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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沈富翁結貴埋金 袁指揮失魂救女 文 / 丁耀亢

    第六回沈富翁結貴埋金袁指揮失魂救女

    詩曰:

    福有因緣禍有門,甘同枝葉苦同根。

    果隨瓜豆人人種,水滴堂簷點點痕。

    慳父必然生蕩子,棘叢安得產蘭孫?

    百年冤鬼來尋債,隔世還追地下魂。

    單表這《感應篇》有「危人自安,減人自益,耗人貨財,離人骨肉,苟富而驕,苟免無恥,強取強求,好侵好奪,短尺狹度,輕秤小升、以偽雜真,採取奸利。」以上數語,專說貪人重財取利、損人益己的惡。這財物是眾生的外命,那個是不食煙火的神仙,難道就該俱捨了,這父母妻子如何養贍?國家錢糧如何納辦?孔聖人還說生財食貨,何況這眾生小民!天地間士、農、工、商各有養生道理,原是不消害人的。即如種田出力、做官享俸、做生意取那江湖之利、做匠役得那血力之財,原不消去害人。受此勤苦,再能惜福儉用,豈有個不足的,只為人一點貪心,定要取別人的肉貼在自己臉上,那天地鬼神豈有容他的?或身受奇禍,自然生下敗子,破散他的財物。此是個盈虛的道理,人不肯信。

    如今單表汴京城裡出了一個大財主,姓沈名越,綽號超寰,他父親是錦衣衛番役出身,專好在京拿人訛頭,通大線索。後來死了,生下沈超寰更是乖巧,頂著父親差使,六部九卿、內官廠衛二十四座衙門走的爛熟。先在童貫京營裡吃一分守備錢糧,後來和高俅、蔡京這五個大權臣宅裡大管家結了親,拜成兄弟,就大弄起來。又認了林靈素做於爹,拜李師師為義弟。不止外京,連司理太監、提督三宮的老公們,沒一個不通氣的。因此,京師起他一個混名,叫做黃表沈三。因他專騙大錢,幾千幾百兩不還人家,只買一張黃表,寫張誓狀燒了,再不還了。或是人該他的錢,還了幾百幾千兩,又賴人重還,也寫一張黃表,和人神前賭誓。又沒良心,又有錢有勢,誰不怕他?所以綽號黃表。家在舊綿花小巷居住,後來駙馬街買了宅子,蓋的一池水一般樓閣亭台、花園書房,俱照內裡款式。又有一般能吹能彈的小娘,才嫖的熟了,收在家裡;或是良傢俬窩,看上眼就假妝放賬,不消半年滾算了來。城裡當鋪、鹽店、香蠟店、綢緞店,何止三二十處,夥計有一二百人,也就是個現世的石崇、出名的猗頓。他一生得利的是放三樣錢:第一放官例錢。選的新官取京賬的,俱是六折,每六兩算十兩,每月十五分利。不消一年,只六十兩,連本就該三百兩。又不知是一樣甚麼天平,放銀時一兩少二錢,還銀時一兩多三錢,又好灌鉛益頂、火逼白銅造的假銀色,誰敢去換?第二放巢窩科子錢。那京城樂戶行首何止一二千家,揀有好小娘的與他三百五百兩,比官例賬又重二分,俱是按月去討,每月也取著三二千利錢。一月不到,利滾作本,常常把一家行戶全准了,整年不勾還他利錢的。第三是放響馬錢。拿著強盜響馬,有用錢買命的,他全管。上下使費,救出命來,每一百兩就算一千。強盜靠他救命,每月來納進奉,誰敢少他一分?手下賊頭何止千餘!所以,奇珍異寶般般有,堆玉積金事事強。只少了一件——年過六十無子。生一個就死一個,也有懷孕的,到老了不見個苗。一屋老婆,吃飯罷了。如此大錢,他平生一文不捨,就是人情往來,百錢的也沒有。因這靖康皇帝喜花石綱,他就開了花石店,蘇杭盆景,無般不有。在良岳後街上,那時士大夫家家俱尚花石,一盆虎刺有賣到三百兩,掙錢更多。道君皇帝也常取進去,有好的賞賜三五百兩的。直到金兵過河,還拿著大天平秤人銀子,家下蓋造樓房不歇工。他小舅子袁指揮和他對門居住,是世襲鸞儀衛指揮。五十多歲,只有一女,叫做常姐,常抱來沈家頑耍,且是生的眉清目秀,一個小小口兒,乖巧伶俐的當不得,又會哄人。沈家沒個孩子,常是姑娘長姑娘短,哄得沈三家一群婦人看如寶貝一般,常是過來頑耍,一二日不肯放回去。年長十歲,又好個苗條身子,就學念曲識字兒。見了骨牌,一見就會。又早纏的一點點小腳兒,梳著個小小假捨兒,就是個小牙人兒一般,沒人不愛。後來兩下親戚走的熟了,因沈三家無子,眾婦人就講把常姐過繼了來養著,頑耍做伴。袁家娘子不肯,只許兩下走著,都叫爹娘。那常姐又會哄人,娘長娘短,叫的沈家老婆比親生的還稀罕。他衣裳、金珠墜子,常常的送來不絕。後至金兵亂了,沈超寰算計,這金銀寶貝盡自不少,那裡去藏去?就在那住樓群樓花洞冰窖之下,穿井有十餘處,把金銀打做大磚,用漆漆了,一層層垛起,約有二丈餘深,使土培平,鋪上磚石。偌大一個宅院,那裡去找?卻暗暗記了不題。看官,你道這個藏法妙不妙?正是:人心如此如此,無意未然未然!

