要去父親家睡覺。」

    從那時起,神父便在她面前變得低三下四,根本不是主人了。往後的日子過得倒還平靜,但在他眼裡,她已成了具有生殺大權的領主。他的名譽就操在她的手中,她可以讓他名聲掃地,但她沒有這樣做。一天夜裡,神父看完書,正在用晚餐。天已很晚,保拉走過去對他說,請他聽自己進行懺悔。

    「我的孩子,就在這個時候?」

    「是的,先生,現在我才敢這樣做……往後我就保證不了再有這種勇氣了。」

    她對他懺悔說,她已懷孕了。

    弗朗西斯科-德-帕斯是個退伍軍人,原來是個炮兵。他和神父有點親戚關係,常常上神父家裡去。他對她求過愛,但得到的答覆是幾下耳光,神父聽到這兒,臉就紅了,因為他想到自己也被她踢過。這個退伍軍人非常固執,挨了耳光還照樣求愛,還對她做出承諾,他一得到政府答應給他的那個專賣店,就和她結婚。她這才平靜下來,開始跟這條可疑的「大船」有了來往。根據當地的習慣,這個退伍的炮兵總是在半夜三更和她交談,不是在鐵柵欄(馬塔賴萊霍沒有這種東西)邊,而是在儲藏室的走廊上。這儲藏室是用幾根木柱子支起來的木板房子。夏天她就在那兒睡覺。一天夜裡,弗朗西斯科違反常規,大膽地從過道走到儲藏室內部。保拉進行了反抗,一直到她精疲力竭,才被退伍炮兵制服。從那天晚上起,她開始恨他,但又願跟他結婚。好心的教區神父用牢不可破的紐帶將保拉和弗朗西斯科結合起來後,過不了兩個月時間,費爾明便出生了,他也許就是那天夜裡越軌行為的結果。當地的老百姓都說費爾明是神父的兒子。弗朗西斯科-德-帕斯對此並不在意。那天夜裡,他經過一場「激戰」,相信神父和保拉是清白的。那玩意兒是裝不出來的,因為退伍炮兵通曉人間的種種陰謀,也知道那些假處女是怎麼一回事兒。他確信自己好歹總算征服過一個真正的處女。次日清晨,他回到家裡。他再次考慮跟神父家女管家結婚的計劃。他就像戲裡看到的那些公子哥兒那樣跪在她面前對她起誓。

    「我明天就向你父母求婚,還跟神父講明這件事。」

    「不行,」她說,「眼下還不行。」

    他們繼續有來往。當保拉確認那次越軌行為或隨後的幾次退讓已有了結果時,便對自己的情人說:「我馬上就將這件事告訴主人。他如來找你,你就說不同意和我結婚,說人家都在說,跟我有關係的不止我一個……總之……」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

    「你當初不是一直在懷疑嗎,畜生!」

    「對,我知道。」

    「就這樣吧。」

    「那以後呢?」

    「以後就讓神父給你錢……他對你作第一次承諾時你不要說行,得讓他將價格往上抬,第二次你也不要答應,到了第三次才答應下來。」

    事情確實如此。保拉從馬塔賴萊霍這個教區中最正派的神父那兒一下子就得到了一筆可觀的錢財,其數目和她暗地裡猜想的幾乎相等。這個心地善良的教士以後以更大的熱情宣講堅定地保持貞操的意義。犯了罪孽的人啊,一時的軟弱就會毀了你;產生慾望的人啊,即使慾望沒有得到滿足,也會使你付出極大的代價(包括全部積蓄和家庭生活的安寧)。

    保拉買了大量的酒,然後又批發給馬塔賴萊霍各酒館老闆。由於她聰明、靈活,買賣一開始就很順利。她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兒。保拉說,弗朗西斯科喜歡想入非非,還愛吹牛。他放下皮酒袋,和顧客一喝上酒,就愛講自己的豐功偉績和風流韻事,當然,後面這些話是悄悄地講的。他為人慷慨,和酒館老闆談得投機,就會當場將大量的酒賒銷給他。為此,夫妻間口角不斷,椅子扔得滿天飛,還用刀子插在桌子上表示恫嚇,但最後雙方又說了不少話表示和解。退伍炮兵對和解有誠意,但他的妻子顯得很冷漠。他喜歡讓顧客賒賬,後來這竟變成一種癖好,顯示自己闊氣、大方。視金如土,他的朋友們(都是酒店老闆)和他兩杯酒下肚,雖說從來沒有離開過本鄉本土,卻也對他說到過什麼國家,勾引過多少女子。於是,他便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以為朋友們說的都是真實可信的。那些朋友呢,就進一步對他吹吹拍拍,將一酒袋一酒袋的酒不用付款就賒走了。

    「這方面的事就別談了,男子漢都是正人君子嘛。」退伍炮兵說,「假如我有一個杜羅,我朋友需要這枚銀幣,而這枚銀幣等於二十阿羅瓦1酒……」

    1重量單位,約合11公斤。

    儘管開始時買賣相當紅火,但沒過幾年,他們的生意就破了產。第一個酒館老闆賒賬不還錢,接著,其他的人也這樣做,最後誰也不付款。曾經控制過兩個神父,還打算統治世界的保拉竟連自己的丈夫也管不了。

