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 / 巴特裡克·格蘭維爾
他把我帶到錄音室。這間屋被分成兩部分,一邊是錄音間,另一邊是演唱間,中間用玻璃隔開。我將在演唱間的麥克風前練唱。錄音室的大門上有個紅電珠,總是亮著,禁止那些不相干的人入內。我為這紅燈著迷。它就像是一種警報,讓人覺得很莊嚴,很緊張,彷彿一種年代久遠的圖騰。它被安在門口,警告人們屋裡正在舉行某種隱蔽、神秘的儀式。不過我們還是被允許入內了。我們輕輕地、踮著腳尖走進去,就像走入一座神殿。屋內的人只悄悄回頭望著我們笑了笑,沒說什麼。我喜歡這安靜,這舉動,還有這種帶著默契的微笑。
幾台巨大的錄音機在轉動著,周圍是同樣巨大的擴音器。還有一些神奇的、閃閃發光的機器,從他們的口中我知道這是計算機、頻率調製器等。還有好些閃亮的信號。整個兒活像一架噴氣式飛機的駕駛艙。這是一整套精密的金屬設備。那些錄製人員不停地將機器上的滑標向前向後推來推去,調節著效果。他們全是些工程技術人員。他們說的話聽起來很陌生,但非常精確,必要。我立刻就喜歡上了這錄音室,喜歡這裡的規則,喜歡這玻璃屏和地板上鋪的毛毯。我們就像登上了一艘海底觀測船,與世隔絕了。
但很快,M表現得比亞瑟更生硬,更無情,M就是那個人。我立刻就認出了他。我心裡經常嘲弄地稱他為「那個比父親更好些的人」,就是他曾約見我,注視著我,流露出一種激情,一種恐懼,或者也許是一種慾望。
我是個處女,我想他知道這個。至於性的問題……我的姨媽——完全像過去我媽媽一樣——從不曾談起過。她將愛歸結為一種慾望。當我告訴她我想去上聲樂課時,她很吃驚,尤其是當我又補充說學費由M支付時,她就更加驚訝了。但我已經19歲了,是成年人了。而我的姨媽是個粗俗的人。她自己那四個孩子已讓她忙得不可開交了。但她還是去約見M,與他談了一次。她終於接受了這交易,這條母狗……我姨媽酷愛討價還價和饒舌。她總是嘰哩咕嚕說個不停,而M很有本事,也很會說服人。我姨媽也像我一樣,首先去核實了他是否真的在電台工作並主持一個節目。她有點想甩掉我這個包袱,而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我要自立,像鳥兒一樣用自己的翅膀飛上遼闊的藍天……對,就用自己的翅膀。我的翅膀已經長硬了。
為了躲避姨媽,我常去小公園裡看書。我沉浸在閱讀中。最近讀的《金閣》這本書,我非常喜歡。我有時會放下書,凝視周圍,出神地看著那些戲耍的母親與孩子,品味我心裡的這份寧靜。但敗興的是,M出現了,我感到厭惡。我在心底裡呼喊著:這個無賴!這叫人討厭的傢伙!但也許他能重新找回他自己,我們之間存在著某種難以言說的神秘東西。我表現得比較冷淡。我發覺他喜歡這樣,我不知道他會將我們倆引向何方。但在錄音室的課越來越難。他似乎想從我的聲音裡挖掘出什麼……他在搜尋。而我感到他使我釋放了某種東西,某種力量。我們成了一對兒。這字眼有點籠統。「一對兒」,這個說法掩飾了一切!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把我們聯結在一起的。課已經開始好幾天了。
今天,音響師讓我試聲。我表現得很蠢。我隨便唱了一些練聲曲……我唱了些「啊、啊、啊」,從低到高,然後偏離、撕裂。M望著我,他很欣賞我腦袋上的耳機……欣賞我發出的亂七八糟的噪音。我大張著嘴,音響師通過耳機與我交談。我們重新開始。我獨自站在從天花板上懸下的麥克風前,它的紫紅色的紗罩像塊大海綿。他們用電子仿音器奏出一種很簡單的上升曲調,以便輔助我,引導我。那其實不能算是一種音樂,而是一種古怪的聲音。他們將雙簧管之音和一些經過電腦處理的聲音混在一起。這種聲音首先令人想到一種背景樂,像一團霧氣,漸漸地顯出輪廓,接著變得堅實而清晰,攀援上升,形成一根音柱。M是這樣定義這樂曲的。而我的聲音則要沿著這箭頭擴大,上升,一直到尖利的地步。一個人在操作電子仿音器,他敲打著音鍵,按著上面的按鈕,調節著音柱,使它更響亮,更堅實。拉長它,一會讓它變得低沉,一會兒讓它變得尖銳,並且調製出一些交叉點,一些平面和通道,好讓我的聲音穿過,膨脹或下陷……這就是三個月來我所進行的練習。我現在對這聲音更瞭解、更習慣了。它塑造了我。我在它的引導下上升,擴展。我先收緊自己的嗓音,然後釋放出來,並加以擴展,我的聲音很響亮。
他們直接將電子仿音器奏出的音樂送入我的耳機。有時樂師跟我同時進行調節。我的聲音混在初始的和音裡時它同樣也起著引導作用。接著他們在一台多音軌錄音機上一個接一個地錄製這種或那種樂器的聲音,然後將它們混合,讓我在這新組成的背景音下重新開始……這讓我想到一株大樹上的枝權,它們以一種罕見的力量伸向四面八方。我的聲音彷彿是一種有聲的汁液,從樹皮下滲出,並最終消解它。
