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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文 / 海倫·亨特·傑克遜

    他們跑上公路,又輕快地跑了一英里之後,亞歷山德羅突然伸手勒住巴巴的韁繩,讓它在公路上原地打轉。

    「我們不用再在這條路上往前走,」他說,「但我必須把留在這兒的腳印擦掉。我們往回走幾步。」聽話的巴巴慢慢往回走,還帶點兒跳躍,彷彿它懂得了亞歷山德羅的計謀;那匹印第安小馬也笨拙地跳躍著,然後,在亞歷山德羅熟練的指引下,它突然奮身一躍,躍過右邊一塊岩石,站在那兒等待下一個命令。巴巴跟了過去,還有上尉;路上沒有留下絲毫痕跡,誰也不會知道他們是從哪兒離開公路的。

    亞歷山德羅讓小馬打了一個又一個轉,圈子逐漸增大,朝著一個又一個方向慢跑,然後又回到原來的足印上跑一會兒,蕾蒙娜順從地跟著跑,卻壓根兒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亞歷山德羅說,「我想現在他們再也發現不了我們是在哪兒離開公路的了。他們會騎馬順公路往前,看見我們的腳印這麼清楚,準會以為我們是一直往前騎的,一時不會引起注意;等他們注意到了,也絕對無法看出我們的腳印到哪兒為止。現在艱難的旅程等著我的麥吉拉了。她會害怕嗎?」

    「害怕!」蕾蒙娜笑道。「害怕——騎著巴巴,還跟著你!」

    但是旅程確實是艱難的。亞歷山德羅決定白天躲在他知道的一個山谷裡,那裡有一條小路通往坦墨庫拉——這條小路只有印第安人知道,一旦進入這個山谷,就再也不可能被人追上了。儘管蕾蒙娜相信不會有人來追他們,但亞歷山德羅可不敢掉以輕心。他認為,夫人自然絕不會善罷甘休,她至少也要想辦法找到馬和狗。「如果願意,她可以說,我偷了她一匹馬,」他恨恨地暗自思忖;「大家都會相信她。如果我們說那是小姐自己的馬,沒人會信我們。」

    谷口離公路只有兩英里;但那兒是一片密密匝匝、幾乎難以通行的樹叢,小株樹長得挺高,樹梢相接,似乎又是一層植叢。亞歷山德羅從來沒有騎馬打這兒穿過;有一回他徒步從另一邊來到這兒,強行穿過枝葉糾結的樹叢,卻發現快到了公路邊,不由大吃一驚。他就是從這個山谷裡採來蕨子,蕾蒙娜欣喜地用它們來裝點了小教堂。山谷裡到處都是蕨子,就像在熱帶一樣繁盛;但那兒是離谷口大約一英里的谷底,從這兒下去,亞歷山德羅得爬下一堵陡峭的石壁。這谷口比岩石中的一條裂縫大不了多少,山谷裡小溪的源頭處只是一個小小的泉眼。正是這寶貴的水和那地方的無法接近,才使亞歷山德羅下定決心,要不惜代價、竭盡全力地到達那兒。但是這樹叢像一堵牆,似乎比一堵花崗岩牆更難逾越,他們騎馬沿著這堵牆往前走,想要找一個缺口,卻是徒勞.亞歷山德羅覺得它似乎比去年春天更密、糾結得更緊了。最後他們擇路下到了旁邊一個小山谷——一條主要的山谷旁的支谷——的谷底;從這兒再往下幾桿遠,他們就自得嚴嚴實實,從上面往下看去,就像被地球吞蝕了一樣。黎明的第一道紅霞出現了。從東邊的地平線到天頂,整個天空猶如帶斑點的深紅色羊毛。

    「哦,多可愛的地方呀!」蕾蒙娜叫道。「我肯定我們的旅途一點也不艱難,亞歷山德羅!我們就留在這兒嗎?」亞歷山德羅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這個鴿子對惡劣的環境知道多少啊!」他說。「這才剛剛開頭;即便是開始,也夠艱難的了。」

