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

第三章(3) 文 / 帕特裡克·聚斯金德

    洛爾·裡希斯和她父親離開格拉斯時,格雷諾耶正在城市另一頭的阿爾努菲工作室裡配製長壽花香水。他獨自一人,心情愉快。他在格拉斯的日子即將結束。勝利的日子即將到來。在外面小屋裡,一隻墊了棉花的小盒子裡放著二十四小瓶用二十四個少女的香氣製成的香水——格雷諾耶在去年用冷香脂革取法從少女的身體,用浸漬法從頭髮和衣服,用分離法和蒸餾法取得的價值連城的香精。第二十五種,即最珍貴和最重要的一種香味,他想在今天得取。他已經為這最後的獵獲物準備好一小溫朗經多次提純的油脂,一塊極精緻的亞麻布和一個大肚玻璃瓶精餾過的高級酒精。地點已經準確地選好。這期間晚上有新月。

    他知道,破門進入德魯瓦大街那戒備森嚴的莊園是行不通的。因此他想在薄暮降;臨城門尚未關閉時潛入,依靠自身無氣味的掩護,能像戴上隱身帽一樣避免人和動物發覺,在屋子隨便哪個角落躲藏起來。然後他想在一切都沉人夢鄉時,由鼻子這指南針指引,在黑暗中行走,上樓到達他的寶貝的房間。他打算就地用浸過油脂的布處理這寶貝。只是頭髮和衣服,他準備像往常一樣拿走,因為這部分只能用酒精直接分離,在工場裡做起來較順當。至於香脂的最後加工和餾出後變成濃縮物,他預計得花另一個夜晚的時間。假如一切都成功——他沒有任何理由懷疑成功——那麼他在後天就將擁有配製世界上最佳香水的一切香精,他將成為人世間散發最好聞的芳香的人,離開格拉斯。

    將近中午,他配製好了長壽花香水。他把火熄滅,把油鍋蓋緊,走到工場前涼爽一下。風從西邊吹來。

    吸頭一口氣時,他已經覺得有點不對頭。氣流不正常。在城市的香味衣服中,在這成千上萬條線織起來的面紗裡,缺少了一條金線。前個星期,這條散發香味的線很實在,格雷諾耶甚至在城市另一邊地的小屋附近就清楚地感覺到了。現在這條線沒有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使使勁去嗅,也嗅不出來。格雷諾耶嚇得麻木了。

    她死了,他想。更加可怕的是,有人搶在我前面了。有人摘下我的花,把花的香味弄到自己身上!他沒喊出聲音來,因為他所受的震驚太大了,但是眼淚是充足的,他的眼眶裡噙滿了淚水,突然像一串串珠子從鼻子兩旁滾了下來。

    這時,德魯從「四王位繼承者」酒館裡出來,回家吃中飯,他順便說起,第二參議已經在今天清晨帶著女兒和十二頭騾馬搬到格勒諾布爾去了。格雷諾耶把淚水嚥下去,您認橫穿城市桂林蔭大激I走去ˍ在城Q前的廣場上,他停下來嗅嗅。他在純潔的、沒有接觸到城市氣味的西風中果真又發現了他的金錢,雖然又細又弱,但是卻很清晰,不易混淆,然而,這可愛的香味不是從通往格勒諾布爾的馬路——西北方向——飄來的,而是從卡布裡什方向——很可能是從西南面吹來的。

    格雷諾耶向崗哨打聽第二參議走的是哪條路。站崗者指著北邊。不是去卡布裡什的馬路?或是向南通到歐裡博和拉納普勒去的另一條路?——肯定不是,站崗者說,他親眼看到的。

    格雷諾耶穿過城市跑回自己的小屋,把亞麻布、一罐油脂、抹刀、剪刀和一把橄欖木製成的光滑小棒裝進旅行袋,刻不容緩地啟程了——不是走通往格勒諾布爾的路,而是走自己的鼻子指引的路:向南。

    這條徑直通向拉納普勒的路,沿著塔內隆山的支脈,穿過弗雷耶爾和錫亞涅河的河邊窪地。這條路好走。格雷諾耶大步流星向前趕。當歐裡博出現在他的右手邊時,他從圓形山頂上的空氣中嗅出,他差不多趕上了想逃避的人。沒過多久,他就到達了與他們同樣的高度。他現在嗅出一個個人的氣味,他甚至嗅到了他們騎的馬的臭氣。他們在西邊最多半里的地方,在塔內隆山森林中的某處。他們的方向是向南,向著大海,正像他自己這樣。

    下午將近五點時,格雷諾耶到達拉納普勒。他走進客棧吃飯,要個便宜的舖位。他說自己是尼扎的制革夥計,要到馬賽去,在此過路。他還說自己可以在牲畜欄裡過夜。他在那裡一個角落裡躺下來休息。他嗅到三個騎馬的人越來越近。他耐心等著。

    兩小時後——天已經非常黑了——他們到達這兒。為了隱匿自己的身份,他們把衣服換了。兩個婦女現在穿了深色衣服,戴上面紗,裡希斯先生穿著一件黑色外衣。他冒充從它中來的貴族;他說明天要到勒蘭群島上去,要老闆在太陽出山時為他們準備一條小船。他詢問除了他和他的人以外有沒有別的客人住在客棧裡?木,老闆說,只有一個來自尼扎的制革夥計,他在牲畜欄裡過夜。

    裡希斯打發兩個婦女到房間裡去。他自己到牲畜欄去,說還要從馬鞍裡拿點東西。起初他沒發現那制革夥計,他不得不叫馬伕提個燈籠來。後來他看見他睡在一個角落裡的禾草上,蓋著一條舊被子,頭靠在他的旅行袋上,睡得很沉。他的外貌很不顯眼,以致裡希斯一瞬間獲得的印象是:他根本不存在,而只是燈燭晃動投出的幻影。無論如何,裡希斯此時認為,這個其貌不揚的人絲毫也不可怕,為了不打攪他的睡眠,他悄悄走開,回到屋裡。

    他同女兒一道在房間裡用晚餐。他沒有給她講明這次奇特的旅行的目的,現在雖然她懇求他,可他還是不講。他說,明天他會告訴她,她完全可以相信,他正在做和計劃做的一切,對她最有好處,將給她帶來未來的幸福。

    晚飯後,他們打了幾回牌,他都輸了,因為他不看牌,總是不停地瞧著她的臉,以便觀賞她的美麗而愉快的身心。將近九點,他把她送到她的房間,就是在自己房間的對面,他吻她與她告別,從外面把門鎖上。然後他自己上床。

    突然,他感到了昨夜和今天白天的勞累,同時對自己和事情的進展情況非常滿意。一直到昨天,每當熄燈以後,悶悶不樂的預感都在折磨他,使他徹夜不眠,此時他全然沒有了這種預感,無憂無慮地立即睡著了,睡眠中沒有夢質,沒有呻吟,毫不抽搐,身體也不再不安地翻來覆去。長久以來,裡希斯第一次睡了這麼個香甜的、安詳的、使人恢復精神的好覺。

    與此同時,格雷諾耶從牲畜欄裡他的舖位上起身了。他也對自己的事情的進展感到滿意,儘管他連一秒鐘也沒睡著,他仍然覺得精神格外清爽。裡希斯來到牲畜欄裡找他時,他假裝睡著了,以便使他由於沒有氣味本來就給人以心地善良的印象變得更加明顯。此外,他與裡希斯發覺他的情況不同,他通過嗅覺極為精確地注意到裡希斯,裡希斯看見他時心情的輕鬆,根本沒有逃脫他的嗅覺。

    因此在他們短暫相遇時,他們兩人相互都對他們的善良深信不疑,只是有不正確和正確之分,情況正如格雷諾耶所發現的那樣,因為他的偽裝的善良和裡希斯真的善良使他格雷諾耶感到事情的輕鬆——此外,即使裡希斯處在相反的處境,他也完全會持有這種觀點。

