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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傳統的女人 第二節 文 / 露絲·哈雷斯

    1945年是毀滅的一年。那年4月12日,弗蘭克林-羅斯福去世。美國人,根據自己的政治信念,有的哭,有的笑,亨利-S-杜魯門,前密蘇里州獨立城的服飾經銷商,就任美國第三十三屆總統。不到一個月後,五月初,乘飛機視察了日本城市廣島,三個月後,八月六日,艾諾拉-蓋伊號在日本城市廣島投下一顆原子彈,八月九日,在長崎投下了第二顆原子彈。九月二日,日本在米蘇爾號戰艦上簽署無條件投降文件。

    戰爭終於結束了。

    1945年同樣也是個開始興盛的一年。10月24日,在舊金山創立聯合國,在盟國瓜分了德國,並在柏林建立了佔領區之後,世界已放棄了戰爭,千方百計轉向和平。傑克-怕尼和瑪麗,弗爾-哈里斯,唐-威爾遜等一夥於星期日夜晚返回了國家廣播公司。布匹定量已經結束,服裝走俏,服裝製造商興奮地預測到,婦女們會自從戰爭開始到現在第一次炫耀她們的服裝。亨利-福特二世,二十八歲,接任福特汽車公司經理,大戰期間,福特公司遠遠落後於通用和克萊斯勒汽車公司。又有兩種新的東西介紹給了美國的家庭主婦:泡沫磨擦器和比爾斯伯裡的餡餅和糕點混合的快餐糕餅。從南加利福尼亞州來的出色運動員,傑克-羅賓遜,與布魯克林道加組織的布郎奇-裡基的一家主要俱樂部簽訂了合同,當時裡基當面稱呼羅賓遜為黑鬼,以試驗羅賓遜對這一詞彙的反應。電影童星秀琳-鄧波兒已17歲,與空軍軍官24歲的約翰。艾格爾結了婚,婚禮在好萊塢的維爾賽爾-梅索迪斯特教堂舉行,邀請了五百名賓客和幾千名呼叫的影迷們。那年的電影是貝利-威爾德導演、雷-米蘭德主演的《失去的周未》以及《哈弗》——關於一個男人的幻想和看不見的兔子的影片,獲得了本年度的普利策戲劇獎。

    甲45年,美國忘記了戰爭,到處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在一次舞會上,伊芙琳。艾德華茲遇到了納特-鮑姆。

    這次特別舞會是大學一年級學生的一次交誼會,是在十月的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在紐約布萊克裡夫學院的禮堂舉行的。伊芙琳-艾德華茲,十八歲,是該大學的學生。納特。鮑姆,二十五歲,一個平民百姓,正尋找他理想中的姑娘:富有又顯赫。

    「我們會有許多漂亮的孩子的」這是納特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這個精明漂亮的傢伙闖入了伊芙琳的生活。埃尼-考夫曼哪去了?她有些不安。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圓滑的事情。她被人恭維,有些侷促不安,雖然用四十年代的標準來看她,是位很有吸引力、身段優美、具有全美國標準長相的漂亮姑娘,但她並非天生如此。她的父母把姓艾普斯丁改為艾德華茲。他們把伊芙琳牙齒弄得平直,給鼻子整形,把頭髮弄直使它兩邊垂肩,後邊向內卷梢,伊芙琳外表很美,穿著時髦的圓領口開得很低的紅綠相間的短袖毛外套,以友肥大的裙子和金色羊皮芭蕾舞鞋。內心裡,她還是儉樸的伊芙琳-艾普斯丁,靦腆又謙遜的姑娘,喜歡開心,怕傷感情,稍稍有點鷹勾的鼻子,一下雨頭髮就起卷。

    「你在哪兒讀書?」伊芙琳問,她知道這不是個合適的問題,並感到她自己有些窘迫。

    「哥倫比亞。」他說,並把她拉緊,她能感到他的胸膛抵在她的胸上,這使她有些不自在。當他把臉靠在她臉上時,她更不自在了,她推開他,他的手摟著她的背部,把她的頭調到他所需要的位置,這樣他們就能夠臉貼臉地跳起舞來。

