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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文 / 海倫·亨特·傑克遜

    多虧卡門娜陪著蕾蒙娜,使她感到安心,否則蕾蒙娜絕不敢在墓地裡待那麼久。事實上,她有兩次下決心不再這麼提心吊膽地等下去,並且準備動身。亞歷山德羅可能會在哈瑟爾店舖撞上來追他和巴巴的人,這個念頭一直在她腦子裡盤旋,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覺得危險。亞歷山德羅的建議太糟了。她的幻覺異常活躍,一幕幕可能發生的場景不時地出現,這些場景也許就在一石之遙,而她卻坐在午夜的幽暗裡,束手無策:亞歷山德羅被當成小偷抓住了,被綁了起來,而她,蕾蒙娜,卻沒有在場為他作證,嚇唬那些人把他放走。她忍不住了。她要大膽地騎馬到哈瑟爾店舖去。但是當她作出要走的樣子,並用西班牙語柔聲細氣地說,「我一定得走!時間太長了!我不能在這兒乾等!」卡門娜雖然聽不懂她的話,卻猜出了她的意思,把她的手抓得更緊,用路易塞諾話說,「哦,親愛的小姐,你不能走!只有等在這兒才是最安全的。亞歷山德羅說,等在這兒。他會來的。」蕾蒙娜聽不懂她的話,卻也猜出了她的意思。「亞歷山德羅」這幾個字聽得很清楚。是的,亞歷山德羅說過,等在這兒;卡門娜是對的。她要順從,但這是一種可怕的折磨。奇怪的是,只要亞歷山德羅在身邊,蕾蒙娜就覺得自己膽子大得出奇,什麼也不能使她害怕,而一旦他不在跟前,她就變得那麼膽小、可憐。突然她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她直發抖,就怕那不是他的腳步聲。緊跟著她就聽清楚了;她欣喜地大叫,「亞歷山德羅!亞歷山德羅!」她扔掉巴巴的韁繩,跳到他身邊。

    卡門娜輕輕歎口氣,拾起韁繩,牽著馬靜靜地站在一邊,那對戀人緊緊擁抱著,激動得語不成聲。「她多愛亞歷山德羅啊!」寡婦卡門娜心想。「他們會不會讓他活著跟她在一起呢?還是別戀愛的好!」但是儘管她孤苦伶仃,她的心裡卻絲毫沒有對這對有福的戀人的惡毒妒意。巴勃羅的人都深深地熱愛亞歷山德羅。他們都曾盼望他能頂替他父親來管轄他們。他們知道他的善心,為他比他們強而感到驕傲。

    「麥吉拉,你在發抖,」亞歷山德羅抱著她,說。「傷害怕了!但你並不孤單。」他看看一動不動地站在巴巴旁邊的卡門娜。

    「對,不孤單,親愛的亞歷山德羅;但你去了這麼久!」蕾蒙娜答道;「我怕那些人把你抓走,就像你所擔心的那樣。碰到他們了嗎?」

    「沒有!誰也沒聽到什麼風聲。一切正常。人家以為我剛從帕長加來,」他答道。

    「要不是有卡門娜陪著我,半小時前我就想騎馬找你去了。」蕾蒙娜接著說。「但她要我等下去。」

    「她要你等!」亞歷山德羅重複道。「你怎麼聽得懂她的話?」

    「我不知道。這不是件怪事嗎?」蕾蒙娜答道。「她說的是你們那種話,但我覺得我懂她的意思。你問問她,她是不是說過我不能走;等在這兒比較安全;你說過,你馬上就會回來。」

    亞歷山德羅向卡門娜重複了蕾蒙娜的話。「你說過這些話嗎?」他問道。

    「是的,」卡門娜答道。

    「你瞧,這麼說來,她已聽懂了路易塞諾話,」他欣喜地說,「她是我們中的一員了。」

    「是的,」卡門娜鄭重地說,「她是我們中的一員!」然後,雙手抓住蕾蒙娜的手,向她告別,嘴裡重複說,「我們中的一員,亞歷山德羅!我們中的一員!」那聲音似乎預示著一種凶兆,她注視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幾乎立即被夜色吞沒,她又自言自語道,「我們中的一員!我們中的一員!不幸落到我頭上;她卻騎馬去迎它!」她又踅回她丈夫的墳邊,躺下來,守到天明。

