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文 / 克拉林
那天下午,庭長夫人和講經師在散步時進行了交談。大祭司設法讓他們見了面,憑他與庭長夫人的密切關係,這次見面沒有費什麼勁。
這位美麗的夫人和教區法官以往很少進行交談,見了面也不過像在公共場所見面那樣寒暄幾句。
唐娜-安娜-奧索雷斯沒有參加任何宗教團體。她儘管每月給星期日學校交納學費,但既不去聽課,也不去聽講座。她平時很少與那些像講經師一樣有影響的人交往。講經師也很少與那些不願為他的宣傳計劃效勞的人來往。堂維克多-金塔納爾先生任斐都斯塔法庭庭長時,每逢節日慶典,講經師總要根據民間習俗對庭長進行禮節性的拜訪。金塔納爾先生不但盛情接待,還按來客訪問的次數,作相應的回訪。這位除貝爾穆德斯外,本城最講禮儀的紳士對這方面的事總是一絲不苟。堂維克多退休後,不知什麼原因,講經師登門拜訪的次數漸漸減少,到後來就不再去看望他了。不過,他們有時在街上或在堤岸相遇,總要客客氣氣地問候致意。他們彼此都非常尊重對方。人們對德-帕斯的種種誹謗言論一傳到堂維克多這兒,便好像遇到了絕緣體。堂維克多不但不去傳播流言蜚語,而且還擔負起消除其惡劣影響的義務。唐娜-安娜以前從來沒有單獨跟講經師說過話。自從講經師停止對她家拜訪後,她就沒有在近處見到過他,至少她記不得有這樣的事了。堂卡耶塔諾清楚地知道這個情況,所以,他用自己永遠也改變不了的那種半真半假的腔調,裝模作樣地運用了一套外交辭令對他們相互作了介紹。庭長夫人和講經師當場沒有說什麼,說得最多的是裡帕米蘭,另外,陪金塔納爾夫人來的比西塔辛也說了不少。唐娜-安娜很快就回家去了,當晚她早早上床休息了。
那天下午講經師和庭長夫人談話的時間不長。她只記得一點,次日祈禱結束後,講經師在自己的懺悔室裡等候她。他還拐彎抹角地向她指出,由於改變了懺悔神父,她最好做一次全面懺悔。
他說話嗓音甜潤,和藹可親,但話說得不多,語氣中略帶一點冷漠,還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她沒有看見他的眼睛,只見到他那肥厚多肉的白眼皮,睫毛下閃耀著一種奇異的光彩。
庭長夫人跪在床邊作了幾分鐘祈禱。
繼而,她坐在內室梳妝台旁的搖椅上。她怕自己老是想上床睡覺,故意將搖椅放得離床遠一點兒。她拿起一本以問答形式寫成的有關懺悔的書,看了一刻鐘光景,卻沒有翻過去一頁,便又將書放下。兩隻眼睛只盯著這樣幾個詞:如果您吃了肉……
她腦子裡機械地重複著這幾個詞。對她而言,這幾個詞好像已失去了意義,她只是讀像自己不熟悉的詞語一樣重複讀它們。
之後,她的思緒又脫離了不知哪一個黑洞洞的深淵,回到了她閱讀的書上。她將書放在梳妝台上,雙手交叉擱在膝蓋上。一頭濃密的淺栗色長髮呈波浪形從後背披下,一直拖到搖椅上。前面那部分下垂的長髮將膝蓋全都蓋住,交叉的手指間還夾著幾絡秀髮。她打了個寒戰,突然咬緊牙關,一直咬得隱隱作痛。她用一隻手摸了摸前額,又按了按脈,隨後,又將雙手的十指摀住雙眼,用這個方法來測定自己是不是頭暈。她平靜下來,沒事最好還是別去想它吧。
「全面懺悔!」是的,那個神父先生是這麼個意思。可是這本書不管用,還是躺下睡覺吧。早在前一天夜裡她便對自己前一段時間的過失進行了反省,此刻她可以躺下來進行全面懺悔。她走進臥室。臥室非常寬敞,高高的天花板,四壁粉刷得雪白。臥室和梳妝室之間有一根橫樑,上面掛下來的暗紅色的錦緞帷幔,將兩者隔開。庭長夫人睡在一張普普通通的金黃色雙人床上,床上掛著白帳慢。床下的地毯上還鋪著一張虎皮。室內除了床頭掛了一個象牙雕的耶穌受難像外,再沒有別的聖像。受難者對著床俯伏著身軀,彷彿在朝薄薄的白紗帳裡張望。
奧布杜利婭憑著她那股子冒失勁兒,曾幾次闖入庭長夫人的臥室。
「安尼塔1這個樣子算什麼女人呢!」
1安娜的暱稱。
她非常乾淨,這是事實,簡直像白紙一般潔淨。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個長處吧……但對許許多多斐都斯塔婦女說來,這是一種嘲笑。
奧布杜利婭接著又說:
「除了乾淨、整齊外,房間內再也沒有什麼能表明她是個高雅的女人。那張虎皮能表明她高雅嗎?嘿,天知道!我覺得她的脾氣既古怪、又可愛,可不像女人。那張床真叫人害怕!給帕羅馬萊斯鎮長夫人睡倒挺合適。還是一張雙人床呢。這也算得上床?太簡陋了!房內還有什麼?什麼也沒有了。誰也看不出這是男人的臥室,還是女人的臥室。除了整齊一點外,這倒像一間男生的寢室。房間裡沒有一件藝術品,甚至連低檔的古玩也沒有,根本談不上舒適和高雅。女人要看臥室,男人要看風度。『你告訴我臥室佈置得怎麼樣,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女人。1』那兒代表信仰的只有一個普普通通的耶穌像,掛的位置也非常不恰當。」
1西班牙諺語,它原來的說法是:「你告訴我和什麼人在一起,我就告訴你是什麼人。」
「真可惜啊,」奧布杜利婭說,其實她心裡並不覺得可惜,「這麼一件奇珍異寶居然放在那麼簡陋的首飾匣裡。」
「不過,應該承認,床上的用品倒夠得上讓公主享用。多好的床單和枕頭!這都是她親手佈置的,真柔軟舒適啊!像她那緞子般細膩的皮膚睡在那麼柔軟的床單上一定不會有粗糙的感覺。」
奧布杜利婭衷心地讚賞安娜的體形和皮膚,卻也從心底裡嫉妒她擁有的那張虎皮。斐都斯塔沒有老虎,她不能要求自己的情人給她一張虎皮,以示對她的情意。她的床前倒有一頭獅子,但那是織在一塊劣質地毯上的。
安娜小心翼翼地拉上那條暗紅色錦緞帷幔,好像有人會躲在梳妝室邊偷看她。她漫不經心地脫去那件鑲有奶油色花邊的外衣,露出雪白的身軀,就像堂薩圖爾諾入睡前想像的那樣,但比他想像的還要嬌美得多。安娜脫去就寢時不需要的全部衣服,站在虎皮上,兩隻赤裸的紅紅的小腳插進濃密的帶有棕褐色斑點的虎毛裡;一隻裸露的手臂支撐著微向前傾的腦袋,另一隻手臂順著發達的臀部形成的優美曲線垂下。她這模樣很像一個不顧羞恥,忘掉自身,完全按藝術家的要求做出姿態的模特兒。無論是大祭司和別的懺悔神父都從來沒有禁止庭長夫人在臨睡前獨自一人享受一下把麻木的四肢放鬆,讓整個身軀與清新的空氣接觸而帶來的快感。她從來沒有想到像這樣放鬆一下也要進行懺悔。
她掀開帳幔,雙腳沒有動一動,便伸展雙臂,讓身體趴在柔軟而舒適的床上。她睜大著雙眼,臉頰貼在床單上,觸覺引起的舒適感從腰部很快傳到了頭部。
「全面懺悔!」她又想著這件事。這意味著她將回顧自己整個一生的經歷。一串串淚珠從她那雙藍眼睛裡湧出,滾落下去,將床單也弄濕了。
她想起自己從來沒有見到過母親,也許這種不幸就是她各種罪孽的禍根。
她既無母親,也無子女。
拿面頰輕輕磨擦床單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那時,每天夜裡,儘管她還不想睡,但那個冷冰冰而又講究禮節的瘦骨嶙峋的女人總是硬逼著她人寢。那女人關了燈就離開了,小安娜便趴在枕頭上流淚。後來,她從床上跳下來,卻又不敢在黑暗中走動,便只好又伏在床上哭泣。那光景就像眼下一樣,身子伏著,臉頰磨擦著被單,任淚水將它沾濕,那柔軟的床墊便是她擁有的全部母愛。除此之外,這可憐的女孩再也沒有其他的溫暖。根據她模糊的記憶,那時她大概只有四歲。二十三年過去了,然而,回想那時節的痛苦仍使她傷感不已。打那以後,她一生中屢遭挫折,但她卻不去回想了。總有那麼一批蠢傢伙玩弄花招與她作對,回想起這一切她就感到噁心。但是最使她氣憤的還是小時候受的苦,她不想睡覺卻硬叫她就寢,睡前沒有人講故事,沒有愛撫,沒有燈光。想到自己遭受到的這種種不公平待遇,激起了她對自己的無限同情和憐憫。一個人正需要睡覺時,有人硬逼他起床,就會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一種對溫暖的被窩和舒適的睡眠的眷戀。安娜也產生了類似的感覺,她這一輩子就眷戀母親的懷抱。從來沒有人將她兒時的腦袋摟在自己溫暖、柔軟的胸口,而她小時就四處尋求得到這種感受。她還隱隱約約地記起一隻又高雅又漂亮的黑毛狗,那準是一隻紐芬蘭狗。它後來怎麼樣了呢?當時那隻狗常常將腦袋伏在腳爪間,躺在地上曬太陽。她就躺在它身邊,小臉蛋偎依在它毛茸茸的脊樑上,幾乎整個臉部都埋進它那柔軟、溫暖的想毛中。在草地上,她常常仰面朝天或趴著躺在割下的乾草堆上。夜裡她躺在床上哭泣,誰也不去安慰她,便只好進行自我安慰。她給自己講充滿陽光和愛撫的故事。這時,她覺得自己有了一個媽媽,媽媽給了她希望得到的一切,還將她摟在懷裡,在耳邊唱著歌,哄她入睡:
星期六,星期六,
黝黑的姑娘,
小鳥入了牢,
戴上腳鐐和手銬。
媽媽又唱了另一支歌:
在檸檬樹綠陰下,
她在玩擊鼓傳花……
這些小曲是她在大廣場上聽到的,村上有幾個女人唱著催眠曲哄自己的孩子睡覺。
她便用這種方法哄自己入睡。她將枕頭想像成母親的懷抱,在自己的腦際真的響起了一支支催眠曲。她對這一切都慢慢地習慣了,她已習慣了憑自己的想像得到純正的充滿溫情的樂趣。
庭長夫人想著那個當年就是她本人的女孩,對她非常讚賞。她覺得自己的生命曾被一分為二,一個是突然想結束自己生命的小天使,一個是在黑暗中跳下床,比現在的安尼塔更為堅強的女孩。那個撫養她的人是個冷若冰霜、反覆無常的人,對她又苛求又不公正,但她從不屈服,進行了有力的抗爭。
「算了吧,別自我反省了。」唐娜-安娜略感羞愧地想道。
她赤腳走出臥室,拿起放在梳妝台上的祈禱書,又跑到床上躺下。她靠近燈光,腦袋埋在枕頭裡,開始閱讀。「如果您吃了肉……」她睡眼惺忪地又看到了那句話。不過,這次她繼續往下讀,一頁,兩頁,三頁……讀是讀了,卻不知書裡說些什麼。最後,她讀到下面一句話便停住了:
「您曾經去過的那些地方……」
她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剛才她一頁一頁地翻閱祈禱書時,不知為什麼想起了堂阿爾瓦羅-梅西亞,他是斐都斯塔俱樂部主任和自由黨的首領。這次讀到「您曾經去過的那些地方」時,她的思緒突然飛到遙遠的年代。那時,她還是個孩子,但已進行懺悔。只要懺悔書上講到「回憶一下您去過的地方」時,她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只三葉草號船,想起了她不知不覺中犯下的大罪,想起了自己和那個叫赫爾曼的朋友在船上度過的那個夜晚……真無恥!庭長夫人一想起當年那些誹謗性的言論,便感到又羞又氣。她將祈禱書放在床頭櫃(這是讓頗有些鑒賞力的奧布杜利婭惱火的又一件傢俱)上,將燈吹熄……她彷彿又回到了那條三葉草號船上,夜半時分,就在赫爾曼的身邊。他是個金髮男孩,十二歲,只比她大兩歲。他在船艙裡給她找來一隻帆布袋子,關切地將它蓋在她身上。她也叫他不要受涼。他們倆躺在船艙裡,上面蓋著一條帆布袋,像蓋著一條被子。黑乎乎的船幫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看不見田野,只看見掠過月亮的烏雲。
「你冷嗎?」赫爾曼問她。
「不冷。」安娜睜大著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在烏雲後面的月亮。
「你害怕了?」
「怎麼會呢?」
「我們是夫妻。」他說。
「我是媽媽!」
她聽見腦袋底下柔和的聲音,很像是哄她入睡的催眠曲,那是河水的瀑瀑聲。
他們相互間講了許多故事。他還講了自己的身世,說自己的爸爸在科隆特雷斯,媽媽也在那兒。
「媽媽是怎麼樣的?」
赫爾曼挖空心思給她解釋。
「媽媽常常吻孩子嗎?」
「吻。
「媽媽唱歌嗎?」
「唱。我有個小妹妹,媽媽給她唱歌。我已經長大了。」
「那我就是媽媽。」
接著,她也講述了自己的經歷。她家在洛雷托村,村子的一邊離河口較遠,另一邊地勢稍高一些,靠近大海的海灘,她跟一個叫唐娜-卡米拉的家庭女教師住在一起,這女教師不喜歡她。女教師有男僕和女傭,還有個先生夜裡常來找她。他親她,她就打他,說:
「別在這女孩面前這麼幹,她心裡鬼得很。」
有人對小安娜說,她有個非常喜歡她的父親,是他給她寄來了衣服、錢和其他各種必需品。可是,他本人沒法來,因為他在殺摩爾人。女教師常常處罰她,但不打她。處罰的方式有關禁閉、不給吃飯和強迫她早早睡覺,這是最糟糕的。她常常從花園門逃出,哭著跑向大海;她很想鑽進哪條船艙裡,駛向摩爾人居住的地方,尋找自己的爸爸。有個水手見她在哭,便過來安慰她。她說自己想坐船走,水手笑了笑,說可以,便將她抱起來。可這鬼傢伙還是將她送到女教師那兒,她又被關了禁閉。一天下午,她從另一條道跑出來,但沒有找到大海。她路過一座磨坊。過橋時,迎面有一條狗攔住去路。她站立在獨木橋(那是一根栗樹空心樹幹)上,見腳下白花花的河水像狗一樣在吠叫,便感到一陣眩暈,隨即趴在橋上。狗沒有咬她,只從小安娜的身上躍過。她過了橋,在河的對岸對那隻狗呼叫,說道:ˍ
