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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文 / 克拉林

    奧索雷斯家族是斐都斯塔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許多伯爵和侯爵都用奧索雷斯這個姓氏。在斐都斯塔,與這個名門望族不沾親帶故的貴族實屬鳳毛麟角。

    安娜的父親堂卡洛斯是奧索雷斯伯爵的長孫,祖父是伯爵的次子。堂卡洛斯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叫阿儂霞辛,另一個叫阿格達。姐妹倆和她們的父親在祖上傳下來的那座大房子裡住了多年。伯爵的祖先早年從外地移居斐都斯塔。

    堂卡洛斯想成為一個學有所長的人,他不想只做幾座小莊園和一座破敗不堪、四處漏雨的官邸的繼承人。他當過軍事工程師,非常勇敢,在戰爭中多次顯示出他對沃邦1的軍事建築學造詣很深。他在海邊建造的幾座碉堡不僅十分堅固,而且式樣也很美觀。因此,他很快晉陞為陸軍上校,成了軍隊的司令官。後來,他對建造炮樓、護牆、壕溝和堡壘等感到厭倦了,便設法在首都謀了個職位,這樣,便逐漸失去了對軍事建築學的興趣,一門心思鑽研起自然科學來了。他喜歡物理學和數學,但對這些科學的實際應用不太感興趣;他也喜歡藝術,對軍事建築學的興趣越來越淡了。與此同時,他慢慢地玩起女人來了,常常去卡普阿2尋花問柳。有過許多風流事後,他終於正正經經地愛上了一個女人,這次他像個學者一樣戀愛著,雖說那時他已經不年輕了。

    1法國軍事工程師。

    2意大利一城市。

    堂卡洛斯三十五歲時如醉如癡地愛上了一個地位低賤的意大利女裁縫,與她結了婚。小安娜一出娘胎,就失去了母親。

    「死了倒好。」住在斐都斯塔巨宅的堂卡洛斯的兩個妹妹聞訊,心裡想道。

    上校一結婚,便與老家的人斷絕了往來。兄妹間只寫過兩次乾巴巴的信,後來便斷絕了來往。

    「如果父親還活著,」奧索雷斯心裡想,「那他準會對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表示諒解的。」

    「如果父親還健在,那他準會氣死。」兩個老處女毫不留情地說。

    斐都斯塔的那些貴族全都站在那兩個老處女的一邊,他們認為那個意大利女裁縫不配當她們的嫂子,把她得產褥症不幸去世看成是上帝的懲罰。

    奧索雷斯家族那座破舊的巨宅屬堂卡洛斯所有,他那兩個妹妹在一封冷冰冰的短信裡對他表達了這個意思。她們說,如果他需要那座房子,她們準備搬走讓給他。不過,她們希望他要保管好他們這個貴族家庭的這份寶貴的遺產。

    上校在回信中說,看在上帝和所有聖徒的分上,請她們繼續在自己出生的那座房子裡住下去。他是為了保全這座巨宅,才對她們提出這個要求的,因為她們一搬走,它也許就會倒塌。

    於是,她們便繼續住在那兒,就為了不讓房子倒塌;她們既沒有給哥哥回信,也沒有在他的婚姻問題上做出任何讓步。

    堂卡洛斯最不好受的是兩個妹妹在來信中也不問一問他的女兒怎麼樣。斐都斯塔的貴族們認為,瘋狗雖死,狂犬病未除。老天爺讓女裁縫死去,但這還不足以使她們和不知羞恥的堂卡洛斯言歸於好,她們當然也不會去打聽他女兒的命運。

    堂卡洛斯本來是可以保護自己的女兒,使她的尊嚴不受傷害的,然而,父親那瘋狂的行為使女兒陷入了貧困。斐都斯塔傳出了流言,說堂卡洛斯參加了共濟會,成了共和主義者,這樣一來,他就成了無神論者。他那兩個妹妹身穿黑衣,在大客廳裡像舉辦喪事一樣接待了斐都斯塔的全體官僚和貴族。

    客廳裡光線暗淡,從寬敞的陽台上只透進來一絲光亮。人們很少說話,只一個勁兒地歎氣,客廳裡只聽見搖動扇子的聲音。

    「他如果成了瘋子,反倒更好!」斐都斯塔保守黨黨魁貝加亞納侯爵大聲說。

    「你說什麼?發瘋?」妹妹阿儂霞辛說,「您應該說,侯爵,在他發瘋前,上帝就想起了他。1」

    1意思是讓他去見上帝。

    從眾人的表情看,大家都一致贊成他應該這樣。許多人垂頭喪氣,唉聲歎氣。共和派意味著什麼,這就不用細說了。

    堂卡洛斯確確實實變成了思想先進的自由派人士了;在學術上,他也由數理學家變成了哲學家。因此,他就成了這樣的人:只相信可觸摸的東西。當然,「自由」是個例外,自由是觸摸不到的東西,但他已相信多年了。在那個年代,積極進行活動的自由派人士的生活是非常不安定的。堂卡洛斯既要從事哲學研究,又要進行反對王朝的活動,因此,他認為應該完全從軍隊裡退役。

    「我如果繼續當工程師,就不能從事反政府活動;我當了普通百姓,才能通過適當的方式拯救國家。」

    別以為堂卡洛斯真的是個傻子。他是個出色的數學家,在好多方面有很深的造詣。他家裡有許多藏書,裡面有不少書的作者已被判入獄。他還酷愛文學。在文學上,他完完全全是個與進步人士一起從事反政府活動的浪漫主義者。

    堂卡洛斯的性格可能有虛假和矛盾的一面,那是他那個時代造成的。他很有才華,又非常熱情,對各種思想理解得快,接受得快,但他缺乏獨創性,也不夠慎重。作為一個有自由思想的人士,他有自己的自尊心,但他不自以為是。總之,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

