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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文 / 巴特裡克·格蘭維爾

    我得找個迂迴的辦法再次見到她,把自己跟她的命運聯繫起來。我從電視節目的字幕上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她住在姨媽家,但不知道她姨媽家的地址。無論如何,肯定在13區,電視中是這樣說的。而且出事那天她肯定不是偶然經過那個區的。現在我只需去13區我所熟悉的伊夫裡大街附近逡巡守候。也許某一天,她會去買成袋的香米,而我正巧也悄悄地躲在那兒。她說她去年通過了中學會考,今年19歲,以後得靠自己養活自己。在沒找到工作前,她給姨媽幫幫忙。但幫什麼忙?在哪兒?在家裡,還是在某個餐館?看來我得去中國區一點一點地搜尋了,而且還要當心不能撞上西吳和她的姐妹們。我得去守候、窺視、追蹤,認出她來,跟她接觸,決不能錯過機會或說錯話。否則她會逃走,避開,並去告訴她的姨媽。這事並不很容易。尤其不能去勾引她。要擯棄一切浪蕩或曖昧的做法,代之以更令人放心的方式,不僅要有分寸,有耐心,還要坦誠和問心無愧。

    有了這個打算、這個探索計劃後,那次車禍對我的煩擾也減輕了。於是在我工作的空隙,我開始尋覓。我盡量避免週末,因為很可能會遇上西吳和她的姐妹們。她們平時在巴黎別的地方工作。我目光敏銳,徒步進行搜尋,沿著大街小巷,穿過一個個十字路口和小廣場,搜索每一個角落,我去過高樓大廈間的空地,那裡被成百上干的中國移民佔據;我也去過中國人不太集中的13區的邊緣地帶,在伊夫裡和舒瓦齊城門附近。

    一天,我看到了西吳和她的大姐孟。我的心猛然狂跳起來。我急忙躲到一個報亭後。身材苗條的西吳穿著黑色緊身褲。我真想把這閃閃發光的黑色纖維套子剝去,真想撲過去擁抱她,愛撫她,吻她。我心中充滿對愛的飢渴。自那次事故以來,我還沒碰過一個女人。我服了太多的安眠藥,這自然遏制了我的慾望。我並不渴望得到瑪阿,但我無形中被她控制著。我想在她與我之間建立起一種比慾望更晦澀、更迫切的關係。我將整個被牽連進去。但對性的貪慾仍困擾著我。因此一看見西吳和她的大姐,我眼裡、胃裡似乎都著了火。我真想飛奔過去與她們相會,隨便找個理由,將西吳拉回她家,然後撲到她那柔軟的身體上。但是我克制了這瘋狂的念頭。她們從我面前5米遠的地方走過,像以往一樣為共同的秘密而輕佻地咯咯笑著。西吳和大姐的關係最密切。她們有共同的喜好,都喜歡繪畫和時裝,聰明而世故。她們對世界、對愛情都進行同樣細微的過濾。每當我在孟的面前親吻西吳的脖頸或愛撫她時,孟總是十分讚賞,尤其欣賞我的話語和暗示。她總是直起身子,發出一聲拘束但滿意的笑,撫平鬢角的黑髮。我也很喜歡西吳在感到一陣突發的慾望時所表現出的那種拘束。出於害羞,她總企圖掩飾克制這種會將她吞沒的狂熱的迸發。於是慾望像被擊退了一般,從一個確定的位置移到了別處,並在體內擴散開來,傳到全身各處,一直影響到皮膚的顏色。而這時我的情人的神情會變得越發憂鬱,越發朦朧和猶豫,似乎在羞澀與放浪之間掙扎。我能察覺到這種感情中微妙的矛盾,然而,她的掙扎反使我覺得她更加動人,更加性感,這種東方式的氣韻妙不可言,簡直無法抗拒。她覺出我渾身都繃緊了。於是我告訴她並向她證明她對我的身體所產生的影響。她變得更加迷惘,企圖否認,但是她炯炯發光的眼睛以及微微顫抖著的豐唇卻無法否認。她在震顫,於是我急切地行動起來。……