    他把小馬拴在小樹上,勘察起這塊地方,在任何方向只要一鑽進樹叢,立刻就不見了人影。最後他轉回來,認真地說,「麥吉拉願不願意讓我離開她一會兒?那裡有一條路,可我只能步行去找。我不會去得太久。我知道那條路就在附近。」

    蕾蒙娜雙眼含淚。她怕的就是看不見亞歷山德羅。他憂心仲忡地凝視她。「我一定得去,麥吉拉,」他加重語氣說。「我們在這裡很危險。」

    「去!去!亞歷山德羅,」她哭道。「但是,哦,別去得太久!」

    他消失在樹叢裡,粗枝椏兒被他嘎嘎地折斷,蕾蒙娜覺得她又成了孤苦伶訂的了。上尉也跟著亞歷山德羅走了,任她怎麼叫喚,它也沒有回頭。山谷裡一片寂靜。蕾蒙娜頭枕著巴巴的脖子。一分鐘就像一個小時那麼冗長。最後,就在黃色的光芒掠過天空,深紅色的羊毛一瞬間變成金色的時候,她聽見了亞歷山德羅的腳步聲,緊接著看見了他的臉。臉上神色飛揚。

    「我找到那條路了!」他歡呼道;「但我們又得從這兒往上爬;討厭的是,現在天太亮了。」

    他們心驚肉跳、哆哆嗦嗦地催馬爬上山谷,又來到光天化日裡,朝西快跑了半英里,依然盡量緊挨著密密的樹叢。這時,領頭的亞歷山德羅突然折進了樹叢裡質面上看不出缺口;但枝椏分開又合攏,他的頭露出在枝椏上面;小馬仍然一個勁向前快跑。巴巴踏上這條林木覆蓋的小路,不高興地噴著鼻子,密密匝匝、荊棘扎人的枝椏刮拉著蕾蒙娜的面頰。更糟的是,枝椏勾住了掛在巴巴兩邊的網兜;頃刻之間網兜就被緊緊纏住了,巴巴又是站起又是踢腿。這會兒可是真的碰到了難題。亞歷山德羅下了馬,割斷扎阿兜的帶子,把兩個包裹都牢牢地放在他自己的小馬背上。「我步行,」他說。「我只要再騎上一小段路。等到路窄的地方我來牽著巴巴。」

    「路窄,」確實是這樣。蕾蒙娜直髮怵,嚇得閉上了眼睛。一條小路,在她看來似乎只有巴掌寬——一條碎石小路,在一道斷崖邊上,他們從上面走過時,石子兒滾啊滾啊,滾下斷崖,早就不見影兒了,回聲還在傳來;兩匹馬每走一步,就有石子滾下去。只有葉兒尖尖像刺刀的絲蘭花才勉強能在這斷崖上站住腳。斷崖上開滿絲蘭花;長長的花梗有十五、二十英尺,結滿密密匝匝、閃亮光潔的子房,像光澤如緞的杯狀花一樣在陽光下閃爍。下面——幾百英尺之下——是谷底,一片茂密的樹叢,看上去挺柔軟,簡直就像一片沼澤。樹叢上不時地冒出高大的美國梧桐昂起的腦袋;遠處的平原上,婉挺著晶瑩閃爍的小河,小河的源頭外界不知道,幾乎沒人看見過,那裡的水將成為今天這些疲乏的人的救星。