    他這種種瞎折騰首先倒霉的是他的女兒。妻子去世後,堂卡洛斯大哭一場,不久,便又開始考慮他認為很嚴肅的事情。例如,在一定範圍的西班牙人中間宣傳自由解釋《聖經》的主張;努力使代議制完全取得勝利。幹這些事的人就像生命毫無保障、每天得東躲西藏的土匪一樣。像他這樣一個從事謀反的人是不能隨身帶個沒娘的孩子的。有人提議將她送進寄宿學校,但他不喜歡這些學校。他請了個家庭女教師,她是西班牙人,但生在英國,她可絲毫也不像塞萬提斯筆下的女教師。她在道德方面沒有任何可稱道的美德,雖有幾分姿色,但只是用來勾引男人的。堂卡洛斯並不瞭解她的底細,他只以為她是個具有自由思想的天主教徒。有人對他說:

    「她是個很有文化的女人,雖說是西班牙人,但在英國受的教育,學會了對人寬容。」

    此外,她還會拿《聖經》和以家庭生活為題材的英國小說作為藥丸,治療孩子們心靈的創傷,增長他們的智力。其實,她是一個非常虛偽的女人。她知道,男人既不喜歡那些虔誠的女教徒,也不喜歡沒有信仰的人,他們喜歡介於兩者之間的女人。說到底,男人們自己也說不清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唐娜-卡米拉已虛偽成性,儘管她的模樣很像一尊分不清是男是女的雕像,但她卻是個十分放蕩的女人。她這種淫亂的方式倒有點像衛理公會1的教徒,如果這樣說不是一種褻瀆的話。

    1基督教新教的一個教派。

    堂卡洛斯不得不離開斐都斯塔,流亡國外,安娜便由唐娜-卡米拉照看,這是奧索雷斯不可原諒的疏忽,這樣一來,唐娜-卡米拉便得以隨心所欲地支配主人的大部分收入。當然,由於堂卡洛斯從事謀反活動,花去不少錢財,這種收入已越來越少。

    醫生建議讓小安娜去農村或海邊呼吸新鮮空氣。家庭女教師寫信給堂卡洛斯,說自己有一個叫伊裡亞特的朋友(唐娜-卡米拉就是由他介紹給主人的),在與斐都斯塔毗鄰的北方某省有一幢鄉間別墅出售,說那間別墅在一個風景優美的村鎮上,那地方也是一個海港,氣候宜人。

    奧索雷斯回信說,可以將他在斐都斯塔當年還沒有賤賣掉的那部分不動產全都賣掉,將這次由於一時衝動而決定變賣得到的款項,一半用來購買唐娜-卡米拉的朋友伊裡亞特的別墅,另一半用來救濟那些愛國人士。在斐都斯塔,堂卡米洛的財產就只剩下由兩個老處女免費居住的那座老房子。堂卡洛斯購得的那座別墅和別墅附近的一些不動產的價值比他原來估算的和他實際支付的房價要低,不過,他並不計較這些。他和自己的祖國一樣,已處於破產的境地。令他深感痛心的是王室的巨額開支,這筆費用彷彿由他支付一樣。至於別人在揮霍他的錢財,他倒並不在意。他這樣做,也並非完全出於大方,因為他似乎也隱隱地感到,他給愛國人士支付的那筆錢財是可以得到償還的,這已寫進了他的黨的黨綱裡了,可惜他卻沒有得到。

    小安娜、女教師和家裡幾個用人都搬進了堂卡洛斯購買的那座鄉間別墅裡。後來,那個「男人」(這是小姑娘對那個三番五次打攪了自己美夢的人的稱呼)也去了。他就是伊裡亞特,是唐娜-卡米拉的情人,也是那間別墅原來的主人。

    家庭女教師曾經勾引過堂卡洛斯。她知道他已故的妻子是個地位卑賤的女裁縫,而她唐娜-卡米拉-波爾多卡萊羅卻自詡是貴族的後代,完全有希望去接替那個意大利女人。她以為,堂卡洛斯準是事先和那女人有了關係,才結婚的,就像有些主人不得不與女僕結婚一樣。她很瞭解這類男人,也知道怎麼對付他們,但是毫無結果。她利用那個短暫的時機,施展了一套又精明又複雜的誘騙術,可是堂卡洛斯壓根兒就沒有發覺她對自己撒下的情網。那個時候,他幾乎成了聖西門1主義者,後來便移居國外。唐娜-卡米拉對這個無情無義的男人懷有刻骨仇恨,而對那個能與這個無情無義的男子結婚的意大利女裁縫無比妒忌。代父母親受過的就是小安娜。

    1十九世紀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

    家庭女教師一邊唉聲歎氣,一邊四處散佈流言蜚語,說必須給那個年僅四歲的小姐特殊的關懷。她還居心叵測地用含糊不清又帶上神秘色彩的言詞影射那個意大利女人社會地位低微,並暗示在那一對淫亂的夫妻生下來的孩子身上施行教育,也不會收到良好的效果。那女教師又壓低聲音對人說:「安尼塔的母親在當裁縫前,很可能是個舞女。」

    話雖這麼說,唐娜-卡米拉對小安娜的教育還是非常小心謹慎的,使安娜-奧索雷斯在童年時受到了真正的英國式的品德訓練。那棵幼苗剛一出土,旁邊便有一棵木樁綁著讓它筆直生長。女教師斬釘截鐵地說,小安娜身邊需要那根木樁,需要緊緊地將她捆在木樁上。這根木樁就是她唐娜-卡米拉自己。關禁閉和不給飯吃是她對小安娜進行懲罰的一種方式。

    在小安娜的日常生活中沒有歡樂、微笑和親吻,而這一切都是她從四歲起夢寐以求的東西。她失去自由時,非常傷心,但想像之火烘乾了她的眼淚,使她的頭腦和面頰發熱。女孩子首先想像出現了奇跡,自己從死牢裡被救了出來;然後,她又想像自己長了翅膀,在空中飛翔,儘管這是不可能的。