    「你說得有理。』他對妻子說,但半小時後,他又舊病復發。她如果跟他發火,他也會失去耐心;若動武,退伍炮兵總是贏家。保拉雖說也像橡樹那樣粗壯,但弗朗西斯科卻是我們軍隊中最勇猛的士兵,壯得像頭熊。他生在高山之巔,二十歲前一直在山上放牧牲口。當家庭陷入貧困,保拉決定不再做生意時,德-帕斯便利用僅剩的一點錢財經營畜牧業。他買了幾頭奶牛,帶著妻兒回到故鄉,打算在陡峭的山地裡放牧牲口。費爾明就在那兒度過童年,進入少年時期。他媽媽一直希望他成為教士。

    「他應該跟他祖父和父親那樣成為牧人。」每當做母親的說到要將兒子送到馬塔賴萊霍的神父那兒學拉丁文時,退伍炮兵總是這樣大聲地說。

    做牲口生意並不比賣酒好多少。弗朗西斯科忽然想起自己是個神槍手,於是,他便開始打獵,整天追捕狍子、野豬,有幾次遇到熊,他也敢捕獵。冬天的一個下午,保拉見四個男子用橡樹枝條做成的擔架抬著摔成重傷的丈夫回到村裡。原來他抱著一隻一星期前就被獵人追捕的受了重傷的母熊從一塊岩石上摔下來。退伍炮兵光榮地死了,卻給他的遺孀留下了一屁股債。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她同時還是永遠也收不回來的許多筆欠款的債主。為了還債,她抵押掉全部家產,回到了馬塔賴萊霍。她隨身只帶著那些欠款字據和那個將來一定要成為神父的兒子。費爾明那時已是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雖只有十五歲,但看上去像有二十歲。保拉按自己的願望培養兒子,她管不好丈夫,卻能管好兒子。她讓他去跟神父(就是給他們一大筆陪嫁錢的那個)學習拉丁文。她要他抓緊時間學習,費爾明也確實這樣做了。他學習效率很高;同時,幫助神父於點家務事,還替他照看菜園。神父供他吃飯,讓他免費學習。夜裡他就回到母親的那間陋室裡睡覺,那是在一個礦井的入口處用四塊木板搭起來的小屋,母親開了個小酒館。這買賣的費用雖不多,但仍由那位神父支付。他這次慷慨解囊,倒不是出於恐懼,而是發了善心。現在他已不怕保拉說些什麼了,她也不相信當時曾經具有很大威懾作用的那種武器現在還能發揮作用。

    酒店生意興隆。礦工一離開礦井,便見到了它。在那兒,他們只需朝前走幾步,便可以解渴消饑,還能過一過人人都染上了的牌癮。在那塊阻擋不住粗言惡語和錢幣丁當聲的木板後面,在冬日的漫漫長夜裡,「神父的兒子」埋頭苦讀。工人們在他母親面前這麼稱呼他,但當著費爾明的面卻不敢,因為他在許多人面前表明,自己雖在讀書,但雙臂的力氣並沒有減弱。見到人們這麼無知,這麼粗野,染上了這麼多惡習,他感到厭惡。他真誠、虔誠地信仰宗教,如饑似渴地讀著書,渴望走上他母親期望他走的那條道路:進神學院,穿上教士服。這是自由人穿的服裝,穿上它,他就能擺脫由於貧困而陷入的奴役境地。保拉在這個時期吃了不少苦,酒館的贏利是有保證的,而且比那些在礦上幹活的粗野的人想像的要高,但她像馴獸人,風險很大。每天酒館都發生鬥毆,刀光閃閃,板凳飛舞。保拉憑自己一身力氣平息了那些大發獸性的人掀起的風波,讓他們以高價賠償損壞的傢俱,還按她自己的方式記下了鬥毆造成的損失。有時費爾明想幫她一把,揮舞拳頭試圖阻止酒館內發生悲劇性場面,但他母親不讓他這樣做。

    「你看你的書。你將來要當神父,不能見血。如果人們見你和這些流氓潑皮廝混,準以為你也是這樣的人。」

    費爾明對母親尊敬,同時也厭惡鬥毆,便聽從母親的吩咐。有時酒館裡吵鬧聲太大,他就捂起耳朵,或設法將注意力集中在學習上,忘掉木板後面發生的事情。除了不讓兒子干預酒店顧客間的爭吵,保拉還有一件事不讓兒子管。雖說她已不年輕,但強壯的身體,光滑白皙的皮膚,健壯的雙臂和豐滿的臀部還是會引發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卑賤者的淫慾。「這女鬼真還有點味兒呢,」礦井下的人們常常這麼說。大夥兒叫她女鬼,是因為她臉白得發青。不少喝得醉醺醺的人以為征服她不難,便像老鷹抓小雞似地向她撲過去。保拉對他們拳打腳踢,還用棒打。她還常常拿杯子砸那些獸性發作的人,砸碎了還要他們照價賠償。與那些人的戰鬥往往在深夜進行,因為看上她的人常常賴在板凳上不走,待夜闌人靜時才好動手。這時,費爾明或在看書,或已進入夢鄉。保拉關上臨街的門,因為這是當局的規定。她儘管知道這傢伙的意圖,但不攆他走,因為他在那兒就得喝酒,這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兒。戰鬥開始了,她默默地進行自衛。儘管他大叫大嚷,費爾明卻從不攙和進去,他認為這是礦工們在鬥毆。一般地說,礦工都有些怕他,一來他很有勁,二來,他又是保拉的兒子,因此,他們總想在他沒有發覺的情況下戰勝保拉。然而,他們從來沒有得逞,充其量也只能摸一摸,抱一下,吻一吻。對這些保拉倒並不在乎,她最感到噁心的是打掃那些像狗熊一般的傢伙扔在地上的髒東西。