    「你的專修科目是什麼?」她真希望她沒有開口,她不想在他面前表露自己的惶惑。

    「噓……」他說。她別無選擇,只能聽音樂。這是首《堅持到底》,是流行歌曲中最好的曲子。它那親切、羅曼蒂克的旋律使伊芙琳愈發感到對這個甚至不知姓名、漂亮老成的男人更加親近,這一切使她心神蕩漾,他們擁抱在一起了。

    「我們將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說,「兩個孩子最好,你不這樣認為嗎?」

    「噢,不。」伊芙琳說,她沒有意識到她在說什麼,她過於心慌意亂,竟不能把話停下來。「我要有個大家庭。」

    「那好吧,」他說。「那麼我們將有兩個男孩和兩個女孩,這樣你就高興了吧?我要使你高興。」

    還沒等她說什麼,她的心神還未平穩下來,埃尼回來了,儘管別人約了你的舞伴,而你又把人截回來是違反常規的。錄音機播放著「如果我愛你」,伊芙琳和埃尼在跳舞,感謝上帝,她慶幸自己沒有與那個整潔的陌生人跳這支溫柔又浪漫的曲子,同時她又希望她仍在他的懷抱裡,臉貼著他的臉。她在猜他的年齡,至少二十四歲,並確信他是個退役軍人。她想知道他是否到過外國,是否受過傷,是否得過勳章。他們把這些勳章稱之為水果沙拉,她想像著他戴著水果沙拉、穿著軍服的形象。她堅信她一定是個軍官。他十分自信,對自己充滿信心。

    埃尼靜靜地跳著,以伊芙琳和他都能接受的距離擁在一起。他們在新澤西州東奧蘭吉一起長大,當他們是孩子的時候,埃尼讓她看過他的小雞子,她也讓他看過她的。後來這件事他們誰也未提起過,現在他們幾乎把它忘了。考夫曼和艾德華茲兩家人同意讓在賓夕法尼亞學習法律的年輕的伊芙琳和埃尼結婚。因此他們給予了埃尼和伊芙琳比他們需要的更多的自由,兩家都很保守,不贊成年輕人的放蕩行為——以戰爭為借口,到處鬼混,以便匆匆結婚,兩天的蜜月,七個月生孩子,上帝知道還有什麼。

    埃尼和伊芙琳隨著《如果我愛你》曲子跳完了狐步舞。下一個曲子是《阿基森,托羅卡和聖誕老人》,像往常一樣,埃尼領著伊芙琳向舞場邊上的折疊椅走去。

    「這些快步舞……」他聳聳肩,便離開去給他們兩人拿飲料。

    突然那個陌生人又出現了,並向伊芙琳伸出一隻手,她搖搖頭表示不會。

    「我不會跳林迪舞。」她說。

    「我會,並且我也是個合格的教師。」他抓著她的雙手,把她拉了起來。

    「真的。」她的臉又開始紅了起來,在劇院安裝的特殊燈光下,她的臉變得深紅,燈熄了,又全打開了。「真的,我真太不好意思了。」她不安地擺弄著寬而低的領口,突然覺得怕把那狹窄的吊帶露出來。

    他把她的手移開。

    「別擔心,」他說。「露不出來。」

    伊芙琳希望埃尼快點回來。和這樣一個竟敢談論她的內衣的富於挑逗的人在一起,使她比平時更加侷促不安。

    「來吧,」他說。「我來教你跳林迪。你不會讓我們的孩子認為他們的父母是保守的。」並用兩個食指做了個保守的姿勢。

    「噢,埃尼把飲料拿來了。」

    「無意義的謊話。」這次他把伊芙琳推到舞場中心,並鼓勵她慢慢地跟著他學,不要害怕。他的左臂放在她的腰部,側面與他站在一起,他們的雙手伸向前方,開始了林迪。突然他使她旋轉,她笑著,對自己很自豪。她等不及地讓他再作一次,有頭暈的感覺,地板很熱,穿著耀眼的芭蕾裙和平跟鞋的姑娘們的即興的錯綜表演令人眼花鐐亂。雖然伊芙琳從未想到與她們一比高低,但是她感到她已經是她們中的一員了。