    此時,兩個姐妹已消失在人群裡,我突然感到萬分沮喪,整個人從裡到外都灰溜溜的。我本來能夠追上她們,與她們交談並編個理由來解釋我的失蹤。我敢肯定西吳會重新回到我的懷抱,撫平我內心的憂傷,我瞭解她。那樣,我就可以在四姐妹那兒找回我的天堂,重新體味她們的優雅,她們高雅的氣質。她們喜歡深顏色,愛穿黑色長衫和裁去下邊的短褲或黑色緊身褲,還愛穿雪白的鑲有薄軟花邊的絲綢內衣。如今我再也無法享受這幾個亞洲姐妹給我的快樂與溫馨,我失去了我的窩,我那芬芳馥郁的東方樂園。我陷入了孤獨的期待,陌生的尋覓,瑪阿只是畫上的人兒,空中樓閣,我不指望與她有任何默契。我不瞭解自己追蹤的目標,不知道那矗立在陽光下的是一尊什麼樣的雕塑。

    一個星期過去了,我沒有發現瑪阿的蹤影,但我相信她總有自己的習慣,愛去的店舖,總要出來散散步。所以只要守在這個區,最終定能遇到她。

    這一天終於被等來了。事情發生在遠離伊夫裡大街喧鬧區的地方,在一些帶陽台的樓房中間,我發現一個樹木稀少的小公園。陽光照在一條長凳上,就在那兒,我看見了她的背影,我肯定是她。我幾乎停止了呼吸。在我追尋她的日日夜夜中,我多次想像認出她時的情景,但從未料到會如此恐慌。我悄悄繞過長凳,沒錯,就是她。那張臉稚氣而莊重。她是獨自一人。她放下手中的書,茫然凝望著前方。有幾個婦女帶著孩子坐在旁邊的幾條長凳上。這會兒正是一個美妙的午後,一切就這樣開始了。我要發揮自己的才智,要創造出一個能使我們相見的奇跡來。我在等待時機,心中感到害怕,怕一切,怕她,怕她母親的陰影。最擔心的是她會認出我。出事那天,她可能看見了我,即使她在電視中說沒有。走過去坐在她旁邊,這是最蠢的辦法。真後悔自己沒帶本書或報紙,我不知如何是好。也許最好等她離開,然後跟蹤她,弄清她的住址,再等以後某天的某個適當的時機。不不,我十分喜歡這個充滿陽光的寧靜的花園,以及這條長凳,現在肯定是最好的時機,要麼就現在,要麼將是永遠的失敗,再也不會有機會。

    於是我徑直朝她走去。從頭到腳都體現著一種永恆和必然的信念。這就是我,像雕塑一般,無比神聖。我胸中燃燒著火焰,我不再發抖,我已不再是血肉之軀。我就要得到拯救,就要衝破聖殿的圍牆。我們曾經受同一死亡的折磨。她內心深處是明白的,明白是這死亡將我們連在一起。剎那間,我瞥見她身邊那本書的題目,是日本作家三島的《金閣》。我從沒讀過這本書,所以不能拿它當話題。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已站在她的面前。她抬起眼望著我。這時,真是鬼使神差,一句我從沒想過的話突然浮出腦海。我以最清澈、最堅定的目光望著她,說道:

    「我會比一個父親更好些。」

    這簡直太可笑了,就像一個有宗教幻想的人,一個瘋子,她幾乎要逃走了,我馬上接著說道:

    「我將為您,為您的前途開闢道路……我在電視上看到了您。他們並不理解您,完全搞岔了,是不是?他們並沒有談及您本人,而是講了些與您無關的話。而對您,真正的您所感受到的或沒有感受到的並不關心……」