    她做這些事全都是為了兒子,為了供他上學。她希望他成為神學家,而不要成為一個庸庸碌碌的人。每天由酒館門口流進來的「污泥濁水」由她來打掃,只弄髒她自己,不能將他弄髒。他在裡面陪伴著上帝和聖徒,從書中得到能使他成為「老爺」的知識。他媽媽在外面和「污物」打交道,為兒子的前程(也是她的前程,因為她確信自己也能成為老夫人)一點一點地積儲著錢財。早在山上的時候,費爾明已開始上學。她叫兒子教自己識字。現在在酒店裡,儘管酒鬼和賭徒在狂叫,她還是貪婪地閱讀著從神父那兒借來的書。

    治安警察不止一次地來過她那兒,她也每過幾天要去區公所報案,說自己遭到傷害或偷盜。

    神父、費爾明,甚至那些知道她為人誠實的警察都多次勸她不要做這種令人噁心的買賣了。成天與酒鬼、賭徒(他們隨時會行兇殺人)打交道她不覺得討厭嗎?

    「不行,絕對不行!」她希望他們還讓她幹下去。她已賺了點錢,這是事實……她認為,用她這點微薄的資金從事其他任何買賣連眼下十分之一的錢也賺不到。礦工從黑洞洞的地底下鑽出來時,錢包鼓鼓的,又饑又渴。他們大把大把地花錢,又吃又喝,吃的是價格昂貴的佳餚,喝的是廉價毒藥般的酒。保拉酒館裡吃的喝的全是假貨次品。她買來的酒菜全是劣等品,差得不能再差。酒鬼喝醉了,吃東西狼吞虎嚥,根本不辨其味;那些賭徒則把注意力全集中在牌上,吃什麼連看也不看一眼。

    酒店吃喝掉不少東西,利潤相當可觀,因此,即使來酒館喝酒的全是強盜,她也不會放棄這樁買賣的。

    費爾明已長大成人。考慮到他學業上的需要,保拉決定停業。她準備離開故鄉。在馬塔賴萊霍神父的舉薦下,保拉給卡米洛聖母院的一個神父當管家。聖母院離萊昂只有一里地。通過馬塔賴萊霍的神父和卡米洛聖母院的那個神父的舉薦,費爾明進了萊昂聖馬科斯耶穌會學校,這所學校是幾年前在貝爾納斯加河畔建造起來的。小伙子通過了教士們對他進行的各種考試,很快便顯示了自己的才華、天賦和敏銳的目光。校長甚至還說,這青年是天生的耶穌會教徒。保拉沒有吭聲,但她已拿定主意,將來她為兒子找到合適的位置後,會讓兒子離開這所學校的。她不希望他只是個耶穌會教徒,她想讓他當神父,當主教,甚至更高的神職。兒子常常談起在東方,在各部落的傳教活動,談到日本的殉教者,說要倣傚他們;他還熱情洋溢地給母親朗讀報紙上有關塞維利亞教士和他的夥伴在野蠻地區傳教的報道。保拉微笑著,沒有說話。她做出了那麼多犧牲後,兒子終於有出息了,這真是太好了。這並非瘋狂的舉動。她在地方政府代表面前打開卡米洛聖母院的聖母金庫時,裡面確實滿是金銀。然而,神父並不富有。保拉看著她經手的一枚枚金幣、銀幣,認為這只是難以解渴的海水,她從不企圖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她作為好管家在全省都小有名氣。聖母院的那個神父酒足飯飽後,便在餐桌上,當著其他教士的面大肆讚揚她的烹飪手藝;還說她辦事能力強,正直無私,愛清潔,信仰虔誠等。保拉的名聲不勝而走。後來,阿斯托加的一位教士從聖母院的那個神父手中將她奪走。保拉這樣做是忘恩負義。不過,阿斯托加的那個教士是個好人,他是不會奪人所好的。這教士就是堂福爾圖納多-卡莫依蘭。原來有人向他推薦保拉做他的管家,他同意了,但他沒有想到幾個月後他就成了她的奴隸。

    保拉遇到這麼一個老好人做主人,真是最好不過了。她給卡莫依蘭教士幹了不到一年便宣稱,自己已好幾次使他免於破產。沒有她,他早已傾家蕩產了,也就是說,他的家產早已讓那些窮光蛋、懶漢和無賴詐騙光了。保拉將教士家裡的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條。卡莫依蘭對此非常感激。不過,他還是偷偷地進行施捨,只是不像過去那樣大手大腳罷了。教士不善於料理日常起居,也不知道世界上存在「利害關係」這幾個字眼。沒過多久,他明白,保拉成了他的眼睛、雙手和耳朵。沒有她,他興許已一無所有,並被當做瘋子送進醫院裡了。

