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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07節 文 / 海因茨·G·孔薩利克

    王皺了皺眉頭,在窗旁的那張小凳上坐下。門房一般都坐在這張小凳上監視周圍。什麼?王感到驚奇。想聽聽我的聲音,她從沒這麼說過,這話像她說的。一定有別的什麼原因!難道這個德國名人討人嫌?給麗雲帶來麻煩了?給他當導遊是個負擔?我的孩子,對我說!你父親會安慰你的。真是人各有異,如同河邊的卵石。別生氣!三星期後他就遠走高飛了,你就可以卸下這個包袱了。

    「同客人吵嘴了嗎,麗雲?」王問道。

    「吵嘴?沒有。為什麼?」

    「那又是什麼原因呢?我的聲音能安慰你嗎?」

    「你真聰明,爸爸。」麗雲望著牆發呆。「我遇到了麻煩。」

    「為了這個德國人?」

    「不,爸爸,為了我自己。」

    「說給我聽聽,我的寶貝女兒。」

    「我覺得,我……我不會同沈治結婚的。」

    一陣沉默。王教授凝視窗外。宿舍區的大門口、屋前、街上,蔬菜攤、水果攤、魚攤天天排成長行。早上農民進城,晚上很遲才收攤回去。他們賣新鮮貨,所以生意興隆。此刻,他們正在拆攤位,用樹枝扎的掃帚清掃街道。可是說些什麼呢,王想,是呀,可是說些什麼呢?

    「爸爸!你在聽我說嗎?」麗雲嚷道。

    「我聽著。」王搖搖頭。「我們都知道治是個聰明的好小伙。但是你清楚,你媽和我都反對這門婚事,一直反對。他在D市,你在K市。他不可能在K市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他們又不會讓你去D市。就算同意你去,那你在D市又遠離我們,我們會很傷心的。你媽會哭個不停,我也會哭,因此我們反對你同治結婚。我們不願失去你。」王又凝視窗外。三個姑娘騎車笑呵呵地拐進內院。「我們沒想到,現在你自己也不願同他結婚了。乖女兒,你們吵架了?」

    「沒有,爸爸。根本沒有。」

    「這麼說你還受治。」

    「是這樣,爸爸。我不知道……我自己也弄不清。」

    「沒有愛情的婚姻如同沼生植物,雖開花,但根底淺,隱伏著危險。」

    「聰明的爸爸,我該怎麼辦?」

    「好好考慮一下,我的女兒,要在靈魂深處認真揣摩。用心尋思,探求實情,三思而行。連你自己都不能給自己解圍,還有準能幫你?古人云:『認識眾人是智者,認識自己是個有靈感的人。』你就求助於靈感吧……」

    「要這麼簡單倒好了,爸爸。」麗雲聲音顫抖起來。「我被折騰夠了,我已不能控制自己。」

    「你愛上了另一個男人?」

    「我也說不上。這太可怕了,爸爸。」

    「他跟你怎麼說的?」

    「他不知道。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他也不該知道。」

    「知道該怎麼辦但不為之,這是膽怯!駕馭自己就會變得堅強。堅強些,我的女兒。」

    「爸爸,要是你什麼都知道,就不會這麼說了。絕對不會!」

    「那你就進一步領會領會我的話吧。」

    「我做不到!我不能……這太可怕了。」

    「那你就別再問我怎麼辦,與膽怯鬥,戰勝它。」王突然抬起頭來,一個令他十分不安的念頭閃過他的腦子。「相信我,好女兒……這個男人結過婚嗎?」

    「是個鰥夫。」

    「已經上年紀了?」

    「是的,爸爸。」

    「一個瞭解生活的男人是最好的庇護。他的年齡礙你什麼事?」

    「我不知道。」

    「有個詩人說過:別把他同五針松相比。天寒歲暮,他能容貌依舊?再說你也會變,時間吞噬著青春。」

    「不是這樣,爸爸。他長得不錯。很不錯……問題不在這裡。那是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

