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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2節 文 / 亞歷克斯·哈里

    老園丁的過世持續地在康達的內心籠罩陰霾,因此有天晚上在濟茜上床睡覺後,蓓爾終於說了一些有關此事的話。

    「康達,我知道你對老園丁的感情,但你不能因此一蹶不振!」康達只是望望她。「收斂一下吧!下星期天是濟茜的兩歲生日,你可不要再一副頹喪的模樣。」

    「我會沒事的。」康達口氣僵硬地回答,希望蓓爾不要以為他把此事都給忘了。康達有五天的時間可為濟茜做個禮物。在星期四下午之前,他已用松木雕出一個漂亮的曼丁喀族娃娃,並用亞麻子油和煤灰擦拭,然後再上油打亮,直到它完全像家鄉的黑檀木所雕刻一樣。而許久以前就已為濟茜做好一件洋裝的蓓爾正在廚房裡用巧克力在蛋糕上滴出兩根蠟燭——星期日晚上舒琪姑媽和曼帝大姐會過來幫他們吃——此時約翰主人的車伕羅斯比正好駕馬車抵達。

    當主人微笑著把蓓爾叫進去,說安小姐已經說服她父母,讓她整個週末都和他待在一起時,蓓爾不得不強忍住內心的不快。「安小姐明天傍晚就會抵達,記得要準備好一間客房。」主人說道,「此外,你為什麼不為星期天烘焙個蛋糕或什麼?我侄女告訴我說你的女兒要慶祝生日,所以她想在她的房間裡開個舞會——就只有她們兩人。安也問她是否可以留濟茜在房裡過夜,我說那沒關係,所以記得要在她床腳邊的地板上鋪一張草蓆。」

    當蓓爾把消息吐露給康達時又另外加道:她要烘焙的蛋糕必須在大房子裡上桌,而不能在他們自己的屋內,而且濟茜會忙著和安小姐玩耍而無法開一場自家人的舞會。康達氣得不想說話,甚至也不願望蓓爾一眼。他踏出門外,直接走向馬廄,把他藏在一堆稻草下的木娃娃拿出來。

    他向阿拉神發誓這類的事絕不會再發生在他的濟茜身上——但他又能怎麼辦呢?這種令人生厭的挫折感幾乎使他開始瞭解到,為何這些黑人深信抵抗土霸就宛如雪中的花朵試著要探出頭來那樣不可能。可是就在當時,他望著木娃娃,想起他曾聽說一個黑人母親在拍賣場上瘋狂地把她的嬰兒摔死在地上,使嬰兒當場頭破血流腦漿四溢,這個母親大叫道:「你們對我所做的一切休想再加到她身上!」於是他高舉木娃娃想用力地向牆丟去;但他又放了下來。不,他不能那樣做。「逃跑」這主意如何呢?蓓爾曾經提過兩次。她真的會走嗎?假如她真同意逃跑,他們會成功嗎——以他們這種年齡,加上他半瘸著腳,外帶一個年幼不會走路的小孩?他已多年沒認真地考慮過此想法,但至目前為止他對此地區的瞭解已像對農場一樣瞭若指掌了。也許……

    他丟下木娃娃,起身走回屋子。但蓓爾在他要說話時已搶先開口了:『康達,我的感覺和你一樣,但你聽我說:我寧願濟茜是在這樣的環境長大,而不願她像諾亞一樣當個小農奴。他只不過大濟茜兩歲,那些農奴就已開始帶著他去上工,要他拔草和提水。不要在乎你還有其他什麼感覺,就當作你必須同意此事就好了。」康達一如往常啥話也不說,但在他當奴隸這二十五年來,所見所聞已讓他很清楚地知道農奴的生活就宛如是農場動物的生活,他寧願死也不願使他的女兒被宣判如此的命運。