    女管家在教士家裡大權獨攬,為所欲為。她利用這個機會為費爾明的學業提供方便。教士懂得,他應將費爾明求學的事像自己的事一樣關心。保拉既然為他辦了那麼多事情,他也應該關心她的兒子,資助他,利用自己的地位幫他的忙。再說,這小伙子也實在討人喜愛:他和他母親一樣謹慎、精明,待人接物比她更和藹可親。他應該讓費爾明離開聖馬科斯耶穌會學校,保拉也有這個意思,小伙子自己也有這個意願,尤其是因為在那兒學習會搞垮他的身體。他終於讓他離開那兒,進了神學院攻讀神學。不久,他成了牧師,被派往萊昂的聖伊西德羅、阿斯托加、比亞弗朗卡和其他一些深受以仁慈出名的卡莫依蘭教士影響的地區宣講教義。福爾圖納多被任命為斐都斯塔主教。他開始時沒有接受,甚至雙膝跪下請求別難為他。但保拉威脅他,說他不當主教,她就離開他。「這不行!」她一走,他簡直沒法生活下去。「先生,如果不是為了您,就為了這孩子,您也應該當主教。」

    「也許她是對的。」卡莫依蘭為了那小伙子同意當主教……於是,他們全都來到斐都斯塔。然而,斐都斯塔方面已為主教找好了一個女管家,但保拉仍在他家居高臨下進行監督。費爾明羽毛漸豐,頗有能耐,但他母親更強。是她將他撫養成人,讓他當上了神父,還深得主教的寵信;她讓他登上了目前的職位。總之,他的一切全是她為他贏得的……可他居然成了忘恩負義的人!

    這是講經師那天晚上和他母親進行一番長談後得出的結論。他關在書房裡,回想起這個堅強的女人為了他,為他步步高陞成為人上人,為獲得財富和榮譽做出了種種犧牲。

    「是的,他確實忘恩負義,是個沒良心的人!」孝心使他流下兩行熱淚。他擦乾眼淚。多年沒有淌眼淚了,這次眼睛濕潤了,他感到吃驚。

    他怎麼會哭呢?這真是稀罕事兒。是因為喝了點酒嗎?也許是吧。是由於白天發生的事嗎?很可能是幾種原因混雜在一起,這裡面也有他對母親的愛心,是這種偉大的愛使他淌下了眼淚。

    他打開了書房通向陽台的門。月亮已經升起,看起來像在對面屋頂上緩緩移動。街上空無一人,夜間空氣清新。月光暗淡,涼風習習,像是在撫摸他的身軀。他覺得此時的感覺很新鮮,但同時又覺得這種感覺過去早已有過。對他來說,見到月亮,在夜闌人靜時側耳細聽,胸口總有壓抑的感覺,這已不是新鮮事兒。當年在耶穌會學校裡上學時,他的健康狀況就這樣走下坡路了。不過,那時他的理想是模糊的。現在不同了,眼下他想……就是現在他也不能明確無誤地說出自己究竟想幹什麼。只是現在他關心的已不是宗教方面的事兒,也不是與神學緊密相聯的哲學家所關心的事情……庭長夫人的微笑,她的嘴巴、臉蛋和使她顯得神采奕奕的那雙眼睛,全都浮現在他的面前。他一次一次地回憶起她對他的微笑。書本上稱這種情況為柏拉圖式的戀愛,但他不信這種說法。他深信這不是愛情,認為這是友誼。大夥兒(包括他母親)卻粗暴地將這種純潔的友情說成是罪孽。他知道他母親非常愛他,他的一切全都是她的功勞,這他也知道……但她的感情不細膩,不懂得高雅的感情……這應該諒解她。這沒有錯,可是,他需要比唐娜-保拉給他的愛更溫柔的愛。這種愛由於年齡、教育和情趣方面的原因,更能達到水乳交融……他雖說和慈母住在一起,但他沒有自己的家。有家對有著崇高靈魂的人來說,才談得上真正的幸福。毫無疑問,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需要一個伴侶。

    同一條街有戶人家敞開的陽台上傳來了柔和、憂鬱、緩慢的提琴聲,拉琴的顯然是個行家。那是《浮士德》第三幕的主旋律。講經師不懂音樂,不知這段音樂與什麼樣的情景相符,但他明白,這是愛的傾訴。他津津有味地聽著,認為是一種享受,彷彿得到了某種快感……那把提琴正確無誤地傳達出他此時的奇特的感情。

    他突然想到自己已三十五歲了。他這半輩子日子過得十分單調,卻充滿了驚恐和內疚。這種內疚和自責雖慢慢變得不那麼強烈了,但他對生活也越來越厭倦了。他懷著自憐的心情聆聽琴音,它彷彿在訴說:

    藉著金色星星的微光,

    讓我再次欣賞

    你的容顏……

    講經師暗暗地流著淚。他透過嘩嘩地往下淌的淚水望著天上的明月……正像特裡封-卡門納斯在《御旗報》裡說的那樣,每到刊印連載小說的星期四和星期天,他總要抬頭望明月。

    「我可不是小孩了!」頭腦裡一出現那種怪念頭,他就這樣想。於是,他又認為剛才那番傷感一定和自己喝了一杯白蘭地或別的什麼酒有關。樓下正在查賬,唐娜-保拉常常根據商業法規當眾檢查「紅十字商店」心地善良的老闆弗羅依蘭-薩皮科的賬目。弗羅依蘭是唐娜-保拉的「白奴」,他全靠她,就是沒去服苦役也仰仗她。正如她說的,他全在她的掌握之中,因此,她才讓他當商店老闆,不怕他背叛自己。她對他以「你」相稱,有時還叫他「畜生」、「無賴」。他總是笑嘻嘻的,抽著從不離嘴的煙斗,像哲學家那樣平靜地說:「女主人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吧。」他常穿大禮服,在宗教遊行時甚至還戴黑手套。他得裝出主人的樣子,以便讓人們相信他確實是斐都斯塔生意最興隆的「紅十字商店」的老闆。自從堂桑托斯-巴裡納加那間小店舖倒閉後,這種商店在斐都斯塔僅此一家了。

    唐娜-保拉將自己從農村中雇來的一個女僕嫁給弗羅依蘭做妻子。特萊西納來以前,是由她來侍候少爺的。跟特萊西納一樣,她也睡在離講經師幾步遠的地方。

    嫁給弗羅依蘭對胡安娜來說是一種補償。薩皮科以狡黠的神情聽取女主人將侍女許配給他的提議,他認為自己明白她的用意。他很有點哲學家的氣派,不太在乎別人看得很重的對女方的要求。女主人在許婚時曾想過:「這麼做是不是有點兒過分,萬一他不同意呢。」弗羅依蘭並沒有拒婚;因為胡安娜是個很好的姑娘,很會照顧自己的男人。婚後第二天,唐娜-保拉似乎有點兒後侮,認為「繩索拉得太緊了」。她以不信任的目光偷偷地瞧了新郎一眼,發現他很高興,對她也很客氣,對妻子十分慇勤。

    「弗羅依蘭,你真勇敢,膽量也夠大的。」保拉想,她既對他表示欽佩,同時也瞧不起他。

    他更狡黠地微笑著。

    「事情的結果並沒有如夫人想像的那樣,如果她知道……」他吸著煙斗想道。新婚之夜發生的情況與這位夫人設想的完全兩樣,而他一輩子也沒有對唐娜-保拉說過其中的奧秘。

    這是女主人和「奴隸」之間存在的唯一秘密,也是她對他進行的唯一的一次暗算。不過,這次暗算沒有造成不良後果,對薩皮科來說,反有很大的好處。所以,他一如既往地尊重唐娜-保拉。她見他不但不恨自己,反而很高興,真想問問他為什麼會如此。他呢,對女主人的這個騙局反給自己帶來了好處,非常高興,也真想對她說點什麼。但結果是兩人都緘口不言。有時見到了也不過互相看上幾眼,彷彿試圖從對方的臉部探測內心的秘密,至於話嘛,還是一句也不說。唐娜-保拉聳聳肩膀,弗羅依蘭則摸著下巴上刮過的硬鬍子茬,微微一笑。

    他們倆的關係中,最要緊的是金錢。賬目總是算得清清楚楚,不差分毫。弗羅依蘭非常老實聽話,一來他認為應該這樣,二來他也不敢搗亂。在這個家裡,財務方面的事像宗教一樣受到重視。堂費爾明從小就像對待宗教信仰一樣嚴肅地對待金錢方面的事情。「紅十字商店」就在下面,從講經師家去那兒,並不像流言蜚語說的那樣經過地下室,而是經過開在底層隔牆上的那扇門。唐娜-保拉這時正在平台上一張綠桌子前,翻閱著賬冊,一次又一次地清點著弗羅依蘭交給她的裝在油漬斑斑的袋子和筐子裡的金幣、銀幣和銅幣。弗羅依蘭站在女主人清查賬冊的平台下面一級的台階上。她很像一位女祭司,而他則像「拜金教」中的一個侍僧。堂費爾明見到這種情景,心裡便會產生對母親的迷信和尊敬,他見到她的臉異常蒼白,很像密涅瓦1,也就是希臘神話中雅典娜的黃色象牙雕像。

    1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

    那天夜裡講經師沒有下樓去店後看望她母親,他感到討厭,設想那兒聚集著一潭骯髒的死水,腐臭不堪。他隱隱地聽到從遠處傳來的丁丁噹噹的金幣銀幣的碰擊聲。雖然距離較遠,但由於整座房子十分寂靜,這聲音還是能聽清。那提琴猶如閃爍的群星一般以顫抖的聲音劃破夜空的寧靜。這時演奏的已不是瑪加裡塔1那純潔無邪的眼中見到的浮士德的感情上的煩惱,提琴家緩緩地撥動琴弦奏出的是特拉維亞塔2臨死前的哀鳴。