    她的臉上露出既恐慌又懷疑的表情。從中我隱約看到一線希望,就像是籠罩著她的那層驚恐的陰雲裂開了一條縫隙,透進了一絲慘淡的光。於是我盡可能地使自己的目光更加寧靜,更加敏銳,而我心裡暗暗祈禱她不要逃開。我說,自從看了電視節目後,我對她,對她的生活感到非常好奇,認為她很有前途。多虧了這關於前途的話題,解了我的圍。亞洲人對命運、前途很敏感,西吳經常就我的前途問題攻擊我。前途可以解釋一切。瑪阿猶豫了一下,然後用一種有點急切的口吻回答說:

    「我當然會有一個前途,像所有人一樣。只是我不知道它是什麼。」

    「可我知道。」我滿懷信心地說。「我夢到了您的前途。」

    其實,對這種夢的把戲,我並不太有把握。但我的確就她的事編造了一個夢。

    她還在猶豫,朝四周掃了一眼,然後審視著我。這回比較關注,比較冷靜,似乎有某種東西使她對我產生了某種依戀。但她仍然神態矜持地問道:

    「一個夢?」

    「假如我這樣向您描述它的話,您一定會覺得它太隨意,與您不相干……」

    她有點生氣,反駁道:

    「假如您不想細說,就根本不該提起它。」

    雖然是氣話,但她畢竟作出了回答。我感到我們彼此都向對方邁近了一步。已經有某種東西將我們連接了起來。但這最初的紐帶還大纖細,太脆弱,只要稍有一點笨拙,就會將它扯斷。因此我很害怕,感到一陣眩暈。要是我現在分神,考慮得太多,猶猶豫豫,就會徹底毀掉這剛剛打開的局面。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找回我那盲目的自信,那連接我和她以及她夢想的前途的信心。

    「正如我剛才所說,我夢見了您的前途。您為眾人所知……總之您成了名人。」

    聽到「名人」這個字眼兒,她險些退縮,這是雜誌上常愛用的詞,所以我才援用它來說明她今後的身份。然而此話引起的反應似乎比我所預料的更深遠。

    「您知道,我對這類事比較熟悉,我在廣播電台工作。我接待過不少藝術家、作家、歌唱家以及畫家。但我往往並不覺得他們有什麼才華,對他們的徒有虛名我從不以為然。但有時我會感到某種東西,某種能夠呈現給眾人的東西……」

    這回她上鉤了。大概是我的職業使她放心了。她可以去核實。那些藝術家都被我以清醒的頭腦試探過,裁決過,是的,我是裁判。我憑自己的直覺來判定一個人有沒有才華,能否被推出並介紹給公眾。

    「但我們不能這樣來評判、來決定一個人能不能被推出,這樣會搞錯的……」

    我立刻進一步解釋我的想法。

    「我只是指明顯的情況。有時很快就能明曉。當你聽見某種東西,比如一個回聲或一個嗓音,而後你就想去認識發出這聲音的人,向他問一些比較個人的問題,關於他本人,即他真實的自我的問題。因為正是這真實的自我在變換,從目光中、舉止中或某些細節中顯露出來,使你能感受到一種強度,一個交點或一種力量,我也說不好,或是某種前途吧。總之,從一個人的狀態,從他所處的環境以及他說話的方式如重音、語調中,我們能瞭解和體會到某種東西的存在。這不僅要注意說話的內容與表達方式,還要注意內容的色彩以及所有的鋪墊成分,如呼吸、語氣、停頓、速度的快慢、眼神、身體的姿勢等。價值和才華能否體現出來,氛圍很重要

    我的這套長篇大論應該能起些作用。我之所以這樣一口氣把一切全說出來是有道理的。這可使我的話更有份量,更全面,更生動。我發現她喜歡語言。我今後便要用語言來吸引她,讓她在我的一個又一個夢中暢遊。我剛才所用的「體現」尤其是「氛圍」這個詞打動了她。她現在一切要靠自己。她只有19歲,對今後毫無信心。她很想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平靜地對她微微一笑,然後在她旁邊坐下,沒有坐得太近,對她說:

    「是的,有一天人人都會知道您。」

    看得出來,她不是個容易輕信的人,這倒使我對她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儘管她不願承認,但她希望我說的都是真話,因為我看到她入內的慾望像一道光映得她顏面生輝,同樣,她那雙寶石一般的眼睛裡也閃爍著慾望之光,正是這突然被點亮的光芒洩露了她心中的秘密。她懷疑自己,懷疑自己前途的可靠與必然。她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什麼。然而我剛剛像父親般出現在她的面前使她非常感動。我必須向她表明我的信心,而且既要表現得熱情,又要從容不迫,決不能太狂熱,要保持適當的平靜,並且要明確。好了,該說的都已說了。她也為此激動過了,並對我產生了一些友情。現在該偃旗息鼓,進一步鞏固、穩定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很希望您能聽一回我主持的節目。今天晚上,我要採訪女歌手C小姐。」

    接著我告訴她節目播出的頻道。而她似乎無所謂地問道:

    「您認為她值得被推出嗎?」

    這話令我不能掉以輕心。

    「她具有某種東西。但我不知道這是否就夠得上被推出,也說不清這東西會向何處發展。」

    「您瞧,您也無法知道!」

    我急忙喊道:

    「不,完全不是這樣!我對您說過,我有時知道,確確實實地知道,因為我被深深地吸引。」

    我這最後一句話讓她著迷。我注意到她那金綠的眸子變得鬆弛了。於是我也鬆了口氣。躊躇了片刻,讓她覺得我有些靦腆。然後,我慢慢地,帶著一種關切的口吻對她說:

    「您知道,跟您在一起,我感到被吸引,瑪阿。」

    聽到自己的名字,她驚跳了一下,但她喜歡聽我叫她的名字。事情進展得似乎有點太快了。她想逃避。她笑了一聲,想借此迴避我的話,但她的臉色變得暗淡而且顯出不安的神情。

    「您沒有這權利。」

    「沒有什麼權利?」

    「沒有權利相信這些,沒有權利對我說這些,您一定搞錯了!」

    千萬不能讓她因一時的情緒激昂而突然走掉,要穩住,穩住。

    「您身上有某種東西對我產生了作用。而且我還得承認,我已開始接近您,對您產生了興趣。」

    我對「產生興趣」這個說法並不大有把握,於是我馬上換了一個更強烈,更大膽的說法:

    「也許我對您也有點吸引力。」

    她嘲弄地微微一笑:

    「因為我漂亮……別人是這麼說的。」

    我可不會上她的當。

    「我看到的不是您的外表。而且我不能確信您覺得自己漂亮。總之,您沒像其他人那樣意識到您的美。」

    她感到有點受辱,衝我喊道:

    「但您不是也覺得我漂亮嗎?」

    「可我並不是被您的美吸引,吸引我的東西遠遠超過這個。」

    突然間,她變得磐石般又冷又硬,宣佈道:

    「您說謊,您是個機靈的說謊家。」

    她一語中的。她直面著我,說得直截了當。我突然發起抖來,不知說什麼好,我吃驚,不知所措。於是我孤注一擲:

    「您剛剛衝我直截了當所說的話,剛好證明我沒撒謊。您像被投出的石子一樣,逕直奔向您的前途。」

    這下她有點糊塗了,不敢肯定是否聽懂了我的話。這時有些年輕人在長凳前踢足球。球朝我們這邊滾過來,我用腳攔住它。一個與瑪阿同齡的小伙子幾步跑上前來,這是個漂亮的黑人。他看到瑪阿,驚訝於她的美。然後他俯身從我手中接過球,一邊微笑著向我道謝。我藉機站起身。我必須去準備我的節目了。