    亞歷山德羅照理要走的那條路可以直通哈瑟爾店舖。但是,亞歷山德羅既不願見到那兒的人,也怕被他們看見,從而引出麻煩,於是他一路向北,繞了個大圈子。這麼一來他們經過了安東尼奧原來的家。亞歷山德羅在那兒停了下來,手握巴巴的韁繩,牽著兩匹馬走近塌牆。「這兒原先是安東尼奧的家,麥吉拉,」他輕聲說。「但願山谷裡每一座房子都像這樣推倒了才好。老胡安娜做得對。美國人現在住進了我父親的房子,麥吉拉,」他往下說,原先的耳語由於憤怒而變得沙啞了。「所以我去了那麼長時間。我通過窗子看他們在裡面吃晚飯。我真以為我會發瘋,麥吉拉。我要是帶著槍的話,準會把他們全都打死!」

    蕾蒙娜聽後一時幾乎說不出話來。「住進了你們的房子?」她說。「你看見他們了?」

    「是的,」他說;「一個男人,他的妻子,還有兩個小孩;那個男人走了出來,提著槍,站在門階上,開了一槍。他們以為他們聽見了什麼動靜,而且可能是印第安人;所以他就開槍了。就為了這,我耽擱得久了。」

    就在這時,巴巴被地上一個小東西絆了一下。向前跑了幾步,它又被絆了一下。「有個東西纏住了它的腿,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說,「還在動呢。」

    亞歷山德羅跳下馬,跪下來,驚叫道,「是根木樁——上面結著套索。聖母啊!怎——」後面的話聽不見了。蕾蒙娜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亞歷山德羅飛快地向前跑了一二桿路,巴巴、上尉和小馬跟在後面;那裡站著一匹黑駿馬,像巴巴一般高大,亞歷山德羅輕聲輕氣地跟它說話,兩隻手同時拍著它的鼻子,不讓它響鼻子,以往亞歷山德羅常用這個方法制止它;他剛把鞍子從可憐的印第安小馬上拿下,在馬腹上狠抽一下,讓它跑開,轉眼便把鞍子給黑馬備上了,躍上馬背,幾乎帶著哭腔說:「我的麥吉拉,是貝尼托,我自己的貝尼托。現在聖徒真的幫助我們了!哦,那個蠢驢、白癡,竟把貝尼托拴在那樣的木樁上!一隻長環大野兔就能把它拔起來。現在,我的麥吉拉,我們可以快跑了!快點!再快點!不跑出這該詛咒的山谷,我這心裡就不踏實。等我們到了聖瑪格麗塔山谷,我認識一條小路,誰也別想找到!」

    貝尼托四蹄生風——亞歷山德羅半趴在馬背上,撫摸著它的額頭,悄悄對它說著話,貝尼托高興得直噴鼻息:馬兒和人兒,誰比誰更快樂,很難說清。貝尼托與巴巴齊頭並進。大地在它們腳下迅速往後退去。這樣的夥伴,說真的,值得巴巴拼出全身的力氣。整個加利福尼亞的牧場裡找不出兩匹比貝尼托和巴巴更駿的馬兒來。亞歷山德羅欣喜若狂。蕾蒙娜見他一個勁地跟貝尼托說話,不免有點害怕起來。他們整整一個小時沒有勒一下馬韁。貝尼托和亞歷山德羅對路面情況都瞭如指掌。就在他們向山谷最深處衝去時,亞歷山德羅突然狠狠地向左一拉馬韁,開始爬上那陡峭的巖壁。「你能跟上嗎,最親愛的麥吉拉?」他叫道。

    「你以為貝尼托能做的事巴巴做不到嗎?」蕾蒙娜反駁道,緊追不捨。

    但巴巴可不喜歡這樣。要不是有貝尼托在前面刺激著它,它可真要讓蕾蒙娜難堪了。

    「只有一小段路這樣崎嶇,親愛的,」亞歷山德羅說,他越過一棵倒下的樹,停下來看巴巴怎樣越過。「好樣的!」他叫道,只見巴巴像只快鹿一躍而過。「好樣的!麥吉拉!我們這兩匹馬全地區第一。等天亮了,你會發現,它倆十分相像。我常常為它們這麼相似而驚奇。它們會漂亮地並肩前進。」