    亞歷山德羅興高采烈。這小路對他來說就像是小孩玩的遊戲。巴巴優美的步於剛一踏上滾動的石於,他就看出這匹馬的腳步跟印第安小馬一樣穩健。現在,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就都可以休息了。他知道,在一個梧桐樹叢下,有一個水源,像水晶一樣清澈,比人們喝的飲料還要涼,那裡還有綠草;讓馬兒吃上兩天是足夠的了,甚至三天也行;只要他們從這條小路走下去,那就是找遍加利福尼亞,也休想找到他們。想到這些,他心裡充滿歡樂,他轉過身來,卻看見蕾蒙娜臉色蒼白,嘴唇張開,眼睛裡充滿恐怖。他忘了到目前為止,蕾蒙娜只在山谷裡平坦的道路上和平原上騎過馬。在那種地方她無所畏懼,所以他絲毫也沒擔心她現在會緊張;但她現在扔掉了韁繩,雙手緊抓著巴巴的鬃毛,坐在鞍子上直搖晃。她自尊心太強,不願叫出聲來;但她嚇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亞歷山德羅突然止步,巴巴的鼻子差點碰著他的肩膀,它猛地停下來,蕾蒙娜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她以為是巴巴失足了。

    亞歷山德羅沮喪地看著她。要在這危險的小路上下馬是不可能的;更何況,步行過去比騎馬過去更叫人緊張。但是她看上去再也坐不穩了。

    「親愛的,我真渾,竟然沒有告訴你這路有多窄;但這兒很安全。我能在這上面奔跑。以前我為你採蕨子時就是背著蕨子在這上面奔跑的。」

    「哦,是嗎?」蕾蒙娜氣都喘不過來,集中在這深淵上的心思暫時轉移了開去,由於改變了念頭——一這個辦法比任何別的辦法都強——她覺得定心了點。「是嗎?怪可怕的,亞歷山德羅。我從沒聽說過這條小路。我覺得就像在踩鋼絲似的。要是我能下馬四肢爬行的話,我倒情願那麼做。我能下來嗎?」

    「這兒我可不敢冒險讓你下來,麥吉拉,」亞歷山德罹難過地回答說。「看著你受這個罪我感到可怕極了;我盡量走得慢一點。這兒很安全,真的;我們整個剪毛隊來剪羊毛時都是從這兒爬上來的,——老費爾南多一路上都騎著馬。」

    「是嗎,」蕾蒙娜說,他的每句話都讓她感到放心,「我盡力不表現得這麼傻呵呵的。還遠嗎,亞歷山德羅?」

    「前面的路不像這麼陡峭,親愛的,也沒這麼窄;不過我們還得走上一個小時才能歇腳。」

    但對蕾蒙娜來說,最難堪的時候已經過去,在離斷崖底還有很長一段路的時候,蕾蒙娜已經要為自己剛才的驚慌感到好笑了;只是當她回頭一看,只見她剛才走過的那條「之」字形的小路,比棕色的帶子寬不了多少,從峭壁上婉蜒而下,她不寒而慄。

    他們到達谷底時,那下面依然是一片昏暗。這可愛的地方白天姍姍來遲。直到大晌午才見陽光微微照進來。蕾蒙娜打量四周,高興得歡呼起來,亞歷山德羅十分滿意。「是啊,」他說,「以前我來這兒采蕨子的時候,好多次暗自祝願你能來這兒看看。全地區也找不到這麼美的地方。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家,我的麥吉拉,」他幾乎是一本正經地說;一把摟住她,把她貼在自己胸前,這種歡樂之情他以前從沒體驗過。

    「真希望能在這兒住一輩子,」蕾蒙娜叫道。

    「麥吉拉會滿意嗎?」亞歷山德羅說。

    「非常滿意。」她答道。

    他歎了口氣。「這兒土地不夠,無法安家,」他說。「如果有足夠的土地的話,我也願意在這兒住到老死,麥吉拉,再也不會見到白人的臉!」那種被追殺、受傷的動物尋求躲避的本能已在亞歷山德羅的血管裡沸騰。「但是這兒沒有食物。我們不能在這兒住下去。」然而,蕾蒙娜的歡呼促使亞歷山德羅動起腦筋。「麥吉拉在這兒住上三天願意嗎?」他問道。「這兒的草足夠馬兒吃三天。我們待在這兒非常安全;我很害怕我們不管走什麼路都不安全。我想,麥吉拉,夫人會派人來追巴巴。」