    「我長了翅膀,在屋頂上飛,」她想,「我就像這些蝴蝶一樣飛走了。」她說到做到,自己真的離開了原地,在藍天翱翔。

    如果唐娜-卡米拉來到門邊,貼著鎖孔,傾聽房間內的動靜,那麼她什麼也聽不到。小安娜這時張大著一雙明亮的眼睛,雙頰緋紅,幾小時、幾小時地在想像的空間裡馳騁。

    安娜從來沒有要求過寬恕,她不需要寬恕。她一聲不吭,若有所思地高傲地走出禁閉室,她繼續進行幻想,限制她進食反而促使她進行幻想。她想像的故事中的主人公總是母親。到了六歲,長了一頭金黃色鬈發的小腦袋就想出了一首詩。這首詩是一個受虐待的孤兒用傷心的眼淚寫成的,也是她斷斷續續地聽了自家的僕人和洛雷托的牧人們講的故事後寫成的。她一有機會,就逃出家門,獨自一人在草原上奔跑;她常常走進牧人的茅屋,牧人們都認識她,對她非常親熱,特別是那幾條大狗。她常常和牧人一起吃飯。每次她從田野裡回來,猶如採回花粉的蜜蜂,帶回了創作詩歌的素材。就像普森1在草原上採集野草,探索大自然,以便將它在自己的畫布上表現出來一樣,小安娜每次從田野裡、草原上回來,飽覽了大自然的奇光異彩,豐富了自己的想像力,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樂趣。二十七歲的安娜-奧索雷斯還能將那首詩從頭到尾背出來,而且,年齡每長幾歲,那首詩就會增加一部分。那首詩的第一部分,寫的是一隻頭上插著一根黑色別針的神鴿,那是摩爾女王,是她母親——她從來沒有見過面的母親。按照安娜充滿詩意的邏輯,所有頭上有黑斑的鴿子都是她的母親。

    1十七世紀法國畫家。

    書像美好的故事的源泉,是安娜童年時期的最大發現。能看書該有多好!這是小安娜自出娘胎以來第一個慾望。唐娜-卡米拉使安娜吃了不少苦,但自她學會識字後,她將那些痛苦都忘掉了。她終於會識字了。可是,她手中得到的書說的事與她想像的不一樣。這沒有關係,她會讓它們講述她喜歡的事情。

    她學了地理知識。地理書詳細地講到河流和山脈,小安娜好像看到了一條條江河,流水淙淙,清澈見底;見到了一座座高山,上面長滿了高大挺拔的松樹。書上對海島下的定義她永遠也忘不了。書上說,海島是一座四面環水的公園,令人心曠神恰。在唐娜-卡米拉給她枯燥乏味地進行講課時,《聖經》裡的那些故事成了她想像的源泉。她為自己的詩找到了具體的形式,不再像過去那樣模糊不清。在她用綵帶編織的以色列人的帳篷裡,駐紮著洛雷托勇敢的海軍。他們肌肉發達、滿是汗毛的大腿赤裸著,頭上戴著加泰羅尼亞帽子,黝黑的臉龐顯得又善良又憂鬱,黑眼睛,鬍子又密又拳曲。

    無論是城鎮的初創時期還是人的童年時期,史詩的影響都是巨大的。安娜往後就一個勁兒地想像著戰爭。她想像著自己的《伊利亞特》1,更確切地說,她是在想像自己沒有故事情節的《羅摩衍那》2。她需要一個主人公,她真的找到了,他就是科隆特雷斯的那個男孩赫爾曼。他並沒有意識到女朋友給自己帶來的危險,接受了她的愛,常常去三葉草號船和她相會。

    1古希臘荷馬的一部敘事長詩。

    2古印度史詩。

    她設想讓赫爾曼去參加征服遠東的大戰役,在這些戰鬥中,她要拿出男子漢那樣的勇氣,以他的配偶——女王的身份助他一臂之力,但她從來沒有和他講起過自己的這種想像。有時她會對著他的耳朵竊竊私語,提議他們去他連聽也沒有聽說過的遙遠國家作危險的旅行。赫爾曼立即接受了她的建議,說如果安娜準備變成拉車的騾子,他就當馬車,或者將角色反過來也行。其實,情況並不是這樣。小安娜是想去摩爾人居住的地方,她想去殺死這些不信基督的人,或者讓他們相信聖教,就像赫爾曼希望的那樣。赫爾曼實際上也想將他們殺死。他們說幹就幹,趁船老大在岸邊一個草棚裡睡覺的機會,便鑽進船艙裡。出了一身大汗,他們才使那條大船晃動了一下,可他們卻認為自己已在從未航行過的大海裡揚帆遠航了。

    赫爾曼大聲地說:

    「乘風全速前進!……左滿舵,右滿舵!……有人落水啦!……有鯊魚!」

    可是,小安娜希望的並不是這樣。她想真的走,遠遠地離開唐娜-卡米拉。赫爾曼只有一次完全符合她的意願,在性格和品德上成為她所希望的那種男人。那就是他答應晚上溜出家門,和她一起跑到船上,看月亮,講故事。他認為這個打算比去莫雷利亞更加切實可行,便付諸實施。人們弄不清粗野、淫亂的卡米拉對孩子們的冒險舉動究竟是怎麼理解的。反正這個女人確實很壞,她不但不從自己身上擔負的責任出發,對孩子們的這一危險的行動感到不安,反而認為它證實了自己的預言,心裡覺得高興。

    「跟她媽媽一樣!」她時常跟自己信得過的人說,「真不要臉,真不要臉!我早已說過了,這是本性,是遺傳……光靠教育是改變不了本性的。」

    從那時起,女教師像培育一朵遭蟲咬已腐爛的花朵一樣,認為對孩子的教育已失去了意義。她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盡義務而已。洛雷托是個小村莊,唐娜-卡米拉只要有人聽,便將孩子的那件事告訴他們,還痛哭流涕地說,自己實在擔不起這個責任,人難以勝天。於是,這樁醜聞便一傳十,十傳百,弄得俱樂部裡的人也都知道了,那個犯罪的女孩子被迫進行了懺悔。人們還從生理學的角度對這樁醜聞進行了探討,甚至形成了幾派。有的人認為這完全有可能,還舉出許多性早熟的實例。