    格雷諾耶以業務上的謹慎進行工作。他打開旅行袋,從中拿出亞麻布。祖舊旨和刮刀,把有攤開放在地圖結大的被子上,開始把油脂抹在布上。這是一項費時的工作,因為做起來必須按照布的某一部分應放身體的某個部位來塗上油脂,有的部分要塗得厚些,另外的部分要塗得薄些。嘴、腋窩、乳房、生殖器和腳所散發的氣味比小腿、背部和肘部散發的量要多;手心比手臂,眉毛比眼瞼散發的量要多——因而必須相應地多塗油脂。

    格雷諾耶似乎是在把待處理的身體的一張香味示意圖畫在亞麻布上,這部分工作本是他最為滿意的工作,因為這是一項帶有藝術性的技術,它使五官、幻想和雙手都忙碌起來,又以理想的方式事先享受到可望得到的最終成果。

    他用完那點油脂後,仍然這兒擦擦,那兒塗塗,從布的一個位置上取下油脂,添加到另一個位置上,加以修飾,最後滿意地欣賞塑成的油脂風景畫——自然是用鼻子,而不是用眼睛,因為他全部的工作都是在黑暗中進行的,這或許就是格雷諾耶的情緒平靜愉快的另一個原因。在這新月之夜,沒有什麼分散他的注意力。世界無非是氣味和從海上傳來的一點濤聲而已。他真是得心應手。然後他把布像裱糊布一樣折疊起來,這使塗了油脂的部分一層層疊著。對他來說,這是一個痛苦的行動,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聯使小心謹慎所形成跨輪廓也會因此壓平和移動。他懇要搬動這塊布,沒有別的辦法。他把市折得小小的,以致可以非常方便地放在前臂上帶走,然後他把刮刀、剪刀和那橄攬木的小棒帶上,悄沒聲地到了室外。

    天空雲層密佈。屋子裡的燈已熄滅。在這漆黑的夜裡,唯一微弱的亮光就是在東方一里多遠處斯特一瑪格麗特島燈塔上的一個別在黑布上發亮的細小針腳閃動了一下。海灣裡吹來了一陣帶魚腥味的輕風。狗都睡著了。

    格雷諾耶朝穀倉外面的一個小窗走去,一把梯子靠在窗上。他把梯子拿下來,三根橫木夾在空著的右胳臂下,上面部分緊靠在右肩上,使梯子保持平衡地豎在院子上直至窗下。窗子半開著。他爬上梯子,猶如登上樓梯一樣舒適,他慶幸自己可以在拉納普勒這兒收穫這少女的香味。在格拉斯,房子戒備森嚴,窗戶都釘上了柵欄,行動困難多了。在這兒,她甚至一個人睡覺。他無須對付女僕。他推開窗扇,悄悄地進了房間,把布單放下,然後向床前走去。房間裡主要散發著少女頭髮的香味,因為她俯臥著,臉枕在胳臂彎上,深埋在枕頭裡,以致她的後腦勺顯露出來,為棍棒敲擊提供了方便。

    敲擊的響聲低沉而又呼瞟地響著。他恨死了。他恨,僅僅是因為發出了響聲。他只有咬緊牙關,才能忍受這討厭的響聲,而在這響聲消逝後,他還僵直地、強忍地站了好長一會兒,手握著棍棒在抽搐,彷彿他害怕響聲會成為回聲從某處反射回來似的。但響聲沒有回來,而是寂靜又回到了房間裡,因為現在少女呼吸的聲音沒有了。格雷諾耶緊張的姿勢鬆動了(原來那緊張的姿勢,或許也可以解釋為一種敬畏的姿勢,或是拘束地靜默了一分鐘),他.的身體柔軟地癱了下來。

    他扔掉了棍棒,現在忙忙碌碌地幹了起來。首先,他把草香布單攤開,使其背面鬆弛地鋪在桌子和梅子上,留心不碰到其塗上油脂的一面。然後他把被子揭開。突如其來熱乎乎和大量湧現的少女的奇妙香味,並未使他感動。他熟悉這香味,等過後他完全佔有這香味時,他會享受的,一直享受到心醉神迷。但現在必須盡可能多地攝取,使流失的減少至最低限度,現在必須全神貫注,迅速行動。

    他用剪子迅速剪開她的睡衣,把睡衣從她身上剝去,拿起塗上油脂的布單,蓋在她赤裸的身上。然後,他把她抬高,撫摸蓋在她身上的布單,把她捲進去,像麵包師卷薄面卷,兩端折了邊,從腳趾到額頭包得嚴嚴實實的。只有她的頭髮從像包紮木乃伊的繃帶裡露出來。他把頭髮從頭皮上剪下來,裹在她的睡衣裡,把睡衣捆紮起來。最後,他把留出來的一段布塔在剃光的腦袋上,把搭接的一段撫平,用指甲輕輕地擦拭。他再次檢查這包屍體。沒有縫隙,沒有小洞,折疊處沒有裂開,少女的香味跑不出來。她被包紮得萬無一失。現在除了等待,便無事可做了,他得再等六個小時,一直等到天亮。

    他端起放著她的衣服的小沙發,放到床邊,自己坐了下來。在她那件沒大前結軟木資至,還母就的微滑信絕香,這香味還混雜著她放在口袋裡作為旅行乾糧的菌香糕點的氣味。他把兩隻腳擱在床沿上,靠在她的腳附近,用她的衣服蓋住自己的身體,吃著茵香糕點。他累了。但是他木想睡覺,因為在工作時是不宜睡覺的,即使眼下的工作僅僅是等待。他回憶自己在巴爾迪尼工場裡蒸餾所度過的夜晚:想起被燻黑的蒸餾器,想起閃爍著的火,想起他從冷卻管把蒸餾液滴入佛羅倫薩壺時發出的響聲。那時他得不時地觀看火勢,不斷添加蒸餾用水,更換佛羅倫薩壺,補充蒸餾物。然而,他總覺得,彷彿他醒著不是為了做這些偶爾發生的事,而是有其自身的目的。甚至在這兒的房間裡,草香的過程完全是單獨進行的,這裡甚至不適時地檢查、翻轉和忙活那個散發出香味的裝著屍體的包包,都只會產生不利的作用——格雷諾耶覺得,甚至在這兒,他眼下醒著也至關重要。睡覺或許會危及事情的成功。

    儘管他睏倦,但醒著並等待對他並不難辦。他喜歡這樣等待。在對付那二十四個少女時,他也喜歡等待,因為這木是沉悶地等下去,也不是熱切地等過來,而是一種附帶的、有意義的等待,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積極的等待。在這種等待期間總是發生點什麼,發生重要的事。即使這事情不是他本人做的,那麼也是通過他而發生的。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他顯示了他的高超技藝,他沒出什麼差錯。這事業是奇特的,它必定會取得成功……他必須再等幾個小時。這種等待使他心滿意足。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像這幾個小時有這麼良好的感覺,這麼平靜,這麼沉著,這麼同自己融化為一體——即使他在山裡也沒有過——因為他深夜正坐在他的受害者身邊,醒著等待。這是在他憂鬱的腦袋裡形成輕鬆愉快念頭的喀則時機。

    真奇怪,這些念頭並未涉及未來。他沒有想他在幾小時後將要收穫的香味,沒有想用二十五個少女的香味製成的香水,沒有想以後的計劃、幸福和成就。不,他在回想自己的過去。他回憶自己這輩子生活的歷程:從加拉爾夫人家和屋前那堆溫暖的木頭,直至他今天旅行到達散發魚腥氣味的拉納普勒村。他想起制革匠格裡馬、吉賽佩·巴爾迪尼、德·拉塔亞德一埃斯皮納斯侯爵。他想起巴黎城。它的成千上萬層閃閃發光的令人作嘔的煙霧,想起馬雷大街、空曠土地、輕風、森林。他也想起奧弗涅山——他沒有迴避這種回憶——他的洞穴、無人生活的空氣。他也回想他的夢幻。他是懷著內心喜悅的。動情回憶這些事情的。的確,當他如此回想時,他覺得自己是個非常走運的人,他的命運固然把他引人彎路,但最終卻把他引到正確的道路上——不然,他怎麼可能來到這兒,來到這漆黑的房間裡,到達自己所希望的目標?每當他正確地進行思考,他就是一個真正有天才的個體。