    「巴巴!」蕾蒙娜聽說夫人會來追巴巴,驚叫起來。「巴巴是我自己的馬!我帶走自己的巴巴,她不敢說這是偷!」但嘴上是這麼說,她心裡卻慌得不成。夫人什麼事情都敢做;什麼事情都會歪曲;蕾蒙娜非常清楚地知道,在這整個地區裡,「偷馬」這個詞兒意味著什麼。她可憐地看著亞歷山德羅。亞歷山德羅看出了她的心思。

    「是的,是這麼回事,麥吉拉,」他說。「如果她派人來追巴巴,不知道他們會幹什麼。你說馬兒是你的,這不會有任何用處。他們不會相信你;他們也許會把我也帶走,要是夫人讓他們這麼做的話,並把我關進文圖拉監獄。」

    「她這麼邪惡的人會那麼做的!」蕾蒙娜叫道。「我們別從這兒出去,亞歷山德羅。一個星期別動!我們待不了一個星期嗎?到那時她就不會再找我們了。」

    「一個星期恐怕不行。馬兒沒有吃的;我也不知道我們該吃什麼。我帶著槍,可現在這兒也沒什麼可獵取的了。」

    「但我帶有肉和麵包,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認真地說,「我們每天少吃一點,盡量多吃些日子!」她單純、迫切,像個孩子。由於害怕被追上,她一時間別的什麼也顧不得想了。她知道,夫人並不想追她;但要找回巴巴和上尉,那又另當別論。她越想這事,越覺得這對夫人來說是一個現成的報復辦法。費利佩也許會阻止她。巴巴就是他送給蕾蒙娜的。他也許會覺得向她要口或不承認給過她這件禮物是件丟人的事。蕾蒙娜的希望全寄托在費利佩身上了。

    要是她告訴亞歷山德羅,她在留給費利佩的告別字條上寫明他們可能去找薩爾別德拉神父,那就會免去她和亞歷山德羅的許多優慮了。如果那樣的話,亞歷山德羅就會知道,追他們的人準會沿著河邊公路一直朝海邊追去,然後沿著海岸線向北。但蕾蒙娜根本沒想到把這事告訴亞歷山德羅;事實上,第一天過去後,她已幾乎記不起這事了。亞歷山德羅向她解釋自己的計劃,取道坦墨庫拉去聖迭戈,在那兒由教區裡的加斯帕拉神父為他們主婚,然後到離聖迭戈西北十五英里左右的聖帕斯庫拉村去。亞歷山德羅的堂兄是那兒的村長,並三番五次地請他去那兒安家;但亞歷山德羅一直堅決拒絕,他認為自己有責任待在坦墨庫拉,待在父親身邊。聖帕斯庫拉是個很正規的村子,聖路易斯雷伊傳教區被遣散後,傳教區的一些印第安後生便到聖帕斯庫拉建起了這個村子。加利福尼亞總督下了建村的命令,並撥給了聖帕斯庫拉山谷的土地。總督親筆簽署了建村和贈地的文件,賜給這個村子的第一任村長。他是巴勃羅酋長的哥哥。他死後這個職務便傳給了兒子,伊西德羅,就是亞歷山德羅提到的那位堂兄。

    「那張文件還在伊西德羅手裡,」亞歷山德羅說,「他認為憑這張文件能夠保住他們的村子。也許是這麼回事;但是美國人已到谷口,我覺得,麥吉拉,任何地方都不安全。不過,我們也許可以在那兒住上幾年再說。山谷裡有近兩百個印第安人,比坦墨庫拉要好得多,伊西德羅的村民們境況比我們要好。他們有成群的牛馬、大片的麥田。伊西德羅的房子坐落在碩大的無花果樹下;他們說那棵無花果樹是全地區最大的。」