    男孩子們都穿著黑色的西裝,繫著領帶,伊芙琳對她的舞伴感到有些羞愧,——後來得知他叫納特-鮑姆——穿著爵士服。細褶皺的肥褲子,雙排鈕扣的西服大翻領露出紫紅色的襯衣。以前,伊芙琳從未遇到過穿這樣衣服的人。這又增加了點膽量,當演奏到下個曲子《你回家來是如此令人愉快》時,她感到更加激動,納特把她抱得也更近了。

    伊芙琳希望舞會永遠不要結束,當它結束時,埃尼過來接住了她,納特-鮑姆不見了。那晚其餘的時間裡,伊芙琳透過埃尼的肩頭,無結果地尋找著他,她一直讓埃尼等到十二點半,直到工作人員對留下的幾對年輕人清場時他們才離開。

    後來,她苦苦地想,他也可能在停車場上與某一位與他一樣彬彬有禮的、並不著急要走的姑娘消磨時間。他們甚至會進行法國式的親吻,而這正是埃尼要做的,但伊芙琳認為這樣的吻令人厭惡,並帶有唾液和病菌。她告訴埃尼,你永遠不會知道這樣做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而且他們可能處理不了。埃尼接受了她的借口,並給了她滿意而純真的、閉嘴的晚安的吻,伊芙琳開始認為法國式親吻不會如此令人厭惡。既然她遇到了納特-鮑姆,她在想像讓他進行法國式的親吻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她知道自己從未體驗過。像這樣浪漫、大膽的事她從未做過。

    伊芙琳盡一切努力以使納特。鮑姆給她打電話。用水手的紅墨水在她的筆記本上胡亂地寫著他的名字。有一次,她在她錢包內的通迅錄本裡面寫下了「伊芙琳-鮑姆」的字樣,看一看寫下來以後會如何。這是她願望的該死的證據,用她自己的生活保守秘密。當她確信只有她自己時,她才看著那個通迅錄。這是她留給自己私下時刻的特殊的,而又可望不可及的享受。

    一天在英語文學課中,老師正講著《麥克白》中的三個巫婆和《李爾王》中的三個姐妹之間的象徵對比,伊芙琳在《莎士比亞選集》第一頁上用正楷寫下了納特-鮑姆的名字,在他的名字下面,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她勾掉了所有的元音,當她數元音時,她又發現他們的名字中有七個元音字母。七個!也就是說是命中注定:她和納特-鮑姆要相愛。然後她又查了剩下的輔音。有13個。13意味著不祥,她再也不見他了。

    伊芙琳的情緒就像數字所變幻出的精靈一樣瘋狂地跳躍不已。

    一些夜裡,伊芙琳呆在自己的房間裡,如果納特打電話,女管家找她時她會在那裡。一些夜晚,伊芙琳故意呆在別的女孩子的房間裡打橋牌,但並沒忘記在她的門上留個條,條上說明她在哪裡。如果他打來電話,就會告訴他,她出去了,也許他想知道與誰在一起,並且嫉妒起來。

    電話留言明貼在一樓伊芙琳宿舍外女捨管理人房外的公告板上,隨著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公告板已成了折磨她的刑具。每當有她信息時,她的心便激烈跳動,但消息總是她母親的或者埃尼的,而伊芙琳,心臟仍然在狂跳,吃力地爬上二層梯,沮喪又失望。她開始與命運定公約:如果她有足夠的自制力,到下午六點仍來看公告板,命運將獎勵她一個消息,鮑姆先生來電話了。

    什麼也未發生。命運忽略了她的請求,她對命運威脅和討價還價,儘管伊芙琳試圖強迫自己忘掉納特-鮑姆,她固執的情感卻不能服從她的意願。她不能理解只見一晚上的人,對她為何有如此強烈的影響。她想知道自己。她感到這是神經質的預兆,雖蠢她還不能確切地知道什麼是神經病。不論伊芙琳如何責備自己的行動,應像個商校的學生,但是關於他那鮮明的衣著,勻稱的身段,他的臉挨著她的臉的感覺,這些想法一直很自然地閃現在她的腦海裡。他沒有打過電話,雖然伊芙琳知道到咽;裡可以找到他,但她從沒想過主動找他。到了感恩節,納特-鮑姆就像個電影明星一樣遙遠而又可及。