    他心裡無比激動,萌發了恭順和感激之情。「我感謝你,」他低聲說道,「我感謝你,讓一巴蒂斯特·格雷諾耶,你還是原來的你。」他如此激動,完全是出自內心。後來,他閉起眼睛——並非為了睡覺,而是陶醉於這神聖之夜。他嗅出女僕在隔壁房間平靜地安睡,在過道那邊安托萬·裡希斯在沉睡,他嗅到老闆。雇工、狗、欄裡的牲畜。整個地區和海沒有什麼在擾亂寧靜。

    有一次,他把一隻腳轉向一側,輕輕碰到洛爾的腳。當然,並非碰到她的腳,而是裹著腳的那塊布,布的下面有一層薄薄的油脂,這層油脂已經浸透了她的香味,她的美妙的香味。

    當鳥兒開始鳴啥時——即離天亮還有相當長的時間——他站起身來,完成他的工作。他揭開布單,像揭橡皮膏似的把布從死者身上剝下來。油脂一下子就和皮膚脫離了。只是在隱匿部位還鼓著一點,他就用刮刀刮下。剩下一點油脂,他用紹爾的汗衫來擦。最後,他用這汗衫來擦洛爾的身子,從頭擦到腳,擦得非常徹底,就連毛孔上的油脂碎屑連同最後的一絲一毫香味也從皮膚上擦下來。到這時,他才認為她真的死了,像花的碎屑一樣萎縮、蒼白和疲軟。

    他把汗衫扔到那車到香味、上面還留有少女的殘存物的大布單裡,又把睡衣連同她的頭發放進去,把這一切捲成一個扎扎實實絡小包。又把床上的屍體蓋起來。這時,雖然夜的黑暗已經轉變成黎明的藍灰色,房間裡的東西已經開始呈現它們的輪廓,可他並沒有朝她床上投去目光,以便這輩子至少用眼睛看過她一眼。他對她的外形不感興趣。對於他來說,她作為軀體已經不再存在,只還剩下沒有軀體的香味。而這香味,他就夾在胳臂下,隨身帶著它。

    他輕輕地跳到窗台上,從梯子上爬下去。外面,風又刮起來,天空晴朗,冰冷的深藍色的光瀉到大地上。

    半小時後,女僕在廚房裡生火。當她走到屋前拿木柴時,看見靠在牆上的梯子,但是由於睡眼惺忪,她對此摸不著頭腦。六點剛過,太陽升了起來。這巨大和金紅色的太陽是從勒蘭群島兩個島嶼之間的海裡升起的。天上沒有一絲雲彩。一個晴朗的春日開始了。

    裡希斯的房間朝西,他是在七點醒來的。幾個月來,他第一次睡了個好覺,並且與他的習慣相反,又躺了一刻鐘之久,在床上懶洋洋地舒展四肢,高興地歎著氣,仔細聽著從廚房傳來的悅耳的嘈雜聲。然後他起身,把窗子開得大大的,看到外面晴朗的天氣,吸入早晨新鮮的帶有香味的空氣,聽著大海的濤聲,這時他的情緒達到了高潮,他把嘴唇收攏得尖尖的,吹起了歡快的旋律。

    他一邊穿衣服,一邊繼續吹著,而且在他離開房間,邁著矯健的步子跨過走道靠近他女兒的房間時,他仍然吹著。他敲門。他再次敲,輕輕地敲,以免把她嚇著。沒有回答。他微笑。他明白她還在睡。

    他小心翼翼地把鑰匙插入孔裡,轉動鎖舌,輕輕地,留心不把她弄醒,幾乎是迫切地期望著看到她還在睡覺,他想在不得不把她嫁.緣—個男、人之前、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把她從睡夢中吻醒。

    門開了,他走進房間,陽光照到他的整個臉上。房間猶如裝滿了增煙發光的銀子,一切都放射出光芒,他痛得只好把眼睛閉了一會兒。

    當他又睜開眼睛時,看到洛爾躺在床上,身子赤裸,死了,頭髮被剃光,全身白極了。情況正如他前天夜裡在格拉斯做的噩夢一樣,當時他夢醒後忘記了內容,此時夢境像雷擊一般又回到他的記憶裡。一切都突然像夢裡那樣分毫不差,只是清晰得多。洛爾·裡希斯被殺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格拉斯地區,就彷彿在傳說:「國王死了!」「戰爭爆發了!」或「海盜上岸來了!」這消息引起了與此類似的、更加嚴重的恐慌。早已被遺忘的恐懼突然又襲來了,像去年秋天那樣蔓延,伴隨著驚慌、激憤、狂怒、歇斯底里的懷疑、絕望。人們夜間又呆在家裡,把自己的女兒關起來,構築工事保護自己,不再睡覺,相互間不再信任。每個人都在想,如今又會像原來那樣。每週發生一次地殺,時光似乎又倒退了半單。

    恐懼比半年前更加令人麻木,因為人們以為早已度過的危險又突然到來,在人們中間傳播了束手無策的情緒。就連主教的詛咒也失靈了;安托萬·裡希斯,偉大的裡希斯,市裡最富的市民,第二參議,一個強有力的、從容鎮靜的大人物,他可以使用一切輔助手段,卻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兇犯的手面對洛爾聖人般的美麗竟毫不手軟——因為事實上,凡是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是聖女,特別是現在,在她死了以後;那麼,躲避兇手還有什麼指望?他比瘟疫更殘酷,因為人們可以避開瘟疫,卻無法逃脫兇手的魔爪,裡希斯就是明證。兇手顯然有超凡的本領。即使他本人不是魔鬼,那麼他也必定是與魔鬼結了盟。因此,許多人,主要是頭腦比較簡單的人,除了進教堂禱告,就不知道有什麼別的辦法,每個職業階層的人都去找保護人,鎖匠找神聖的阿洛伊西烏斯,織工找神聖的克裡斯皮尼烏斯,園丁找神聖的安托尼烏斯,香水專家找神聖的約瑟夫斯。他們攜帶妻子和女兒,一道在教堂裡禱告、吃飯和睡覺,甚至在白天也不再離開教堂。他們深信,只要還存在著安全,那麼惟有在絕望的集體保護下和在聖母面前才可以躲開那怪物,得到唯一的安全。

    其他較聰明的人,由於教會已經表現出無能為力,就組成神秘的團體,重金僱用一個從古爾東來的許可開業的巫婆,躲進了格拉斯地下一個石灰岩洞裡,為惡魔舉行彌撒,以獲得魔鬼的慈悲。又有一些人,尤其是地位提高了的市民和有教養的貴族,運用最現代化的科學方法,對自己的房屋施行催眠術,使他們的女兒昏昏入睡,默不作聲地呆在他們的客廳裡,試圖通過共同產生的心靈感應來奇妙地保護自己免受兇手侵犯。一些團體組織懺悔進香,從格拉斯到拉納普勒,然後再回來。市裡五個修道院的僧侶安排了持久性的禱告儀式,經常唱著聖歌,所以無論白晝和夜間,一會兒在城市這個角落,一會兒在那個角落,哀怨的歌聲從不間斷。幾乎沒有人從事勞動。

    格拉斯市民就這樣發瘋地無所事事,焦急不安地等待著下一次謀殺。沒有哪個人對下次謀殺即將來臨表示懷疑。每個人暗地裡都期待著嚇人消息的到來,唯一的希望是這消息與己無關,而是涉及另一個人。

    但是,省、地、市各級政府這次並沒有受到人民歇斯底里情緒的影響。自從殺害少女的兇手出現以後,在格拉斯、德拉吉尼安和土倫的行政長官之間,在市政府、警察局、地方行政長官、議會和海軍之間,第一次出現了計劃周密而有效的合作。

