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文 / 阿爾貝·加繆
四月十六日早晨,貝爾納-裡厄醫生從他的診所裡走出來時,在樓梯口中間踢著一隻死老鼠。當時他只是踢開了這隻小動物,並沒有把它當一回事就下樓了。但是當他走到了街上,突然想起這隻老鼠死得不是地方,於是再走回來把這事告訴了看門人。看門人米歇爾老頭兒的反應,更使他感到這個發現不尋常。出現這只死老鼠,對他說來只是有點奇怪而已,但在看門人看來,簡直是一件荒唐事。他斷言這幢樓房裡根本沒有老鼠。醫生對他說在二樓的樓梯口確實發現一隻老鼠,而巨可能是死老鼠。但這也白說,米歇爾絲毫不動搖:樓房裡沒有老鼠,這一隻一定是人家從外面帶進來的。總之,這是個惡作劇。
當晚,貝爾納-裡厄站在樓房的過道中掏鑰匙打算上樓回家,忽然看見一隻全身濕漉漉的大老鼠蹣跚地從過道的陰暗角落裡走了出來。它停了一下,像是要穩住身子,然後向醫生跑過來,接著又停下來在原地打轉,同時又輕輕地叫了一聲,最後半張著嘴,口吐鮮血,倒在地上。醫生細看了一會兒就上樓了。
他當時想的並不是老鼠,只是這口鮮血勾起了他的心事。他那病了已有一年的妻子明天就要到山區療養所去。他一回家就看見她按照他的吩咐在臥室裡躺著,這是為了應付旅途勞頓,預先做的準備。她微笑著說:「我覺得很好。」
醫生在床頭燈的亮光下注視著她轉過來向著他的臉龐。儘管她已有三十歲了,又是帶有病容,但在裡厄看來,她的臉始終同她少女時一樣。大概是這一微笑使其他不足之處都消失了。
「能睡就睡吧,護士十一點鐘來,我陪你們上十二點鐘的火車。」
說完,他吻了一下她那有點濕潤的前額。她帶著微笑,目送他到房門口。
第二天,也即四月十七日,八點鐘,看門人在醫生經過時攔住了他,責怪那些惡作劇者又在過道中放了三隻死老鼠。這些老鼠大概是用大型誘捕器捕獲的,因為它們渾身是血。看門人拎著死老鼠的腳,在門檻上已站了一些時候,想等有人來時說些挖苦話,從而使那些惡作劇者自我暴露。然而並無下文。
「好啊,這些壞傢伙,」米歇爾說,「我終究會把他們抓住的!」
裡厄覺得迷惑不解,他決定從城市的外圍地區開始他的出診,他最窮的病人都住在那裡。在那些區裡的垃圾清除工作要比別處晚得多,汽車沿著那裡的塵土飛揚、筆直的道路行駛時,掠過一些放在人行道旁的廢物箱。在一條街上醫生數了一數,丟棄在菜皮和破布堆裡的死老鼠大約有十二隻。
第一個病人住在一間沿街的屋子中,吃飯睡覺都在這間房裡。床上躺著病人。他是個面孔鐵板、滿是皺紋的西班牙老人。被子上有兩滿鍋鷹嘴豆放在他面前。病人原來坐在床上,醫生進來時,他把身子往後一仰,想喘口氣,重又發出那老哮喘病人的尖聲哮嗚。他老婆拿來一隻面盆。
醫生在為他打針時,他說:「嗯,醫生,它們出來了,您見到了嗎?」
他老婆接口說:「不錯,隔壁人家撿到了三隻。」
老頭兒搓搓手又說:「它們走出來了,所有的垃圾桶裡都有,是餓壞了哪!」
裡厄接著注意到全區的居民都在談論老鼠的事。出診完畢,他就回家了。
米歇爾告訴他:「有您一份電報在樓上。」
醫生問他有沒有發現別的老鼠。
「噢,沒有,」看門人回答說,「你知道,我守在這裡,量這些畜生也不敢來。」
裡厄從電報中得知,他母親將於明天來到。她是因兒媳要離家養病,所以來為兒子照料家務的。醫生走進屋子,護士已到了。裡厄看見他的妻子站著,穿著一色的上衣和裙子,已經梳妝打扮過了。他微笑著對她說:
「這樣好,很好。」
過了不久,他們到了車站,他把她安頓在臥鋪車廂裡。
她注視了一下車廂說:
「這對我們來說,太花費了,對嗎?」
「需要這樣,」裡厄說。
「關於這些老鼠的事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這事很奇怪,但是會過去的。」
他接著急速地對她說,請她原諒,他本該好好照顧她的,但卻對她太不關心了。她搖搖頭,好像叫他不要再往下說了。但是,他又說:
「你回來時,一切會變得更好。我們會有一個新的開端。」
她的眼睛閃著光,說道:「對,我們會有一個新的開端c」
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去看窗外。月台上人群熙熙攘攘,你推我讀。火車的排汽聲傳進了他們的耳朵。他叫了一下妻子的名字,她回過身來,他見到她臉上掛滿著眼淚。
他輕聲地說:「不要這樣。」
她含著淚,重又露出笑容,但笑得有點兒勉強。她深深地透了口氣說道:
「去吧,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他緊緊地抱住了她。回到月台上,透過玻璃窗,他看到的只是她的微笑。
「得好好保重啊!」他說。
但是她已聽不見了。
裡厄走近月台的出口處,迎面碰到了預審推事奧東先生,手攙著他的小兒子。醫生問他是否出門去。奧東先生是個高個兒,黑頭髮,相貌一半像過去所謂上流社會的人物,一半像一個陰鬱的運屍人。他用和藹的聲音簡短地答道:
「我在等我的夫人,她是專程去探望我家屬的。」
火車鳴笛了。
推事說:「老鼠……」
裡厄朝著火車行駛的方向注意了一下,但又回過頭來向著出口處,說:
「老鼠嗎?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這時候,唯一使他不能忘記的是一個鐵路搬運工人打那兒經過,膀子下挾著一隻裝滿死老鼠的箱子。
同一天下午,門診一開始,裡厄接見了一位青年人,據人家告訴他,這人是新聞記者,早上已經來過。他叫雷蒙-朗貝爾。這是一個身材不高,寬肩膀,神色果斷,雙目明亮而聰明的人。朗貝爾身穿運動衣式樣的服裝,看來生活寬裕。他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他是受巴黎的一家著名報紙的委託來調查阿拉伯人的生活情況的,要找些關於他們衛生條件的資料。裡厄告訴他,他們的衛生條件並不好。但是在進一步談論之前,他想知道,記者是否能據實報道。
「當然,」對方說。
「我是說您能全面地對這種情況進行譴責嗎?」
「全面?說實話,不能。不過我想這樣的譴責可能是沒有根據的。」
裡厄不慌不忙地說,這樣的譴責實際上可能是沒有什麼根據的。但是他提出這一問題的目的,只是想知道朗貝爾的見證是否能做到坦率而毫無保留。
「我只能接受無保留的見證,因此我不能提供資料支持您的見證。」
「您的話簡直同聖茹斯特1如出一轍,」新聞記者微笑著說——
1聖茹斯特(176—1794),十八世紀末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雅各賓派領袖之一。