當M推動我,強迫我不斷升音時,真是很艱難。他好像要從我身上搾出一些劇烈的激情,彷彿要將我整個人劈開,讓我唱出一些罕見的瘋狂的音符。
「再來一遍!重新開始……你怎麼突然變弱,變得柔軟?你在流口水!嘴全都濕了!」
我幾乎不相信他真的說了這些話。但這的確是我所聽見的。他現在已用「你」稱呼我了。這轉變很突然,像肉中刺那樣叫我下舒服。他現在可以驅使我了,他衝我喊道:
「更高些,向更深的地方挖掘!挖啊!掘開你的肌膚!一直深入到內心,內心!」
他的某些指令很可怕,使我慌亂。然而他卻不停地命令道:
「找到它!找到它!別鬆懈,千萬別鬆懈!要堅持,要牢牢地堅持住!你的氣息很長,現在你要使聲音更穩定,更寬廣,更雄渾……還要向上升,升啊!升啊!使勁!使勁!」
這對我來說太過分了。我一下衝出了界限。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失去了控制,連我自己都認不出它了。後來我一段段聽著這發自我體內的聲音,這種瘋狂的唱腔,我不知道自己在朝什麼方向、順著什麼向上攀登,也不明白怎麼又一下子跌落下來,一直落到一個深淵的底部,像有人在拋擲我似的。
第二天,我又開始了新的練習。這次,某種東西漸漸地出現了。我的聲音,在我的體內,在我的喉嚨裡,肺裡,鼻腔裡,它已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擁有了某種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東西。快樂感和幸福感不知不覺地沁出我的心田。
當他們將我推向更高的音階時,我有時覺得自己在一種運動的頂峰像花一樣開放;而當他們突然放手時,我會大笑,甚至哭泣……在唱腔的某些地方,在我叫聲最尖銳的時刻,他們教我如何偏斜,使聲音變得更加奇特。就在我用力,在超越自我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某種東西……一種快樂的感覺充溢在我的心裡,流貫了全身……我不知這快樂會不會被聽出來,M會不會發覺。在他們對我的折磨中,這種快感像一縷明媚的陽光,使我領悟了生命的可愛。於是我拚命向上叫喊,而快感就出現在叫聲的頂峰,在它將要被撕裂,重新墜落之時。我覺得既擁有又失去了這個世界。因此,對他們也是愛與恨交織。這感受M不會看不出來。當我的唱腔破碎,露出裂痕,並像淚花般墜落之時,他一定看得很清楚,也許我當時顯得很放縱,完全處於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而他們則藉機故意煽動我,然後錄下這些不堪入耳的聲音。
但我後來聽了錄音帶。別人是聽不出其中的快感的。我的叫聲的斷裂之處很嚴格,每個碎裂的音符都很有份量,都沿著自己的裂痕墜落,震顫。我的唱腔也很純潔。
M也許以為我在為他唱。但我自己知道,我只為自己唱。這是我的唱腔,他們明白。他們為我開出一條路,而一旦他們得到所想要的東西後,我便會利用這同一條路揚長而去。他們全是笨蛋,一群廢物。
我離開麥克風,來回踱著步。M盯著我,窺伺著我。他想征服我,我對他很重要。但我不太明白他的眼神……不知道他要把我引向何方。因此當我驚覺他在斜視我的大腿時,我渾身不自在,這目光像條蛇在我身上游動。我在一張小凳上坐下,喝著水,交叉起雙腿。他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我不看他,但他卻在凝視著我。我既想,同時又厭惡討他喜歡。這真是糟透了。他剛剛轉開目光去跟一個調麥克風的人講話。此時他向我投過一瞥。我覺得自己更孤單了,我心中有疑慮,我想著他們從我身上搾取出的這個聲音。他們在製作問裡聽著音帶,進行加工處理……
他們把我的聲音處理得低沉,有一刻它就像一個響亮的石柱,很美。我去錄音間與他們會合。我聽著自己的音帶。這是我,又不是我。這是我的聲音,但只是個聲音罷了,既無血肉,又無任何經歷。他們從我的氣息、我的靈魂中抽取出這個聲音,把它錄在音帶上,成了一種客觀的東西,可以反覆無止盡地聽它,把它跟別的聲音、一些器樂混在一起。這是從我身上發出的,是第二個我。這是個天體,一道光,一個天空裡的回聲。它不屬於這個世界,它是我的魂魄,在另一個更美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