「喂,聽著,給你吃的。」
這是她裝在小口袋子裡的一點兒點心,一小塊麵包,還有一點黃油,都讓淚水沾濕了。
她每次當點心吃的那塊麵包總是讓淚水泡成了才吃進肚裡的。她獨自一人時,因為心裡難過才哭;在女教師、男僕和那個男人面前,她是由於氣憤才流淚的。走過那座磨坊,她見到一座森林。她邊唱邊跑,穿過森林,眼中仍噙著淚水,她是因為害怕才唱歌的。走出樹林,眼前是一片草地,如茵的綠草長得很高。
「我當時就在那兒,是吧?」赫爾曼大聲地說。
「沒有錯。」
「我還問你,想不想坐三葉草號船,船老大就是我家的僕人。我是河口那邊的科隆特雷斯人。」
「沒有錯。」
所有這一切,包括對話,就像筆錄下來一般,庭長夫人仍記憶猶新。不過,她還是認為,實際上她記得的已不是當時的原話,只是事後的回憶。在回憶往事時,女孩子已使那天夜裡發生的事像小說的情節那樣變得更加生動了。
後來,他們就進入夢鄉。在科隆特雷斯堤岸邊有人將他們喚醒時,已是白天。那是船老大,他發現自己的那條船已擱淺了,是擱在退潮後露出水面的一塊礁石上。船老大狠狠地訓了他們一頓,後來又叫自己的一個兒子將小安娜送回洛雷托。半路上女教師的一個男僕遇上他們,原來女教師家的人在四處尋找她。他們以為她已掉進大海,唐娜-卡米拉還嚇得臥床不起。那個吻女教師的男人抓住小安娜的一條胳膊,使勁地捏,捏得出血,但她沒有哭。
他們問她在什麼地方過的夜,她沒有回答,生怕讓他們知道,赫爾曼會受到懲罰。他們將她關了禁閉,還不給她吃飯,但她仍然什麼也不說。次日晨,女教師派人叫來了三葉草號的船老大。據他說,兩個孩子事先已商量好一起在船上過夜。竟然有這等事!安娜終於承認,他們是睡在一起的,但不是出於愛情。他們只是想當一晚上的船主,即使回家挨罵也甘願。他們倆是想拉著纜繩坐船從此岸渡到彼岸,然後,他回科隆特雷斯,她回洛雷托。可是,河口的潮水退了,船到半途便擱淺在礁石上,他們怎麼使勁,也沒能使船往前移動分毫。於是,他們便躺下睡著了。她認為當時他們如果能砍斷系船的纜繩,他們倆便能去摩爾人的地方,因為赫爾曼熟悉海路。她可以去尋找自己的爸爸,他要殺死許多摩爾人。可惜他們弄不斷繩索,只好躺下講故事、睡覺。
赫爾曼對船老大也是這麼說的,但誰也不信。
這太丟人了!唐娜-卡米拉掐住小安娜的脖子,差一點要將她掐死。接著,她又說了一句很難聽的諺語,辱罵小安娜和她母親,不過,這是她過了許久才明白的,當時她沒有聽懂那話的意思。
唐娜-卡米拉將女孩的不正經歸咎於常給自己接吻的那個男人。
「都是你冒冒失失的,倒給她開了眼界。」
小安娜沒有聽懂這話的意思,女教師的那位先生聽了,哈哈大笑。
從那天起,那個男人便老是朝小安娜看,衝她笑,眼中充滿慾火,等女教師一走出房間,他便要和她接吻,但她從來不理他。
來了一位神父,他在小安娜的臥室裡關起門來和她說話,詢問一些她一無所知的事情。後來,她細細琢磨,終於弄明白是什麼意思。神父是要她承認自己犯了大罪,還要將她領到村上的教堂進行懺悔。小安娜回答不了神父提出的問題,神父便對女教師說,這女孩還不宜進行懺悔,因為她也許由於無知,也許出於狡詐,不想講自己犯了什麼罪孽。外面的那些男孩子也像和唐娜-卡米拉接吻的那個男人那樣瞧著她,他們揪住她的胳膊,不知想將她拖到什麼地方去。打那以後,沒有女教師陪著,她不敢單獨出門。赫爾曼她再也沒有見到過。
「我已經將你的情況寫信告訴你父親了。等你滿十一歲,就讓你進修道院。」
唐娜-卡米拉的這番話只是一種威脅,但對小安娜來說,離開洛雷托,上哪兒去也不覺得難過。
從那時起,他們便將她看成是一頭早熟的牲口。儘管她不大聽得懂他們說的話,但她已領會到,大夥兒將強加在她身上的那些罪過歸咎於她的母親。
想到這兒,庭長夫人覺得心裡憋得慌,臉頰火辣辣的。她點上燈,掀開沉重的床罩,身上只緊裹一條細羊毛花毯,那稍稍豐滿的維納斯般的身姿一覽無遺,床罩揉成一團堆在她腳邊。