    造成當權派採取一致行動的原因,一方面是他們害怕人民起來暴動,另一方面是這樣一個事實,即洛爾·裡希斯遇害後,人們已經掌握了線索,布下天羅地網捕獲兇手完全是可能的。兇手已經暴露。顯然,他就是那個在發生兇殺那天夜裡住在拉納普勒的客棧牲畜欄裡,翌晨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可疑的制革夥計。根據老闆、馬伕和裡希斯提供的一致情況,兇手是個貌不驚人的、身材矮小的男子,身穿棕揚售的外衣,帶存粗亞麻佈施行裝,儘管在別鶴方·面,三位證人的回憶始終含糊得奇怪,比方說,他們說不出這個人的臉形、頭髮的顏色或語言特徵,但是老闆說,若是他沒搞錯,這陌生人的走路姿勢偏向左側,有點跛,彷彿一條腿受過傷,或是一隻腳殘廢。

    根據這些情況,在兇殺發生的當天中午,馬雷公路的兩支騎兵分隊對兇手進行追擊,一支沿著海濱,另一支經內地馬路向馬賽前進。拉納普勒附近地帶由志願人員搜捕。格拉斯地方法院的兩名官員奔赴尼扎,在那裡對制革夥計進行調查。在弗雷儒斯、夏納和昂蒂布的港口,對所有離港的船隻都進行檢查,通往薩瓦伊邊境的每條路都被封鎖,遊人必須出示證件。在格拉斯、旺斯、古爾東所有城門上和各鄉教堂的大門上,都張貼了通緝兇手的告示,供識字的人朗讀。這些佈告每天宣讀三次。人們所猜想的關於畸形腳的事,無疑支持了這樣的看法:兇手就是魔鬼本身。這種看法與其說使人們得到了有益的啟發,毋寧說是更煽起了人們的驚恐。

    直至格拉斯法院院長受裡希斯的委託,對提供情況捉獲兇手者懸賞不少於二百利佛爾後,在格拉斯、奧皮奧和古爾東,由於有人告發,有幾個制革夥計被捕,而且很不幸,他們中竟然有個跛腳的。儘管有好幾個人證明此人當時不在現場,人們還是打算對他嚴刑拷打。此時,即在兇殺發生後的第十天,市哨所有個人來找市府機構,對法官提供了下述情況:他名叫加布裡埃爾·塔格利阿斯科,是哨所的上尉。他那天像平常一樣在王宮門值勤,有個人,如他現在所知道的,與通緝告示上所描述的情況相當符合,曾上前與他攀談,反覆並急切地打聽第二參議及其一行人早晨離開城市時走哪條路。這件事本身在當時和後來都沒有引起他重視,況且靠他自己的力量他肯定也回憶不起這個人了——這個人是完全不值得留意的——倘若他不是在昨天又看見了他,而且是在格拉斯這兒,在盧浮街德魯師傅和阿爾努菲夫人的作坊前。他還說,昨天他看到那個人走回工場時,發現他走路明顯地一瘸一拐。

    一小時後,格雷諾耶被捕。因辨認其他受嫌疑者而在格拉斯逗留的拉納普勒那個老闆和馬伕,立即認出他就是在他們客棧過夜的那個制革夥計。他們說,就是他,而不是別人,他就是被通緝的殺人犯。

    人們搜查工場,搜查弗朗西斯修道院後面橄欖園裡的那間小屋。有一個角落裡,放著洛爾·裡希斯被剪碎的睡衣、汗衫和紅頭髮,幾乎沒有藏起來。人們掘開地面,其他二十四名少女的衣服和頭髮逐漸顯露出來。用來擊斃受害者的木棒和亞麻制的旅行袋也都在。證據確鑿。教堂的鐘聲響了起來。法院院長宣告,罪行纍纍的殺害少女的兇手在被追緝近一年之後,終於被捕,並已被關押。

    起初,人們不相信這個公告。他們認為這是官方想要掩蓋自己無能並穩定人民不安情緒的遁詞。過去曾傳說兇手已經到格勒諾布爾去了,人們依然記憶猶新。這次,恐懼已經深入到人們的靈魂裡。

    第二天在官廳前的教堂廣場上公開展出罪證時——那情景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在大教堂對面,廣場的前端,二十五套衣服連同二十五束頭髮掛在一排木桿上,猶如稻草人那樣——公眾的看法立刻改變了。

    成千的人列隊從陰森可怕的展覽場所走過。被害者親屬認出他們親人的衣服時,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哭喊聲。其他的觀眾,一部分人想看熱鬧,另一部分人要親眼目睹才相信,都要求把兇手帶來示眾。他們的呼喊聲響徹雲霄,人流洶湧的小小廣場上不安的情緒造成了威脅,法院院長決定派人把格雷諾耶從囚室裡帶來,讓他站在官廳二樓的一個窗口。

    格雷諾耶一站到窗口,叫喊聲立即平息。廣場上突然鴉雀無聲,彷彿這是在酷熱的一個夏日中午,外面的一切都在曠野上,或是躲進房子的陰影裡。再也聽不見腳步聲,咳嗽聲和呼吸聲。人們瞪著眼、張開嘴巴達數分鐘之久。誰也不能理解,站在樓上窗口的那個輕浮、矮小、蜷縮著的男子,那個無足輕重的人,那個可憐蟲,那個廢物,竟能幹出二十五次兇殺。他根本不像個殺人犯。誠然,誰也說不出,他原來想像的兇手,這個魔鬼,是什麼樣子,但是所有人都一致認為,像他這樣的人不是!然而——雖然這餘人犯與人們時想像完全不符;因而他出現;正如人們可以認為的那樣,是缺乏說服力的,但是非常奇怪,這個站在窗口的有血有肉的人,兇手只能是他,不可能是別人的事實,卻產生了一種令人信服的影響。他們所有人都在想:這根本不是真的!——而在同一時刻,他們卻又知道這必定是真的。

    可是,直到警衛把這個矮人又帶回黑暗的房間後,也就是說,直到他不在眼前,已經看不見了,他只是留在記憶裡——儘管是非常短暫的記憶——幾乎可以說是當人們頭腦裡的概念,即一個醜惡的兇手的概念形成時,人們驚愕的表情才消失,並且開始作出反應:嘴巴開始閉起來,成千對眼睛又活躍起來。隨後響起了雷鳴般的憤怒復仇的叫聲:「把他交給我們!」她們打算衝進官廳,用自己的雙手把他扼死,把他碎屍萬段。警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門堵住,把群眾推回去。格雷諾耶也迅速被送到地車。法院院長走到窗口,答應從快從重處理。儘管如此,又過了好幾個鐘頭,群眾才散開,過了好幾天,全城才平靜下來。

    實際上,對格雷諾耶的訴訟進行得極為順利,因為不僅罪證俱在,而且被告本人也在審訊中對歸罪於他的兇殺案供認不諱。

    唯獨在問到他的動機時,他的回答總是不能令人滿意。他一再重複說,他需要少女,因此把她們殺死。至於他為了何種目的需要她們,「他需要她們」該作何解釋,他卻沉默不語。於是人們對他動用刑罰,把他倒吊起來,給他注入七品脫水,上腳鐵,但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對身體的疼痛毫無感覺,從不呻吟或叫喊,如果人家再問他,他仍然是說:「我需要她們。」法官們認為他有精神病。他們取消對他動刑,決定不再繼續審訊,了結了此案。

    此時發生了拖延,管轄拉納普勒的德拉吉尼安政府和埃克斯議會發生了法律上的爭執,這兩個機構想審理此案。但是格拉斯的法官們不讓別人剝奪他們處理此案的權利。他們是抓住罪犯的人,罪犯的絕大多數兇殺案發生在他們管轄的地區,若是他們把殺人犯交給別的法庭,人們怒不可遏的情緒定會威脅他們的安全。

    一七六六年四月十五日作出了判決,在囚室裡向被告宣讀了判決書。「製造香水的夥計讓一巴蒂斯特·格雷諾耶,」判決書說,「應在四十八小時內被押到城門前的林蔭大道上,在那裡臉朝天地綁在一個木十字架上,然後由行刑者用一根鐵棍活活地猛擊十二下,使他臂膀關節、腿、臀部和肩膀碎裂,並釘在十字架上示眾,一直到死。」通常的人道做法,即在猛擊後用根繩子將罪犯勒死的做法,被三令五申他禁止行刑官使用,哪怕罪犯與死亡掙扎要拖延數天之久。屍體將在夜間埋在掩埋動物屍體的地方,該地不做任何標記。