裡厄繼續用平靜的語調說,他對聖茹斯特一無所知,他講的是一個對世界感到厭倦的人的語言,但他喜愛他的同類,因此,就他本人來說,決不接受不公正的事物,也決不遷就。朗貝爾縮著脖子瞧著醫生。
「我想我理解您的話,」最後他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
醫生送他到門口說:
「謝謝您能這樣看待問題。」
朗貝爾顯得不耐煩地說:
「好,我懂得,請原諒我打擾您。」
醫生同他握手,告訴他此刻市內發現大量死老鼠,關於這件事,可能有不尋常的報道可寫。
「哦廣朗貝爾叫了起來,「這事我感興趣。」
下午五時,醫生正要為另一些病家出診,在樓梯上同一個年紀還比較輕的人擦肩而過,此人外形厚實,肥頭大耳,凹陷的臉上,橫著兩條濃密的眉毛。在住這幢樓房最高一層的那些西班牙舞蹈家的家裡,他曾經見過這個人幾次。這人名叫讓-塔魯,他站在梯級上,一本正經地吸著香煙,一邊注視著腳旁一隻快要死去的老鼠在作最後的抽搐。他抬起頭來,灰色的眼睛冷靜地盯住醫生,向他打了一個招呼,接著說這些老鼠的出現是件奇怪的事情。
裡厄說:「不錯,可是這件事到頭來會令人厭惡的。」
「不全是這種看法,醫生,只是從某一個方面看是這樣。我們不過是從未見過類似的事罷了。但是我對這事感興趣,不錯,實在感興趣。」
塔魯用手向後掠了掠頭髮,重新觀察那隻老鼠,這會兒,它已不動了。他向裡厄笑道:
「總之,醫生,這主要是看門人的事情。」
醫生正好看見看門人在樓房前面,背靠著門口附近的牆上,他那平時充血的臉上顯露出一副倦容。
裡厄告訴看門人,又發現了死老鼠,老米歇爾說:「對,我知道,現在是三三兩兩地出現。不過在別的房子裡情況也是這樣。」
他神情沮喪,顯得心事重重,漫不經心地用手擦著脖子。裡厄問他身體怎樣。當然,看門人不能說自己身體不好,他說只是覺得有些不舒服。根據他的看法,這是心理作用引起的。這些老鼠使他感到不安。要是不再看到老鼠,一切都會大大好轉。
可是第二天早晨——那天是四月十八日,醫生從車站接他母親回來時發覺米歇爾的面頰下陷得更厲害了。從地窖到樓頂,樓梯上有十來只死老鼠。鄰居們的垃圾桶裡也裝滿了。醫生的母親知道了這事卻不吃驚。她說:
「這類事情是有的。」
她身材矮小,一頭銀髮,一雙黑眼睛顯得很和善。
她說:「貝爾納,見到你我很高興,這些老鼠一點也影響不了我的情緒。」
醫生同意他母親的話;真的,跟她在一起,什麼事情總好像很容易解決似的。
但是,裡厄仍然打了一個電話給市鎮滅鼠所。他認識那裡的所長,問他是否聽到有大量老鼠死在露天這件事。梅西埃所長說他聽說了,並且,在他那離開碼頭不遠的所裡就有人發現五十來只。不過,他不能肯定這情況是否嚴重。裡厄也決定不了,但是他認為滅鼠所應該管一管。
梅西埃說:「對,有命令下來就行。如果你認為真值得這樣做的話,我可以要求上級下命令。」
「值得一做,」裡厄說。
剛才他的女傭告訴他,在她丈夫工作的大工廠中,已撿到了幾百隻死老鼠。
大致上就在這一時期,城裡的人開始擔心了。因為,從十八日起,從工廠和倉庫中清除出了好幾百隻死老鼠。在有些情況下,人們不得不把臨死抽搐時間過長的老鼠弄死。而且,從城市的外圍地區到市中心,凡是裡厄醫生所經過的地方,凡是有人群聚居的地方,成堆的老鼠裝在垃圾桶中,或者一連串地浮在下水道裡有待清除。晚報自那天起抓住了這樁事情,責問市政府是否在準備行動,考慮採取什麼緊急措施來對付這一令人厭惡的現象,以保障市民的健康。可是市政府根本沒有打算,也根本沒有考慮過什麼措施,只是先開了一次會進行討論。滅鼠所奉令每天一清早就收集死老鼠,收集後,由該所派兩輛車子運往垃圾焚化廠燒燬。