    「你倒說說看,麗雲!」

    「現在還不能,爸爸。」他聽見她直喘氣。「謝謝,我能聽到你的聲音。你對我說了許多至理名言,但還是幫不了我。我得學會等待。」

    「抓燙的東西,手就得弄濕。」

    「碰他時,我手總是濕的。爸爸,這太可怕了。我相信,他一點兒沒察覺。我的上帝,也不該讓他察覺。」

    「『知人先要知心。』我對你也愛莫能助。我把我的手放在你的上方,為你祝福,但願你能作出正確的選擇。我的孩子,你會如願以償的。」

    「是的,爸爸。」王聽見她哭了起來。「代我擁抱媽媽,吻她。我非常愛你們,可我不能沒有你們。」

    喀嚓一聲電話中斷。王掛上話筒。她說不下去了,他想。我那可憐的寶貝女兒。

    門房已喝完一杯茶,搔了搔頭問:「麗雲怎麼啦?」

    「很好。」王教授朝門走去。「她明天去摩梭人那兒。」

    「一個好勇敢的姑娘。你該為她自豪。」

    「是這樣的。」

    「你說了這麼多名言……」

    「她想知道些中國古老的格言,再翻譯給那個德國客人聽。」王欲言又止,拉開門又說了句:「沒有智慧就如烤麵包沒麵粉。」

    回到二樓住所,王對他夫人說:「莉貞,我們的女兒心事重重。」

    莉貞正在灶旁燉大白菜忙晚餐。她抬頭望了望。晚上她還得給大學生做報告。她寫了首歌,現在孩子們在學校天天唱這首歌,為此她受到部裡的表揚。電視機旁的小桌上醒目地放著一張金字封面、裝幀華麗的獎狀。她還被收入《中國婦女名人詞典》,這是一個莫大的榮譽。因此學校當然願意請她作報告。

    「彥又在搞些什麼名堂?」她問。

    「不是我們的老大,是麗雲,是小的那個,又有苦惱了。」

    「麗雲?」莉貞挪動一下灶上的鍋。「她病了嗎?」

    「是的。」

    「哦,她怎麼啦?她現在在哪兒?」

    「她在鬧戀愛了,現在在L市。」

    「賢林,我們的小女兒總是戀愛個沒完。她容貌楚楚動人,吸引了許多男子,就像鮮花招引蝴蝶。這種戀愛長不了……她不是愛著沈治嘛。」

    「她愛上了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個鰥夫。」

    「有多大年紀?」

    「這她沒說。她說遇到了一個大麻煩——想必是年齡。」

    「你跟她怎麼說的?」

    「她得冷靜下來,好好考慮考慮。」

    「真蠢,蠢透了,賢林!我們現在不能不管她。」

    「我們該怎麼辦呢,莉貞?」

    「她該把這個男人帶到我們這兒。我要見見他,同他談談。」

    兩人卻沒有料到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拉特諾夫作過多次旅行,瀘沽湖之行確實最為驚險。山路穿過深谷,只有不會眩暈的人才敢往下望。拉特諾夫不禁自問,要是迎面開來一輛車將會怎樣。避讓根本不可能……只有墜入深淵或撞上懸崖峭壁,車毀人亡。

    這些文英也清楚……他不時從酒瓶裡猛喝一口茅台酒。每到彎道前,他不停按喇叭,直到把這該死的路看個清楚。麗雲坐在他旁邊,平靜沉著,毫無恐懼,吃著巧克力條,還給了拉特諾夫一些。

    「謝謝!」他壓低嗓門說。「此刻我無心吃什麼。」

    沿途有許多小村寨和精心耕種的田地。在田里幹活的只有婦女。她們或在農田收割莊稼,或牽著水牛、犛牛在犁地。她們彎著腰在犁後走著。繁重的勞動使她們的背都變駝了。男人們則坐在屋前或村寨的廣場上聊天、打麻將或者互遞燒酒瓶。還唱歌呢,用笛子、鼓和自製的絃樂器伴奏。

    「我們到的這個州,」麗雲說。「是一個只有女人幹活的州。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得狂飲不醉。他們的女人就喜歡這樣。」

    他們進入山地。車穿過山崖,在灰褐色的孤寂的路上盤旋而上,文英邊按喇叭,邊喝茅台酒,拉特諾夫對他的狂飲也無奈。他只有一個願望:文英,帶我們快走。要是你要吐,就往窗外吐,要吐多少就吐多少,只要你把我們平平安安帶到瀘沽湖。

    他們驅車一整天。這一帶風景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來到一個開闊的谷地。五針松林鬱鬱蔥蔥,杜鵑花開出大紅的花朵。路邊,石屋、木屋前的園地裡山茶盛開,映白了天空。田野上長著大麥,山間還有幾小塊稻田,它們仰仗岩石間流出的泉水得以生存。遠處,山峰後側,一條銀白色的光帶在晚霞中閃爍。