    感恩節是最典型的美國人的假日,也是艾德華茲一家的傳統。猶太人的西蒙-艾德華茲在三十年代初,就把他的姓由艾普斯丁改為艾德華茲。當時,父親柯林反對基姆族人的激烈言詞正好附和了希特勒著的《我的奮鬥》中的主張。雖然西蒙從未加入過猶太教,雖然他作的一切都是為了家庭的緣故,但是對放棄了他父輩傳下來的姓仍感到內疚。他權衡一下他的內疚,發現他使他的家庭避免了猶太人即使在美國所面臨有意的和反覆無常的虐待:禁止他們住某種旅館,不准加入某些俱樂部;在私下,甚至在公共場合受到嘲弄。為彌補空虛,西蒙放棄了繼承遺產,把信仰轉向了美國,美國對他的轉變給了獎勵。

    西蒙經營的買賣是從他父親那裡繼承來的——進口豬鬃,用以制做牙刷、發刷及工業和醫藥上用的毛刷。艾德華茲(曾叫艾普斯丁)的優質鬃毛店在蕭條中生存下來,並隨著對產品需要量的增大以配備給裝備精良的部隊,甚至被送往前線,在危險的戰爭中成長壯大。沃爾塔-考夫曼曾給他提過忠告和建議,現在艾德華茲和考夫曼都繁榮了,美國的中產階級正期待著共享和平。

    1945年的感恩節是個特殊的節日,有一二個原因。第一,戰爭結束了,被安置在夏威夷而從未見過真正戰爭的伊芙琳的大哥彼得平安地返回家。他開始每天與父親一起去紐約的辦公室,以瞭解業務,就像西蒙從前和他父親學習一樣。第二,而且很重要的原因是考夫曼和艾德茲正等待著宣佈伊芙琳和埃尼訂婚。

    埃尼將在1946年6月從法律學校畢業,並去他父親的公司工作。他和伊芙琳結婚,會加強老一代人所創建的親密關係,而且隨著埃尼和伊芙琳的第一個孩子的出生,將完成這一循環。

    正因為如此,所以每一個人都期待著感恩節。所有的人,但伊芙琳除外,她知道對她期待的是什麼,但她卻不知道怎樣說「不」。她不能使她的父母失望,也不想讓沃爾塔叔叔和比埃爾嬸嬸生氣,她從孩子時起就愛他們。她不敢蔑視他們,並且對自己的叛逆行為感到恐懼——同時,她又不想與埃尼結婚。十九歲了,她不想讓她的生活按照預先計劃好地那樣進行。由於不知道如何來表白自己,並對她只見過一次面的男人表現的荒謬的深厚的感情感到恐懼,所以那個周未,伊芙琳比平時更加文靜和謙卑。

    星期四兩點三十分,埃尼和他的父母到了,在起居室喝了雪利酒後,他們坐下來吃了一頓巨餐,有火雞,草霉果凍,甜薯,青豆,熱的甜麵包和肉湯,火雞形狀的冰激凌和甜點心。主餐由一位有色女傭人備置的,她來自紐沃克,在這一天幫助伊芙琳的母親做飯,備置主餐和洗碗等。

    談話涉及到商業和政治,廢話和瑣事。西蒙和沃爾塔談論了目前用越來越多的尼龍鬃毛做低檔刷子對西蒙的衝擊。他們認為人造品一定會影響到西蒙進口的低檔產品,但也一致同意質量好的產品總是有市場的:如野豬和牛,駱駝和駝馬等稀有的鬃毛等。實際上隨著經濟的發展,商業的消費水平比從前也將上升到更高的水準。他們又談到了杜魯門的新政,及公平政策;戰後的通貨膨脹;黑市的增長,從麥子到汽車等等。

    大家對彼得西服上衣衣領處磨破的鴨子圖案很感興趣,而當沃爾塔叔叔把胳膊放到她肩上,親切地摟著她,並要求她在大家的面前宣佈她和埃尼訂親之日時,伊芙琳正在回想著納特-鮑姆是否也穿著這樣一件衣服。