    格雷諾耶一動不動地聽著宣判。法院工作人員問他的最後願望是什麼。「沒有什麼願望,」格雷諾耶說。他還說,他所需要的一切都有了。

    一計神箭定進國紅以使所取征帕切手做但在已刻字卜後一無所獲地出來了。在神甫提到上帝的名字時,罪犯莫名其妙地瞧著神甫,彷彿他是剛剛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隨後他在自己的木板床上伸展四肢,以便立即進入夢鄉。再說任何話都是毫無意義的。

    隨後的兩天裡,許多人來觀看這個出名的殺人犯。看守讓他們朝囚室門上的小活門裡看一眼,價錢是每看一眼付六個蘇。一個計劃畫一張速寫的銅版雕刻家,必須付出兩法郎。但是這個題材真令人失望。罪犯戴上手銬腳鐐,成天躺在床上睡覺。他的臉對著牆壁,對於敲門和喊叫沒有反應。觀看者嚴格禁止進入囚室,儘管他們願意出錢,看守人員還是不敢違反禁令讓他們入內。法院害怕囚犯會在不適當的時候被遇害者的親屬殺死。出於同樣的原因,也不許人送東西給他吃,生怕食品裡放了毒。在格雷諾耶被關押期間,他的飯菜都是主教府味僕役廚房烹調的,都由監獄看守長親自品嚐過。當然,最後兩天他什麼也沒吃。他躺著睡覺。偶爾他的鐐銬當卿作響,看守急急忙忙來到他的小活門前,可以看到他喝一口裝在水瓶裡的水,然後又躺到床上,繼續睡覺。看來他好像已經對他的生活感到厭倦,以致他再也不想在清醒的狀態中享受這最後的幾個鐘點。

    在此期間,行刑地點林蔭大道已經準備就緒。木匠造了個斷頭台,三米見方,兩米高,有欄杆和一道牢固的梯子——在格拉斯,人們還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斷頭台。另外還用木頭搭了看台供紳士們使用,有一道柵欄可以把他們同普通老百姓隔開。林蔭大道門左右兩側房屋和警衛樓裡的靠窗位置早就以高昂的價錢租出了。甚至在位置稍偏的醫院裡,行刑官的助手已經從病人那裡租到房間,然後再高價轉租給看客。果汁汽水銷售商配製了一桶桶甘草水作為儲備,銅版雕刻家印製了成百上千張他在牢裡畫的並經過幻想加工更有吸引力的兇手畫像,流動商販成群結隊流入城市,麵包師傅烘製了紀念性的糕點。

    多年來閒著無須再處決罪犯的行刑官帕蓬先生,叫人鍛造了一把沉重的四稜形鐵棍;他拿著它走進屠宰場,對著動物屍體練習打擊。他只許打擊十二次,這十二次打擊必須擊碎十二個關節,而又不能損傷身體最重要的部分,比方說胸部或頭部——這事情真棘手,它要求具備非常細膩的感覺。

    市民們像準備盛大節日一樣做了準備。行刑當天,人們用不著幹活,這是不言而喻的。婦女們熨平節目的衣服,男人們刷乾淨自己的外衣,讓人把靴子擦得亮亮的。誰有軍銜或官銜,誰是行會頭頭、律師、公證人、兄弟會頭頭或是其他重要人物,他就穿上制服或官服,佩帶勳章、級帶、金鏈,頭上戴著撲了白粉的假髮。教徒們打算事後聚集起來舉行禮拜,信鬼的人準備舉行惡毒的祭鬼彌撒,有教養的貴族打算在「卡布裡什飯店」、「維爾納夫飯店」和「豐米歇爾飯店」裡舉行別開生面的集會。廚房裡已經在烘呀烤的,人們從地窖裡取出葡萄酒,從市場上買來鮮花。

    在德魯瓦大街的裡希斯家裡,依然寂靜無聲。人民把處決殺人兇手的日子稱為「解放日」,裡希斯不許對這個日子作任何準備。他厭惡一切。過去他厭惡人們突然又出現的恐懼,如今他厭惡他們事前的狂熱喜悅。他沒觀看兇手在大教堂前廣場上示眾和被害者的衣物展出,沒參加審訊,沒與那些令人討厭的看熱鬧的人一道列隊在死囚的囚室前走過。為了驗證他女兒的頭髮和衣服,他把法庭的人請到家裡,簡短而又鎮靜地作了證詞,請求他們把陳列的東西作為遺物留給他,他們也答應了。他把這些東西拿回洛爾的房間,把剪壞的睡衣和緊身胸衣放在她床上,把紅頭髮攤開在枕頭上,自己坐在這些前面,日夜不離開這房間,彷彿他要通過這毫無意義的守衛,來彌補他在拉納普勒那一夜的疏忽。他充滿厭惡,厭惡世界,厭惡自己哭不出來。

    他對殺人犯感到厭惡。他再也不想看到他是個人,只是想看到他是將要被宰殺的牲畜祭品。只有在執行死刑時,他才想看他;當他躺在十字架上,十二次打擊落在他身上時,他才想看他,他想從近處看他,他已經在第一排訂了個位子。若是人們在數小時後離開,那麼他將爬上去找他,爬到行刑台上,坐在他身旁,守著他,夜以繼日地守著,看著他的眼睛,即看著殺害他女兒的兇手的眼睛,把自己身上的全部厭惡滴到他的眼睛裡,把全部厭惡像一種燃燒著的酸傾瀉到他的垂死掙扎裡,直到他死……

    然後呢?然後他該怎麼辦?他不知道。或許他又要過著平凡的生活,或許再討個老婆,生個兒子,或許無所作為,或許死去。他對這些都漠不關心。在這方面進行思考,他覺得毫無意義,這好比他思考自己死後該怎麼辦:自然,他現在什麼也不可能知道。

    行刑的時間定於下午五時。早晨,第一批愛看熱鬧的人已經來佔好位於。他們帶來椅子、梯凳、坐墊、食品、葡萄酒和小孩。將近中午,這地區的居民成群結隊地從四面八方湧來,街道擠得水洩不通,新來者不得不在廣場那邊向上傾斜的花園和田地裡,在通往格勒諾布爾的公路上安頓下來。

    商販已經做了很好的生意,人們吃著,喝著,哼唱著,情緒高昂,猶如趕上了年市。不久,聚集了將近一萬人,比參加茉莉女王節的人還多,比參加最大的宗教儀式的人還多,人數之多在格拉斯是空前的。他們一直站在遠處的山坡上。他們爬到樹上,蹲在城牆上和屋頂上,十至十二人擠在一個窗口。只有在圍以街壘的、彷彿是從人群的海洋裡突出來的街心,還為看台、行刑台留了個位置,行刑台突然顯得很小,宛如一個玩具或木偶劇場的舞台。從刑場至街門並深入到德魯瓦大街,一條巷子空了出來。

    三點剛過,帕蓬先生和他的助手們來了。掌聲四起。他們把用大塊方不裝成的安德烈側立十字架扛到行刑台上,用四個笨重的木架支撐,把它安放到適合於操作的高度。一個木匠把它釘牢。行刑助手們和木匠的每個動作都博得觀眾的喝彩。隨後帕蓬拿著鐵棍過來,繞著十字架走,測量自己的步子,一會兒從這一側、一會兒從另一側比劃著打擊,這時爆發出正常的歡呼聲。

    四點,看台上擠滿了人。台上有許多上流人物,有帶著僕從、儀態高雅的富翁,有漂亮的女士,大禮帽和閃亮的衣服令人讚歎。城鄉貴族全都來了。參議院的老爺們由兩個參議領頭,排成一列來了。裡希斯穿著黑色衣服、黑色襪子,戴著黑色禮帽。跟在參議後面的,是在法院院長率領下的市政府官員。最後來到的是坐在敞篷轎子裡的主教,他穿著閃閃發光的紫色法衣,戴著一頂小禮帽。誰頭上還戴著帽子,這時趕緊把帽子脫下來。氣氛莊嚴肅穆。大約十分鐘光景,廣場上一片寂靜。女士先生們已經坐了下來,人們一動也不動,沒有人再吃東西,所有人都等待著。帕蓬和他的助手們站在行刑台上,像用螺釘固定了似的。碩大的太陽掛在埃斯泰雷勒山上空,射出金黃色的光芒。一陣微風從格拉斯盆地吹來,送來了橙花的香味。天氣暖和異常,但是卻令人難以置信的寂靜。

