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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01章 穿過匈牙利 文 / 雅·哈謝克

    時候終於到了,他們都被塞進敞車去,每四十二名士兵搭八匹馬。必須承認,馬在旅途中還比人舒服些,因為它們可以站著睡覺。站著坐著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列兵車又把一批新人載往加裡西亞,趕到屠宰場上去了。

    一般說來,士兵們卻感到鬆了口氣。火車一開,他們對自己的命運多少有了點影子。這以前,他們是處在前途渺茫的狼狽狀況下,絞盡腦汁揣測著究竟是今天、明天還是後天開拔。現在,他們的心踏實多了。

    給養軍士萬尼克告訴帥克不必忙,他的話原來一點也不錯。過了好幾天他們才上敞車,在這期間,發配給罐頭的話不斷在傳說著。給養軍士是個富有經驗的人,他一口咬定沒有那麼回事。配給罐頭是靠不住的。比較可能的玩意兒是做一台露天彌撒,因為前頭那個先遣隊就是用一台露天彌撒來慰勞的。有了配給罐頭就不會再做露天彌撒了。反過來說,露天彌撒就是配給罐頭的代替。

    果然,罐頭燉肉沒來,代替罐頭燉肉的卻是伊比爾神甫。他可以說是一舉三得,同時為三個先遣隊做了一台露天彌撒,替開到塞爾維亞的兩隊和開到俄國的一隊作戰的官兵一下都祝福了。

    從旅程的開始,先遣隊的軍官們待的參謀車裡就有個奇怪的秘密。大部分軍官都在埋頭看著一本布面的德文書,書名是《神甫們的罪孽》,作者是盧德維希-剛赫弗爾。他們同時聚精會神地看著第一六一頁。營長撒格那爾上尉靠窗口站著,手裡同樣拿著那本書,也翻到第一六一頁。他凝望著外面的風景,心裡思索著怎樣明白淺顯地向他們解釋這本書的使用方法,因為這是一件極端機密的事。

    這時候,軍官們在奇怪著史羅德爾上校是不是完完全全地瘋了,瘋得沒法醫治了。自然,他們曉得他的神經過去就有些不正常,但是他們沒料到他忽然間會這麼發起瘋來。開車以前,在他最後召集的一次Besprechung上,他通知軍官們每人可以領一本盧德維希-剛赫弗爾作的《神甫們的罪孽》,他已經吩咐把書送到營部去了。

    「諸位,」他臉上帶著異常詭秘的神情說道,「你們干萬別忘記翻看第一六一頁。」

    他們精讀了第一六一頁,然而摸不清它講的是什麼,只讀到一個叫阿爾伯特的先生不斷地開著玩笑。那些玩笑跟前邊的故事聯繫不上,似乎就都是些廢話。氣得盧卡施中尉把煙嘴都咬破了。

    「那老傢伙發了瘋,」大家都這樣想。「這回他完蛋啦,一定會給調到國防部去的。」

    撒格那爾上尉仔細把一切都想好以後,就離開靠窗口的那個地方。他當教導員的本事並不特別高,所以他費了好大工夫才想出一套辦法來講解第一六一頁的重要性。他跟上校一樣,開口先說一聲「諸位」,雖然上車以前他總是管別的軍官們叫「哥兒們」的。

    「諸位,」他開始了,隨後解釋說,關於盧德維希-剛赫弗爾著的《神甫們的罪孽》第一六一頁,上校頭天晚上曾給過他某些指示。

    「諸位,」他接著鄭重地說,「這指示是關於作戰時候使用的一套新的電報密碼,完全是機密的。」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掏出筆記本子和鉛筆來,然後用十分熱烈的口氣說:

    「長官,我準備好啦。」

    大家都直瞪瞪地望著候補軍官比格勒爾,他對知識的追求熱心得有點傻氣了。

    撒格那爾上尉繼續他的演講:

    「我已經提過這套新發明的戰時拍發密碼電報的方法。你們也許不容易明白為什麼要請你們看盧德維希-剛赫弗爾著的《神甫們的罪孽》第一六一頁,可是諸位,根據咱們聯隊所隸屬的軍團的指示而採用的這套新密碼,它的底細就在這本書的那一頁上。你們大概曉得,在戰地上拍發重要電文有許多種密碼。咱們最新採用的是一種補充數字法。因此,上星期聯隊參謀部發給你們的密碼和譯電法,你們可以把它作廢了。」