童年的追憶已經消逝,但由此產生的怒火卻久久難以熄滅。
「那種生活實在是太荒唐了!」安娜接著又想起了別的事情。
當她想到自己有一刻鐘時間處於叛逆狀態時,心情更不好了。她認為現在活著就是為過去欠下的債做出犧牲。有時,她覺得這些債就像富有詩意的布道說教,在解釋為什麼人要活著。這時,她就想:
「生活單調乏味只是一種表象,我這輩子經歷了不少大事;我做出的這種犧牲,這種鬥爭比世界上任何一種冒險都要大。」
但有些時候,就像現在,受壓抑的激情衝破阻擋,利己思想佔了上風,她便說自己是瘋子,是浪蕩女人、蠢貨,並說道:
「這種生活實在太愚昧了!」
她一想到內心的這種反抗,便很生氣,她想將這種反抗壓下去,因此內心十分煩躁,心裡像紮了刺。在這樣的時候,她誰也不喜歡,對誰也不憐憫,只想聽音樂。只有音樂才能解愁。不知為什麼,她竟無意地想到了馬德里皇家劇院,彷彿見到了俱樂部主任堂阿爾瓦羅-梅西亞,穿一件帶護面的暗紅色斗篷,正在羅西娜1的陽台上唱道:
1歌劇《塞爾維亞的理髮師》中的人物。
你瞧,上帝在微笑1。
1原文為意大利文。
庭長夫人呼吸急促,鼻翼翕動著,眼睛閃爍著火熱的光芒,緊緊地盯視著牆上,瞧著自己那緊裹著細羊毛花毯的身體的投影。
為了緩和一下折磨自己的激情,她有意想一想那出歌劇,想一想林多羅和理髮師1。
1林多羅和理髮師均為歌劇《塞爾維亞的理髮師》中的人物。
「我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現在我就能在這兒吻他,給他唱歌……」
頭腦中那個嬰兒的模糊形象迅速消失,眼前又浮現出身材勻稱的堂阿爾瓦羅-梅西亞的身影。他穿一身考究合身的白衣服,像國王阿馬德奧1一樣在向她問候。
1十九世紀西班牙國王。
梅西亞向她致意時,見到她咄咄逼人地瞧著自己,便總是低垂著脈脈含情的目光。
她覺得精神上鬆弛了一些。折磨著她的冷漠、緊張情緒漸漸變成了淒涼和憂傷。
她已不是壞女人了。她已能隨意感受領會某種事物。她對過去欠下的債做出犧牲的想法再次出現在腦際;這種犧牲顯得更了不起,更高尚,猶如一股足以淹沒世界的愛的洪流。堂阿爾瓦羅的形象就像一幅可溶解的繪畫,也漸漸消去,眼前只見到他那件白色外衣。在他的後面,射進一束光線,隱約地顯露出一件蘇格蘭花格子長袍,一頂帶帽纓的金絲天鵝絨綠帽子,還有八字鬍和灰白的山羊鬍子,灰色的濃眉……最後,在黑色的背景上閃現出堂維克多-金塔納爾令人尊敬的親切的形象,他的頭上有一束光環。正如堂卡耶塔諾說的那樣,她就是為他做出了犧牲。安娜-奧索雷斯懷著純潔的感情在那位紳士的前額上吻了一下。
她真的非常希望見到他,真的希望像吻那幅可以溶解的畫那樣吻他。
毫無疑問,那不是時候。
然後,一個意外的情況卻使這個貞潔妻子的願望得到了滿足。她給自己號了號脈,看了看雙手,但手指沒有看清楚。她脈搏跳得很快,眼前像煙花爆竹一樣冒著金星。真的,她真的不舒服,她有病了。得把家裡的人叫來。她抓起鈴繩,打了打鈴。兩分鐘過去了,難道他們沒有聽見?她抓起鈴繩,又打了一次。她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侍女佩德拉很快就進來了。她慌裡慌張的,幾乎赤裸著身軀。隨後,那道暗紅色的帷幔拉開了,剛才那幅可以溶解的畫又出現了:那是一個身穿蘇格蘭長袍,頭戴綠色天鵝絨帽子,手拿燭台的男人。
「你怎麼啦,親愛的?」堂維克多走近床前,大聲地說。
「是心臟病又犯了,不過,還拿不準神經系統是不是像往常一樣失去了控制,只是症狀是一樣的。眼冒金星,什麼也看不見,手冷冰冰的,非常沉重,好像不是自己的……」佩德拉不等主人吩咐,便向廚房跑去。她已知道女主人現在需要什麼:椴樹花浸劑和柑橘花汁。
堂維克多平靜下來。對愛妻的這種病他已習以為常。這不幸的女人很痛苦,但生命不成問題。
「別再去想它了,你知道情況還是比較好的。」
「對,你說得對。你過來和我說說話,坐在這兒吧。」
堂維克多坐在床沿上,像慈父一般在妻子的前額上吻了吻。她將腦袋緊貼在他的胸口,流下了幾滴眼淚。堂維克多發現妻子在流淚,大聲地說:
「瞧,你在流淚了。這是好兆頭。讓眼淚淌出來心裡會好過些。心臟不那麼不舒服了吧?」
安娜確實覺得好多了。夫妻倆說了一會兒話,她對丈夫非常親見,他對此深表感激。佩德拉取來了椴樹花浸劑。
堂維克多發現這姑娘並沒有在意她胡亂穿在身上的那身衣服。其實,那不是日常穿的衣服,她只穿一件襯衣,肩上披著一條羊毛短圍巾,下身那條胡亂地扣在腰上的裙子引誘人們猜測少女身上的迷人之處。雖說堂維克多從來沒有去探索過姑娘那些隱蔽的地方,但他不由自主地做出了這樣的假定:凡是金髮女郎,她們的皮膚也一定是十分潔白的。
喝了椴樹花浸劑和柑橘花汁,安娜終於平靜下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心裡舒服多了。
佩德拉真會體貼人,她的維克多也很好。
他過去長得肯定很漂亮。當然,眼下他這個五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已有六十歲了,這也是事實。不過,他的身子骨還非常結實。白鬍子,灰眉毛,反顯得更令人敬慕,他的儀表很像個將軍。他不像已退休的法庭庭長,倒像個服現役的軍事首領。
佩德拉抱著一雙雪白勻稱的胳臂,凍得直打哆嗦。她不聲不響地退出安娜的臥室,待在隔壁那個房間裡等候吩咐。
安娜一定要金塔納爾(她幾乎總是這麼稱呼他)喝下留在茶杯裡的一點椴樹花浸劑。
可是,堂維克多並不懷疑自己神經系統有毛病。他此時非常鎮定,他一點兒不緊張,只是太睏倦了。
其實她也不是什麼大病。她是有些任性,他不瞭解這一點,嚇了一跳。
「不喝,親愛的,我向你起誓……」
「喝吧,喝吧……」
堂維克多喝下椴樹花浸劑,很快就打起了呵欠。
「你冷嗎?」
「我怎麼會冷呢?」
他想,再過三個小時,趁天還沒有亮,他就要悄悄地從花園(奧索雷斯家的花園)的那扇門出去。那時天會相當冷,當他跟自己的好朋友弗裡西利斯——那個人們稱為獵戶皮德拉斯的人一起到達蒙蒂科的時候,天會更冷。他們常常去打獵。庭長夫人禁止他這個時候出去打獵。安尼塔不允許他想走就走。他這個年輕的愛妻這個時候特別愛說話。她使他想起了他們平靜和諧的夫妻生活中的無數軼事。
「你不想要個兒子嗎,維克多?」妻子偎依在丈夫懷裡問道。
「非常想。」這位已退休的法庭庭長捫心自問,自己有沒有一絲一毫的父愛,沒有;為了想像那種類似父愛的感情,他想到弗裡西利斯送給他的一件精選禮物——一隻週末誘捕石雞的小鳥。
「要是我妻子知道我只有兩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她一定會讓我回到床上睡覺的。」
可是,她卻對此一無所知,她也不該知道。她滔滔不絕地跟他講了半個小時話,才感到有些疲勞。什麼未來的打算呀,美好的前景呀,所有這一切反正她和維克多總是聯在一起的。
「你真的非常想孩子?」
「真的,親愛的,真的。不過,眼下你得休息,你太激動了……」
「你說得對,我是有點兒累了……我要睡了。」
他低頭準備吻她的前額,她卻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腦袋往後仰,用嘴唇接住他的親吻。堂維克多感到微微有點臉紅,血液沸騰起來。他不敢動情,因為三點鐘前他就得背著獵槍去蒙蒂科。如果再跟自己的妻子待在一起,就不能去打獵了……弗裡西利斯在這個問題上是毫不留情的。他別的事全可以不計較,惟獨大清早出去行獵失約或遲到絕不會原諒。
「可不能開這個頭啊,」獵人想,「晚安,我的雌斑鳩。」
他想起了鳥捨裡的那些斑鳩。
他又在安娜的前額上吻了一下,便右手拿著燭台,左手撩起暗紅色的帷幔,準備回自己的臥室。他回頭對妻子笑了笑,就趿著繡花拖鞋,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他的房間在奧索雷斯巨宅的另一端。
他穿過作為客廳的那間大房子,順著幾條又寬又長的走廊來到玻璃畫廊。到了那兒,他遲疑了一下,又轉身從原路退回,走過那幾條走廊,輕聲地敲了敲一間房子的房門。
佩德拉還是像剛才那樣衣冠不整地出來開門。
「怎麼啦?她又不行了?」
「不是的,姑娘。」堂維克多回答說。
這姑娘也太不知羞恥了,難道她不知道自己半裸著身軀?