    「現在是你們年輕人公開此事的時候了。」他說。沃爾塔-考夫曼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高高的,瘦瘦的,因為他那刷子式的紅鬍子讓人發癢,伊芙琳總是避開他的親吻。「我希望在左手第三個手指上看到寶石。」

    伊芙琳臉紅了。作為大家關注的中心,她非常不安。大家都看著她——她母親,彼得,比埃爾嬸嬸;埃尼及沃爾塔叔叔——都等待著她說點什麼。人生中她最瞭解他們了,但還是臉紅並結巴起來,後來她父親出來幫了她的忙。

    「是呀,先生,」他說。「我們得在這個家庭裡雇個律師,以節省沃爾塔的花銷,行吧。」

    大家都笑了,這次是埃尼的臉紅了。最後還是伊芙琳的母親范尼出來解了圍。

    「不要理他們,我想一個姑娘的建議,是她想在私下裡說的事情。」

    「和往常一樣,你是對的。」她丈夫說。西蒙朝伊芙琳微笑著,使她擺脫他給造成的窘迫。他忘記了他那平靜又靦腆的女兒多麼敏感,她的感情多麼深厚。她是如此地心慌意亂,很容易忘記所有的感覺。但是西蒙知道她沒有忘記她的感覺,而且很珍愛他女兒對終身大事的令人喜歡的敏感性。

    西蒙走到餐櫃旁,拿出一盒他省下來,只有特殊場合用的古巴雪前,並把煙盒遞給彼得和埃尼,要對他們二人平等相待,一個是剛剛從空軍退役回來的兒子,一個是未來的女婿。

    他們把煙點燃後,西蒙看著為客人所重新準備的光潔的餐桌,對自己的創立的生活感到非常滿意。他父親為德國人所作的最壞的預測已經成為現實。上百萬的猶太人在納粹的集中營裡死去。現在報紙上開始刊登如達豪和貝格貝爾森這些地方的可怕的照片,掛在鐵絲網上的餓死的骷髏,毒氣爐和堆集如山的衣服。甚至一個叫H-V-卡但伯恩的德國人自己也承認為「純化種族」而製造的令人恐怖的暴行。一夜又一夜,收聽國家廣播公司關於卡但伯恩的廣播,使他回憶起自己所受過的傷害和攻擊。

    西蒙認識到,如果他父親不是在本世紀初,離開布萊梅的話,現在他們誰也不可能坐在這充滿陽光的餐廳裡,錦緞的帷簾,半透明的瓷器,宴會後進行的清掃,廚房的有色女傭人。西蒙是個沒有自己特殊政治主張的人,他不信任對任何一個黨派過於熱心的人,為了只求保險起見,他對民主黨和共和黨的事業同樣看待。這是他保護自己的好辦法,從而使他的家庭即不偏右也不偏左。

    恐怖已經過去,西蒙-艾德華茲正盼望著將來。他期待著逐漸把商務交給彼得,期待著看到伊芙琳幸福地嫁給一個好丈夫,並且由於一些活潑的胖孩子使她忙碌不休。西蒙對自己成為父親非常高興,更高興當祖父。他把客人們領回起居室喝咖啡。

    「我們出去開車兜兜風吧。」埃尼對伊芙琳說。

    他借了父親的卡迪萊克牌橋車,帶伊芙琳到他們常常去的那個地方。她們像往常一樣,把車停在有樹林的山坡土路上,俯視著西桔公立中學的足球場地。體育場內無人,今年傳統的感恩節對東桔隊的比賽在外地進行。正如伊芙琳所知他要做什麼那樣,埃尼摟著她吻她。

    「你認為爸爸說的對不?確定個日期?」

    伊芙琳沒說話,埃尼對現實的建議很關心,他茫然地繼續說:「我們在聖誕節訂婚,在我畢業後一月份結婚。爸爸準備以讓我們去哈瓦那度蜜月,做為我們結婚的禮物。」他說,把最好的留在最後。

    伊芙琳仍未說話,埃尼認為她太激動了。他自己也再沒什麼好說的了,他把她的頭靠在他的衣服上,以為她默默地接受了。當她突然甩開他的擁抱,兩臂隨著擋泥板而晃動,低下頭鳴咽起來時,他有些張惶失措。