    「這是真的,你們應該相信,」唐娜-卡米拉的情人說,「男人生來就是壞的,女人也一樣。」

    也有些人認為這不是真的。

    「如果你們將這件事寫進書裡,誰也不會相信的。」

    安娜終於成了眾人滿足好奇心的對象。大夥兒都想見見她,還細細觀察她的舉止言行,以便從中發現點什麼。

    「凡是發育成熟的女性身上有的,她全有;她確實成熟得早了些……」唐娜-卡米拉的情人說。他彷彿已提前在品嚐與那姑娘淫亂時的滋味了。

    「沒錯,她真像個小娘們了。」

    人們貪婪地瞧著小安娜,他們巴不得出現什麼奇跡,讓孩子身上並不存在而只是俱樂部的人想像的那種能討男人喜歡的東西在轉眼間發育成熟。

    赫爾曼從來沒有在洛雷托露過面。他們估計他已有十五歲,所以,「從他這方面看,已不存在什麼問題。」

    唐娜-卡米拉認為,憑自己的良心應該跟小安娜的家裡人把情況說清楚,不過,不能告訴孩子的父親,這對他的打擊太大了。於是,她給斐都斯塔的兩個姑媽寫了信。

    這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奧索雷斯家族的名聲遭到了玷污!因為說到底,奧索雷斯家族就靠她傳宗接代了,雖說她並不配。

    大妹唐娜-阿儂霞1便給堂卡洛斯寫了一封信,因為情況非常緊急。在信中她沒有將那樁醜事原原本本告訴他。一來,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二來,將這樣的醜事告訴孩子的父親,也不十分妥當;三來,像她這樣一位尚未結婚的老小姐(她已四十多歲)談男女關係方面的細節更不成體統。她只在信中告訴堂卡洛斯,有必要將女兒帶在自己身邊;如果那女孩不和父親生活在一起,很容易出事;不僅如此,奧索雷斯家族的名譽也可能遭到毀滅。然而,正如他在回信中說的那樣,他那時還不能回國。

    1即上文的阿儂霞辛。

    幾年過去了,堂卡洛斯遇到大赦,回到西班牙,那時他已不像過去那樣狂熱了。唐娜-卡米拉和安娜已搬到馬德里。堂卡洛斯和她們倆就住在那裡,只是到了夏秋兩季,他們才到洛雷托的別墅裡居住。

    女教師企圖對小安娜的童貞抹黑而散佈的種種污蔑不實之詞漸漸煙消雲散,人們已忘記了那些無稽之談。等安娜長到十四歲時,除了女教師本人、那個還在等待她的男人和斐都斯塔的兩個姑媽外,已沒有人再提那些惡毒的流言蜚語。然而,安娜自己卻忘不了,總是牢記在心。開始時,由於唐娜-卡米拉對她不公正的地方不勝枚舉,那種誹謗性的言論她好像也沒有特別介意;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終於開始花費不少心力去探究這個對她的一生有著這麼大的影響,而女教師後來又千方百計地加以掩飾的問題。她想弄清楚人們指責她的這樁罪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從女教師那不加隱瞞的淫亂生活中,小安娜也漸漸變得聰明起來,她慢慢地懂得什麼是名譽,什麼是丟臉。由於眾人都說她在三葉草號船上過的那一夜是非常丟人的事,當時還不太懂事的她便認為自己真的犯了罪。若干年後,她長大了,不像過去那樣無知了,終於看清事實真相。然而,那已是遙遠的往事了,她似乎還隱隱地記得與科隆特雷斯那個男孩子的友情,但經過仔細回憶,她不再相信自己是人們說的那件事的罪魁禍首。後來,大夥兒都不去想那件事了,但她仍念念不忘。同時,她還將一時不明真相說了一些錯話的人和那些有意誹謗她的人混同起來,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不可信的。她認為,這個世道就是不公正的,因為上帝希望這樣。她生怕人們對她的行為進行評頭論足,說長道短,於是,便一改她的本性,平時少言寡語,竭力將自己的內心掩蓋起來,即使心裡有什麼高興的事兒也不笑出聲來。以往她十分高傲,敢於和眾人頂撞,現在卻甘願認輸;在道德品質方面,盲目地、不加任何爭辯地遵循著人們強加給她的規範。她本人雖不相信這些規範,但從來沒有違反過。

    父親從國外回來時,安娜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父親很不喜歡她這種性格。

    早先不是有人說這女孩使奧索雷斯家族的聲譽處於危險的境地了?可是,在他看來,情況正好相反,這姑娘非常靦腆,沉默寡言,小心謹慎得和她的年齡非常不相稱。他後悔當初不該將女兒托付給這個假裝正經的英國女人。在他看來,她那套教育方法不適合他們拉丁民族。他從國外回來後,已非常拉丁化了。幸好他已在家,可以糾正那種教育引起的不良後果。他辭退了唐娜-卡米拉,自己承擔起對女兒的教育工作。在國外期間,堂卡洛斯越來越成為哲學家了,對政治卻越來越不感興趣。他認為,西班牙已疲憊不堪,無可救藥了。此外,美國對歐洲虎視眈眈,恨不得一口將它吞下去。見到從美國運來的罐頭肉,他感到憂心忡忡。

    「他們準備將我們吞食下去。我們大貧困了,一貧如洗;我們是一群只會曬太陽的可憐蟲。」

    他本人確實成了窮人,而且越來越窮,但他將自己的貧困歸咎於國家的衰敗,民族缺乏活力和其他的亂七八糟的原因。幸好他還有一個書房,而且條件也改善了不少;另外,他還有一批新朋友。

    每天他和朋友們喝咖啡時,當著安娜的面討論耶穌基督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尊神靈。有人說他是民主的創始人,也有人說他象徵太陽,他的信徒們是黃道上的各種星座。安娜總是設法在不惹怒父親這個自由派人士的情況下離開他們。當她情不自禁地想起父親的這些朋友都是一些誇誇其談、膽大妄為、非常粗魯的人時,心裡非常傷心。她自己的父親也是這樣的人,這更糟糕!她親愛的父親本來是個很有才華的人,他當年能製造火藥、鐘錶、電報機,他什麼東西都能製造。如今他誇誇其談,非常狂熱,竟然忘了自己身邊還有一個在宗教事務方面懂得比他多的女兒。