    幾個星期後,有天傍晚當康達回家時,他看到蓓爾等在門口,手上拿著一杯他在一天辛勞駕車後常常渴望喝到的冷牛奶。當他坐在搖椅上等著吃晚餐時,蓓爾走到他身後,在康達甚至沒有要求的情況下就開始按摩起他的背,而且很清楚他在一天駕車後最酸痛的位置在哪裡。當她把一盤康達最喜愛的非洲-食擺在他面前時,他知道蓓爾一定開始使用溫柔策略準備告訴他什麼事,但他知道最好不要問。整個晚餐時間,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談論著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大約晚餐後一小時,正當康達開始納悶蓓爾要搞到何時的時候,也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了。蓓爾沉寂了好一會兒,在深呼了一口氣後,她把手放進康達的臂膀裡。康達知道時刻到了。

    「康達,我不曉得如何啟口,所以只好一五一十地照實說。主人已經告訴我他答應了安小姐,當明天輪到他去拜訪約翰主人時,會把濟茜送到她家和她玩一天。」

    這實在太過份了!這簡直是暴虐無道!他們必須眼睜睜地旁觀,讓濟茜慢慢地變得像一隻聽話的乖乖狗,更甚者,她不僅已家庭破碎,而且還要由康達親自把這只「動物」送到她的新養主那兒。康達合上雙眼,掙扎地想抑制住自己的怒氣,然後從他的椅子上跳起來——粗魯地把蓓爾的手甩開——衝出門外。當蓓爾當晚獨自躺在床上輾轉反倒時,康達也蹲坐在馬廄的一角徹夜失眠。兩人都在哭泣。

    翌日清晨當他們把馬車停在約翰主人門前,在康達還沒把濟茜抱下來時,安小姐就已衝出來見他們,濟茜甚至連再見也沒說就走了。當康達把馬車掉頭轉往大馬路時,身後傳來女娃兒的嬉笑聲,他覺得很心酸。

    就在下午接近傍晚時分,當康達在安小姐家大房子外二十里處等候主人時,一個奴隸跑來告訴他說華勒主人也許要熬夜整晚來診治他們病重的夫人,要康達明天再來接他。康達服從了,但當他駕往大房子時,卻很不高興地知道安小姐已經要求她臥病在床的母親讓濟茜留下來過夜。可是讓他深深地鬆了一口氣的是他們回答說她倆的吵聲使夫人頭很痛,於是康達趕緊把濟茜抱到駕駛座上摟在他身旁,迫不及待地趕車回家。

    當他們繼續往前駕車時,康達開始漸漸悟出這是自從濟茜命名儀式以來他第一次完全單獨與她相處。當他們在暮色漸落的大地上駕車時,康達覺得內心湧起一股莫名的開心,但他同時也覺得很愚蠢。因為在他為這第一胎孩子付出這麼多心血和責任後,他現在竟然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舉止。他突然把濟茜抱到膝上,很笨拙地摸著她的手、她的腳和她的頭,而濟茜卻坐臥不定且很好奇地望著他。他再把她抱起來,測試她有多重,然後很嚴肅地把韁繩放在她的小手中——很快地,濟茜快樂的笑聲似乎是他有史以來所聽過的最愉悅的聲音。

    「你這小美人,」康達終於對濟茜說,而濟茜只是望著他,「你長得很像我的小弟弟,馬地。」

    濟茜仍然只是望著他。「爸!」康達邊說邊指著自己,濟茜看著他的手指頭。康達又拍拍胸口說:「爸!」但濟茜已把注意力轉回馬匹上,她輕輕地揮打韁繩,尖聲地叫著:「快點!」模仿她曾聽康達說過的其他話。她很驕傲地抬頭對康達笑,但康達看起來像是受到很大的傷害,因此濟茜的笑容很快就消失。在剩下的路途中他倆都靜默地駕著馬車。

    幾個星期後,在他們第二次拜訪安小姐後回家的路上,濟茜靠在康達身上,用她那胖嘟嘟的小手指貼在他胸口,眼中帶著閃爍的光芒說:「爸!」

    康達的心情相當激盪。他把濟茜的手指扳回到她自己說:「你的名字是濟茜。」然後停了一下。「濟茜!」她記得自己的名字,於是開始微笑。康達又指向自己說:「康達-金特」。

    可是濟茜看來很困惑不解。她指著康達說:「爸!」這次他倆都開懷地笑了。

    在仲夏之前,康達很滿意濟茜學話的速度和她似乎很喜歡他們一同駕車的表情,康達開始對濟茜抱著希望。有一天,當濟茜單獨和蓓爾在一起時,她無意間從嘴邊溜出一兩句曼丁喀語。當晚蓓爾把濟茜送到舒琪姑媽家吃晚飯,獨自坐在家裡等康達回來。