    他無法瞭解,她正思念著一個輕浮的年輕人曾談論過她的內衣布帶並說他們將有漂亮的孩子。

    感恩節周未的星期日下午,伊芙琳從格蘭德-森特拉乘一點五十分火車去布萊克裡夫。車內乘客寥寥無幾,伊芙琳自己佔了一個靠窗的座位。乘務員幫助她把小箱於放在頭上的行李架上,她向前來送行的父母揮手告別。她的父母開車把她送到紐約,步行到火車站,去韋斯徹斯特的火車從這裡發出。

    伊芙琳透過髒玻璃凝視著窗外,她的感覺如同第25大街上的建築物一樣灰白而又冷漠。她愛她的父母,用沉默隱瞞他們。她知道他們是如何盼望著她的訂婚、結婚、哈瓦那之行及不久就會隨之而來的孩子。她不願意告訴他們她不喜歡埃尼,相反她卻什麼也沒說,而他們認為她的沉默,就是她已接受了他們熱心為她準備好了的計劃。她對那些愛她的人們的信任,則報之以逃避和不誠實。伊芙琳對欺騙還沒有經驗,她感到羞恥。她恨自己的優柔寡斷和膽小如鼠。

    當火車終於減速,駛進布萊克裡夫車站後,伊芙琳坐進了學校的黑色大轎車。布萊克裡夫對它的學生們照顧得非常周到——他們都是來自富有家庭的姑娘,習慣於保護和奢侈。這輛大轎車在每週未的星期五,她們離開校園時送她們到車站,並很誠實地在星期日接她們回去。

    大轎車在管理部門門前停下,伊芙琳下了車,在桌上簽了到,便出了後門,走上了通往她宿舍的小道。她把箱子從右手換到左手,開始考慮著埃尼。整個周未她都使他很痛苦,在蒂法尼買戒指時,對他的提問她未給予確切的答覆。對她來說,她並不是有意的執拗,一是她沒有勇氣告訴她不想與他結婚,另一方面,又害怕再也無人向她求婚。伊芙琳知道她夢想著納特-鮑姆。只是夢想。

    伊芙琳認識到了自己的真實自我。她並不是那種要使男人發瘋的姑娘。她的記事日曆上並未預先填上幾周的約會日期。她曾去過一次,也是僅僅的一次足球周未,是同宿舍的一位朋友安排的災難性的盲目的約會。伊芙琳不穿薄紗和塔夫綢的衣服,不參加舞會和電話約會,不參加宴會和詩會。她不去斯特克俱樂部跳舞,不在陸海軍的娛樂場從長頸瓶到蘇格蘭牌酒喝得酪酊大醉,她並不是那種姑娘,她們把訂婚和毀婚,看成她們穿的肥大的衣服一樣經常更換,把歸還寶石戒指,同時又接受新戒指作為她們善於操縱的有趣的遊戲一

    儘管鼻子和牙齒都經過了整形手術,平直的頭髮,有從比斯特和阿特曼買來的最時髦的套裝,然而伊芙琳仍是個樸素的姑娘,因為她覺得她要做一個守規矩的人,就應該像一個人那樣行事。男人們會很快捕捉到這種氣息,他們便丟下她然後去尋找別的美女,即找那些知道如何調情,在轎車的後座上能幹些什麼的姑娘們,那些在五歲時就知道如何與男人相處,並且已經學會如何讓爸爸在三頓飯之間為自己買到被禁止的草莓果或一大瓶粉紅色浴膏的姑娘。

    現實並未使伊芙琳消沉,她並不怕承認或接受現實。只是在遇到了納特-鮑姆後,她一生中第一次出現了夢想,是人所渴求的事情。她知道這是多麼愚蠢,多麼不現實,然而對於一個夢寐以求的姑娘,要她從已深陷的幻想中解脫出來,是多麼難呀,並且這是一件需要足夠理智的事。