    「我得走了,瑪阿,我明天會再來。明天下午這個時候,再來這小公園找您。」

    「我正在找工作,不常來這裡。」瑪阿回答說。

    「您想找什麼樣的工作?」

    「可能找份辦公室裡的工作。我還不知道呢!」

    說完,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垂下眼睛。

    「我還沒完全從……從我媽媽的事故中擺脫出來。」

    女歌手C小姐年輕漂亮。她因錄製了一套兩盤裝的CD專輯而一舉走紅。這次在電台的採訪,她的唱片製作人也參加了。我認識此人,他組建了一家獨立的唱片公司。他看中了C小姐那男性化的嗓音,那種不加任何修飾的質樸。C小姐嗓音悅耳而且充滿機智,說話速度快,風趣而性感,但她的挑逗總是恰到好處。她喜歡惡作劇,喜歡找借口,還喜歡突然發話,就像與別人舌戰似的。所有這些會使人五迷三道,說不清她是尖酸刻薄還是甜言蜜語。如今一群初出茅廬的女孩子都是這個樣,喜歡一種自發的、出於本能的風格,而且還稍稍帶有一點模稜兩可,一點點曖昧。電影界也起用與C小姐同齡的少女們,讓她們扮演自然樸實或天真的反叛者形象。她們在一些描寫日常生活的影片中扮演城市少女的角色。這些影片大都以家庭問題、青少年心理問題、初戀、吸毒以及失足等問題為內容。此外,這些女孩子也演一些極浪漫或緊張驚險的偵探片。儘管在片中裝扮得陰森可怖,但她們身上總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健康美:健美的大腿,渾圓的臀部,剛勁的踝骨,光滑美麗的皮膚,淺褐色的眼睛,勻稱、豐滿而又白皙的胸脯。不管多大的災難,多瘋狂的激情都損傷不了她們。她們永遠年輕美麗。50歲上下的電影工作者希望能通過她們的形象來超越時間,戰勝虛弱與死亡。

    年輕的女歌手C小姐的聲音比較低,她對音樂的處理往往非常靈活。她的演唱生機勃勃,一種無法掩飾、無法裝裹的青春的迷惘更是時有顯露。當然也許她故意如此。因為製作人往往有意留給演員一定的自我發揮的餘地,從而達到一種出乎意料的效果。這種方法能製造一個小小的神話,令人想去探索其中的奧妙。但這也可能是一種空虛的生命的回聲,是對過去的回味,是一種痛苦而庸俗的虛幻夢境的體現。然而人們卻一味培植這種空洞無物的旋律,並用一種嘈雜刺耳的聲音來反覆擴大和加強這種虛無。

    這一採訪,我知道瑪阿在聽,在13區的某個地方,在那些中國人居住的某幢大廈裡。我得走這招險棋,我要激起她的好奇,她的一點點嫉妒,讓她移情於我,從而將她引入音樂和演藝的圈子。其實她本來可能對C小姐並不太苛刻。我對瑪阿實在一無所知,不瞭解她的喜好,她對世界的認識程度。當然,她在讀三島的《金閣》一書,但同時她完全可能聽時髦的音樂,看淺顯的電影。在19歲這個年齡,一切都是不確定的。但我覺得瑪呵身上有一種陌生的未知的東西,在她明朗的外表下,蘊藏著某種變化,某種變形……我必須採取行動,冒次險。是的,我要使她變成一個新人,要塑造她……使她以一個獨特的新星形象展露舞台。我感到瑪阿的新生該開始了。