    文英停車休息了一下。我們快到了,文英想。一小時後我就可以坐在桌旁,飽飽地吃上一頓。我不會再開這麼快的車到這兒來。要是有任務,叫我開車去摩梭人那兒,我就假裝生病。

    麗雲指著遠處銀光閃閃的白帶。「這就是長江,」她說。「它呈弧形經青藏高原,向東南流去,漸成一條大江。這段叫金沙江。我們現在在三千米高處。您感到空氣稀薄嗎?」

    「似乎沒感到。」拉特諾夫吸了一下清淨的空氣,覺得像是喝了一大口香檳酒。「這兒太美了。這地方是女人占主導地位嗎?」

    「您會有機會看個究竟的。」她的手指著右邊說,「這是瀘沽湖。」

    田野和村寨被五針松和鮮花盛開的叢林所包圍。湖位於一側,在陽光下宛如一隻銀盤。山巒映在湖水中。有一小塊綠洲躺在水中,猶如小島。島上有個白色小神廟供祭祀菩薩和摩梭人的保護女神。

    「摩梭人把這山叫做『獅子山』,這兒是女神觀音的所在地。只有她有權支配一切,可支配人和自然,因為她是個女神,所以摩梭族的女人也有這樣的權力。」

    「這幾天會很有趣的。」他們上了車,拉特諾夫對麗雲說。

    瀘沽湖畔的那個村寨裡,白天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臉的麻於。他是從縣城來的,自稱是縣裡派他來這兒就改進基礎設施提出些建議。這兒沒人懂基礎設施是什麼玩藝兒,但這詞使人感到肅然起敬,因此,這個人在摩梭人眼裡成了個大人物。

    此刻,他站在村長屋前,並跟他在一起,滿意地望著那輛從K市來的車朝他開來。他無法向沈家福先生報告這裡的情況……這兒還沒電話,也沒電,全靠盛在陶土碗裡熬製的油脂或蜜蜂蠟照明。岩石塊砌成的灶成了一家的中心,家家都有個小祭壇用來祭拜祖先。他們說,女祖先還活著,當他們坐在用珍貴的五針松本粗糙製作的桌旁吃飯時,祖先就同他們同桌,同喝、同吃。所以今天能酒足飯飽得感謝祖先。

    「他們從哪兒來的?」村長問。

    「從車號看,是從K市來的車。」那個麻臉答道。

    「他們來這兒幹什麼?」

    「啊,你瞧!」那個男人驚呼。「有個『高鼻子』。你猜,他為什麼來你們這兒?」

    「前幾年來瀘沽湖的外地人寥寥無幾。他們背上背著旅行包,淌著汗。倒還不曾見有人乘汽車來過。」村長說時瞇起眼。「這個女人我倒認識。她來過一回,同K市的一個旅行團一起來的。」

    「她叫王麗雲,是導遊。」

    文英在屋前剎車,朝這兩個男子嚷了幾句。他說的是普通話。村長只會說摩梭人的方言,聽不懂文英說了些什麼。縣裡來的那個男子當翻譯。

    「他說,他們要三張床位。」

    沈手下的那個人翻譯時客客氣氣地說:「你們來這兒,我們很高興。楊天明村長會把你們安頓在舒適的家庭裡。他還邀請你們去他家做客。」

    麗雲把這話譯成德語,然後,跟著村長走進他那堅固結實的屋裡。村長對人客氣、有禮貌。

    屋寬大,但黑乎乎的,只有灶火和兩隻盛油脂的盆散射出亮光。一個老婦人坐在灶旁煮大麥粥。麗雲和拉特諾夫進屋時,她馬上起座,拿一把木勺,從鍋中舀茶,還放進一小團犛牛油,攪了攪。

    老婦人給客人遞上兩碗犛油茶。拉特諾夫一陣猶豫。麗雲躬身去接,輕聲對他說:「您得喝。拒絕這茶等於是一種侮辱。這位老母親是這屋的主人,一家之長。在摩梭人這兒,兒子對母親百依百順。就是婚後,白天也在母親這兒,而不同妻子在一起,所以從根本說不是真正有婚姻。這些您會親眼目睹的。喝下這碗茶,請!」

    拉特諾夫接過陶土茶碗,使勁吸了口氣,閉上眼,把碗放到嘴邊。第一口,味兒令人作嘔,簡直噁心,喝第二口時已有些習慣。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他想,在非洲,你吃過蝗蟲粉做的餅。在加裡曼丹婆羅州的原始森林裡,你參加過一次節日聚餐:烤毛蟲。這些又怎能同犛油茶比?