    1《浮士德》中的女主角。

    2十九世紀意大利作曲家貝爾蒂的《特拉維亞塔》中的人物。

    講經師見一個街角出現一個身影,此人步履不穩,時而走在人行道上,時而走在街上。他是堂桑托斯-巴裡納加,正朝自己家裡走去。他家就在對面人行道旁,離講經師的家只隔三個門洞。講經師見他走到自家的陽台下才認出他來。然而,剛才一直自言自語著的巴裡納加走到拉提琴的這家人家旁邊時,停下腳步,不自言自語了。他脫下那頂綠色錐形帽,抬頭細聽,看樣子他對音樂很內行。他不時點頭表示讚許……他對這只曲子很熟悉,認為不是《特拉維亞塔》,就是《吟遊詩人的苦難》。總之,這是只好曲子。

    「妙……極了,」他大聲地說,「祝賀你,奧古斯蒂尼托!這是真正的藝術,不帶任何商業味兒……在這塊盜賊橫行的土地上……」

    「他是蠟燭商的兒子,」他朝一邊的地上看了一眼,彷彿他身邊還站著一個比他矮一截的人。提琴聲戛然而止,堂桑托斯轉了一下身子,好像在尋找失去了的音符。這時,他在自己的面前見到一塊被路燈照亮的金字招牌:紅十字商店。

    巴裡納加戴上帽子,在帽簷上拍了一下,又伸展一下胳臂,在馬路中間踉踉蹌蹌地走著,大聲說:

    「強盜!先生,您是強盜!」他又壓低聲音說,「我一個字也不收回……你們是強盜!講經師先生,你和你母親都是強盜!」

    巴裡納加是對著商店的那塊招牌說的,但講經師卻感到臉頰火辣辣的。他趁那鄰居還沒有發現自己,便立即離開陽台,走進房間,還悄悄地關上玻璃窗,只留一點縫隙,讓自己能見到對方,卻又不被對方發現。為了更保險,他擰暗了煤油燈,將它拿進臥室裡。之後,他又回到陽台上,暗中窺視這個醉漢的行動,竊聽他的言語。他平時一直瞧不起這個人,那天夜裡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會對他說的話這麼重視。以前也有好幾次在這個時候講經師聽他在下面嘟嘟噥噥,但還是照常工作,從來沒有想到站起身來聽聽他在講些什麼。他清楚地知道,巴裡納加賴以為生的小五金店的倒閉全怪他費爾明和他母親。然而,誰會去理睬這個酒鬼和窮光蛋的抱怨呢。

    巴裡納加繼續說:

    「是的,教區法官先生,你是個強盜,是個佛哈先生說的買賣聖職的人……你還是個自由派,是個地地道道的自由派……」

    見「紅十字商店」裡沒人理他,堂桑托斯便朝商店緊閉的大門走去。他離門越近,自己映在門上的影子越低,一直到那影子和自己的下巴一般高。他將門當德-帕斯看待,對它說:

    「你這個騙子,毀了我一家!你使我成了異教徒,成了共濟會成員。是的,先生,我現在是共濟會成員,我是為了報復,為了……打倒混蛋教士!」

    他說話聲音很大,在街角巡邏的巡夜人也聽到了。巡夜人叫貝貝,是他的好朋友。喝醉了的巴裡納加見到了朋友燈籠裡射出來的一束強光。巡夜人貝貝認出堂桑托斯後,慢慢地走過來。

    「晚安,朋友,你是個老實人,我很尊敬你。可我認為教區法官是個強盜,他是守舊派,偷吃聖餅的賊,偷聖燭的混蛋,教會裡該死的土霸王!抽枝煙吧。」

    貝貝接過香煙,放好燈籠,將長矛靠在牆邊,嚴肅地說:

    「堂桑托斯,該回去睡覺了。您要我幫你開門嗎?」

    「什麼門?」

    「您家的門……」

    「我已沒有家了……我成了乞丐了,難道您還沒有看出來?您瞧我穿的什麼衣服,什麼褲子?我女兒呢,她也不正經,讓那些神父給拐走了。不過,不是這個……這個神父搶了我的生意,害得我傾家蕩產……堂庫斯托蒂奧騙取了我女兒的愛情……現在我既沒有親人,也沒有家……連鍋子也沒有……大夥兒說我愛喝酒。貝貝,不喝酒,我又幹什麼呢?要是沒有你,沒有酒,我這個老頭兒真不知怎麼辦?……」

    「走吧,堂桑托斯,回家吧。」

    「我對你說過,我沒有家……別管我了,我這兒還有事呢。你走吧,走吧……這是個秘密……他們以為沒人知道,可我卻知道……我在窺探他們,聽他們說話…你走吧,別問我了……你走吧。」