    百歲光陰苦不多,勞心多算欲如何充飢不過三餐飯,覆體能穿幾匹羅!

    金玉滿堂憂盜積,田園千頃昔催科。

    夜來脫襪辭家去,一個銅錢帶得麼?

    且不說沈越藏金癡愚可笑,且表這袁指揮家女兒常姐,那日從沈家過了二日,頭痛腦悶,赤眼紅腮,只是要睡,心焦常哭,二日全不飲食。忽然,夜間和他母親睡在床上人只見他忽然大叫一聲跳起來,兩眼圓睜,說:「這家事不是我轉盜與人,你許下謝他的。就是嫁了人家,也是沒奈何。誰見我接他過牆來先奸後娶的話?」說畢,又大叫一聲,滿地打滾,一似有人打的一般。身上一塊青,一塊紅,哭了一會就沒了氣,只是心窩裡亂跳。唬得袁指揮夫妻半夜點燈叫著「常姐」,只不答應,兩個小眼閉的緊緊的,臉似金人一般。兩口兒哭得設法了,半夜裡去叫前門上師婆老劉來看,說是中惡,拿符水桃枝、香紙銀錢剪個紙人兒,用漿水往東方送,說是遇見鬼了。守到天明,只是不醒,慌的對門沈家眾婦人們一群都跑過來,圍著哭「我的嬌兒心肝」,亂成一塊。拿姜茶、涼水往小口裡灌,那常姐那裡得醒,只是大家抱的抱,哭的哭,把他常穿的一件大紅縐紗小衫兒、扎花白絞比甲兒、豆黃扎花小裙兒替他穿上;又把一雙金嵌寶石小白果墜兒給他帶在小耳朵上,忙忙把個假油髻兒紅繩兒紮在小小發並上,插上兩朵珠花,換上一雙小小紅鞋,停在房裡小床上,大家圍著痛哭。那沈越過來看了一陣,也自心酸,叫人去看杉木去了。

    又叫黃醫官取抱龍丸去。大家忙亂不題。

    愛鎖情根骨肉緣,彭殤生死亦同然。

    改頭換面知誰是,空使爺娘淚眼穿。

    眾人哭了一會,見袁指揮娘子硼在地下哭的昏迷,勸個不祝沈家第五個妾,妓者出身,極是憐俐的,道:「我看這孩子不像短命的,沒病沒災,怎麼就死了,」用手去摸他心口,不住的亂跳,忙道:「嶺娘休哭,這孩子還不死,都慌哭怎的?」大家住了哭,都來摸他,可不還熱熱的,心裡一動一動,只是口裡沒氣。說不及,黃醫官到了。沈超寰、袁指揮進來說:「婦人且躲開!黃醫官看脈用藥。」那黃醫官是御前有名的老醫,極知脈理的,問道姑娘今年十一歲了,脈還不全,只用一指先閣右手尺脈上,又看了關寸二部;住一會,又取左手心脈、肝脈。三部俱看完,笑道:「姑娘不死,非三日,即五日、七日可以還魂。此是業鬼追冤,前生的罪犯了個閻王關,不消用藥,且把這抱龍丸用薑湯灌下,養他的元神罷。這房裡燒香唸經,方可仟悔。等三五日,心口裡漸溫就好了。」說畢,黃醫官要別,沈越請到對門,待了一盞空茶,倒是袁指揮過意不去,封上二兩書儀去謝了。這婦人們守著姑娘不敢哭了,將藥灌下去,牙失緊閉,又流出來了。不住於去摸常姐心窩,果然溫暖,只不見有氣。這婦人們守著不題。