「是這麼一回事兒……萬一安塞爾莫睡著了,沒有聽見堂托馬斯(弗裡西利斯)發出的暗號……因為安塞爾莫睡得太死……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聽到三聲狗叫,就來叫我一聲……你知道,堂托馬斯……」
「好的,我明白了。老爺,您放心好了。堂托馬斯一學狗叫,我就去將您叫醒。沒有別的事了?」金髮少女以挑逗的目光看著他說。
「沒有了,快去睡覺吧。你穿得太少,天相當冷。」
她裝做羞愧的樣子(實際上她一點兒也不害臊),轉過身去,露出遮蓋得不嚴實的脊樑。堂維克多抬頭一看,發現那姑娘沒有遮蓋的那部分確實是非常動人的。
佩德拉臥室的門關上了。堂維克多又沿著那幾條走廊朝前走去。走進自己的臥室前,他自言自語地說:
「嘿,反正我已起來了,這會兒就去瞧瞧我那些夥計。」
在玻璃畫廊的一端有一扇門。他輕輕地推開門,走進鳥捨,鳥兒都在沉沉入睡。
他一手拿著燭台,一手擋住燭光,跟著腳尖來到金絲雀籠前。鳥兒都很安靜,他的突然來訪,只引起兩三隻金絲雀的注意。它們撲扇著翅膀,抖動著身軀,將腦袋埋在羽毛裡。他又往前走,見斑鳩也在睡覺。他覺得它們彷彿不喜歡他到來。堂維克多不願成為不受歡迎的人,便離開了。他走到另一隻鳥籠前,那兒是一隻「本省最愛唱歌,最沒有虛榮心的鶇鳥」。它聳肩站立在橫樑上,沒有睡覺,兩隻眼睛傲視著自己的主人,不願意認他。興許這隻大鳥整個夜晚都帶著挑戰的神態這麼傲視著,沒有低下腦袋。他對它十分瞭解,它的產地是阿拉貢。它多麼像裡帕米蘭啊!他又往前走,想瞧瞧那只鵪鶉,可這只產地是非洲的野鵪鶉受驚了,腦袋一個勁兒地往籠子頂上撞,他只好走開,讓它安靜下來。他來到那只用來誘捕石雞的鳥兒前,看得有些陶醉了。如果他剛才的意識裡還閃現過一絲邪念的話,那麼,這時見到了這隻鳥兒(它是大自然的傑作)後,斐都斯塔這位一流的鳥類學家和首屈一指的獵手的心靈和意念完全得到了淨化。
心情平靜下來後,堂維克多又鑽進了溫暖的被窩裡。
幾年前,他和她這一對傾心相愛的夫妻就住在這間房間裡,睡在安尼塔那張鍍金床上。後來,他們倆同意分開睡。
他老是愛起大早出去打獵,她不喜歡。為了讓自己睡得安穩些,她請丈夫做出點犧牲,不要老是大清早就出去打獵,這使他也不高興。另外,他養的那些鳥兒也像遭到流放一樣,離開他很遠。如果將那些鳥兒放在離自己臥室近一點的地方,那就太殘忍了,因為這麼一來,她早上就休想睡覺了。可是,對他來說,每天聽到第一聲鶇鳥的啼叫,聽到雌斑鳩求偶的咕咕叫聲,聽到鵪鶉單調的鳴叫聲,聽到性格孤僻的石雞那種不和諧的、在獵人聽起來卻十分甜美的咯咯的叫聲,那是多麼美好的享受!
他已經記不清是誰貿然提出了分房睡的建議,但他認為準是安尼塔。他懷著難以掩飾的歡快心情接受了這個難以開口說出來的建議。於是,這一對世界上最和睦的夫婦就這樣分了床。她搬到這所巨宅的另一端,那兒比較暖和,因為那房間朝南;他還是住在原來的臥室裡。這樣一來,安尼塔能在大清早睡個安穩覺,誰也不會去吵醒她了;而金塔納爾呢,也能早早起來,就近欣賞斑鳩、鶇鳥、石雞、鵪鶉和金絲雀的清晨大合唱。如果說以前這一對夫妻還不能算十分和睦相處的話,那麼,有了這個協議後,家庭生活便異常美滿了。
就這件事堂維克多常常說下面這番話,這使人們回想起他過去當過法官:
「個人的自由不能過度,要以不妨礙他人自由為原則。我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在婚姻問題上我一直感到很幸福。」
他覺得離起床還有一點時間,很想再睡一會兒,但就是睡不著。剛一合眼,便在夢裡聽到弗裡西利斯的三聲狗叫。
真奇怪!往常可從來不是這樣的。他一向睡得很死,到時就醒來。
準是那椴樹花浸劑起了作用。他點了燈,拿起床頭櫃上僅有的一本書,那是一本大部頭的書,封面上寫著「卡爾德隆-德-拉-巴爾卡」1幾個燙金大字。他開始讀起來。
1十七世紀西班牙著名劇作家,代表作是《人生如夢》。
他一向喜歡演戲,特別喜愛十七世紀的戲劇,迷戀那個時期的習俗。那個時期人們特別看重榮譽,保持榮譽。在他看來,誰也沒有像卡爾德隆那樣理解榮譽的重要性,也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及時地拿劍來洗刷自己的恥辱。至於在論述什麼是愛情,什麼不是愛情方面,也沒有一個劇作家能望其項背的。在描寫蒙受恥辱的丈夫進行正當而稱心如意的復仇方面,堂維克多認為《治療榮譽的醫生》中的那個堂佩德羅使用的手法無人能及。當然,他也沒有否認洛佩1的《不是為了復仇進行的懲罰》和他其他傑作的長處。
1洛佩-德-維加(1562—1625),西班牙著名詩人、劇作家。
「如果我妻子行為放蕩,需要對她進行懲罰……」他對弗裡西利斯說。
「這太荒唐了,這只是一種假設吧……」
「對,假定這件荒唐事真的發生了,那我也要放她的血1。」
1《治療榮譽的醫生》中的男主角懷疑妻子有外遇,請來醫生以替妻子放血治病為借口,將她殺死。