    拉特諾夫朝老婦人微微鞠了一躬,她微笑作答。

    「這樣我們才受歡迎,」麗雲舒了口氣說。「誰也不敢再怠慢我們,您可以從從容容把摩梭人的生活情況攝下,錄下。這位老婦人會替我們安排住宿。她說什麼,就得照辦。」

    天色昏暗,周圍積雪的山峰在月光中閃著暗淡的餘輝,瀘沽湖泛著光,獅子山掩在淡淡的月色中。村長帶拉特諾夫和麗雲去住所。他倆當然分開住。麗雲的住房比拉特諾夫的大。文英住在一間茅舍裡。這兒住著一個老寡婦,她沒孩子,靠姐妹的後裔贍養,由姐妹夫、內兄弟、侄子、外甥等照料。他們這次也得向文英提供食宿。文英悄悄地給他們塞上一瓶茅台酒。摩梭人喝一種「索利馬」酒,這是用大麥、龍膽、山百合花和蜂蜜釀製的飲料,味兒像還在發酵的葡萄酒。節日到達高潮時,他們才喝「索利馬」。這一瓶茅台酒對一個摩梭人來說真是珍貴的禮物。

    因此,對文英的招待比對拉特諾夫和麗雲的招待更周到。

    第二天早晨,早餐吃的是糌粑、大麥糊和必不可少的犛油茶。餐後,麗雲和拉特諾夫在村中心的廣場碰頭。摩梭人喜好歡慶。圍著篝火起舞是他們所知的唯一娛樂。廣場因此也就成了村寨的中心。有時候鄰村人也上他們那兒,還有其他民族的小伙子和姑娘。他們敲打著搖鼓和鐃鈸,節奏單調,卻有魅力,大家隨著起舞。這些節日像個擇偶的日子,因為摩梭人堅決反對近親結婚。當然,多半只是些姑娘向摩梭小伙子頻送秋波。

    拉特諾夫見麗雲興沖沖的,跟她打了個招呼。「您沒問我,睡得怎樣!我睡在一張犛牛皮上,下面是乾草墊子。」

    「乾草對身體有益,不會得風濕病。」

    「是的。」拉特諾夫頻頻點頭。「您說得對,麗雲,人們常這麼說……」

    文英從遠處茅屋朝他們走來,肩搭釣魚竿,手提皮桶,感到稱心如意。這瓶茅台酒一下使他贏得了許多朋友。他聽不懂他們說的,但他感到,他們喜歡他。不然怎麼會借給他釣魚竿。也可能是這個意思:吃的你自己張羅!釣魚去!老太會替你燒魚、烤魚的。

    他抽著煙從麗雲和拉特諾夫身旁走過,消失在湖邊的紅杜鵑叢中。這時那個麻臉人出現了。他同村長細談過,告訴他,這個「高鼻子」是個德國名人。但楊對德國一無所知,於是他又補充說:「他從歐洲來,很遠的地方,穿越大山大海,乘了一整天飛機!」這下楊懂了。遠處有時飛來一架飛機,在湖和山坡上空監視是否有人盜伐本地區僅存的那些五針松樹。近幾十年來,這些山林遭到肆無忌憚的砍伐,人們拿這些名貴的木材蓋屋,或作燃料燒。

    「這位尊敬的外國人來我們這兒幹什麼?」楊問。

    「研究你們的文化。他想看看你們怎麼生活,種些什麼,收些什麼。他想聽聽你們的音樂,錄下你們民族的歷史。他還想知道,你們的居住和飲食情況。總之,他想瞭解你們的一切。」