然而此後幾天中,情況嚴重起來了,撿到的死老鼠數目不斷增加,每天早上收集到的也越來越多。第四天起,老鼠開始成批地出來死在外面。它們從隱匿的屋角里、地下室、地窖、陰溝等處成群地爬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光亮處躊躇不前,在原地打上幾個轉,最後就死在人的腳旁。到了夜裡,在過道中或巷子裡都可以清晰地聽到它們垂死掙扎的輕聲慘叫。在郊區的早晨,人們見到它們躺在下水道裡,尖嘴上帶著一小塊血跡。有些已腫脹腐爛,有些直挺挺地伸著四肢,須毛還直豎著。在市區可以在樓梯口或院子裡見到一小堆一小堆的死老鼠。也有孤零零地死在市政大廳裡,學校的風雨操場上,有時還死在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中間。使城裡的人驚愕不止的是在市區最熱鬧的地方也能發現它們。武器廣場、林蔭大道、海濱馬路,一處接著一處遭到污染。儘管人們一清早就把死老鼠打掃乾淨,但是它們在白天又越來越多地在市內出現。不少夜行者在人行道上行走時,腳下會踏到一隻軟綿綿的剛死不久的老鼠。就彷彿負載我們房屋的大地正在清洗它的體液,讓直到現在為止在它內部作祟的瘡癤和膿血,升到表面來發作。看一下我們這座小城市的驚愕心情吧!直到那時為止它還是安安靜靜的,幾天之內就大亂起來,就像一個身體健壯的人,他那濃厚的鮮血突然沸騰,造起反來。
事態發展得愈來愈嚴重,朗斯多克情報資料局(搜集、提供各種題材的情報資料的機構)在義務廣播消息中報道,僅僅在二十五日一天中收集和燒燬的老鼠就達六千二百三十一隻。這個數字使人對市內每日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的事情有了一個清楚的概念,它更加劇了人們的慌亂。在這以前,人們的心情不過是對一件令人厭惡的偶然事件有所抱怨。如今卻發覺這個尚不能確定其廣度、又找不到其根源的現象具有某種威脅性了。只有那個患氣喘病的西班牙老頭兒仍舊搓著手重複地說:「它們出來了,它們出來了。」他說話時露出一副老年人興致勃勃的神情。
到了四月二十八日,當情報資料局宣佈收集到八千隻左右的死老鼠時,人們的憂慮達到了頂峰。有人要求採取徹底解決的辦法,有人譴責當局,還有些在海濱擁有房屋的人已經在談論躲到哪裡去的打算。但到了第二天,當情報資料局宣稱這個怪現象已突然停止,滅鼠所撿到的死老鼠數目微不足道時,全城才鬆了口氣。
可是就在當天中午,裡厄醫生正在把汽車停靠在屋子前面的時候,發現看門人正從路的另一端吃力地走來,歪著腦袋,叉手叉腳地活像一具牽線木偶。老頭兒挽著一位教士的胳膊。醫生認識這位教土,和他見過幾面。他是帕納盧神甫,是一位博學和活躍的耶穌會教士,在市內威望很高,即使在那些對宗教抱著淡漠態度的人們中間也是如此。醫生等著他們過來。老米歇爾兩眼發光,呼吸很粗。他覺得不大舒服,需要換換空氣。但是他的脖子、腋下和腹股溝痛得厲害,迫使他往回走,並要求帕納盧神甫扶他一把。
「有幾個腫塊,」他對醫生說,「可能是因為我用力過度了。」