    「可不能大喊大叫,堂桑托斯,這兒的住戶對您有意見……我是……您到底想幹什麼?」

    「我知道,他們是有意見,可我是個窮光蛋……你走吧,讓我跟這幫強盜在一起。否則,我就拿長矛打爛你的腦袋。」

    巡夜人報著時間,朝前走去。

    堂桑托斯有時請貝貝喝一杯,所以,巡夜人也不好對他怎麼樣。再說,他也不經常這麼大吵大鬧。

    街上又只剩下巴裡納加一人。講經師站在微微打開的窗子後面,一直瞧著他這個「犧牲品」。他心裡是這麼稱呼他的。

    堂桑托斯又開始嘟嘟噥噥,有時因肚子不舒服,有時因舌頭不聽使喚,便停止說話。

    「都是些卑鄙的傢伙!」他語音低沉、淒楚地說,「太卑鄙了!上帝的使者,狗屁!我桑托斯-巴裡納加才是上帝的使者。我是誠實的商人,我不強迫別人買東西,也不搶奪別人的飯碗……我不強迫教區的神父到我的店裡來買聖盃、聖餐用的盤子、灑水壺、十字褡、聖燈和其他的商品,」他一邊說,一邊扳著手指數著。「是的,先生,講經師先生,你就是個聾子,也得聽我說。你讓主教轄區所有祭壇上的用品全都更換一新……我知道這個消息,我進了一大批貨……因為我以為你是個正派人,是個基督徒……是個上帝派來的好基督徒!誰知你是個自由派,就像佛哈先生說的那樣,是個共和派……我進的貨賣不出去,全拋售給那些小販了……這麼一來,我拉了一屁股賬,家產全部典當完了……而你呢?對上百個祭壇按自己開的價格銷售了各種用品……這是眾所周知的,誰都明白!你是魔鬼、托蓋馬達、1卡洛馬爾德2!你們都看到這個假聖徒了吧?他連聖餅、蠟燭都賣,所以,賣蠟燭的也破了產……他還賣貼牆紙……他還親自讓人拿他的牆紙貼了帕羅馬萊斯教堂的牆。讓那個碼頭的海商協會的人說說吧……他是強盜……我早已說了,他是菲利普二世3!聽著,你這個流氓!今天晚上我還沒有吃飯,我家已揭不開鍋啦!我得去討杯茶喝……我女兒只給我一串念珠……你們都是無賴!」他停了一下,手指了指路燈,又說,「讓文明世紀見鬼去吧,我嘲笑……文明!這些路燈有什麼用呢,如果它們不能用來吊死這些強盜!打雷、閃電吧!那場革命有什麼用?石油!讓石油來吧!……」

    1西班牙著名作家加爾多斯作品中的人物,是個高利貸者。

    2十九世紀西班牙歷史學家,鼓吹專制獨裁。

    3十六世紀西班牙國王。

    醉漢沉默了一會兒,踉踉蹌蹌地走到「紅十字商店」門口,將耳朵貼在鎖眼上,細細聽了聽,發出一陣喜劇中常見的嘲笑。

    「哈、哈、哈!」他帶著鼻音說,「他們在裡面打轉呢!就在這裡面,我聽到了,你們這些流氓,別躲躲閃閃的……我聽得很清楚,你們在瓜分我的錢財,強盜們,這金幣是我的,那銀幣是蠟燭商的!還我的錢,唐娜-保拉!還我的錢,德-帕斯先生!我說,我的錢是我的,應該還給我!」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將耳朵貼在鎖眼上。講經師輕輕地打開陽台的門,俯身在欄杆上,想看看堂桑托斯。

    「他難道聽到什麼了?這不可能。」

    他將腦袋轉向黑暗寂靜的房內,側耳細聽……對,他是聽到了……是錢幣碰撞的聲音。不過,這聲音很模糊。他因為事先已知道,才聽出他們在數錢,但在外面是聽不到的,絕對不可能……但是,想到剛才醉漢說的一些情況確與事實相符,心裡就不痛快,有些吃驚,甚至有些恐懼。

    「這些強盜將整個教區的錢都搶奪過來了。這都是我和蠟燭商的……強盜!……講經師先生,我們好好談談吧,你就安安穩穩地講你的道,把我的錢還給我吧……」

    堂桑托斯直起身軀,又在綠色帽子上拍了一下,伸出一隻手,往後退了一步,大叫道:

    「不使用暴力……讓法律來說話。我要代表法律,打爛這扇門!」

    「堂桑托斯先生,回去睡覺吧!」返回來的巡夜人說,「我不能允許您這麼胡鬧下去……」

    「貝貝先生,您打開這扇門,推倒它。您是法律的代表……在那裡面他們在數我的錢。」

    「得了。得了,堂桑托斯,別說胡話了。」巡夜人挽住他的一條胳膊,打算將他拉走。

    「就因為我窮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巴裡納加有氣無力地說。

    他讓巡夜人拉走了。

    站在陽台暗處的講經師目送他們倆走遠。他屏住氣,忘記了整個世界,心裡只想著那個喝得爛醉如泥、罵得他狗血噴頭的堂桑托斯-巴裡納加。

    堂費爾明似乎受了驚嚇,他的心隨著醉漢踉蹌的步伐而顫動。醉漢打著飽嗝說出來的話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難道一杯白蘭地或一杯波爾多紅酒,再多吃了點什麼就能刺激人的大腦或別的什麼部位,讓他這麼激動?他不知道,不過,受他害的那些人中間還沒有一個人能使他像眼下那樣害怕得全身發抖。在他的想像中,那家空蕩蕩的商店裡,咖啡色的貨架上空無一物,成了放骨灰盒的架子……他好像還看到了那沒有生火的冷冰冰的家,剛才這可憐的老人在胡言亂語時說想弄杯茶喝,可是,誰會給他送茶呢?給他送碗熱湯或別的什麼吧,以解除他的飢渴!