    當她穿過校園時,對它的景色毫未注意。即使是十二月的太陽有些灰暗,校園還是相當漂亮。石頭的建築物上爬滿了常春籐,在精心照看的主要草坪的中心豎起一個風景如畫的陽台。春天,姑娘們拿著書,坐在陽台周圍讀書,享受著令人心曠神怕的空氣和剛剪完草坪的新鮮氣味。當她從岔路口向右轉走向她的宿舍時,她決定那天晚上給埃尼打電話,她將確定日期,與他在蒂法尼店相見,他們將選買一個戒指。她該停止幻想而應回到現實中來。她開始在腦海中想她要說的話,她要讓人聽起來她很熱情,文靜,她要做這件正確的事,而且馬上就做。

    到了宿舍門前,伊芙琳放下手提箱,這兩扇橡樹門很重,她總是得用雙手才能打開,當她用力搬沉重的鐵門栓時,有人握她的胳膊,伊芙琳吃驚地轉過身來。

    「我想在我們有了自己孩子之前,應先互相認識一下。」

    納特-鮑姆站在那裡,把沉重的鐵門為她打開,他示意讓她過去。好像他已做過上千次了,他提起她的手提箱,帶了進來,放在女宿舍管理人的門前。「我一直站在這裡等你,都凍僵了。」他說,伊芙琳看到他的布上衣,突然對自己穿著的水獺皮暖上衣感到不好意思,這件衣服是她父親作為她高中畢業禮物送給她的。「她——」納特示意女捨管理人的門,「——不會讓我進去的,她說沒有約會任何男人都不准進去,我可以是你的約會人嗎?」

    伊芙琳點點頭。她太害羞了,而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簡直不敢想像,這件事正在發生。

    「你願意和我吃晚飯嗎?」納特-鮑姆問道,相當鄭重。

    「謝謝」伊芙琳說,「我願意。」她停了一小會,然後,她又問道:「我可以把東西先拿到樓上去嗎?」

    「當然。」

    她需要時間來思考,當她走上樓梯時,納特-鮑姆喊道:

    「帶一條圍巾來。」

    一條圍巾?她於嘛需要一條圍巾呢?

    納特-鮑姆的汽車是一輛柿紅色的、帶有折疊篷的新哈德森牌汽車。伊芙琳感到奇怪,他是怎樣弄到手的,汽車經銷商那裡等著買車的名單多得無數。她父親去年三月就預定了這種新牌機動車,而現在他還在等著交貨。汽車製造業還未全部投入生產,誰開一輛新牌車,誰就是一位有勢力的人。

    「來,我們把篷放下來。」納特說。

    「可這幾乎是十二月份了。」伊芙琳說。她還從未聽說過,大冬天開車可以把篷落下來。

    「那有什麼關係,大陽還在外邊,而且我們又在一起。」

    沒等伊芙琳回答,納特-鮑姆就把帆布篷頂口打開了。放下後面的卡子,把帆布折起放在後座。

    伊芙琳現在有時間考慮了,真是絕妙的主意,富有刺激性想像力。當納特把車掛上一檔時,伊芙琳圍上了圍巾,這就是圍巾的用途。

    他們駛向懷特-普賴斯,到了這個鎮子的平民居住區的一家意大利小餐館,裡邊很暗,蠟燭插在意大利紅葡萄酒的空瓶上,紅色桌布,地板上有鋸屑。自動點唱機放著陌生的意大利抒情歌曲,一位身穿舊而平整的紅色上衣的侍者,走了過來。

    「您想要點什麼?」

    伊芙琳有些猶豫不決,她以前從未去過沒有菜譜的餐館。

    「通心粉,」她終於說,想不出任何別的意大利菜名,她相信他們會有通心粉的。

    「你真的想要通心粉嗎?」納特問。

    「這是我能想起的唯一的菜。」伊芙琳承認道。

    「你為什麼不讓我來給咱倆點呢?」

    「我倒很想這樣,」

    他轉向侍者,點了開胃的食品,龍蝦,有油和大蒜的醃鱈魚,一瓶紅葡萄酒。這些菜大多數伊芙琳都不熟悉,她每樣都嘗嘗,她發現每樣都很好吃。

    「戰爭期間你在哪?」她問。

    「地獄,不,」納特-鮑姆說。「那是為容易受騙的人設的。我給黑人軍隊演奏爵士音樂,我有一個辦公室,一個秘書。我可不想把頭讓人吹掉。」

    伊芙琳對他的這種褻瀆神聖譏喻感到震驚。她對他只存有在瓜達爾群島的沙灘上頂風冒雨的形象,或是佔領安基臭堡壘的形象,或是在埃-阿拉門呼吸沙漠灰塵的形象。她從未想過他會坐在辦公室,擺弄紙張。