    「你有沒有大腦?」蓓爾大叫道,「難道你不知道你最好注意一點——不要讓小孩和我們惹上麻煩!你的腦子最好也清醒一下——濟茜不是非洲人!」康達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想摑蓓爾的衝動,不只因為她像攻擊般地扯高嗓子,而且更甚的是她否認了他的血緣和種族。難道一個人因為畏懼土霸的懲罰就可忘記祖宗嗎?但某件事情警告他不要發洩他的憤怒,因為任何與蓓爾的正面衝突都有可能導致她阻斷濟茜繼續與他出遊。但他又想到蓓爾如果那樣做一定得向主人報告原因,而她根本不敢說。縱使如此,他實在無法體會當初為何要娶一個在土霸土地上出生的女人。

    翌日,當他在附近的一個農場等候主人做家庭診治拜訪時,另一個馬伕告訴康達他「圖森」的故事。他是個在海地組織一支黑人反叛軍的黑奴,他不僅領導他們成功地打敗法軍,連西班牙和英國也都演不成軍。那個馬伕又說,圖森是從閱讀「亞歷山大大帝」和「凱撒大帝」等古代名戰士的故事中學習到作戰的技巧,而那些書是他以前的主人給他的,他主人後來也幫他從海地逃到「聯邦州國」。在過去的幾個月來,圖森已成為康達心目中的英雄,排行僅次於曼丁喀族的傳奇英雄戰士「桑迪塔」之後。康達當時迫不及待地要趕緊回來,把這個令人振奮的故事向大家報告。

    但他卻忘了告訴他們,因為蓓爾在馬廄等他,告訴他說濟茜發高燒而且身上浮出腫塊。主人說那是「腮腺炎」。康達的擔憂直到蓓爾告訴他那是小孩子常有的正常現象才消失。但當康達後來知道安小姐被命令遠離濟茜直至她康復時——至少需兩個星期——他反而暗暗自喜。但濟茜才病幾天,約翰主人的車伕羅斯比就替安小姐送來一個衣著亮麗的土霸娃娃,而濟茜一眼就愛極了那娃娃。她坐在床上,緊緊地摟住那娃娃,不斷地來回搖著,眼睛半張半開地大叫道:「好漂亮哦!」康達一語不發地離開屋子,大步地邁過院子到馬廄去。那木娃娃仍然在他幾個月前所棄置且遺忘的閣樓上,在用袖子把娃娃擦拭後,他把木娃娃帶回屋內,突然從身後拿到濟茜面前。當濟茜看到木娃娃時開心地笑了,甚至連蓓爾都相當欣賞,但幾分鐘後康達可以看出濟茜比較喜歡土霸娃娃。他生平第一次對他女兒如此憤怒!

    當康達注意到這兩個女孩如此急著想團聚,以彌補無法在一起的那幾個星期時,他一點也不快樂。雖然有時康達會被派將濟茜送到約翰主人家和安小姐一起玩,但毫無疑問的,安小姐比較喜歡到他叔父這裡來。因為根據他們的廚娘歐梅佳說,她夫人時常抱怨兩小孩的吵聲使她頭很痛,而且常常以瀕於暈厥作為最後武器來嚇阻她們,但她又說他們夫人常和她伶牙利齒的女兒鬥嘴。羅斯比有天告訴蓓爾說他們夫人對那兩女孩吼叫,而且說:「你倆就像是黑奴一樣!』而安小姐卻立刻回嘴說:「嗯!黑奴比我們有趣多了,因為他們沒有任何事可擔心!」但這兩個女孩在華勒主人家卻是盡情地玩耍,吵鬧。康達每次在林蔭花道上駕車時就會聽到兩小孩在大房子內、院子和花園追逐尖叫的聲音,她們甚至還會跑到雞欄、豬圈、馬廄和沒有上鎖的奴隸排房去。

