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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香消 月圓 文 / 吳貽棠

    話說富春身上發熱,到了第二日,果然就大病起來了。嫣娘忙著請了郎中來診了脈,卻是受了風寒。用了藥,服了數劑總未見效。嫣娘又請了一個郎中來看了脈說:「病轉少陰,頗覺沉重。」又服了幾劑亦未見效。鄭氏一日數次來看,嫣娘同宜人幾個時時守著,更是不必說了。一連病了半月,起先總是昏昏沉沉睡著不應,許老太太、許老爺、許太太都是天天來看,也無非忙著請醫問卜,總是不見少減。

    到了二十日以外,一日,嫣娘同宜人幾個旁邊守著、望著他,忽見富春睜開眼向嫣娘點點頭,嫣娘在床沿坐著,又向前一挪,靠近問他說:「心裡如何?」又著手去摸摸他的頭,富春一手拉住嫣娘的手,微微歎了兩聲,悲悲切切,有欲泣之狀,卻又無淚;又使著力氣慢慢地說:「是我誤了你了。」嫣娘聽著,慟不可言,柔腸寸斷,又不敢遽然放聲,恐病人添了傷心。富春又說:「我去後,宜人是不錯的,你當另加青盼,諸人亦非樗櫟,你惜花的工夫亦不可太省了。」說著覺氣不接,喘了一時,宜人幾個說:「奶奶靜養靜養罷,莫煩心了。」富春又把眼一睜,喘著氣說:「再想在荷花亭上看花,同你們吃酒。」說著,望著宜人、阿粲說:「聽你兩個彈琴。」又望著麼鳳說:「聽你吹簫,再不能了。」說著又喘了幾口氣。嫣娘說:「莫說罷,太勞神了,歇歇罷。」富春喘著說:「我死。」說到這裡,那氣又接不上來,嫣娘、宜人幾個聽著真是心如芒刺,只是噙著淚不敢下落,這無聲之泣更甚於有聲了。富春又喘了一時,說:「我死後,你家雖是有餘,但我乃幼喪,不可太費,有違於理,外人也是笑話你的。」說著又喘了幾口氣,又向著宜人說:「你們幾個好好服事爺罷。爺之有不精明處,你們要放明白些,總要到喜歡處不可忘了煩惱,『發乎情,止乎禮』,這就是我們閨閣中的淑女了。」說著氣又不接,捱了一時,又向嫣娘說:「婆婆面前我未得盡一日之孝,我更是罪人了。」說著氣喘的就了不得,又使著力氣向嫣娘說:「你莫要想我了。」一句將完,喉中格然一聲,就花落香散了。

    嫣娘抱頭大哭,宜人幾個也是哭的死去活來。丫頭連忙去告於鄭氏,鄭氏聽著腿都軟了,四個丫頭扶著來到明月清風廬,一路「心肝的」、「兒的」哭了來,進了裡間就大哭一場,又叫丫頭們將嫣娘扶過來,說:「他是才絕氣的人,不可太挨近了。」鄭氏就忙著叫丫頭去叫家人向許老爺那邊通知,又叫丫頭去叫李立辦後事。一時李立著人將棺木抬進來,這棺木是五百銀子買的,鄭氏、嫣娘看著卻也如意。一時許老太太、許老爺、許太太俱來了,不免又是大哭起來。一時入了殮,籍了口,許老太太、許太太又哭了一場去了。鄭氏叫嫣娘留著許老爺商議如何開吊,如何誦經,如何設祭,許老爺說:「這些事你自己酌量,莫說我止有此女,你就過於豐費了。」又說:「我若在這裡看著,卻叫我太傷心了,不如我回去,著我繼子來祭奠他罷。」說畢又哭了一會就回去了。

    嫣娘同宜人幾個天天的哭是不必說的。到了七日,李立領著家人先幾日將各處庭房書房以及園內孝棚等物俱以辦齊,因是幼喪,不用白布,俱用白綾、碧色綢緞結綵鋪設。這七日一連三天各處親戚祭奠,至僧道誦經禮懺一番舉動是不必說了。七日這晚上是大祭,嫣娘說:「不必作樂,只我領著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關、窈、麼鳳哭奠哭奠,盡盡心,倒比他們吹吹打打的好些。」到了晚上,嫣娘穿著素服,宜人幾個俱穿著孝服,嫣娘叫他們親自捧帛上菜點酒,嫣娘到靈前拜了兩拜,跪下拈了三柱香,叫拿筆硯來,就跪在靈前以淚研墨,作了一篇祭文,是五言長排,作畢讀道:

    「期服夫常敏謹具□□不腆致祭於我夫人之靈前,揮淚而告之曰:

    奠爾吁嗟爾,知乎與不知?