    「阿爾布裡希大公爵式密電碼,」好學不倦的比格勒爾自己咕噥著,「八九二二——R,根據格林菲爾式改編的。」

    「這個新式密碼很簡單,」撒格那爾上尉接著說,「比方下來了這麼一道命令:『令二二八高地機槍向左方射擊。』我們接到的電報就會是這樣寫法:『事情——跟——我們——而——我們——望著——向——那——許下——所——瑪爾達——你——所——迫切——隨後——我們——瑪爾達——我們——那——我們——感謝——好——完——我們——許下——確實——想——看法——十分——盛行——聲音——最後。』我剛才說過,這十分簡單,一點也不囉嗦累贅。參謀部打電話給營部,營部再打電話給連部。連長收到這個密電就照下面的方法把它翻出來:他拿起《神甫們的罪孽》,翻到第一六一頁,在對面第一六○頁上,從上往下找『事情』這兩個字。看吧,諸位,『事情』這兩個字首先在第一六○頁上出現,一句一句地數下去,剛好是第五十二個字。很好。在對面第一六一頁上,從上往下數,數到第五十二個字母。請諸位注意,那個字母是「o」。電報上第二個字是『跟』。在第一六○頁上那是第七個字,相當於第一六一頁的第七個字母,那是『n』。這樣,我們就得到『on』兩個字母1。就這樣搞下去,直到我們把『令二二八高地機槍向左方射擊,這個命令完全翻出來。諸位,這個方法真是高明,簡單,而且手裡沒有盧德維希-剛赫弗爾著的《神甫們的罪孽》第一六一頁這個底子的人休想翻出來。」

    大家都愁眉苦臉地死死望著性命交關的那一頁,漸漸地感到苦惱起來。沉默了一陣,忽然間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大吃一驚嚷道:

    「報告長官,老天爺,密碼裡有點毛病。」

    密碼確實叫人非常摸不著頭腦。

    大家不論怎麼拚命,除了撒格那爾上尉以外誰也沒能根據第一六○頁上頭字母的次序,找到對面第一六一頁上的字母,然後再查出密電碼的底細來。

    「諸位,」撒格那爾上尉自己聽了候補軍官比格勒爾緊張的發言認為有事實的根據以後,就結結巴巴地說,「這究竟是怎麼搞的呀?我這本《神甫們的罪孽》裡一點沒錯,可是你們的那本卻不對頭啦!」

    「長官,對不起……」發言的又是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我想指出。」他接著說,「盧德維希-剛赫弗爾這部書有上下兩卷。如果您費心翻翻標題頁看看,就會明白了。上面寫著:『長篇小說,共兩卷。』我們拿的是上卷,而您拿的是下卷,」這位認真到家的比格勒爾解釋道。「因此,顯然我們手裡的第一六○頁和第一六一頁跟您的不相符。我們這裡的大大不同。在您那本裡,電報的第一個字翻出來是『on』,但是我們的拼起來卻是『bo』2。」

    看來比格勒爾顯然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樣一個傻瓜。

    「旅指揮部發給我的是下卷,」撒格那爾上尉說,「一定是搞錯了。看來是旅指揮部搞亂啦。」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得意揚揚地四下望著。這時候,撒格那爾上尉繼續說下去:

    「諸位,這真是怪事。旅部裡有些人頭腦太簡單啦。」

    真相大白的時候,要是有人留心觀察盧卡施中尉的話,就會發覺他心裡正在跟一種奇怪的衝動搏鬥著。他咬著嘴唇,正想說點什麼,可是當他終於張開嘴說的時候。卻又改變主意談到別的題目上去了。

    「這件事情用不著這樣認真,」他用一種莫名其妙的難為情的聲調說。「咱們在布魯克駐紮的時候,電碼譯法改變過好幾次。開到前線以前,咱們還會採用一套新的呢。可是我個人認為到了前線,咱們不會有許多空閒去猜謎的。想想看,等不到誰把一件密電破譯出來,咱們的連部、營部以至旅部早給人家炸成碎面兒啦。這種密電碼沒有什麼實際價值。」