    「但是,亞歷山德羅,」蕾蒙娜叫道,「既然伊西德羅有文件,你幹嗎還認為在那兒不安全呢?我覺得有了文件一切就役問題了。」

    「我不知道,」亞歷山德羅說。「也許沒問題;但我現在總有這麼個感覺:任何東西都對付不了那些美國人。我看他們不會把文件放在眼裡。」

    「夫人被他們搶走的土地也有文件,他們確實沒放在眼裡,」蕾蒙娜若有所思地說。「但費利佩說,那全怪皮奧-比科,他是個壞人,把他沒有權力轉讓的土地給轉讓了。」

    「正是這樣,」亞歷山德羅說。「他們不會也這樣說任何總督嗎,尤其是如果總督把土地給我們的話?費利佩先生通曉法律,能說美國話,有他幫助夫人,尚且不能保住土地,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的麥吉拉,在自我保護這點上,我們比野生動物都強不了多少。哦,你為什麼,為什麼要跟我來呢?我為什麼要讓你跟來呢?」

    說完這些話,亞歷山德羅就躺倒在地上,一時裡連蕾蒙娜的聲音也無法使他抬起頭來。奇怪的是,這位沒有吃慣苦、不太想到危險的溫柔的姑娘,居然發現自己並沒有被她愛人的沮喪和優慮所嚇壞。什麼也嚇不倒她。只要能肯定亞歷山德羅活著,他不會離開她,她就什麼也不怕。這一方面是由於她閱歷淺,對於亞歷山德羅憑想像描繪得栩栩如生的事情她絲毫沒有概念;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於她靈魂中不可剝奪的忠心和壓制不住的勇氣——她的本性中從未受過考驗的品質;她不知道這算什麼品質,但是就憑著這種品質她堅定、樂觀地度過了許多傷心的歲月。

    這是他們在荒野裡生活的第一天,夜幕降下前,亞歷山德羅用山谷裡到處都是的熊果樹和美洲茶樹的斷樹枝為蕾蒙娜鋪了一張床。在樹枝上鋪了一層又一層光潔的蕨子,有五六英尺長;床鋪好了,這真是一個連女王也不會笑話的臥榻。蕾蒙娜坐在上面,歡叫道:「現在我要嘗嘗晚上躺在床上看星星的滋味了!你還記得嗎,亞歷山德羅,那個晚上你把費利佩背到走廊裡的床上,當時你對我說,晚上躺在門外看星星是件多麼有趣的事啊?」

    亞歷山德羅確實記得那個晚上——就在那個晚上他第一次大膽地夢想蕾蒙娜小姐是自己的妻子。「是的,我記得,我的麥吉拉,」他慢慢地回答;須臾又說,「就在那天,胡安-卡告訴我你母親也是印第安人;就在那個晚上,我第一次敢在心裡說,也許有朝一日你會愛上我。」

    「可你睡哪裡呢,亞歷山德羅產蕾蒙娜見他沒有再鋪樹枝,便說。「你沒給自己鋪床呀。」

    亞歷山德羅哈哈大笑。「我不用床,」他說,「我們躺在地上時,就覺得是躺在母親的懷裡。地上不硬,麥吉拉。地上很軟,比睡在床上更舒服。但今天晚上我不睡覺。我坐在這棵樹旁值夜。」

    「為什麼,你怕什麼?」蕾蒙娜問。

    「天氣會越來越冷,我得為麥吉拉生個火呀。」他答道。「在這些山谷裡,有時候天亮前冷得很厲害;所以我覺得今晚上值夜比較安全。」

    他是為了不使蕾蒙娜驚慌才這麼說的。他值夜的真正原因是,他在小溪邊看見了腳印,這使他不安。這些腳印不太清晰,顯然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但看去像是美洲豹的腳印。一等天黑,他就要生起一堆火來,為了防止煙冒出來,要把火燒旺,燒個通宵,還要握著槍,凝神注視,以防那豹子折回來。