    辛酸雙眼淚,綿緲寸心思。

    驚散鴛鴦鳥,分開蛺蝶枝。

    可憐同室日,未至隔年期。

    賢莫違夫子,恩能逮侍兒。

    生多承母愛,死尚念親慈。

    羞學黃鶯妒,貪看紫燕嬉。

    一圖攜綺艷,短句品瓊姬。

    池畔伊迎我,亭前我問伊。

    宜人琴許弄,麼鳳管教吹。

    解語花為貌,生香玉作肌。

    何須調粉黛,詎屑染胭脂。

    並坐常開笑,催妝未畫眉。

    琢磨閨閣友,勸勉鏡台師。

    造物偏多忌,人間竟永辭。

    神示無可禱,和、緩不能醫。

    鬼谷途應險,弓鞋步怎移?

    汝成離女幻,儂作夜郎悲。

    昔語芙蓉帳,今傷薛荔帷。

    慨無歎我以,恨未詠螽斯。

    雨至怨偏早,春回望稍遲。

    想來腰似柳,記得鬢如絲。

    誰促香花落,相催細草萎。

    堂空人寂寞,弦斷韻鳴咿。

    寒暖言惟爾,商量欲向誰。

    魄消何有所,骨立已如茲。

    縱賴群芳在,難寬片念私。

    木犀然一鼎,玳瑁獻三卮。

    情感原無極,神傷不可支。

    千呼仍萬喚,令我幾噫噫!

    尚饗!」

    嫣娘讀畢,伏地放聲大哭,宜人幾個俱放聲大哭,哭了半夜才各止了。

    鄭氏以幼喪不宜久停,過了七日就擇了日子葬了。這送葬的一番事自然是各樣俱全,不必說了。嫣娘送葬畢,回到園裡又大哭起來。宜人幾個勸了一會方才止住,又進了裡間,看床帳依然,人則歸於無何有矣!嫣娘到妝台跟前,將鏡幅掀開,向鏡中一照,就照鏡子一拍,哭說:「鏡子呀,自今以後,你這裡邊也無有你主人的形像了。」又看著粉妝胭脂等物,又拿過來說:「粉與胭脂,你主人雖不常用你,如今是大總的謝絕了。」又回頭看著床帳,就跑在床上一歪身睡下大哭說:「可憐,可憐!衾也冷了,枕也單了。你兩個有情,也是要傷心的了。」又拍著床說:「你如今也太苦了。我往日喜喜歡歡,你也聽些笑語,今日你只聽的是哭聲了。可憐,可憐呀!」宜人幾個上前勸說:「奶奶這樣的人一旦仙去,誰不慟慟,但是爺的身子也是要緊的。若是哭壞了,就是奶奶心裡也不安。你叫他神靈悵帳,這不是你想他,是你惹他悲傷了。」嫣娘哭著拍著床說:「這不是奶奶坐的地方嗎?可憐他不坐了。」又指著地下說:「這不是奶奶站的地方嗎?可憐他也不站了。」又望著宜人幾個說:「奶奶也不叫你宜姐、粲姐、娟姐、-姐、關姐、窈姐、鳳姐了,也不叫娉婷梳頭了,也不叫雁奴添香了,可憐,可憐!」嫣娘說著哭著,哭個不止。丫頭來說:「老太太打發人來,說園中的事情叫宜人照看,可以就搬到這正房來住,早晚勸著爺不要多哭了。」嫣娘聽了,答應著,也就暫且飲泣。

    過了幾天,嫣娘自是時時傷心,外邊就有幾家來提親的,也有嫣娘知道的,也有嫣娘不知道的。在嫣娘的意思想以宜人為正,嫣娘也微露其意於他母親,鄭氏不肯。鄭氏一日無事,叫人去請李氏來談談。李氏來了,鄭氏與李氏談了半天,李氏問鄭氏說:「大侄自然是要續娶的,不知可有成議沒有?」鄭氏把眼圈兒一紅,掉下淚來,說:「親是提了幾家,我總怕不能抵上我那媳婦。」說著那淚就撲簌簌的滾下來了。李氏勸了一時,又坐了一時去了。鄭氏想著引香甚好,又是跟嫣娘在一塊住過的,嫣娘自然是願意的,就叫丫頭去請了李立來。李立來了,鄭氏讓他坐下說:「你家大甥女有婆家沒有?」李立說:「前日有幾處提親不知允否,大約未允的多。老太太的意思我也猜著了,只是富貴貧賤不同,如何作親?」鄭氏說:「你這話說錯了,奚家也是舊族,以先雖不算第一的富家,在南京也可數二三了,就是如今也還過得。只要你令姐不嫌我們就是了。」李立說:「求之不得,哪有嫌的話。」鄭氏說:「就托你去作個媒。」李立答應著,一時出來向奚家去了。