    「為什麼呢?」

    「他想寫文章,讓其他國家的人民知道你們是怎麼生活的。」

    「誰會對這感興趣?我倒要問,他是怎麼生活的?」

    「他來自另一個世界……那兒的人感到驚奇,竟然有摩梭人。沒人知道,世界上有你們。」

    「這一切難以捉摸,不可理解。」楊邊說邊搖頭。「誰能理解?這兒又沒什麼可看的。」

    「瀘沽湖是塊珍貴的寶石。」

    「這湖是我們的,不是外人的。」

    「你們的年輕人可不這麼認為。他們目睹這新時代:無線電、電視、現代化機器、旅遊大客車,許多許多錢流進他們手裡。楊,這是你無法阻擋的。」

    「我們的女人和母親能。」

    「正相反,她們正在替自己的女兒物色男人。世界會變得更快,許多傳統被拋棄。我勸你,楊村長,這個外國人要啥你就給啥。」

    這個麻臉男子是沈的人,名叫吳守志,他指著村寨、湖、樹林和山崖做了個囊括一切的手勢。晨曦中,這些全泛紅,發亮,又被太陽曬黑。

    「您可以細看,隨意照相,」他對拉特諾夫說。「我已給村長說清楚了。」

    麗雲驚訝地望著他。「您怎麼知道我們想在這兒幹什麼?」

    「這不難猜出。一個歐洲人獨自帶個女翻譯來摩梭人這兒呆上幾天,決不是為了喝大麥糊和吃糖水桃子。我沒錯吧?」

    麗雲點點頭,臉上毫無表情。她碰了碰拉特諾夫。

    「我討厭這個男人。」她輕聲說著德語。

    「他長麻子,這不是他的過錯。」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覺得,他給人一種可怕的感覺。」

    「他挺友好的。」

    「他那對眼睛陰險奸詐。我對他就是沒好感。」

    「您得忍著點,麗雲。他是同摩梭人的唯一聯繫人。他會說他們的話。沒有他我們會很麻煩的。」

    「我們得小心。」

    「您怕這個男人?」

    「怕?不。不能這麼說……我總覺得,他看我時就在跟蹤我。我們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一個規規矩矩的人會自我介紹一番。」

    「那您可以問他嘛。」

    「這樣做是違背習俗的。一個男人先得自我介紹,而不是一個姑娘。」

    吳一句也不懂,一聲不吭地聽著。這時,他插了句:「我能幫你們做什麼?」

    「今天不用了。拉特諾夫先生要拍幾張照,錄幾首摩梭歌。」

    「如果我可以在場翻譯……」

    「音樂不需要譯員!」麗雲毫不含糊地拒絕。「謝謝您,先生。」

    「我叫吳守志。哦,我忘說了。請原諒,王女士?」

    「您怎麼知道我姓什麼?」

    「我聽您的司機這樣稱呼您的。」

    吳悄悄地走到一邊。他想走時,麗雲握住拉特諾夫的手。

    「他知道我的名字!」

    「是嗎?」拉特諾夫不知內中底細。

    「他硬說,文英是這樣喊我的。」

    「這不解釋清楚了嘛。」

    「不是這麼回事……文英總是叫我麗雲,從不稱呼我王女士。」

    「我的上帝,麗雲……這兒何等美麗和寧靜,您這是自尋煩惱。」有個婦女彎腰拖著一束干樹枝過馬路,拉特諾夫檢查了一下相機,給她拍了一張。「您現在幹什麼呢?」

    「這話什麼意思?」

    「我在這兒拍照,走家串戶,仔細看看,還做些紀錄,那您幹什麼?」

    她望望他,彷彿他突然用另一種語言在說話。她那惆然的目光把他弄懵了。「我當然陪著您啦。」她說。

    「我不能有這樣的要求。」

    「我的任務是把這次旅行搞得順順當當。」

    「您太認真了,麗雲。去湖裡游游泳吧。」

    「不行。外地人不允許在這湖裡游泳。這湖是獻給觀音娘娘的,外地人會玷污她,這樣仁慈的菩薩會變成怒神,把冰山扔進村寨,這樣收成就給毀了。她在天上雲中沐浴後,才能再度淨化。這樣我們這兒得下幾個星期的雨,把一切全給淹了。」

    「這麼說,我們不能一起在瀘沽湖裡游泳?」

    「絕對不能!」

    「夜裡沒人會看見。」

    「總有人在注視我們。湖邊有個崗哨,對這湖和樹林嚴加看管。他們有兩艘電動船,監視整個湖面。他們也不准汽艇開進湖裡,因為汽油有污染,會玷污觀音菩薩。如果有人在林中非法砍伐,或夜裡上島進廟,他們就會立即開槍。村寨裡有什麼大吵大鬧的事,他們就拿著電警棍到村裡來,再放肆的鬧事者也會被弄得服服帖帖。如果我們游泳,他們肯定會發現。我絕對不敢!請您也別游!不然我們就得馬上走路,無法在此逗留。」