    後來,正當人們以為沒有喊叫、沒有喧嘩、沒有狂怒或其他群眾性事件的緊張氣氛不能再長久持續下去時,人們在寂靜之中聽到了馬蹄的嘈嘈聲和車輪的輸精聲。

    一輛雙馬駕駛的封閉的車子,即警察局長的車子,從德魯瓦大街駛來。它經過城門,出現在通往刑場的狹窄巷子裡,此時每個人都看得見。

    警察局長堅持採用這種方式把罪犯帶出來,因為不這麼做,他相信無法保證罪犯的安全。通常是絕對不採用這種方式的。監獄距刑場還不到五分鐘路程,假如被判刑者出於無論何種原因不能步行前往,那麼也可以用一輛驢拉敞篷小車來送罪犯。一個人同車伕和穿著號衣的差役一道乘著豪華的馬車,在騎兵的護送下到刑場受刑,這情形誰也沒見到過。一儘管如此,在人群中並未發生不滿情緒和騷亂。相反,人們對事情如此處理感到滿意,認為讓罪犯乘坐馬車真是別出心裁,情況恰似在劇院裡,一出老戲突然用人們意料不到的新方式演出時人們對它的評價一樣。許多人甚至覺得,這樣出場是合適的。對於一個如此殘暴的罪犯,人們必須特別對待。不能像對待普通的攔路搶劫犯那樣,把他戴上手銬腳鐐拉到刑場上打死。像那樣根本不會引起轟動。把他從華麗馬車的座位上拉下來帶到安德烈倒立十字架上——這種殘酷性更加具有想像力。

    馬車在行刑台和看台之間停住。隨從們跳下車來,打開車門,放下小梯子。警察局長下車,跟在他後面的是衛隊的一名軍官,最後是格雷諾耶。他身穿一件藍色外衣和白襯衣,腳穿白絲襪和有搭扣的鞋子。他沒有戴鐐銬,沒有人拄著他的手臂押他走。他像個自由人從馬車上下來。

    隨後奇跡就發生了,或者說是類似奇跡的事情,即令人難以理解的、聞所未聞的和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以致所有目擊者在事後,若是在某個時候談到這件事,都把它稱為奇跡。

    事情是這樣的,在街上和周圍山坡上的一萬觀眾一瞬間立即堅定地相信,剛從馬車上下來的那個身穿藍色外衣的小個子男人,不可能是殺人犯。這並不是他們對他的身份發生懷疑!那兒站著的那個人,就是他們幾天前在教堂廣場上的官廳窗口所看到的人,就是他們——若是他們把他弄到手的話——早已懷著發狂的仇恨加以私刑拷打的人。他就是兩天前根據確鑿的證據和自己的供詞被判死刑的人,就是在一分鐘前人們盼望著行刑官來處死的人。就是他,毫無疑問!

    但是——不是他,不可能是他,他不可能是殺人犯。站在刑場上的那個人,是無辜的。在這一瞬間,從主教直至果汁汽水商人,從侯爵直至小洗衣婦,從法院院長直至滿街遊蕩的青年人,所有人都知道這點。

    帕蓬也知道這點。他握著鐵棍的兩隻手在顫抖。剎那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強健的胳臂變得軟弱,膝蓋酥軟,心裡不安。他舉不起這支鐵棍,他這輩子再也沒有力氣舉起它去打擊這無辜的小個子男人,兇手被帶上來的那一瞬間他感到恐懼,他哆哆嗦嗦,不得不靠著他的殺人鐵棍支撐,以免由於軟弱而跪下來,高大、強壯的帕蓬!

    聚集起來的一萬名男女老幼的情況也沒有什麼兩樣:他們變得像被情人的扭力征服的小姑娘那麼柔弱。一種強烈愛慕的、溫存的、完全幼稚可笑的愛戀感覺突然向他們襲來,的確,眾所周知,這是一種喜歡這個小個兒殺人犯的感覺。他們無力抗拒、也不想抗拒。這像一種人們無法抑制的哭泣,像一種長久克制的哭泣從腹部產生,奇跡般地把一切阻力分化,把一切變成液體並沖刷乾淨。人們無非是液體,內心化作精神和靈魂,只是具有不定形的液體狀態,他們覺得自己的心是不定的團塊,在他們的體內晃動,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都把自己的心放到身穿藍色外衣的小個兒男人手中,無論如何:他們喜歡他。

    格雷諾耶此刻在敞開的車門口站了幾分鐘,一動也不動。他身旁的那個隨從已經跪了下來,而且一直向下做出完全拜倒的姿勢,這種姿勢只有在東方的蘇丹和阿拉之前才經常見到。即使作出這樣的姿勢,他還是顫抖著,搖晃著,恨不得繼續把身體趴下,使自己平躺到地上,鑽進地裡,直至到達地下。由於這種高尚的忠誠,他真想使自己沉到世界的另一頭。衛隊軍官和警察局長兩人都是剛強一的男子漢,他們的任務是現在把罪犯帶到行刑台上交給劊子手,可他們再也無法完成協調的動作。他們哭泣著,把自己的帽子脫下來,再戴上,又把它們扔到地上,兩人擁抱起來,再分開,無聊地在空中揮動著胳臂,絞著自己的手,抽搐著,猶如舞蹈病發作的人在做鬼臉。離得遠的紳士們行為失去控制,激動萬分。每個人都放任自己內心的慾望。女士們在看到格雷諾耶時把雙手叉在懷裡,幸福地歎息;另一些女士由於渴望追求這美麗的少年——他們覺得他就是這樣——而不聲不響地暈倒。先生們一個勁兒地從他們的座位上跳起來,坐下,再跳起來,呼嘯呼嘯地喘著氣,手握著劍柄,彷彿要把劍抽出來。他們抽出劍,又把劍推回去,以致劍鞘發出響聲;另一些先生默不作聲地眼睛望著天空,兩手痙攣地禱告;高貴的主教上身向前搖動,彷彿他要噁心嘔吐似的,他的額頭撞到膝蓋上,直到他那頂綠色帽子從頭上滾下來;這時他並不覺得難受,而是平生第一次沉醉在宗教的狂熱中,因為在萬民的眼前,一種奇跡發生了,因為至高無上的上帝已經在阻攔劊子手,他把世人認定為殺人犯的人宣告為天使。這種情況竟然發生在十八世紀!上帝多麼偉大呀!而主教本身多麼渺小,多麼微不足道,他念著革出教門令,自己卻不相信,只是為了安慰人民!啊,多麼狂妄,多麼信心不足!如今上帝創造了奇跡!啊,作為主教受到上帝如此懲罰,這是多麼美妙的屈辱,多麼甜蜜的可恥,多麼仁慈!