    在這峭壁上爬了幾桿遠,他們踏上了山谷南邊的頂,進入一個密密的櫟樹林,與矮樹叢有著一定的距離。「現在,」亞歷山德羅說,「我可以從任何白人都不知道的小路上走到聖迭戈去了。天亮前就能接近那兒。」

    大海那帶鹹味的空氣已經撲面而來。蕾蒙娜欣喜地吮吸著。「我在空氣中嘗到了鹽味,亞歷山德羅,」她叫道。

    「是的,那是大海,」他說。「這個山谷直通大海。我希望我們能走到岸邊,麥吉拉。那兒真美。在風平的時候海浪撲上陸地,溫柔得就像在戲耍一樣;你可以騎馬在水裡行走,那翠綠的峭壁幾乎壓在你的頭上;海水中散發出的氣味就像酒一樣沁人心脾。」

    「我們不能去那兒嗎?」她渴望地說。「那兒不安全?」

    「我不敢,」他遺憾地說。「現在不行,麥吉拉;因為岸邊每時每刻都有人來往。」

    「別的時間,亞歷山德羅,我們可以來,等我們結婚以後,那時就沒有危險了嗎?」她問。

    「是的,麥吉拉,」他答道;但他這麼說的時候,心裡在想,「沒有危險的時候會不會到來呢?」

    聖迭戈以北好多英里的太平洋岸是一個個國岬角,圍住一個個山谷的谷口,山谷下是一條條流入大海的小溪。這些山谷的谷底翠綠、肥沃,樹木成林,大部分是株樹。山谷開頭比地上的裂縫大不了多少,隨後越來越深、越來越寬,到了谷口便成為一輪閃亮美麗的新月,有八分之一到四分之一英里長。亞歷山德羅希望在天亮前趕到的那個山谷離聖迭戈舊城不過十來英里,可以一覽外港美景。他上次在那裡時,發現那兒有一個幾乎密不透風的小櫟樹林。他相信,他們可以安然無事地整天藏在那裡,等夜幕降下後,騎馬進聖迭戈城,在牧師家裡舉行婚禮,當夜再趕到聖帕斯庫拉。「在那個山谷裡,麥吉拉整個白天可以看大海,」他想:「但我現在不能告訴她,因為可能那兒的樹被砍下了,我們不能接近岸邊。」

    日出前他們趕到了那個地方。樹沒有被砍下。從上面看下去,樹梢像佈滿谷底的乾涸的青苔。天空與大海一片通紅。蕾蒙娜俯視著柔軟碧綠的小路,通往銀光閃閃、寬廣無垠的大海,她覺得亞歷山德羅彷彿把她領進了一個仙境。

    「多美的世界啊!」她歡呼起來;緊挨到貝尼托身邊,把手放進亞歷山德羅的手裡,她莊重地說:「你說,在這美麗的世界裡,我們不能非常幸福嗎?你覺得我們能不能在這兒唱我們的日出頌?」

    亞歷山德羅打量四周。在這微風徐來的曠野裡,只有他們孤零零的兩個人;天還沒完全破曉,聖迭戈後面的山丘裡飄上來大片緋紅的霧靄。圍著內港的岬角上,燈塔裡依然燈光閃爍,但是再過一會兒就要天亮了。「不,麥吉拉,這兒不行!」亞歷山德羅說。「我們決不能待在這兒。太陽一出來,在這目力能及的北邊海岸上,一個人或一匹馬都可能會被人看見的。我們必須盡快跑進樹林裡。」

    他們找到的棲息地,像一座大房子,棕樹樹梢宛如又高又厚的屋頂。陽光射不進來;一股細流潺潺流淌,溪邊小草依然青翠,儘管長期乾涸——這點草不夠巴巴和貝尼托吃的,但因為有了夥伴,它們都吃得津津有味。

    「這兩匹馬倒能相依為命,」蕾蒙娜望著它們笑呵呵地說,「它們會成為朋友。」

    「啊,」亞歷山德羅也笑著說,「跟人一樣,馬和馬會成朋友,它們也會互相仇恨,這也跟人一樣。貝尼托最見不得安東尼奧那匹黃色的小母馬,見了它,貝尼托就放不開腳步,而那小母馬見了貝尼托,也像貓兒見到狗一樣害怕。這事兒常讓我好笑。」