    「三年後旅遊者成車湧來,這種情況還能保持嗎?真的,三年後我會來這兒……那時這兒會出現售貨亭、旅館和賣旅遊紀念品的商店。」

    拉特諾夫又拍照,又在本子上作些簡要記錄,這些只不過是個概貌。一天就這樣匆匆過去了。以後幾天裡他還要進一步瞭解摩梭人的文化,走家串戶拍攝他們的傢俱、生活用品和色彩斑斕的民族服飾——衣料是婦女自己織的,還拍下那些美不勝收的編織物,以及犛牛皮做的鞋。

    在這兒感到一種文明可將一切改變的氣息。年輕人進縣城幹活,賺的錢是農民的三倍。尤其是姑娘們,年滿14歲,穿上摩梭人傳統服裝在一種隆重的儀式後就可以結婚。她們紛紛離家,夢想時髦的服裝,以及城裡自由、精彩的生活,她們有時從難得見到的雜誌上得知這些。這些年輕姑娘覺得,外面的生活就在自己眼前。

    拉特諾夫聽說,摩梭的漢語發音可理解為「摸著紡梭嗡嗡作響」,但摩梭人卻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他們認為這詞源於祖先的語言,由來已久,意思是:「在大家庭中才有安全」。拉特諾夫感到,這一說法對民族較合適,因為他們的生活具有人和自然和諧的特徵。

    晚上,年輕人在廣場上圍著大篝火翩翩起舞。許多姑娘和小伙子穿著牛仔褲和西式服裝:花襯衫、T恤衫、白棉襪和牛仔無袖背心。這些玩意兒是從城裡弄來的。有時商人開著一輛破舊的卡車,滿載流行服,翻山越嶺來這兒,甚至還會捎些時式內衣——高高的胸罩、設計巧妙的三角褲之類的東西。卡車一到就被搶購一空,連價都不還,真是一筆輕鬆的買賣。

    拉特諾夫也給這些穿著西式服裝的年輕人照相。同其他許多村寨一樣,進步和隨之而來的旅遊業必將來到這村寨,要不了多久這兒就不再有什麼特色可言。兩三年後,村寨旁邊會出現一座新城,店裡能買到意大利鞋。原有的村寨像座鄉村博物館。女人們和姑娘們從衣箱裡取出她們的摩梭人服裝,穿上這些只是給旅遊者表演舞蹈。

    「我們來得正是時候,」拉特諾夫對麗雲說。「一個不可阻擋的大變革,原始文化和新時代的交融。謝謝您把我帶來這兒。」

    「這是您的主意,拉特諾夫先生,我只是陪您來的。」

    「麗雲,您別再說『只是』了!由您陪同這是最重要的。」

    「對您說來,摩梭人是最重要的。」

    「我怎樣才能給您證明完全不是這樣?沒有您,我在這兒就是個孤獨者。但是您就是不信我的話。」

    「一個重任在身的人是不會孤獨的。他同他的事業共存。」

    「哪兒都有你的哲學家和詩人的至理名言,是嗎?」

    「是的。可口可樂……」

    她大笑,朝湖邊走去。拉特諾夫獨自站在那兒。

    他們來此已有幾天了。一天傍晚,拉特諾夫去找麗雲,沒見她在房東家,在茶館裡也沒找到她,只見男人們在回妻子那兒前再次相聚。他們明晨得離開她們,回娘家。到那裡,一切又得聽老娘的。黃昏時刻,男人們又忙於往返,從自己娘家去妻子家,孩子們都在那兒。他們視父親為來訪的叔叔,因為從小他們就把母親作為生命的中心,只由她負責教育,父親毫無參與權。這種奇特的生活方式,隨著進步行將消失,拉特諾夫想。

    拉特諾夫向村長打聽麗雲,用手和手指比劃一個女子身材,再指指自己,又指指遠處。村長聳聳肩,他懂這個外國人在比劃什麼,但幫不了他。那個麻臉人又不在。這點絲毫沒引起拉特諾夫的懷疑。