    撒格那爾上尉很勉強地表示了同意。

    「實際上,」他承認說,「就我自己在塞爾維亞前線的經驗來說,誰也沒工夫去推敲這種暗語。我並不是說,如果咱們在戰壕裡守個時期,密碼也沒用處。而且,他們確實也換過密碼。」

    撒格那爾上尉從他剛才的論據上全面撤退了下來:

    「參謀在前線越來越少使用密碼,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我們的野戰電話不大靈,尤其是轟起大炮來的時候,聽不清字音。簡直什麼也聽不見。於是,事情就會攪得亂七八糟。」

    他歇了一下。

    「諸位,在陣地上把事情攪得亂七八糟是最要不得的,」他像煞有介事地說。

    「諸位,我們眼看就要到刺布3了,」又停了一陣,他接著說。「每人要發五兩匈牙利香腸。休息半個鐘頭。」

    他望了望時間表。

    「我們是四點十二分開車。三點五十八分大家都得在火車上集合。從第十一連起,一連連地下車,配給是在第六號貯藏所發,每次發一個排。負責發放的是候補軍官比格勒爾。」

    大家都望著候補軍官比格勒爾,直像是說:

    「你這個小冒失鬼,這下子你可是自我!」

    但是這位勤懇的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已經從他的手提包裡扯出一張紙和一把尺子,他照著班數在紙上劃起線,並且問每班的班長班上有多少人,沒一個班長能說出准數來的。他們只能把筆記本裡信筆寫下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數目字提供給比格勒爾。

    盧卡施中尉頭一個跳出參謀車。他走到帥克坐的那節敞車。

    「到這兒來,帥克,」他說。「別說傻話了,來,我有點兒事問你。」

    「長官,我很樂意奉告。」

    盧卡施中尉把帥克帶走,他對帥克瞟了一個十分懷疑的眼色。

    撒格那爾上尉的講解大大失敗了。在他講解的時候,盧卡施中尉正發揮著一些作偵探的本領,這也並不費事,因為他們動身的前一天,帥克曾對盧卡施中尉說過:

    「長官,營指揮部有些專門給軍官看的書,是我從聯隊辦公室取來的。」

    這樣,他們邁第二道鐵軌的時候,盧卡施中尉就直截了當地問他說:

    「你認得剛赫弗爾嗎?」

    「他是誰呀?」帥克很感興趣地問道。

    「一個德國作家,你這個大傻瓜!」盧卡施中尉回答說。

    「長官,謝天謝地,」帥克帶著殉道者的神情說。「可以說,我什麼德國作家也不認識,我曾經認識過一個捷克作家,一個叫拉迪斯拉夫-哈耶克的。他給《動物世界》寫過稿子4。」

    「聽著,別來這套。」盧卡施中尉插嘴道。「我問你的不是那個。我問你的只是:那些書是不是剛赫弗爾作的,你注意到沒有?」

    「您說的是我從聯隊辦公室取來送到營指揮部的那些書嗎?」帥克問道。「噢,對啦,足足裝了一口袋,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搬到連部辦公室去的。後來把我那些書翻了翻,我才知道是怎麼回事。給養軍士對我說:『這是上卷,那是下卷,軍官們知道應該看哪一卷。』因此,我心想,他們一定都發了昏,因為誰要是想從頭讀《神甫們的罪孽》這樣一本書,或者不論什麼書,他們一定得從上卷讀起。因為咱們不像猶太人那樣,從後往前讀5。所以,長官,您從俱樂部回來以後我就給您打電話,把這些書的事報告給您,問您是不是戰爭期間事情都顛倒了過來,書也得從後往前讀:先讀下卷,後讀上卷呢?您叫我不要再說廢話。於是我又去問咱們的給養軍士萬尼克,因為他在前方有過些經驗。他說,軍官們大概以為戰爭就像是他媽的一場野餐,隨身還帶著一般的讀物,就像是出去避暑似的。他說,他們在前線沒工夫看書,因為總得跑路。所以,長官,我只把這故事的上卷送到營部辦公室去,其餘的我就給留在咱們連部辦公室啦。我的意思是等軍官們讀完了上卷再發給他們下卷,就像圖書流動處那樣,可是命令忽然來了,說我們就要開拔,通知全營把其餘的書全送到聯隊貯藏所去。」

    帥克緩了口氣,然後接著說道:

    「長官,那些貯藏所裡各式各樣玩意兒都有。布迪尤維斯教堂唱經班領唱人戴的那頂禮帽也在那兒,就是他入伍時戴的那頂。」

    「喂,帥克,」盧卡施中尉長長歎了口氣說,「我告訴你,你的亂搗得太大了,你自己還不明白呢。我叫你白癡都叫膩煩啦。我簡直找不出話來形容你。我要是管你叫白癡,那就完全是給你戴高帽子,事實上就是這樣。不論什麼時候,不管他們說到那本書的什麼話,你都不要去理會。你什麼也沒聽說過,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記不得。好,現在你回到你的敞車上去,對萬尼克說,他是個糊塗蛋。我已經告訴過他三遍把士兵的準確數目報上來。今天我需要那些數字的時候,我只能用上星期的舊名單。」

    「好吧,長官,」帥克喊了一聲,就不慌不忙地朝他的敞車走去。

    「軍士,」帥克坐回原地方以後,說道,「我覺得今天盧卡施中尉的脾氣很好。他叫我對你說,你是個糊塗蛋,因為他已經告訴過你三遍把這裡士兵的人數告訴他。」

    「老天爺,」給養軍士萬尼克生氣地說道。「我一定得治一治那些混賬的中士。他們懶得把各班的人數報告給我,那能算是我的錯兒嗎?我他媽的怎麼能猜得出有多少人呢?我敢說,咱們這個先遣隊太妙了。可是我早就料到,早就料到啦。我准知道一切都會弄得亂七八糟的。今天廚房裡少了四份配給,明天又多出三份來。他們也不通知我一聲有人進了醫療所沒有。上個月我的名單上有個叫尼可迪姆的傢伙,到發餉那天我才知道他已經得急性肺結核死在醫療所了。他們一直還替他領著配給。還發過他一套軍裝,可是天曉得那套軍裝跑哪兒去啦。中尉管不好他的連隊,臨了兒還罵我是糊塗蛋。」

    在這以前沒多久,撒格那爾上尉跟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曾有過一段非常緊張的談話:

    「你真奇怪,比格勒爾,」撒格那爾上尉說,「五兩匈牙利香腸沒發,你怎麼也不馬上來向我報告呢?我只好親自去調查為什麼大家都從貯藏所轉回來。軍官們也回來了,這樣一來,好像命令都是空話。我交代的是:『按連到貯藏所去,一排排地發。』那意思是說,要是沒有配給可發,士兵也同樣一班一班地回到火車上。我告訴過你,要維持秩序,可是你撒手不管。我想你大概也樂得不發配給香腸,省得你絞腦汁一份份地去數。」

    「報告長官,士兵沒領到香腸,每人領到了兩張帶圖的明信片。」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就把兩張這種明信片作為樣品送給營長看。明信片是維也納戰史資料館發的,館長是魏努維支將軍。一面是一幅俄國兵的漫畫,畫的是一個長了亂蓬蓬的鬍子的俄國農民,被一個骷髏擁抱著。下面寫著:

    把背信棄義的俄國人掃蕩乾淨的那一天,就是我帝國皆大歡喜之日。

    另外一張明信片是日爾曼帝國發出來的,那是德國人給奧匈帝國戰士們的慰勞品。上邊印著一句格言,Viribusunitis,6下邊畫著愛德華-葛雷爵士7吊在絞刑架上,下面有奧國和德國的士兵各一人,愉快地敬著禮,另外還附上由格林茲的《鐵拳》那本書裡摘錄下來的一首詩。德國報紙說那本書裡的妙句就像一下下抽打的鞭子一樣,充滿了輕鬆愉快的幽默和叫人無法不笑的俏皮。下面這段就是其中的一鞭子。

    葛雷

    絞刑架應當舉得讓人人看到,

    這時上面吊著個愛德華-葛雷爵士。

    這件事老早就應該發生了,

    那麼為什麼沒有呢?你必須知道

    所有的樹都不肯當絞刑架

    讓這個猶大8吊在上頭。

    撒格那爾上尉看完了這件「輕鬆倘快的幽默和叫人無法不笑的俏皮」的樣品,就回到參謀車上去了。那裡除了候補軍官比格勒爾以外,都在玩紙牌。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正在翻看著一疊剛動手寫的稿子,都是關於戰爭的各個方面的,因為他的野心不但是要在戰場上出人頭地,並且還想成為一位傑出的文學家。他的著作標題都很響亮,不過寫出來的還僅僅是標題而已。其中包括下面這些:

    參與大戰的軍隊的性質;誰發動的戰爭?奧匈政策與大戰的誕生;對戰爭的觀察;對群眾講演大戰的爆發;對於政治及戰爭的感想;奧匈帝國的光榮之日;斯拉夫民族的帝國主義與大戰;戰爭文件;有關大戰史的文件;大戰日記;大戰日誌;大戰時期中的本王朝;在作戰中的奧匈帝國內各民族;我在大戰中的經歷;我的從軍日記;與奧匈帝國的敵人如何作戰;勝利屬於誰?我們的軍官和士兵;我軍士兵值得推崇的事跡;奧匈英雄錄;鐵旅;我的前方書簡集;野戰軍手冊;奮鬥之日與勝利之日;我的戰地見聞錄;在戰壕中;軍官自述;敵機與我軍步兵;戰鬥之後;我們的炮兵——祖國忠實的兒女們;戰爭的攻勢與守勢;鐵與血;勝利或死亡;被俘的我軍英雄。

    撒格那爾上尉檢查過這些以後,就問候補軍官比格勒爾他究竟想搞些什麼名堂。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打心頭高興地說,每個標題都代表他預備寫的一本書。有多少標題,就有多少本書。

    「假使我在前線陣亡的話,長官,」他說,「我總想身後留下點回憶錄之類的遺作。」

    撒格那爾上尉把候補軍官比格勒爾領到窗戶跟前。

    「看看你還有些什麼別的。我對你這些事兒非常感到興趣,」他帶點譏諷地說。「你藏在軍便服裡面的那個筆記本寫的是什麼呀?」

    「沒什麼,」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回答說,臉上羞怯得像個姑娘。「長官您自己看吧。」

    筆記本上貼著一個紙條,寫著:

    奧匈軍隊所打的偉大而著名的諸戰役總論

    帝國皇家陸軍軍官阿多爾夫-比格勒爾根據戰史

    資料編纂而成,並加評注。

    帝國皇家陸軍軍官阿多爾夫-比格勒爾著。

    總論寫得十分簡單。

    它從一六三四年九月六日的諾爾陵金戰役寫起,然後到一六九七年九月十一日的岑塔戰役,一八○五年十月三十一日的加爾笛拉戰役,一八○九年五月二十二日的阿斯波恩戰役,一八一三年的萊比錫戰役,一八四八年五月的聖-路西亞戰役,一八六六年六月二十七日的特勞特諾戰役,以至一八七八年八月十九日塞拉耶弗的攻佔。所有這些戰役的圖解畫得都一模一樣。每場戰役候補軍官比格勒爾都在一邊用實線畫一些長方形表示奧匈軍隊,然後又用虛線畫一些長方形表示敵軍。雙方都各分左右和中間三翼,後面都有後備軍。圖解上來回畫著箭頭。諾爾陵金戰役跟塞拉耶弗的攻佔一樣,就像一場足球比賽開始以前比賽員的部署,箭頭表示雙方該朝哪邊踢球。

    撒格那爾上尉帶著笑容繼續翻看著筆記本,看到他評論普魯士跟奧地利打的特勞特諾戰役的一段話時,就停了一下。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寫道:

    特勞特諾戰役根本不應該打,因為地勢多山,強大的普魯士縱隊居高臨下,威脅我方,對我師左翼採取包圍形勢,從而使馬阻切裡將軍無法展開軍力。

    「那麼照你說來,」撒格那爾上尉帶著笑容說,一面把筆記本還給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只有特勞特諾是個平原,特勞特諾戰役才打得。呵,真不錯,你這麼快就把自己升作『帝國皇家陸軍軍官阿多爾夫-比格勒爾』啦。照你這晉陞的速度,咱們到不了布達佩斯你就會成為一位陸軍大元帥了。可是,天哪,你連個軍官還沒當上哪。你是個候補軍官。正像一個下士沒資格自稱作上士一樣,你也沒資格自稱作軍官。」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看到話已經說完了,就敬了禮,紅著臉穿過車廂,走到車廂那端的走廊。他進了廁所,就輕聲地嗚咽起來。後來他擦乾了眼淚,闊步走到走廊,自言自語著:一定要堅強,十分堅強。但是他頭痛起來,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走到自己那個角落,躺了下來。後來,旗手普裡施奈爾來讓他就瓶子呷了口白蘭地酒,他大吃一驚,發現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正在埋頭看著烏爾都-克拉弗特的著作:《自修教程:如何為德皇而死!》