    「你認識聖迭戈的牧師吧?」蕾蒙娜問。

    「不熟,」亞歷山德羅答道。「我在坦默庫拉的時候,他難得上那兒去;但他是印第安人的朋友。我知道他是在打仗的時候跟聖迭戈的人一起來的,那些白人非常害怕;他們說,要不是加斯帕拉神父說了話,帕拉就不會有一個白人活下來。戰鬥開始之前,我父親把他手下的人全都打發走了。他知道要打仗了,但他不願跟那事有牽連。他說印第安人全都瘋了。那沒用。他們只會自找絕路。這是最糟糕的,我的麥吉拉。愚蠢的印第安人打啊殺啊,我們又能怎麼辦呢?白人們以為我們全都是一樣的。聽說,自從那時起,加斯帕拉神父再也沒到過帕拉。現在去那兒的是聖胡安-卡皮斯特拉諾牧師。他是個壞人。他從飢寒交迫的窮人手裡搾取錢財。」

    「一個牧師!」蕾蒙娜失聲驚呼。

    「對!一個牧師!」亞歷山德羅答道。「他們一點沒有善心——不像薩爾別德拉神父。」

    「哦,要是我們能到薩爾別德拉神父那兒去就好了!」蕾蒙娜情不自禁地叫道。

    亞歷山德羅臉色陰鬱。「那樣更危險,麥吉拉,」他說,「那兒也沒有我能幹的活兒。」

    他的神值使蕾蒙娜頓時懊悔不及。哪怕給自己可愛的人兒添上一根羽毛那麼輕的額外負擔,都是多麼殘忍的事啊!「哦,這樣當然更好,」她說。「你別把我剛才說的話當真。只是因為我實在太愛薩爾別德拉神父了。夫人會向他歪曲事情的真相。我們能不能送個信給他呢,亞歷山德羅?」

    「我認識聖英內斯的一個印第安人,」亞歷山德羅答道,「有時候他去坦墨庫拉賣網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去聖迭戈。要是我能跟他聯繫上,我肯定他會替我從聖英內斯到聖巴巴拉去跑一趟的;有一回他病得很厲害,在我父親家裡躺了好幾個星期,我照料他,打那以後,每回他來,總要叫我拿一個網兜。從聖英內斯到聖巴巴拉要不了兩天。」

    「現在還像從前多好啊,亞歷山德羅,」蕾蒙娜感歎道,「那時全地區都有像薩爾別德拉神父一樣的人。那時所有的傳教區都有任何人可干的活兒。夫人說傳教區像王宮,每個傳教區裡都有成千上萬的印第安人;成千上萬,全都愉快、安寧地工作著。」

    「夫人對傳教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不知道,」亞歷山德羅答道。「我父親說在壞人當道的時候,會發生一些可怕的事情。絕對不會有像聖路易斯雷伊那樣的事情。佩雷神父對他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如同慈父。我父親說,他們全都願意為他赴湯蹈火,只要他一聲令下。當他要出走,離開這個地區的時候,當傳教區全被毀滅,他心碎的時候,他只好在夜裡出走,麥吉拉,就像你和我一樣;因為如果印第安人知道他要走了,他們會趕上來挽留他。聖迭戈港有一艘駛往墨西哥的船,神父下決心乘這條船走;他也是在夜裡騎馬從我們走過的這條路上走的,我的麥吉拉,他只讓我父親一個人知道這事。我父親陪他一起來;他們騎著最快的馬,通宵趕路,我父親帶了一箱祭祀用的聖物,很沉,放在馬背上他的胸前。這件事情我父親跟我說過好多次,他們如何在破曉時到達聖迭戈,神父坐一隻小舟到那輪船上去;他剛上了輪船,我父親像死人似的站在岸上呆呆地看著,他太愛神父了,突然,他聽見一聲大叫,聽見了吼聲,得得的馬蹄聲,只見三百個來自聖路易斯雷伊的印第安人騎著馬兒朝水邊飛馳而來,原來他們發現神父到聖迭戈來搭船,便連夜順著他走的那條路追來,要拉他回去。我父親指著船對他們說,神父已上船了,他們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喊聲;有幾個躍入海中,游到船邊,哭叫著,請求讓他們上船跟神父走。佩雷神父站在甲板上,淚流滿面,為他們祝福,向他們告別;有一個印第安人——誰也不知道他用的什麼辦法——居然爬上了鐵鏈和繩索,最後爬上了船,船上人讓他留下了,他跟神父隨船而去。我父親說他終身後悔他自己沒有想到那麼做;但他像個啞巴、聾子,沒有腦袋,神父的出走使他難受極了。」