    這是個暖和的傍晚。山上飄來一陣涼風,吹在開闊的谷地和湖上。大地擺脫了白天的灼熱,湖水在深沉的藍光中閃耀。湖中央、觀音菩薩、摩梭人仁慈的女祖先的廟映照著白光。一葉小舟孤零零地劃破寧靜的湖水前進。光禿禿、赤裸裸的岩石圍著山谷,泛著紅色,像是兩隻張開的手守護著這片富饒的土地。湖中獅子山的倒影猶如圓形的山頂沉入湖裡。

    拉特諾夫沿著湖岸漫步,為這神奇壯觀的景象所陶醉。隨著夕陽西下,這一美景分分秒秒都在變化。在平坦的岸邊,停靠著漁夫的船。他終於找到了麗雲。她坐在一條小木船裡。這些小船是用一棵樹幹鑿成的,數百年來摩梭人把這獨木舟叫做「豬槽船」。關於這,有個古老的傳說:有一次,有個漁夫在湖上遇上風暴,巨浪把籐條制的輕舟打翻,船下沉,漁夫頂著浪在洶湧的湖水中掙扎。他的妻子在岸上見到此景。摩梭婦女個個驍勇、堅強,她將木製的豬槽拖入湖裡,破浪救夫,打那時起,人們就按豬槽的樣子打獨木船。據說湖裡從此就再也沒有淹死過漁夫。

    麗雲端坐在小舟裡,凝視瀘沽湖。小島上的寺廟如同透明的瓷器在閃耀。紅山映輝,藍水清澈,猶如磨光的彩色玻璃。獅子山散發出淡淡的紅光,緩緩掠過無雲的晴空。

    拉特諾夫爬上船坐到麗雲身旁。她沒抬頭,默默地注視著湖面,雙手放在膝間,頭低垂。拉特諾夫也不語,但他感到那種魔力,完全被這宏偉、壯觀的大自然所左右。他偶爾朝麗雲瞟一眼,突然見她那呆滯、毫無表情的臉上淌著淚水。她在哭,但安坐不動,也不啜泣。

    「麗雲……」拉特諾夫沉默一陣後說,「麗雲……」

    她不作答,臉上淚水不停地湧。

    「我能幫助您嗎?」

    她搖搖頭,還是不語。

    「您為什麼哭?」

    「這有多美……」她低聲細語,如同一絲微風。「那麼平靜,安寧,天就在近處。置身於這種美景中就會忘記一切。藍藍的水多清。桃花、山茶、杜鵑、五針松,還有玫瑰映照水中,女神觀音廟如同晶體閃閃發光。我能不哭嗎?」

    他點點頭,他太理解她了,所以不知道此刻說什麼好。他把手臂圍住她的肩,她沒有拒絕,把頭靠在他頸旁,緊靠著。她的手臂摟住他的腰。

    他們就這樣在一起默默地望著瀘沽湖。誰都清楚,在這兒的分分秒秒不會重現。他沒有吻她,雖然他倆緊挨著……他跟她一樣坐著,一動不動,只感到她身上微微顫抖。她還在哭。拉特諾夫緊摟著她,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幸福。

    夕陽西下,湖水泛黑。晚霞中觀音廟好像在飄動。麗雲脫開他的摟抱,揉了揉眼,在上衣口袋裡掏了一陣。「您有手帕嗎?我沒帶。」語氣十分正常。

    「有。」他把自己那塊折好的手帕遞給她,她把眼擦乾,又還給了他。「謝謝,」她說,「我們走吧!」

    他扶她下船,她挽著他的胳膊,沿著湖岸回村。迎面傳來一陣陣樂器聲……有笛子、鈸、鼓等。村裡的廣場上篝火閃動。人們用喧鬧聲和笑聲歡迎他們。鄰村的年輕人也來了,一起載歌載舞。人們在孤獨中,這是唯一的娛樂。