    李立回來,向鄭氏說:「老太太可以再等幾天,等他們商議商議。」鄭氏說:「可是等你姐丈來家?」李立說:「不是的,姐丈一去的時候,就向姐姐說兩個甥女大了,有可做的親,家裡只管做,莫等著我來家,我去還有幾年。」鄭氏說:「求親哪有太急的,等那邊有信,你再回我話罷。」李立說完了出去了。這原是李立一去說李氏就肯的,因李氏問了引香,引香不答應,又望了拾香一眼,他兩個就悄悄的去偷著抱頭而哭。李氏不知是何緣故,所以叫李立來回話不要遽允。李立過了幾天又去見李氏,李氏笑著向李立說:「這件事我倒沒法,跟你商議商議看如何才好?」李立說:「是怎麼樣?」李氏說:「引香跟拾香他兩個決不相捨,情願聚在一處,我想,豈有人家娶親娶兩個的?」李立聽了也不出聲,想了一會說:「等我去商議,看是如何。」李氏說:「要是這樣才好,不是這樣,只怕又要難為人了。」李立答應著去了。來見鄭氏,把引香、拾香的情節細細的說了。鄭氏說:「好卻也好,不知嫣娘可肯。」說著丫頭去叫了嫣娘來,嫣娘來了,鄭氏又向嫣娘前後說明,嫣娘說:「兒子的事總是母親作主。」鄭氏知道他肯了,就叫李立明日請人擇日子喫茶,又商議娶的話。嫣娘說:「這期服未滿,今年娶親我心裡不安。」鄭氏說:「且看明年日子,遠近若是春季也可使得了。」嫣娘不敢再說,就答應著,又坐一時出來。

    到了園裡,仍是天天悶悶的。不覺到季秋時候,嫣娘看園裡菊花俱開,因幾回想去給富春掃墓,鄭氏不許,嫣娘就趁著菊花開時,叫人備了酒席並香紙等物,叫丫頭們將明月清風廬中間打掃了,擺上桌子、供上供物,嫣娘領著宜人幾個上了香,又拜了幾拜,宜人幾個俱磕了頭。大家哭了一會,嫣娘說:「奶奶在日,最喜歡(原文下缺一頁)。」大家又慟哭一場。

    到了晚上,忽然秋雨淒淒,秋風颯颯,嫣娘叫點了燈,自己一個往裡間坐著,坐了一時又睡下,聽著外邊一時風,一時雨,一時寒鴉亂叫,一時草蟲亂鳴,翻來覆去再睡不著,想道:「這真是睡不著如反掌了。」就在被裡作了一個小調,哀哀吟著:

    「風聲、雨聲,俱化作斷腸聲,蟲鳴、鳥鳴,又鳴到三更,惹人傷情。叫俺隔著窗兒,怎聽到天明。睜著眼兒,目不轉睛,望那淒淒慘慘一個孤檠。這是有夢也夢不成,不時的愁暗生。」

    吟了幾遍,看窗欞上已白了,嫣娘方才朦朧睡去。不一時又醒了,起來仍是長吁短歎。雖然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關、窈、麼鳳天天伴著,也不能解悶。

    不覺過了冬到了春天。鄭氏給他看〔親〕的日子是三月以內,吉期近了,鄭氏說:「這新房可以安在聊寄齋罷。」嫣娘說:「何必有這些忌的,現在明月清風廬兩旁俱有櫥子,安上兩個新房恰好。」鄭氏也依了,就著人預先收拾了,叫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去處處住,叫娟、-、關、窈、麼鳳去所所住。到了吉日,過了門,拜了堂,各入洞房。到了晚上,吃了團圓酒,宜人跟阿粲商議說:「我們何不去聽聽房間?娉婷、雁奴可去?」他兩個說:「我們還有甚麼心腸去聽房,你兩個去罷!」宜人同阿粲又到了所所邀他五個,娟姐不來;-姐也不來,說:「給娟姐作伴。」關關、窈窈、麼鳳來了。先到了引香那邊,宜人將舌尖兒舔破紅紙往裡望,望著引香背著臉坐著,嫣娘站在跟前說:「姐姐今日不傷春了?」又說:「姐姐去了來了幾次,我到上房去看姐姐,姐姐總不理我,是怪我不成?」引香也不答應。嫣娘只得回來,坐了一時又起來剪剪蠟花,出來到拾香這邊。宜人幾個也到這邊窗前,麼鳳用手指頭搗破窗紙,阿粲也搗破一塊望著。拾香見嫣娘來,就上了床將帳子放下,坐在裡邊,嫣娘說:「是了,這又是我得罪妹妹了。」作了一個揖。麼鳳、阿粲忍不住笑,又拉拉宜人、關關、窈窈都來看,哪知地下青苔甚滑,你推我,我推你,急著去看,就都跌在地下大笑起來。嫣娘說:「這外邊還有人不成?」哪知他們連忙跑了,嫣娘坐著,聽了一時不見動靜,想著莫是富春來了,想了一時又起來,到引香這邊來。卻一夜沒有閒著,一時到這邊,一時到那邊。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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