    「打槍不是贏得戰爭的唯一辦法。」納特說,對她臉上的表情做出反應。「而我認為那是謀殺,謀殺是不道德的。」

    「我從未那樣想過。」伊芙琳說。她確實沒有。她對戰爭的態度是由電影和盟軍形成的。事實是她從未想到過真正的活人在流血,死亡,受傷。戰爭對伊芙琳來說是技術彩色的誇張。不是謀殺。納特-鮑姆示意開餐。「但我想你是對的,我想殺人是謀殺。」

    「你知道,」納特說,離開關於謀殺的哲理討論。「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黑人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他們當然為戰爭付出了許多。」伊芙琳曾在徵募有色人入伍時,讀到過黑人軍隊所取得的勝利。起初,許多人認為黑人不會成為很好的戰士,他們懶,不守紀律,但這種認識結果錯了。事實證明他們取得了完全的勝利,儘管在戰爭初期,認為他們勇猛,甚至有些冒險。

    「我演奏爵士樂,有比德-帕克,迪基-佳爾斯庇,班克-約翰遜,甚至路易-阿姆斯特朗。」納特輕易他說出一連串的名字,而伊芙琳從未聽說過。「這是讓黑人軍人知道軍隊很讚賞他們的一種方式。他們的士氣高極了。我們在倫敦、巴黎演出——法國人對美國爵士樂簡直發狂了——那不勒斯,關島,中途島,阿留申群島……」

    伊芙琳起初對納特當兵沒上過戰場,沒放過槍感到失望,現在卻使她敬慕發呆。她從未想過軍隊的士氣的事,除非她一周給納特寫一封——郵件轉交軍郵地址。

    「你經常聽爵士樂嗎?」納特問。他感覺到伊芙琳已被打動,便更加和藹而不致於使她感到低下。

    「不,」伊芙琳說。「我從未聽過。」他的溫和紅酒俏悄鼓勵了她的冒險欲。

    「我們下次見面對此可以作些體驗。」他說。

    他那從容的他們將再次見面的保證,使伊芙琳的心狂跳不止,她可以感到胸腔內心臟的跳動。她有些害怕他看到,但他繼續談下去,似乎什麼也沒發生。

    「你知道,爵士樂是一種藝術形式,一種原始無意識的表現。」他繼續追溯著。美國的爵士樂源於非洲,它隨著擁擠昏熱的販毒船來到美洲大陸,南部棉田里幹活的黑人打發日子所哼的古老的曲子,一直到新奧爾良爵士樂的誕生,那都是在貧民區的下等酒館、妓院裡演奏的曲子。納特-鮑姆說,後來,爵士樂被認為是一種下流音樂,不過是妓院的低劣產品。它溯密西西比河上傳到芝加哥,最終得到世界各地評論家、音樂家們的尊重和承認,才成為一種真正的美國藝術形式。

    納特解釋了音樂對人心靈的重要作用,以及作為非文學歷史的重要意義。他引用弗洛伊德的話闡述創造力,引用榮格的話解釋集體無意識;他批評斯賓格勒有關有色人種的墮落以及他們對西方文明構成威脅的觀點。並提到在維利德的晚會上同但蓋和亨利-米勒的會面。

    伊芙琳傾聽著,幾乎聽不懂他講的事情。他們喝光了一瓶意大利紅葡萄酒,納特又要了一瓶。他使用的辭彙都是伊芙琳從沒讀到過的,所提到的人名她也從沒聽到過,他使她認識了一個她前所未聞、激動人心的、充滿活力的世界。她不知道如何回報他。

    到晚飯結束那,她與他分喝了那兩瓶葡萄酒。坐著敞開了篷的轎車回到布萊克裡夫,夜空中的星星閃著微光,冷風抽打著她的面龐。她戀愛了。

    納特在大鐵門前停住車讓她下來。

    她沒有問什麼時候再見面,第一次接了吻——

    轉自白鹿書院

    王錦掃瞄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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