    街壘那邊的人們在這時越來越不知羞恥,他們陶醉於格雷諾耶的出現所引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之中。誰開始看到他對只覺察到具修和感動;此時卻充滿著赤激影的貪慾;難起初只是讚歎和追求,此刻卻是極度興奮。所有人都認為那個穿著藍色外衣的男子是他們所能想像的最美麗、最迷人和最完美的人:修女們覺得他是救世主的化身,魔王的信徒把他看成是冥界的放射光芒之神,開明人士認為他是最高的主宰,少女們相信他就是童話中的王子,而男人們以為他就是自己的理想的映像。所有人都感,到自己最敏感的部位已經被他識破,被他抓住,他擊中了他們的愛的動地情況正是,彷彿這個男人存—萬隻手,彷彿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周圍萬人當中每個人的下身,用每個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在其最隱秘的幻想中最強烈要求的每一種方式,親熱地撫摸著下身。

    其結果是,處決那個時代的最可惡的罪犯的計劃變成了盛大的酒神節,其盛況是自從公元前二世紀以來世上絕無僅有的:品行端莊的婦女們撕開自己的胸衣,在歇斯底里的叫喊聲中裸露她們的乳房,裙子向上提起,倒在地上。男人們帶著迷惆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在躺著裸露肉體的地面上行走。他們用顫抖的手指把他們像被無形的霜凍僵的生殖器從褲子裡掏出來,唉聲歎氣地倒向某處,以極為罕見的姿勢和配對方式交清,老頭和少女、雇工和律師夫人、學徒和修女、耶穌會會員和共濟會女會員,情況亂七八糟,空氣中瀰漫著沉重的情慾的甜蜜氣味,充滿著一萬個獸人高聲的叫喊、嘟略和歎息,簡直和地獄一樣。

    格雷諾耶站立著,微笑著。更確切地說,看見他的人都覺得,彷彿他在用世界上最無辜、最可愛、最迷人、同時又是最能誘惑人的微笑方式微笑著。但是事實上這不是微笑,而是停留在他嘴唇上的醜惡的、嘲弄式的冷笑,它表現了自己完全的勝利和全部的憎恨。

    他,讓一巴蒂斯特一格雷諾耶,出生在世界上最臭的地方。本人沒有氣味。他在沒有愛的情況下長大的,在沒有溫暖的人的靈魂情況下,只有依靠倔強和厭惡的力量才得以生存,身材矮小,背呈弓狀,瘸腿,而且醜陋,無人與他交往,從裡到外是個可惜的怪物——此時他終於達到了目的,使自己受到世人喜愛。什麼是受人喜愛!受人愛戴!受人敬重!被人神化!他完成了普羅米修斯的業績。別人一生下來立即得到神火,唯有他一個人沒份,他是通過自己無限的機智才獲得神火的。不僅如此!他已經使神火進入自己的心坎裡。他比普羅米修斯更偉大。他給自己創造了一種香味,它比任何站在他面前的人散發的氣味更加出色、更能吸引人。他無須為此而感謝任何人——父親、母親和仁慈的神——唯獨歸功於自己。事實上,他是他自己的神,他是比那位在教堂裡散發出神香臭味的神更加美麗的神。一個具有凡人軀體的主教正跪在他面前,高興得啜泣。富人們和有權勢的人,驕傲的先生和女士們都驚歎不已,而廣大的人民,其中包括被他殺害的少女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對他表示敬意,以他的名譽狂歡。他只須作一暗示,所有人就會發誓放棄他們的神,對著他,偉大的格雷諾耶頂禮膜拜。

    的確,他是偉大的格雷諾耶!現在事情已經明朗。他就是這樣,往昔只存在於自我愛慕的幻想中,而如今已經成了現實。此刻,他體驗到了他這一生最大的勝利。他覺得這種勝利挺可怕的。

    他覺得它可怕.因為他一秒鐘也享受不到。當他從馬車上下來踏到陽光燦爛的廣場上那一瞬間,他用於自己身上的香水已經發揮作用,這香水使眾人著迷,這就是他花了兩年時間製作的香水,而為了佔有這種香水,他一輩子都在追殺、…·在這幡鵬;他看見並嗅到。意種.香水發揮了不可抗拒的作用,它神速地散佈開來,使它周圍的人都成了俘虜。在這一瞬間,他對人們的全部厭惡又在胸中升起,完全敗壞了他的勝利的情趣,以致他不僅沒有感覺到歡樂,而且也覺察不到一絲一毫的滿足。他夢寐以求的事物,即讓別人愛自己的慾望,在他取得成功的這一瞬間,他覺得難以忍受,因為他本人並不愛他們,而是憎恨他們。他突然明白了,他在愛之中永遠也不能滿足,而只是在恨之中,在憎恨中,在被憎恨中才能找到滿足。

    但是他對人們所懷抱的憎恨,始終得不到人們的反應。他在此刻越是憎恨他們,他們越是把他神化,因為他們從他那裡,聞到了他所佔有的香味,他的冒牌香味,他掠奪來的香味,而這實際上就是他被神化的原因。

    他此刻恨不得把所有人,笨的、散發出臭味的、好色的人,從地上消滅乾淨,猶如他當時在漆黑的心田里把外來的氣味通通消滅。他希望,他們發覺自己是多麼憎恨他們,希望他們為了他曾經真正感覺到的感情的緣故,恢復對他的憎恨,並從他們的角度出發把他消滅,正如他們原來所計劃的那樣。他想在一生中來一次拋棄自己。他想在一生中能有一次與別人一樣,放棄自己的內心想法:猶如他們放棄自己的愛、自己愚蠢的崇拜,他也放棄自己的料以他想在新書社約生存中能存失、而且具唯一的一次被人告知,從另一個人那裡得到對於他唯一真正的感情——憎恨——的回答。

    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他的希望無法實現。今天也已經不行了。因為他用了世上最高級的香水來作假面具,在這假面具下他沒有臉龐,完全沒有氣味。突然,他覺得一陣噁心,因為他感覺到香霧又在升起。

    如同當時在洞穴中、在夢中、在睡眠中、在心中、在自己的幻想中一樣,一陣香霧,即自己氣味的可怕的香霧突然升起,而他自己的氣味,他卻無法嗅到,因為他沒有氣悵他像當時他斷言自己一定不會窒息。與當時不同的是,這次不是做夢,不是睡覺,而是赤裸裸的現實。與當時不一樣,他不是獨自一人躺在洞穴裡,而是站在廣場上萬人之前。同當時不一樣,這兒沒有叫醒和解放他的叫喊聲,沒有遁入美好的、溫暖的、拯救人的世界幫助他。因為在這兒和現在,這就是世界,在這兒和現在,這就是實現了的夢。而他本人也曾經這麼希望過。

    可怕的、窒息人的香霧繼續從他的心靈沼澤裡升起,與此同時,在他周圍,放縱和處於性慾高潮歡樂的人們正在唉聲歎氣。一個男子朝他跑過來。他是從紳士看台的最前排跳起來的,動作那麼猛,以致他的黑色禮帽從頭上落了下來,此時他穿著黑色外衣像只烏鴉或復仇天使越過刑場。這個人就是裡希斯。

    格雷諾耶想:他會把我打死的。他是沒有受我的假面具蒙騙的唯一的人。他女兒的香味還附著在我身上,像血液那麼明顯。他想必認出我了,想必要殺死我。他必定會這麼做。

    他張開兩隻胳臂,以便迎接向這兒衝來的天使。他相信已經感覺到刀和劍向他的胸部刺來,刀刃已經穿過香味的盔甲和令人窒息的香霧,插入他那冷酷的心——最後,終於有東西到了他心裡,是與他本人不同的東西!他覺得自己差不多得到解救了。

    然而,後來裡希斯卻突然靠著他的胸脯躺下,他已經不是復仇的天使,而是一個激動的、啜泣得很傷心的裡希斯,他用兩隻胳臂抱住他,手緊緊地抓住他,彷彿在內心喜悅的海洋裡,除了他就沒有別的依靠。根本沒有使人解脫的刺刀刺入,沒有刺人心臟,沒有詛咒或憎恨的叫聲!有的是裡希斯淚水汪汪的面頰貼在他的面頰上,還有那對他哭泣的顫抖的嘴:「原諒我,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原諒我!」

    這時,他覺得在自己眼前,從裡向外一片白色,而外部世界則像烏鴉一般黑。被俘獲的香氣凝結成翻騰的液體,像正在煮的發出泡沫的牛奶。這些香霧把他淹沒了,以令人難以忍受的壓力壓向他的身體的內壁,卻找不到排出口。他想逃走,為了蒼天的緣故,但是逃向何處……他想把自己炸開,使自己不致窒息。他終於倒了下來,失去知覺。

    他再恢復知覺時,已經躺在洛爾·裡希斯的床上。她的遺體、衣服和頭髮已經弄走。一支蠟燭點燃在床頭櫃上。通過虛掩的窗戶,他聽到遠處全城人慶祝的歡呼聲。安托萬·裡希斯坐在床邊一張凳子上守著。他把格雷諾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撫摸著。