    小安娜表面上逆來順受,對日常生活和一般的人際關係中庸俗的東西,對世俗偏見、人世間的不公正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她這樣做並不是她虛偽的表現,也不是她有意遮掩內心的高傲。不過,從這些表面現象人們確實很難判定姑娘內心究竟在想些什麼。就像她童年時期沉浸在幻想中是為了逃避唐娜-卡米拉對她殘酷的迫害一樣,進入青少年時期後,她終日沉思默想,目的也是為了消除精神上的屈辱和痛苦。對世人的庸俗偏見她不會冒冒失失地出來唱反調,但她心底裡是摒棄的。敵人比她強大,但她也有自己堅不可摧的堡壘。

    從來沒有人教會她通過宗教來進行自我安慰。在唐娜-卡米拉看來,基督教就像地理學或縫紉、熨燙技藝一樣,只是一門裝飾門面的課程或是一門家政課程。她既沒有對安娜講過違背教義的話,也沒有通過母親的吻向她講解基督如何慈祥。聖馬利亞是耶穌的母親,這是事實。可是,有一次安娜從田野裡回來說,有人對她說,聖母在河裡給聖嬰洗尿布。唐娜-卡米拉聽了,怒不可遏地嚷道:

    「胡說八道!是誰對這小丫頭講這些蠢事的?」

    在這個問題上,堂卡洛斯和唐娜-卡米拉的見解是一致的。他認為,上帝化身的問題就和朱庇特1化成金雨一樣神秘。如果再看得遠一點,在印第安人的神話裡,也能見到對宗教的類似的解釋。

    1朱庇特即希臘神話中的宙斯。傳說古希臘阿克利修王的女兒達那艾被父親囚禁在銅塔內,宙斯化作一陣金雨進入塔內,使達那艾懷孕生子。

    安娜在父親家裡找不到幾本有關宗教的書籍,但她卻知道許多神話故事。只有那些一看就讓人感到羞愧的書堂卡洛斯才不讓女兒看,其餘的書他認為都可以看,而且應該看。為什麼不能看呢?奧索雷斯非常讚賞那種全面而協調的教育方法。他說:

    「我要讓我的女兒知道善惡,以便讓她擇善而從。否則,她的行為有什麼意義呢?」

    然而,如果他的女兒是個走鋼絲的雜技演員,正在走鋼絲,那麼,堂卡洛斯一定會在下面鋪一張保護網,儘管這會使表演失去意義。

    在現代小說中,有些作品他不讓女兒看,但古典作品他認為是真正的藝術品,不作任何限制,什麼書他都讓女兒讀。從意大利回來後,本來是浪漫主義者的奧索雷斯變成了古典主義者。

    「藝術是不分性別的,」他大聲地說,「你們瞧,我要將這些代表古代藝術的裸體美人的雕像留給我的女兒,這種藝術我們現代人想學也學不到手。現在已經沒有裸體藝術品了!」說完,他歎息不止。

    和童年時期瞭解以色列的歷史一樣,小安娜也熟悉神話。

    「如果你往壞處想,那是因為你自己的靈魂不淨1。」堂卡洛斯常常這麼說。因此,他對女兒沒有採取更多的預防措施。幸好古代的藝術和希臘神話在安娜心裡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純藝術的,特別是激起了她的想像力。讓她不合時宜地學習古代藝術沒有使她受到毒害,這應該歸功於姑娘自己,而不是堂卡洛斯的功勞。

    1原文為法文。

    姑娘羨慕荷馬史詩中的那些神靈,他們就像她童年時幻想過的那樣,生活在充滿陽光和奇遇的大自然中,不用受那個一半是英國人,一半是西班牙人的家庭女教師的管教。她還羨慕特奧克利多、比翁和摩斯科1筆下的那些牧人。她在夢裡到過那個癡情獨眼巨人2涼爽陰暗的巖洞,還懷著夾雜某種傷感的愉快心情,隨著她的幻想一起飛到了愛情的棲息地——炎熱的西西里島。由於她一個勁兒地馳騁在幻想的天地裡,不知不覺地又想起了發生在三葉草號船上的那件記憶已有些模糊但仍使她感到羞愧的事情。現在她聽到人們談起男女關係方面的事,除屬於最理想的會使她產生一絲愉快的感覺外,一般她總有不信任感,甚至有厭惡感。家庭女教師的誣蔑和人們粗俗的議論使她陷入無所適從的境地,使她對有關愛情方面的事顯得冷漠和無動於衷。就像易燃物害怕與火接觸一樣,她竭力避免和男人密切交往。在唐娜-卡米拉的教育下,她彷彿成了一座火藥庫。她當時由於年幼,才出了那樣的亂子。不過,和赫爾曼交朋友,也是一種罪孽,這是誰說的呢?算了,最好的辦法還是避免和男人交往。她不想再受那種窩囊氣了。她這種心理上的錯位完全是環境造成的。和堂卡洛斯有交往的人都是一些和社會格格不入的人,他們不是冒牌哲學家,就是和政府對著干的人。這些紳士一般都是光棍一條,既無妻室,也無兒女;他門從來沒有向別人介紹過自己的妻兒,甚至從來沒有談起過。小安娜也沒有朋友。堂卡洛斯總將她當成一件藝術品來對待,彷彿她是沒有性別的。這就是說,對她進行了中性教育。儘管他為婦女的解放大聲疾呼,為巴黎一個女士用鹽酸毀了情夫的面容拍手叫好,但是,他的靈魂深處卻認為婦女是下等人,就像一頭溫順的家畜。他從來不去考慮安娜需要什麼。對安娜的母親他曾經深深地愛過。在歡度蜜月時,他甚至還吻過她赤裸的雙腳。後來,他在不知不覺中又慢慢地將她看成是原來的那個女裁縫,自己則又成了她的主人,只是這個主人對她態度和藹,不發脾氣。不管怎麼說吧,他自以為對安娜已盡了做父親的責任了。他帶她上美術館和兵器館參觀,有時還領她去逛市場。每次他和那些具有自由思想的朋友們出去散步時,總是將女兒帶在身邊。他和那些朋友每走上十來步路就要停下來爭論一番。這些朋友從來沒有和女人說過話。這一類男子雖屬罕見,但實際上卻比人們想像的要多。一般地說,那些沒有和女人說過話的男子都喜歡泛泛地談論婦女問題,但奧索雷斯的那些朋友們卻從來不談婦女問題。他們就像北方孤傲的松樹,從來不對南方的棕櫚樹表示愛慕。