    在採訪C小姐時,我非常謹慎。我一直不贊成我那些新聞界同行的做法。他們喜歡利用初出茅廬的少女的脆弱,進行一些諷刺的暗示,並使採訪籠罩上一種懷疑和嘲弄的氣氛。這樣他們就能輕而易舉地控制局面,而且不用假裝出勉強的讚歎。總之,那些可愛的女孩子便成了這種慣用方法的犧牲品。只要採用這種方式,人人都能成功。四十多歲的記者和衝動的少女面對面地交談,就像狼和羊羔的對峙……不過這些狼是已退化了的肉食動物,有營業執照,並受條件限制,他們被他們的電視台或廣播電台養得肥肥的。這全是些假冒的狼。而少女們則保持著警惕,既害怕又滿懷希望。她們的無知和激情最終會以更大的魅力勝過那些職業慣用的狡猾手段。每年都會推出一個新人,一個新的活潑歡快、任人宰割的犧牲品。她站在舞台上,周圍是同樣的麥克風、電視機;各種電子器材和聚光燈。她們在一家又一家唱片公司、廣告公司和眾多的製作人之間輪轉。總之,方法就是捉住這些新手,壓搾吸吮她們的魅力,直到枯竭。而令人興奮的也正是設計者們的這種吞噬。女主角們總是懷有驚人的夢想,從不會因為前車之鑒、因為自己精力的消耗。日益衰老和必然被取代的結局而放棄自己的夢想。後起者一頭扎入這陷阱,要麼成名,要麼一無所獲。她們碰運氣,僅僅是為了體驗生活,避免平庸和空虛。但她們卻恰好是在絢爛之中奔向空虛。這種壯觀的自殉總比被置於生活的一隅煩悶而死好得多。大家等著新人出現,沒有慶賀也沒有屠戮。人們看著她們出現,看著她們蹦蹦跳跳,然後有一天,站在離去的隊伍裡,頭頂環繞著光環,單純而赤裸,縱身躍入火坑。一個個麥克風、一間間錄音室、一座座舞台、一面面熒屏都張開它們的大口,將她們美妙的身軀吞噬。

    因此我對C小姐格外和藹,既不顯得高傲,也不強裝熱情。讓她在我面前能自然一些,能感到輕鬆。我既不逼迫,也不評判她。我不間她是否對未來、對成功後的巨大轉變有所恐懼。我此時腦子裡還想著別的問題:那個正坐在收音機前的瑪阿會有何反應?我怎樣才能讓她走上一條坦途,避免那致命的結局?另外我該如何使她擺脫死亡母親的陰影,讓她忘卻最初的恐懼?我又如何忘卻自己的逃避與墮落,忘卻我已從伊甸園中被驅趕出來?我該如何把她塑成一個金子般堅不可摧的形象?只有跟她一塊兒才能使我的靈魂得到拯救。但我對她一無所知。而整個演藝界按其規則注定要戰勝我們,要將我們割裂。瑪阿會像其他少女一樣走向那既定的結局。她最多輝煌一個季節。我注視著女歌手,節目結束了,她感到解脫了,站起身。她很漂亮,此時她就是她自己,一個花季行將結束的少女。她坦誠地望著我,目光中帶著疑問。一種懷疑,她渴望信任、寬容與理解。

    馬蘭,她的經紀人,走進播音室。他是個話匣子,善於交際。我很瞭解他。某些共同的利益和關於錢及性的秘密使我們平素關係不錯。我盯著他們倆,製作人和他的獵物。她突然轉移了目光。他吃了一驚,接著笑了一聲,以免丟面子。

    這夜我失眠了,一直想著瑪阿。我害怕,幾乎不想再回那小公園去,想就此罷手,再次逃避。我覺得她必須有某種回應,如此才能激勵我開始那宏偉的計劃。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就是進行交談,建立聯繫。現在,我得仔細審視一下瑪阿,衡量她,等待她。但願有某種新的發現能再次推動我們。我本應滿足於對她的渴望、誘惑和遙控。這樣也許更實在。但不管她有多美,也不管我內心有多貪婪,我想要的都是另外的東西,我想讓我們倆都從這一切中解脫出來……然而瑪阿會像我一樣渴望與過去決裂,渴望通過一個計劃,一個我目前還不清楚:需要我們共同設想的計劃來改變現狀嗎?