    「我們跳舞嗎?」他問。

    「您跳舞?人們會笑得倒地的。再說,這也有損您的尊嚴。一個貴客像只青蛙似的亂蹦亂跳。」她說時停下,把手放在他肩上。「我謝謝您……」

    「謝什麼?」

    「您好好想想。您今晚可是個明智的男人。晚安。」

    說罷,她轉身往給她安排的住所走去。

    麗雲躺在床上,蓋著當地人織的被子,久久不能入睡。她聽到房東夫婦的說話聲,一個孩子的哭鬧聲,偶爾還聽到發出帶喉音的笑聲。

    麗雲雙臂交叉放在脖子後,臥床仰望天花板發呆。他今晚可真老實,她想。換個人肯定會利用我的弱點,就在那幾分鐘裡吻我,我也不會拒絕……說實話,麗雲,你當時還真盼著這呢。他摟著,擁抱你,你心裡在喊:吻吧!吻吧!你難道還沒感到,我要你吻我?而他卻坐著,凝視著湖,面對這一派美景,忘了身旁坐著一個姑娘,她因企盼而哭泣。不是對這寧靜和美景的渴望,而是期望得到你的愛,漢斯-拉特諾夫的愛。她因愛你而受折磨,但又不能對你直言。

    你卻沒察覺。我該怎麼向你表示我的想法和我的感覺?我頭靠在你肩上,還能怎麼表示?對一個體面的姑娘來說這已到頂了。而你默默地坐在我身旁,彷彿你摟的是棵樹。現在一切都成了過去……明天我又成了一名女導遊,陪一個外國名人去那塊鮮為人知的地區觀光旅遊。漢斯-拉特諾夫,這樣的傍晚不會再有了……

    她忽然想起了一味等著同她結婚的沈治,她還想起同他在D市的一次談話。

    這是一個傍晚,在酒吧間跳罷舞。麗雲上了他的車。他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說:「去我那兒!」

    「不,我們開車轉轉,去哪兒無所謂……聽我說。」麗雲說。

    他不解地望著她。

    「你要說什麼?」片刻沉默後,他問道。

    「我覺得,我不能同你結婚,治……」

    「為什麼?」他在湖邊把車停下,驚愕地望著她。「你怎麼啦,麗雲?我們倆怎麼啦?」

    「我說不清楚,治。突然間一切都變了,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如果我不能像妻子疼丈夫那樣愛你,婚姻就成了終生的折磨。」

    「我對你怎麼啦?」由於激動,治的聲音有些沙啞。「我什麼地方錯了?」

    「沒有,你沒錯。」

    「你另有相好,欺騙了我?」

    「沒有!我向你保證……沒有!沒有另一個男人碰過我。」

    「那是怎麼回事?」

    「我沒法跟你解釋。即使說了,你也不會理解。」

    「你說吧!」

    「我在思想上欺騙了你。在內心,在靈魂深處,由於我的企盼和憧憬。這些你能聽懂嗎?」

    「我想……能。但是我不能理解。」他低垂著頭,十分悲傷,這使她很痛苦,她想撫摩他的頭髮,但又把手縮回。她兩眼呆滯地坐在他身旁,望著夜色中的湖面。治打破了沉默。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他問。

    「這還不夠嗎?」

    「對我來說,就我對你的愛來說還不夠……他是個怎樣的男人?」

    「這我不能說,治。」

    「你當導遊時認識的?」

    「這你就別問了。」

    「果真如此!他是從哪兒來的?從香港,北京,上海?」

    「我不回答你,治。」麗雲閉上眼。他倒沒想到拉特諾夫。對他來說,這念頭豈不荒唐。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事呢?我不禁自問,莫不是我瘋了?可是在今天晚上的舞會上,我意識到,我決不會同治結婚。他舞跳得比拉特諾夫好,有耐力,跳上幾個小時,額頭上一滴汗也沒有,毫不困乏。那個來自德國的男人卻白髮粘著汗水,每輪舞後喘著粗氣,但他竭盡全力與體弱抗爭。此刻,我知道,我必須愛他,愛這個男人。他也許可以做我的父親,他有他的特點,可以不斷地改變我。治,這些又怎能向你說得清楚?

    「讓我們等一段時間再說,」治失望地說。「麗雲,我們不能就這樣分手!你會明白,你怎樣生活為好。」

    「我相信,我知道。」她往後仰靠在車座靠墊上。「治,送我回飯店。」

    「我那兒冰了瓶香檳酒。」

    「我們每次見面,你總是這樣。我知道,謝謝你。不過今天請你送我回飯店。」

    治點點頭,驅車送她進城。麗雲下車時還吻了吻他的臉頰,沒吻他的嘴。治雙手緊摟她的頭。

    「我不能相信,會有這樣的結局!」他頹喪地說。「麗雲,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治,請放開我!」

    「跟我說,你還愛我嗎?」

    「我能嗎?我不知道。我,我對你已失去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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