    1以上三人均為古希臘詩人。

    2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

    安娜雖已到了女子能招人喜愛的年齡,但沒有引人注意,也沒有男人愛上她。唐娜-卡米拉和堂卡洛斯使她臉上失去了紅潤。她那使家庭女教師的情人眼睛冒出慾火的隆起的胸脯已停止發育。小安娜儘管從外表看,還不像個成年女子,但實際上她已快到這個年齡了。她這十五年時光過得確實非常糟糕:她十歲的時候,看起來已像十三歲,可到了十五歲,模樣反比實際年齡小兩歲。

    由於國家沒有拿國庫的錢來供養哲學家這樣的規定,一心致力於研究世界和譴責社會現狀的堂卡洛斯很快就在經濟上陷入困境。

    他認為自己奮鬥了半輩子,早已疲憊不堪,已不想再去找工作。他也不想工作了,他答應安娜對他提出的請求,決定回洛雷托那間別墅過隱居生活。這可憐的姑娘在馬德里早已感到厭倦了。雖說她還常常浮想聯翩,想像自己已到了希臘,到了奧林匹斯山和美術館,但她安娜-奧索雷斯這個血肉之軀還是住在一條黑暗狹窄的街上,住在一間腦袋快碰到屋頂的閣樓上。幾個女鄰居想帶她出去走走,參加聚會或看她們常看的低級庸俗的戲劇。窮人在馬德里要麼屈從命運,要麼裝腔作勢,故作風雅。那幾個女鄰居就是故作風雅的人,安娜討厭她們。她們的言談,她們參加的聚會和看的戲都使她感到噁心。於是,她們就叫她驕傲的小傢伙、精靈的猴子。回到鄉村後過的那六個月她就覺得好多了。儘管那兒曾經是她童年時期過著沒有自由的那種日子的地方,儘管那兒還發生過三葉草號船事件,並因此使她受到了誹謗。安娜只是見到了家庭女教師的情人伊裡亞特先生時,才想到了那個恥辱。他是來看望堂卡洛斯的,他用採摘水果的人見到了果子的那種目光瞧著小安娜。

    為了節省開支,堂卡洛斯決定全年住在洛雷托。安娜吻父親的眼睛和臉,整整一天都喜笑顏開。這棵幼苗還沒有移植到唐娜-卡米拉的教育暖房前,已開始萌發出嫩芽了。

    以往堂卡洛斯去鄉下別墅只帶一箱書,這次他叫馬拉加台利亞人將書房裡的書全都搬去。他以自己擁有這麼多藏書感到自豪。

    五月的一天,陽光燦爛,準備過新生活的安娜在別墅內一邊愉快地唱著歌,一邊擦洗著書房內的書架。撣去書上的灰塵後,安娜便根據堂卡洛斯寫的書目依次將書一本一本安放在書架上。

    她見到一本黃色封面的法文書,以為是一部父親禁止她閱讀的小說。她正打算將書放在書架上,卻一眼看見封面上寫著《聖奧古斯丁1的懺悔》。

    1西班牙三世紀宗教作家。

    聖奧古斯丁在書裡說些什麼呢?

    堂卡洛斯是個持自由思想的人,他根本不看聖徒的書,也不看神父的書,更不看教皇極權派的書,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然而,聖奧古斯丁是為數不多的例外,他是將他看成哲學家的。

    安娜頓時產生難以克制的慾望,想立即看一看那本書。她知道,聖奧古斯丁本來是個生性放蕩的異教徒,天國之聲通過他母親莫尼卡的淚水使他改邪歸正。除此之外,她對他一無所知。她把用來撣去書上灰塵的雞毛撣子放在一邊,站立著,讓自己長著鬈發的小腦袋和那本打開的書沐浴在陽光下,讀了開頭的那幾頁。堂卡洛斯不在家裡,安娜便夾著那本書,來到花園裡,走進由濃密的多年生攀緣植物搭成的涼棚裡。綠色頂棚上的樹葉的影子在書頁上不停地跳動著,忽明忽暗,有時發著閃光。身後的近處可以聽到水渠潺潺的流水聲,水流平穩,在陽光照耀下,水溫漸漸升高。花園外,高大的楊樹枝條上,那猶如鋼槍般閃閃發亮的嫩樹葉發出輕微的瑟瑟聲。

    安娜聚精會神地看著書、她讀完一頁,腦子就想到了另一頁。書中講的完全是新的東西。根據聖徒的說法,神話全都是無稽之談。愛情呢,她想像的那種愛情呢,是罪孽,是卑賤的東西,是盲目的、錯誤的。她在生活中對愛情存有戒心是對的。她記得自己在馬德里時,有兩名學生給她寫信,她沒有回信。那是三葉草號船上出事後發生的唯一的一件事。聖徒還說,人之初,性本惡;人性本惡反使熱愛孩子的人們覺得高興。人的這種天性是個缺陷,而利己主義、仇恨和虛榮心則使這種天性變得更邪惡。

    「說得對,一點不錯。」安娜悔恨地想。

    可是,她需要另一種東西。空虛的心靈還能得到填補嗎?這種缺乏刺激、過去和將來都暗淡無光、障礙重重、荒唐透頂、毫無意義的生活會有盡頭嗎?「會有的。」她覺得腦海裡突然做出了這樣肯定的回答,它猶如一聲巨響,隨即又迸發出一陣耀眼的火星。這一切都是在她看書的過程中發生的。當她因聽到剛才這一巨大的聲音還驚魂未定時,又讀到這聖徒在一個花園裡散步,忽聽到一個聲音對他說「讀書吧」,他便跑去讀了一段《聖經》。她大叫一聲,覺得全身皮肉發抖,像被風吹起一樣,頭髮根都豎立起來,一直豎立了好幾秒鐘。