    我後來又兩次去那個小公園,都沒遇見她。我想這下沒指望了。她準是考慮之後害怕了,或是她不喜歡我的節目?我第三次去坐在那張長凳上。周圍是融融樂樂的母親和孩子,悠閒散步的老人。黑乎乎的樹枝上已綻出了嫩綠的新葉芽。栗子樹的陳枝上卻粘著密密的蟲繭,彷彿罩著一層灰濛濛的套子,只能隱約從中看到新葉的點點綠色。我等得很不自在。

    她來了,從公園的另一側。高高的個子,動作很靈活,穿著黑色短裙褲,短上衣。我猜她立刻就看見了我。真怕她轉身離去。但她徑直穿過花園向我走來。我凝視著她,心在狂跳。她輕盈、矯健,像個運動員。我還不知道那身軀扭擺起來會更美。我的注視並沒使她步伐紊亂。她不但沒有加快腳步,反而放慢了一點,顯得更加沉穩。有些人會因羞怯而慌張,而另一些人則會因此而更鎮定。這後一類總是令我著迷,因為他們的激情不是迸發、氾濫或擴散出來,而是充溢在他們心裡,潛沉在肌體中。恐懼會對他們產生一種神奇的內化作用,一種凝聚和滑動作用,使他們的潛能厚積起來,一旦釋放,就決不會轉瞬枯竭。這正是我在注視瑪阿時所發現的。她對自己的力量和激情的這種審慎、合理的掩飾使我能從容地打量她的全身。那健碩的步伐,頎長的軀幹,豐滿的胸脯,肌肉發達的修長的大腿,纖細的小腿和窄瘦的踝骨……她雖然體格高大,卻很靈巧,線條又格外優美。至於那姣好的容顏,我早就審視多遍了。這是個將東方的細膩耐看、西方的雕塑般輪廓線與南美荒蠻之地的野性美集於一身的精靈!她衝我微笑著,坐在我的身邊,一切都將取決於今天,今晚。要講明一切,不管結果如何。我以為她會熱心於評論我的節目,但她什麼也沒說。而我也不好首先談起這個話題。我不曾料到我們見面時會是這麼一種沉默狀態。不過這並沒使我太恐慌。她轉過頭來面向我,靜靜地說:

    「您對我有什麼期望?」

    我感到時機成熟了,她不會半途而廢的。成敗在此一舉。我們兩個聯手,但目標是什麼?我必須斬釘截鐵地作出回答,必須找到一個方法,一個明顯的事實來推動她。

    「我並不想以上床為條件,這點我必須立即說清楚。儘管我很喜歡您。但我不想,也不能這樣做,這太過分了。」

    她眼睛一眨不眨,但她的面容卻愈發瑩潤,並泛出琥珀的光澤。飽滿的前額,高高的顴骨和忽閃忽閃的雙眼都沐浴在陽光裡。她對我這番淺薄而又直又露的表白會怎麼想呢?

    「首先,我不想您去辦公室工作。我想替您找個別的工作。」

    「像C小姐一樣去唱歌嗎?」

    從她的語氣中聽不出她的態度,但卻聽得出一絲嘲弄的意思。她這樣問只是想試試……

    「您覺得採訪C小姐的節目怎麼樣?」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問題太尖銳,而且並不是今天的主要問題和目的。她有些猶豫,豐潤的雙唇帶著疑慮,她微微撅起嘴唇說:

    「我不知道。」

    然後她聳聳肩,既不表示自信,也不表示輕蔑。對C小姐,她不發表任何意見,因為這關係到我。也許她不願當我的面說些令我失望的看法。我要當心,不能把她納入當代的音樂,於是我轉身直面著她,面對著陽光下她那雙一動不動的玉色眼睛。我以前從未這樣凝眸於一個陌生女孩的眼睛,那是她生命的閃光點,那是她精神的天空。她近在眼前,有血有肉,甚至可以摸得著,但她卻不真實。唯一真實的只有她那微敞而發亮的厚厚皮夾克。我感到一陣眩暈。她的臉呆滯無神,就像一張唱盤,亦或是她那雙閃著寶石光芒的雙眼佔據了她的整個面孔?於是我對她說:

    「我坦率告訴您吧,將自己完完全全交給您是我的心願,我有這樣做的勇氣,也有清醒的頭腦。特別是我為此而快樂。我決定由咱們倆一起去創造點什麼……不是一首歌,也不是一次演出,而是一種轟動的場面。這就是您,一張尚未拉開的幕布。目前我只想到這些。」

    她對那個「我決定」的說法有點驚愕。我是故意說得這樣肯定的。儘管我已感到我這種專斷的態度可能會降低我在她眼裡的地位。她肯定遇到過不少癡迷於她的人,不少為秀色可餐而對她俯首貼耳的男人。所以我必須佔上風,讓她明白我的決心,瞭解我的態度。我不是曾說過「我會比一個父親更好些」嗎?這正是進攻的好角度,應該由此出發更進一步加強它,這是通向瑪阿的心之橋的橋頭。然而我發覺這橋只是我的想入非非。我跟瑪阿之間隔著一道鴻溝。她在溝那邊倚石柱而立,滿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色。不行,我得跨過鴻溝去與她相聚,並在那石柱上刻下她的故事和我自己。瑪阿的石柱,這形象深深攫住了我,就像雅典娜神殿的一根支柱。

    於是我說:

    「咱們將是一座神殿、一個空前的大劇院裡的石柱,有一條無形的紐帶將咱們連接起來。」

    我感到她眼裡閃過一陣短暫卻富有生機的震顫。她被迷住了。儘管我的話使她覺得離奇,難以想像。她的目光陷入了一種幻想。我看見她沉思了片刻,看見她玉色的眼裡跳動的火焰,以及黑色瞳孔中的一陣攣縮。我幻想在天地間的某個地方捉住了瑪阿。我的話深深扎入她心裡。她被迷住了。紐帶起作用了,我不會再失去她。

    「咱們不從歌曲入手,而是從一種歌唱技巧或說一種唱腔,某種更新、更簡單、更原始、更美的東西入手。」

    她沉默不語,出於本能,她不想多間,而是讓我繼續說。她在等待,不想打斷。也許她已經喜歡這個能讓她體現自身價值、完全為她設想的計劃。我準備為她開闢如花似錦的前程,對此,她不會無動於衷。她一定滿懷希望。一個人只要有希望,就能得到一切。但我仍不清楚她到底希望些什麼,她的希望有多大。她心底在幻想什麼?而我該採取什麼措施,做出什麼反應呢?在她那平靜而流金似的目光裡,在她那光潔的前額下潛伏著一個生命,也許這生命又空虛又躁動不安。我試探著說下去:

    「我的建議是進行一種旅行,咱們倆一起……」

    她對這建議的反應沒有我預料的大,但我得安撫她,穩住她,控制住局面。

    我們將一起進行這次旅行。這將是一次有軌的、有點類似恆星運轉的旅行。一個19歲少女應該喜歡旅行。這會是一次漫長、美妙的穿越。我將是運載鴿子的方舟,而這個混血姑娘就是我的鴿子。我要用雙手將她托起。

    這天夜裡,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有些沉迷於巴比妥藥劑的作用。我對著瑪阿的影子喋喋不休。但這很快變成了一種祈禱,彷彿一種歌唱。我興奮地對她說:「是的,你將是我長了翅膀的船,而我是為你划船的奴隸,你的汗水淋瀝的黑奴……我將找到你的肉體,你的莊重,你的沉默,還有你展開的翅膀的軸線。你將順水向前漂流,而我是那將你的皮膚吹黑的風,是那纏繞著你、引導著你的水流,是調節和給你靈感的海洋,你的完美的搖擺要借助我的思想,你將在我的輕撫下像花朵般盛開……我夢見一座塑像,這就是你,筆直地挺立在你母親的死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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