    軍隊到達布達佩斯之前,候補軍官比格勒爾醉得把身子從車窗探出去,不斷地朝著荒涼的野景嚷道:

    「往前挪動呀;看在上帝的面上,往前挪動挪動吧!」

    後來奉撒格那爾上尉的命令,傳令兵馬吐士支和巴茲爾把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放到一張座位上。候補軍官比格勒爾躺在那裡,夢見自己得到了鐵十字章9和勳級線十;夢見捷報裡提到他的戰績;又夢見自己是個少校,正出發去檢閱一旅人。他奇怪怎麼帶領一旅人,卻依然只是個少校。他疑心自己本應當是個少將,可是在郵遞中間,把個「將⑾字換掉了。後來他又坐上了一輛汽車,汽車爆炸了,因而他到了天堂的大門。進門的口號是「上帝和德皇」。他被引到上帝跟前,結果上帝不是別人,正是撒格那爾上尉。上尉責備他冒充少將,然後他又陷進一個新的夢境。在奧地利繼位戰爭⑿中他正在林茲⒀防守。戰場上是一片碉堡和木柵,盧卡施中尉奄奄一息地倒在他腳前。盧卡施中尉正跟他說著些很感傷又很恭維的話。這時,他覺得自己中了一顆子彈,於是身子就不在馬背上了。穿過太空,他跌倒在車廂的地板上。

    巴茲爾和馬吐士支把他抬起來,又放回座位上。然後,馬吐士支到撒格那爾上尉那裡報告說,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出了怪事兒啦。

    「我不認為是白蘭地酒搞的,」他說。「更可能是得了霍亂。他在所有的火車站上都喝了水。我看見他在馬左尼……」

    「霍亂不會這麼快就鬧起來。去請大夫來給他瞧瞧吧。」

    屬這一營的大夫叫維爾弗爾。維爾弗爾大夫檢查完了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回來以後,他噗哧一聲笑了。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你對勳級的想望使你身體小小出了點岔子。你得的不是霍亂,也不是痢疾。吃了三十塊奶油雞蛋卷,白蘭地又喝得過了量——唉,正像我說的,身體小小出了點岔子。」

    「這麼一說沒什麼要緊吧?」撒格那爾上尉問道。「可還是一樣。萬一消息傳了出去……」

    「我給他治了一治,」維爾弗爾大夫接著說。「剩下的交給營長去辦吧。我要送他到醫療所去。我給他寫個診斷書,證明他得了痢疾。惡性痢疾。必須隔離。必須把候補軍官比格勒爾送到消毒間去。」

    撒格那爾上尉朝他的朋友盧卡施中尉轉過來,打著十足的官腔說:

    「你們連裡的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得了痢疾,叫他留在布達佩斯治療吧。」

    於是,勇往直前的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就這樣被送到新布達的軍人傳染病醫院去了。

    在大戰的漩渦裡,他把褲子丟掉了。⒁——

    1拼起來讀作「ang」,就是英文的介詞「在」字。

    2拼起來發音如「bo」,根本不是個字。

    3匈牙利城市,在布達佩斯西北。

    4這人的姓名,近似本書作者。同時,哈謝克曾當過《動物世界》的編輯。

    5指希伯來文從有往左讀。

    6拉丁文,意思是:「精誠團結」。

    7當時英國的外交大臣。

    8出賣耶穌的叛徒。

    9當時普魯士的一種勳章。

    十一種表示功勳的緞帶,普遍鑲在軍服的左上方。

    ⑾少校是Major,少將是Major-general,英譯本作:把後一字丟了。

    ⑿一七四○∼一七四八年間,為了承認奧國女皇瑪麗-德莉撒的問題,西歐主要幾個國家都捲進去的一場戰爭。

    ⒀奧地利一城市,臨多瑙河。

    ⒁暗指他鬧腹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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