    安娜害怕鬼神,以為眼前會出現……但這可怕的情景很快就過去了,這個可憐的沒有母親的孩子熱淚盈眶,心裡流過一股甜蜜的暖流,眼淚使視線都模糊了。

    她像伏在母親的懷抱裡一樣,趴在《聖奧古斯丁的懺悔》這本書上哭泣。在這一瞬間,她在心靈方面已變成成年女子了。

    一直到下午她才看完那本書,最後幾章她看不懂,就不看了。

    晚上,堂卡洛斯和洛雷托的一個教士,還有幾個愛好哲學和美酒(已破產的奧索雷斯只要有人跟他討論問題,一定會慷慨提供美酒)的人在書房裡爭論著什麼。堂卡洛斯常常說,一個人靜思默想是沒法進行思考的,思考時,要能聽到反面意見。那個教士也非常喜歡離開教堂,到這兒來愉快地度過一個個夜晚。在洛雷托儘管已是春天,黑夜還是長得沒有盡頭。

    安娜總是遠遠地坐在一把包著防水布的很大的扶手椅上。那耳朵狀的扶手特別大,安娜深深地埋在椅子裡,常常睜著眼睛胡思亂想。這會兒她也將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一動不動地思索著。她在想聖奧古斯丁:他戴著金色主教帽,身穿鑲金邊的綢緞法衣,正在非洲沙漠巡視。那兒到處是野獸和高聳入雲的椰棗樹。

    和童年時期一樣,她非常喜歡愉快的遐想,這是她生命之詩的另一個篇章。她想,聖奧古斯丁跟他一個住在外地前來聽他宣講教義的朋友在講道台上言歸於好,他現出一種親熱的感情。只要想起這些,安娜就非常感動,她愛上了這個主教的整個精神世界。

    與此同時,堂卡洛斯卻在賭咒發誓地說,基督教是從巴克特裡亞納1傳入國內的。是不是真的從巴克特裡亞納傳入,他也沒有把握,不過,他在鄉下和人討論問題時引用的史料一般不會有人提出異議,因為參加討論的那些人都沒有什麼歷史知識。

    1今阿富汗北部地區。

    那個教士雖然不知巴克特裡亞納在什麼地方,但他認為基督教從巴克特裡亞納傳入的說法實在是太可笑了。

    他忍俊不禁地說:

    「什麼巴克特裡亞納呀?奧索雷斯先生,您是從哪本書上讀到的?」

    「這個教士絕對不是聖奧古斯丁式的人物,」小安娜想,「絕對不是,因為聖奧古斯丁是不喝酒的,也不會對父親那毫無根據的說法進行反駁的。不過,這位教士說的還是對的,這就夠了。他說的是很有道理的。」

    這時,堂卡洛斯又開始為摩尼教1徒進行辯護了:

    1摩尼教是公元三世紀在波斯興起的宗教,因創始人摩尼得名。其根本教義稱為「二宗三際論」。二宗指光明和黑暗,即善與惡;三際指過去、現在和將來。

    「在我看來,信奉耶和華比信奉一個好上帝、一個壞上帝更荒唐。耶和華是個暴君、獨裁者,是個波蘭人!」

    她父親準是個摩尼教徒!聖奧古斯丁當年也認為摩尼教徒是好人,他也曾經相信過錯誤的東西。不過,她父親一定會變的,一定會像她那樣博愛眾生,信奉上帝和那位伊波納1的神聖主教。

    1聖奧古斯丁墓地名。

    隨後,她在書房裡找書時,見到了《基督教真諦》一書。這本書對她來說是一種啟示。從美學的角度來驗證宗教,她認為是世界上最好的辦法。如果她在理智上能抵抗夏多布里昂1的理論,那麼,她的幻想和她隨心所欲的脾性都會被戰勝。

    1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基督教真諦》的作者。

    堂卡洛斯認為,夏多布里昂先生是個勇敢的好事之徒。他收藏了這位作家的作品,因為他認為他的文風不錯。當時人們都在說夏多布里昂的壞話。

    後來,安娜又讀了《殉道者》1。她真願意做西莫多塞阿,而她的父親則可以不折不扣地被看成是德莫多科,特別是從意大利回來成了異教徒後。那麼,埃烏多羅呢?誰像埃烏多羅呢?她想起了赫爾曼。他近況怎樣呢?

    1夏多布里昂的另一部小說,下文的三個人物都是這部作品中的人物。

    在她父親的藏書中很難找到容易理解的講述宗教教義的書。有一部《西班牙詩選》,裡面有一部分是宗教詩,其他的詩都晦澀難懂,讀起來非常費勁。不過,也有幾首詩給安娜留下了比夏多布里昂的詩還要好的印象。修道士路易斯-德-萊昂1有一首五行詩是這麼說的:

    1十六世紀西班牙著名詩人,薩拉曼卡大學神學教授。

    如果有朝一日,

    你想讚美金髮,

    那就讚揚馬利亞吧!