    「但是,亞歷山德羅,如果你不睡覺,會累死的。你身子骨不硬朗,」蕾蒙娜焦慮地說。

    「現在我硬朗了,麥吉拉,」亞歷山德羅答道。確實,他看上去已像個脫胎換骨的人,儘管仍然顯得疲累、焦慮。「我再也不是虛弱的人了;明天我睡覺,你值夜。」

    「那你明天是不是睡在這蕨子床上呢?」蕾蒙娜高興地問道。

    「我寧願睡地上,」亞歷山德羅照實回答。

    蕾蒙娜看來挺失望。「真是怪事,」她說。「這蕨子床不算太軟,睡在上面不用害怕被弄得腰骨疲軟,」她繼續說,一下子躺在上面;「但是,哦,這味兒真好聞,真好聞吶!」

    「是的,那裡面有香木,」他答道。「我把它當成麥吉拉的枕頭,放在床頭了。」

    蕾蒙娜旅途勞頓,但她很愉快。她像個孩子似地睡了一個晚上。她沒有聽見亞歷山德羅的腳步聲。她沒有聽見他生的那堆火的辟啪聲。她沒有聽見上尉的吠聲,儘管亞歷山德羅想方設法讓它安靜,可它聽見了樹叢裡野獸悄悄的腳步聲,不止一次地發出尖銳、迅速的警報,弄得山谷裡回聲四起。蕾蒙娜睡了一小時又一小時。而亞歷山德羅則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倚在一棵碩大的美國梧桐樹於上,注視著她。閃爍的火光照到她的臉上,他覺得她的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美。臉上那平靜的表情不知不覺地使他感到寬慰,增添了力量。她看上去像個聖徒,他想,也許正是聖徒的幫助和指引,聖母把她送給了他,送給了他的鄉親們。夜色更濃了,漆黑一片;只有紅色的火焰把夜色劃開一道道搖曳的縫隙,就像風兒把空中的烏雲劃開縫隙一樣。隨著夜色的變濃,寂靜也加深了。只有巴巴或那匹印第安小馬偶爾的動彈或上用發出的報警信號打破一下這寂靜;但緊接著一切又更靜了。亞歷山德羅覺得上帝似乎也在這山谷裡。他生平無數次一個人躺在荒僻的地方,在天空下面望穿夜色,但他從沒有過現在這樣的感覺。這是令人銷魂的,但也是痛苦的。早晨會發生什麼事呢,明天早晨,後天早晨,大後天的早晨,隨後的年月裡,都會發生什麼事呢?這個可愛的、懷著愛情的女人,躺在那兒睡得正香,那麼自信、那麼相信他,只有他,亞歷山德羅,流亡的、漂泊的、無家可歸的人,守衛著她,降落到她頭上的將會是什麼呢?

    黎明前,野鴿子開始鳴唱。山谷裡到處都是野鴿子。在亞歷山德羅敏銳的感覺裡,它們的叫聲沒有兩聲是同樣的;他幽幽地感覺到自己認出了一對又一對的鴿子,一唱一和,聲音悅耳動人,就像那天晚上他在莫雷諾小教堂旁的天竺葵籬笆下面守夜時聽見的那對鴿子的唱和聲一樣:「親親?」「噯!」「親親?」「噯!」現在這些聲音更使他舒坦。「它們也是一夫一妻啊,」他想,他低頭愛憐地看著蕾蒙娜的臉。