    卻說這場因果,你道這個女兒是誰?——他也曾倚門賣俏,隔牆花影引情郎,他也曾待月迎奸,半夜星前排色陣。夢短的鴛鴦,前世裡因緣未能諧老,轉生的芍葯,初春時花蕊又被摧殘。一靈不返,正在東嶽案旁邊;兩世相尋,還似西門房院裡。舊債未還新債起,前冤又惹後冤來。

    原來常姐就是李瓶兒托生的。那年西門慶來京朝覲時,就托了夢在袁家尋房住下了,至今生長十一歲。門慶死後,花子虛告狀,拘他對審,才知是偷托生在東京袁家。一路鬼使尋來,把陽魂捉去,昏迷不醒。

    卻說李瓶兒被鬼使夢中牽去,到了東嶽門前,還是當初死的模樣,面容兒黃瘦,細弱堪憐,嬌容如畫,見了花子虛、西門慶一干人在衙門前,想起前情,不敢啼哭。不一時,叫到一個官府案前跪下,花子虛把那上牆喚貓、踏梯過院通姦的事說了一遍,又說他陷在官司,被門慶坑騙多金,致病身死,又將金珠、錦緞、蘇木、胡椒、一百八顆西洋大珠、螺甸大床,盡被門慶盜去,約值萬金,晝夜姦淫,並兩個丫繯奸了娶去。一一說個詳細。只見花太監跪在旁邊哭哭啼啼,訴傾家奸盜之害,門慶無詞。司神大怒,先把門慶箍腦夾腿,發上難春地獄去了。後查瓶兒與花子虛本命生辰因何不合,以致盜財通私?判官將簿上來一看,才知子虛命坐耗官,原該赤貧,不應有妻財之福;又因花大監家財系盜取官物,不合成家傳後,那花子虛又沒有得橫財的命,天遣耗星以破其家。李瓶兒原無大罪,不合私通門慶成奸,只向了個杖罪,重鞭一百釋放回陽,該失身娼籍,自縊而終,也是個絞罪。花子虛該托生在鄭千戶家為子,使瓶兒日後填賬,俱在後日報應不題。

    卻說袁指揮一家守著女兒,到了三日,全然不醒,待說死了,又心口溫溫,時常跳動,買個杉木匣,漆的光光的,不忍盛殮。就有那王師婆、李師婆、張姑子、劉姑子日夜來看。這家說該跳神,那家說該拜懺。袁指揮只這一個女兒,如何捨的?只得上黃華寺請了六個尼姑,住房中間安下壇場,拜《梁王懺》,婦女一家隨著跪拜。直拜了到第五日,那常姐如夢如醒,忽然嚶嚶哭了一聲又沒氣了。原來李瓶兒陰魂被鬼使領著往火池裡一推,即時甦醒,睜眼一看,全沒有前生的夫婦,只落了現世的爹娘。回頭想想,那記分毫?只像一場大夢。這些婦女見常姐哭了一聲,就抬了個寶貝一般,忙來抱的抱,拍的拍,又哭又喜,和沈家一群老婆就擠了個滿屋。一時哄動了東京城,說是女孩兒五日還魂,豈不是件異事!才服黃醫官脈理,常姐活了不題。

    那些靖康年間金兵每年犯邊,直入中原,朝廷兵馬錢糧不接,要問官員士民、大商富戶捐助濟邊銀五十萬,那沈富戶也就東京第一家了。不知將來這沈富戶家藏的金銀作何結果,只落得——慳貪一世,替他人積了百萬家財,生死眼前,向兒女滴下幾行癡淚。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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