    「就是在這兒,是這個港口嗎?」蕾蒙娜極感興趣,手指湛藍的海水問道,他們前面的棕樹樹梢形成一個拱頂,從拱頂望出去,海面像一條寬闊的帶子。

    「對,他就是從那兒出海的——就像現在那條船的走向,」他大聲地說,這時有一條白帆船迅速駛過,向海外駛去。「但船兒最先是停泊在內港的;從這兒看不見內港。那兒的水才叫美哪,我從來沒有見過,麥吉拉。兩塊高高的陸地像兩支胳膊似的伸出去擁抱著它,保證它的安全,就像它們愛它似的。」

    「但是,亞歷山德羅,」蕾蒙娜繼續說,「別的傳教區真的有壞人嗎?肯定不是方濟各會的神父們吧?」

    「也許不是神父本人,而是他們手下的人。他們的權太大了,麥吉拉。當我父親告訴我他們的權力大到什麼程度的時候,我似乎覺得我真不該像他那樣喜歡擁有這種權力。一個人不該有那麼大的權力。聖加布裡埃傳教區就有這麼一個人;他是個印第安人。他被捧到眾人之上;有一次,一大批印第安人逃走,回到了山巒裡,他去追他們,他帶口每一個人的一隻耳朵;這些耳朵串在一根繩於上;他哈哈大笑說,憑著這些割下來的耳朵,又可以分辨他們了。一個從加布裡埃到坦墨庫拉來的老太太對我說,她親眼看見那些耳朵。她本人就住在傳教區裡。印第安人們都不願回傳教區去;有些人寧願住在樹林裡,像他們以往那樣生活;我想,只要他們願意,他們是有權那麼做的,麥吉拉。那些留下來,像牲口一樣生活,什麼也不知道的人是傻瓜;但你不認為他們有權那麼做嗎?」

    「向每個人布講福音,這是命令,」虔誠的蕾蒙娜咎道。「薩爾別德拉神父說方濟各會的修士們就是為這個才到這兒來的。我認為他們應該讓印第安人聽他們布道。但關於耳朵的事太可怕了,亞歷山德羅。你相信嗎?」

    「那老太太說的時候呵呵直笑,」他答道。「她說那是個笑話;而我認為那是真的。我想我要是碰上誰想這麼割去我的耳朵,我準會殺死他。」

    「你曾對薩爾別德拉神父說過這件事嗎?」蕾蒙娜問。

    「沒有,麥吉拉,那樣不禮貌。」亞歷山德羅說。

    「嗯,我不相信,」蕾蒙娜答道,口吻很輕鬆。「我不相信竟有方濟各會的修士會容忍這種事情。」

    燈塔上強烈的紅光又在閃亮,過了一會兒,亞歷山德羅認為他們該重新上路了。他們去聖迭戈舊城——加斯帕拉神父住在那裡——必經之路是聖迭戈到聖路易斯雷伊的公路,他們幾乎肯定會碰到路人。