醫生將胳膊伸出車門外,用手指四面按按米歇爾伸過來的頸子底部,那裡長著一種木頭結節似的東西。
「去躺下休息,量一量體溫,下午我再來看您。」
看門人走後,裡厄問帕納盧神甫對於老鼠事件的想法。
「哦!這該是一種瘟疫,」神甫說,在圓形眼鏡後面的雙目露出一絲笑意。
吃了午餐後,裡厄正在重新看那份療養所打來的通知他妻子到達的電報時,電話鈴響了。這是他的一個老病人打來請他出診的電話。他是市政府的一個職員,長期以來患主動脈瓣狹窄症。因為他窮,裡厄不收他的診費。
他在電話中說:「對,是我,您還記得我。但這次是別人。請趕快來,我鄰居家出了事。」
他說話時聲音很急促。裡厄首先想到看門人,但決定晚一步去看他。過了幾分鐘,醫生就來到了外圍地區費代爾布街上的一幢矮房子前。進了門,在那又陰又臭的樓梯上他碰到了約瑟夫-格朗——就是那個職員,他下樓來迎接他。這是個五十來歲的人,黃色的短髭,高個兒,背有點駝,狹肩膀,四肢瘦長。
他一邊走下來,一邊對裡厄說:「他現在好一點了,我本來認為他完了。」
說著,他擤了一下鼻涕。裡厄在三樓,也是最高一層樓的左邊門上看到了用紅粉筆寫的幾個字:「請進來,我上吊了。」
他們進了門,看到一根繩子繫在吊燈上筆直垂著,下面是一張翻倒在地上的椅子,桌子已被推到了角落裡。繩子孤零零地掛著。
格朗說:「我及時把他解了下來。」他雖然用的是最普通的言語,但似乎老在斟酌字句。「正當我出去的時候,我聽到有響聲。我一見門上寫的字——怎麼跟你說呢?——我當時以為是開玩笑。但他發出一聲奇怪甚至可以說是可怕的呻吟。」
他搔搔頭又說:
「照我看,過程恐怕是痛苦的。當然,我進去了。」
他們推開了一扇門,站在門檻上,面前是一間明亮、但陳設簡陋的房間。在一張銅床上躺著一個矮胖子。他吃力地呼吸著,一雙充血的眼睛注視著他們。醫生停步不前。在這個人呼吸的間歇中,他好像聽到老鼠的吱吱聲。但是在屋角里毫無動靜。裡厄走向床邊。這人不是從太高的地方掉下來,跌得也不太突然,脊椎沒有斷,當然,有點窒息難受。需要進行一次X線攝影。醫生給他注射了一針樟腦油,並且說過幾天就沒事了。
那人帶著呼吸困難的聲音說:「謝謝您,醫生。」
裡厄問格朗是否已報告了警察分局。格朗顯得有點尷尬。
「沒有,」他說,「嗯,沒有,我當時想最要緊的是……」
裡厄打斷了他的話說:『當然,那麼我去報告。」
可是就在這時,病人激動起來,一邊從床上豎起身子,一邊抗辯著說他已好了,沒有必要去報告。
裡厄說:「安靜些,這沒有什麼了不起,請您相信我,我有必要去報告一下。
病人叫了一聲:「哦!」
接著他把身子往後一仰,開始啜泣起來。格朗捻弄著他的短髭已經有一會兒了,這時走過來對他說:
「科塔爾先生,您得明白,別人會歸咎醫生的。比如說您企圖再干的話……」
科塔爾掛著眼淚說自己不會再搞了,又說這次不過是一時糊塗,他只要求人家讓他安靜些就行了。裡厄開了一張藥方並說:
「明白啦,這個咱們別談了,過兩三天我再來,但可別再做糊塗事了。」
裡厄在樓梯口對格朗說他不得不去報告,但是他將要求警察分局局長過上兩三天再來調查。
裡厄又告訴格朗:「今天晚上要看著點兒。他有親人嗎?」
「有沒有親人我倒不清楚,不過我會親自當心他的。」
格朗搖著頭又說:
「告訴您,我連他本人也談不上認識,不管怎樣,互相幫助總是應該的。」
裡厄在過道中下意識地看了一下陰暗的屋角,問格朗在他這個區內老鼠是否已經絕跡。這位公務員對此一無所知。他聽說有這麼一回事,但對本地區的傳聞沒有十分在意。他說:
「我腦子裡有別的事。」
在格朗說話時裡厄已同他握別,因為急於想在寫信給他的妻子之前去看望一下看門人。
叫賣晚報的在高聲喊叫,告訴人們鼠患已經停止的消息。但裡厄卻發現他的病人半個身子翻出床外,一隻手按在腹部上,另一隻手圍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往髒物桶中嘔吐淺紅色的膽液。看門人上氣不接下氣地掙扎了好半晌才重新躺下。他的體溫達39.5℃,頸上的淋巴結和四肢都腫大,側腹部位發現有兩處淺黑色的斑點,正在擴大。他訴說他現在感到內臟難過。
病人說:「燒得厲害,這混帳東西在燒我。」
佈滿煤煙色日垢的嘴使他說話時結結巴巴,他將目光轉向醫生,劇烈的頭痛痛得他一對圓滾滾的眼睛淌出淚水。他的老婆憂心忡忡地望著默不作聲的裡厄。
「醫生,」她問道,「這是什麼病?」
「什麼病都有可能,現在一點也不能肯定。到今晚為止,按規定給食和服用清血藥。要多喝水。」
看門人正渴得要命。
裡厄一回家就打電話給他的同行裡夏爾,後者是城裡最有地位的醫生之一。
裡夏爾說:「沒有,我沒有發現特別情況。」
「沒有人因為局部發炎而引起發燒的嗎?」
「啊,這倒有的,有兩例淋巴結異常腫脹。」
「腫得不正常嗎?」
裡夏爾說:「嗯,所謂正常,您也知道……」
晚上,看門人不停地講胡話,抱怨那些老鼠,體溫高達40℃。裡厄試行固定性膿腫處理。在松節油的燒灼下,看門人嘶聲嚎叫:「啊!這些畜生!」
淋巴結已腫得更大了,摸上去像木塊似地堅硬。看門人的妻子急瘋了。
「夜裡得守著他,」醫生對她說,「有什麼情況就來叫我。」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天空一片蔚藍,已經微帶暖意的和風送來了濕潤的空氣。隨風而來的是一陣從遠郊吹來的花香。早晨街頭的人聲好像比往常更加活躍,更加歡樂。在我們這個小城市裡,全體居民從一星期來暗中擔憂的心情中解放出來,這一天頗有大地回春的氣息c裡厄自己也由於接到了他妻子的回信而放了心,懷著輕鬆的心情下樓來到了看門人的家中。病人早上的體溫已下降到38℃。他覺得渾身軟弱無力,躺在床上微笑著。
他老婆對醫生說:「醫生,他好點了,是嗎?」
「等一下再看。」
但到了中午,體溫一下子上升到40℃。病人吃語不斷,又嘔吐起來。頸上的淋巴結痛得不能碰,看門人好像拚命要把他的頭伸出身子之外。他老婆坐在床腳邊,雙手放在被子上輕輕握住病人的兩隻腳,眼望著裡厄。
裡厄說:「這樣吧,把他隔離起來進行特殊治療。我去給醫院打電話叫輛救護車來把他送去。」
過了兩小時,在救護車裡,醫生和看門人的老婆俯身望著病人。從他佈滿章狀贅生物的嘴裡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老鼠!」他臉色鐵青,嘴唇蠟黃,眼皮也呈鉛青色,呼吸短促,身體被淋巴結腫脹折磨得像在撕裂開來,他蜷縮在小床裡,好像想讓床把自己裹起來似的,又彷彿地底下有什麼聲音在緊迫地召喚著他。看門人在某種無形的壓力下呼吸停止了。他的老婆哭了起來。
「醫生,難道沒有希望了嗎?」
「他死了。」裡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