    格雷諾耶在睜開眼睛之前,就檢查了一下體內的情況。他的內心很平靜,沒有什麼在沸騰,沒有什麼在壓迫他。在他的心靈裡,又是通常的寒夜,他正需要寒夜,以便對他的知覺進行冷處理,使之清晰,並把它引向外面:在那裡他聞到了自己的香水味。它已經發生變化。前端已經變得稍弱,以致洛爾香味的核心部分,一種柔和的、深色的、閃閃發光的火焰,更加美妙地顯示出來。他覺得自己是安全的。他知道他還會有幾個小時不會遭到人們攻擊,他睜開眼睛。

    裡希斯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在這目光中,有著無窮無盡的歡欣、溫存、同情和空泛而無知的深深愛慕之情。

    他微笑著,把格雷諾耶的手握得更緊,說道:「現在一切都會變好的。市政府已經撤銷了判決。所有證人已經發誓放棄作證。你自由了。你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但是我希望你呆在我這兒。我失去了一個女兒,我想把你當作兒子。你跟她很像。你同她一樣美麗,你的頭髮,你的嘴巴,你的手……我這段時間一直抓住你的手,你的手像她的手。若是我瞧著你的眼睛,我就覺得,彷彿她在瞧我。你是她的兄弟,我希望你做我的兒子,成為我的歡樂、我的驕傲、我的繼承人。你的雙親還健在嗎?」

    格雷諾耶搖搖頭,裡希斯的臉由於幸福而漲得通紅。「這麼說,你願意做我的兒子?」他結結巴巴地說,從自己的板凳上站起來,以便坐在床沿上,同時去握格雷諾耶的另一隻手。「你願意嗎?你願意嗎?你想要我做你的父親嗎?──說什麼!別說話!你的身體還太弱,無力說話,只須點頭!」

    格雷諾耶點頭。這時裡希斯感到的幸福恰似從所有毛孔冒出的紅色汗水,他朝格雷諾耶彎下身子,吻著他的嘴。

    「現在睡覺,我親愛的兒子!」當他又站立起來時,說道,「我守在你的身旁,看著你入睡。」他懷著默默的幸福端詳他良久,說:「你使我非常非常幸福!」

    格雷諾耶仿照他自己從微笑的人們那裡看到的,嘴角略為例開。然後他閉起雙眼。他等了一會兒,呼吸才變得平穩、深沉,宛如熟睡的人那樣。他感覺到裡希斯的目光停在他臉上。有一次他察覺,裡希斯再一次彎下身子準備吻他,但後來又中止了,害怕把他弄醒。終於,蠟燭被吹滅,裡希斯踏著腳尖悄悄地離開了房間。

    格雷諾耶躺在床上,直至他再也聽不到屋裡和城裡有任何聲息。他後來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他穿上衣服,離開房間,躡手躡腳地跨過走廊,輕輕地走下樓梯,穿過客廳來到露台上。從這裡人們可了望到城牆。望到格拉斯地壓,的盆地,天氣晴朗時也可以望到大海。此時田野上籠罩著薄霧,更確切地說,是一種蒸氣,而從那邊飄過來的草、染料水和玫瑰的香氣。像洗過一樣,純潔、樸實,令人安慰。格雷諾耶穿過花園,爬過城牆。在林蔭大道上,在到達空曠原野之前,他還得再次穿過人的霧氣。整個廣場和山坡活像一個巨大的破破爛爛的兵營。成千上萬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由於夜裡狂歡縱慾而弄得精疲力竭的人四處躺著,一些人一絲不掛,另一些人半裸著身子,另一半用衣服遮著,他們像躲進一段天花板下一樣鑽到衣服下面。那裡散發出酸葡萄酒、燒酒、汗。小便、兒童糞便和燒焦的肉的臭味。到處都還有灶火在冒煙,他們曾在灶旁烤肉、狂歡和跳舞。在鼾聲四起中,偶然也發出口齒不清的說話聲和笑聲。也可能還有人醒著,在狂飲自己頭腦裡的最後一點意識。但是沒有人看見格雷諾耶,格雷諾耶像穿過沼澤地一樣跨過橫七豎八躺著的人體,小心翼翼但同時又非常迅速。即使有人看見他,也認不出他了。他不再散發出香味。奇跡已經過去了。他到達林蔭大道盡頭後,沒有走通往格勒諾布爾和卡裡布什的道路,而是越過田野,頭也不回地向西走去。當彷彿塗上油脂、熱得灼人的金黃色太陽升起時,他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格拉斯人在酩酊大醉後難受地醒來。甚至那些沒有喝過酒的人,也覺得腦袋裡重得像鉛一樣,胃裡難受得要嘔吐,心情不佳。在林蔭大道上,在燦爛的陽光下,誠實的農民在尋找自己狂飲縱慾時脫掉的衣服,規規矩矩的婦女在尋找丈夫和孩子,完全陌生的人大驚失色地從親熱的摟抱中脫離開來,熟人、街坊、夫婦突然在眾日暌暌之下赤裸著身體狼狽不堪地面面相覷站著。

    許多人對於這次經歷都感到毛骨悚然,感到困惑不多解,感到與他們原來的道德觀念背道而馳,以致他們在事情發生的那一刻就把這事完全從自己的記憶裡抹去了,因此後來真的再也回憶不起來了。另一些感覺器官不甚健全的人,試圖迴避,不看、不聽也不想——可這也不容易做到,因為這次恥辱太明顯、太普遍了。誰找到了自己的東西和家人,就立即迅速離開,而且盡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將近中午,廣場上已經空無一人。

    城裡的人們,如果情況確實,是傍晚才從家裡出來處理最緊迫的事情的。人們見面時只是匆匆打個招呼,而且只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對於昨天和昨夜發生的事情隻字不提。昨天人們還表現得朝氣蓬勃、狂放不羈,現在卻是如此羞羞答答。所有的人都如此,因為大家都覺得自己有罪。在格拉斯市民中,從來沒有比那時候更和睦融洽過。人們舒舒服服地生活著。

    當然,某些人必須單獨地依靠自己的職務更直接地關心所發生的事情。公眾生活的繼續、堅持法制和秩序,要求必須迅速採取措施。先生們,包括第二參議,默默地相互擁抱,彷彿必須通過這種發誓的姿態來重新組織機構似的。然後他們一致通過決議,隻字不提所發生的事情,更不提格雷諾耶的名字,決定派人立即拆除林蔭大道上的看台和斷頭台,派人整理廣場和周圍被踩壞的農田,使其恢復到原先並並存條的狀態、一為此撥款一百六個利佛爾ˍ同時,法庭在法院開庭。全體官員不經討論即一致認為「格雷諾耶案」已經了結,並且不經登記即將文件歸檔封存,並立案審訊一個在格拉斯地區殺害二十五名少女的迄今不知名的兇手。會議命令警察局長刻不容緩地進行調查。

    翌日,兇手已經被找到。人們根據明顯的疑點逮捕了多米尼克·德魯,盧浮大街的香水師傅,所有被害少女的衣服和頭髮最終都是在他的小屋裡找到的。他開始時拒不承認,但是法官們是蒙騙不了的。經過十四小時的嚴刑拷打,他供認了一切,甚至請求盡可能快地處決。死刑定於次日執行。拂曉,人們就把他絞死,沒有盛大場面,沒有斷頭台和看台,在場的只有劊子手、市政府的幾個官員、一個醫生和一個教士。在確認死亡並作了文字記錄後,人們立即把屍體埋葬。這個案件就這樣了結了。

    全城的人反正已經把這事忘了,而且志得如此徹底,以致後來接連數天裡到達這兒的旅行者順便打聽格拉斯那臭名昭著的殺害少女兇手時,竟然找不到一個有理智的人回答他們的問訊。只有夏裡特醫院的幾個傻瓜,顯而易見的精神病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談論林蔭大道廣場上的那次盛會,當時他們曾經不得不把自己的房間騰出來。

    不久,生活又完全恢復了正效。他們就地工代願得香,一心撲在事業上,安分守己。與過去一樣,水又從許多噴泉和水井裡冒出,沖刷著泥濘經過街巷、城市又破敗而自豪地屹立在富饒盆地的山坡分。陽光和煦。很快到了五月。大家都在收穫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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