    但是馬兒很幫忙,他們趕到城裡時還不太晚。加斯帕拉神父的家在一長排矮住房的盡頭,過去這兒是要塞的時候,這些房子可不是讓凡夫俗子居住的,不過現在已經朽爛;除了神父居住的房間,其餘的房間都已空關許久。馬路對面,在一塊被疏忽的荒草叢生的曠場上,坐落著他的教堂——一個貧乏的小地方,白粉塗抹的牆壁斑駁陸離,掛著幾幅粗劣的畫,一面破碎的鏡子,從傳教館裡搶救出來時已是破舊不堪,現在可徹底成廢物了。教堂裡放著普通罐頭做成的燭架,裡面插著幾支廉價的蠟燭,燭光昏暗地照著大廳。教堂裡的一切都像教堂本身一樣破敗,這是整個南加利福尼亞最陰鬱的地方。佩德魯-胡尼佩羅-塞拉這位令人尊敬的方濟各會老修士就是在這兒開始他的工作,他滿懷虔誠、真摯的意願,要求這蠻荒的土地和它的人民回歸他的地區和他的教會;在最初那幾個可怕的星期裡,他整天在這塊海灘上奔忙,照料停泊在港口裡、時疫流行的墨西哥船上的病人,為垂死的人祈禱,埋葬死人。他就是在這兒為他的第一批印第安信徒施行洗禮,建立了第一個傳教區。現在,他那英雄業績和來之不易的勝利的唯一遺跡就是那一堆廢墟,幾棵老橄欖樹和棕櫚樹;就連這些東西要不了一個世紀也會失去;回到它們的母親——大地的懷抱中去,大地不會為她最神聖的墳墓放上墓石。

    加斯帕拉神父已在聖迭戈住了好多年。他雖然不是方濟各會修士,對那一套教規也確實沒有特別的感情,但他一開始就深深地為這兒神聖的群落所打動。他生性粗暴卻又頗具詩人氣質;他注定只能成為這樣三種人:軍人、詩人或神父。環境使他做了一個神父;那種揮戈沙場的陽剛之氣和文思噴湧的詩人氣質全都集中起來,為他擔任的神職增添了力量。他從來沒有失去軍人的風度——不管是神態還是步履;他那閃亮的黑眼睛,烏黑的頭髮和鬍子,輕捷的腳步,有時候與他穿的聖袍似乎很不協調。當他發現自己已無法把那幾百個印第安人集合起來,像從前一樣,讓他們回歸教會,他對他們已是愛莫能助時,就是他那詩人的敏銳氣質,使他一年又一年地越來越萎靡。他曾常常到他們流動的庇難所訪問他們,一家又一家,一個群落又一個群落,凡是他認識的他都不放過,他曾向華盛頓的各個有關當局寫過一封又一封信,但都是石沉大海。他也曾做過同樣徒勞的努力,要為他們從離家較近的當局那兒爭取正義,求得保護;他曾努力地鼓動教會為了他們的利益做出更大的成績。最後,他疲憊、沮喪、氣憤——只有詩人氣質才能感受到的那種緊張、壓抑的氣憤——他只好作罷了。他說,「這沒有用;我不說了;我筋疲力盡了;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幹起聖迭戈墨西哥人和愛爾蘭人小教區裡由他負責的一些日常事務,除了一年裡面有一二次去看看印第安人的主要村落,為他們行聖餐禮外,再也不為他們費心費力了。當他發現又發生了新的暴行時,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狠狠地拔著黑鬍子,嘴裡唸唸有詞,那些話恐怕不太像是祭祀用語,倒更有軍營味道;但他不願再費力採取什麼行動。他點著煙斗,坐在花磚鋪地的走廊舊長凳上,一個勁地抽煙,凝視著荒蕪的港口裡平靜的水面,沉思著、久久沉思著他無力革除的弊端。

    離他家門口幾步路外,有一座漂亮的磚瓦教堂剛剛在砌牆,他一直夢想著能造好這座教堂並擠滿做禮拜的人,他為之感到自豪。但就連這個也泡湯了。加斯帕拉神父的這個希望和夢想隨著聖迭戈諸多希望和夢想的一再消失而消失了。現在看來,在這個舊址上再造起這座花費昂貴的教堂似乎純屬浪費。不管對於死者來說有多神聖、多可愛的感情,一定得服從生活的需要。在胡尼佩羅神父最先涉足和勞動過的地方建一座教堂,是一件任何天主教徒都不會漠不關心的工作;但還有更迫切的要求先得解決。這是對的。但是看著這些默默無語的磚牆——才幾英尺高——加斯帕拉神父直覺得心酸,像天天背著一座十字架,常年累月在走廊裡來回踱步——在溫和的冬天、冰涼的夏天這奇妙的氣候裡——始終不見變輕。