    堂桑托斯和那個巡夜人走了一會兒,來到巴裡納加店舖的門口,他的家也從這扇門進去。講經師聽到一陣敲門聲,門沒有開。講經師有點兒急了,心想,他的女兒難道睡著了?

    他聽見巡夜人和巴裡納加含糊不清的說話聲,彷彿覺得他們在說外國話。

    貝貝又敲了敲門。兩分鐘後,陽台的門打開了,從上面傳來尖酸的聲音:

    「給你鑰匙!」

    陽台的門又重重地關上了。堂桑托斯走進店堂,裡面就像剛才講經師想像的那樣空蕩蕩的,在巡夜人燈籠的照耀下,穿過陰暗的庫房。人在裡面走動,像在拱頂下一樣,腳步的回聲很大。堂桑托斯疲憊地喘著氣,慢慢地走上樓梯,巡夜人將鑰匙交還給房主人後,告辭走了。他砰的一聲關上大門,朝街上走去。外面又黑又靜。講經師這才打開陽台的門,身子倚著欄杆,側耳傾聽巴裡納加家有什麼動靜。

    開始,他似乎聽到了廝打聲,這聲音彷彿在自己頭腦裡鳴響……後來,他見到玻璃窗後的亮光,講經師這才弄清楚,裡面有人在打架,將什麼東西摔在地板上……

    巴裡納加的女兒塞萊斯蒂娜是個虔誠的教徒,她向堂庫斯托蒂奧懺悔。她對父親就像對麻風病人一樣感到害怕。副主教和受俸牧師這夥人想利用堂桑托斯的不幸遭遇對講經師發起進攻。為此,他們先將塞萊斯蒂娜爭取過來,但她卻管不了自己的父親。巴裡納加先生成天飲酒,憑這一點他們就無法將他的貧困歸咎於講經師,因為堂費爾明的擁護者會說,堂桑托斯顯然把錢全花在燒酒上了。他天天喝醉,弄得整個教區不得安寧。怎麼能讓教士們去買一個墮落的人的東西呢?而且此人還是個異教徒,這是讓人感到傷心的事。不管女兒怎樣勸說,怎樣罵他,他始終不肯改變自己的立場。他是個自由派,既不信教,也不和教士有任何往來。「我絕對不和他們打交道,他們都是一丘之貉。堂龐佩約。吉馬蘭說得好,壞事都在根子上。用火燒掉這根子!打倒壞教士!」他越醉便越想拔掉壞事的根子。他女兒在家裡常常罵他,訓他,想讓他改變信仰,但毫無結果。有時只能讓他像不幸的李爾王1那樣絕望地痛哭,有時惹得他大發雷霆,朝她頭上亂扔刀叉。她徒有殉道者的虛名,然而,她父親才真是殉道者。

    1莎士比亞悲劇《李爾王》中的人物。

    正如堂桑托斯猜想的那樣,塞萊斯蒂娜既沒有給他茶喝,也沒有給他椴樹花浸劑喝,什麼也沒有給他。她說家裡什麼也沒有,這個時候連火也生不起來……於是,家裡響起了叫喊聲、哭聲和餐具在空中飛舞的聲音。夜間十分寧靜,講經師能隱隱聽到這種種聲音。儘管他已睏倦得快合上眼睛了,但不知是什麼力量將他釘在陽台上……

    他這時很討厭塞萊斯蒂娜。他記得,她就是幾天前他在祭壇後的懺悔室裡見到的那個姑娘。當時她正跪在堂庫斯托蒂奧的腳邊進行懺悔。那天下午他沒有認出她來。在他看來,她像聖器室裡的一條小蟲子……反正只是個小人物。

    吵鬧聲還在繼續,有時還能聽到清脆的撞擊聲。在照亮了的窗玻璃後面偶爾閃過一個黑影。

    巡夜人在遠處報時:十二點了。

    不久,那模糊、低沉的聲音聽不到了。

    講經師等了一會兒,沒有再聽到喧鬧聲。「他們不再爭吵了。」

    玻璃窗內的亮光也突然消失。

    講經師繼續窺視著,但什麼也沒有見到:既無人聲,也沒有亮光。

    巡夜人再次報時,但離得更遠了。

    德-帕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喃喃地說:

    「他們大概睡了。」

    他關上陽台的門,聲音很輕,生怕打破夜間的寂靜。接著,堂費爾明便悄悄地走進臥室。

    在板壁的另一邊,他聽到特萊西納睡的那個用玉米葉子編成的床墊在瑟瑟作響,隨後聽到她重重地歎了口氣。

    講經師聳了聳肩,坐在床上。

    「巡夜人說已是午夜十二點了,這就是說,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八小時後,庭長夫人將跪在他腳下,懺悔那天忘了講的過失。」

    「她的罪過!」講經師眼睛盯著油燈的火苗,輕聲地說。「如果我得跟她懺悔自己的罪過,準會讓她噁心的!」

    在他的腦海裡又響起了堂桑托斯像鉚頭敲擊一般的叫喊聲:

    「強盜。……強盜!偷聖燭的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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