    她的金黃色秀髮,

    勝過中午的太陽。

    在安娜看來,這個為了讚揚馬利亞的頭髮,將別人的頭髮全都棄諸腦後的修道士詩人的感情是崇高的。上面這首五行詩在安娜的心靈裡激發了對聖母的感情,這種感情和別的任何感情迥然不同。那是一種對宗教的狂熱的愛。

    除了是天國王后外,馬利亞還是母親,是苦惱人的母親。聖母即使出現在她面前,她也不覺得害怕。在這個即將變成成年女子的孩子的心田里,對聖母馬利亞的崇拜超過了對聖奧古斯丁和夏多布里昂的崇敬。對她來說,聖母馬利亞和《聖母經》有了新的含義。她不停地念誦著《聖母經》。不過,她光念《聖母經》並不滿足,她自己想編新的祈禱詞。

    堂卡洛斯還有一本聖胡安-德-拉克魯斯1以詩歌的形式編譯的《雅歌》2。這書是不讓安娜看的。

    1古代西班牙宗教作家。

    2《聖經-舊約全書》的一部分。

    「他們騙不了我,」堂卡洛斯擠眉弄眼地說,「鍾情這本書的只是教會,我不喜歡……」

    於是,他便開始胡言亂語,信口雌黃。他對自己的朋友從不誹謗,但對聖徒和神父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安娜讀了聖胡安的詩,覺得自己也很想即興創作祈禱詞。她一個人在俯視大海時,在散發著百里香芬芳的山上漫步時,常常背誦自己編的祈禱詞。

    她仿照聖胡安寫的詩的風格寫的一行行樸實無華、悅耳動聽。熱情奔放的祈禱詞,像泉水一樣從她的口中湧出,她就是用這種方式和聖母進行對話。

    激情滿懷的安娜(她這時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頭疼)發現,聖胡安的詩篇和她上山時腳下踩的百里香的芬芳有一種神秘的相似之處。

    近來她確實在不知不覺中通過自己的思維尋找著並且已找到了眾多事物之間的秘密聯繫。她對每種東西都懷有親切的感情,但同時又感到憂傷,最後導致了劇烈的偏頭疼。

    秋天的一個下午,她喝了一小杯枯茗酒(這是父親要她喝完咖啡後喝的)後,獨自一人走出家門。她打算到長滿松樹的山谷裡去寫書。她熟悉那兒的環境。這本書她幾天前就進行了構思,是一部名為《獻給聖母》的詩集。堂卡洛斯允許自己的女兒走出花園門,獨自一人登上那座長滿百里香的山。山上除了去砍柴的人以外,一般不會有別的人。

    那天安娜走的路程比以往哪一次都長。山坡陡峭難行,是羊腸小道,右側是懸崖峭壁,令人膽戰心驚。山下面是大海,波濤滾滾,浪花四濺,洶湧咆哮,從山上聽起來那聲音好像來自地下。路的左邊全是百里香,一直沿伸到山頂。山上全是松樹,穿越在松枝間的大風,猶如浪濤的回聲,也在怒吼著。安娜邁步往上爬。由於爬山費了很大勁,刺激了神經,她全身發熱,一向冷冰冰的面頰也像童年時期那樣熱烘烘的。她懷著熱切的期望一個勁地往上爬,彷彿腳下的路直通天國。

    拐過一條山梁,安娜突然見到了一片新的景象。洛雷托已在視線中消失,眼前便是剛才只聞其聲、不見其形的大海,它比從碼頭上看顯得更浩瀚、更平靜、更莊嚴。從山上看,海浪不像關在寵中的猛獸那樣狂嚎,它倒像一首唱片裡放出來的優美的歌曲,節奏分明,從東到西響個不停。在夕陽映照下,遠處天際一座座高山隱約可見,形狀很像有階梯的露天劇場,也像巨人的登天雲梯。雲彩和山巒交織在一起,五彩繽紛,相映成趣。在那座藍石山的頂峰,安娜見到了一個小黑點,她知道那是神廟,聖母就在那兒。這當兒,西邊的雲彩四散分開,從雲層的深處射出一道光線,在山峰神廟裡的聖母的頭頂上形成一圈光環。夕陽西下,那場面顯得更為壯觀。洛雷托的那些船的船帆隱身在高山的倒影中,猶如一隻隻在水面上飛翔的鴿子。

    安娜終於來到長滿松樹的谷地。那是夾在兩座小山之間的一塊低地。小山上長滿灌木,也有不少高大挺拔的松樹。山谷中間有一條乾涸的小河,河床上發白的石塊清晰可見。在西邊山丘的灌木叢中躲著一隻吱吱叫的鳥兒,姑娘認為那是一隻夜鶯。安娜坐在乾涸河床上的一塊石頭上,周圍荒無人煙,聽不到人聲。大海她雖然看不見了,但它彷彿就在地下洶湧咆哮。松樹發出海濤一般的隆隆聲,鳥兒像夜鶯一般歌唱。安娜確信這兒只有自己一人,便打開一個記事本,將它放在自己膝蓋上,在記事本的扉頁上寫下「獻給聖母」幾個字。

    她開始沉思,期待著神聖的靈感。

    在動筆前,她先思索了一會兒。

    她用鉛筆寫下第一行詩時,第一部分詩的腹稿已經打好了。鉛筆不停地在紙上飛舞,然而,她腦子轉動得更迅速。她的詩寫了一行,立即又生出若干行,就像一個吻引發了一百個吻一樣。從她每一個充滿情意、富有韻味的構思中生發出一系列新的構思,使她那些樸實、高尚、熱情的詩變得多姿多彩。芬芳誘人。

    她頭腦裡的詩句像泉水一樣繼續往外湧出,但手已不能寫,因為鉛筆已寫不出字來了。安娜眼中滿含淚水,已看不見字母,連紙也看不見了。她覺得太陽穴像有一條皮鞭在抽打,喉嚨好像讓一隻鐵手卡住一樣。

    她站起身來,想說話。她大叫一聲,叫聲在山谷中引起了回聲,那只她認為是夜鶯的小鳥停止了歌唱。安娜滿含熱淚,像誦讀祈禱詞一般朗誦的詩句,隨風飄去,在山中引起共鳴。她用火一般的語言呼喚著天國之母。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激情滿懷,全身打著寒戰,連話也說不出來。她彎下膝蓋,跪在地上,以額觸地。一種神秘的恐懼感攫住了她,嚇得她不敢抬起頭來,她怕周圍出現鬼神。她忽然覺得一束比陽光還要強烈的光線射透了她緊閉的眼瞼。她覺得附近有聲響,便大叫一聲,恐懼萬分地抬起頭……她看清楚了,前面山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在動……她像見到了奇跡一般地張大著眼睛,見到從灌木叢中飛出一隻黑鳥,從她的頭頂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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