    「麥吉拉,教堂亮著燈;但那是好事!」亞歷山德羅叫道,他們騎進了寂靜的廣場。「加斯帕拉神父肯定在那兒;」他跳下馬,從沒有窗簾的窗子往裡窺視。「婚禮,麥吉拉——婚禮!」他叫道,急急忙忙轉過身。「這也是個好運氣。我們不用久等。」

    教堂司事輕輕對加斯帕拉神父說,有一對印第安人剛剛進來,要求結婚。神父皺起眉頭。他正要吃晚飯;他一天都在外面,在舊傳教區的橄桃園裡,他發現那兒的事情不稱他的心;他雇來照料教會僅存的幾英畝地的印第安一男一女置教會田地果樹幹不顧,照料他們自己的事情去了。神父又氣、又累、又餓,亞歷山德羅和管蒙娜朝他走來時,他注視著他們,黝黑的臉上那副表情實在不讓人喜歡。蕾蒙娜以前只在薩爾別德拉神父面前下跪過,而且她以為所有的神父至少看起來應該是友好的,冷不丁看見面前這副不耐煩的面容,嚇了一跳。但是,加斯帕拉神父的目光剛一落到蕾蒙娜身上,他的表情馬上就變了。

    「這是怎麼回事!」他想;緊接著馬上看著蕾蒙娜,用嚴肅的口吻大聲說,「女人,你是印第安人嗎?」

    「是的,神父,」蕾蒙娜溫和地答道。「我母親是印第安人。」

    「啊!混血兒!」加斯帕拉神父想。「奇怪的是有時候這種類型佔上風,有時候那種類型佔上風!不過這可不是普通的人;」他為他們主持結婚儀式,臉上露出一種新的既感興趣又帶同情的表情。另外一對男女:中年的愛爾蘭男人和他超過中年的新娘,靜靜地站在旁邊看著,醜陋、冷漠的臉上略顯疑惑,看來他們覺得奇怪,怎麼印第安人也要結婚。

    結婚登記簿藏在加斯帕拉神父自己的房間裡,鎖得好好的,連他的老管家都拿不到。他這麼謹慎是很有理由的。這本記錄歷史悠久,始於一七六九年,胡尼佩羅神父親筆記滿了好多頁,不止一個人想著法兒要從裡面撕下幾頁來。

    加斯帕拉神父領他們走出教堂,那對愛爾蘭夫妻磨磨蹭蹭地跟在後面,滿臉羞色,彼此不敢挨近,而亞歷山德羅依然抓著蕾蒙娜的手,說,「你願騎馬嗎,親愛的?一步路就到。」

    「不,謝謝,親愛的亞歷山德羅,我寧願步行,」她答道;亞歷山德羅左臂挽著兩匹馬的韁繩,朝前走去。加斯帕拉神父聽見了他們的問答,更覺疑惑。

    「他說起話來就像紳士對小姐說話一樣,」他沉思著。「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是什麼人?」

    加斯帕拉神父出身名門,在西班牙他的家裡,他們以前交往的人遠比他在加利福尼亞生活期間認識的每一個人都高貴。像亞歷山德羅對蕾蒙娜說話時那樣語氣溫和、彬彬有禮,在他的教區裡是不常見的。他們走進他的家,他又一次仔細打量他們。蕾蒙娜像普通墨西哥人一樣戴著黑頭巾。在神父眼裡,她的身上和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在一支蠟燭的昏暗光線下——加斯帕拉神父從不奢華——看不清她那優美的膚色、深藍色的眼睛。亞歷山德羅高大的身材和高貴的舉止並不少見。神父見過許多像他一樣英俊的印第安人。但他的聲音很吸引人,他的西班牙語比一般印第安人說得好。

    「你們從哪裡來?」神父問,他提筆在手,準備在那本生皮面子的登記簿上寫下他倆的名字。

    「坦墨庫拉,神父,」亞歷山德羅答道。

    加斯帕拉神父的筆掉了下來。「就是前些天美國人把印第安人趕出去的那個村子?」他驚呼道。

    「是的,神父。」

    加斯帕拉神父從椅子上跳起來,像往常一樣,來回踱步,掩飾自己的激動。「走吧!走吧!我已經替你們辦好了!全都完了,」他狠狠地對那對愛爾蘭夫妻說,他們已經報了姓名,並付了錢,卻還躊躇不決地在一邊盤桓,不知道手續是否已經全都辦妥。「奇恥大辱!這是我在這兒看見的上帝所不容的最怯懦的事情!」神父叫道。「我從昨天的聖迭戈報紙上看見了這件事的詳情。」然後,他在亞歷山德羅面前停了一下,大聲地說:「報紙上說印第安人被迫償付訴訟費,司法長官拿他們的牛做了抵償。這是真的嗎?」