    有天下午當康達和主人外出後,濟茜帶安小姐到她家看康達裝石頭的葫蘆,那是當濟茜因腮腺炎待在家裡時發現而且感到相當有趣的東西。就當濟茜正要伸手進葫蘆嘴裡,蓓爾正巧走進來,她望了一眼後大聲吼叫:「不准碰你爸爸的石頭!那是他用來算他年齡的東西!」翌日,羅斯比從約翰主人那兒帶來一封信給主人;五分鐘後華勒主人把蓓爾喚到書房,他語氣的嚴厲使蓓爾離開廚房前就已兩腳發軟。主人詢問道:「安小姐告訴她父母她在你們屋內看到某種東西。這種有關非洲人每個新月把石頭放進葫蘆內的巫術是什麼?」

    蓓爾的一顆心砰砰跳,支支吾吾地說:「石頭?主人,什麼石頭?」

    「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主人說道。

    蓓爾勉強地擠出一臉緊張的笑容:「哦,我知道您在說什麼了。主人,那不是巫術。我只知道我家那個年紀已大的非洲黑奴不會數數,因此每個新月時他都會在葫蘆內放進一個石頭,借此來數他的歲數!」

    仍然皺著眉頭的華勒主人示意蓓爾國廚房去。十分鐘後,她衝回屋內,把濟茜從康達膝上奪下,大聲叱罵:「你聽著!以後不准你再把那女孩帶回屋內來,否則我就扭斷你的脖子!」

    在把哭泣的濟茜送上床後,蓓爾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向康達解釋:「我知道那葫蘆和那些石頭沒有害處,但我已告訴過你任何有關非洲的玩意都會惹來麻煩!而且主人永不會忘記此事!」

    康達內心有股無力感的憤怒,連晚餐也吃不下。二十多年來幾乎每天為主人駕車的他很驚訝也很氣憤地發現,連他只是單純地把石頭放進葫蘆裡都會引來主人的懷疑。

    大約兩個星期後,緊張的情勢才漸漸消退,而安小姐也恢復她以往的拜訪。此時正是莓果開花的季節,這兩個女孩往往在爬滿籐蔓的籬牆旁來回徘徊,尋找墨綠色的野草莓叢,而且提了滿滿的一籃子回家,她們的手和嘴都染上紫紅包的莓汁。有時候她們會帶回像蛇蛻、鷦鷯巢或破舊的箭頭等諸類的寶藏,她們會很興奮地一一展示給蓓爾看,然後把這些物品很機密地藏在某處。藏完後可能就去玩泥巴了,下午帶著滿身的泥巴回到廚房後,往往立刻被蓓爾命令再到外頭的井邊沖洗乾淨。筋疲力盡的她們在吃完點心後又會一起躺在蓓爾為她們鋪設的草蓆上睡一小覺。如果安小姐要在此過夜,在她和主人共進晚餐後,她會一直陪伴主人到上床時間,然後主人會派她去叫蓓爾來她床邊說故事。蓓爾常常順便把一樣疲憊的濟茜帶來,然後繼續小白兔被狐狸算計而最後狐狸自己中了圈套的冒險故事。

    康達相當憎恨這兩個女孩日益加深的親見感情,有時甚至親暱到兩人同睡在濟茜的臥床上。但他不得不坦承他在某一方面很高興濟茜有這麼快樂的童年,而且他已漸漸同意蓓爾所說的:當土霸的寵物總比一輩子待在農田里好。但他很確信自己有時可以感覺出蓓爾看到這兩個女孩這樣親密地嬉鬧玩耍時內心的不安。他敢大膽假設至少有幾次,蓓爾和他有同樣的感覺和擔憂、畏懼。有幾個晚上,當他看到她把濟茜抱在膝上,嘴邊哼著她的「耶穌」歌曲時,他感覺到當蓓爾看著濟茜欲睡的臉龐時很為濟茜憂慮。她想要警告她的孩子,無論她們的情感有多濃,絕對不要太喜歡土霸。雖然濟茜還年幼得無法瞭解這類的事,但蓓爾相當明白太信任土霸會導致鑽牛角類的苦痛;難道他們不也是這樣賣掉她的兩個女兒?濟茜將來的命運會如何根本不得而知,而他和蓓爾的亦無從猜測。但他知道一件事:阿拉神不會輕易饒過任何傷害濟茜的土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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