他甚至提到準備請來放血的那個獸醫的名字,還提到用什麼辦法來說服妻子同意讓人把她的眼睛給蒙起來。另外,假定妻子有了姦情,用縱火燒房的方法暗中進行報復也不失為一種良策。萬一出現這種醜事(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他不打算賦詩,因為他不是詩人,也不想點燃房子「取暖」,但在其他各個方面他一定會和西班牙盛世時的那些紳士老爺們幹得一樣來勁。
弗裡西利斯則認為,那一套報復手段在戲裡演出,無可厚非;但在現實生活中做丈夫的就不能感情那麼衝動。他認為遇到那樣的情況,最合適的做法是向法庭對姦夫進行起訴,再讓自己的妻子進修道院。
「荒唐,荒唐!」堂維克多大叫起來,「在那些著名詩人生活的盛世裡,從來沒有人這麼幹過。幸好我永遠不會落到這樣的窘境,」他平靜下來,繼續說,「用不著想方設法替自己報仇。不過,我對上帝起誓,如果真的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報復起來可是心狠手辣的,這完全可以寫進卡爾德隆的十行詩裡去。」
他心裡想的和他說的完全一樣。
每天夜裡入睡前,他總要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以古代的方式檢查一下榮譽有沒有遭到損害,捍衛這種榮譽的語言就是佩劍。金塔納爾能使花哨劍、西班牙劍和短劍。他對擊劍的愛好與酷愛戲劇有關。他作為業餘演員演出時,經歷過多次決鬥場面,感到自己一定要學會擊劍。於是,他便懷著滿腔熱情學習擊劍。他很有天賦,差一點就成了一名劍術大師。當然,他學擊劍並不想殺人,他是一名抒情詩式的優秀擊劍手。可是,他最擅長的本領要算開槍射擊了。二十五步開外,他能一槍點燃一根火柴,打死三十步開外的一隻蒼蠅。此外,他還有其他不少本領。他不喜歡自吹自擂,對自己的這套本領並不怎麼看重,所以,誰也不知道他有這種本領。最重要的是他對榮譽懷有崇高的、連四行詩甚至十四行詩都要加以歌頌的意念。他生性和善,從來沒有動手打過人。他作為庭長每次對罪犯宣判死刑時,雖然他認識到這是自己的職責,但常常會因此吃不下飯,會頭疼。
堂維克多毫無倦意地讀著卡爾德隆的劇本。他正看到這一幕:那兩個同時追求一位夫人的勇敢的紳士用各自的五行詩進行唇槍舌戰,這時他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三聲狗叫聲。是弗裡西利斯來了。
唐娜-安娜過了好長時間才入睡。她對自己長時間失眠並不感到煩躁不安。由於她改變了思想方法,心情平和多了。她生活上的獨立應該歸功於她那高雅的丈夫,因此,她決心為他做出長期的犧牲。她已為他犧牲了自己的青春,為什麼不能繼續做出犧牲?她不再去想當年那種能使最純潔的人也名聲掃地的惡意誹謗,她在想眼下的事。在三葉草號船上發生的那件事也許是上蒼有意安排的。但後來她卻從中吸取了教訓,學會了怎樣保全自己的面子。回想過去發生的事情,她終於明白,世界上除了那些虛假的道德外,並不存在真正的美德。她做出了這種犧牲,受到人們普遍的尊敬,聽到人們讚揚她是個品貌皆優的女子時,心裡非常愉快。在斐都斯塔,人們提起庭長夫人,就想到這是一位完美無缺的已婚女子,安尼塔再也不去想以往那種愚昧的生活了。她記得,人們都稱她為窮人的母親。雖說她算不上十分虔誠,但最狂熱的宗教信徒也承認她是個很好的天主教徒。那些色膽包天、無法無天的浪蕩公子見了她也要低下頭來,目光向下。人們在默默地稱讚她的美貌,也許有不少人愛上了她,但誰也沒有向她傾訴過衷腸……就拿那個以什麼事都敢做,什麼目的都要達到而出名的堂阿爾瓦羅來說吧,她是在兩年前認識他的,他准愛她,肯定傾慕她,這點她是有把握的,但他從來沒有和她說過話,只對她眉目傳情。安娜假裝沒有清透他的情意(實際上這是犯罪)。
最近幾個月,尤其是最近幾星期他確實有些膽大妄為……甚至有點冒冒失失,雖說他向來小心謹慎。正因為這樣,她才沒有對他的邪念大發雷霆……當然,她知道怎樣對付他,她只要對他瞪一眼,便可以讓他待在原地,不敢越軌。堂阿爾瓦羅-梅西亞拚命想使自己成為一團火,而她卻能使他變成一塊冰。想到這兒,她便甜蜜地進入了夢鄉。
這時,堂維克多站在花園裡,正朝庭長夫人的梳妝室的陽台觀望。他像縱慾過度的人那樣臉色蒼白,眼圈發黑。
天氣很冷,為了取暖,他使勁頓足,一邊對他朋友弗裡西利斯說道:
「這個可憐的女人啊,她這時睡得正香著呢,她哪兒知道她丈夫竟對她說了謊,比她認為該起床的時間早兩個小時就出門打獵去了。」
弗裡西利斯像個哲學家似的笑了笑,便邁步在前面走了。這位先生個子不高不矮,方臉盤,身穿棕褐色呢子獵裝,頭戴有帽耳的黑帽子,一條巨大的方格子圍巾在脖子上足足繞了十圈,此外,身上帶的全是用來打獵的用具和誘餌,很像內姆羅德1。
1迦勒底神話中的國王,《聖經》稱他為優秀的獵人。
堂維克多來到花園門口,深感內疚地回頭朝那陽台看了一眼。
「走吧,快走吧,天不早了。」弗裡西利斯輕聲說。
其實,天還沒有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