    「是的,神父,」亞歷山德羅答道。

    神父又來回踱起步,拔著鬍子。「你們打算怎麼辦?」他說。「你們全都上哪兒去了?上次我去你們村時,那裡有兩百來人呢。」

    「有些去了帕長加,」亞歷山德羅答道,「有些去了帕斯庫拉,剩下的去了聖貝納迪諾。」

    「天哪!但你們對這事看得很透!」加斯帕拉神父怒吼道。

    亞歷山德羅沒聽懂「看透」這個詞兒,但他知道神父的意思。「是的,神父,」他固執地說。「這是二十一天前的事了。一開始我可不像現在這樣。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蕾蒙娜緊緊握著亞歷山德羅的手。她害怕這個粗暴、黑鬍子的神父,他前衝後退,吐出生氣的粗話。

    「這件事會讓合眾國政府倒霉的!」他繼續說。「這是個小偷、強盜的政府!上帝會懲罰他們。你等著瞧吧;他們會遭天罰——在他們的國界裡遭天罰;他們的兒子和女兒會受孤獨!但我幹嗎扯這些廢話呢?我的孩子,再說一下你們的名字;」他重新在桌旁坐下,桌子上攤著那本古老的結婚登記簿。

    神父寫下亞歷山德羅的名字後,轉向蕾蒙娜。「這位婦人的名字?」他說。

    亞歷山德羅看著蕾蒙娜。在教堂裡時他說得很簡單,「麥吉拉。」他還要說出什麼名字來呢?

    蕾蒙娜毫不猶豫地回答說,「麥吉拉。我叫麥吉拉-費爾。」

    她把「費爾」說得很慢。她覺得挺陌生的。她從沒見人寫過這兩個宇;她話音未落,那位神父——他聽著也覺陌生——誤會了,當它是兩個音節,便照此寫了下來。

    蕾蒙娜走完了消身匿跡的最後一步。還有誰能在搜尋幾年之後,從一個以「麥吉拉-法伊爾1」的名字登記結婚的女人身上看出蕾蒙娜-奧特格納的痕跡呢?

    coc11由於蕾蒙娜把『費爾」這個名字說得很慢,神父就聽成了「法伊爾」,並寫在了結婚登記簿上。coc2

    「不,不!把你的錢收起來,孩子,」加斯帕拉神父看見亞歷山德羅開始解那包著金幣的手絹,忙制止他。「把你的錢收起來。我不要坦墨庫拉印第安人的錢。我但願教會能給你們錢。你們現在打算上哪兒去?」

    「去聖帕斯庫拉,神父。」

    「啊!聖帕斯庫拉!那兒的酋長有老部落的證明,」加斯帕拉神父說。「前些天他還給我看過。那也許救得了你們。但別信它,孩子。像白人買地一樣,你們也買一塊地。什麼也別相信。」

    亞歷山德羅焦慮地看著神父的臉。「怎麼回事,神父?」他說,「我不明白。」

    「嗯,他們的規章多得就像這海灘上的螃蟹一樣,」加斯帕拉神父回答說;「而且,說真的,在我看來,這些規章也像螃蟹一樣是往後倒退的:但律師們能明白。等你們揀中了地,湊足了錢,來找我,我跟你們去看看,盡量不讓你們買地時受騙;不過現在他們花樣百出,我也動不出什麼腦筋了。再見,孩子!再見,閨女!」他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飢餓又戰勝了加斯帕拉神父的同情心,他坐下來吃起那頓拖了很久的晚飯,那對印第安夫婦從他腦子裡消退了;但晚飯過後,他坐在走廊裡抽煙斗時,他們又回來了,在他腦子裡盤旋——一他覺得很奇怪,他怎麼也抹不掉這樣的印象:那個女人身上肯定有些什麼不尋常的地方。「總有一天我會再聽到他們的消息的,」他想。他想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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