    乎原上已經破曉,甚至天色大亮,而山谷裡卻是晨光微露;但美國梧桐高高的樹枝上,鳥兒預報著新的一天的來臨,並在朦朧晨光中囀鳴。鳥鳴聲進人正在酣睡的蕾蒙娜的耳中,就像在家裡時聽慣的走廊頂上的棕櫚裡紅雀的啾鳴聲一樣,立時就喚醒了她。她睡眼惺忪地坐起來,打量著四周,驚叫道,「哦,已經是早晨了嗎,怎麼這麼黑呀?鳥兒比我們更能看清天空!唱吧,亞歷山德羅,」她先唱了起來:

    「『黎明時的歌手

    來自高高的天堂

    在一切地區的人類之上;

    我們也高興地歌唱,』」如此真摯的祈禱,來自如此聖潔的地方,聞所未聞。

    「別唱這麼響,我的麥琪兒,」亞歷山德羅悄悄地說,她的歌聲就像聖潔的蒼天裡雲雀的囀鳴。「附近可能有獵人,會讓他們聽見的;」他壓低嗓門跟著唱了起來。

    蕾蒙娜聽從了亞歷山德羅的警告,也放低了聲音,聽上去似乎更動人了:

    「『來吧,哦,罪人,

    來吧,我們要唱

    溫柔的頌歌。

    唱給我們的庇護人,』」

    「哦,麥吉拉,這兒除了我,沒有罪人!」亞歷山德羅說。「我的麥吉拉就像聖母的聖徒。」說起來,他這麼想是情有可原的,他凝視著蕾蒙娜,只見她坐在閃爍的晨光中,在她身後橛子覆蓋的巖壁映襯下,她的臉楚楚動人;她美麗的秀髮鬆散著,一綹一綹地飄拂在腰際;她雙頰緋紅,虔誠熾熱的祈求使她容光煥發,她抬眼望著頭上的一線天,天上的濛濛霧靄正在變成金色,那是她看不見的太陽在起作用。

    「噓,我的愛人,」她輕聲細語地說。「要是你真那麼想,可是個罪惡啊。

    「『哦,美麗的女王,天堂的公主,』」她繼續唱著,重複著第一段歌詞;接著,她跪了下來,一隻手伸出去抓亞歷山德羅的手,幾乎沒讓歌聲停下便低聲背誦起晨詩詞來。她的念珠是用一顆顆精雕細刻的金色珠子串成的,有一個象牙的耶穌受難十字架;這是傳教區鼎盛時期的一件稀罕、珍貴的紀念物。當初佩雷神父把它送給了薩爾別德拉神父,薩爾別德拉神父在為蕾蒙娜行堅信禮時又把它送給了這個「有福的孩子」。他拿不出比這更能表示他對這個孩子的熱愛、信任的證物了,而在蕾蒙娜篤信宗教、感情深厚的心田里,一直認為這禮物是一種紐帶、一種保證,不僅維繫著薩爾別德拉神父的愛,也維繫著現已成為聖徒的佩雷神父的愛和對她的保護。

    蕾蒙娜念完她深信不疑的詩詞的最後一句話,撥弄完最後一顆金色的念珠,一道陽光穿過峭壁東面又深又窄的縫隙射進山谷——但只是一掠而過;斜照在念珠上,照亮了它,像火光似的倏地一閃,掠過珠子那精雕細刻的小平面,照在了蕾蒙娜的雙手上,照在牙雕基督蒼白的臉上。只是倏地一閃,轉眼即逝!對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這都像是一種徵兆,像是聖母直接派它送來的信息。她能找到更好的信使嗎?——她,富於同情心的人,天堂裡的可愛的女人;基督的母親(他們就是通過她向基督祈禱的)——母親,看在她的面上,基督會傾聽他們最輕微的呼喚——她能找到比陽光更好、更迅速的信使,來告訴他們,她聽見了他們在這進退維谷的境地裡的祈禱,並會幫助他們嗎?

    此時此刻,也許在這廣袤的世界裡很難找到兩個人能像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這樣欣喜若狂,這兩個無親無眷的人兒,孤苦伶仃,跪在這荒野裡,半敬半畏地凝視著閃亮的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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